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相信这是有可能发生的,虽然我也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更大的可能性是他自己弄的。”
“你认为丹尼是把这些瘀伤弄到自己的脖子上的?杰克,我没办法相信。”
“他自己弄的?”
“对。有的时候深信耶稣神性的人在复活节前一周,手脚会现出流血的痕迹。这在中世纪比现在常见。在那个时代认为这样的人是得到上帝的保佑的。我不认为天主教声明过这种现象是不折不扣的神迹,这是非常聪明的。圣痕跟瑜伽修行者能做到的某些事情没有太大的差别。现在大家比较了解了,就这样而已。了解心灵和身体会相互影响的人——我是指研究,没有人真的明了——相信人模拟本来认为的更能控制自己无意识的动作。你如果足够专注去想的话,可以减缓自己的心跳,提高自己的新陈代谢,让自己流更多汗,或者让你自己流血。”
“他过去就曾陷入‘出神状态’伤害自己过。你记得那次在晚餐桌上吗?大概两年前吧,我想。我们两个对彼此超级生气,大家都没什么交谈。然后,突然间,他的眼睛往上一翻,脸朝下栽进他的晚餐里,之后摔到地板上。记得吗?”
“圣痕?那不是人在耶稣受难日流血或其他什么的吗?”
“嗯,”她说,“我的确记得。那时我以为他痉挛了。”
“圣痕,可能吧!”他说。
“还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他说,“就只有丹尼和我,礼拜六下午。他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突然间他栽倒在地面上,简直像被枪打中似的。我跑过去把他抱起来,结果他忽然又恢复意识,对我眨一眨眼然后说:‘我撞到肚子了。告诉妈咪,下雨的话要把卧室的窗户关起来喔!’结果当天晚上就下了倾盆大雨。”
“什么解释?”她用手肘把身体撑起。
“对,可是——”
“我可以想到两个解释,没有一个跟饭店里的第四者有关。”
“而且他每次回来都是伤痕累累,手肘也时有擦伤。他的小腿伤痕累累,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你要是问他这个伤或那个伤是怎么弄的,他只是回答说:‘喔,我在玩啦!’就不了了之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杰克没再说话。温迪开始以为他一定是睡着了,她自己也打起瞌睡,就在这时他说:
“杰克,每个小孩都难免一些磕磕碰碰。小男孩从学走路开始一直到十二三岁,伤口几乎都是不间断的。”
“对。”
“那我确信丹尼的伤也是理所当然的,”杰克回答,“他是个活泼的孩子。可是我记得在公园的那天,还有晚餐桌上的那天晚上。我怀疑我们孩子身上有些撞伤和瘀伤是不是因为晕倒导致的。埃德蒙斯医生说丹尼在他办公室当场晕倒,我的天啊!”
“杰克,他脖子上的伤痕,那些是真的。”
“是没错。可是那些瘀伤是指痕啊!我可以对天发誓,他那些伤痕不是因为跌倒得来的。”
“这可是她说的,各位。她说的喔!你们全都听到了。”
“他进入出神状态,”杰克说,“也许他看见那房间内发生的事情:争吵,也许是自杀。激动的情绪。那不像是在看电影,他处在非常容易受到影响的状态。他就置身在那该死的情境中。他的潜意识可能用象征的手法把发生的事情化为影像……好比说死而复生的女人、僵尸、亡灵、食尸鬼,随便你选哪个词。”
“我喜欢听你闲谈。”
“你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他紧紧抱了她一下。“我们知道他会……嗯,精神恍惚,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有时候。我们知道当他出神的时候,有时候能……看见?……一些他不明白的东西。假如预知的出神状态真有可能发生,那大概是心灵潜意识的作用。弗洛伊德说过,潜意识从来不会用文字语言向我们表达,只会用符号。如果你梦见身在没人说英文的面包店,你可能是在担心自己养活家庭的能力,或者只是没人了解你。有的书里说,梦见自己从高空坠落,是发泄不安全感的典型表现。花招,小花招。意识在这张网的这一边,潜意识在另一边,来回地传递着荒诞不经的意象。精神病、预感,所有这之类的东西都一样。为什么预知就算是不寻常的呢?也许丹尼确实看见总统套房墙上溅满了血迹。对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血的影像与死亡的概念几乎是可以互换的。不管怎样,对孩子来说,影像总是比概念更容易理解。威廉·卡罗斯·威廉斯深知这一点,他是位小儿科医师。当我们长大,概念渐渐变得比较容易懂,我们就把意象留给诗人……我只是随口谈谈。”
“我自己也起了一些。我不是精神科医师,但是这似乎非常符合他的情况。那具行走的女尸象征着槁木死灰的情感、死去的生命,就是不肯离开……因为她是潜意识塑造出来的人物,所以她也是他。丹尼在出神的状态下,本身的意识被淹没掉。潜意识的人物在幕后操纵着,因此丹尼用双手圈住自己的脖子,然后——”
“可是浴缸里有个死掉的女人……杰克,他不是发疯了吧,是吗?”
“别说了,”她说,“我明白了。我觉得这比有个陌生人在走廊上鬼鬼祟祟的还要来得恐怖,杰克。你可以逃离陌生人,但没办法逃离你自己。你说的是精神分裂症啊!”
“我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不是像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17]写的那种。感觉这比较像是住过这里的人残留下来的感情,有好的有坏的。照这样说来,我想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尤其是那些历史悠久的。”
“是一种非常有限度的那种,”他有点不自在地说。“而且是性质非常特殊的。因为他似乎真的能看透人的想法,而且他有时似乎真的有预知的灵光。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尝试,也没办法把那当成是精神病。反正我们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潜藏有精神分裂症。我想等丹尼年纪再大一点,他就能控制了。”
“鬼魂?”
“假如你说对了,那么我们就迫切需要把他带走。不论他是什么毛病,这间饭店都让症状更严重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他身上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一些我们其他人都欠缺的天赋;抱歉,我们大多数人都这样。也许‘全景’也有些特别的东西。”
“我不这么认为,”他不赞同。“要是他乖乖听我的话,一开始就绝对不会上去那个房间,这件事就永远不会发生。”
“到底是什么碰了他?”
“我的天,杰克!你是在暗示说,差点被勒死是……他擅自闯入禁地应得的惩罚吗?”
“嗯哼?”
“不……不,当然不是。可是——”
“杰克?”
“没有可是,”她激烈地摇着头说,“事实是,我们全都在猜测。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能会转个弯,撞到那个……嗯,气穴、一卷恐怖电影,或者无论是其他什么。我们必须把他送走。”她对着黑暗笑了一下。“接下来就轮到我们看到东西了。”
事后,房间里没开别的灯,只有丹尼从他房间搬过来的那盏夜灯亮着,温迪躺在杰克的臂弯里,感觉平静愉悦。她觉得难以相信他们居然能与一个凶残的偷渡客同住在全景饭店。
“少胡说八道了。”他说,在幽暗的房间里,他看见树篱狮子群聚集在小径四周,不再是防守在小径的两侧,而是挡在路中间,监视着小径,饥饿的十一月份的狮子。冷汗从他眉间冒出。
*
“你真的没有看到什么,有吗?”她在问,“我是说,你上去进那个房间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吗?”
他转过身。她已脱掉衬衫躺在床上,小腹平坦,乳房神气地直朝向天花板。她慵懒地玩弄着自己的乳房,轻弹乳尖。“快点吧,先生,”她温柔地说,“时间到了。”
狮子消失了。现在他看见淡粉红色的浴帘,后头有个暗影斜靠着。关上的门。隐约、匆忙的重击声,以及随后而来可能是跑动的脚步声。当他吃力地转动总钥匙时,自己心脏恐怖、不稳的鼓动声。
“谢天谢地!”
“什么都没有。”他说,那是真话。他非常紧张不安,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机会一一细查自己的思绪,找出儿子颈部瘀伤的合理解释。他自己也该死地相当容易受影响。幻觉有的时候能有感染力。
“没错,”杰克说,“我会把摩托车发动起来,我们要尽快离开。”
“你没有改变主意吧?我是指,雪上摩托车的事。”
有一会儿杰克没有回答。他站着俯看儿子,错综复杂的情感化为一股爱意。丹尼就如她所说的,脆弱、易受伤害。他颈部的伤痕非常鲜明。
他的两手猛地一收紧握成拳
“如果你能让雪上摩托车动起来,你会带我们出去吧?”她从他背后问,“等到收音机里预报说好天气的那一天?”
(别再烦我了!)
“似乎不太可能,是吧?”他起身走到丹尼躺卧睡觉的地方。一绺头发滑落到他的前额,杰克轻轻将头发拨开,丹尼丝毫没有动。
放在身侧。“我说过我会试,不是吗?我会的。现在,睡觉吧!今天真是漫长又辛苦的一天。”
“我敢说火花塞和电瓶也在外头。没有人会把雪上摩托车收在一个地方,再把火花塞和电瓶放在别处,对吗?”
“你说得没错。”她说。她转向丈夫亲吻他的肩膀时,弄得被褥窸窣作响。“杰克,我爱你。”
“对,”他说,“的确是有。”事实上,一共有三桶,两个五加仑的,一个两加仑的。
“我也爱你。”他说,但他只是动动嘴唇做出口型而已。他的双手仍然握得紧紧的,感觉像是手臂末端的两块石头。他前额上的青筋跳个不停。她只字未提他们下山之后,当派对结束时,他们将会面临什么情况。一个字也没说。一直都是丹尼这个,丹尼那个,噢杰克我好害怕。啊是啊,她害怕一大堆衣橱里的恶鬼和跳动的影子,有许多让她提心吊胆的。但是也不乏现实的东西。他们抵达萨德维特之后,将只剩下六十块钱和穿着的经久耐用的衣服,甚至连辆车都没有。即使萨德维特有当铺(事实上并没有),他们也仅有温迪那只九十元的钻石订婚戒指和一台索尼牌调频调幅收音机能典当。当铺老板可能给他们二十块钱,若碰上仁慈的当铺老板的话。他们没有工作,甚至找不到兼职或季节性的工作,也许只能帮人家的车道铲雪,一次三块钱。想象约翰·托伦斯,三十岁,作品曾经刊登在《君子》杂志上,他曾经怀抱着梦想——不尽然是不切实际的梦想,他觉得——在接下来十年内成为美国的重要作家,如今肩上扛着从萨德维特西部汽车用品百货买来的铲子,挨家挨户按电铃……突然浮现在脑中的景象感觉比树篱狮子更为清晰,他的拳握得更紧了,感觉指甲掐入手掌,留下神秘的弦月形血痕。约翰·托伦斯,站着排队将六十元兑换成粮票,站在萨德维特卫理公会教堂旁的队伍中,等着领取捐赠的物品,接受当地人恶意的眼光。约翰·托伦斯向艾尔解释,他们不得不离开,不得不关掉锅炉,不得不让“全景”及其所有财物遭受搭雪上交通工具前来的恶徒或小偷觊觎,因为,你要明白,艾尔,当心些,艾尔,那上面有鬼啊!它们对我儿子怀恨在心。再见了,艾尔。想想第四章的内容,春天为了约翰·托伦斯而来临。然后呢?接下来究竟如何?他们或许能够开着福斯到西部,他假设,换个新的燃油泵就行了。从这里向西五十英里,全是下坡,你他妈的几乎可以把金龟车放在空挡,一路滑到犹他州。继续前进到阳光明媚的加州,柑橘和机会之地。像他这样拥有酗酒、殴打学生、追逐鬼魂等辉煌纪录的人,毋庸置疑地能在此自订未来计划,挑选任何他喜欢的工作:清洁技师——清理灰狗巴士,汽车业——穿着橡胶衣洗车,也许是烹饪业,在快餐店洗碗盘,或者有可能是责任更重大的职位,例如加油。类似这样的工作需要找零、开贷方传票,甚至能持续激荡脑力。我能以最低薪资提供你一星期二十五个小时的工作。这在“神奇牌吐司”一条要卖六十美分的年代是相当苛刻的协议。
“汽油不是问题,”她说,“福斯车和饭店的载货车两辆都加满了油,楼下还有给紧急发电机使用的备用汽油。外头仓库里一定有汽油桶,这样你就可以多带点备用。”
血开始从他的手掌流下来。噢没错,正如同圣痕一般。他将手握得更紧,用疼痛来残害自己。他的妻子在他身旁熟睡,为什么不呢?一切都没问题了啊!他已经答应带她和丹尼离开邪恶的巨大恶灵,没问题了。所以你瞧,艾尔,我认为最该做的事情将是——
她现在完全兴奋起来,俯身向他,乳房滚出衬衫外。他蓦地有股冲动,想要抓住她一边的乳房,用力拧到她尖叫,或许那样可以教她闭嘴。
(杀了她。)
“我想我应该可以,”他缓缓地说,“不过,我怀疑那辆雪上摩托车保养得好不好。厄尔曼和沃森……他们只是在五月到十月份期间经营这里的,他们考虑的都是夏天的东西。我想车上一定没有汽油,很可能也没有火花塞或是电瓶。温迪,我不希望你让希望冲昏了头。”
这念头,赤裸裸、毫不掩饰地蓦然浮上来。他有股冲动想要让她摔下床,光着身子,手足无措,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想要猛扑向她,抓住她犹如青嫩白杨木未成熟的枝干一般纤细的脖子,紧紧勒住,大拇指放在气管上,手指顶住脊椎最上方,把她的头猛然向上拉,再用力往下压去撞击地板,一遍又一遍地,重重地敲,使劲地打,猛力地捣,狠狠地砸。宝贝。咯咯颤抖吧!在地上打滚吧!他会逼她吃下她的药,一滴不漏地,苦涩的每一滴。
“那个不会那么难学吧!以前在佛蒙特的时候,你看过十岁的小孩都能自己在田野里开啊……虽然我不懂他们的父母在想什么。而且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有一台摩托车呢!”他的确有,一辆本田350cc的摩托车。他和温迪同居后没多久,就把它卖掉换了一辆萨博汽车。
他模模糊糊地留意到某个角落传来隐约的声响,就在他狂热、快速转动的内心世界之外。他看向房间的另一侧,丹尼又在辗转反侧,在床上扭动,把毯子弄得凌乱。男孩的喉咙深处传出呻吟,一种受困笼中的微弱声音。什么样的噩梦?青紫的女人,死去多时,在饭店弯弯曲曲的走廊上踉跄地跟在他后头吗?不知怎么的,杰克并不这么认为。有别的东西在丹尼的梦中追逐着他,比死掉的女人更恐怖的东西。
“温迪,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开过雪上摩托车。”
他充满怨恨不满情绪的闸门顿时崩溃。他起床走到男孩身边,对自己感到失望羞愧。他该考虑的是丹尼,不是温迪,也不是他自己。唯有丹尼。无论他努力将事实扭曲成什么形状,心底都明白非送丹尼走不可。他拉好男孩的毯子,又扯过放在床尾的被子给他添上。丹尼现在又平静下来。杰克轻抚他熟睡的前额
“假如有雪上摩托车的话,就没问题了,”她兴奋地说,“我们三人可以全都一起下去。”
(在隆起的骨头后面究竟是什么怪物在玩把戏?)
他的嘴巴在她的胸部僵了半晌,然后他坐起身。她的脸庞有点发红,眼睛里闪着亮光。而杰克的则相反,十分平静,仿佛他刚刚正在阅读一本相当无聊的书,而不是忙着与妻子调情的前戏。
发现他的额头温暖,但没有过热。他又平静地睡着了。真是古怪。
“可是我们有一辆啊!厄尔曼说的。”
他回到自己床上,试着入睡,却睡不着。
(!)
事情转变成这样实在不公平——厄运似乎在跟踪他们。即使他们上山来终究甩脱不了。等他们明天下午抵达萨德维特,绝佳良机也会消失——如同他以前的室友惯常说的:像脚穿蓝色山羊皮鞋一样溜掉了。思考一下倘如他们不下山,假如他们能够设法坚持下去,结果会怎样?他的剧本将会完成。无论如何,他会补上结局。他本身对笔下人物的不确定,也许反倒可能为原本的结局增添一点暧昧不清的魅力;或许甚至能帮他赚点钱,这不无可能。就算没赚钱,艾尔可能会好好说服史托文顿的董事会重新聘用他。当然应该会先试用察看,也许长达三年,但是如果他能保持头脑清醒,并且继续写作,或许不需要在史托文顿待满三年。当然,他以前并不十分喜欢史托文顿,老觉得窒闷,好像遭到活埋,但那是不成熟的反应。再说,每隔两三天就带着头痛欲裂的宿醉撑过前三堂课的人,能有多喜爱教书呢?他不会再重蹈覆辙,将能更妥善地克尽自己的职责。他有十足的把握。
“如果直升机被人预订了的话,我猜应该会用雪上摩托车。”
脑袋在转着这念头的当儿,思绪逐渐飘散,他沉入梦乡。随着他陷入睡梦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如同敲响的钟:
他稍微抬起头来回答,之后又将嘴巴紧贴在另一边的乳头上。
如此看来他也许能够在此找到平静。最终。只要他们允许的话。
“巡逻队员要怎么把我们带出去?”
他醒来的时候正站在二一七号房的浴室里。
“亲爱的?”她问道。她的双手自动摸索着他的后脑勺,因此他回答时声音被她的肉体堵住了。
(又梦游了——为什么?——这里又没有无线电可摔)
(我忘了什么事?)
浴室的灯亮着,他背后的房间一片漆黑。长形四爪浴缸周围的浴帘拉起,一旁的脚踏垫又湿又皱。
“如果我们留在原地,”杰克边说,边故意以同样缓慢的速度解开第三和第四颗扣子,“森林公园的巡逻队员或是狩猎警察会过来探查,看看我们的情况。到那时候我们只要告诉他,我们想下去,他就会负责办好的。”他将她赤裸的乳房挤到衬衫敞开的宽大V字领中,俯身,用嘴唇覆盖住乳头四周。她的乳头已经又硬又挺。他的舌头以他知道她喜欢的方式,在乳尖上缓缓地来回滑动。温迪拱起背微微呻吟起来。
他开始感到害怕,但恐惧宛如做梦一般的特质告诉他这不是真的。然而那不单单限于恐惧,“全景”里的许多事物感觉都像是幻梦。
“不。”她声音有点嘶哑地说。她回头瞄向丹尼,他不再翻来翻去,只是将大拇指塞回嘴巴里。这是可行的。可是杰克遗漏掉了某样东西,她想不出来。还有别的……是什么呢?
他挪动到浴缸旁,虽不愿意却无力迫使脚往回走。
“另外,那表示要留下你一个人,因为你穿雪地鞋滑技很差。可能会三天得不到我们的音讯,你希望那样吗?”他的手下滑到第二颗纽扣,解开了它,她的乳沟露了出来。
他唰地一下把浴帘拉开。
她发出一声呻吟——既像是在回答他的话,又像是对他轻压她的乳房的回应,他无法辨别。他微微抬起手,解开她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温迪稍微挪动她的双腿。忽然间她的牛仔裤似乎过紧,以一种舒服的方式微微刺激着她。
浴缸里,浑身赤裸、懒洋洋、几乎毫无重量地躺在水中的是乔治·哈特菲德,胸口插着一把刀,周围的水染成鲜粉红色。乔治的双眼闭着。他的阴茎软弱无力地漂浮着,宛如海草。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看起来很有光泽,几乎如幽灵似的泛着光。他继续爱抚她的乳房,用拇指掌轻轻地搓揉乳头。
“乔治——”他听见自己说。
“温迪,”他说,然后顿住。她等着他重新整理好想要说的话。胸部上强壮的手令她感觉很舒服,让她得到抚慰。“我也许可以穿着雪地鞋带他下去。他自己可以走几段路,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可以背着他。这意味着要在外头露营一两个晚上,也许三个晚上,那表示得造一个印第安雪橇来载补给品和被子。我们有调频调幅收音机,所以可以选气象预报说暂时有连续三天好天气的日子出发。但是如果预报错误的话,”他声音轻柔而缓慢地说完,“我想我们可能会死。”
听到这句话,乔治的眼睛啪地打开,瞳孔是银色的,丝毫不像人类的眼睛。乔治死白的双手摸到浴缸的边沿,奋力坐起身来。那把刀笔直地从胸膛突出来,插在正胸口。伤口没有边沿。
她焦虑不安地紧紧抓住杰克的肩膀,紧得让他觉得痛,但他并没有闪开。他的一只手感受到了她结实的左乳,于是隔着衬衫抚摸了起来。
“你把定时器调快了。”银眼的乔治对他说。
“对,”温迪说,但连忙接下去说,“不过,不只是你。我连他出去外面玩都担心。我担心他明年会想要两轮的脚踏车,就算有辅助轮的也一样。我担心他的牙齿、视力,担心他说的闪灵那种东西。我很担心。因为他还小,看起来好像非常脆弱,还有因为……因为这饭店里似乎有东西想要抓他。必要的话,那东西会透过我们把他弄到手。那就是我们必须把他带走的原因,杰克。我知道!我感觉到了!我们必须把他带走!”
“不,乔治,我没有。我——”
“你是指他的手臂?”他抿起嘴唇。
“我没有口吃。”
“别这样,”温迪说,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他把头一倾靠在妻子的手上。她用另一只手梳理他的头发。“我想我那样子指责你,你确实有权利发怒。有的时候我就像我母亲,很难搞。但是你得明白有些事情……很难忘怀。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乔治现在站了起来,依旧用非人类的银色眼眸紧盯着他,嘴唇却向后扯开露出冷漠、扭曲的笑容。他将一条腿跨出陶瓷浴缸的边缘,白皙起皱的脚安放在脚踏垫上。
他瞥向丹尼,脸颊泛起几抹潮红。“好吧!对不起,温迪,我很抱歉我的口气很凶,那其实不是因为你。可是我砸坏了无线电,如果谁有错的话,那就是我。无线电对讲机是我们跟外面重要的通讯工具。喔伊——喔伊——不必再躲了[16]。巡逻队员先生,请来接我们吧!我们不能在外面待到这么晚。”
“你先是想要辗过脚踏车上的我,接着把定时器调快,然后又企图把我刺死,但是我还是没有口吃。”乔治朝他走来,伸出双手,手指微微弯曲。他身上闻起来有潮湿的霉味,宛如一直淋雨的树叶。
“别把他吵醒,杰克。拜托。”
“那是为你着想啊!”杰克边往后退边说,“我把定时器调快是为了你好。再说,我碰巧知道你在期终作品上作弊了。”
床上的丹尼突然动了起来,虽然仍睡着,但开始翻来覆去。每次我们吵架时,他总是这样,温迪沉闷地想。现在我们又在吵了。
“我没有作弊……也没有口吃。”
“温迪,该是你接受听起来怎么不悦耳的事实的时候了。就像社会学家说的,你似乎没有把事实吸收进去。这些话就像一大堆不受约束的母球在你脑袋里撞来撞去,你必须把它们敲进球袋里。你必须了解我们被雪困住了。”
乔治的手碰触到他的脖子。
他的火气突然爆发,将剧本原稿重重摔下,不但把桌子上的那叠稿件弄乱了,还将最底下的文件弄皱了。
杰克转身逃跑,跑的速度缓慢仿佛毫无重量地飘浮着,一如梦中非常普遍的情境。
“我认为你是我的丈夫。”她柔声说,低头端详着双手。
“你有!你的确作弊了!”他跑过昏暗的卧室兼起居室,既害怕又愤怒地大喊道,“我会证明的!”
“‘我们必须下山,我们必须下山。’你一直说这句话。你一定以为我真的是超人。”
乔治的手又放到他的脖子上。杰克的心中涨满了恐惧,他确信心脏将会爆开。然后,他的手终于握住门把,将门把一转,猛力地把门拉开,冲了出去,但他并不是跑进二楼的走廊,而是跑进地下室拱门后的房间。满布蜘蛛网的灯亮着,那把有着几何图案的粗陋露营椅立在灯下,四周满是纸箱、木箱和用带子捆好的档案、发票及只有天晓得的鬼东西,堆积得像小山似的,他蓦地感到全身放松下来。
“好啦,”她说着,降低音量。“我不大声说话。可是,杰克,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而且不是非常友善的人。我们必须下山到萨德维特去,不光是丹尼,而是我们所有的人,得快一点!可是你……你却坐在这里看你的剧本!”
“我会找到的!”他听见自己吼叫。他抓了一个潮湿发霉的纸箱,箱子在他的手中分解开来,泛黄的薄纸如瀑布般倾泻出。“证据就在这里某个角落!我会找出来的!”他把手探进那堆纸张当中,一只手掏出一个干枯、薄如纸的黄蜂窝,另一手拿出一个定时器。定时器滴答滴答地走着,后面拖着一段电线,连在电线另一端的是一捆火药。“这里!”他高声嚷着,“在这里,过来拿啊!”
“别大吼大叫的,”他说,“我的头很痛,温迪。我跟你一样担心这点,所以拜托……不要……大声嚷嚷。”
他的放松转变为完全的胜利。他不仅逃离了乔治,他还征服了他。有了手上这些护身符,乔治再也不能碰他。乔治会惊慌而逃。
“但是,”温迪说。她走向杰克,坐在他书桌旁边的床尾上,表情既震惊又担忧。“杰克,他脖子上有瘀伤啊!有东西接近他!我要他远离那个东西!”
他正准备转身迎战乔治时,乔治的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勒住,阻塞他的气息,在他倒抽最后一口气后,彻底截断他的呼吸。
“可是他好啦!”杰克有点不耐烦地说。他也被丹尼眼神空洞、表情呆滞的状态吓了一跳,不用说他的确吓到了。一开始是。但是他越仔细想,越怀疑这是否是为了逃避惩罚才装出来的。毕竟,丹尼违背了他的话擅自闯入那里了。
“我没有口吃。”乔治从他身后低声说。
“杰克,我了解这是难题。无线电对讲机坏了,雪又……可是你得明白丹尼的问题。我的天啊!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几乎得了紧张症了啊,杰克!万一他一直无法摆脱那种状态怎么办?”
他放下黄蜂窝,黄蜂成群涌出如一股狂怒的黄褐色浪潮。他的肺部像着了火似的。摇摆不定的视线落在定时器上,胜利感又回来了,伴随着达到顶点的义愤。电线并非将定时器连结到炸药上,而是连到一根厚实牢固的黑色拐杖上的金色握柄上,就跟他父亲被牛奶货车撞倒之后携带的那根拐杖一样。
她的脸上露出些微受伤的表情。
他一把抓住拐杖,电线顿时脱落。拐杖拿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十分顺手。他将拐杖往肩膀后头一甩,往上挥时拐杖擦到吊着灯泡的电线,电灯因此来回摆荡,让房间的阴影惊人地在地板和墙壁之间晃动起来。挥下来时拐杖打到某个更加坚硬的物体。乔治放声尖叫,掐住杰克喉咙的手指松开了。
“没问题,温迪。我只要在楼下大厅的电话亭里换件衣服,就能背着他飞到丹佛去。超人杰克·托伦斯,我年轻不懂事的时候,他们都这样叫我。”
他挣脱乔治的掌控,猛地转过身。乔治双膝跪地,头低垂着,双手捂住头顶,鲜血从他的指间涌出。
“我的意思不是——”
“拜托,”乔治卑微地低声说,“饶了我吧!托伦斯先生。”
“你把这件事说得好像很容易。”
“现在你该尝尝苦头了吧!”杰克咕哝着说,“现在向上帝发誓,你会吧!你这个小畜生,狗杂种。现在有上帝为证,你给我马上喝,一滴不剩,喝光该死的每一滴!”
有一瞬间他的思绪太过纷乱,甚至不确定温迪在讲什么。随后他恍然大悟,发出短促、洪亮的笑声。
头上的灯光摇晃,影子摆荡飞舞,他开始挥动拐杖,一次又一次地打下去,他的手臂如机器般地举起又落下。乔治护着头部沾满血污的手指从头上滑落,杰克反复不停地挥舞拐杖,打在他的颈部、肩膀、背部和手臂上。只不过拐杖不再是拐杖,看起来像是握柄上有某种鲜明条纹的球杆,一头坚硬、一头柔软的球杆,锐利的那头凝结了血迹和头发。空洞轰隆的声响取代了球杆打在肉体上的单调重击声,在四周回荡着。他自己的声音也呈现同样的音质,空洞地咆哮着。然而,矛盾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微弱,含糊不清,暴躁……仿佛他喝醉了。
“我是说,我们要怎么带他下山?杰克,我们得带他离开这里。”
那个跪着的人缓缓抬起头来,仿佛是在哀求。严格说来,那不是一张脸,只不过是露出眼睛的血淋淋面具。他再度举起球杆准备最后咻的一声猛击下去,当他使出全力挥下时,才看见底下恳求的脸不是乔治的,而是丹尼的。那是他儿子的脸。
他抬起头来,努力眨眼想要抛开紊乱的思绪。“啊?”
“爸爸——”
“——带他下山?”
球杆击中目标,正打在丹尼的眉心,让他的眼睛永远阖上了。而在某处有个东西似乎在狂笑——
现在他坐着低头看剧本,生气地皱着眉,想着是否有方法能抢救这个困境。他实在不认为有什么方法。他着手写一个剧本,然而不知怎么的却转变成另一个剧本,变化迅速。算了,管他的。无论如何这以前就做过。不管怎样都是一团糟。他今晚何必为了这个剧本把自己逼疯?经历刚过去的这一天之后,难怪他没办法头脑清醒地思考。
(!不!)
他一直没办法完成这个剧本。
他从梦中清醒,赤裸着身子站在丹尼的床边,两手空空,身体因为流汗而微微泛着光。他最后一声尖叫只不过是他脑海中的空想。他再说一次,这次是用喃喃低语。
他以同样乐观的心情着手写《小学校》。但是近来他开始挑选队员分组,更糟的是,他开始厌恶他的男主角加里·班森。起初他将男孩构思成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深受金钱之害胜过蒙受金钱之利,他一心只想要取得一份优异的履历,好让他凭自己的能力获得好大学的入学许可,而不是凭借他父亲在暗中运用关系,他在杰克心目中他变成面带傻笑的伪善者,是知识圣坛前的神职志愿者,而不是忠诚的辅祭,表面上是童子军美德的典范,内心却愤世嫉俗,并没有洋溢着真正的才华(如他最初构思的),只有狡猾的动物诡诈。剧本从头到尾他始终称呼丹可为“先生”,就像杰克教导自己的儿子称呼那些年长和有权势的人为“先生”一样。他认为丹尼使用这个词的时候相当真诚,加里·班森原先也是如此设定的,但是当开始写第五幕时,他越来越坚定地相信加里用这个词时带着嘲讽,表面上一本正经,但加里·班森的内心在对丹可扮鬼脸,蔑视他。而丹可,从来没有加里所拥有的一切。丹可必须穷其一生地工作才成为一间小学校的校长。如今他面临这个英俊、看似无辜的富家男孩所带来的毁灭,男孩在期终作品上作弊,并且狡黠地隐瞒证据。杰克认为老师丹可差不多就像南美香蕉王国里趾高气扬的小霸王,贴靠在就近的壁球或手球场墙上的长期异议分子,在小规模乱局中的超级狂热信徒,每次突发奇想都会变成改革运动的男人。一开始,他想要利用自己的剧本当作缩影,传达权力滥用的故事。如今他越来越倾向于将丹可塑造成《万世师表》中的奇普斯先生,悲剧不在于加里·班森的江郎才尽,而在于慈蔼的老教师、校长无法看穿乔装成男孩的怪物愤世嫉俗的诡计。
(不。不,丹尼。绝不会这样。)
但是,除了他的兴致突然转向“全景”的历史外,还发生了别的事。他对自己笔下的角色产生相反的感觉。这是相当新鲜的。通常他喜欢自己塑造的所有角色,无论好的或坏的。他很高兴自己如此,这样一来让他能试着全方面地了解笔下的人物,更加明白他们的动机。他最喜欢的故事售给了缅因州南部一本名叫《违禁品》的小杂志,就是名为《猴子在此,保罗·德隆》的作品。小说讲述一名猥亵儿童犯打算在自己家具齐备的房间内自杀。这名猥亵儿童犯的名字是保罗·德隆,朋友都叫他猴子。杰克非常喜欢猴子。他同情猴子异于常人的需求,知道猴子不是他过去犯下的三起强暴杀人案的唯一罪人。还应该包含他那不良的双亲:猴子的父亲如同杰克的父亲一样在家施暴,母亲则和他母亲一样是个胆小、寡言的软骨头;小学时代的同性恋经验,当众被羞辱;高中、大学期间更糟的经验。他在对两个下校车的小女孩施展露阴癖后,遭到逮捕被送去收容所。最糟糕的是,收容所将他驱逐出去,让他重新回到街上,因为负责人判定他精神正常。那人的名字叫格烈默。格烈默明知猴子德隆显露出异常的症状,但他还是写了良好、充满希望的报告放他走了。杰克也喜欢并且支持格烈默。格烈默必须经营管理人手不足、资金不足的收容所,得设法用临时凑合的物品和州立法机关的拨款来维持整个机构,而州立法机关必须回去面对选民,因此对拨出的款项锱铢必较。格林知道猴子可以和其他人交流,他不会弄脏裤子,或是企图用剪刀刺杀同病房的室友。他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院内负责猴子案例的精神科医师认为,猴子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能在街上生存,而且他们两人很清楚一个人在收容所内待得越久,会变得越依赖这封闭的环境,就如吸毒者需要海洛因一般。再者,收容所人满为患:偏执狂、精神分裂症患者、循环性情感症患者、半紧张症患者、宣称曾搭飞碟上天堂的男人、用比克抛弃式打火机灼烧孩子性器官的女人、酒精成瘾者、纵火狂、窃盗狂、躁郁症患者、有自杀倾向的人。艰苦的旧世界啊!乖乖。倘若你没有被拴紧,那么在你迈入三十岁之前,就会开始摇晃、滚动,发出嘎嘎的声响。杰克能够同情格烈默的问题,能同情那些谋杀案受害人的双亲,当然,还有惨遭谋杀的孩童本身,也同情猴子德隆。任由读者责怪吧!当时他并不想要评断。道德主义者的披风相当不合他的肩。
他拖着仿佛变成橡胶的两条腿走回床上。温迪沉沉地睡着。床头柜上的时钟显示为四点四十五分。他躺到七点,一直没睡着,直到丹尼苏醒过来。然后他坐起来,双腿贴着床沿,开始穿衣服。该到楼下去检查锅炉了。
他生着闷气低头看剧本。他怎么会觉得剧本写得很好呢?它太幼稚了。已经修改无数次了。更糟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结尾。以前他一度觉得它简单极了。丹可在一时盛怒之下,从壁炉旁边抓起火钳,将圣洁善良的加里殴打至死。然后,两腿张开站在尸体旁,一手拿着血淋淋的火钳,对观众大喊:“证据就在这里的某个角落,我一定会找出来的!”接着灯光渐暗,帷幕缓缓降下,观众看见加里的尸体面朝下地趴在舞台布幕前,而丹可跨大步走到舞台后方的书架,疯狂地抽出架子上的书,浏览一下就扔到一边。他以为这题材老得足以当新,单单剧本的创新或许就足以成功地登上百老汇的舞台——一出五幕悲剧。
33.雪上摩托车
“没事。”
午夜过后不知何时,当他们全都不安地睡着的时候,大雪在旧的雪壳上倾倒了八英寸厚的新鲜积雪后,终于停止。云层散开,清爽的风将云朵一扫而空,此时阳光从脏污的窗户斜射进设备仓库的东边,杰克就站在灰尘飞扬的一方阳光中。
温迪停止凝视丹尼,抬起头来。“怎么了?”
这地方大约如运货车厢那么长,高度也差不多。闻起来有润滑油、燃油和汽油的味道,以及隐约而令人怀念的甜草香味。四台电动割草机在南面墙边排成一列如等待校阅的士兵,其中两台是乘坐式,外观像小型牵引机。割草机左边是掘孔机,圆刃的铲子专门设计用来帮果岭动手术,还有链锯、电动的修篱剪,以及一根又长又细、顶端有面红旗的钢杆。嘿,球童,在十秒内把我的球捡回来,里头有二角五分的硬币赏给你。是的,先生。
“噢,可恶。”杰克说。
早晨太阳斜射最强烈的东面墙边,有三张乒乓球桌,一张紧靠着一张,宛如歪斜的纸牌屋。拆除掉的球网从上方的架子悬垂下来。角落里放着一堆推圆盘游戏的圆盘和一套短柄槌球球具——槌球的拱门用几撮铁丝捆绑在一起,着色鲜艳的球收在有如鸡蛋盒之类的东西里(沃森,你这里养的鸡还真奇怪……没错,你应该看看前面草坪上的动物啊,哈哈),以及球杆,共有两套,竖立在支架上。
那天下午稍晚,杰克从一楼储藏室找到一张轻便小床,将床放在他们卧室的角落里。温迪预期儿子会到半夜才去睡,但是丹尼在《沃顿一家》播到一半之前就打起了盹儿,他们送他上床睡觉十五分钟后就陷入了沉睡,动也未动,一只手塞在脸颊底下。温迪坐在床边注视着他,一根手指夹在厚厚的《凯希尔玛拉》平装本里。杰克坐在书桌前,看他的剧本。
他走过去槌球那边,跨过一个装八节电池的电瓶(这无疑曾经被放置于饭店载货车的引擎盖底下)、一个充电器以及卷在充电器和电池之间的一副潘尼百货的跨接线盘。他从前排支架迅速取下一根短柄球杆,举到脸的正前方,宛如即将上战场,正在向国王致敬的骑士。
32.卧室
他梦中的片段(如今全都混杂在一起,渐渐淡出)重现,有关乔治·哈特菲德及他父亲的拐杖那部分,刚好足以令他心神不安,而且十分荒谬的是,握着老旧、平凡而普通的短柄槌球杆居然会有点罪恶感。短柄槌球不再是常见的大众游戏了,比它更现代的表亲槌球如今更为普遍……还有儿童版的槌球游戏。然而,短柄槌球……肯定是相当了不起的游戏。杰克在地下室找到一本发霉的比赛规则手册,是二十世纪初某一年北美短柄槌球锦标赛在“全景”举办时留下的。真是了不起的游戏。
他让总钥匙弹上落下,弹上落下,对着他们微笑好让他们安心,看着他们脸上逐渐放松的表情,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像此刻这么强烈地想喝酒。
(精神分裂症)
“那里什么都没有。”他说,真诚的语调使自己吓了一跳。
他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笑了。是啊,这是一种精神分裂症患者玩的游戏。球杆完美地表达出这点:一头柔软,一头坚硬。讲求技巧和准度,强调原始、攻击力量的游戏。
他们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他挥杆划过空气……咻——听到球杆产生强大、呼啸的声音后微微一笑。随后将球杆重新放回支架上,转向左边。映入他眼帘的东西令他再度皱起眉。
他踏进厨房看着母子俩,将左手的总钥匙抛出几英寸高,弄得白色金属标牌上的钥匙链叮当作响,然后再接住。丹尼看起来疲惫、毫无生气。他知道,温迪一直在哭,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有黑眼圈。他突然感到一股喜悦。他不是唯一受苦的人,这是千真万确的。
雪上摩托车几乎盘踞在设备仓库的正中央,非常新的一台,杰克一点也不喜欢它的外观。面朝向他的引擎罩侧边以黑色字体印着庞巴迪雪上摩托车,字迹倾斜向后,大概是在暗示其速度。突出的滑橇同样是黑色的。引擎罩的左右两边有黑色镶边,是在跑车上称为赛车条纹的图案。但实际上车身喷成了明亮、嘲讽的鲜黄色,那正是他不喜欢的地方。在晨光中,黄色车体、黑色镶边、黑色的滑橇及装有软垫的开放式黑色驾驶座,使得这台雪上摩托车看起来好像巨大的机械黄蜂。当它发动时,声音听起来应该也像黄蜂,发出嘶吼、嘈杂的嗡嗡声响,准备蜇人。要不然它应该长得像什么呢?最起码,它不是以伪装的颜色飞行。因为在它完成任务之后,他们将会受到相当大的伤害,他们所有的人。到春天来临时,托伦斯一家将会伤得非常严重,比起来黄蜂在丹尼手上蜇出的伤口简直像是母亲的亲吻。
31.裁决
他从身后口袋抽出手帕,擦拭嘴巴,然后走向雪上摩托车,站着俯视那台车,眉间的皱纹更加深了,接着他将手帕塞回口袋。外头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猛烈地刮向设备仓库,吹得仓库摇晃不已并且嘎吱作响。他望出窗外,看见阵风夹带一大片闪亮的雪花结晶飘然吹向饭店的后方,再将雪花高高卷上凛冽蔚蓝的天空。
不过,他并没有搭电梯下去。电梯太像张大的嘴巴,实在太像了,于是他改走楼梯。
风停息后,他回去仔细端详那台机器。这真的是令人厌恶的东西。你几乎可以预期看到一根长长、柔软的刺从车尾突出去。他向来讨厌可恶的雪上摩托车。它们将冬天教堂般的宁静震碎成千百万个嘎嘎作响的碎片,惊吓到野生动物,后面排放出大量污染性的滚滚黑烟——咳嗽、咳嗽、呕吐、呕吐,让我呼吸吧!它们或许是日渐开展的化石燃料时代最丑恶的玩具,提供给十岁孩童当圣诞节礼物还差不多。
“我什么也没看到。”杰克·托伦斯非常明确地说。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嘴角不断试着扯出笑容。
他记得在史托文顿读过一篇新闻报道,文章的发稿地是在缅因某处。一名孩童骑着雪上摩托车,以超过时速三十英里的速度飞驰在他以前从没行走过的道路上。晚上。他的头灯关着,行驶到一处,立着两根柱子之间绑着沉重的链条,中间挂着禁止入内的标示牌。他们说那孩子十之八九根本没看到,月亮可能隐藏在云后。那根链条将他的头削掉了。读到这篇报道时,杰克几乎是心情愉悦的,如今,低头看着这台机器,那种感觉又重现了。
他转而远离那扇门,走向尽头的主走道,他的脚在蓝黑色的丛林地毯上沙沙作响。在前往楼梯的途中,他停下脚步,凝视着灭火器。他觉得那一圈圈的帆布软管摆放的方式有些许不同。他相当确定刚才上来时那黄铜喷嘴是朝着电梯的,然而此时喷嘴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
(要不是为了丹尼,我会非常乐意抓起一根球杆,拆开引擎罩,不断地用劲敲,敲到)
(现在可千万别脚软啊)
他缓慢地长吁一口气,释出压抑的气息。温迪说得没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就只能排队领救济了。温迪说得对。把这台机器敲毁是愚蠢至极的行为,不论这愚蠢行为能带来多么愉快的一面,这几乎无异于将自己的儿子捶死。
他的双脚已在移动了。
“可恶的勒德分子[18]。”他大声地说。
他注视门中央的猫眼,怀疑如果他走近,从猫眼望进去会发生什么事。他会与什么眼珠对眼珠吗?
他走到机器后面,旋开油箱盖,在环墙高及胸部的架子上找到一把量油尺,将量尺迅速放进油箱,结果量尺末端八分之一英寸是湿的。油不是非常多,但足够试试看这该死的东西是否能发动。稍后他可以从福斯和饭店载货车多抽出一点油过来。
但他仍然觉得自己被监视着。
他把盖子旋回去,再拆开引擎罩。里面没有火花塞,也没有电瓶。他再去架子那边四处寻找,推开螺丝起子和活动扳手,从旧割草机取出单缸汽化器,好几个塑料盒的螺丝、钉子和各种尺寸的螺栓。架子因为陈年的油渍而又黏又黑,经年累积的灰尘黏在上头如同一层绒毛。他不想碰到。
杰克强逼自己张开眼,半信半疑地相信一旦他睁开眼睛,她会站在他的面前。不过走廊空无一人。
他找到一个沾满油污的小盒子,上头用铅笔简洁地标示着零件。他摇一摇,里头有东西哗啦哗啦响。火花塞。他高举起一个火花塞举到灯光下,企图估量出间隙,就不用到处搜找间隙测量工具了。他妈的,他愤恨不平地想着,将火花塞扔回盒子里。假如火花塞不匹配,那就太糟了。该死的糟透了!
然而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下,在心脏连续不断的重捶之下,他听见门把转来转去所发出的微弱、细碎声响,好像锁在里头的东西徒劳地企图出来,那东西想要见他,希望当暴风雪在他们四周怒号,明亮的白昼变成黑暗的夜晚时,他能将其引介给他的家人。倘若他睁开眼,看见门把在转动,他一定会发疯。因此他继续紧闭双眼,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归于寂静。
门后有张凳子。他拉过来,坐下,安装上四个火花塞,然后在每个上头套上小的橡胶点火帽。做完之后,用手指拨弄一下磁电机。当我坐在钢琴旁时,他们哄堂大笑。[19]
“不,”他低声哀号,几乎没察觉到自己陷入这种状态,像个孩子似的闭着眼睛呜咽。“噢不,天啊!拜托,天啊!不要。”
他再回到架子边,这一回他没找到想要的一个小电瓶,能装三、四节电池的。架上有套筒钳子,一个装满钻机和钻头的箱子,几袋草地肥料和花坛用的肥料,但是没有雪上摩托车的电瓶。他丝毫不觉得困扰;事实上,他觉得好极了。他解脱了。我尽力了,队长,但是我没办法通过。没关系的,孩子,我会为你申请银星勋章,还有紫色雪上摩托车。你是本军团的荣耀。谢谢,长官,我真的努力了。
全部都表示同一个意思:你发疯了。
他开始用口哨快速地吹着《红河谷》,一边继续搜找最后两三英尺的架子。音符吹出来时伴随着一小口一小口的白烟。他已经彻底搜查过仓库一遍,那东西不在这里。也许有人把它搬走了,说不定是沃森。他放声大笑。老掉牙的私卖办公室用品的把戏:一些回形针、几令纸,没有人会发现遗失了这条桌巾或这套金尊餐具……那么拿走这个不错的雪上摩托车电瓶又何妨?是啊!那迟早可能派上用场。把它扔进腰包。白领阶级的犯罪,宝贝。每个人都有偷窃的习惯。小时候我们都称这是外套下的折扣。
(神经衰弱、神智不清、精神失常、那家伙完全疯了、他精神崩溃、情绪失控、发狂、发疯、精神不正常)
他走回雪上摩托车旁,经过时朝摩托车侧边使劲地狠狠踹上一脚。哼,就到此为止。他只需要跟温迪说声抱歉,宝贝,但是——
他笨拙地摸弄着总钥匙,但锁孔中的钥匙好似沾满淤泥,不愿意转动。他猛敲总钥匙一下,锁簧突然弹动,他往后退靠在走廊另一边的墙上,放松地发出小声的呻吟。闭上眼睛,所有熟悉的词句开始在他脑袋中游行,感觉好像应该有好几百个,
门边角落里有个箱子。方才凳子就放在箱子上,上头用铅笔缩写着:雪地车。
脚步声正接近房门,抑或只是他自己耳边的心跳声。
他死盯着箱子,笑容僵在唇边。你瞧,长官,是装甲部队。看来你的烟雾信号终究还是发挥作用了。
他紧张地摸索着把灯关掉,走到外面走廊上,完全没回头看就把门拉上。他似乎听见里面有夹杂着水声的古怪重击声,远远的,微弱的,好像有东西正赶忙爬出浴缸,似乎要迎接访客,仿佛知道访客在她尽社交礼节之前就要离去,因此现在匆匆忙忙地赶去门口,一身青紫,满面笑容,准备邀请访客再次进去。也许永远。
这不公平。
但是门打开了。
该死的,这根本不公平。
(打不开的。)
某种东西——运气、命运、天意——一直在试图拯救他,某种善心的运气。然而在最后一刻坏心的老杰克·托伦斯的运气又介入。这场讨厌的牌局尚未结束。
他以同样急促的步伐走到门边,强迫手指握住门把。
一股灰暗、阴郁的愤懑涌上他的喉咙。他的双手又紧握成拳。
他动也不动地瞪着门好半晌。此时他能尝到惊骇的滋味,在他喉咙深处宛如熟过了头的樱桃的味道。
(不公平,该死的,这不公平!)
通往走廊的门关上了。
他为何不会注意别的地方呢?任何地方都好!他为何没有突然脖子抽筋、鼻子发痒或者需要眨眼呢?只要有任何一点小事,他就永远不会看到那个箱子。
杰克吩咐自己大胆地走向前,将浴帘一把拉开,去看个究竟。然而他以急促、如木偶般的步伐大踏步地转身,心脏在胸口急遽地撞击着,走回到卧室兼起居间。
唉,他没有。就这样。那是幻觉,跟昨天在二楼房间外或是该死的树篱动物园发生的事情没什么不同,只是一时精神紧张而已。真是异想天开,我居然以为自己看见角落里有雪上摩托车的电瓶。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长官,我猜是战斗疲劳症。抱歉。孩子,打起精神来,我们大家迟早都会犯这个毛病的。
透过塑料布,他可以看见轮廓不十分清楚、朦朦胧胧的,近乎模糊的形影。那有可能是任何东西。灯光的变戏法。淋浴设备的阴影。死去多时的女人躺卧在浴缸里,僵硬的手上握着一块罗威拉牌香皂,耐心地等候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位情人。
他猛地将门打开,力气大得几乎足以弄断铰链,然后把雪地鞋拖进来。雪地鞋上结满了雪霜,他用力将雪地鞋往地板上拍,惹起一片灰尘。他把左脚伸进鞋中……蓦地顿住。
粉红色的塑料浴帘后头有东西。浴缸内有东西。
丹尼在外面,就在放牛奶的平台旁边。看上去,他正努力堆出雪人。可是运气不大好,雪因为结冰无法黏合。然而,他还是尽全力去做,闪耀的晨光中,一个穿得厚厚的小不点儿在亮晶晶的雪上,在灿烂的晴空下。他头上戴着帽子,转过身,活像红袜队捕手卡尔顿·费斯克。
那个他曾拉开来察看浴缸的浴帘,现在拉上了。在他听起来像是墓穴中尸骨骚动的金属咔嗒咔嗒声,原来是浴帘环在头顶上的杆子上移动时所发出的。杰克瞪视着浴帘,感觉自己的脸仿佛上了厚厚的一层蜡,外面是死透的皮肤,里头是鲜活、滚烫的恐惧之流。和他在游戏场的感觉一样。
(老天,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然后他控制住自己——尽管只是稍微而已,他放开门把,小心谨慎地转过身,身上的关节嘎吱作响。他往浴室门的方向走回去,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一样。
答案毫不迟疑地浮现。
忽然间背后传来咔嗒咔嗒的金属声响。声音是在他的手正握住球形门把时响起的,旁观者可能会以为是门把表面的细纹不锈钢产生静电了。他的身体痉挛地猛然一抽,眼睛圆睁,其余的五官则皱缩起来,痛苦不堪。
(我。我只想到我自己。)
他迅速地走到向着走廊的那扇门,感觉太阳穴又开始不规律地抽痛起来。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显然过多了。他不会打那小子屁股,或者挥拳相向,只要跟他谈谈,但是老天作证,他不会将二一七号房列入他的问题。不会单凭一张干燥的脚踏垫和隐隐的罗威拉牌香皂味。他——
蓦地他想起昨晚躺在床上,躺着躺着突然考虑要谋杀他的妻子。
(它们并没有动!)
那一瞬间,他跪在地上,一切都再清楚不过。“全景”不仅对丹尼有影响,也对他有影响。薄弱的环节不是丹尼,而是他。他才是那个脆弱的人,那个可被弯折、扭曲直到某样东西断裂的人。
(对,就像那些树篱,不过它们的确动了)
(直到我放弃,睡着……真要做的话,什么时候动手呢)
(这没什么,只是你的想象而已。)
他抬头仰望那一排窗户,太阳从许多片拼成的窗户表面反射出夺目的光芒,但他还是直视着。第一次他注意到那些窗户多么像眼睛。它们将太阳光反射出去,却把黑暗保留在自己内部。它们并非注视着丹尼。不,它们是在注视他。
肯定不是。不过一旦辨识出那个味道,就太明显了而无法驱散。是肥皂,并且不是饭店和汽车旅馆提供的那种明信片大小的象牙白香皂。淡淡的香味,是女性用的香皂,有种石竹的香气,可能是佳美或罗威拉牌,以前温迪在史托文顿时常用的品牌。
在短短几秒钟内,他恍然大悟。他记得小时候在教义问答课堂上,看过一幅黑白的图画。修女向他们介绍挂在画架上的这幅画,宣称这是上帝的神迹。全班同学茫然不解地看着画,没看到任何东西,只看见一团混杂的黑与白,毫无意义可言,也没有图案。但没多久坐在第三排的一个孩子倒抽一口气说:“是耶稣!”由于那孩子是头一位发现的,所以回家时带着一本全新的《圣经》和一份月历。其他同学更认真地凝视,小杰克·托伦斯也是其中一位。其他的孩子一个接一个都发出类似的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一名小女孩激动得近乎狂喜,尖声喊道:“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她同样获得一本《圣经》作为奖赏。到最后每个人都在那一团混杂的黑白之中看见耶稣的脸,只有小杰克除外。他更加奋力地睁大眼睛,开始感到害怕,他身体的一部分嘲讽地认为,其他每个人都只是为了取悦比阿特丽丝修女才假装看见的;第一部分的他暗自相信,他没看见是因为上帝判定他是班上最恶劣的罪人。“小杰克,你没看见吗?”比阿特丽丝修女用忧愁温柔的态度询问。我看见你的咪咪,绝望中他满怀恶意地想。他摇摇头,然后假装兴奋地说:“嗯,我看到了!哇!是耶稣!”班上每个人都笑了并为他鼓掌,让他同时感到得意扬扬又羞愧害怕。之后,当每个人急急忙忙挤出教堂地下室到街上去的时候,他慢吞吞地逗留在后面,盯着比阿特丽丝修女留在画架上的那团无意义的黑白。他恨它!他们全都像他一样造假,就连修女自己也是。它是个大骗子。“放屁——见鬼——放屁。”他低声地喃喃自语,正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眼角瞥见了耶稣的脸,悲伤而睿智。他转回去,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蓦地所有的一切豁然开朗,他怀着敬畏的心惊讶地凝视那幅图画,不敢相信他之前居然没看到。那双眼,忧心忡忡的额头上那道锯齿状的阴影,秀挺的鼻子,富有同情心的嘴唇,正看着小杰克·托伦斯。原本仅是毫无意义的一团杂乱,忽然间转化为清晰的主耶稣脸庞的黑白蚀刻版画。敬畏的讶异变成恐惧。他在耶稣画像前咒骂。他会下地狱,会和罪人一起待在地狱。耶稣的脸一直都在图画中,始终都在。
肥皂?
如今,跪在阳光底下,看着儿子在饭店的阴影中玩耍,他知道一切全都是真的。饭店想要伤害丹尼,也许想要伤害他们所有的人,但丹尼是绝对肯定的。树篱真的走动过。二一七号房有死掉的女人,或许在多数情况下只不过是个无害的灵魂,然而现在却是积极攻击人的危险物。她就像个恶毒的发条玩具,是丹尼本身奇特的心灵……以及他自己的心思……帮她上了发条,让她开始活动。是不是沃森告诉过他,有一天有个男人在短柄槌球场中风,当场倒毙呢?还是厄尔曼?那不重要了。三楼发生过暗杀事件。过去还有多少次争执、自杀和中风呢?多少件谋杀案?格雷迪是不是拿着斧头潜伏在西侧某个角落,只等着丹尼将他启动,好让他能从蛰伏的地方出人意料地冒出来呢?
他的鼻孔微微张大。消毒剂,那自以为是、自认为比你干净的味道。还有——
丹尼脖子上那一圈肿起的瘀伤。
他走回到浴室门口,站在那儿。一切都很好。那孩子在做梦。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脱离轨道。的确,那个脚踏垫是有点令人费解,不过合理的解释是某个打扫客房的女服务生,在营业季的最后一天忙到错乱,忘了把它收起来了。除了这点之外,一切都——
空无一人的酒吧里,若隐若现的闪亮酒瓶。
他弯下腰,用指尖沿着浴缸底部摸一圈。完全干燥,连一丝丝水气都没有。那小子要不是产生幻觉,就是彻底在撒谎。他的怒火再度上升。就在这时,地板的浴室脚踏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低头看着脚踏垫,皱起眉头。脚踏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它应该和其余的床单、毛巾、枕头套等一起收在这一侧尽头的亚麻布织品储藏柜中。所有的亚麻布织品都应该在那里。甚至连这些客房的床铺都彻底收拾好了,床垫封在透明的塑料套里,再盖上床罩。他想丹尼可能是到楼下去拿的——总钥匙应该能打开亚麻布织品储藏柜——可是为什么呢?他用指尖来回抹一下,脚踏垫完全是干的。
无线电收音机。
一声“哼!”如极小的火药从紧闭的嘴唇突然爆破而出,宽慰和恼怒随之宣泄出来。浴缸在营业季末已洗刷得干干净净,除了闪亮的双水龙头底下的一点锈渍。空气中有股淡淡的但可确定是清洁剂的味道,是那种使用过后会自以为是地刺激你的鼻子好几个礼拜,甚至好几个月的味道。
幻梦。
浴缸是干的,且空无一物。
他在地下室发现的剪贴簿。
他对丹尼的怒气不复存在,当他往前跨一步,拉开浴帘时,他的嘴巴干渴起来,只觉得同情儿子,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惊骇。
(梅铎克/你在吗?/亲爱的,我又梦游了……)
他第一次觉得刚刚丹尼跑向他,口中嚷着“是她!是她!”时,在他心中涌起的新自信(近乎骄傲自大)舍弃了他。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抵住他的脊椎底部,让他全身温度降了十度。其他的手指也加入进来,有如弹奏丛林乐器般地拨弄着他的脊椎,冰冷的感觉忽然间一路扩散到整个背,一直到达延髓。
他突然站起来,把雪地鞋用力扔出门外。他浑身发抖,使劲将门关上,然后拿起装了电瓶的箱子,箱子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滑落,
(不过,它们确实动过了)
(噢天啊,要是我把它摔坏了怎么办)
无光泽的淡粉色浴帘拉起,防护着围着古典的四爪长浴缸。
砰地翻倒到侧面。他拆开箱子的封盖,猛然拉出电瓶,完全不顾万一电瓶破裂,里头的酸液有可能从电池的外壳漏出来的危险。但是电瓶没破,完好无缺。从他的嘴唇里逸出小声的叹息。
他推开背后装着镜子的浴室门,跨了进去。里头的灯没亮。他打开灯,观察这间有如卧铺车厢式的狭长浴室,装潢是独特的十九世纪初期建造、二十世纪改建的风格,似乎所有“全景”客房的浴室都相同,三楼那几间纯正拜占庭风的卧室除外,这几间适合皇室、政客、电影明星和经年待在那里的黑帮老大。
抱着电瓶,他走到雪上摩托车旁,放在靠近引擎前头的平台上。他在架子上找到一支小的活动扳手,顺利地迅速接好电瓶的线。电瓶还可用,不需要用充电器。当他把电线接到正极那一端时,听到电流噼啪的爆裂声,并闻到轻微的臭氧味。完工后,他站开,双手紧张地在褪色的牛仔夹克上猛擦。好了,应该可以发动。没有理由不行,一点理由也没有,只是这台车属于“全景”,而“全景”实在不希望他们离开这里,一点也不想。“全景”玩得不亦乐乎。有个小男孩可以吓,还可以鼓动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互相敌视,倘若它好好运用手上的牌,他们最后就会如雪莉·杰克逊[20]小说中无实体的幽灵一般,在“全景”的走廊上轻快地穿梭,无论什么走在山宅里都是独个儿在走,但是你在“全景”不会单独一个人,噢不,这里有好多同伴呢!但是这辆雪上摩托车真的没有理由发动不了,当然除了
他走到门边,拿下总钥匙,放入口袋,然后走进去。头顶的灯亮着。他瞄了床一眼,发现床单没有弄皱,接着直接走到另一边的浴室门口。他心中忽然萌生奇妙的确信。虽然沃森没提及名字或房间号码,但杰克很肯定这就是律师妻子和她的种马一起住的房间,而这间浴室就是她陈尸的所在,充斥着巴比妥酸盐[15]和科罗拉多酒吧的烈酒气味。
(除了他依旧不是真心想要离开。)
他蹙起眉头,感觉一阵气恼甚至真正的愤怒。不论结果如何,那小子竟然擅自闯入。他告诉过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饭店里有些特定区域是禁止进入的:设备仓库、地下室,以及所有的客房。等丹尼那小子克制住惊恐后,他会跟他谈谈。他会理性但严厉地跟儿子说。有许多父亲不光是用说的,他们会狠狠揍一顿,或许这正是丹尼所需要的。虽然那小子已经吓到了,不过那不是他起码应得的惩罚吗?
对,除了这一点。
他走上走道,将伊克赛锭一颗一颗抛进嘴里咀嚼,在转角转弯从主走道进入短廊。二一七号的房门半开,总钥匙的白色标牌从门锁上垂下来。
他站在那里端详着雪上摩托车,呼出的气息冻结成小缕的白烟。他希望维持原状。当他进来这里时,他毫不怀疑。下山将是错误的决定,他那时就知道了。温迪只是害怕歇斯底里的小男孩召唤来的鬼魂。此时,忽然间,他能了解她的立场。感觉就好像他的剧本,那可恨的剧本。他不再清楚自己是支持哪一边,或者事情该如何收场。一旦你在杂乱的黑与白之间看见上帝的脸,那就完了,你再也无法看不见。其他人也许会大笑说这没什么,只不过是一大堆毫无意义的斑点,随便哪一天给我一张漂亮的旧艺术大师用数字画的彩绘吧!但你总是会看到主耶稣的脸朝着你看。你已从碎片中看出完美的成形,意识和潜意识在令人骇然的领悟瞬间交融在一起。你永远都会看见。你受到诅咒,永远都会看见。
他搭电梯上楼,这很奇怪,因为他们搬进来后没人用过这台电梯。他扳动黄铜操纵杆,电梯发出喘息声颤动着爬上电梯井,黄铜格栅激烈地嘎嘎作响。他知道,温迪面对这电梯会产生幽闭恐惧症。她想象他们三人在电梯里,受困在楼层之间,而冬季的暴风雪在外头肆虐,她能看见他们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活活被饿死。或者也许大啖彼此,如同那些橄榄球选手一般。[14]他记得在博尔德看过一张保险杆贴纸广告:橄榄球选手吃他们自己的死尸。他还能想到其他的。人如其食。或是菜单上的项目:欢迎来到全景餐厅,落基山脉的骄傲。在世界屋脊的壮丽景色环绕下用餐。本店招牌菜:火柴烤人的腰腿肉。轻蔑的笑容再度闪过他的面容。当二号出现在电梯井的墙上时,他将黄铜操纵杆扳回原本的位置,电梯嘎吱了一声停住。他从口袋取出伊克赛锭,甩出三颗到手上,然后打开电梯门。“全景”里头没有东西能吓到他。他觉得自己和“全景”的性情兼容。
(亲爱的,我又梦游了……)
30.重访二一七号房
本来一切都很好,直到他看见丹尼在雪中玩耍。都是丹尼的错,一切都是丹尼的错。他是那个拥有闪灵或管他是什么的人。那不是闪灵,是诅咒。假使他和温迪单独在此,他们就能相当安稳地度过这个冬季。没有痛苦,精神上也没有压力。
她眼睛含着泪说:“不,我不相信那一套。”
(不想离开吗?不能吗?)
“妈咪,别担心,”丹尼说,“爸爸不会有事的。他没有闪灵,这里没有东西会伤害他。”
“全景”不希望他们走,他也不希望他们离开,甚至不希望丹尼离开。也许现在他是计划的一分子。或许“全景”,这位浮夸、说话长篇大论的塞缪尔·约翰逊[21],选中他做为它的鲍斯韦尔。你说新的管理员会写作?非常好,那就雇用他吧!该轮到我们说说我们这一方的看法了。不过,我们要先除掉那个女人和他流鼻涕的孩子。我们不希望他分心。我们不要——
她不由哭得更厉害了,杰克任由她哭泣,走出厨房,当门在身后关上时,他拿手帕擦抹了一下嘴巴。
他站在雪上摩托车的驾驶座旁,头又痛了起来。结论到底是什么?离开或是留下。非常简单。简单就是美。我们应该走,还是该留下来?
“对不起,”杰克说,“但是你知道的,我不得不去啊!我是该死的管理员,那是人家付钱请我来做的事。”
假如我们离开的话,你要多久才能在萨德维特当地找到简陋的住处?他心中的一个声音问。摆了一台烂彩色电视,让没刮胡子、没工作的男人成天看益智游戏节目的阴暗场所?男厕的尿骚味闻起来像是累积了两千年以上,抽水马桶里总是有泡烂的骆驼牌烟蒂的地方?还是啤酒一杯三毛钱,你得掺着盐喝,点唱机里装满七十首乡村老歌的地方?
她猝然哭了起来,但她无法捂住脸,因为丹尼坐在她大腿上。
多久?噢天啊,他很担心根本撑不了多久。
杰克说:“温迪,你真是和你妈一个样啊!”
“我赢不了的。”他非常轻声地说。就是这样,感觉就像是试图用一副缺张A的纸牌玩接龙一样。
“你竟敢把我们单独留在这里!”她对他尖声大喊道。唾沫随着她喊叫的力量从嘴里飞溅出来。
他陡然俯身冲向雪上摩托车的引擎室,猛力拔掉磁发电机。令人生厌地轻松将磁发电机拆下。他审视磁发电机半晌,然后走到设备仓库后门,把门打开。
“温迪,如果饭店里有别人在的话,我们得搞清楚。”
从这儿山景一览无遗,在早晨的闪耀光芒下宛如风景明信片般美丽。连续不断的雪地延伸到大约一英里外远的第一排松树那里。他奋力将磁发电机扔到雪地中,尽可能扔到最远处。磁发电机飞得比正常情况下要远,落下时砸溅起少量的雪。微风将雪的微粒吹到新的休息地。就地解散,我说。没什么好看的了。全都结束了。解散。
“噢不!杰克,别去,拜托你别去!”
他感觉心境平和。
“我要到楼上那个房间去,不然你以为我打算做什么?喝杯咖啡吗?”
他站在门口好长一段时间,呼吸着清新的高山空气,然后把后门牢牢关上,从另一扇门走回去告诉温迪他们要留下。途中,他停下来和丹尼打雪球仗。
“你打算做什么?”她的脸上写满恐惧。
34.树篱
杰克站起身。“你好好照顾他。”
时间是十一月二十九日,感恩节过后三天。上个礼拜过得很愉快,感恩节晚餐是他们一家人吃过最棒的。温迪把迪克·哈洛兰的火鸡烹调得恰到好处,他们全吃到肚子撑,仍旧离清光这只快活鸟还差很远。杰克抱怨说他们接下来的冬天都得吃火鸡——奶油火鸡、火鸡三明治、火鸡面、惊喜火鸡炖菜。
“后面没有了,”丹尼说,“我昏了过去。可能是因为她让我没办法呼吸,或者只是因为我太害怕了。等到我恢复意识,梦见你和妈妈因为我而吵架,爸爸,你又想做那件坏事。然后我明白那根本不是梦……然后我就醒过来……然后……我尿了裤子。我像个小婴儿一样尿裤子了。”他将头重新靠回到温迪的毛衣上,十分软弱无助地哭了起来,双手松软无力地垂放在膝盖上。
不用啦,温迪微微笑着告诉他。只要吃到圣诞节,到时候我们会有阉鸡。
“让他说完。”杰克粗鲁地说。
杰克与丹尼齐声呻吟。
她准备好再度开口轻声哼唱,温迪·托伦斯的万能安抚法。
丹尼脖子上的瘀痕渐渐淡去,他们的恐惧似乎也随之消失。感恩节下午,温迪拉着雪橇上的丹尼到处闲逛,杰克则忙着写剧本,他的剧本现在已接近完成。
“别再说了,嘘,”温迪担忧地说,“别再说了,丹尼。没事了,没——”
“博士,你还会害怕吗?”她开口问,不知道该如何较委婉地提出这问题。
“她抓住我……把我转过来……我可以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多么……然后她开始掐我脖子……我可以闻到她的……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死亡的味道……”
“会,”他简单地说,“不过我现在待在安全的地方。”
他的声音开始歇斯底里地拔高。
“你爸爸说森林巡逻队员迟早会觉得奇怪,我们为何都没查一下无线电对讲机。他们会过来看看是否有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们或许就可以下山,你跟我。让你爸爸做完整个冬季。他有很好的理由想这么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博士……我知道你很难了解……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所以我拔腿就跑,”丹尼说,“我跑,但是门关上了。我之前把门开着,但现在它关上了。我没想到只要再把门打开跑出去就可以了。我吓坏了。所以我就……我靠在门上,闭上眼睛,想着哈洛兰先生说的,这里的东西就好像书里的图片,如果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你不存在,走开,你不存在……她就会走开。但是这不管用。”
“嗯。”他不置可否地回答。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沉默了一会儿。当黄蜂的影像浮现在他们脑子里时,全都静默不语。
这个闪亮的下午,他们两人在楼上,丹尼知道他们刚才在做爱,现在在打瞌睡。他知道,他们很快乐。母亲仍然有一点担忧,但父亲的态度十分奇怪。感觉好像他做了什么非常艰难的事,而且做得很正确。可是丹尼似乎无法看出究竟是什么事。父亲小心翼翼地保守这个秘密,即使在他自己的心里也一样。丹尼怀疑,你有可能高兴自己做了某件事,却同时对这件事感到羞愧而尽量不去想吗?这问题是相当令人困惑的。他不认为这种事情有可能……以正常人的心理来说。他费最大的工夫去探索父亲的心,结果只得到模糊不清的画面,一个好像章鱼的东西快速卷上凛冽蔚蓝的天空。而两次他努力集中精神才取得这画面的时候,爸爸突然用犀利、骇人的目光瞪视他,仿佛他知道丹尼在做什么。
“我走进去,”他说,“我偷了总钥匙溜进去的,感觉好像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非知道不可。而她……那位女士……在浴缸里。她已经死了,整个身体膨胀起来。她……裸——裸……没穿衣服。”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母亲。“然后她开始站起来,她想要抓住我。我知道她想,因为我感觉得到。她甚至不用思考,不像你和爸爸那样子思考。她的想法充满恶意……伤害……就像……像那晚在我房间里的黄蜂!只想伤人。就像黄蜂一样。”
此刻丹尼在大厅里,正准备要出门。他常常出去,带着雪橇,或是穿着雪地鞋。他喜欢走出饭店。当他置身在外面的阳光下时,感觉好像卸下了肩膀上的重担。
于是丹尼跟他们说,但他的话每隔一段周期就会突然变得支离破碎,因为他急于吐露、摆脱,所以有时候会变成近乎无法理解的含糊话语。他一边述说一边越来越紧地贴住母亲的胸脯。
他拉一把椅子过来,站上去,从舞厅的衣橱取出连帽雪衣及雪裤,然后坐在椅子上穿上。高筒靴在鞋箱里,他把靴子取出来穿上,舌头从嘴角探出,专心致志地系鞋带,把生牛皮带子仔细绑成易解的祖母结,接着戴上连指手套和滑雪面罩,准备就绪。
“丹尼,我们很想听听那个女人的事。”温迪轻柔地说。
他踩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厨房到后门去,蓦地停下脚步。他厌倦了在后头玩耍,到一天的这个时刻,饭店的影子会笼罩在他游玩的区域,而他甚至不喜欢处在“全景”的阴影底下,于是他决定穿上雪地鞋到游戏场去。迪克·哈洛兰吩咐他要远离绿雕,但是想到树篱动物,他并不十分担心。它们现在都埋在雪堆底下,除了粗略的小雪丘可看出是兔子的头或狮子的尾巴外,什么也看不见。它们从雪中隆起的模样,使得尾巴看起来反而可笑而不是可怕。
“什么都没有。”他又重复一次,这回比较镇定。他说的是真话,他是被幻觉所欺骗,如此而已。
丹尼打开后门,从放牛奶的平台上拿了雪地鞋。五分钟后,他在前廊用皮带将雪地鞋绑在脚上。爸爸告诉过他,他(丹尼)抓到了使用雪地鞋的要领:放松,缓慢滑动步伐,在抬起的脚即将落下之前扭动脚踝将粉状的干细雪从系带上甩下来的动作。诸如此类的动作都能让他锻炼到大腿、小腿及脚踝必要的肌肉。丹尼发现脚踝最先感到疲累。穿雪地鞋行走对脚踝的负担几乎同滑雪一样重,因为你必须一直清理鞋带。每隔五分钟左右,他就必须双脚张开停住,雪地鞋平放在雪上让脚踝休息。
丹尼凝视着他。
但是去游戏场的途中他不需要休息,因为全是下坡。在吃力地爬过飘进“全景”前廊的巨大雪丘后,不到十分钟,他就已经站在游戏场,一只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搁在滑梯上,甚至没有喘得多厉害。
“没,”他说,“什么都没看到。”
埋在深雪中的游戏场似乎比秋天时来得漂亮,看起来像是仙境的雕塑。秋千的链条冻结成奇怪的姿态,大孩子秋千的座椅与雪齐高。攀爬架是由滴下的冰牙护卫着的冰穴。“全景”娃娃屋唯有烟囱突出在雪上。
“杰克,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但愿另一个也这样被掩埋,只是不要将我们一起埋进去)
杰克微微惊讶地跳了一下,温迪好奇地盯着他。
而水泥环的顶端有两处露出来,宛如爱斯基摩的圆顶小屋。丹尼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蹲下,开始挖掘,没多久就挖出其中一个的幽暗入口,于是他钻进冰冷的地道,想象自己是秘密帕特里克·麦高汉(这个影集已在柏林顿电视频道回放了两次,他爸爸一个也没错过,宁愿不参加聚会,待在家里看《秘密间谍》或是《复仇者》,丹尼总是跟他一起看),正在瑞士山区逃离KGB的探员。这区域发生雪崩,而恶名昭彰的KGB探员斯洛博用带毒的飞镖杀害了他的女友,但是这附近某个地方有苏俄的反重力机械装置,或许就在这个地道的尽头。他拔出自动手枪,走进混凝土地道,睁大眼睛警戒,呼吸时冒出阵阵白雾。
“我不知道。他说到过,那个游戏场,还有树篱动物。”
水泥环的另一头出口被雪牢牢封住。他试着挖穿,却惊讶(也有点不安)地发现雪有多坚实,由于寒冻加上越来越多的雪的重量不断压在上头,这里的雪几乎像冰一样。
“游戏场怎么了?”杰克用一种奇怪而又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他的假想游戏瞬间瓦解,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包围,在这紧密的水泥环里异常地紧张。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阴冷、浅快而空洞。他在雪底下,几乎没有光线从他进来时挖掘的洞口透过来。蓦地他亟欲出去到阳光下,忽然想起他的爸爸妈妈在睡觉,并不知道他在哪里,万一他挖的洞坍塌了,他就会被困住,更何况“全景”并不喜欢他。
“哈洛兰先生说,他还看见过一些别的东西,”丹尼告诉他们,“有一次是在游戏场,有一次是在那间二一七号房看见不好的东西。一个女服务生看见了,到处说,结果丢了工作。所以哈洛兰先生上去,他也看到了。但他没有说,因为他不想要丢掉工作。他只告诉我,绝对不要进去那房间。但是我进去了,因为我相信他说的话,你在这儿看到的东西并不会伤害你。”最后这句话几乎是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说出来的,丹尼抚摸着脖子上肿起的一圈瘀伤。
丹尼有点困难地转身,沿着长长的水泥环往回爬,他的雪地鞋在后头相撞,笨拙地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手掌啪啪啪地把底下今年秋天的白杨木枯叶弄碎。他才刚爬到尽头,触及上面射下的少许冷冽光线,雪就真的崩了,轻微的塌陷,但足足扑了他一脸,并且堵塞住他扭动身躯钻出来的裂口,将他留在一片幽黑之中。
“对,就是恶棍。”他看着温迪。“一九六六年有个叫做维多·吉奈力的头号流氓在那上面被杀害,他的两名保镖也跟着一起被杀了。报纸上登过一张照片,丹尼刚刚描述的正是那张照片。”
有一刹那,他的大脑恐慌得完全冻结,无法思考。然后,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他听见爸爸告诉他,他绝对不能在史托文顿的废物堆玩耍,因为有时候会有愚蠢的家伙把旧冰箱拖出来丢掉,却没有把冰箱门拆掉,万一你跑进去,门刚好关上,你就没法出来了。你会在黑暗中死去。
“恶棍吗?”丹尼问。
(你不会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吧!会吗,博士?)
“这个地方,”杰克说,“以前曾经有相当坏的家伙拥有这地方一阵子,从拉斯维加斯来的团伙。”
(不会,爸爸。)
温迪此刻脸色非常苍白,嘴唇几乎变成灰白。
但是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慌乱的脑袋告诉他,事情确实发生了,他在黑暗中,他被困住了,这里就像冰箱一样寒冷。而且——
“噢,我的天。”杰克说。
(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在总统套房里。在进入卧室的门边墙壁上,有一大片血迹和其他的东西,是喷溅出来的东西。我想……那些东西一定是脑浆。”
他倒抽一口气后屏住呼吸,近乎迟缓的惊恐悄悄蔓延至他全身的血管。是的,没错。这里有别的东西和他在一起,是“全景”为这种机会所保留的可怕东西。也许是一只潜伏在枯叶底下的大蜘蛛,或许是一只老鼠……或者也许是某个死在游戏场的小孩的尸体。那种事情曾经发生过吗?嗯,他想也许曾有过。他想起浴缸里的女人,总统套房墙壁上的血液和脑浆。想到某个小孩,头部因为从单杠或秋千上摔下来而裂开,在黑暗中追在他后面爬,咧开嘴笑,寻找与它一同在永无止境的游戏场玩耍的最后一位玩伴。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听见它到来的声音。
“你看到了什么?”杰克问。
在水泥环的另一头,丹尼听见某个东西手脚并用地爬来找他时,枯叶发出鬼鬼祟祟的窸窣声。随时他都可能感觉到它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脚踝——
“哈洛兰先生单独找我,因为他非常担心。”丹尼继续说,“他说这地方对有闪灵的人来说很不好。他说他看见过东西。我也看到过,就在我跟他聊过以后,在厄尔曼先生带我们到处参观的时候。”
这个想法让他缓过神来。他开始挖掘坍塌下来封住水泥环这端的疏松的雪,不断迅速地将粉状雪从两腿间向后抛,犹如正在挖找骨头的小狗。蓝色的光线从上方透过来,丹尼奋力朝光线方向爬去,宛如从深海游出来的潜水人。他的背部擦撞到水泥环边缘,一只雪地鞋缠绕在另一只的后面,雪掉进他的滑雪面罩及连帽雪衣的领子里。他五指并用地挖着雪。雪似乎想要挽留他,将他再吸回底下,回到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把枯叶弄得窸窣作响的水泥环,把他拘留在那儿,永永远远地。
他的父母再次相互对看,显然被震慑住了。
然而他出来了,仰着脸正对着太阳,他从雪中爬出来,爬离半遭掩埋的水泥环,粗重地喘着气,脸上净是粉状雪,白得近乎滑稽——活生生的吓人面具。他跛着脚走到攀爬架,坐下来重新调整雪地鞋,缓一口气。在他将雪地鞋恢复正常,重新绑紧带子的时候,一双眼始终没离开水泥环尽头的那个洞。他等着看是否有东西会跑出来。什么也没有,过了三四分钟后,丹尼的呼吸开始缓和下来。不管是什么,它都受不了太阳光。它被拘禁在下面,也许只有天黑时才能出来……或者当雪把它环形的监牢两端都堵塞住时。
丹尼猛烈地摇头。“不是,我可以对上帝发誓。”随后,他略带骄傲地又说:“哈洛兰先生说,我是他遇过闪灵能力最厉害的。我们几乎不用张口就可以彼此对话了。”
(不过我现在安全了,我安全了,我可以就这样回去,因为我)
“噢我的老天啊!”杰克低声说,“这不是你编出来的吧,是吗?丹?”
他身后有东西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那是……”丹尼用双手比出概括、无所不包的手势。“能够理解许多事情,知道许多事情,有的时候也能看见很多东西,就像我知道艾尔叔叔打电话来,哈洛兰先生知道你们叫我博士。哈洛兰先生,他在军中削土豆皮的时候,知道他弟弟在一场火车车祸中死掉,他打电话回家时确认是真的。”
他转过身,向着饭店,仔细凝视。但是甚至在他凝望前
“闪灵?”
(你能看见图片中的印第安人吗?)
丹尼再度摇头。“我不知道。之后我们到达这里,哈洛兰先生在他车上和我聊天,因为他也有闪灵。”
就已经知道他将会看见什么,因为他清楚那轻微的撞击声是什么。那是一大块雪坠落的声音,就是像雪从饭店的屋檐滑落,掉到地面上的声音。
“是像《金银岛》里头的‘呦呵呵还有一瓶兰姆酒’的兰姆吗?”
(你能看见——?)
丹尼摇摇头。“我不知道。”
是的,他可以。雪从树篱狗的身上掉落。他下来时,它只不过是游戏场外的无害雪团。如今它露出雪堆,在四周将人的眼睛刺到流泪的白色中出现一抹极不协调的绿。它坐起来,仿佛要乞讨糖果或是残羹冷炙。
“那是什么,博士?”温迪问。
但这一回丹尼不会发狂,不会失去冷静。因为最起码他不是受困在某个漆黑古老的坑洞里。他是在阳光下,而它只是一条狗。今天外面相当暖和,他抱着希望地想,也许太阳能融掉老狗身上足够的雪,让剩下的慢慢摊成一团。或许它就只有这点能耐。
“我记不得每件事。他带我看晚上的‘全景’,前面有骷髅头和交叉的腿骨。然后有敲击的声音。有东西……我不记得是什么……追着我。一个怪物。东尼还让我看了redrum。”
(别靠近那个地方……靠右边走绕过去。)
“什么梦?”
他将雪地鞋的带子绑得紧紧的,站起来回头望着几乎完全淹没在雪中的水泥环,当他看到方才从中逃出的那一端时,心脏霎时冻结。在水泥环的末端有个环形的黑块,一圈阴影标示着他为了进去所挖出的洞口。现在,尽管白雪刺目,他觉得自己能看见有东西在那儿——有个东西正在动。一只手。是某个极为悲伤的孩子在挥动的手,是挥舞的手,恳求的手,即将溺死的手。
“我知道这里不好,”丹尼低声说,“从我们在博尔德的时候就知道了,因为东尼让我梦到过。”
(救我,噢拜托,救救我,如果你救不了我,起码来陪我玩……永远。永远。永永远远。)
“丹尼?”他抬起小男孩惊恐的脸蛋。“儿子,继续说下去。我们都在这儿。”
“不。”丹尼嘶哑着声音喃喃地说。从他嘴巴漏出的这个字干枯赤裸,完全失去水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开始摇摆,想要逃走,就像那时房间里的女人要……不,最好别去想那件事。
她摇头。“不,这件事我不知道。”
他攫住现实的绳索,紧紧地抓着。他得离开这里,集中精神在这件事上。镇定点,要像秘密间谍一样。帕特里克·麦高汉会像个小娃娃一样哭哭啼啼尿裤子吗?
“你知道这件事吗?”他问她。
爸爸会吗?
杰克和温迪在丹尼低垂的头顶上交换了一个害怕的眼神。
这想法让他多少平静一点。
丹尼的脸色一暗。“她,”他说:“那间房里的女人,二一七号房。那个死掉的女士。”他的嘴唇又开始颤抖起来,于是紧抓住茶杯又喝了一口。
从他身后,又传来雪缓慢坠地时的砰然声。他一转身看见一棵树篱狮子的头从雪中钻出来,朝他怒吼。它比原本该站的位置还要更靠近,几乎要到游戏场的大门了。
“天啊!”杰克又说了一次。“那些瘀伤,丹尼。是谁想要勒死你的?”
恐惧想要冒出头,但他强压下去。他是秘密间谍,他总会逃脱的。
丹尼点头。“爸爸,他真的很生气。因为你打给厄尔曼先生,厄尔曼先生打给他。艾尔叔叔不希望你写关于饭店的任何事。”
他迈步走出游戏场,采取绕道而行,与开始下大雪的那天父亲走的路线相同。他全神贯注地操纵雪地鞋,缓慢、平顺地滑步。别把脚抬太高,否则会失去平衡;扭动你的脚踝,把雪从纵横交错的鞋带上甩下来。感觉好像非常缓慢。他抵达游戏场的边陲,这儿的雪堆得很高,因此他能够跨过围篱。跨到一半时,突然差点跌趴下去,因为后脚的雪地鞋勾到围篱的柱子。他靠着重心的外缘,双臂如风车般地转扭了一下才没有跌下去,他清楚一旦跌倒再爬起来有多困难。
“丹尼,你真的知道艾尔叔叔打电话给我吗?”
他的右边,又传来轻微的声响,雪块砰然掉落的声音。他转回头,看见另外两只狮子,如今前爪以上的雪都清干净了,它们并肩站在大约六十步以外的地方,代表眼睛的绿色凹洞紧盯着他。那只狗也把头转了过来。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那医生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两个都很清楚。我们一直都知道。记得丹尼说他想要看消防车的那次吗?那不是直觉。他当时只是个婴儿。他知道一些事情。现在我担心……”她看向丹尼脖子上的瘀伤。
(只是在你没留神的时候发生的。)
“医生说——”
“噢!嘿——”
“丹尼告诉我的。丹尼知道。就像他有时候会知道被遗忘的东西放在哪里,或是谁心里想着离婚的事。”
他的两只雪地鞋拌在了一起,身子猛地往前一跌,陷入雪中,手臂无用地挥动着。更多的雪跑进他的兜帽里,向下滑到脖子里,靴子上也沾了不少雪。他挣扎着爬出雪堆,试图穿着雪地鞋站起来,他的心脏怦怦猛跳。
“那你怎么会知道艾尔跟我说的话呢?”
(秘密间谍,要记住你是秘密间谍)
“不,”她说,“就算我想要也没办法偷听,如果你的脑袋清楚有条理的话,就知道我说得没错。那天晚上丹尼和我在楼下。电话总机关了,我们楼上的电话是饭店里唯一可以用的,因为它直接连到外线。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结果失去平衡往后倒下去。有一会儿他躺在那儿仰望天空,觉得放弃应该会容易点。
“你怎么会知道?”杰克厉声质问道,“你是不是在偷听?你——”
然后他想起混凝土地道里的那东西,心知他不能就此放弃。他重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绿雕。三只狮子现在全都聚集在一块儿,不到四十英尺远。狗围在它们左边稍远处,仿佛要阻断丹尼的退路。它们身上全都没有雪,只有脖子和口鼻处有一环环粉状的细雪。它们全都瞪视着他。
“这间饭店。艾尔·肖克利就是为了这计划打电话给你,他希望你放弃。”
他的呼吸加速,惊慌好像老鼠在脑袋里扭动、啃噬着。他奋力对抗惊慌,与雪地鞋搏斗。
“不,还没。不过那只是时间的问题,我正在构思别的东西……一个新的计划——”
(爸爸的声音:不,博士,别想对付雪地鞋。穿着雪地鞋走路,把它们当成是你自己的双脚。靠它们走路。)
“还有你以前喝酒的所有习惯:嚼伊克赛锭,一直不停擦嘴巴,早上脾气暴躁。另外你的剧本还没办法完成,是吗?”
(好的,爸爸。)
“天啊!”他用手揉搓着脸,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他再度走动起来,试着重拾与爸爸一起练习时的流畅节奏。一点一点地他逐渐掌握到节拍,但随着节奏顺畅,他继而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累,恐惧多么耗尽体力啊。他的大腿、小腿和脚踝的肌腱开始发烫颤抖。他能看见“全景”在前方,愚弄人似地遥远,好像在用许多窗户直盯着他,仿佛这是一场它稍微感兴趣的比赛。
“多半都含糊不清。有一次我起来上洗手间,听到你说:‘见鬼去吧,起码把老虎机引进来,没有人会知道,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还有一次你把我吵醒,几乎在大喊:‘摘下面具,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丹尼转回头看,急促的呼吸骤停了片刻,随即加速,甚至比之前还更快。最接近他的狮子如今在他身后只有二十英尺远的地方,宛如狗在池塘里涉水前进一般地挺胸穿过积雪。另外两只在它的左右两边,与它同速向前。它们就像一排巡逻的士兵,而狗,依旧在左边稍远的地方,宛如侦察兵。最靠近他的狮子把头低下,强健有力的肩膀拱得高过脖子,尾巴翘起,仿佛在他转身看它之前,它正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甩动尾巴。他觉得它看起来像是一只异常巨大的家猫,正愉快地戏弄即将残杀的老鼠。
“我在睡梦中?”杰克问。他的脸上露出谨慎、讶异的表情。“我在睡梦中说话?”
(——要跌倒了——)
“丹尼说得没错。这地方似乎对你有好处。你远离史托文顿那些让你非常不快乐的压力。你是你自己的上司,靠双手工作,这样你就可以将脑筋——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晚上的写作上。但是……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这地方似乎开始对你有害。你花很多时间在地下室,仔细翻阅那些旧文件,那些古老的历史。在睡梦中说话——”
不,假如他跌倒的话就死定了。它们绝不会让他爬起来。它们会猛扑过来。他死命地挥动双臂,身子突然往前冲,重心跳到鼻子之前。他抓到重心后急忙向前,迅速回头瞄几眼。空气飕飕地进出他干渴的喉咙宛如热烫的玻璃。
杰克一语不发。
包围他的世界仅剩刺眼的白雪、绿色的树篱和雪地鞋沙沙的声响。还有别的东西,一个轻柔、听不清楚的脚步声。他想要加快速度,却没有办法,他正走在大雪掩盖的车道上。小男孩的脸几乎完全隐没在雪衣兜帽的阴影下。这个下午无风而晴朗。
“我们是在谈论你,”温迪轻声说,“或许我们没有全部说出口,但我们两人都明白。我是因为我是你妻子,而丹尼是因为他……就是知道一些事。”
再次回头时,尖端的狮子离他只有五英尺,龇牙咧嘴的,嘴巴张大,腰臀部绷紧有如上了发条。在它及其他几只后头,他看见兔子鲜绿色的头正钻出雪堆,仿佛要把可怕茫然的脸转过来看这场追猎的结果。
“不管怎样,我不懂。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中场休息过后才进的电影院。”
现在,在“全景”前面环形车道和前廊之间的草坪上,他不再压抑心中的惊慌,开始笨拙地穿着雪地鞋奔跑,丝毫不敢回头看,身体越来越往前倾,两只手臂伸在前面,宛如盲人摸索障碍物一般。他的兜帽掉在背后,显露出他的脸色,脸颊上病态的红斑遮盖住了糨糊般的灰白,眼睛因惊惧而异常地凸起。前廊现在非常接近了。
“——谈论他们有多爱你吗?”
在他背后,他听见雪突然发出嘎吱一声巨响,有个东西跳起来。
“你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杰克问,“我不确定我有多喜欢我的妻子和儿子——”
他跌倒在前廊的阶梯上,发不出声音地尖叫着,一面手脚并用地快速往上爬,雪地鞋在后面歪歪斜斜地撞击着。
丹尼一副苦恼的样子,摇摇头。
空中有挥砍的声音,他的腿忽然感到一阵疼痛,还有衣服撕裂的声音。别的东西可能——肯定——存在他的心中。
温迪叹了口气。“我猜我们谈得不够多。是吗,博士?”
咆哮,愤怒的吼叫。
杰克点点头。修剪树篱的那天在他脑海中的印象非常鲜明。
鲜血和常青植物的味道。
温迪说:“你修剪树篱的那天,丹尼和我在车上谈过,就是第一次下大雪的那天,记得吗?”
他整个人趴在前廊上,嘶哑地啜泣着,嘴巴里尝到浓烈的金属铜味。他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鼻子淌下一道细细的血流。
“对,就是那个。”他宽慰地点点头。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趴了多久,之后大厅门突然打开,杰克飞奔出来,只穿着牛仔裤和拖鞋。温迪跟在他后头。
“左右为难的困境?”温迪轻声问,“当任何一种选择似乎都不好的时候?”
“丹尼!”她高喊。
“因为艾尔叔叔帮你弄到了这份工作。我搞不懂为什么在这里对你同时有好处又有害处,那叫做……”他注视着父母寻求协助。他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博士!丹尼,天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儿子,那你为什么不说呢?”杰克轻轻将丹尼额头上浸着汗湿、凌乱的头发往后拨去。
爸爸扶他起来。他膝盖底下的雪裤被撕开,里头羊毛料的滑雪袜也被撕裂,小腿肚上有浅浅的抓痕……似乎像是他努力挤过生长茂密的常青树篱时,树枝抓伤了他。
“我想要……告诉你们每件事,”丹尼说,“我但愿自己之前说出来就好了。”他拿起杯子握着,仿佛杯子的温暖让他得到安慰。
他转回头看。底下草坪的远处,越过果岭,有几个隐约、蒙着雪的隆起物,是树篱动物——在他们和游戏场之间;介于他们与道路之间。
丹尼的目光从杰克移到温迪,又转回到杰克身上。在短暂的沉默中,他们更了解自己的处境和形势: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将新鲜的雪从西北方刮过来;老饭店吱吱嘎嘎地呻吟着迎向另一场暴风雪。如她偶尔会想起的,他们与外界失联的事实以料想不到的力道击向她,宛如一拳猛然打到心脏底下。
他的双腿瘫软。杰克抱住他,于是他放声哭了起来。
杰克郑重地把手放在儿子的肩上。“丹尼,你想你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这非常重要。”
35.大厅
丹尼花了十五分钟喝下那一大杯饮料的一半,到这时他显然平静了下来,几乎不再发抖。
丹尼告诉了父母所有的事情,除了雪封住水泥环尽头时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事。他无法强迫自己重述当时的情况,也找不出恰当的词句来表达当听见白杨枯叶在阴冷的黑暗中鬼祟地噼啪作响时,自己感受到的那种迟缓、渐渐爬上来的恐惧感。不过他告诉他们雪成团落下时轻微的声响,还有狮子用头和耸起的肩膀一路顶出雪堆来追逐他,甚至连即将终了时兔子如何转头来看的事也说了。
“现在别提。”他说。
他们三人在大厅里,杰克在壁炉里生起熊熊烈火。丹尼裹着毛毯坐在小沙发上,那儿曾经,仿佛是一百万年前,有三位笑得像小女孩的修女坐在那儿,等待柜台的队伍逐渐稀疏。丹尼啜饮着马克杯中的热面汤,温迪坐在他身旁,轻抚他的头发。杰克坐在地板上,在丹尼讲述那场经历时,他的表情似乎越来越沉寂,越来越凝重。他两度掏出身后口袋的手帕擦拭看起来疼痛的嘴唇。
“杰克——”她开口,但不确定自己是打算道歉,还是想要辩解。不论是前者或后者,她心里明白,都是无用的。
“然后它们就追着我。”丹尼说完,杰克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丹尼望着妈妈。“它们一路追着我到门廊。”他努力维持平静的语气,因为假如他保持平静,他们也许会相信他。史坦格先生就没有保持平静,他开始哭泣,而且没法停止,所以穿白大褂的人才来带走他,因为如果你不能停止哭泣,就代表你发疯了,那么何时能够回来呢?没有人知道。他的连帽雪衣和雪裤及凝结了的雪地鞋,搁在一进巨大双扇门内的地毯上。
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杰克是无辜的,丝毫没有。温迪感觉自己的脸发烫,然而她无可奈何地确信,倘若整件事重来一次,她仍会那么想仍会那么做。她永远承继了母亲的部分特质,无论是好是坏。
(我不哭,我不会让自己哭出来的)
(她一直紧逼他直到他死去;等到他与她离婚时业已太迟。)
他想他有办法做到,但是忍不住发抖。他直视着壁炉里的火,等候爸爸开口说话。猛烈燃烧的橘黄色火焰在深色的石头壁炉边跳跃着。一个松树结砰的一声爆开,火花冲上排烟管。
紧接着她突然想到一个令她不安,甚至震惊的想法:她一心想要将事情怪罪到杰克头上吗?她那么嫉妒杰克吗?这是她母亲会有的想法,是非常恐怖的念头。她还记得有个星期天,爸爸带她去公园,而她从攀爬架的第二层摔了下来,割伤了两个膝盖。当父亲带她回家时,母亲对他大声尖叫: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为什么没看着她?你怎么当父亲的啊?
“丹尼,过来这儿。”杰克转过身,脸上依旧是憔悴如死人般的表情。丹尼并不想看他的脸。
丹尼点头表示可以,接过茶杯。他喝了一小口,脸都皱了起来,怀疑地望着杰克。杰克点点头,丹尼继续再喝。温迪感到自己内心某处因为熟悉的嫉妒而扭曲,她知道儿子绝不会为她喝下那杯饮料。
“杰克——”
“博士,我想让你喝下这个,”杰克说,“味道虽然糟糕得要命,不过会让你感觉好一点。你能为爸爸把它喝下去吗?”
“我只是要孩子过来一下子。”
她指了指橱柜,杰克拿了一瓶下来。他往茶杯倒了好些,再将雪利酒摆回去,然后用牛奶填满杯子的最后四分之一的空间,又加入三汤匙的糖,搅拌过后拿给丹尼。丹尼的啜泣声越来越小,只剩下鼻子吸气和抽噎的声音,可是他浑身发着抖,眼睛目不转睛地瞪得大大的。
丹尼滑下沙发,来到爸爸身边。
“在哪个碗橱?”
“好孩子。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喔,当然,有两三瓶吧!”
丹尼甚至还没走到窗边就知道他会看到什么。在标示着他们平常活动区域凌乱的靴子脚印、雪橇轨迹和雪地鞋印子之下,覆盖住“全景”草坪的雪地向下倾斜到绿雕和远处的游戏场。两组鞋印破坏了雪地,一组是从门廊笔直通向游戏场的足迹,另一组是绕了一大圈又回到门廊的环形印子。
“有料理用的雪利酒吗?”他问温迪。
“只有我的脚印,爸比。可是——”
后面瓦斯炉口上有个大茶壶,以文火热着。杰克把一个茶包扔进自己的大陶瓷杯里,倒进半杯热水。
“那树篱呢,丹尼?”
“我相信你。”他说,虽然他必须对自己坦承,看见彼此的立场以如此意外、令人目眩的速度对调,令他相当愉快。但是他对温迪的愤怒只是一时本能的反应冲动。在他心中,很清楚温迪宁愿浇一罐汽油在自己身上然后点燃火柴,也不愿伤害到丹尼。
丹尼的嘴唇颤抖了起来,他快要哭了。万一他停不下来怎么办?
“杰克,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拜托,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不哭,我不哭,不哭不哭绝不哭!)
杰克将丹尼抱进厨房。男孩仍激烈地哭泣,拒绝从杰克的胸口抬起头来。在厨房里,他把丹尼交还给温迪,她似乎仍然震惊得不敢相信这一切。
“全都被雪盖住了,”他低声说,“可是,爸比——”
29.厨房谈话
“什么?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外面又下起了雪。
“杰克,你是在盘问他啊!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很难过,他——”
“噢杰克,你一定知道——”
“闭嘴!好啦,丹尼?”
温迪呆愣着,不敢置信地瞪着丈夫,脸色变得苍白。她摇摇头。
“它们抓伤我,爸爸。我的腿——”
“温迪?”声音轻柔,近乎低哼。“温迪,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一定是在雪壳上割伤腿的。”
杰克缓缓抬头望着温迪的脸,他的双眼有如两枚小小的银币。
温迪插入父子之间,脸色苍白而愤怒。
爸爸,就是她。
“你打算要他做什么?”她质问丈夫。“承认杀人吗?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他犹如一支钝箭撞进杰克的怀中,害杰克的脚步摇晃了一下。丹尼猛然攫住他,起先像个拳击手般地用拳头连续打他,接着抓住他的皮带,靠在他的衬衫上啜泣。杰克能感觉到儿子滚烫的脸贴着他的腹部抽动。
这时他眼神中的古怪似乎淡去。“我只是想要帮助他找出现实和幻觉之间的差别。”他在丹尼身边蹲下让两人处在眼睛平视的位置,然后紧搂住丹尼。“丹尼,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明白吗?那就像是你有的时候陷入的出神状态,就这样而已。”
“爸爸!”他大叫着,向杰克跑去,眼睛因受到惊吓而睁得很大。“噢爸爸,爸爸,是她!是她!是她!噢爸爸爸爸——”
“爸比?”
丹尼看见杰克,突然以强劲的力道挣脱出母亲的怀抱,让她没法抓住他。她脚下一绊往后跌倒靠向雅座,差点跌坐到里头。
“什么,丹?”
“丹尼!”他大声喊着,“丹尼!”
“我并不是在雪壳上割伤腿的。那里根本没有雪壳,全都是粉粉的雪,甚至没办法黏在一起做雪球。记得我们想打雪球仗,都没办法打吗?”
他从高脚凳上下来,腰部以下麻痹了,他这辈子不曾如此害怕过。他儿子究竟戳进什么洞、挖到了什么黑暗的巢穴?里头有什么蜇了他?
他感觉父亲贴着他的身体僵硬起来。“就在门廊前的阶梯那里。”
“杰克!”她惊惧地大叫,“噢天啊!杰克,他到底怎么了?”
丹尼抽身退开。忽然间他懂了。他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就像他有时候会突然明白一些事情一样,如同他知道那妇人想要钻进灰衣男人的裤子里一般。他瞪大眼睛直盯着父亲。
他的身子陡地在她臂弯中一僵,背拱成弓状,使得温迪脚步踉跄了一下。之后他突然放声尖叫,失控的声音从紧缩的喉咙猝然冲出,狂乱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那声音似乎填满了空空荡荡的楼下,再折回到他们身边,如报噩耗的女妖,简直像是有一百个丹尼同时尖叫一般。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震惊地低喃。
丹尼在她怀中动了起来,脸上呆滞、空洞的表情宛如覆在脸上的厚冰层,渐渐解冻。他的嘴唇扭曲,仿佛尝到什么怪异的滋味。眼睛睁得大大的,两手举起好似要遮住双眼却又放下。
“丹尼——”杰克的脸越加紧绷。
“杰克,我们得把他带下山。他——”
“你知道的,因为你看到过——”
“这很重要!”他大声吼叫,一拳捶到吧台上,力道大得把空的花生盘子震跳了起来。“很重要,该死的,这件事非常重要!”
杰克张开手掌掴丹尼脸的声音相当平淡,一点也不戏剧化。男孩的头部往后一仰,脸颊上变红的掌印宛如烙印。
“杰克,现在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温迪发出哀叹的声音。
“我绝对没有碰他,”杰克粗声粗气地说,“从那天晚上折断他的手臂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了,就连打他屁股都没有。”
瞬间他们三人都静止不动,之后杰克一把抓住儿子说:“丹尼,对不起,你还好吗,博士?”
他吓了一大跳,在把高脚凳转过去时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温迪站在双扉推门的入口处,臂弯里抱着的丹尼宛如恐怖片中的蜡像。杰克非常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三人构成戏剧性的场景:那是在昔日禁酒戏码的第二幕帷幕即将拉开之前,场务人员还没完全准备好负责道具的人忘记将“万恶的渊薮”填满酒架。
“你打了他,你这混蛋!”温迪哭喊着,“你这下流的混蛋!”
“杰克?”声音胆怯而迟疑。
她扯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丹尼被两人拉扯在中间好一会儿。
(可是我绝对没有对他动手!可恶,我并没有!)
“噢拜托,别再拉我了!”他对他们高声喊,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痛苦,于是两人都放开他,此时眼泪止不住了,他崩溃地哭泣,倒在沙发和窗户之间,他的双亲无助地盯着他,就像孩子直瞪着在激烈争夺玩具归属的扭打中弄坏的玩具一样。壁炉里另一个松树结爆裂的声音有如手榴弹,把他们全都吓了一跳。
丹尼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不是丹尼平常那张活泼又灵动、眼睛闪闪发光、清澈纯净的脸,而是紧张兮兮、如行尸走肉般的陌生脸庞,眼神呆滞晦暗,嘴巴稚气地噘着,还含着大拇指。他到底在干什么?当他儿子在楼上某个角落,表现得像是该进精神病房的患者,和沃利·霍利立斯描述过的维克·史坦格被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带走之前的举止一模一样时,他居然坐在这儿对着自己说话,活像个生闷气的青少年。
温迪给他服用儿童阿司匹林,杰克轻轻将他放入轻便小床的被褥里,他没有抗议。他将拇指塞在嘴里马上睡着了。
躺下来翻滚,一次又一次。
“我不喜欢这样,”她说,“这是倒回到从前。”
在三叶草丛间,
杰克没有回答。
翻滚吧,
她柔和地注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笑容。“你要我为了骂你混蛋向你道歉吗?好吧,我道歉,对不起。但是你还是不应该打他。”
所有的雅座全都空无一人。笑声如秋天飘落的树叶,渐渐沉寂下去了。杰克目不转睛地瞪着空荡荡的酒吧半晌,眼睛圆睁,眼神深沉。他的前额中央青筋突起,怦怦直跳。在他心中最核心的深处,一个令人发冷的念头慢慢成形,他的精神逐渐错乱。他感到一股冲动,想要举起旁边的吧台高脚凳,翻转过来,然后如一阵复仇的旋风般横扫过整间酒吧。然而他仅是转回身来面向吧台,咆哮道:
“我知道,”他咕哝着说,“我清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待在这儿?)
“你答应过绝对不会再打他的。”
他再度旋身。“让我——”
他愤怒地望着妻子,随后怒气消退。突然间,带着同情和震惊,她看见杰克年老后的模样。她以前不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他顿住。劳埃德不见了。更糟的是,他从来不曾存在过。那些酒也从来不曾存在。唯有坐在雅座里的人,那些从化装舞会来的人,他几乎能听见他们掩着嘴发出的压抑笑声,并且感觉到他们的眼睛闪烁着针尖般犀利、残忍的光芒。
(?什么样子?)
“劳埃德,我的兄弟,之后你就开始看清真相,一些你从排水沟看不见的东西。比方说货车的地板只不过是单纯的松木板,新鲜得还淌着树液,假如你把鞋子脱掉,肯定会扎到刺。好比说货车上唯一的家具是没有软垫可坐的高背长椅,事实上这些只不过是教会的长凳,每隔五英尺左右就有一本唱诗集。比如说货车上所有坐在教会长凳上的人都是平胸女士,她们身穿领口周围有一点蕾丝的长洋装,头发梳到后面挽成髻,绑得紧到你几乎能听见头发在尖叫。每张脸孔都呆板、苍白发亮,她们全都唱着‘我们聚集生命河——边,在极美丽、极美丽的,河——边。’最前面有个金发的臭婆娘在弹风琴,要求她们唱大声点,再唱大声点。然后有人用力塞了一本唱诗集到你手中,说:‘唱出来吧!兄弟。如果你希望待在这辆货车上,你就得早上唱、中午唱、晚上唱,尤其是晚上更应如此。’劳埃德,你这时才领悟到这辆货车的真面目。这是窗户上装有铁栏杆的教堂,是女人的教堂,你的囚牢。”
挫败,她回答自己。他看起来像是被击垮了。
他将里面空无一物的拳头抬到嘴边,再灌下一杯——干掉四杯,还有十六杯,进展绝佳。他在高脚凳上微微摇摆。让他们盯着看吧!如果他们愿意这样的话。照张相片啊!各位,这样可以持久一点。
他说:“我一直认为自己能信守承诺。”
“所以,你爬上去,”他告诉劳埃德,“你真高兴上去那里。我的天,是啊!那是肯定的。那辆货车是整个游行队伍中最大、最棒的花车,每个人都列队站在街道两边,全都为了你鼓掌欢呼挥手,那些排水沟里喝得烂醉的酒鬼除外。那些家伙曾经是你的朋友,但现在全都被抛在你后头了。”
她走向杰克,把双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好了,都过去了。等巡逻队员来查看的时候,我们就告诉他,我们全都想下山,好吗?”
他又喝干两杯想象中的酒,将酒杯扔到背后去,几乎能听见杯子砸碎在地板上的声音。该死,如果不是喝醉了的话,那肯定是伊克赛锭造成的。
“好。”杰克说,至少在那一刻,他是真心的。如同他早晨看着浴室镜中自己苍白枯槁的脸之后,总是真心如此认为。我要停掉,要彻底戒掉。但是早晨接下来是下午,到下午他觉得舒服一些。然后下午紧接着是晚上。如某位二十世纪的伟大思想家说过的,夜晚总会降临。
“是的,你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告诉劳埃德。“很少人从传说中的戒酒货车回来,但那些回来的人都有可怕的故事可以说。当你跳上去的时候,它看来就像是你所见过最明亮、最干净的货车,十英尺高的车轮让车子的底部高出排水沟,所有醉鬼都带着棕色牛皮纸袋,装着自备的雷鸟牌加度葡萄酒和老祖父的私酿波本威士忌横七竖八地躺在沟里。你远离所有对你投以厌恶的眼光,叫你自我检点,或是滚到别的镇去装模作样的人。劳埃德我的伙伴,从排水沟看过去,那是你见过外观最精致的货车。全车悬挂着彩带,前头有铜管乐队,每边各有三名女指挥,快速挥动着她们的指挥棒,并朝你闪露她们的小短裤。噢老兄,你得搭上那辆货车,远离这群将劣质烈酒一滴不漏地喝光的醉鬼,他们一边猛灌着烈酒,一边闻着自己的呕吐物,并且沿着排水沟搜找半英寸长的烟屁股抽。”
他发现自己希望温迪询问他关于树篱的事,问他丹尼说的那句“你知道的,因为你看到过——”是什么意思。倘若她问的话,他会把一切如实告诉她。所有的事情:树篱、那房里的女人,甚至那条似乎会变换姿势的消防软管。可是自白该终止在何处?他能告诉她,他把磁发电机扔掉,假如他没那么做的话,他们现在可能全都在萨德维特了?
“那么,就是从来没有过了。”杰克说。他的手握住第一杯酒,将拳头举到张开的嘴边,然后往上一倒。他一口吞下,再将虚构的酒杯往肩膀后头一扔。人群又回来了,刚从化装舞会回来,他们审视着他,用手掩着嘴偷笑。他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倘若吧台背后的酒架是一面镜子,而不是可恶讨厌的空架子的话,他就能看见他们了。让他们瞪着看吧!去他们的。让想看的人尽量看吧!
结果她说的是:“你要喝茶吗?”
劳埃德诚实说,他想不起来了。
“好。来杯茶应该不错。”
“那你曾经在这种人跳脱戒酒货车之后,重新跟他打过交道吗?”
她走到门边,在那儿停住,隔着毛衣搓揉前臂。“这不单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她说,“他在经历那个……梦,或不管是什么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劳埃德承认自己偶尔会认识这样的人。
“温迪——”
“戒酒货车,”他说,“你有认识跳上戒酒货车的绅士吗?”
“我们在睡觉,”她说,“睡得像一对刚满足过性欲的青少年。”
杰克凝视着二十杯虚构的饮料,马提尼酒杯上凝结的水珠呈现红色,每一杯都配有用搅拌棒插着的一颗圆胖的绿橄榄。他几乎能闻到空气中杜松子酒的香气。
“别再说了,”他说,“都结束了。”
“劳埃德,你真是神奇啊!”他说,“竟然已经准备好了。你的速度只有你那双那不勒斯眼睛的深情美丽才能超越。干杯。”
“不,”温迪回答,对他露出古怪、焦躁不安的微笑。“还没结束。”
他转回身来,表情痛苦地吞下未完全溶解的伊克赛锭片。
她出去泡茶,留他继续照看儿子。
雅座全都是空的,从酒吧门旁向左右两边伸展开去,位于他左边的那排在吧台马蹄形的弯角处转到吧台侧边,一直排到房间窄边的尽头,坐垫和靠背都包着皮革。闪亮的福米卡塑料贴满桌面,每张上头都有一个烟灰缸,每个烟灰缸里都有一盒火柴,科罗拉多酒吧的字样用金箔烫印在每个纸板火柴盒的双扉推门商标上方。
36.电梯
杰克旋转凳子转过身去。
杰克从不安稳的浅眠中醒来,睡梦中,模糊不清的巨大幻影在无穷无尽的雪地上追着他,他醒过来时起先还以为是另一场梦:一片漆黑,黑暗中,突然响起机器的混乱噪音——咔嚓咔嚓、叮叮当当、嗡嗡嗡嗡、嘎嘎嘎嘎、啪嗒啪嗒和呼呼飕飕的声音。
他忽然感觉到大家在盯着他看,好奇又带点轻视。身后的雅座坐满了人——头发逐渐灰白的杰出男人和美貌的年轻女孩,全都变装打扮,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这不成样的戏剧排演。
不久他旁边的温迪坐起身,于是他知道这不是梦。
杰克砰地将伊克赛锭的瓶盖打开,摇出两粒药锭,丢进嘴巴,一股熟悉的胃酸味道顿时涌入嘴里。
“那是什么声音?”她的手冰冷得像大理石,紧抓住他的手腕。他克制想要把她的手甩开的冲动——见鬼的,他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床头柜上发光的时钟显示差五分十二点。
劳埃德感谢他的称赞。
那嗡嗡声又来了,响亮而稳定,仅有轻微的变化。嗡嗡声停止后紧接着是叮当声,然后嘎嘎作响再砰的一声。撞击。接着嗡嗡声又继续。
“好极了。劳埃德,我喜欢你。你是最棒的,是巴里和缅因州的波特兰之间最棒的酒吧老板,哦,是俄勒冈州的波特兰。”
是电梯。
劳埃德说他的信用良好。
丹尼坐了起来。“爸爸?爸爸?”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恐惧。
“我好像一时没带够钱,”杰克说,“不管怎样,我在这间酒吧的信用怎么样?”
“我在这里,博士,”杰克说,“过来这边,跳上来。你妈妈也醒了。”
劳埃德转身去工作。杰克把手伸进口袋去掏钱夹,却拿出一瓶伊克赛锭。他的钱夹放在卧室的写字台里,而他被那小腿瘦得皮包骨的妻子锁在了卧室外头。干得好啊,温迪。你这讨厌的婊子。
丹尼爬上床到他们两人中间,把被褥弄得沙沙作响。“是电梯。”他低声说。
“你人真好。你把那些火星人直接在吧台排列好,我要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白种人的责任啊!劳埃德,我的朋友。”
“没错,”杰克说,“只不过是电梯罢了。”
劳埃德说他一点也不忙。
“只不过?你什么意思?”温迪质疑,口气略带点歇斯底里。“现在是三更半夜啊!谁在操作电梯呢?”
“所以就这样子吧,”杰克说,“给我倒二十杯马提尼酒。整整二十杯,就那样,哐当。为了我戒酒的每一个月,另外一杯是为了让我慢慢适应。你能应付得来的,对吗?你不会太忙吧?”
嗡嗡嗡——咔嗒/叮当。现在在他们上头。闸门拉上时的嘎嘎声,门开开关关的碰撞声,接着又是马达及缆线的嗡嗡声。
劳埃德表示同情。
丹尼呜咽了起来。
“啊,我真高兴你开口问我,”杰克说,“真的很高兴。因为我钱包里刚好有两张二十块和两张十块的钱,我担心钞票会一直搁在那儿到明年四月呢!这附近连个‘7—11’便利商店都没有,你相信吗?我还以为连他妈的月球上都有‘7—11’便利商店呢!”
杰克把脚移到床外,踏到地板上。“大概是短路。我去检查一下。”
劳埃德说是啊。接着劳埃德问他要点什么。
“你敢给我走出这个房间!”
“嗨,劳埃德,”他说,“今晚动作有点慢,是吧?”
“别傻了,”他匆忙穿上睡袍说,“这是我的工作。”
他再次抱着盲目而毫无理性的希望瞥向酒架,但架子依然如之前一样空荡荡的。他痛苦沮丧地咧嘴一笑。拳头,缓缓地握紧,在吧台皮革包覆的边缘留下细微的抓痕。
过一会儿她自己也下床,拉着丹尼一起。
他在高脚凳上坐下,将手肘撑在吧台包覆着皮革软垫的边缘。他的左手边是装花生的碗,当然,现在是空的。这是他十九个月来走进的第一间酒吧,但这可恶的地方居然没酒——运气真背。尽管如此,一股极为强烈的怀旧情感仍席卷了他,而身体对酒的渴望似乎一路从腹部上升到喉咙,再爬升到嘴巴和鼻子,所经之处,周围的组织都会枯萎、皱缩,让它们迫切需要大量湿润、冰凉的东西。
“我们也要去。”
他走近吧台,边走边困惑地微微摇头。这感觉就像那天在游戏场……但是没有道理回想起那件事。然而他可以发誓自己看见那些瓶子,虽然模糊不清,却是真的,就像你在窗帘拉上的房间里看到家具的模糊轮廓一样。玻璃上隐约闪着光。唯一残留的是啤酒的味道,杰克知道那是世上每间酒吧在过一段时间后,啤酒逐渐渗入木制装潢的气味,任何新近发明的清洁剂都无法将它彻底根除。然而这里的气味似乎很强烈……几乎像是新鲜的。
“温迪——”
架子上全都是空的,甚至还未彻底蒙上一层灰。啤酒龙头是干的,底下镀铬的排水管也是如此。在他左右两边,铺了天鹅绒软垫的高靠背雅座宛如男人一般立着,每个座位的设计都是为了给坐在里面的情侣提供最佳的隐私空间。正前方,铺着红毯地板的另一端,四十张高脚凳置放在马蹄形的吧台四周,每张凳子的椅面都是皮革制的,并且饰以牲畜的烙印浮雕——被圆圈包围的H, D头顶、脚下各一横(这很恰当),四分之一弧形上的W,横躺的B。
“怎么了?”丹尼阴郁地问,“爸爸,怎么回事啊?”
他睁大眼睛,摸找着墙上的开关,昏暗、温馨的酒吧灯亮起,一圈圈二十瓦的灯泡嵌在头顶上三个车轮形状的吊灯顶端。
杰克没有回答,反而转身走开,表情愤怒而凝重。他在门边系上睡袍的带子,打开门,踏入幽暗的走廊。
他跨过双扉推门,进入酒吧深长、层叠的阴影中。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之前来过这里一次,检查厄尔曼留下的存货清单,他知道这地方被搬得一干二净,架子上空无一物。但是现在,仅靠着餐厅渗透过来的黯淡光线的照明(由于雪遮住了窗户,餐厅本身光线也很昏暗),他觉得自己看见吧台后面有一排又一排微微闪耀着光的酒瓶,以及苏打水瓶,甚至还有啤酒从三个磨得十分光亮的龙头流淌下来。没错,他甚至能嗅到啤酒的味道,那湿润、发酵和酵母的气味,与他父亲每晚下班回家时脸上微微飘散的味道一模一样。
温迪迟疑片刻,事实上先开始移动的是丹尼。她很快赶上他,他们一起出去。
(到吧台来喝一杯吧!朋友,今晚酒全部免费。)
杰克没想费事去开灯。她摸索着开关,点亮通往主走道的走廊天花板上四盏间隔排开的灯。前方,杰克已经转过转角。这一回丹尼找到开关面板,轻轻将三个开关全都扳上去,通到楼梯及电梯井的走廊立刻亮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站在餐厅的另一头,正好就在科罗拉多酒吧那扇传统风格的双扉推门外,这里在一九四五年的那天晚上,所有的酒应该都是无限畅饮的。
杰克站在电梯间,电梯两侧有长椅及烟灰坛,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紧闭的电梯门前。他穿着褪色的格子呢睡袍和鞋跟磨损了的棕色皮拖鞋,头发全都睡得乱卷,还有几撮像苜蓿那样乱翘的头发。他望着她就像可笑的二十世纪的哈姆雷特,一个犹豫不决的人物,陷入汹涌而至的悲剧,却无力逆转局势,或者以任何方式改变。
(接着红死魔统驭一切……)
(天啊,别再这样妄想了——)
杰克漫步在桌子间,暂时忘却了楼上的妻儿,忘记那场梦、砸毁的无线电和瘀伤。他的手指划过光滑的塑料防尘罩,试着想象一九四五年八月那个炎热夜晚的情景,战争胜利,延展在前方的未来如此崭新而又多彩多姿,宛如梦想的国度。明亮而色彩缤纷的日式灯笼挂满整条环形车道,金黄色的光线从如今堆满雪的高窗照射出去。男男女女都变装赴会,这边一位光彩夺目的公主,那边一位穿着长筒靴的骑士,到处都是闪亮的珠宝和灵光闪现的机智,跳舞,免费美酒畅饮,先来杯红酒,接着是鸡尾酒,再来也许是加啤酒的威士忌,谈话的兴致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乐团指挥的指挥台传来兴高采烈的呼声,高喊着:“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丹尼的手紧握住她的,令她吃痛。他抬头专注地看着她,神情紧张焦虑。她明白,丹尼捕捉到她大致的想法,只是他究竟懂多少难以判断,但她的脸红了,感觉很像儿子当场逮到她手淫。
午夜时分摘下面具跳舞)
“走吧!”她说,他们沿着走廊走到杰克身边。
(晚上八点开始供应晚餐
这里的嗡嗡声、叮当声和碰撞声更为响亮,断断续续、令人麻木的声响让人感到恐怖。杰克极度焦虑地紧盯着关闭的门。透过电梯门中央的钻石形窗户,她觉得能看到缆线轻微地弹动着。电梯当一声停在他们底下,大厅层。他们听见门咚地打开。然后……
他顺楼梯而下到底层,在大厅柜台边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右,走进餐厅,站在一进门的地方。空荡的桌子,都铺着清洗干净并熨烫平整的白色亚麻桌布,上面还盖着透明的塑料防尘罩朝他微微地闪着光。整间餐厅空无一人,唯有
(舞会)
哼,迟早她得出来,除非她打算两人都彻底绝食。一想到这,他的嘴角就扬起相当阴险的笑容。让她来找他吧!她迟早会来的。
为何她会想到舞会?这个词就这样毫无来由地跃入她的脑中。“全景”完全寂静无声,除了电梯井传上来的奇怪嘈杂声。
他起身,缓步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在那儿站了半晌,从身后口袋拿出手帕,擦抹嘴唇,考虑走下去猛敲卧室的门,要求她让他进去好看看他的儿子。她没有权利如此地专横。
(一定是个很棒的舞会)
没错,或许一开始有。他曾经是个酒鬼,做了很多很糟糕的事,折断丹尼的手臂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倘若一个人改过自新,他的悔改不是迟早应该得到赞扬吗?假如没得到应有的赞许,难道他不应做些名副其实的事吗?如果一位父亲老是谴责童贞的女儿和中学里的每个男生都有性关系,她最后难道不会厌烦(受够)了指责,而索性做出饱受父亲责备的行为吗?要是妻子背地里——不完全是私底下——一直相信完全戒酒的丈夫是个酒鬼的话……
(?什么舞会?)
她没有这种该死的权利!
有一瞬间她的脑袋充斥着一幕景象,那影像如此真实,感觉像是回忆……不仅仅是一般的回忆,而是你珍藏的记忆,你为特殊场合保留,绝少大声张扬的那种。灯……数百盏,也许上千盏。灯光和旗帜,香槟软木塞砰地打开的声音,四十人组成的管弦乐团,演奏着格伦·米勒的《喜悦心情》。但是格伦·米勒在她出生前就随着轰炸机坠落了,她怎么会有关于格伦·米勒的回忆呢?
她夺走丹尼时脸上那副表情浮现在他面前,他忽然想要用拳头彻底消灭那张脸上的怒火。
她低头看着丹尼,发现他的头偏向一侧,仿佛他正在聆听她听不见的声音。他的脸颊非常苍白。
杰克站在楼梯上,竖耳倾听安抚的哼唱声透过紧锁的房门隐隐约约地传出来,他的迷乱渐渐地为愤怒所取代。情况从来不曾真正改变;对温迪来说从来没有。他即使戒酒二十年,但是每晚回到家,她在门口拥抱他时,他还是能看见/感觉到她的鼻孔微微张大,试图探测他呼出的一长列气息中,是否夹带着苏格兰威士忌或杜松子酒的气味。她总是假设最糟的情况,假使他和丹尼发生车祸,对方是个喝多了酒醉眼迷离的人,在撞车前刚巧中风发作,她也会默默地将丹尼的伤责怪到他身上,然后转身离开。
砰。
28.“就是她!”
底下的门关上,电梯开始上升发出嗡嗡的哀鸣。她从钻石形的窗户先看到电梯轿厢顶上的发动机外壳,紧接着透过黄铜闸门形成的更多钻石形,看见轿厢的内部。轿厢天花板的灯发出暖色调的黄光。电梯空荡荡的,轿厢内空无一人。现在是空的,但是
他出声比默不作声更令她害怕,但依然别无选择。她抬脚走下楼梯。
(在舞会那晚,车厢一定挤进几十人,挤到超过安全限制,不过那时电梯当然是新的,他们全都戴着面具)
躺下来翻滚,一次又一次。
(?什么面具?)
在三叶草丛间,
轿厢停在他们上方,三楼。她看向丹尼,他的神情专注,吓到毫无血色的嘴唇紧闭成一条缝。在他们上面,黄铜闸门嘎嘎地拉开。电梯门砰地打开,它砰地打开是因为时候到了,时间到了,该说
翻滚吧,
(晚安……晚安……是啊,真的很愉快……不,我真的没办法留到摘下面具……早睡,早起……喔,那位是席拉吗?……那个修道士?……真是诙谐啊,席拉扮成修道士来参加?……喔,晚安……很好)
她感到越来越不安,往下走到楼梯间,但杰克不在那儿。当她站在楼梯上,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时,底下传来歌声,声音饱满,去充满愤怒、非常嘲讽的意味:
砰。
“杰克?”她紧张地叫唤,但没得到响应。
齿轮相撞,马达运转,轿厢开始哀号着往下。
她走到门边开了锁,让丹尼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打开门走到走廊上。
“杰克,”她低声说,“那是什么?电梯怎么搞的?”
最后她抱着丹尼站起来,两腿发抖。别无他法。她必须假设杰克清醒时神智是正常的,会帮助她把丹尼带去萨德维特找埃德蒙斯医生。倘若杰克不愿帮忙却打别的主意,那就祈求上帝帮助他吧!
“短路,”他说,表情如木头一样平静。“我告诉过你,那是短路。”
当她竭力作出对的决定,找出替代方案时,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尖刻的讽刺:一小时前她睡着时,还坚定地确信一切都很顺利,不久甚至会变得更好。如今却在思考万一她丈夫想要侵犯她和儿子的话,利用屠刀对付他的可能性。
“我一直听见脑袋里有声音!”她喊着,“那是什么?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好像快发疯了!”
饭店里没有枪。厨房里的磁性滑轨上挂着好几把刀,但是杰克处在她和刀之间。
“什么声音?”他完全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但她依然苦苦思索,找寻别的选项。她不想让丹尼回到杰克触手可及的地方。如今她意识到作了错误的决定,她不该不顾自己(以及丹尼)的感觉,任由大雪将他们封闭在此……就为了杰克。另一个错误的决定是,不该暂时搁置离婚的念头。现在她一想到自己可能犯下又一个错,一个她今后人生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会懊悔的错误,就快要瘫软。
她转向丹尼。“你有——?”
事实上,这称不上是决定。她单独一人无法达成任何事,甚至无法带着丹尼到楼下办公室,靠无线电对讲机呼救。丹尼受到极大的刺激,应该要在造成永久的伤害之前,赶紧带他出去。她拒绝让自己相信永久的伤害也许早就造成了。
丹尼缓缓地点头。“有。还有音乐,好像是从很久以前来的,在我的脑袋里。”
她对丹尼轻轻哼唱,将他抱在胸前摇动着。放在他肩上的手指觉察到他的T恤是湿的,却只是草率地将这讯息传达给大脑。假使这讯息有确实传达的话,她或许会想起杰克的手,当他在办公室抱着她,贴着她的脖子啜泣时,是干的。这或许会让她犹豫一下。但是她的心思仍在别的事情上头,她得作出决定——该不该靠近杰克?
电梯轿厢又停下来。饭店寂静,空无一人,唯有嘎吱嘎吱的声响。外头,风绕着黑暗中的屋檐哀号。
然而,她无法预见自己和丹尼安全抵达萨德维特的埃德蒙斯医生办公室之后的情景。她也没有特别需要看见更进一步的事了。光是应付眼前的危机就忙不过来了。
“也许你们两人都疯了,”杰克聊天般轻松地说,“我没听到任何见鬼的声音,除了电梯有点电路上的小问题。假如你们双双都想要歇斯底里地发作的话,没问题,不过别把我算进去。”
他否认这一切是他做的。他看到瘀伤,见到丹尼虚弱、难以安抚,精神涣散时,也大为惊骇。假使真是他做的,那么该负责任的是他的分身。他是在睡梦中以一种可怕、反常的方式做的,这个事实颇令人鼓舞。是不是有可能可以仰赖他把他们带离饭店?将他们带下山远离这儿。在那之后……
电梯又下来。
(他究竟有多危险?)
杰克跨到右边去,那儿约莫胸口高度的墙壁上,嵌着一个正面镶玻璃的盒子。他赤手空拳地捶击盒子,玻璃哐当一声往内碎掉,血从他的两个指关节间滴下来。他伸手进去,拿出一把附着光滑长圆筒的钥匙。
实际上只有一个疑问,以全然冷静、切实的语调在她心里盘问;她那母性的声音,一旦脱离母子封闭的圈子朝向外头的杰克时,就变成冰冷、不带丝毫热情的声调。那声音暗含优先保护儿子,之后才会保护自己之意,而那声音提出的问题是:
“杰克,不,不要。”
这是杰克做的,她毫不怀疑。他的否认对她而言不具任何意义。她认为极有可能是杰克梦游时试图勒死丹尼,就像他在睡梦中砸毁无线电对讲机一样。他准是患了某种精神分裂症。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不能永远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他们得吃东西。
“我要尽我的职责。温迪,你别管我!”
她脑袋里的混乱稍微消退一点,但是立刻发现了比混乱更可怕的事:恐慌。
她试图抓住杰克的手臂。杰克将她往后一推,她的脚绊到睡袍的下摆,不雅地重重跌坐在地毯上。丹尼刺耳地哭喊出声,跪在她身旁。杰克转回电梯,将钥匙插入插孔。
温迪坐在窗边加了厚软垫的椅子上,将丹尼抱在膝上,轻声哼唱着古老无意义的调子,那种你事后无论结果如何绝对不会记得她唱了些什么。他蜷缩着坐在母亲的腿上,既不反抗,也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宛如照着他自己剪的纸人一样,就连杰克在走廊某处大喊“不!”的时候,他的视线也没转向门。
电梯的缆线消失,轿厢底部出现在小窗户里。片刻后杰克用力地转动钥匙,电梯轿厢顷刻间停住时,发出吱吱轧轧的尖锐声响。有一瞬间地下室空转的马达哀号得更为响亮,紧接着马达的离合器断开,“全景”陷入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当中。屋外的夜风相形之下显得非常大声。杰克麻木地盯着灰色的金属电梯门,钥匙孔下方有他受伤的指节所留下的三点血渍。
“不!”他对着幽暗呐喊道,用两只拳头不停地捶打自己的大腿,一遍又一遍。
他转回去凝视温迪和丹尼半晌。她正要坐起来,丹尼用手搀扶着她。两人都小心翼翼地瞪视着他,仿佛他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或许是危险的陌生人。他张嘴,不确定会吐出什么话语。
(除了你差点杀了乔治·哈特菲德那次之外。)
“那……温迪,那是我的工作。”
他这一生神志清醒的时候,从来不曾蓄意危害别人。
她清清楚楚地说:“去你妈的工作。”
(我怎么会知道那罐杀虫喷雾剂是有问题的呢?)
他转身面对电梯,将手指挤进门右侧由上到下的那条裂缝,设法让它再打开一些,接着就能够用他全身的重量把门顶开。
他现在绝对不会伤害丹尼。
轿厢停在半途,地板与杰克的胸膛齐高。温暖的光线仍然洒落在地板上,与底下油腻黑暗的电梯井形成对比。
(医生,他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他探头进去看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
他站了不知多久,短短时间内发生那么多的事,使他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他的梦依然跟随着他,让每样事物都抹上些微不真实的色彩,仿佛他服了一剂非常微量的梅斯卡灵迷幻药。或许他真如温迪想的一样伤害了丹尼?想要依照死去父亲的要求勒死他的儿子吗?不,他绝对不会伤害丹尼的。
“里面是空的,”他说,“就像我说的,是短路。”他用手指勾住门后的沟槽,准备将门拉上……但她的手搭在他肩上,出乎意料地强而有力,猛然将他拉开。
她转身跑下楼梯到一楼去。跑动的时候,丹尼的头轻微地上下震动着。他的拇指稳稳地塞在嘴里,眼睛如抹了肥皂的玻璃一般看不透。她到了楼梯底部向右转,杰克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接着只听见他们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插销闩上,门锁转动着锁上了。短暂的寂静,然后传来安抚人的轻柔、低喃的声音。
“温迪!”他大喊。但是她已经抓住轿厢底部的边缘,努力伸展身体好探视里头。她的肩膀和腹部的肌肉抽搐地耸起,努力把自己一路往上举。有一阵子她有点搞糊涂了。她的脚在漆黑的电梯井上摇来晃去,脚上一只粉红色的拖鞋掉落,滑到视野之外。
“你这个混账!”
“妈咪!”丹尼尖叫。
“温迪——”
然后她上去了,双颊憋得通红,前额如酒精灯一般苍白而闪亮。“那这怎么说,杰克?这也是短路吗?”她丢下某种东西,突然间走廊上满是飘落的五彩碎纸,红的、白的、蓝的、黄的。“这个呢?”绿色的派对彩带,由于年代久远而褪色成浅粉色。
“你别碰他!假如你再伤害他,我就会杀了你!”
“还有这个?”
“怎么了?温迪,你到底在——”
她把手上的东西往外抛,那东西落在蓝黑色的丛林地毯上,一张黑色丝质、太阳穴附近撒着亮片的猫眼面具。
“你别碰他!”温迪大声地斥责道。她将丹尼紧搂在怀中,把他抱起来,在杰克还在困惑着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抱着丹尼,后退到了楼梯中间。
“你觉得这看起来像是短路吗?杰克?”她对着他高喊。
“丹尼,发生什么事了?”杰克问道。他伸手触摸丹尼肿胀的脖子。“谁对你做的这种——”
杰克慢慢地后退,远离面具,一边机械地来回摇着头。猫眼面具在撒满五彩碎纸的走廊地毯上,空洞地仰望着天花板。
尖叫声惊醒了僵在原地的杰克,他们一同冲上楼梯来到丹尼站立的位置。温迪在他身旁跪下,将男孩一把抱进怀里。丹尼顺从地任她抱着,却没有回抱她,让她感觉像是在拥抱一根塞了衬垫的木桩,一股惊恐的滋味在她嘴里漫延开来。而他只是吸吮着拇指,冷淡空洞地瞪视着他们两人身后的楼梯间。
37.舞厅
“丹尼!”她放声尖叫。
今天是十二月一日。
丹尼仍站在原处,两眼发直,吸吮着大拇指。喉咙上的印记在走廊电动烛台的光线下异常明显。
丹尼正在东侧的舞厅,站在座子装填鼓胀的高背扶手椅上,注视着玻璃下的时钟。这个钟立在舞厅内装饰用的高贵壁炉架正中央,侧翼是两只巨大的象牙雕刻的大象。他站在那儿预期大象会移动,并且企图用长牙刺他,然而它们完全静止不动。它们是“安全的”。自从电梯事件的那晚后,他想到要把“全景”所有的东西区分成两类。电梯、地下室、游戏场、二一七号房和总统套房(那个字是“房”,不是“糖”;昨晚晚餐时,他在爸爸读的那本账簿上看到正确的拼法,就熟记于心了)——那些地方是“不安全的”。他们的住处、大厅和门廊是“安全的”;显然这间舞厅也是。
“怎么——?”她开口问道,随即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至少,那两只大象是。)
他没等她就径自迈步上楼。她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面,但是他两级一跨地跑上楼,他在二楼楼梯口突然停下脚步时,她险些撞到他的背。他的脚像生根似的钉在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仰头看着什么。
他不确定其他地方如何,因此按照一般的原则尽量避开。
他点点头。“我想应该没有。”
他凝视着玻璃圆罩里的时钟。这个钟之所以罩在玻璃底下,是因为它所有的转轮、齿轮和弹簧全都裸露在外。一圈铬或钢制的箍条圈环绕在这些机件的外围,而钟面的正下方有条小小的轴线,轴线两端有一对啮合的齿轮。时钟的指针停在十一点十五分的位置,虽然他不懂罗马数字,但是可以从指针摆放的形状猜出时钟停止的时间。这钟放置在天鹅绒的基座上。钟的前面由于圆罩的弧度而略微扭曲,上头有把雕刻精致的银色钥匙。
“我——”她打住。
他想这个钟是他不该碰的东西之一,就像大厅壁炉旁边镀铜陈列柜里装饰用的司炉用具,或是餐厅后面展放瓷器的高脚柜一样。
“你刚才下楼时看过他的房间吗?”
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平和愤怒的反叛感。
“那跟这有什么关系?我是睡着了。可是丹尼呢?”
(别管我不该碰什么,完全别介意。它碰了我,不是吗?它玩弄了我,不是吗?)
“你睡着了吗?”
它的确碰了,而且也没有特别小心留神不要弄坏他。
“我告诉过你,我在织毛线的时候,他在别的地方玩。我可以听见他在楼下的声音。”
丹尼伸出双手,抓住玻璃圆罩,将罩子拿起放到一旁。他用一根手指拨弄机件好一会儿,贴着齿轮的食指指腹凹陷下去,平顺地滑过转轮。他拾起银钥匙,这钥匙对大人而言应该小得难以掌握,却完美地契合他的手指。他将钥匙插入钟面中央的钥匙孔。钥匙牢牢插了进去,感觉到——而不是实际听到——轻微的喀嚓一声。钥匙是向右转的,当然啰,顺时针方向。
他压抑住对她的愤怒,理性地说:“你确定他没在自己房间睡觉吗?”
丹尼旋转钥匙直到无法再转动,才将钥匙抽出。时钟开始滴答滴答响了起来。齿轮转动,巨大的平衡摆轮来回晃动划着半圆,指针在走动。倘若你保持头部完全静止不动,眼睛张大,就能看见分针缓缓移动,逐渐朝四十五分钟后与时针会合的点前进,就在十二点。
大厅恢复沉寂。她走向双扇的大厅门,打开其中一扇,走到外头杰克铲过的小径上。这比较像是条壕沟,从堆积的雪中挖过,雪堆高达她的肩膀。她再次呼唤丹尼,吐出的气息变成一抹白烟。当她回到屋内,神情开始惊慌。
(红死魔统驭了一切!)
“当然。”她回答,但脸上表情并没有改变。她僵硬的肩膀从他手中滑开,走到大厅中央喊道:“嘿,博士!你在哪里?”
他皱起眉头,甩开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对他不具任何意义,也不重要。
“温迪,我很抱歉。都是那个梦害的,我心里很烦。你能原谅我吗?”
他再度伸出食指,将分针推向时针,好奇将会发生什么事。这显然不是布谷钟,但是那条钢的轨道必定有某种用途。
看着她离去,杰克僵愣了半晌,一手拿着盖满玻璃碎片的记事本。过了一会儿他将记事本扔进字纸篓,追着她出去,在大厅柜台旁追上她。他把双手放在温迪肩膀上,把她转过来。她面露警惕。
时钟发出一连串棘轮咬合的细微喀嚓声,然后开始叮叮当当地响起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一卷宽度不超过两英寸打了孔的布渐渐展开。一小串黄铜的撞针起起落落。从钟面后头有两个身影沿着钢轨道滑出,是芭蕾舞者,左边的女孩穿着蓬蓬裙和白色长袜,右边的男孩穿着黑色的紧身连衣裤和芭蕾舞鞋,他们的双手弯成拱形高举在头上。到中间后两人聚在一起,就在“6”的前面。
她转身走出门外。
丹尼在他们的侧面,就在腋窝下方,发现了微小的凹槽。那条轴线嵌进凹槽,他听见另一声微弱的喀嚓声,轴线两端的齿轮开始转动,《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叮当地响起。舞者的手臂放下,环抱住彼此。男孩将女孩往上轻抛过他的头,自己紧接着翻过那条轴线,然后两人俯卧着,男孩的头埋在女孩的芭蕾短裙下面,女孩的脸紧贴在男孩紧身连衣裤的中央。他们如机械般地疯狂扭动着。
“你叫啊,尽管大声吼啊!一切都会好的,是不是?”
丹尼的鼻子皱起。他们正在亲吻尿尿的地方,让他觉得很恶心。
“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里罢了!”
半晌后,一切开始倒转。男孩翻回轴线这一头,再将女孩轻抛回直立的姿势。他们似乎熟稔地对彼此点点头,一面将双手举回到头上弯成拱状,顺着原路退回,当《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结束时,他们也消失不见了。时钟开始敲出报时的清亮钟声。
“叫什么叫?”他一跃而起,大发雷霆地问。“你敢否认我说中你的想法吗?你在想说我伤害他?想说我以前伤害过他一次,我就可能再一次伤害他?”
(午夜!午夜的钟响了!)
“杰克!”
(面具万岁!)
“在我临终前,你还会弯下身子对我说:‘这是你罪有应得,还记得那次你折断丹尼的手臂吗?’”
丹尼在椅子上旋转转回身,差点跌到地上。舞厅空荡荡的。在双层的教堂窗户之外,他能看见新的雪花又飘落下来。绣着金红色交杂鲜艳刺绣的宽大舞厅地毯(跳舞时自然要卷起来)平平地铺在地板上。在地毯周围以一定间隔摆放着两人座的私密小桌子,布满蜘蛛网的椅子四脚朝天地冲着天花板。
“杰克——”
整个空间都是空荡荡的。
“你永远不打算让我忘记那件事,是吧,温迪?”
但是其实并非真的空。因为在“全景”一切事物都在持续不断地变化。在“全景”,所有的时间都融合为一。一九四五年八月有个无尽的夜晚,欢笑、畅饮,少数精心挑选出来的容光焕发的精英乘着电梯上上下下,喝着香槟,高谈阔论。大约二十年后,六月里一个天尚未亮的清晨,黑帮打手连续不断地将猎枪的子弹扫射进三个男人的破碎躯体,让他们血流满地,经历了无穷无尽的痛楚。二楼房间里有个女人躺卧在浴缸里,等待着访客。
他转头一看,当他看见她的表情时,顿时脸部绷紧。
“全景”里的一切都有种生命,仿佛整个地方都用银钥匙上紧了发条。时钟在走动。时钟在走动。
“他没有……跟你一起在楼下吗?”
他正是那把钥匙,丹尼难过地想。东尼警告过他,但他只是听凭事情发展下去。
“我不知道。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我才五岁啊!)
“杰克,丹尼在哪儿?”
他对房间内隐约感觉到的存在呐喊。
“我在翻看那些旧文件,坐在我摆在那儿的椅子上。牛奶的收据,一些枯燥乏味的单据。我想我就这样打起瞌睡,于是开始做梦。我一定是梦游走上这里的。”他贴着她的脖子,努力挤出一丝不安的微笑。“另一个第一次。”
(我才五岁而已,难道没有什么差别吗?)
“不……不是在这里。在楼下。”他现在稍微振作起来,重量不再压在她身上,他那不停转动的头放缓了速度,慢慢停了下来。
没有回应。
“你只是在办公室睡着了?”
他厌恶地转回身去面对时钟。
“……梦,我猜是梦,可是感觉很真实,我……我母亲说爸爸要上广播,而我……他……他吩咐我去……我不知道,他对着我吼叫……所以我就砸了无线电……让他闭嘴。为了让他闭嘴。他已经死了,我甚至不想梦到他。他死了。我的天,温迪,我的天啊!我从来没做过像这样的噩梦。我绝对不想再做一次。老天!真是可怕极了。”
他一直在推托,希望会发生什么事情帮他避免再尝试呼唤东尼,冀望巡逻队员会来,或是直升机,或是救援小组;在他看的电视节目中,他们总是及时到来,人们会获救。电视里的巡逻队员、霹雳小组和护理人员是友善的白色势力,对抗世界上他所认为的混乱邪恶;人们陷入困境的时候,总是有人会出手搭救,安顿他们。他们不需要自己想办法摆脱困境。
终于,啜泣逐渐转为言语,起先大多语无伦次,但是当他哭得筋疲力尽后,语句就越来越清楚。
(拜托?)
“杰克?怎么了?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毫无响应。
但是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紧紧抱住她,几乎要把她肺部的空气给挤压出来,他头靠在她肩膀上无助地发抖,像是在抵抗似的转动着,哭声响亮而猛烈。他浑身都在颤抖,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底下的肌肉不停抽搐着。
没有回答,倘若东尼出现,是否仍会出现同样的梦魇?那嘶哑暴躁的轰隆声,宛如多条蛇窜动的蓝黑色地毯?Redrum?
“出了什么事?”她尽量撑住他。“杰克,到底怎么了?”
但是还有什么?
他朝她走来,此时泪水已溢出眼睛流淌出来,头不由自主地摇着,仿佛徒劳地想要抵挡情绪的风暴,而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后爆发出激烈、痛苦的啜泣。他那穿着一双暇步士牌休闲鞋的脚被无线电对讲机的残骸绊了一下,使他几乎跌进她的怀里,害她全身往后一晃。他的气息吹到她脸上,丝毫没有酒精的味道。当然没有,这里并没有烈酒。
(拜托,噢,求求你)
她自己的迷乱和惊讶为震惊所遮盖——他快要哭了。她以前看过他流泪,但是自从他戒酒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就算是在那段时期也从没看过,除非是他喝得酩酊大醉,十分感伤懊悔的时候。他是个情绪紧绷的男人,绷得跟鼓一样,他的失控再度把她吓坏。
依然没有回答。
他的迷乱似乎加深,有一瞬间她看见他真实的脸孔,平常他隐藏得非常好的面容,那是张绝望痛苦的脸,露出动物受困在陷阱中无力破解、无法让自己不受伤害时的表情。然后他的肌肉开始动作,在皮肤底下挣扎,嘴巴无力地颤抖起来,喉结也开始上下起伏。
他颤抖地叹息一声,注视着钟面。齿轮转动,与别的齿轮相互啮合。平衡摆轮催眠似的来回摆动。假使你保持头部完全不动,就能看见分针毫不客气地从十二慢慢爬下来指到五。倘若你的头完全静止不动,就能看见——
“温迪?”他不确定地问,“温迪——?”
钟面不见了。在钟面原本的位置出现一个圆形的黑洞,洞一路往下深不见底,开始膨胀。时钟消失了。洞的后面有个空间,丹尼摇摇晃晃,坠入始终隐藏在钟面背后的黑暗中。
她推开门,杰克就站在那儿,用手指揉着太阳穴,脸色像鬼一样惨白。那台双向的无线电对讲机只剩零星的碎玻璃散落在他脚边。
椅子上的小男孩突然倒下,身体弯成不自然的角度躺在椅子上,他的头往后仰,眼睛无神地瞪着舞厅高高的天花板。
杰克的喊叫声停止了,但并没有解除她的恐惧。他的声音,那如同过去令她记忆深刻的拔高、威吓的音调,惊醒了睡梦中的温迪,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但心里的另一个角落明白她是清醒的,这点令她更为害怕。她有点预期冲进办公室后会发现他,酒醉、意识不清楚地,站在丹尼四肢摊开的躯体旁。
坠下、坠下、坠下,最后坠入——
温迪脚上穿着长袜跑到走廊尽头,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主楼梯到大厅去。她没有抬头看一眼通往二楼铺着地毯的阶梯,要是看了的话,她会看到丹尼静止而沉默地站在阶梯顶端,一双没有聚焦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毫无异样的空间,大拇指塞在嘴里,衬衫的领子和肩部都湿透。就在下颚底下的脖子上,有肿胀的瘀伤。
——走廊上,蜷伏在走廊上,他刚转错弯了,在设法走回楼梯时转错了弯,现在,而现在——
27.紧张僵直
——他看见自己正在尽头是死路、只通往总统套房的短廊上,而轰轰的声响越来越靠近,短柄槌球的球杆野蛮地飕飕划过空气,槌头嵌入墙壁,划破丝质壁纸,扬起一阵阵微细的灰泥粉尘。
他双手捂住眼睛,然后紧紧按着太阳穴。他的头又痛了。
(该死的,给我出来!出来受)
他站起来,眯着眼睛看着地板上被摔碎的无线电对讲机。现在只剩下设备仓库里的雪上摩托车可以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连结。
但是走廊上有另一个身影。冷漠地斜倚在墙上,就在他身后,宛如幽灵。
另外还有温迪的脚撞到他头上方的地板时所发出的吓人一大跳的声音,及温迪受到惊吓、害怕的声音:“杰克?杰克!”
不,不是幽灵,但一身雪白。穿着一身白衣服。
“——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
(我会找到你的,你这该死的、拉皮条的臭小鬼!)
他高举起无线电对讲机,摔到地板上,对讲机被摔得粉碎,露出里头的老旧线圈和真空管,好像某次疯狂的电梯游戏走样后的结果,让他父亲的声音消失,只留下他的声音——杰克的声音,小杰克的声音,在冰冷而又实实在在的办公室中不断反复地念着:
丹尼听到声音往后退缩了一下。如今那声音正爬上三楼的主客厅,很快地声音的主人将会转过转角。
“不!”他高声吼回去。“你已经死了,躺在你的坟墓里,你完全不在我心里!”因为他已经将父亲从心中完全根除,他不该再回来的,不该从两千英里外他父亲生活并且埋葬的新英格兰小镇,一路爬到这间饭店来。
(过来!过来啊,你这讨厌的小家伙!)
他父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变成使人抓狂的音调,一点也不像人,像是某种长而尖锐、暴躁、狂乱的声调,那魔鬼—上帝、猪猡—上帝的声音从无线电对讲机里传出,正向他袭来而且——
穿着一身白衣的人影稍微挺直起来,拿开叼在嘴角的香烟,从饱满的下嘴唇扯下少许的烟草丝。丹尼看清了,是哈洛兰,穿着厨师的白色制服,而不是休馆日穿的蓝色西装。
“——杀了他。你必须杀了他,小杰克,还有她。因为真正的艺术家必须受苦。因为每个人都要杀掉自己所爱的东西。因为他们总是密谋反抗你,想要阻碍你,拖垮你。就在这一刻,你儿子就处在他不该去的地方。擅自侵入,那就是他正在做的事。他是个讨厌的小狗崽子。用棍子揍他吧!小杰克,用棍子把他打到半死。喝一杯吧!小杰克,我的乖儿子,我们再来玩电梯游戏。等你给他吃药的时候,我会跟你一起去。我知道你办得到的,你当然可以。你必须杀了他。你得杀了他,小杰克,还有她。因为真正的艺术家必须受苦。因为每个人——”
“万一遇到麻烦,”哈洛兰说,“你就叫我吧!就像你几分钟前把我吓了一大跳的那样响亮地大叫,或许我在佛罗里达那么远都能听见。如果我听到的话,我会马上跑来的。我会马上跑来。我会马上跑——”
他啪的一声将无线电对讲机打开,民用波段的讯号以短促、噼啪的爆裂声传送过来。他变换波段,一会儿是音乐波段,一会儿又调到新闻波段,接下来又是一名传教士对着轻声低吟的教堂会众高谈阔论的演说,还调出了气象报告。然后还听到另一个声音,他立即调回去,那是他父亲的声音:
(那么,马上来吧!立刻来,马上来吧!噢,迪克,我需要你,我们全都需要)
还有摆在架子上的那台大的双向无线电对讲机。
——“走了。对不起,但我必须走了。抱歉,丹尼好孩子,好博士,可是我得走了。这肯定会很有趣,你这傻小子,可是我得赶快,我必须走了。”
(除了一把,哪一把?哪把钥匙?总钥匙,对了,是总钥匙,总钥匙,谁拿了总钥匙呢?如果我们上楼去,也许就能看到)
(不!)
……办公室,有档案柜,厄尔曼的大办公桌,明年年度用的空白预约登记簿已就绪——那个厄尔曼,绝对没有任何疏漏——全部钥匙都整齐地挂在钩子上
但是他看着迪克·哈洛兰转身,将香烟放回嘴角,神情冷漠地穿墙而过。
(“抱歉,厄尔曼先生,不过,这不是……”)
独自留下他一人在那儿。
(梅铎克,你在吗?亲爱的,我又梦游了。我害怕的是非人的怪物……)
就在这时,那个模糊的身影已转过转角,在走廊的幽暗中显得庞大无比,只有眼睛反射出的红光非常清晰。
(一直有什么东西妨碍我,亲爱的汤米……)
(你在这里!我找到你了,你这混蛋!我现在就来教训你!)
声音慢慢消失。游离的声音仿佛沿着无止境的晦暗长廊回响到他耳际。
令人恐惧地,那个身影步履蹒跚、摇晃不稳地跑向他,短柄槌球的球杆挥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丹尼一面倒退着爬着,一面大声尖叫,忽然间他穿过墙往下掉,不断地翻转着,掉到洞里,掉到兔子洞底下,坠入充满恶心奇景的境地。
(“——来自你父亲。我再说一次,你父亲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请继续收听,或是立刻转到欢乐杰克频道。重复一次,立刻转到欢乐时光频道。我重复——”)
东尼在他下方很远的地方,也在坠落。
(妈妈茫然的脸从桌子底下抬起,那张遭到殴打、淌着血的脸,妈妈说)
(丹尼,我不能再来了……他不让我接近你……他们没有一个容许我接近你……去找迪克……找迪克……)
(转变成丹尼的脸,与他自己从前的脸如此相像,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丹尼的则是雾蒙蒙的灰色,但是嘴唇同样弯成弓形,肤色一样白;丹尼在他书房,穿着如厕训练裤,他所有的稿纸都湿透,隐约飘着微微的啤酒味……可怕的殴打正在酝酿发酵,乘着酵母的翅膀上升,小酒馆的气味……骨头断裂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醉醺醺地低声哭喊着丹尼,你没事吧,博士?……噢天啊!噢天啊!你可怜可爱的小手臂……然后那张脸转变成)
“东尼!”他大喊道。
在不安的浅眠中,一张脸浮现在他面前,犹如在镜中,是他的脸却又并非他的脸,一个小男孩手拿小卡车坐在走廊上,睁大眼睛,天真的嘴巴咧成弯弓形状,等待爸爸,等候那个穿白衣的魔鬼—上帝,等着父亲以令人晕眩、兴奋的速度将他举起,穿过爸爸吐出的混合着盐与锯木屑味道的酒气,或许还等着砰的一声摔下,把耳屎从他耳朵甩出来,而爸爸在一旁狂笑不已,那张脸
但是东尼消失了,蓦地他置身在一个黑暗的房间,但不全然漆黑,减弱的光线从某处照射进来。那是妈妈和爸爸的卧室,他看得见爸爸的书桌,但房间一团混乱。他以前曾到过这间房。妈妈的唱机翻倒在地板上,唱片散落在地毯上,床垫有一半挪到床外,墙壁上的图片被撕下来。他的小床侧翻着,像是一条死掉的小狗,亮紫色的福斯车模型被压成一片片紫色的塑料碎片。
他们拿到一大笔保险金。这世界上有人难以自制地收集各种保险,就像有些人收藏硬币和邮票成瘾一般,而马克·托伦斯就是这种类型的人。保险金拿到的同时,每月的保险费和烈酒的账单也停了。他们过了五年富裕的生活,几近富有……
光线是从浴室半开的门透过来的。就在门里面一点点,一只手无力地悬垂着,鲜血从指尖滴落。在药柜的镜子中,REDRUM这个字不停地忽闪忽灭。
墓碑上刻着:马克·安东尼·托伦斯,亲爱的父亲。在这下面杰克想要加一行字:他很懂得如何玩“电梯游戏”。
突然,罩在玻璃罩中的巨大时钟清晰出现在镜子前。钟面上没有指针或数字,只有用红字写着的日期:十二月二日。此时,他惊恐地睁大双眼,看见REDRUM这个字隐约地反映在玻璃罩上,经过两次反射,于是他看清了这个字的拼法:MURDER(杀戮)。
三年后,杰克十二岁时,麦可逃走了——他凭着为数可观的优秀奖学金去念新罕布什尔大学。一年后,父亲在帮病人进行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时,突然严重中风而过世。他身穿飘飘荡荡、不束腰的医院白大褂倒下,大概还未撞到黑红相间的工业用医院瓷砖前就已死去;三天后,这个主宰小杰克生活的男人,毫无理性身穿白衣的魔鬼—上帝就长眠地底了。
丹尼·托伦斯惊骇地高声尖叫起来。日期从钟面上消失,钟面本身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膨胀再膨胀的圆形黑洞,犹如扩张的虹膜。黑洞遮蔽了一切,他往前一倒,开始坠落、坠落,他从——
知道父亲究竟痛击了多少下,因为拐杖打在母亲躯体上每一下低闷的撞击声都刻印在他的记忆中,宛如凿子失去理性地重击在石头上。七次撞击声。不多,不少。他和贝基流着泪,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的眼镜掉在马铃薯泥中,单边破裂的镜片上沾着肉汁。布雷特从后面走廊对着爸爸大吼,告诉爸爸,要是他再动的话,他就会杀了他。爸爸则一遍又一遍地说:“可恶的小狗。讨厌的小狗崽子。给我拐杖,你这该死的小狗。把拐杖给我。”布雷特歇斯底里地挥舞拐杖说,好,好,我会给你,只要你敢动一下,我就会把你要的全给你,另外再多给你两下。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妈妈头晕眼花地慢慢站起来,她的脸已经肿起来,鼓得像个充了太多气的旧轮胎,并且有四五个不同的地方在流血,她说出令人震惊的话,这也许是妈妈说过的话中唯一令杰克至今都能逐字逐句复述清楚记得清楚的:“谁拿了报纸啊?你爸爸要看连环漫画。天在下雨吗?”说完她又跪倒在地,头发贴在肿胀流血的脸上。麦可打电话叫医生,含糊不清地讲着电话。他能马上来吗?是母亲受伤了。不,他不能说是什么原因,不能在电话里说,他不能在共用的电话线路上说。请来就是了。医生来了,将妈妈送去爸爸成年后工作了一辈子的医院。爸爸稍微清醒过来(或者也许只是动物被逼到墙角时,愚蠢地耍诈),告诉医生她跌下了楼。桌布上有血迹是因为他试图用桌布擦她宝贝的脸而沾上的。她的眼镜一路飞越客厅,飞进餐厅,掉入土豆泥和肉汁里吗?医生令人毛骨悚然地咧开嘴笑,并挖苦地问。马克,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子的吗?我听过有人能凭着金牙的填充物找到广播电台,也见过有人眉心中枪后还能活着说这段故事,但是遇到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呢!爸爸只是摇摇头说他不知道,眼镜一定是在他把她搬到餐厅时,从她脸上掉落的。父亲平静地说出如此惊人的谎言令四个孩子惊呆到默不作声。四天后,布雷特辞掉工厂的工作参了军。杰克总觉得原因不光是因为父亲在餐桌上突如其来毫无理性地殴打母亲,还因为在医院里,母亲握着教区神父的手为父亲圆谎。深感厌恶的布雷特离开他们,迎向未卜的一切。他在一九六五年死于越南东湖,那一年杰克·托伦斯尚在读大学,参与了校内积极鼓动结束战争的学潮。他在人越来越多的集会上挥动着哥哥的血衣,但是当他说话时,浮现在眼前的不是布雷特的脸,而是母亲那张茫然、不解的脸,母亲问说:“谁拿了报纸啊?”
——椅子上跌下来。
(小杰克,此时他变成小杰克,坐在蛛网密布的露营椅上打盹并喃喃自语,火炉在他背后轰隆震响地开始熊熊燃烧)
有一会儿他躺在舞厅的地板上,剧烈地喘息着。
九岁时,当父亲用拐杖将母亲打得进了医院,他对父亲的爱开始凝滞。在这一年前父亲因为车祸而跛了脚,之后就拄上了拐杖,从此到哪儿都带着,又粗又长,杖头为金色的黑拐杖。此刻杰克打着瞌睡,想起拐杖划过空中的呼啸声,身体不由得畏缩地一抽,那要命的嗖嗖声,以及拐杖沉重地敲在墙上……或是打在肌肉上的爆裂声。父亲毫无来由地痛殴母亲,往往是突如其来、毫无预警的。他们坐在餐桌前,拐杖就竖放在他的椅子旁。当时是星期天的晚上,爸爸三天假期的末尾,这个周末,他又像往常一样放纵痛饮了一番。桌上摆着烤鸡、豌豆、土豆泥。爸爸坐在餐桌的主位,餐盘上堆得高高的,他正在打瞌睡,或是快要打瞌睡了。母亲传递着餐盘。突然间爸爸完全清醒过来,两眼深深嵌入肥肿的眼眶,闪烁着愚蠢邪恶的怒火。他的视线从家中的一个成员晃到下一个,前额中央的青筋暴突起来,这向来是不好的兆头。他那长满雀斑的大手落在拐杖的金色握把上,轻轻地抚弄着。他说了句要咖啡的话——直到今日杰克才确定他父亲说的是“咖啡”。妈妈张口回答,但紧接着拐杖咻咻地划破空气,猛击在她脸上,鲜血从她的鼻子喷出。贝基尖叫出声。妈妈的眼镜掉进她的肉汁里。拐杖收回,又再度落下,这次落在她的头顶,头皮绽开。妈妈瘫倒在地板上。他离开座位,绕到她茫然躺在地毯上的位置,继续挥舞拐杖,一个胖子竟然行动如此敏捷迅速,令人惊叹,他的一双小眼睛闪烁着,双下巴在说话时抖动着,同她说话就像他每次发脾气时呵斥孩子们一样。“好啦!现在老天为证,我想你现在会乖乖挨揍了吧!讨厌的小狗。小狗崽子。过来挨揍!”拐杖在她身上起落了七次以上,直到布雷特和麦可抓住他,把他拖走,并奋力从他手中夺走拐杖。杰克
REDRUM
那是他与父亲关系的第一阶段,直到这阶段接近尾声,他才察觉贝基和他的哥哥们,所有比他年长的,都憎恨父亲;而他们的母亲,这位很少放开音量说话的女人,忍受着丈夫只不过是因为出身天主教的教养让她不得不如此。在那段日子中,杰克丝毫不觉得父亲与孩子争执时总是利用拳头获胜有何奇怪,他也不觉得对父亲的爱常常与恐惧相伴有何异常——恐惧“电梯游戏”在特定的夜晚可能会以摔得粉碎收场;害怕父亲休假时像熊一样鲁莽的好心情,可能突然转变为野猪似的咆哮,并且他那“健全的右手”啪嗒一声折断了;他还记得,有些时候,他甚至担心玩耍时,父亲的影子可能笼罩在他身上。直到这个阶段快结束时,他才留意到布雷特从来不曾将约会的对象带回家,或者麦可和贝基也不曾带好友回来。
MURDER
收据从杰克放松的手上滑落,在空中来回摆荡,慢吞吞地落到地板上;逐渐阖上的眼睑背后烙印着父亲的身影,宛如立体投射的影像,他将眼睑稍稍撑开,随即又闭上。他抽动了一下。意识,如收据,如秋天的白杨叶,慵懒地飘落。
REDRUM
父亲一把将他抱进臂弯,兴奋地将他往上举起,速度快到他仿佛能感觉到空气的压力紧贴住头,宛如一顶铅制的帽子,他不断地向上再向上,两人一起高声叫着:“电梯!电梯!”有些夜晚父亲喝得烂醉,来不及阻止肌肉厚实的臂膀向上抬,小杰克就会直接飞过父亲平坦的头顶,宛如人肉飞弹一般紧急着陆在父亲身后的走廊地板上。但是在其他时候,父亲只会架着他摆来摆去,让他狂喜地咯咯直笑,他的身体穿过父亲面部周围啤酒雨雾迷漫的空气区,杰克扭动翻转着身体,活像一个大笑不止的破布娃娃,最后父亲将他放下来站稳时,他还因为生理反应不停地打嗝。
MURDER
他记得宁静的夏日夜晚,屋子一片寂静,大哥布雷特和女友外出,二哥麦可在读书,贝基和母亲在客厅观看那台顽强的老电视播放的节目;而他仅着件汗衫坐在走廊上,表面上是在玩玩具卡车,实际上是在等待门砰的一声巨响撞开,打破沉寂的那一刻,父亲看见小杰克在等候他时欢迎的吼叫声,以及看到这大块头男人沿着走廊走来,平头底下粉红色的头皮在走廊灯光下闪耀时,自己高兴得尖叫的响应声。在灯光照射下,穿着医院白大褂的他看起来好像飘忽不定的特大号鬼魂,他的衬衫永远没塞好(有的时候还沾了血),裤管松垮垮地盖在黑色皮鞋上。
(红死魔统驭了一切!)
他与父亲的关系就像是展开某种花朵的美丽潜质,等到完全绽放,里头却已枯萎。一直到七岁前,他始终都不假思索地深爱着这位腰腹便便的高大男人,尽管屁股挨揍被打得浑身瘀青,偶尔还会鼻青眼肿。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吧!)
他的身体往下滑,进一步陷进椅子里,手中仍抓着一把收据,但眼睛已不再注视纸上印刷的内容,目光开始涣散,眼皮迟钝而沉重,心思从“全景”转移到他父亲身上,他父亲曾经在柏林市社区医院担任男护士,是个身材硕大而肥胖的男人,高达六英尺两英寸,甚至比杰克完全发育后的六英尺整还要来得高,倒不是说那时老头子仍在世。“我们家最矮的小子。”他如此说着,然后疼爱地轻拍杰克大笑。杰克还有两个哥哥,两人都比父亲高,而当时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只比杰克矮两英寸的贝基,在他们孩童大多时期都比他高。
在每张闪耀、美丽的面具后面,是在幽暗走廊上追逐他的影子那张迄今仍看不见的面孔,它的一双血红眼睛睁得更大,茫然但透着杀气。
五百加仑的全脂牛奶,一百加仑的脱脂牛奶,已付清,记入账上。三百品脱的柳橙汁,已付清。
噢,他害怕当最后摘下面具的时刻到来时,显露出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张脸。
他开始奋力抵抗艾尔·肖克利的电话和要求;在游戏场的奇特经验助了他一臂之力。那个经验该死地令他近乎崩溃,因此他确信自己内心在反抗艾尔逼他抛弃写书计划的可恶高压要求。这也许是暗示他的自尊只能被逼到这个地步,再来就会彻底瓦解。他要写那本书。倘若这代表他与艾尔·肖克利的友好关系结束,那就如此吧!他要写本饭店的传记,直言不讳地写,引言就是他看见绿雕动物移动的幻觉。书名可能枯燥无味,但确实可行:《奇特的度假胜地——全景饭店的传说》。没错,直言不讳,但他不会满怀恶意地写,不会试图报复艾尔、斯图尔特·厄尔曼、乔治·哈特菲德或他父亲(那个可怜、恶霸的酒鬼),或者其他任何人。他想写是因为“全景”蛊惑了他——还有比这个更简单或真实的解释吗?他想写的理由和他认为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无论是小说或非小说——所撰写的理由相同:真相自会浮现,到最后真相总会大白。他想写因为他觉得自己非写不可。
(迪克!)
他刚才在翻阅一捆捆的牛奶账单时,眼睛逐渐沉重起来。每一捆有一百张,加总起来似乎有成千上万张,然而他依旧每张粗略地过目一下,担心倘若不够彻底,可能会恰好错过“全景”选集中他需要用来串起难解之谜的那一张,他非常确信那张肯定是在这里的某个角落。他感觉自己好像一手拿着电源线,在黑暗陌生的房间里摸找着插座。假如他能找着,就能获得想要的奇景作为奖赏了。
他使尽全力尖叫起来。他的头似乎因为用力过猛而发抖。
杰克·托伦斯也睡着了,但他睡得浅而不安,频频做着逼真得简直不像纯粹是梦的梦境——这些梦无疑比他以前做过的任何梦都来得生动。
(!噢迪克,噢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快来吧!)
编织使她昏昏欲睡。今天就连巴托克的音乐都会令她困倦,况且小小留声机放的不是巴托克,而是巴赫。两手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正当她儿子结识二一七号房的长期住客时,温迪已经睡着了,织物放在大腿上。毛线和编针随着她呼吸的节拍缓缓地起伏。她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做梦。
在他上方,刚才用银钥匙上紧发条的时钟,持续标记出分分、秒秒、时时、刻刻。
26.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