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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谁成眷属

金性坚依旧微笑着,收回手背到身后:“陆小姐,我想你大概是受了蒙蔽。”

他的手似乎有千斤重,那貘先是皱眉咬牙沉了肩膀,紧接着从牙关中挤出了痛苦的呻吟。陆天娇见势不对,慌忙伸手要去扶他,可金性坚忽然抬手狠狠向下一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貘顺势跌坐下去,陆天娇定睛再看,就见他已经露出了四脚兽的真面目。

说完这话,他停了停,享受着棒打鸳鸯的快感。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陆天娇蹲下来一把抱住那熊头熊脑的貘,慌里慌张地抬头说道:“金先生,求你别声张!”

金性坚抬手搭上了貘的肩膀,又对着陆天娇微微一笑。

金性坚低头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陆天娇看着金性坚,先是惊呆,随即勉强一笑:“岂止是妖精,他发作起梦游症来,被人当鬼的时候都有呢!”

陆天娇认定了金性坚是个现代法海,所以紧紧地把貘搂在怀里,好声好气地求他:“我知道他是个妖精,但他不是坏妖精。我悄悄地和他过日子,也碍不着别人不是?求你高抬贵手,就当没这回事,放了他吧!你要是怕他,我和他天明就走。”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开了口:“陆小姐,你知道你这位先生,是个妖精吗?”

金性坚怔在了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金性坚看着陆天娇,发现她是个青春正好的姑娘,好年华,好相貌,处处都是好的。

眼睛看着陆天娇和貘,他心里想起了夜明。

说完这话,她恶狠狠地瞪了莫先生一眼,忍不住骂道:“让你睡觉你不好生睡,非要跑出来吓人,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谁都可以有情人成眷属,唯独他不行。

走廊内的陆天娇正在门口附近徘徊,如今借着灯光向这房内一看,大惊之余,羞得满脸通红,立刻走了进来,开口之前先向金性坚鞠躬道歉:“实在是对不起,外子夜里有——有梦游的毛病,走过来惊扰了您。”

面前这个姑娘真是急坏了,眼里亮晶晶地泛了泪花,让他想起夜明的眼睛。夜明的眼睛,无泪时也是流光溢彩的。

仿佛他的目光都是有力道的,那房门自动地开了。

只可惜,那光彩从来不是为他而生。

而他一直都在收集内丹,先前是为了夜明收集,现在夜明走了,他拿了内丹,也自有妙用。这貘人高马大的,金性坚懒怠和他动武,于是心念一转,把目光移向了房门。

慢慢地蹲在了陆天娇面前,他问她:“陆小姐,你信不信善有善报?”

金性坚当然不给,不但不给,甚至还起了贪心——面前这人是个妖精,既是妖精,就有内丹。

陆天娇噙着两眼的泪水,点了点头:“我信。”

貘当即伸了手要夺:“这是老虎给我的宝贝,你怎么明抢?你给我……”

金性坚把手放上了她的头顶,柔声说道:“好,那我今天,就积一点德。”

金性坚笑了一下,随即一把将那块玉拽了下来:“这是我的东西,多谢你把它送到了我眼前来。”

然后他又转向了陆天娇怀里的貘:“我也和你做个交易。”

貘不住地往房门方向看:“是九十多年前,一只老虎给我的。”

陆天娇很想知道他这“交易”是什么,可是脑中忽然一片混沌眩晕,什么都不知道了。

貘向后一躲,然而他的手指十分有劲,捏着那块玉不放松:“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头栽倒在地,方才的所有事情,她也全部忘记了。

那玉是用一根红绳挂在脖子上的,红绳旧了,看着已经很有年头。玉是个指头粗细的小方块,一面粗糙,是刻了深深的笔画在上面。换言之,这是一枚粗糙的印章。

清晨时分,陆天娇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貘比他高了小半个头,他仰脸抬手,捏住了貘脖子上挂着的那一小块玉。

扭过脸一瞧,她看见了莫先生。莫先生坐在枕边,正在穿衣服。她看着他,发现他脖子上那块玉不见了。

金性坚歪在椅子上,打量着貘的这具人类皮囊。目光一寸一寸地自下向上滑过去,最后,他起身走到了貘的面前。

爬起来去摸他的脖子,她问道:“那块玉呢?丢了?”

貘一听她的声音,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跳成了个高高大大的人形。光着屁股站在房内,他张开嘴刚要回应,可是一转念,又没出声,扭头望向了金性坚。

莫先生漫不经心地答道:“大概是丢了。”

陆天娇夜半醒来,见莫先生不在自己身边,立刻急得跳下床来,又不敢声张,只能摸着黑在人家楼内冒险,想要立刻把莫先生找回来。

陆天娇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自己好睡了一夜,又说:“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这正是陆天娇的声音。

莫先生说道:“我刚才出去时,遇到了金先生。金先生很同情我们,愿意帮我们离开天津。”

金性坚没回答,门外却是有了声音,是低低颤颤的呼唤:“密斯特莫?你跑哪儿去了?”

陆天娇登时放下了手:“真的假的?”

貘看起来不秀气,但是直觉最灵敏:“你,你要对我干什么?”

两天之后,陆天娇和莫先生乘坐金家的汽车,悄悄地从太古码头登了英国客轮,往上海去了。

“你不认识我,也不必认识我。”

他们不但成功出逃,还从金性坚那里得了两百多元的旅费。陆天娇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像金性坚这么好的人,简直不知如何感激他才好。

金性坚把一侧胳膊肘架在椅子上,歪着脑袋托着下巴看貘。平日他素来是坐有坐相,但自从夜明走后,他的灵魂和肉体似乎都有些垮塌,坐不住了。

莫先生倒是噘着嘴不很感恩,因为金性坚还是抢走了他的玉。那玉据说是个宝贝,到底宝贝在哪里,他不知道,反正老虎不是胡说八道的妖精,老虎说是宝贝,就一定是宝贝。当时那老虎要不是快死了,也不会把这宝贝给他。

貘慢慢地爬起来,又问:“你是谁?”

但是当着陆天娇的面,他一句闲话也不敢多说。横竖也用不着他多说,陆天娇是个能交际的,他只要听她和金性坚说就可以了。

自从夜明离去之后,他那本就不大宽广的胸襟,又狭窄了好几分。一头钻进牛角尖里去,他嫉妒起了天下所有的有情人。

金性坚给了陆天娇一封信,让他们到了上海之后,拿着信去找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见了信,至少可以给他们找个落脚处。

这话让他说得酸溜溜的,他自己也觉出这话格调不高,但是懒得遮掩。他凌晨一眼就看出了这貘的真面目,看过之后,忍不住又看,因为素来认为貘是蠢笨的动物,想不通为什么这样蠢笨的动物,都能引得个千金大小姐为他抛家舍业闹私奔。

陆天娇拿着信,千恩万谢,心想自己要不是有了密斯特莫,那非爱上这个姓金的不可。

貘问貘的,金性坚说金性坚的,互不相干:“你情场得意,恭喜。”

带着一点小小的行李,陆天娇拽着莫先生上了客轮,一路南下。

貘一听这话,仰面朝天地不动了:“你是谁?”

若干天后,叶丽娜笑吟吟地走了来,向金性坚报告陆天娇的近况,又代她狠狠地感谢了金性坚一番。

在沙发椅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金性坚继续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们,总以为你们是死绝了。”

金性坚如今和她也熟了,没有特地在客厅里接待她,自顾自地坐在书房案前,他一手拿着一方印石,一手拿着一柄刻刀,低头玩儿似的慢慢刻。

然而金性坚并没有被他诱惑过去。

叶丽娜把话说尽了,又恋恋地不想走,便凑过去看热闹,又问道:“像您这样的金石大家,随便刻一只印章,都要值很多钱吧?”

原来,貘方才正在向他施法。听了这话,貘有点慌,但是坚决不肯露出妖精面目,索性翻倒在地露出肚皮,唧唧地扭着叫了几声,装成了个可爱的模样。

说完这话,她一阵后悔,感觉自己这话问得俗不可耐。但金性坚只一摇头:“哪里。”

任由貘呆了五六分钟,他最后终于开了口:“不要徒劳了,你的本领,奈何不了我。”

捂着嘴沉默片刻,她又找到了新话题:“密斯陆还说,将来若是回天津补办婚礼了,一定要请您去做证婚人,没有您的帮助,他们是不可能结为夫妇的。”

金性坚的呼吸依然平稳着,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这只自投罗网的貘,他见这貘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傻了眼一样。

金性坚的刻刀这回暂停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动作。

灯下的沙发椅上,端坐着一个人,是金性坚。

心不在焉的,他又是一摇头:“不敢当。”

一盏壁灯亮了起来,灯光如一小团火,幽幽的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