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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门敞开

咔哒一声,痛苦消失了。我全身一软,瘫倒在地,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在短暂的亮光中,我看到苏格拉底就站在我的上方,低头看着我。雷鸣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就在此时,我知道自己奄奄一息。

我的一条腿掉进深坑里,软弱无力地垂挂着,苏格拉底把我推到绝壁的上方,推入一个深渊里,我往下坠,身子弹跳着,撞上岩壁,掉进地心深处,然后通过一个开口,被高山送进阳光中,我那遍体鳞伤的身子旋转而下,最后落在极下方一处湿润的青草地上。

那东西放开我的后颈,却有一种更可怕的痛苦袭来:后方有什么在压着我的脑袋。我不断尖叫,就在我的头骨快被那股蛮力压碎前,我听到一句话,无疑是苏格拉底的声音:“这是你最后的旅程。”

我的身体现在是一团破碎扭曲的肉,食腐鸟、啮齿类动物、虫子和蛆都前来食用,而我以前幻想着这团肉就是“我”。时间过得越来越快,日子飞快过去,天空明灭不定,一忽儿亮,一忽儿暗,闪烁得越来越快,终而明暗不分,日子变成了星期,星期变成了月份。

我正打算出声叫他时,有什么东西像老虎钳似的,用力地一把抓住我的后颈,拖着我往回走,走入更深的洞穴里,我吓得几乎要失去知觉。“苏格拉底!”我尖声喊道,“苏格拉底!”

季节递嬗,残骸开始溶进泥土里,肥沃了土壤。冬季结冻的雪暂时保存了我的骸骨,可是季节以越来越快的周期飞逝,就连骨头也化为尘土。花朵和树木得到我肉身的滋养,在草地上欣欣向荣,而后枯萎。最后,就连草地也不见了。

这时,苏格拉底又开口,声音透露出不祥的意味,非常刺耳。“快,快回洞里!”我翻开我的背包想找手电筒,他却厉声喝道:“走啊!”我退回漆黑的洞,靠在岩壁上,屏息等他回来找我,他却消失不见了。

我成为食腐鸟的一部分,它们曾大口吃我的血肉。我也成为那些虫子和啮齿类动物的一部分,变成在生死大循环中猎食它们的动物的一部分。我成为它们的祖先,直到它们最终也回归大地。

苏格拉底猛一转身,面对着我,闪电大作,一道闪电击中远方一处山崖。“快!”苏格拉底说,语气之急迫,我以前从未听过,“没剩多少时间了,永恒就在眼前。”说时迟那时快,那感觉又来了,那感觉从未出过错,它在说:“小心!死神正悄悄逼近!”

很久以前活过的那位丹·米尔曼永远消失了,生命只是转瞬一刻。但是我在历经所有的时代以后,却始终不变。如今,我是我自己,是观察万事万物的意识,我就是万事万物。我每个部分永远会持续下去,永远在改变,永远新鲜。

我们静静坐着,只有营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划破周遭的一片沉寂。我望着苏格拉底,他好像在等着什么。我感到局促不安,但是微弱的曙光照亮了洞口,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洞穴随即又笼罩在黑暗中,苏格拉底迅速起身,走到洞口,我紧随其后。我们走到洞外时,闻到臭氧的气味,我感觉得到静电使得我后颈汗毛直竖。这时,雷声轰隆隆响起,暴风雨来了。

如今,我领悟到那死神,丹·米尔曼如此畏惧的那个死神,不过是他的一个大幻象。因此他的生命也不过是个幻象,是个难题,充其量只是意识忘形时一桩好笑的事件。

“它是超越目标,超越恐惧的。一旦发生了,你就会看出是那么的简单明了、普遍、清醒又快乐。那不过是超乎阴影的真实罢了。”

丹活着时,并没有通过那扇大门,并没有体会到自己真实的本性;他单独一人活在终将一死的人生与恐惧中。

“苏格拉底,这目标听起来难以企及,而且有点叫人害怕。”

可是,我知道。但愿他当时就知道我此刻明白的事。

我被这故事迷住,凝视着影子在黄色的火光中,在花岗岩壁上舞蹈。苏格拉底又说:“丹,所有的世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心智所造成的洞穴中,无法自拔。只有少数勇士看见光明,挣脱束缚,放弃一切,因而能笑着走进永恒。我的朋友,你也会如此。”

我微笑着,躺在洞穴的地上。我坐起来,倚靠着岩壁,望着那一片漆黑,我感到迷惑,却不害怕。

我盯着影子瞧,感觉背后有温暖的火光。苏格拉底继续说:“丹,古往今来,都不乏有福之人,他们从未受制于洞穴。有些人厌倦了影子的把戏,产生疑问,不管影子窜得有多高,都不再能令他们满足。他们成为追寻光明的人,其中少数幸运儿找到向导,向导指点了他们,带领着他们走出幻象,走进阳光中。”

我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看到有个白发男人坐在附近,对着我微笑。这时,仿佛从千万年以前的时空中,一切又都回来了,我回归到我这个终将腐朽的肉身,这令人一时悲从中来,但我随即领悟到,这也无关紧要,一切都无关紧要!

苏格拉底指着影子说:“洞穴里的这些影子是一种根本的影像,映照出幻象和真实、痛苦和快乐。柏拉图宣扬过一个古老的故事:以前有一个民族,终生都住在幻象洞穴里。数代之后,他们逐渐以为自己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就是真实的实体。只有神话和宗教故事才有比较光明的一面。这个民族执迷于影子的闪动变化,越来越习惯并受制于黑暗。”

我觉得这件事很好笑,每件事都很好笑,于是大笑起来。我看看苏格拉底,我们的眼睛露着喜气,闪闪发光。他知道我明白了什么,我跳过去抱住他,我们就在洞穴里手舞足蹈,为我的死亡狂笑不已。

“苏格拉底,我可不想被埋在这深山野外。”他瞪了我一眼,但随即走向洞穴的出口,我松了口气。不过洞外和洞里也没什么差别,一样的黑暗。我们扎好营,苏格拉底从背包里拿出一捆木柴,“我就猜想大概用得上。”他说。不久,营火噼啪作响,火焰吞噬着木柴,我们的身体在面前的洞壁上投射出怪异、扭曲的影子,狂野地跳着舞。

之后,我们收拾好行李,下山去。我们通过那条通道,穿过深谷,越过巨石地,朝基地营前进。

我的本能拼命发出危险警示信号,但是苏格拉底已经进去了。我打开手电筒,把呻吟的风抛在脑后,随着他微弱的灯光,一同深入洞穴。我的手电筒射出摇曳的光线,照亮坑洞和裂缝,可是我看不见底。

我没怎么开口说话,但不时发出笑声,因为我每次环顾四周,看着大地、天空、太阳、树木、湖泊和溪流,就会领悟到,这些通通是我,其间根本没有分野。丹·米尔曼长大成人的这些年来,一直挣扎着要“成为重要人物”。这根本就是越活越回去嘛!丹一直是一个人,有颗恐惧的心和终将腐朽的身体。

我心想,好啦,这会儿我又在扮演丹·米尔曼了,我最好在永恒中的这几秒钟里,重新习惯这件事,直到这几秒钟也消逝为止。不过如今我已明白,我不光是一块肉而已,这个秘密使一切都大大改观了!

苏格拉底并没有回答,在面对悬崖的一个黑洞前面停下,说:“咱们进去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描述这项了解带来的冲击,我只是清醒了。

“这吹的是什么怪风啊?”

我清醒着面对真实,不受任何意义或任何追寻的束缚,哪儿还有什么可以追寻的呢?我的死亡让苏格拉底的话语全都活过来了,这就是一切的所在,是伟大的改变。所有的成就,所有的目标,都同样的讨喜,也同样的多余。能量在我的体内运行,我幸福满溢,爆出笑声,发出这笑声的,是一个莫名其妙就会感到快乐的人。

风向我们袭来,仿佛在替苏格拉底加重语气。接着,传来一阵我所听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呻吟似的。

我们就这样一路下山,经过最高处的湖泊,经过林线边缘,走进密林,朝向我们两天前或是一千年前扎营的溪畔。

“我们脚下就是。”他说,“我们正站在一个古老民族、一个勇士部落的魂魄之间。”

我把所有的规章,所有的道德,所有的恐惧,都抛在山中,我再也不受控制,还有什么惩罚可以威胁我呢?我虽然没有行为守则,却感觉得到什么是平衡的、适当的和充满爱心的。我终于有能力发挥慈爱,苏格拉底就说过,有什么能比慈爱更宏伟有力呢?

“我们快到埋葬地了吗?”我紧张地问。

我抛下我的心智,进入心灵之中。大门终于敞开了,我大笑着,跌跌撞撞地穿过大门,因为就连这扇门也是个笑话。那是扇无门的门,又一个幻象,又一个影像,是苏格拉底把它编织、放入我的真实结构中,他很久以前就承诺过会这么做。我终于看见呈现在眼前的一切,这条小径将绵延下去,永无止境,不过现在,它一片光明。

我们翻过最后一个山坡时,暮色正要从天边隐没。在我们的脚下,是一处碗形的洼地,四周耸立着峭壁悬崖,洼地笼罩在阴影当中。我们往下走进洼地,直奔一座锯齿状的山峰。

我们在天黑以前回到了营地。我们生起营火,吃了一点干果和葵花籽,这是仅存的余粮。直到这时,当火光明灭不定照在我们脸上时,苏格拉底才开口。

我跟在他之后,走进两石之间的狭窄坑道,又走进旷野中。“万一你一个人回来,就得走这条通道。”苏格拉底对我说,“它是唯一的进出路径。”我正想开口问,他就示意我安静。

“你会失去它的,你知道的。”

太阳低垂天边,透露着不祥的意味,苏格拉底加快脚步。我们呼吸沉重,深陷在阴影中,从一块巨石,又跳又爬,上到另一块巨石。苏格拉底的身影没入两块巨石之间的裂缝。

“失去什么?”

眼前这一刻,我很乐意全心信赖苏格拉底,但我仍感到忐忑不安,觉得自己置身于致命的险境中,而他还有什么瞒着我。

“你的灵视。灵视是少有的,只有经过一连串不大可能的条件组合,才有机会得到;但它是一种经验,因此你会失去它。”

“我的祖先和他们生活过。我们上路吧,天黑以前得赶到。”

“苏格拉底,你说的大概是真的,可是谁在乎呀?”我笑着说:“我失去我的心智,而且似乎到处都找不到它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他惊喜得扬起眉毛:“这样看来,我的工作已经完成,我的债还完了。”

“我们要到一座特别的山,一个神圣的地方,是附近这一带最高的高原。它是美洲先民部落的埋葬地。这个部落小到连史书上都没有记载,但是这些人的确孤独且与世无争地活过、工作过。”

“哈!”我咧嘴而笑,“你是不是在说今天是我毕业的日子?”

“苏格拉底,我们要去哪里?”我们坐下来歇息时,我开口问道。

“不,丹,今天是我毕业的日子。”

我们大部分时候都默不作声,越爬越高,穿过树木稀疏的崎岖地面,爬到林线上方的山峰。

他起身,背上背包,消失在黑暗中。

说不定在另一个时空里,苏格拉底也会做同样的事。

该回到加油站了,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不知怎的,我觉得苏格拉底已回到那里,等着我。日出时,我收拾好背囊,拾步下山。

一位圣女走在山崖边,她看到脚底七八米深的地方,有头死去的母狮,身旁围绕着饿得哀哀哭泣的幼狮。圣女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山崖,舍身喂幼狮。

苏格拉底爬坡的步伐变慢,只有这件事显示出他年事已高、心脏虚弱。这又让我想起我的师父身有宿疾,想到他做出的牺牲,我永远不会再虚度与他相处的时光。我们爬到更高的地方时,我记起一则奇怪的故事,我以前一直不懂,直到此刻才了解。

我花了几天才走出荒野,回到住的地方。难以相信不过才几个星期前,我离开公寓,那时我还是个没有希望的“重要人物”。

天刚破晓,苏格拉底就把我摇醒。“前面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他说,我们随即出发,走向高山。

我卸下行李,驾车到伯克利,在下午三点来到熟悉的街头,苏格拉底还要好一阵子才会来上班。我停好车,走到校园。刚开学不久,我所经之处,每个人都称职地扮演他们自认的角色。

“丹,感觉是会改变的,有时悲哀,有时愉快。不过请记得,在种种感觉底下,你眼前展开的这个人生,它的本质是圆满的。这就是莫名其妙的快乐的奥秘。”听完最后这几句话,我睡着了。

我朝北走上大学路,一路经过许多十字路口,我就像是快乐的幽灵,佛陀的幽魂。

困意逐渐涌来,我合上眼,轻声说:“但是,苏格拉底,有些人与事是很难去爱的,永远感到快乐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巴不得向人们附耳低语:“醒来吧!醒来吧!你自以为是什么的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所以现在就醒来,让这番话满足你吧:不需要追寻,成就终究是一场空,它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差异,所以,现在就快乐起来吧!爱是世界上仅有的真实,你知道,因为爱是‘唯一’。仅有的法则是诡论、幽默和改变,没有什么问题不问题的,问题从来就不存在,未来也不会存在。抛下你的挣扎,放开你的心智,丢掉你的忧虑,放松进入这世界。不需要抗拒生命,尽力而为就好。张开你的眼睛,看见自己远超过你的想象。你是世界,你是宇宙,你也是你自己和所有的人。一切都是上苍的美妙演出,醒来吧,重拾你的幽默,别担心,你自由了!”

我们再度爬进睡袋里,在红色的火光映照下,苏格拉底容光焕发。“丹,”他轻声说,“这是我交付给你的最后一项任务,永续的任务。在这个世界上,要表现快乐、感到快乐,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接着你就能去爱,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想把这段话告诉我所看见的每个人,不过真要这么做的话,他们八成会以为我疯了,甚至认为我是个危险人物。我知道,沉默是金。

“谁在乎呀?”他兴高采烈地嚷道,“渴望一旦得到满足,傻子就会很‘快乐’;而勇士却会莫名其妙、毫无理由地感到快乐。所以,快乐是最终极的戒律,比我教过你的其他戒律都重要。快乐并不是你感觉到的一种事物,快乐就是你,就是你本身。”

商店纷纷打烊,苏格拉底再过几小时就要到加油站值班,我把车开到小山上,停好车,坐在俯瞰海湾的山崖边。我俯视远处的旧金山市区和金门大桥,可以感觉到一切,在海湾对岸青翠多林的山区里,鸟儿正安栖在巢里。我感觉得到城市的生命,成双成对的爱侣彼此拥抱,罪犯在作案,从事社会工作的义工正在贡献自己。我知道凡此种种,慈悲和残酷,崇高和低贱,神圣和猥琐,都是上苍这场演出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角色演得那么好!而我就是这一切,是其中每一个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我凝望世界的尽头,热爱一切。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呢?我该何去何从?”

我合眼静坐,但马上体悟到,我如今无时无刻不在冥想,只不过眼睛是睁开的。

他笑着摇摇我的肩膀:“过了这么久,你总算提出有意思的问题了,而答案呢,就在你眼前。打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指出和平勇士的道路,而不是走向和平勇士的捷径。你只要沿着这条路走,就是个和平勇士。过去八年中,你放弃了你的‘勇士身份’,好去追寻这条路,但是这条路就是当下——它一直都在。”

午夜过后,我把车子开进加油站,抵达时,服务铃响了一声。我的老友步出温馨明亮的办公室,他看来正值壮年,年约五十,体格瘦削、强韧,举止优雅。

“苏格拉底,我所有的幻象都消逝了,但是好像没有留下什么来取代这些幻象。你曾经让我看到追寻是徒劳无益的,可是和平勇士之道不也是一条路径,不也是一种追寻吗?”

他绕到驾驶座旁,咧嘴笑道:“要加满油箱吗?”

整个白天,我们逍遥自在地爬山、游泳、晒太阳,当晚,苏格拉底告诉我,他想听我细说自遇见他之后的种种感受,所有我还记得的全部说出来。我接连讲了三天三夜,把储存的记忆一古脑儿掏空。苏格拉底除了简短发问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开口。就在日落以后,他示意我跟他一起坐在营火边。我和老勇士两人静静盘坐在山巅柔软的土地上。

“幸福就是加满的油箱。”我回答,而后沉吟半晌,我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呢?我需要想起什么呢?

当第一道晨曦微露时,苏格拉底已经起身,坐在溪畔。我陪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把小石头抛进潺潺流水中,聆听石头落水时的扑通声。他一语不发,转过头来,细细端详着我。

苏格拉底加油时,我擦洗车窗。把车停在加油站后面,最后一次走进办公室。对我而言,这里俨如圣地,是一座看起来不像圣殿的圣殿。今天晚上,室内似乎电流充沛,绝对有什么正在进行,但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绪。

苏格拉底从他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大笔记簿,递给我,由于年代久远,纸张都龟裂干枯了,簿里的笔迹则工整而秀气。“这是我的日记,记载着我的一生。你所有没问过的问题,都将在其中获得解答。我现在把这份礼物送给你。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现在要靠你自己。我的责任已了,但是你还有工作得做。”

“终点。”一时之间,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背脊。我很快爬进睡袋,苏格拉底也摊开他的睡袋。那晚我最后的印象,是我这位师父的眼睛,明亮有神,好像看穿了我,看穿了火光,看进了另一个世界。

“还剩什么没做的呢?”我微笑着说。

我急忙抓住他的话锋:“接近什么?”

“你以后会写作,会教学,会过着普通的生活,学习如何在纷乱的世界中做个普通人,而且就某个层面来说,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做个普通人,这样就能对他人有所助益了。”

苏格拉底再次保证:“你差不多就要到了,很接近了。”

苏格拉底从座位上起身,把马克杯小心放在桌上,排在我的杯子旁边。我看着他的手,那只手闪闪发光,比以前都还要明亮耀眼。

我困惑又气馁,只是无助地坐在那里。

“我觉得很怪,”他以惊讶的语气说,“我想我得失陪了。”

他却喜形于色:“对啦!丹,你的心被打破了,破了以后裂开来,就露出大门,它正在里头闪闪发亮呢!只有那里,你没去找过,笨蛋,张开眼睛吧,你就差一步啦!”

“需要我帮忙吗?”我心想他大概是肚子不舒服。

“苏格拉底,我没有什么可以贡献给你,我仍然迷失,离大门的距离并没有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更近多少。我让你失望了,生命也让我失望,生命打破了我的心。”

“不用。”他凝视着空中,好像这房间和我都已不复存在。他缓缓走到标示着“非请莫入”的那扇门,推开,走进去。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瞪着火光:“嗯,我学会了泡茶。”我将小壶放在临时搭成的炉火上,准备用我这一天在路上采来的草药泡茶。我没料到会有客人,于是将杯子递给他,自己改用一只小碗盛着茶。最后,我打开了话匣子,说着说着,长久以来所累积的绝望感终于重重地向我袭来。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好,我感觉得到我们在山上共度的时光使他筋疲力尽,可是这会儿他浑身的光芒却比以前都明亮。苏格拉底总是不合常理。

“你呢,正相反。”他咧嘴笑了笑,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起来老多了,却没变聪明多少。告诉我,你学到什么没有?”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那扇门,等他回来。我隔门嚷道:“嘿,苏格拉底,你今晚就跟萤火虫一样闪亮,难不成你晚餐吃了电鳗吗?今年圣诞节我一定要请你到我家吃饭,用你来装饰圣诞树,一定会很漂亮!”

我半信半疑、又惊又喜,一把抱住他,笑着和他玩起摔跤,把他摔到地上,弄得两人一身是土。我们拍去身上的灰土,坐在火边。“老勇士,你看起来几乎没变样,完全不像一百岁。”他看起来是老了些,不过带着灰斑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我觉得门下的缝隙有光一闪而过。嗯,灯泡坏了,说不定可以让他快一点办完事。“苏格拉底,你难道一晚上都要待在里头吗?我还以为勇士是不会便秘的。”

“我正好在这附近。”他说。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我手捧着他宝贵的日记,坐在沙发上。我叫了他一声,又叫了一声,他都没有回答。我倏然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知道确实发生了。

天黑以后,我就着燃烧的营火,烤暖手和脸,突然间,苏格拉底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一跃而起,奔到门口,用力推开门,力道之大,使得门撞到瓷砖墙上,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发出空洞的回音。我想起半晌之前的那道闪光,苏格拉底发着光,走进洗手间,而后消失无踪。

下午,我独自漫步在荒野之间,穿过枝桠纠结的林荫,回到营地。接着我燃起营火,又吃了一点东西,在一棵高耸的松树下静坐,将自己交给群山。群山有什么要给我的,我来者不拒。

我站在那儿良久,听见熟悉的加油站服务铃,而后是车子的喇叭声。我走到室外,机械地加满油箱,取过钞票,从我自己的皮夹里掏钱找给对方。我回到办公室,这才注意到自己连鞋子都没穿。我笑了起来,笑声变得歇斯底里,然后安静下来。我坐回沙发上,坐在那张如今已破破烂烂的墨西哥毛毯上,失了神。我环顾房间,看着那块年久褪色的黄地毯,看着那张胡桃木书桌和饮水机。我看到那两只马克杯,苏格拉底的和我的,它们仍静静立在桌上。最后,我看着他那把空空的椅子。

将近黄昏时,我扎好营。第二天,我走到更高的地方,穿越林线边缘的大片花岗岩,攀上巨大的圆石,越过峡谷和深谷。下午,我采撷可以吃的根茎和浆果,在清澈的水畔躺下。这似乎是多年以来的头一次,我感到满足。

这时我开口对他讲话。不管这顽皮的老勇士身在何方,我都有最后的几句话要对他说:“好吧,苏格拉底,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我又来了,漂浮在天地之间。我该说什么,才足以表达我的意思呢?谢谢你,我的师父,我的灵感,我的朋友,我会怀念你的,再会。”

我徒步上山,穿越高山草原,走在花岗岩山峰之间,在浓密的松林和枞树林中蜿蜒前进,直入高处的湖区。那儿的人口比美洲狮、鹿和小蜥蜴还稀少,当我走近时,不时有蜥蜴从岩石下面逃窜而出。

我最后一次离开加油站,满心奇妙的感觉。我知道我并没有失去他,并不是真的失去他。我花了许多年才看出再明白不过的事,那就是,我和苏格拉底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是一体,始终是相同的。

在爱迪生湖一带的一条窄径上,我开始徒步旅行,深入苏格拉底提过的地区,往上爬,深入荒野的核心。我感觉得到,就在这山间,我将找到答案,不然就只有一死。有关这两件事情,我并没有想错。

我走过林木夹道的校园小径,越过小溪,穿过阴凉的小树林,走进城市,继续前行,走在那条道路上,步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