提到罗宜宁,罗成章就皱起眉。这个小女儿实在是太散漫了。
罗宜怜给幼弟喂饭,柔婉地说:“都挺好的,七妹妹今日也来了。顾女先生教书仔细,为人也有原则,女儿实在是喜欢得很。就是七妹妹今日与五妹妹说话,惹得女先生有些不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七妹妹是小孩儿心性,坐不住也是应该的……”
罗宜怜有些不安地道:“父亲可不要怪七妹妹,她毕竟还年幼。”
乔姨娘眉开眼笑,伺候罗成章坐下,罗成章见女儿乖乖地吃饭,轩哥儿坐在她怀里叫姐姐。就做出慈父的样子问罗宜怜:“今日你们姐妹一起进学,可学得还好?”
“便年幼也是七岁了,该懂事了!”罗成章觉得不能姑息,“你七岁的时候可比她懂事多了,她简直不知所云。”罗成章搁下了筷子,觉得有点吃不进去了。
罗成章看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更被她的深情打动。不禁揽住了乔姨娘的肩,轻轻道:“月蝉,别人皆爱我权势,我却知你待我最真心,你不用说,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次日起来,宜宁更加觉得头重脚轻,自己试了试额头,都知道是发烧了。
不错,乔姨娘这般奉承讨好是因为,罗成章前两夜歇在了林如海那里。
雪枝担心她,到了听风阁之后立刻叫小丫头煮了热茶给宜宁喝。宜宁端着杯子喝了好些热水。雪枝看她难受,实在是放心不下,俯下身柔声道:“姐儿,不如我就留在里头照看你吧。”
乔姨娘柔柔地叹了口气:“老爷没来,妾身如何舍得吃好的。妾身总觉得自己身份低,还是原来那个孤女,也不敢忘了老爷的恩情。”
进学的时候,丫头婆子都是不能留在里面的。
看到罗成章来了,乔姨娘立刻上前接了他解下来的斗篷。罗成章见她的菜色简单,便问道:“怎的吃得如此俭朴?”
宜宁也担心自己这小身子骨不行,要是有什么不适的雪枝也好照应着,点了点头应了,叫松枝等人退了出去。
乔姨娘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赶紧让丫头扶着她回去。等罗成章到的时候,看到桌上仅摆着三盘小菜,宜怜在给弟弟的小碗里夹菜,三岁大的轩哥儿被乔姨娘抱在怀里喂饭。
顾女先生上课的时候便总盯着雪枝。
不过一会儿她的丫头小跑着过来跟她说:“姨娘,老爷过来了。”
雪枝是什么人物,早年在罗宜慧身边伺候的时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是罗宜慧亲自调教出来,特意留在妹妹身边最得意的丫头。对顾女先生的目光视若无睹,表情更是云淡风轻。
乔姨娘却正站在门口望眼欲穿。
顾女先生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放下书册道:“七小姐,您可否让您的丫头退出去?这进学又不是来享乐的,是受圣人教诲,明理通达。您这番做派日后大家都学了去,这屋子里端茶的端茶,捶腿的捶腿,大家可还怎么学?”
宜宁抱着罗老太太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宜宁抬起头看着顾女先生。
那她一定得好好的活着,谁都不能轻易来害了她。
平心而论,她还是很佩服她的。毕竟谁都不敢惹这小祖宗,顾女先生却一派正气,别人不敢惹,她偏看不惯小宜宁的作风,就要犯这小祖宗的不痛快。
这是她的真心话,和罗老太太一起住这些日子,她真把罗老太太当亲祖母了。
她强打精神,端正地答:“女先生,我今日有些不适,才让雪枝在旁边照看着。您放心,雪枝是个守规矩的,决不会扰了您上课的。”
宜宁朝罗老太太的怀里拱去,笑着说:“我现在有祖母宠我,还有长姐。母亲九泉之下看到,想必也是欣慰的。”
顾女先生却不领情,坚决道:“规矩便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以后五小姐也要带丫头上课——”
罗老太太又笑道:“祖母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你难受的。”
神游天外的罗宜秀再次被点名,茫然地回过神。而旁边的宜怜又向来是个隔岸观火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说话的,只看着她们,把手里的毛笔抓得紧紧的。
她原来的母亲死的时候,应该也非常舍不得她吧。母亲死了,襁褓里的孩子孤零零留在世上,没有人照看,磕磕绊绊地自己长大,却没有想到后来的一生如此坎坷。
顾女先生接着说:“我纵容一次,下一次别人也是这般的找借口。难不成也要纵容?”
宜宁静静地听着,突然觉得鼻头发酸。
雪枝屈身道:“女先生误会。姐儿的确是不舒服,本来老夫人不要姐儿来的,她偏偏要坚持来进学。奴婢保证就这一次,且只是与七小姐端些热茶。若是不好就照看些。”
“后来,你母亲生下你之后身子就渐渐不好了,半年内就去了……那时候她抓着我的手,哭着跟我说。我倒是什么都能舍下,就是这在襁褓中的孩子谁能照顾她。你母亲舐犊情深,非常舍不得你。我就跟她允诺说,只要有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
顾女先生见她说了这么多,两人还是不听,语气有些不好了:“七小姐身子不适,不来进学都罢了,我权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教七小姐。何必找这许多的借口来与我说?”
罗老太太的语气沉了些。
这顾女先生极重规矩,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主。罗成章就是看中这点,才请她来授课。不然寻常的女老师如何制得住小宜宁的脾性。
“不说你那个乔姨娘了。”罗老太太刮了刮宜宁的小鼻子,看她抬起一张稚气的小脸,那五官样貌的确是像母亲的。
但是现在说得宜宁都有点怒意了。
罗老太太却摸着她的头说:“你母亲同情乔姨娘,又看到娇弱可怜,却没想到她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竟将你父亲迷得神魂颠倒的,那时候你父亲还有两房妾室,竟然都不如她受宠。”
“雪枝,不用说了。”宜宁淡淡道,“女先生说得对,你下去吧。”
宜宁不知道她停下来做什么,依旧看着她。
雪枝看了宜宁一眼,却见小主子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突然像是有了几分大小姐的影子。她又放心了几分,才应喏退下去。
罗老太太点点头:“就是她。她是你父亲从扬州带回来,说是官家之后,却没有个正经出身。咱们又不是一般的人家,我与你母亲怎么能同意她进门呢。还是乔姨娘跪在你母亲门前哭,哭了整整两天你母亲才松口准她进门了。乔姨娘进门后半年就有孕了,生下的就是你那个六姐宜怜,比你大两岁——你长姐非常不喜欢她。”罗老太太突然一顿。
“女先生请讲课吧,这下无人打扰你了。”宜宁虚手一请。
宜宁捡葡萄干吃的小手停了下来,问:“就是现在的乔姨娘?”
顾女先生见过这小霸王骄纵耍横,还见过她欺凌庶女,却没见过她一脸平静,却眼神淡漠。这般坚决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威慑力——顾女先生随即觉得荒谬,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哪里来的威慑力。她又再仔细看宜宁,粉团一样的小脸,分明就是个孩子。
罗老太太又声音一低:“你母亲嫁过来之后与你父亲琴瑟和鸣,与家中众人的关系都很好。那时候你父亲还没有中进士。后来……你父亲在扬州为官,那年回来的时候,带了乔姨娘。”
“七小姐要是觉得我讲的话没有理,你不服,我也无话说。”顾女先生还生出几分针锋相对之感,拿出了威严来训话,“带丫头上课是不合规矩,一会儿请七小姐留下罚抄五遍《弟子规》,抄完才准吃饭。”
罗老太太也没有管孙女怎么吃糕点的。想了想,笑道:“你的母亲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十岁的时候你的外祖母刘氏亡故,还是你舅母把她带大的。别人家的嫂嫂和姑子总是有矛盾的,你母亲和舅母却相处得非常好。你母亲出嫁的时候,你舅母哭了好几天,拉着我的手嘱托我,说我这小姑子最是心地善良,要我一定照拂她……”
“谨遵女先生教诲。”宜宁淡淡应允。
宜宁边吃葡萄干边和罗老太太闲谈:“祖母,你总说我母亲知书达理,和我说说吧。”
罗宜秀托着下巴打瞌睡去了,罗宜怜柔声地道:“七妹妹,便是身子稍有不适,也不该坏了规矩啊。”
罗老太太没办法,只得把孙女裹得更紧些。宜宁像只蚕蛹似的坐在罗汉床上,她又从里面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捡盘子里糕饼上嵌的葡萄干吃。
宜宁冷冷地看着罗宜怜,见娇花一样的庶姐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柔弱的笑容。
宜宁却想到罗慎远明日给她字帖,怎么好叫他多等。何况才上了一日学,又要休息,顾女先生保不准还要怎么说她。左不过就是有些不舒服,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她就顽强地摇头:“我三天两日的总是不去,反倒让女先生怪罪。还是要去的。”
“六姐说的也是。”宜宁平稳地道。
老太太探了她的额头,眉头皱得更紧:“明日还是不要去进学了吧。”
到了下学的时候,女先生走到宜宁面前道:“我也不监督七小姐,若是七小姐找丫头代抄,我也无话可说。但看七小姐是否信守承诺了。”
雪枝拿了床被褥出来,给宜宁周身裹上,宜宁今晚就裹在被窝里,叫罗老太太喂了晚饭和汤药。
宜宁沉默不语,挽袖子研墨。
罗老太太瞧她小鼻子发红,眼睛水雾氤氲,喊徐妈妈说:“叫小厨房再煎碗药来。”宜宁上次落水真是伤了身子骨,还没好透竟然又风寒了。
顾女先生带着小婢离开了,罗宜秀过来扯她的衣角:“宜宁,你还真抄啊。还是去吃饭吧,我让我的小丫头帮你抄。”
宜宁揉了揉鼻子,觉得是有点头晕:“可能是吹着风了吧。”
宜宁摇了摇头,她倒真生出几分倔强。
罗老太太眉头一皱,忙叫孙女坐在自己旁边来:“怎的又不舒服了?病不是好了吗。”
这府里看不惯她的又何止顾女先生一个,不过都是看着她祖母、长姐的面子上佯装着和气,顾女先生只是表现出来了而已。小宜宁脾性极大。日后以这样的名声长大了,有得她吃苦的。不过就是抄书而已,那就抄吧。
回到老太太那里,宜宁打了好几个喷嚏。
宜宁扶着昏沉的头,低声道:“你去跟雪枝她们说一声,我抄完就过去。用不了多久。”
她突然觉得吹来的风还是春寒的,有点刺骨。
罗宜秀走后,她自己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地抄书。角门开着墟隙,冷风直朝她身上扑,宜宁非常的不舒服。眼前的字看着都看不清楚,意识也渐渐模糊了,直想睡觉。
宜宁看到罗慎远渐渐走远,他的背影非常的清瘦孤拔。又想到罗老太太说他阴沉,却更觉得他可怜。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些,若不抄完这些,顾女先生指不定还要怎么说她。
罗慎远欲言又止,闭了闭眼才平静道:“……既然你要,那我明日给你吧。”
毛笔尖匀出一大团墨,纸都浸透了,宜宁的笔还是没动。
宜宁在他的目光下有点心虚,只能小声说:“真的只是借字帖而已……”
她坐都坐不稳,勉强站起来想去找雪枝她们,却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倒下去了。
小宜宁从不曾对罗慎远好过,她甚至对隔房的哥哥更亲近。这位沉默寡言的三哥,不过是她闲暇的时候逗逗乐子,随便捉弄的对象而已。她何曾真心对待过他?
但好像又被谁给接住了,她落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宜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宜宁尚有些清醒,她闻到一股极淡的皂香,脸蛋贴到人家的衣襟上,非常陌生的气息。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然后就想放开她。她立刻抓紧这人的衣袖,喃喃道:“不走,我好难受……”
罗慎远却沉默了很久,转身用更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七妹,你又想做什么?若是借字帖,你大可找大哥、二哥借去。何必来问我呢,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
罗慎远一阵沉默,把要给她的字帖放在了书案上。
宜宁想起刚才顾女先生要自己练字,这倒是个由头。她又努力了几步跟上他:“三哥……顾女先生叫我练字,但是我没有梅花小楷的字帖。你有吗?能不能借我用用啊?我练完就还给你。”
平日骄纵的小姑娘罗宜宁,居然会有这么可怜的样子。倒真是显得孱弱无依。
宜宁哦了一声,心想自己真是没话找话,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是这关他什么事,她生病而已,自然会有人过来寻她。他再救她便是惹祸上身,何故要白费心思。罗慎远正欲推开她,宜宁却不许,她又难受得很。只顾抓着他,滚烫的小脸贴到一块凉凉的东西,很舒服,她就蹭了蹭。努力生出手把眼前的东西抱住,更觉得凉快些。
罗慎远又顿了很久,才说:“是族学里的老师。”
罗慎远看这小丫头贴住自己的玉佩磨蹭,一阵无言。
宜宁说:“刚才我看到大哥和一个老伯伯走在一起,却不知道是谁,三哥知道吗?”
“你快起来。”他缓缓说,“我替你去找你的丫头来。”
宜宁与他同行,但是罗慎远人高,她不过到他的腰而已。就是一样的步子,他也比她走得快,宜宁只得迈着小短腿跟着他,真的有点痛苦。
宜宁听到这个声音,才模糊想起好像是她三哥。他说过今天给她送字帖来的。那她抱着的这个又是什么?宜宁现在脑子都烧成浆糊了,既然是罗慎远,总不会放下她不管的。
罗慎远半晌才淡淡道:“无事。”
“三哥,我病了……”宜宁小声说,“我头疼,口渴,不舒服。你不要吵……”
罗慎远看着她好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宜宁都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过是想套个近乎而已……
罗慎远眉头轻皱,觉得不太对,这才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宜宁关切地道:“三哥,你的病还没有好?”
这丫头竟然烧得这么厉害!
天气明明已经转暖,他可能还没有完全好,穿着个披风。罗慎远走到她身边的时候,还握着拳咳了几声。
他没有多想,当机立断把小丫头打横抱起朝外走,迎面看到雪枝等一众丫头正走过来。
见她回头看自己,罗慎远的表情也没变,低声对小厮道:“罢了,走吧。”
看到罗慎远竟然抱着宜宁,雪枝有些惊讶:“三少爷,您这是……”
她在等别人走过去,没想到人家也在等她走过去,也是不想和她照面。
罗慎远冷冷道:“自己主子高烧,你们却一个个都没人,倒是伺候得很好啊!”也没跟她们多说,快步朝罗老太太的住处去。
宜宁走出几步才猛地回过神,回头一看,罗慎远就站在漏窗旁边,正静静地等她走远。
雪枝一愣,以前竟没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三少爷还有如此凌厉摄人的时候。她顿了顿才立刻明白过来,连忙跟了上去。小主子出事了!
宜宁看雪枝瞧着自己,就笑了笑说:“大哥和别人说话,我们还是别打扰他才是。”看罗怀远已经走远了,宜宁才走出去,余光一撇似乎看到了什么人。
人抱回去之后,罗老太太真是生了大气了。
宜宁停了下来,想等罗怀远走远了再走。雪枝有些疑惑地看向宜宁。平日看到罗淮远,宜宁早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喊他了。
怎么能不生气,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抱回来竟然奄奄一息的,神志不清只知道说难受。罗老太太看着自己娇养大的小孙女,孱弱得跟猫儿一样,眼泪都含在眶里,强忍着不落。
从角门出去,却看不远处走过来的正是大哥罗怀远,正和一个老先生说话。那老先生穿着一身布衣,又长了把花白胡须,样子慈眉善目的。
“你们贴身伺候,就是这么伺候的!”
“谢女先生指点。”宜宁给她行了礼,才让雪枝和松枝拿着她的东西往回走。
她坐在太师椅上,徐妈妈立在身侧。跟着宜宁去进学的丫头婆子大大小小跪了一地,雪枝和松枝带头跪在前面,不敢起身。
顾女先生却又道:“您的字实在太不好看,还是找字帖练着吧,平日读书人写的馆阁体没必要描。倒是可以找些梅花小楷练着。”
罗老太太先指着雪枝说:“你是大姑娘留下来的,平日贴身伺候姐儿,怎的也如此糊涂?姐儿不舒服便抱回来,等人烧成这样了你还不知道吗?”
宜宁也没说什么,应下了。
雪枝是大丫头,在宜宁身边伺候没有人不给脸面的。如今也是忍着眼泪说:“奴婢愧疚,的确是奴婢疏忽了,请老夫人责罚奴婢。”
“七小姐,您上次抄的书我看了。”顾女先生淡淡道,“字迹太潦草,一定要好好练。”
松枝哭道:“奴婢却不得不为雪枝姐姐分辩一句,事情若要说起来,雪枝姐姐只得担三分的责任。实在是授课的顾女先生不通人情,姐儿病着,不要我们伺候,还要罚姐儿抄书……”松枝边哭边把过程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
宜宁也只能宽慰自己,大不了课上守规矩些,不被女先生罚就是了。这样到下半日,顾女先生的确没说过她一句话,就是临走的时候单单叫住了她。
罗老太太平日礼佛静心的人,听得也是怒火中烧:“她好大个胆子!”
罗宜秀正要长篇大论地评价,立刻被她的丫头扯了一下袖子,给坐回去了。
免不得周围的丫头婆子又要劝老太太一番。
罗宜秀却又凑过来跟宜宁说:“你是不知道,我听人说。顾女先生家道中落,是有个世家子弟靠祖荫做官,把她父亲的官职挤没了,后来才渐渐衰败了。所以她对咱们这种才不喜欢。瞧她那一脸样,真是……”
罗老太太深吸了口气。
雪枝端了碗茶过来给宜宁喝,笑道:“姐儿您可要担待着,顾女先生可是二爷请来的。咱们罗家又是最重师道的。”
一个落魄人家的女儿,不过在罗家授课,竟敢对眉姐儿拿腔作调,平日里还不知是怎么对她眉姐儿的,往日只知道姐儿对这女老师不尊敬,总是顶撞她。她平日还帮着训姐儿,劝她尊师重道。原来这顾女先生就是这么教书的,难怪平日姐儿不喜欢她!
罗宜秀撇了撇嘴说:“她哪日不训你了。”
徐妈妈知道罗老太太生了大气了,低声劝道:“这人毕竟是二老爷请来的,又在咱们府里教书,您不方便亲自训斥……”
丫头们次第的端菜进来,罗宜秀的丫头把食盒打开,从里面拿了不少点头出来。宜宁吃了罗宜秀请她的蟹壳黄饼,无奈道:“五姐姐,你上课可不要与我说话了。女先生会训我的。”
罗老太太冷冷道:“那明日去跟她说。再有下次,我叫她在这保定府待不下去。”
宜宁和罗宜秀去了听风阁的东梢间,在这里进午膳。
徐妈妈躬身退下了,罗老太太叫人扶着手往次间去。又回头看了众位丫头一眼:“雪枝、松枝起来照顾姐儿,其余去外头跪着。”
一晌午过去了,顾女先生讲完课去休息了。
雪枝和松枝擦了眼泪,忙端了热水帕子等物跟着进西次间。
宜怜尊师重道,小脸跟着顾女先生转。她虽然是庶出的姑娘,但是知书达理,气度温恭和顺,看着比宜宁这个嫡女还嫡女。
伺候罗老太太的几个大丫头正在给宜宁擦脸擦手,罗慎远还站在罗汉床边,小丫头抓着他的袖口不放。那日她溺水之时,就是这么抓着他不放的。罗慎远看那只粉团一样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口,用力得指骨都发白。总有种她非常依赖自己的错觉。
顾女先生便不再管宜宁,实际上宜宁和罗宜秀她都不喜欢,她主要的上课对象其实是罗宜怜。
但是只有这样危难的时候,她才把他当宝一样攥着。平日却是从来不搭理的。
宜宁深吸了口气,她总算明白小宜宁为什么不喜欢这位女先生了。她尽量摆正姿势,好好听女先生上课,罗宜秀也没再敢叫她。
小丫头很不安稳地喃喃着,像在做什么噩梦一样。她不安地发抖,非常害怕无依。罗慎远定定地看着她的小脸,还是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便蹭着他冰凉的大手,朝他凑近了一些,似乎是好过了。
罗宜秀也怕顾女先生得紧,早把头缩回去了。
罗慎远看她跟小动物一样,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宜宁简直有点茫然,真的是罗宜秀找她借书啊!
罗老太太看着孙女抓着罗慎远的衣袖不放,心里恻隐之心颇动。淡淡地道:“宜宁也许真是命中与你有劫,遇着你总是出事,却又都是被你所救。”
顾女先生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七小姐,我知道您父亲是朝中大员,您姐姐又是世子夫人。您身份高,在我的课上不守规矩便罢了,可不要打扰了别人。也莫要找些借口来推脱。”
罗慎远是她在几个孙儿里最不喜欢的,就让她想起那个毒死同屋姐妹的丫头。她也一直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样的娘能生下什么好儿子。
宜宁老实道:“五姐姐找我借书。”
果然不出她所料,罗慎远有时候做的事情,真真是心思阴狠。
罗宜宁刚侧过头,顾女先生就发现了。紧盯着她们俩,语气一沉:“七小姐,您在做什么?”
但有的时候罗老太太也觉得他可怜,平日他对自己也算是孝顺。如现在这般,穿了件半旧的淡蓝色直裰,洗了多次,应该是前年做的了,刻苦勤俭。对宜宁也从来没有不好过。
罗宜秀坐在她身后,却用手指戳了她一下。小声喊:“宜宁,宜宁,你把书借我,我忘带了,反正你也能背。我丫头带了蟹黄壳饼,中午分你吃行不行?”
“宜宁还要养病,你走吧。”罗老太太终究是不想看到他,侧过身。
当然她也不敢在这位女先生面前放松,坐直了身体,紧盯着顾女先生上课。
罗慎远倒也没有说什么,低头看了看宜宁苍白的小脸。伸出手扳开了宜宁的小手。
顾女先生开始讲《弟子规》,宜宁自然是滚瓜烂熟的。
宜宁迷迷糊糊有所察觉,还要去抓什么,罗慎远却已经后退了一步,她什么都抓不到。罗慎远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似乎又听到宜宁在喃喃什么,他脚步一顿,但还是往外走了。
她们都要站起来喊顾女先生。
徐妈妈看着这般,也是于心不忍。
一道屏风把次间和堂屋隔开,长几上摆着笔墨砚台。宜宁和罗宜秀来了之后,宜怜也姗姗来迟。宜玉要被陈氏拘着学规矩,来不了了。三人落座,女先生才从角门里进来。四十来岁的模样,梳了个小攥,穿了件蓝色的褙子。脸颊清瘦,嘴唇紧抿。
“老太太,三少爷虽然性子果决些,但对七小姐一直都是好的。您为何……”
地方在前院的听风阁,前一进是罗家的族学,不仅是罗家的,罗家所在胡同里好些世家也把公子送到罗家的族学里来。后一进才是宜宁她们上课的地方,从角门进,与前一进隔开,隔得很远。
罗老太太缓缓地叹了口气:“罢了,居然连你都这么说。”罗老太太这一番心神动荡,更觉得疲惫,让徐妈妈扶着坐下来,神色就露出了老态,“我是管不了眉眉儿多久的,我要是去了,谁才能护着她……”
上课的第一天,宜宁就感觉到了丫头们的紧张——一路上松枝给她整理了三次衣襟。
徐妈妈轻轻地笑道:“眼下不就有一个吗。以三少爷的那个性子,您还担心他护不住咱们姐儿?他若是疼爱姐儿,以后只有姐儿欺负别人的,没有别人欺负她的。”
小宜宁还不能对这位女先生发脾气,她对谁都可以不尊重,唯独这位女老师,就是宠溺她的罗老太太都不站在小宜宁这边。这是罗家的门风,尊师重道,绝对不能坏的。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小宜宁很不喜欢这位女先生,人家实在是不慕名利,对谁都一视同仁。而且曾经亲眼目睹小宜宁是如何惩罚犯错的小丫头的,故非常看不惯小宜宁的骄横做派,平日里没少罚她。上课的时候眼睛只管盯着她。
罗成章今日公事处理得爽利,便早回来了。小厮问他去哪里,罗成章总还想着乔姨娘那张清秀如出水净莲的脸,语气都不由得柔软了几分:“去乔姨娘那里。另外给太太传个话,叫她不等我吃晚饭。”
教宜宁和宜秀读书的这个女先生,来头很大。她的父亲是一位进士,以才华闻名保定。不过是家道中落,她又是个清高的,不肯下嫁不如她的人家。因此生生熬到中年,在世家给小姐授课为生。还是宜宁的父亲听了她的名气,将她请到府上来的。说是要好好调教自己的女儿一番。
小厮应喏去了,罗成章则看到乔姨娘门口竟然连一个丫头都没有站着,便亲自挑了帘子进去。谁知道里头乔姨娘正在和罗宜怜说私话,看到罗成章进来,倒是吓了一跳。
第二日罗宜秀早早地来找宜宁,要一起去进学了。
罗成章笑道:“你们母女俩说什么呢?竟把下人都撤下了。”
她那夜睡着了,也总梦到罗慎远满手的血。
乔姨娘却面露难色:“却也……却也没有说什么,要是多说了不该说的话。怕老爷说我们搬弄是非,因此才悄悄的说。”
宜宁心里也惊异,果然不愧是日后的内阁首辅,这等手段……实在是太血腥了。
罗成章坐下来,把轩哥儿抱到怀里来。“你这么说,我可更感兴趣了。”罗成章看向罗宜怜,“既然你母亲不说,那你就说给父亲听听。”
宜宁看着罗老太太,罗老太太顿了顿道:“他说,祖母,你觉得大哥把这丫头放在我身边是想干什么?我气得打了他一个巴掌,叫他滚出去。他那个时候还小,才十二岁,行事不懂得收敛,这些年却越发的内敛,谁又知道他究竟在思量什么,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
罗宜怜为难了一下,才站起来说:“还是七妹妹的事,今天早上七妹妹以生病为借口,非要带丫头在书房里伺候。女先生就说带丫头上课不合规矩,不叫七妹妹带。但是七妹妹却坚持要丫头伺候她,女先生因此就生了气,罚七妹妹抄书。结果七妹妹下午就赌气没来进学了……”
“我看着那丫头鲜血淋淋的身体,觉得浑身发寒。把他叫来跪在我面前,问他为何非要下狠手。你猜你三哥怎么说?”
罗宜怜的声音越来越小,罗成章却听得越来越愤怒。罗宜怜每多说一句话,他的脸就更阴沉一分。
“……三年前,你大哥见他身边少人伺候,便送了一个丫头给罗慎远。听说那丫头知道是去伺候他,不情不愿的,做事也不尽心。后来还对你三哥说了些不敬的话。我知道之后把他叫过来,责罚了那个丫头,那丫头也是愧疚,说以后肯定会好好伺候他。我还劝他得过且过,他当时应承得好好的,也并没有表现出不情愿的意思。回头却从外面买了一只恶犬,那恶犬不小心钻出笼,活活将这丫头给咬死了……”
到最后罗成章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就是平时纵的她!”
罗老太太才讲了一件事。
罗成章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了,脸色阴沉。站起身就往罗老太太那里去。
宜宁问道:“那三哥原来究竟做过什么?”
乔姨娘连忙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老爷,七小姐毕竟是个孩子!又受老太太宠爱,还是不要去了。”
罗老太太摸着宜宁的发,缓缓地叹了口气道:“我说你三哥不是良善之人,你以为我说这玩儿的?你年纪小不懂,我原来也不是这般对他的,只是后来我实在厌恶他的做派,才越来越不喜欢他。”
罗成章听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只觉得自己恨不得好好教训罗宜宁。脚步顿都没有顿,就直往罗老太太那里去了。
宜宁缓过气,才赖在罗老太太怀里问:“祖母,您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三哥呢?都不收他给您的东西。”
罗老太太与林海如正在照看宜宁。
那天晚上宜宁消食不成功,吐得一床都是。罗老太太又气又笑地叫丫头给她换被褥,递水给她漱口说:“吃不下就不要吃了,我又不会真的逼你。”
林海如平日一个直爽的人,看着宜宁如此孱弱,也是忍不住地哭:“我嫁过来时姐儿才两岁,我也是把她当亲闺女看的。平日里好吃的、好用的只怕少了她的,怎么就这样了……”
宜宁这才知道罗老太太也是有脾气的,要是她袒护罗慎远过度了,罗老太太也是不高兴的。
罗老太太被她的哭声吵得心浮气躁的,看她的确是伤心,又不好训斥。
陈氏叹了口气:“我最近也是放纵你了,罢了,以后你不跟着宜秀她们去进学了。眼看着你也要说亲事了,我好好地教你。”
正在这时候,门外急匆匆地进来一个丫头,趴老太太耳边低声道:“老夫人,二爷朝咱们这儿过来了,样子好像非常生气。”
罗宜玉才含泪点点头,小声说她知道了。
罗老太太让丫头扶她起来,缓步朝正堂走去。果然看到罗成章一脸怒气的样子。
罗宜玉觉得这关系七拐八拐的也是复杂,但她聪明,也算是勉强搞懂了。总之其中的关系牵扯很复杂,关系到她哥哥们的仕途,她不要随便插嘴就是了。
“母亲,宜宁那孽障在何处?”
“那好,你可知傅家与谁交好?”罗怀远又问,当然他没想自己这个妹妹明白,直接道,“定北侯傅家与宁远侯陆家是世交。侯爷傅绍与陆嘉学更是有私交。那陆嘉学何等的权倾天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定北侯爷在朝堂上的地位才水涨船高。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纵着七妹妹,还不是因为慧姐儿嫁了定北侯世子……”
罗老太太听他口口声声称自己的心头肉为孽障,眉头早已经皱起来。“你瞧瞧你什么样子!无端跑到我这里来发什么脾气,宜宁她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儿,哪有你这么喊的。”
罗宜玉说:“我自然知道,是定北侯傅家。”
罗成章气得咬着牙说:“我宁愿没有这么个女儿。孽障东西,在顾女先生的课上不守规矩,还学会了扯谎说生病,不过是叫女先生训斥了几句,下午还敢不去了?她在哪儿,叫她给我出来!”
罗怀远重重叹气:“你可知道,宜宁的姐姐慧姐儿嫁的事哪个侯门?”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罗宜玉只管张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怎么说也是掐掉几个姨娘的狠角色,冷冷一笑:“你如此急匆匆地到这里来,可是别人跟你说了什么?”
罗怀远柔声安慰她:“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我与宜宁毕竟是隔房的,与你却是同胞兄妹,自然是和你亲些。别说是和罗宜宁了,就是咱们二房里,我们兄妹俩也是最亲近的关系,我肯定是最护着你的。送些东西算什么,妹妹你好好想我为什么送她好东西。”
罗成章却道:“您甭管我是从哪里听来的,告诉我那孽障在哪儿。我非得好好惩戒她不可!”
“他们三个都是喜欢宜宁,当宜宁是他们的手足了。”罗宜玉气得眼泪在眶里打转。
罗老太太冷冷道:“你要惩戒她,那来吧。”
明明都是她的亲兄弟姐妹,怎么罗宜秀更喜欢宜宁,就连两个兄长都对宜宁更好。她性子又高傲,总觉得宜宁样样不如自己,让她占了上风如何能忍。
她转身朝屋内走,罗成章立刻跟在她身后进去。但是看到躺在罗汉床上的宜宁之后,却整个人都愣住了。
罗宜玉就是气不过这点。
那床上躺着的,他的小女儿的确病得很重。小小的一团蜷缩着,脸色通红,不安地呓语着。旁边林海如还坐在床边,边用湿帕子给她擦脸,她自己也伤心地哭着。
突然被点名的罗宜秀迷茫地从陈氏怀里抬起头。
“宜宁这是……”罗成章转过头看罗老太太。
陈氏简直恨铁不成钢,冷冷道:“她罗宜宁没有娘教,骄纵便骄纵些了。你可是我好生教养的,如今也惯出脾气了。你怎么不想想,你模样才学比她出挑,父亲的官职比你三叔高,你的两个哥哥读书又好,以后若是能中举中进士,她罗宜宁如何能跟你比?你看宜秀怎么从没说过。”
罗老太太却挑眉冷笑:“你不是要罚她吗?你现在罚啊,把她从床上揪起来,打她一顿解解你的怒气。要么骂她一顿,看看她能不能给你认个错。”
罗宜玉被劈头盖脸被训了一顿,委委屈屈地说:“我就是气不过大哥,凭什么对七妹比对我好。”
“我……”罗成章顿时有些词穷,“我是听说,她违逆了顾女先生上课的规矩,还不知悔改,才想过来说她几句。没想到她是真的病了……但就算是病了,也不能不尊师重道啊!”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陈氏就不高兴了。叫人把罗宜玉叫来,看到她沉下脸就开始训话:“你都是要及笄的姑娘了,怎的比秀姐儿还不着调。可是长了脾气了?和一个小孩儿计较,说出去可不叫人笑。你七妹妹年纪小些,又得你祖母的宠爱,让着她一些怎么了。”
罗老太太继续道:“姐儿还不够尊师重道?她昨晚有些不舒服,我劝她不要去进学,她说自己总不去进学怕老师责怪,一定要去。雪枝不过在旁边给宜宁端些茶水,偏偏顾女先生不依不饶地要雪枝出去。宜宁也没有说什么,叫雪枝出去了。顾女先生却还要罚姐儿抄书。姐儿身子骨本来就没有好透,中午昏倒在听风阁,抱回来的时候浑身滚烫。”
从罗老太太那里回去之后,她就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讨论读书的事。罗宜秀困了,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一会儿丫头却过来说,三小姐在自己房里委屈,不肯吃晚饭。
“如此这般,还不叫尊师重道?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才叫尊师重道?”
陈氏的次间里点着烛火。
罗老太太声音越来越冷厉,到最后听得罗成章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罗慎远抬头看着开放得簇簇拥拥的海棠花,缓缓地说:“你懂什么。”屋子里女孩儿的笑声非常明快,好像真的没有没有丝毫忧愁的童稚一样。半晌后他收回目光道:“走吧。”
这和他在罗宜怜那里听来的可不太一样,按了宜怜的说法。是宜宁无理取闹在先,又不听老师的惩罚再后,真是骄纵的小姐脾气。但是现在看到宜宁躺在床上,病得无比孱弱,罗老太太跟他说话语气又满是怨怼,他怎么会还不明白。
跟着他的小厮小声问:“三少爷,小的就弄不明白了。既然知道老太太与您不和,不会收您的东西,为何还要送呢。”
想到自己刚才怒气冲冲地骂宜宁是‘孽障’,罗成章的声音就不由低下来:“是我冲动了些,宜宁平日总是闯祸的时候多,我难免以为是她的错……没想到她是真的病了。”
西次间外,罗慎远站在一棵初放的海棠花树下,听到里头罗老太太和宜宁说话的声音。
听到他说话,林海如却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也有埋怨:“老爷,我没有那个身份指责您。但是现在姐儿要是醒着,肯定也不想看到您,您还是先出去吧。”
“早看出你古灵精怪的有鬼。”罗老太太点孙女的眉心,“不消食了吧。雪枝,去给眉姐儿煮酸梅汤来。”
罗成章有了些尴尬,又望着小女儿惨白的小脸,想到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这么重。他又不好再说什么。
宜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罗老太太手上的糕点咬来吃了。紧接着罗老太太第二块、第三块、若干块又送过来了,她才抱着罗老太太的胳膊说:“祖母啊,我都吃了小半只的酱肘子了,吃不下糕点了。”
罗老太太叫他去了正堂,继续说:“宜宁的事,可是乔姨娘说给你听的?”
罗老太太把纸包拆开,掰了一小块雪白的糕点喂给宜宁:“吃吧,你不是要吃吗?好个没出息的东西,这点糕点咱们做不出来,非要让你三哥留下来。”
罗成章摇了摇头:“母亲,实在不干乔姨娘的事。她与宜怜在屋里说私话,是我突然闯进去听到的……她们两个都不是那等搬弄是非的人。乔姨娘还一直求我要宽恕眉姐儿。”
罗慎远又把糕点放在了小几上,行礼退下了。
罗老太太哼了一声,心想儿子平日在朝堂上倒也精明,怎的一沾到那个女人就耳根子软了。冷冷地道:“她乔姨娘是什么人,真要是存心不让你听到,你能闯得进去?她们两母女说私话的时候。门口难不成连个守门的丫头都没有?”
罗老太太静默了一下,直叹气道:“罢了罢了,你七妹要吃,便把东西留下来吧。”
罗成章听到母亲这般不留情面的犀利指责,仿佛冷风一吹,也稍微清醒了些。
宜宁眨了眨眼说:“我就是想吃啊。”
如果两母女说话真的不想让他听见,那门口就应该有丫头守着,但偏偏一个丫头都没有。还不是就想等他随便闯进去。
罗老太太刮了刮小孙女的鼻尖,宠溺道:“你刚才吃了小半只的酱肘子,喝了粳米粥,还能吃得下糕点吗。小心不消食。”
但他总想起乔姨娘对自己一片情深,这些年不争不抢,与林海如好个对比,又觉得不该怀疑她。
宜宁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了一声道:“那个,祖母啊,我突然想吃桃片糕了。还是让三哥把东西留下来吧。”
罗老太太看自己儿子的脸色不定,就低声道:“当年……明澜是怎么对你的。你把乔姨娘带回来,非要纳她为妾,明澜阻止你了吗?明明也是顾家娇养大的小姐,却性子恭顺温和,从来不曾与你计较。如今她不在了,你就纵着那两个来欺负她可怜的孩子吗?”
罗慎远却自嘲地笑了笑:“那是孙儿多想了。”又把纸包放回了怀里,起身告辞。
罗老太太说得自己都气起来,语气哽咽:“你狠得下那个心,我可狠不下来。这次你若不教训那乱嚼舌根的,你也别认我这个母亲了!”
宜宁正在喝水,差点被水给呛到了。抬头看着罗慎远沉默平静的神情,心里就跟小猫抓一样,真想代替罗老太太把东西收了。
罗成章听到罗老太太提起宜宁的生母明澜,不由得就想起那个温和柔婉的女子,死的时候惨白的脸,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着罗老太太的手,叫她照顾自己襁褓中的孩子。生怕自己去了之后,孩子就孤独无依。
罗慎远坐着没有动。
罗成章扶老太太坐下,缓了语气道:“是儿子不好,母亲不要生气,担心气坏了身子。我回去便惩罚她们两个。叫她们来给宜宁赔礼道歉。”
罗老太太瞥了一眼,淡淡地道:“小小点心,我房里也有做的,不用你费这个心,还是拿回去吧。”
他在朝为官,孝道是最重要的。要是因为这种事被言官参一本,这官儿他也别想当了。
他把纸包放在了小几上。
罗老太太这才缓过气来,又冷冷道:“若还有下次,我可不会再饶了她。”
“祖母,这是孙儿房里做的桃片糕,我尝着香软可口,就给您带了一些过来。”
宜宁睡得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有个暖和的身体抱着她,后来便要离开。等她醒来时,觉得自己舒服了不少,睁开眼才看到林海如双眼肿得跟桃似的。雪枝扶她坐起来,给她垫了个软和的迎枕。
罗慎远却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宜宁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是看到了罗慎远。但四下看去,又没有看到他的人。
眼看要到晌午了,陈氏等也不好留在罗老太太这里吃饭,便带着儿女告退了。
“雪枝……我是怎么回来的?”宜宁问道。
宜宁只得道:“习惯习惯。”
雪枝擦了眼泪说:“姐儿,是三少爷抱您回来的。”
罗老太太让雪枝把宜宁写的字拿出来给大家看,罗怀远看了笑着说:“是进步了许多。眉眉,大哥送你的银狼毫笔用着还习惯吗?”
竟然真的是罗慎远救的她。宜宁心里有些复杂,虽然心思狠毒,但是罗慎远对自己这位嫡亲的妹妹,当真是处处容忍,百般纵容。而且总是在危机的时候救下她。
罗老太太却笑着说:“怀远心疼咱们眉眉儿,这小丫头也念着你们呢。前几日老说要练好字给两位哥哥看,巴巴的盼着你们回来。你们瞧瞧,她的字是不是比原来好看些了。”
雪枝又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册子。“三少爷给您送了这个过来,奴婢从听风阁拿回来的。”
茶杯的热气氤氲着,春末的阳光又好。罗慎远少年俊秀的侧脸更显平静,似乎对热闹的一切视若无睹。
宜宁接过来看,这本字帖的墨迹很新。虽然写的是梅花小楷,但笔画遒劲有力,一看便是男子所写。
宜宁看他穿着一件淡青竹叶纹额直裰,心想他还挺喜欢竹叶纹的。丫头上了茶之后,他用右手捧了茶杯,衣袖滑下的时候,宜宁分明看到他手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想到这是因为救小宜宁伤的,宜宁总觉得这伤疤格外的狰狞刺目。
宜宁暗自思忖着,把册子搁到旁边,就想从床上起来。
宜宁听到这句话就下意识地往门口看。那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现之后,别人也都不禁地看向他。罗慎远不卑不亢地给老太太行了礼,罗老太太让他坐下了。
林海如却赶紧按住她:“你可别动了。好好养着,厨房刚给你炖了药,一会儿就要喝了。”
这时候丫头进来屈身说:“老夫人,三少爷来给您请安了。”
宜宁苦笑道:“母亲,我没有事。我已经不烧了。”
宜宁晃了晃两只镯子,确实很漂亮。她让雪枝给她收起来了。
林海如瞪她一眼:“那也不准起来。”
陈氏知道长女向来心气儿高,放下茶盏淡淡道:“你妹妹年纪小些,比你们的礼物好也是自然的。”
一会儿罗老太太也进来了,监督宜宁把整碗的药喝下。宜宁无奈,谁让她竟然在进学的时候昏过去了。她喝完药之后,两个女人还要监督她躺着休息。
罗宜玉今日穿了件淡粉白底的褙子,雪白的挑线裙,墨绿腰带,显得非常漂亮出众。
宜宁却摇头说:“女先生罚我抄五遍《弟子规》,我还没有抄完呢。还是抄完了给她送过去吧。”
罗宜秀一向不在意细节问题,罗宜玉却撇了嘴,幽幽道:“怎的七妹妹的礼物就好看些?”
罗老太太气得直按她的小脑袋:“平时看你顽皮骄纵的,别人都不敢欺负你,我还劝你温和些。现在却温和过头了,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反抗!抄什么抄,我看谁敢叫你抄。”
罗宜玉与罗宜秀也很高兴,西次间里说说笑笑的很热闹。罗怀远与罗山远又拿了许多礼物分给几位弟弟妹妹,罗宜玉与罗宜秀得到的是一对嵌碧玉葫芦的簪子,宜宁的是一对玉色非常漂亮的双股和田玉手镯,两股玉交缠,戴起来叮叮咚咚,精致漂亮。宜怜的是福禄寿的玉佩,三岁大的罗轩远得了一个长命锁。
宜宁看老太太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笑了笑。
没过几日,果然两位哥哥就回来了。
她心里为原来的小宜宁感到心疼。小宜宁活得那样骄纵跋扈,是不是也是因为别人总是这么对她,她却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其实,这个世界总是更同情弱者的。
宜宁却当然对这两个哥哥没什么兴趣,隔房的兄长,再亲也是隔房的,总不会比过自己的嫡亲妹妹。
但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而已。
两位哥哥一直让陈氏教得温文尔雅,平日对几个妹妹都一般的好,小宜宁非常喜欢隔房的两个哥哥,前几日他们一起去拜访什么老师了,小宜宁巴巴地想了他们好几日。
她抱住了罗老太太说:“祖母,我哪里是叫她欺负了。只不过我不听她的,又要叫别人说我骄纵了!”
相反林海如便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进门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就这点上她便没有立场。才一直让乔姨娘踩在她头上,生了儿子之后,乔姨娘的腰板就更笔直了。
罗老太太想起刚才怒气冲冲地进来的罗成章,再听自己的孙女温言细语,却说的都是真话。眼眶忍不住发红。小姑娘哪里是不懂,她分明就是知道的,但是一直都默默地忍受。
罗老太太说的大哥、二哥是长房陈氏的两个亲生子。说来陈氏真是个有福的,宜宁的大伯虽然有妾室,但是只生了两个庶出的女儿,陈氏却生了两个嫡子嫡女。
乔姨娘正在房里抱着轩哥儿哄,罗宜怜在旁帮母亲缠丝线。
罗老太太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说:“你大哥、二哥要回来了,前些日子你不是总说,字练好也给你两个哥哥看吗,如今怎么越发的懒了。”
看弟弟总是哭个不停,罗宜怜轻声说:“母亲,您怎么就笃定父亲会罚七妹呢……”
宜宁也很无奈,这辈子被叫才女是无望了。就叹道:“祖母,我也想好好练字,但是一看到书就打瞌睡,我也不想啊。”
乔姨娘把孩子哄睡着了,交给乳母抱去睡,跟女儿说:“你父亲早忍耐她许久了,再说你父亲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不尊师重道。他能有今天全靠老师提携,才在官场一帆风顺。”
宜宁觉得练字真是消耗体力,吃完了一碗饭,还加整碗的糯米红枣粥。罗老太太就道:“按说你父亲、母亲都是出名的有才学的,怎的你就不行了?”
乔姨娘说着有些出神地看罗宜怜。
宜宁练字练得打瞌睡,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碧纱橱里。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成了孩子之后,的确有了小孩的性子,居然练字都能睡着。罗老太太见她终于醒了,便叫丫头摆晚膳。
罗宜怜被乔姨娘看得发虚,忍不住问:“母亲,怎么了?”
罗老太太看得笑出来,轻声吩咐徐妈妈:“抱她进去睡吧。”
乔姨娘才叹气说:“我孩儿啊,你是庶出的姑娘,若是不讨着你父亲的欢心,便什么都没有。幸好咱们太太的肚子没用,不然还有得你受。”
罗老太太一会儿之后再看她,竟然趴在长案上睡着了,小女孩软软的脸颊靠在纸上,沾了墨迹。白生生跟包子一样,眉梢那颗殷红小痣却十分的可爱。
罗宜怜听到母亲这么说,有些委屈,她不甘心地道:“虽然我样样都做得比宜宁强,那又能如何。祖母偏心宜宁简直偏心得不像话。我有时候真是不喜欢宜宁极了,她原来那般羞辱我,父亲也只是训她几句了事,我心里却是恨不得掌她的嘴……”
宜宁巴巴地点头,垂下头练字。
乔姨娘缓缓笑了:“你得忍,越是让宜宁欺负你,你越表现得可怜,你父亲就更疼惜你。你被她欺负的时候不高兴,娘可是为你高兴的。你父亲一次次的不喜欢宜宁,才更疼爱你。”
罗老太太让丫头把她的描本拿来了,又叫开了槅扇,自己在旁边看着她练。跟她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来子,虽说大家都宠他,我却不敢懈怠,所以他才写得出一手好文章。你母亲当年从顾家嫁来,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可不能丢了他们的脸。”
罗宜怜细想来的确是如此,眼看着受欺负的是她,实则除了受点欺负,好处都是在她这儿。两母女正要继续缠丝线,却听到门外传来丫头的声音。罗宜怜正想抬头看发生什么了,就看到罗成章阴沉着脸走进来了。
前世她还在闺中的时候也总是强逼自己练字,但是练了这么些年也只是勉强算工整,她想自己也许真是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干脆把精力投入学女红中。现在这小嫡女身份太高,家世太好,不读书恐怕还不行。
乔姨娘看他脸色不对,心里猛地一沉。上前温柔地笑道:“爷这是怎么了……可是七小姐……”
宜宁艰难地趴在小几上。
罗成章一把拂开她的手,冷冷地道:“你跪下!”
罗家书香门第,就是女孩也要会读书写字,为此宜宁的父亲还特地请了女先生来教导家中的姑娘们。宜宁病着不能去进学,但闲着也是无事,干脆练练她那手狗爬字。
乔姨娘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不敢忤逆他,连忙跪在地上,脸色苍白道:“老爷,您有话好好说便是了,何必这般动气。却不知是妾身哪里犯了您的不痛快……”
她老人家亲自带着宜宁读书写字。
“你给我闭嘴!”罗成章阴冷地说,又指向罗宜怜,“今日谁说眉姐儿忤逆老师,又赌气不去进学的!眉姐儿明明就是病了,坚持不住晕倒的。你是非曲直不分,反倒在背后排揎眉姐儿的不是,差点让我冤枉了她!若是今天不惩罚你,怎么对得起你七妹!”
那日与罗宜秀喂鱼回去迟了些,罗老太太便不高兴,又拘着宜宁不要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