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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最好的人

“天没亮的时候,这府里就热闹起来了,说是北边忽然开了战,齐大帅直接奔战场去了。”

阿弯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上的?”

“北边……是什么地方啊?”

闲人答道:“这个齐大帅,上战场去啦!”

“那谁知道!你买份报纸瞧瞧吧,上头肯定写着呢!”

绕到一半,她遇到了几名在街边看热闹的闲人,闲人正在谈论着齐大帅,她听见了,便走去问道:“请问,大帅府里,怎么走了好多人?”

阿弯听了这话,转身又跑了。一路扑通扑通地跑到大街上,她揪住个刚领了报纸上街来卖的小孩子,花两个铜子儿买了一份晨报。

阮副官说完这句话,急急地跳上了卡车车厢里。三辆卡车满载了古物,上头又用帆布苫盖了,然后便络绎地发动,驶上了大街。而这些人和车一走,齐府门前骤然冷落了起来,不但无人出入,甚至连站岗的卫兵都不见了。阿弯摸不清头脑,便转身又往那齐府后头的小门绕。

晨报上果然有齐大帅的名字——齐大帅的军队在徐州吃了大败仗。

阿弯认得那个人,他是常跟着齐大帅的阮副官。

“徐州……”阿弯记忆着这个地名,一边记着,一边咽口水,她又饿了,饿得简直要恼火起来,不是恼别人,是恼自己。哪有自己这样馋嘴大肚皮的蛇?蛇里没有这样的,人里也没有这样的,她想自己果然是个讨人嫌的东西。

这个时候,天就已经是大亮了。她这回长了心眼,并不公然地往府里闯,而是远远地站在街角先张望,结果就见府门内外乱哄哄的人来人往,连着三辆大卡车停在路边,士兵们正押了工人,往那卡车上运送后院藏宝库里的古物。一名军官从外面跑到府门口,大声的向内问了句什么话,府内有人跑了出来,大声答道:“卡车不跟着大帅走,单往火车站开。大帅说了,这回打完了仗也不回来了,这些东西用火车直接往北运!”

一边恨着自己,阿弯一边跑去了火车站。火车是什么,她已经知道了,火车怎么坐,她也相信自己能够搞清楚。反正她要去徐州,就算火车不肯载她,那她走也要走过去。

阿弯一口气,走回了大帅府。

阿弯坐上了火车。

阿弯听到这里,冒冒失失的,转身就跑出去了。

火车开了一段路,忽然就停了,说是铁轨被炮弹炸断,前头已经没有了路。阿弯随着旅客下了火车,自己看准了方向,开始步行。

夜明笑道:“那你就把方才对我说的这一番话,原样去讲给齐大帅听吧!他若是不嫌你是妖精,愿意继续和你一起过日子,那我这里就提前恭喜你。他若是依然怕你,你也不要吓唬他,走就是了。我们本来和人类就不是同族,人妖殊途四个字,你一定也常听说吧。”

连着走了三天后,她听见了枪炮声。

阿弯点了头:“做得到。”

这时,她路过的村庄里已经看不见百姓了,据说是为了躲避战火,全都逃了。没有人,也没有食物,她从地洞里掏了几只田鼠出来,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吃。今天她能吃了这活鼠,明天就能又吃起活人。要是这样的话,自己还来找齐大帅做什么?专为了来吓唬他吗?

“说不许吃,就真的一点都不许吃,你做得到?”

这样一想,她就决定再忍一忍,横竖她不是平凡的生灵,总不会轻易地饿死。

阿弯垂下眼帘,这回沉吟了许久,终于一点头:“我愿意。人类的饮食,我只不过是吃得不大饱而已,不饱就不饱吧!”

又走了一天多,这日凌晨,在两座村庄之间,她见识到了真正的战火。

“有多愿意?让你为了他,从此不吃活物不杀生,只吃人类的饮食,你肯吗?”

炮弹在空中穿梭似的嗖嗖的飞,落了地便要爆出一声轰天的巨响。她怕了,慌不择路地乱跑,忽见前方活动着许多士兵,那士兵穿着灰衣,很像齐大帅的部下,她便迈开大步猛冲了过去。前方的情景越来越清晰了,她忽然瞧见那帮士兵里头站着个挺胸叠肚的壮汉,壮汉翘着两撇小胡须,正是齐大帅!

阿弯困惑的抬了头:“我不知道,反正,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足以证明她这一趟没有白白的奔波。欢天喜地的冲向齐大帅,她正要大喊出声,忽然,她听见头顶传来了吱溜溜一声锐响。一边狂奔一边抬起头,她看到了一枚炮弹劈空而飞,直飞向了齐大帅的方向。

话到这里,她把自己今夜的所作所为讲述了一遍。金性坚和莲玄听着,都觉着没法子,唯有夜明说道:“那你是不是真的爱他呢?”

炮弹是很厉害的,是能把土地炸开花的,她知道。

阿弯继续说道:“可是他被我吓跑了,还要点火烧死我。”

于是她发了疯似的向前疾冲几大步,然后纵身一跃,扑向了齐大帅。

“他呀……”夜明有点不赞成,不过人家爱人家的,轮不到她来饶舌,她便只把话往好里说,“是还不错。”

在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响过后,齐大帅仰卧在地上,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手脚是瘫痪的。

夜明在夜探大帅府时,曾经偷偷瞻仰过齐大帅的尊容,回想起来,就只记得这人膀大腰圆,翘着两撇小胡子,真是相当的不俊俏。

直过了好一阵子,知觉才慢慢地恢复了。他看见了光,听见了声,还能抬起双手,推开了身上这具沉重的躯体。一点一点地翻身坐起来,他看着面前这张脸孔,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阿弯,你怎么来了?”

阿弯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是齐大帅。”

阿弯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周身也不觉得疼痛,只是没有力气,不能动弹。转动眼睛望向了齐大帅,她忽然发现齐大帅的一侧胡子梢遭了火燎,已然焦了,瞧着十分滑稽,就忍不住一笑。

夜明问道:“这个人确实待你很好,他是谁呢?”

笑过之后,她轻声开了口:“我是想来告诉你,吃人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吃了。”

阿弯听了这话,不禁皱起了眉毛,垂眼对着地面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爱不爱他,但是他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那样好过。我做蛇的时候,蛇们说我是怪物,不肯和我交朋友;我做人的时候,人们嫌我古怪,也都不喜欢我。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不管我怎么着,他都说我好,见了我就笑。”

齐大帅瞪着眼睛看着她——看着她,也看着她身下漫出来的血泊。

夜明以着一副老姐姐的心肠,满以为这回可以把金性坚推销出去了,没想到阿弯也不肯收他,不禁问道:“怎么?你又有新的爱人了吗?”

“就为说这个?”他喃喃地问。

金性坚听了这话,登时浑身一起动了动,而阿弯看了他一眼,却是摇头答道:“我不要他报答我,更不要他以身相许。我不想和他过日子了。”

阿弯想了想,又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虽然是妖精,但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怕我,也别烧我。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你要是还喜欢我,我就继续跟着你,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走。”

夜明把印章抢过来看了看,然后递还给了莲玄,又对着阿弯笑道:“小妹妹——”叫过这三个字后,她觉着有点违心,就换了称呼,“大妹妹,你这回是帮了他大忙。听说你先前很喜欢他,那等他度过了这一劫之后,一定对你以身相许,报你的恩情。”

说完这话,她直勾勾地盯着齐大帅,等了片刻之后,她见齐大帅单是瞪着自己,不说话,便小声说道:“我知道了。”

夜明和莲玄对待阿弯,真是热情极了,恨不得一拥而上,从她手中将那枚印章硬抠出来。阿弯被这样两个人围着,显然也是有点发慌,当即把那印章往莲玄手里一塞:“我就只有这一个,现在还给他。”

然后她作势要翻身起来:“那我走啦。”

这回陪着金性坚见了她的人,除了莲玄之外,还有夜明。

她翻了一次身,没起来,翻了第二次身,还没起来。她自己纳了闷,不知道怎么会忽然没了力气。抬头再去看齐大帅,她看见齐大帅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于是伸了手去摸。

天还没亮,阿弯已经重新出现在了金性坚面前。

她摸到了齐大帅的眼泪,也摸了齐大帅半脸的鲜血。

齐大帅一逃,院内众人也哄然而散。阿弯见状,当即将蛇身扭绞着盘旋紧缩,从一人多高的一大盘蟒蛇,缩成了指头粗细的一条小花蛇。贴着地皮从栏杆缝隙中爬了出去,她下意识地要去追齐大帅,可是转念一想,金性坚那边还在等着自己这枚印章救命,便临时扭头,飞快地游动而行,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齐大帅握住了她的手,忽然把嘴一咧。

因为笼中的阿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红相间的巨蟒!巨蟒对着齐大帅歪歪头,意思是让他好好地看看自己,可齐大帅回应给她的,先是一串鬼哭狼嚎,随即便是连滚带爬地往院子外跑,且跑且道:“找火油!烧死她!快啊!”

他本来就不是美男子,如今这么一咧嘴,更丑了。眼泪在满是烟尘的脸上冲出沟渠,他带着哭腔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不错,愿意跟我过日子了?”

一道白光包裹了阿弯,渐次膨胀开来,又缓缓地消失。光芒散尽之后,院内的人——包括齐大帅——一起惊叫着后退了十来步。

阿弯点了点头。

阿弯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他,那么现在为了表示歉意,决定听他的话——他想看,自己就让他看。

齐大帅的嘴越咧越大,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音,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地又道:“你要不是个妖精就好了,你觉得我不错,我也觉得你不错……你要不是个妖精就好了……”

齐大帅答道:“想看。”

阿弯好奇的看着齐大帅,问他:“你是在为了我哭吗?”

阿弯问道:“你真的想看吗?”

齐大帅把她的手捂在脸上,深深的弯下了腰:“你个傻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要死了?你要死了我还不哭?”

齐大帅冷笑了一声:“阿弯,你今天不害我,不代表你明天不害我。我还想问一句,你既是个吃人的妖精,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你我相识一场,总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阿弯闭了闭眼睛,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冷,但是很奇异的,并不悲伤恐惧,眼睛盯着齐大帅那张丑脸,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来没有人为我哭过……你真是对我好……”

“不是的!”她对着齐大帅说话,“我没有害过你。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

她也不疼,也不怕,只是眼皮沉重,睫毛忽闪忽闪地要合下去。合下去就合下去吧,横竖齐大帅也不好看。身体摇摇晃晃地漂浮了起来,她也没办法,她也很遗憾——是啊,自己不是个妖精就好了,自己是个人就好了。

阿弯试探着要从那笼子栅栏里伸手,可是那纸符像是一团火,烧得笼子都是灼热无比,把她牢牢地困在了笼中。

阿弯一直是个糊里糊涂的妖精,出身不可考,寿命不可考,一切都不可考,似乎一直就只是活着而已,天上地下,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齐大帅摇了摇头:“阿弯,你骗了我,你不是个好姑娘。”

临咽气的时候,她听见了齐大帅的哭声,心中先是很知足,随即却又紧张起来,怕自己会在死后恢复蛇身,吓坏了齐大帅。

这时,齐大帅又开了口:“不爱信,可又觉得人家也不应该是平白无故地冤枉你,我就略施小计,预备下了这个笼子。我想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你干的,我这笼子预备了一万年,也碰不到你一根毫毛。没想到啊……”

她很紧张,甚至想挣扎着从齐大帅身边爬开。可是手脚已经都冰凉的不听了使唤。于是半睁着眼睛看着齐大帅,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你走……你怕……”

偷着吃,然而还是被捉住了,她嗫嚅着张了张嘴,想要向齐大帅认个错。不让吃人,那她以后不吃就是了。她想这事情是好商量的,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

说完这话,她终于力不能支,闭了眼睛。

阿弯盯着齐大帅,知道自己是犯了错又被人捉了住。人是不能吃的,吃了就是犯了这人间的法,但她实在是饿得慌,她以为自己可以偷着吃。

最后一口气缓缓地呼出来,她听见齐大帅哭哭啼啼地告诉自己:“我不走,我不怕。”

周围的电灯马灯一起放了光,照亮了齐大帅与她。背着手看着她,齐大帅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我真不爱信那个法师说的话。”

这话是她生平所听过的,最动听的话;这人也是她生平所遇过的,最好的人。

距离着铁笼一米多远,齐大帅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