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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黄蜂窝

“我认为你们不会有问题的。”埃德蒙斯依旧笑着说。

“好的。”

18.剪贴簿

“好吧!”埃德蒙斯微笑着说,并看着温迪。“如果有任何问题的话,打电话过来。”

杰克在十一月一日发现了剪贴簿,此时他的妻儿正步行在车辙累累的旧路上,这条路从棒球场后面一路向上攀升,最后到达两英里外的荒废锯木厂。晴朗的天气依旧持续,他们三人极为难得地在秋天晒黑了。

“才不要呢,先生!”丹尼加重语气说。他用一只手臂钩住杰克的脖子,用另外一只环住温迪的,高兴得笑逐颜开。

他到地下室将锅炉的压力计往下扳,然后一时冲动,从摆着水管线路图的架子上把手电筒拿下来,决定去瞧瞧那些旧文件,同时寻找设陷阱的适当场所,虽然他打算再过一个月才来放陷阱——他告诉温迪,他要等它们全都度假回窝。

埃德蒙斯盯着他看。“如果你不爱妈妈和爸爸的话,可以留下来陪好心的老比尔。”

他用手电筒照射前方的路,越过电梯井(由于温迪坚持,他们搬进来后从未使用过电梯),再穿过石造的小拱门。闻到腐朽纸张的味道时,他皱起了鼻子。身后的锅炉发出如雷鸣般轰的一声开始运转,把他吓得跳了起来。

他跑向杰克,杰克将他一把抱起。温迪揉揉他的头发。

他晃动着灯光四处照射,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这儿简直像是安第斯山脉的缩小模型:无数个塞满纸张的纸箱和木箱,大多因为年代长久和潮湿而泛白走样。剩下的则是裂开了,变黄的一捆捆纸张撒落在石头地板上。其中有大量以草绳捆绑起来的报纸。有的箱子里装着像是旅馆登记簿之类的东西,有的则装着用橡皮筋捆起来的发票。杰克抽出一份,将手电筒的光束对准它。

“嗨,爸比!嗨,妈咪!”丹尼立刻站起来。他正在小桌子旁慢慢翻阅一本《野兽国》,并且喃喃地念出他认识的字。

落基山快递公司

“我想,无所谓吧!”埃德蒙斯说。他打开门进入候诊室。“这里有位叫丹尼·托伦斯的人想回家吗?”

收件人:全景饭店

这回两人都摇摇头。

寄件人:西迪批发,科罗拉多州丹佛市,十六街一二一〇号。

“那你们听过‘闪灵’这个说法吗?”

经由:加拿大太平洋铁路

“喔,”杰克说,“这样就说得通了,是吧?”他从后面口袋掏出手帕擦拭嘴唇。

内容:四百箱德尔西卫生纸,每箱十二打

“不,是兰姆,”埃德蒙斯更正他。“他相当强调这点,兰姆。就像饮料里头的,酒类饮料。”

送货费签收

温迪摇头,但杰克说:“他昨晚在睡觉之前有提到这个词,红色的鼓。”

日期:一九五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你们有谁知道‘redrum’这个字眼吗?”

杰克微笑着将单据扔回箱子里。

“我的确是,”温迪缓缓地说,“是这么久……嗯,我不知道多久以来的第一次。”

他将灯光照向上方,光线直射向一盏几乎掩埋在蜘蛛网中的悬吊灯泡,灯上没有可拉的链子。

“他说你在候诊室想着她的事。”

他踮起脚尖,努力把灯泡旋进去,灯微弱地亮了。他又捡起那张卫生纸的发票用来擦去一些蜘蛛网,但光线并没有变亮太多。

“我不清楚。我认为应该不知道吧!”

他依旧靠着手电筒,在纸箱和一捆一捆的文件间穿梭,寻找老鼠的脚印。老鼠曾经聚集在这里,但并没有待很久……也许有几年的时间。他找到一些年代久远碎成粉末的粪便,还有几个用整齐撕碎的纸张筑成的老旧、弃置不用的窝。

“丹尼知道这件事吗?”

杰克从一捆报纸中抽出一张,低头瞄了一眼标题。

温迪讶异地看着他。“没错,我以前有。她在我们新罕布什尔州萨默斯沃思的家门外被撞死了,当时她六岁,我十岁。她追着球跑到街上,被一辆送货车给撞了。”

约翰逊总统承诺将循序接任

走到门口,埃德蒙斯停顿下来注视着温迪。“托伦斯太太,你有,或者以前有妹妹吗?叫艾琳的?”

未来一年将持续进行由甘乃迪总统起头的工作

“我也是。”温迪说。

这份是《落基山新闻报》,日期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将报纸放回原本的纸堆。

“我想要说声谢谢,”杰克费力地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那么舒坦了。”

他觉得自己深深着迷于这种寻常的历史意识,那是任何人在浏览十年或二十年前的最新消息时都会感受到的。他发现成堆的报纸和记录中有几段空白: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〇年以及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三年,资料都缺失。他猜想那是饭店倒闭的时期,是在冤大头抓住发财机会之间的空窗期。

“好吧,我们出去告诉他可以回家了吧!”埃德蒙斯说。

他仍然觉得厄尔曼对“全景”浮沉生涯的解释听起来不十分真实。表面上看来光是“全景”引人入胜的地理位置,就应该能保证它连续不断的成功。早在发明喷射机之前,美国就一直有经常游历各地的喷射机阶层,杰克觉得“全景”应该是这些有钱人四处迁徙时停靠的据点之一。这种说法听起来甚至更有道理。五月在华尔道夫,六月、七月在巴尔港饭店,八月到九月初在前往百慕大、哈瓦那、里约之前,先到全景饭店。他找到一叠旧的旅馆登记簿,证实他的想法是对的。一九五〇年纳尔逊·洛克菲勒,一九二七年亨利·福特及其家人,一九三〇年电影明星珍·哈露,克拉克·盖博和卡洛林白。一九五六年,整个顶层让导演戴洛·萨奴克和同伴包下一个礼拜。金钱想必源源不绝地滚过长廊进入收款机,有如二十世纪的康斯塔克银矿。饭店的管理铁定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会的。”

无疑地,这里拥有历史,而且不仅在新闻标题,而是埋藏在旅馆登记簿、账册和客房服务单据的记录当中,你没办法一目了然。一九二二年,沃伦·哈丁总统在晚上十点点了一整条的鲑鱼和一箱酷尔斯啤酒。但与他一同进餐的对象是谁?是在玩扑克牌游戏吗?还是开政策会议?讨论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不是精神科医生。假如你在‘全景’的工作明年春天结束时,他的噩梦还持续的话,托伦斯先生,我强烈地劝你带他去看波尔德的那位医生。”

杰克瞄了一下手表,惊讶地发现他下来这里之后,不知不觉已过了四十五分钟。他的手和手臂满是脏污,身上大概气味难闻。他决定上楼去,趁温迪和丹尼回来前先冲个澡。

他站起来,托伦斯夫妇跟着起身。

他缓缓走在堆积如山的文件间,脑筋灵活、迅速地思考着令他精神振奋的几个可能性。他已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忽然间他曾半开玩笑地允诺自己的书似乎真的很有可能产生,甚至可能就在此地,埋藏在这些杂乱无章的纸堆里。有可能是小说,或者历史,或者历史小说——一本从这中心地点向四面八方发展的长篇作品。

埃德蒙斯点点头。“他真的不再需要东尼了。他正要把东尼排出体外。东尼不再带给他愉快的景象,而是怀有敌意的噩梦,梦的内容令他害怕到只记得零星片段。他在生活困难或者说危急的情况下,把东尼接进心里,如今东尼不肯轻易离开。不过,他要离开了。你们的儿子有点像是吸毒的人要戒掉毒瘾一样。”

他站在蜘蛛网笼罩的灯底下,不假思索地从身后口袋掏出手帕,用力擦拭嘴唇。就在这时,他看见那本剪贴簿。

“是的。”温迪说,杰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几乎要捏痛她。她用力地回握。

五个纸箱堆成一摞立在他的左边,有如摇摇欲坠的比塞塔,顶端那个塞满了更多的发票和旅馆登记簿。平稳地搁在最上头,不知保持静止多少年的是一本厚厚的剪贴簿,白色皮革的封面,内页以两束金线装订,沿边还绑着华丽俗气的蝴蝶结。

“不过,现在基本状况彻底地改变了。托伦斯先生不再喝酒。你们搬到新的地方,在这里,环境迫使你们三位变成关系比以前更为紧密的家庭。肯定比我自己的要来得亲密,我的太太和孩子一天可能只能见到我两三个钟头。在我看来,他现在处在最适合治疗的状态。而且我认为他能够这样犀利地区别东尼的世界和‘真实世界’的这个事实,正表示他的心理状态基本上是健康的。他说你们两位不再考虑离婚。他和我所认为的一样是对的吗?”

好奇心起,他走过去将剪贴簿拿下来。封皮表面蒙上厚厚的一层灰。他把剪贴簿平举到嘴唇的高度,吹走一大片灰尘,再将本子打开。翻开时,一张卡片飘了出来,他在卡片落到石头地板之前在半空中截住。卡片相当华丽细致,最显著的特色是“全景”的凸起雕版画,饭店的每扇窗户都闪闪发亮,草坪及儿童游戏场上则点缀着发光的日式灯笼。看起来几乎像是你能跨入其中,走进三十年前存在着的全景饭店。

“天啊!”杰克说。

霍勒斯·德温特恳切地邀请您

“可能,但是不一定。他或许只是有一天进入东尼的世界,再也没回到他所说的‘真实世界’。”

拨冗参加化装舞会

“然后变成自闭症?”温迪问。她读过自闭症的报道。这个词本身让她感到惊恐,听来就像是恐惧和白色沉默。

一同庆祝全景饭店的盛大开幕

埃德蒙斯眨眨眼。“正是,”他说,“没错。现在我推测丹尼的心理状态相当可能发展成彻底的精神分裂。不愉快的家庭生活,丰富的想象力,一位对他来说非常真实的隐形朋友,差点让你们也觉得他是真实的了。他不但没有因为长大而脱离孩童的精神分裂症,反而很可能变成真正的精神分裂症。”

晚上八点开始供应晚餐

“他长大后就不会了。”杰克说。

午夜时分摘下面具跳舞

埃德蒙斯继续说:“但是情况变了。你们知道的,精神分裂的行为在孩童身上是相当常见的。这是大家都接受的事,因为我们所有成年人都有个没有明说的共识:小孩子都是疯子。他们有隐形的朋友。沮丧的时候会躲进衣橱坐着,与世界隔离。他们把特别的毯子、熊宝宝或者绒毛的老虎当作护身符般地重视。他们吸吮大拇指。成年人看见不存在的东西时,我们认为他准备进精神病房;但小孩子说他看见卧室里有侏儒或是窗外有吸血鬼时,我们只会宠溺地笑一笑。我们用一句话解释小孩子的所有这种现象——”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敬请回复

极度、极度的真实。

八点晚餐!午夜摘下面具!

(老天爷啊,旧伤疤究竟何时才会停止作痛呢?)

他几乎能看见他们在餐厅里,全美国最富有的男人及他们的女伴。半正式的晚宴服和微微闪光的浆挺衬衫;晚礼服;伴奏的乐团;闪耀的高跟舞鞋。玻璃杯交错的叮当声,香槟软木塞的欢快开瓶声。战争结束,或者即将结束,崭新辉煌的未来就在前方。美国是世界大国,她终于明白承认了。

不祥的沉默,是的,无论如何,这个措辞很实在。局促、紧绷的用餐时间,其间唯一的对话是:“请把奶油递过来。”或是:“丹尼,把剩下的红萝卜吃完。”又或者:“拜托,我可以先离开了吧。”夜晚杰克不在时,她总是欲哭无泪地躺在长沙发上,丹尼则在一旁看电视。早晨她与杰克在彼此身边高昂阔步地走来走去,像两只愤怒的猫,中间夹着一只颤抖、吓坏的小老鼠。这一切听起来都很真实;

稍后,午夜时分,德温特亲自呼喊:“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吧!”面具卸下后……

“我认为那是因为东尼已经没有用处了,”埃德蒙斯说,“他出生在——我说的是东尼,不是丹尼——你和你丈夫正努力维系婚姻关系的时期:你丈夫酗酒过度,手臂折断事件,还有你们之间不祥的沉默。”

(红死病统驭了一切!)

她出声问:“那为什么现在会做噩梦呢?为什么东尼叫他把浴室门锁起来呢?”

他蹙起眉。这句话怎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那是出自爱伦·坡,伟大的美国穷作家。无疑地,这家全景饭店——他手中握着的邀请卡上灿烂、夺目的全景饭店——远非爱伦·坡所能想象的。

温迪点头——她当然认为丹尼将来会有出息——不过医生的解释在她听来像是油嘴滑舌。尝起来比较像是人造奶油,而不是真正的奶油。埃德蒙斯没和他们住在一起。当丹尼找到不见的纽扣,告诉她《电视周刊》也许在床下,或是尽管外面出太阳,他还是觉得最好穿雨鞋去幼儿园……结果那天稍晚他们就在倾盆大雨中撑着她的伞走路回家,这些时候,埃德蒙斯都不在场。埃德蒙斯不会知道丹尼奇怪地能事先猜出他们两人的想法。当她难得决定要在晚上喝杯茶时,走去厨房,却发现她的杯子已拿出来,并且里头有茶包。当她想起图书馆的书到期时,就发现书全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玄关的桌上,最上面摆着她的图书证。或者是杰克突然决定要替福斯车打蜡,就发现丹尼已经在外面,一边听着来自晶体管收音机质量不良的排行榜音乐,一边坐在路缘上观看。

他将邀请卡夹回去,翻到下一页。一张丹佛报纸的剪贴,底下潦草地写着日期: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五日。

埃德蒙斯微微一笑。“丹尼自己还告诉我说,东尼经常给他看从来没发生过的事,那只不过是根据错误的观察产生的想象。丹尼无意识间做了那些所谓的神秘主义者、读心术者经常嘲讽并有意识去做的事。我很佩服他这一点。假如人生没有让他缩回他的触角,我想他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豪华的山间度假饭店重新开幕

“该死,我敢说就是这样没错。”杰克说。

一流贵宾入住

埃德蒙斯耸一耸肩。“愿望实现加上侥幸的巧合。”

德温特宣称全景饭店将会成为世界级名胜

“然后有家男性杂志突然寄来一张五十元的支票,我在一九七一年曾经把短篇小说卖给他们,”杰克说,“他们要在年刊还是什么的重新刊载那篇小说。所以我们决定把那笔钱用在丹尼身上。”

专题编辑/戴维·费顿撰稿

“当然是他的啦,”温迪说,“他们在所有晨间儿童节目里面打广告。他疯狂地想去。可是问题是,医生,我们没有能力带他去,而且我们已经这样告诉他了。”

在全景饭店三十八年的历史中,不断地开张又重新开张,但是像霍勒斯·德温特所承诺的高雅和气势却极为罕见。这位神秘的加州富豪是这间旅馆最新一任的主人。

“去大巴灵顿的游乐园,起先是谁的主意?你们的,还是他的?”

德温特并不讳言在最新的事业上头已砸下超过一百万元——有人说实际数字接近三百万——他宣称:“新的全景饭店将会成为世界级名胜,是你在三十年后仍会记得曾在此过夜的旅馆。”

“接下来你们会告诉我他能够飘浮在空中吧!”埃德蒙斯说,脸上仍挂着笑容。“不,不,不,恐怕不是。这不是特异功能,而是非常优异的人类知觉,以丹尼来说,他的人类知觉是出奇的敏锐。托伦斯先生,他知道你的旅行箱在楼梯下,是因为你已经找过其他每个角落。排除法,不是吗?简单到推理之王艾勒里·昆恩会置之一笑。你自己迟早也会想到。”

当传闻在拉斯维加斯拥有大量资产的德温特被问及,买下并重新翻修全景饭店,是否代表他在科罗拉多州赌场型博弈合法化的战场上所开的第一枪,这位航空、电影、军火及船运的巨子含笑否认。“博弈会降低全景饭店的格调,”他说,“别以为我是在打击拉斯维加斯!我在那边有太多的事迹值得纪念了,才不会做那种事!我没兴趣游说议员促成博弈在科罗拉多州合法化,那只会白忙一场。”

埃德蒙斯的微笑转为开心的大笑。杰克和温迪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也笑了,两人对于能够如此轻易说出那些都感到惊讶。丹尼偶尔“侥幸猜中”是另一件他们很少讨论的事。

全景饭店正式开幕时(不久前在实际完工时,他们已举办了一场极为成功的盛大宴会),这些全新粉刷、上壁纸和装潢的房间将会住满一流的贵宾,其名单从时尚设计师柯巴特·史坦尼到……

“他出生的时候有羊膜罩着。”温迪怯弱地说。

杰克困惑地笑一笑,翻过那一页。接着看到的是一张登在纽约星期天《时报》旅游版的全版广告。广告页后面是介绍德温特本身的报道,一名头顶渐秃的男人,眼神锐利得即使从陈旧的报纸相片依然能够看穿你。他戴着无框眼镜,蓄着二十世纪四〇年代风格的极细小胡子,那丝毫也没有让他的外表变得像男明星埃洛佛林。他的长相像会计师,只有眼神让他看来像个大人物或是与众不同的人。

“他有第三只眼?”埃德蒙斯微笑着问。

杰克快速地浏览文章,从一年前《新闻周刊》关于德温特的报道中读了大多数的信息。他出生在圣保罗的贫穷家庭,高中没念完,就加入海军。在军队中迅速蹿升,但在激烈地争取他所设计的新型推进器的专利后离开。在海军与无名小子霍勒斯·德温特的激烈争夺中,山姆大叔如预期所料成为胜利者,但是山姆大叔再也没有取得别的专利,他可拥有许许多多的专利。

“在大巴灵顿!”温迪大叫,“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有时候他讲的事情真是诡异,几乎像是——”

二十五岁以后到三十出头,德温特转向航空业。他买下一家破产的喷洒农药公司,把它转变为提供航空邮寄服务的公司,一举成功。接着有更多的专利:新的单翼飞机机翼设计,用在轰炸汉堡、德勒斯登和柏林的空中堡垒轰炸机上的炸弹挂架,以酒精冷却的机关枪,以及日后用在美国喷射机上的弹射座椅原型。

“何必麻烦呢?时候到了让他用他自己的逻辑去想通。听我说,丹尼的幻想比一般成长期有隐形朋友症状的孩子要来得严重多了,但他觉得他就是那么需要东尼。东尼出现,带他看开心的事,有的时候是惊人的事,总是好的事情。有一次东尼给他看爸爸丢失的旅行箱……是在楼梯底下。还有一回东尼告诉他,妈妈和爸爸在他生日时要带他去游乐园——”

这段时期,这位骨子里同时是发明家的会计师持续累积投资。在纽约和新泽西州的一连串小型军火工厂,五间新英格兰的纺织厂,在破产哀号的南方投资化学工厂。经济大萧条末期,他的财产仅剩下满手的控股权,以荡到谷底的低价买进,只能以更低的价格卖出。有段时间德温特自夸,他能以一辆三年雪弗兰的价格全部清算卖出。

“没有,”杰克说,“应该要吗?”

杰克想起,曾有传言说,德温特用以避免破产的手段并不怎么光彩:涉及贩卖私酒,在中西部经营卖淫,在他的肥料工厂所在的南部沿海一带走私。最后,是与发展中的西部赌博业连手。

“你们曾经向他指出过这一点吗?”

德温特最出名的投资大概是购买失败的顶尖制片厂,他们自从童星小玛洁莉·莫里斯在一九三四年死于吸食过量海洛因之后,就没有成功的作品。小玛洁莉才十四岁,以前专门饰演可爱的七岁孩童,拯救婚姻及被冤枉咬死鸡的狗儿。顶尖制片厂为她举行好莱坞史上最盛大的葬礼——官方说法是小玛洁莉在纽约的孤儿院表演时,患了“消耗病”——有些爱挖苦的人暗示制片厂之所以花那么大笔钱为她办丧事,是因为知道他们是在埋葬自己。

“对。”温迪说。

德温特雇用了一位名叫亨利·芬克尔的精明生意人及狂暴的色情狂来经营顶尖制片厂,在珍珠港事件前两年内,制片厂例行公事般地完成六十部电影,其中五十五部都是与负责电检的海斯办公室正面对抗,在他们严谨的规则上吐痰。另外五部是政府教育的影片。剧情片大为成功。其中一部里,一位不知名的服装设计师临时帮女主角准备了无肩带胸罩,让她在盛大舞会的场景中亮相,在那场戏里,她可能除了股沟下方一点点的胎记外全都露了。这项发明也被归功于德温特,他的名声——或者恶名——更加远播。

“尽管如此,他还是你们的孩子,”埃德蒙斯冷淡地说,“无论如何,他偶尔会退缩到幻想的世界。这没什么不寻常的,很多孩子都这样。就我记得的,我在丹尼那个年纪时也有自己的隐形朋友,一只会说话、名叫查查的公鸡。当然啦,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看得见查查。我有两个哥哥,他们常常把我抛在身后,在这种时候查查就特别能派上用场。想必你们应该知道丹尼的隐形朋友为什么叫东尼,而不是麦克、哈尔或道奇。”

战争让他富有,而他至今依然有钱。住在芝加哥,除了他以铁腕指挥的德温特企业的董事会之外鲜少露面,谣传他拥有联合航空、拉斯维加斯(众所周知他在那里拥有四家赌场饭店的控股权,并涉入至少另外六家的经营)、洛杉矶和美国本身。他被公认为皇室、总统及黑社会首脑的朋友,许多人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那个孩子,”杰克低声说。他的嘴紧紧闭着,脸颊的肌肉鼓起。“我们不配拥有他。”

但他还是没能让全景饭店成功,杰克心想。他放下剪贴簿片刻,从胸前口袋拿出总是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和自动铅笔,草草记下“深入调查H·德温特,萨德维特图书馆?”收起笔记本后,再度拿起剪贴簿。他的表情专注,眼睛出神,翻页时频频用手擦拭嘴巴。

“不过,他感觉到事情不对劲。从他的角度看来,重要的不是手臂断裂,而是你们两个人的关系破裂,或者说逐渐破裂。他向我提到离婚,却没讲手臂折断的事。护士向他提起骨头愈合的事情时,他只是耸耸肩。那不是急迫的事。我想他是说‘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

他略读过接下来的数据,在心里记下以后要更仔细地阅读。许多页上贴着新闻稿。下星期某某人预计会到全景饭店,某某人会在酒吧表演(在德温特的年代称为“红眼酒吧”)。许多表演者都是拉斯维加斯的名人,许多贵宾都是顶尖制片厂的执行制作人及明星。

杰克端详自己的手,温迪牵起他的手紧紧握住。

之后,在一张标明一九五二年二月一日的剪报上:

“那或许是问题的根本,”埃德蒙斯说,“我不是精神科医师。如果你们想要让丹尼去看儿童精神科医师的话,我可以推荐一位在波尔德使命岭医学中心工作的好医生。不过我对自己的诊断相当有把握。丹尼是个聪明、想象力丰富和感觉敏锐的孩子。我不觉得他会像你们所认为的那样烦恼你们的婚姻问题。小孩子对事情的接受力很强。他们不懂羞愧,也不觉得有必要隐瞒事情。”

富豪执行长售出科罗拉多的投资

“不,温迪,”杰克说,“我是故意的。我想在我心里某个角落真的是故意对他做那件事,或者甚至更严重的事。”他再度看向埃德蒙斯。“医生,你知道吗?这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提到离婚这个词,还有酗酒,跟殴打孩子。五分钟内出现三个第一次。”

德温特表示:与加州投资人达成交易

“当然没有,”温迪激动地说,“杰克不是故意——”

售出全景饭店及其他投资

“我明白了,”埃德蒙斯平淡地说,“当然,我知道他的手臂断过,骨头接得很好。”他从办公桌往后退一点,将两腿交叉。“或许我坦白说,很明显地,他从那之后一点也没有受到虐待。除了蜇伤之外,他身上只有任何孩子都很多的普通瘀伤和结痂。”

财经编辑/罗尼·康克林撰稿

“医生,我想最好让你了解每件事,”杰克说,“在丹尼出生后不久,我就变成了酒鬼。我在大学四年一直都有酗酒的毛病,遇到温迪之后稍微好了一点,但是丹尼出生后,加上我认为是我真正职业的写作并不顺利,结果酗酒的毛病突然比以前更加严重。丹尼三岁半时,他洒了一些啤酒在我正在写稿的几张纸上……是我随手搁着的纸,总之……我……嗯……噢可恶。”他的声音支离破碎起来,但是并没有流泪,眼神依然坚定。“大声说出口听起来该死的非常残忍。我把他的身子转过来打屁股时弄断了他的手臂。三个月后我戒了酒,从此再也没碰过。”

昨天庞大的德温特企业于其芝加哥办公室发表了一份扼要的公报,上头表示百万富翁(也许是亿万富翁)霍勒斯·德温特在惊人的财力竞赛中,将科罗拉多的投资全数卖出,整个交易将在一九五四年十月一日完成。德温特的投资包括天然气、煤、水力发电,及一家叫做科罗拉多阳光的土地开发公司,此公司拥有或持有超过五十万英亩的科罗拉多土地的选择权。

“我们甚至从来没有讨论过!”她说,“没在他面前,甚至没在彼此面前提过!我们——”

德温特在昨天一场难得的采访中表示,其在科罗拉多最著名的资产全景饭店已经售出,买家是由查尔斯·格罗丁率领的加州投资集团。查尔斯·格罗丁为加州土地开发公司的前负责人。尽管德温特拒绝谈论售价,但据消息来源……

杰克的嘴不自觉地张开,温迪则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往后退缩,脸上的血色尽失。

他将一切统统卖掉,不仅仅是全景饭店。但是不知怎么地……总觉得……

“我明白了,”埃德蒙斯说。他断然将手上一直把玩的笔放回笔筒。“恐怕还有更多的因素,对你们来说或许很痛苦。你们的儿子似乎认为两位认真考虑过要离婚。他是随口提到,不过那只是因为他相信你们不再考虑这件事了。”

杰克又用手擦抹嘴唇,但愿自己能喝上一杯。如果有杯酒就好了。他再翻阅更多页。

“我之前在预备中学教书,”杰克缓缓地说,“我丢了工作。”

加州集团经营饭店两季之后,卖给名为山景度假村的科罗拉多集团。“山景”在一九五七年被指控贿赂、中饱私囊及欺骗股东,因而破产。该公司的负责人在接到传唤要他在大陪审团前出庭两天后开枪自杀。

温迪和杰克交换了一眼。

接下来饭店一直关闭到一九六〇年。只有一则星期天的专题报道提到过,标题是“昔日的豪华饭店没落腐朽”。所附的照片紧揪住杰克的心:前廊的油漆剥落,草坪是一片光秃秃、凹凸不平的泥泞地,窗户被暴风雨和石头击破。这也会写入书中,假如他真要写的话——凤凰坠落灰烬之中等待重生。他向自己保证要照料这个地方,非常细心地照顾。感觉上似乎在今天以前,他从未真正明了自己对“全景”的责任范围。几乎像是在对历史负责。

“有可能,假如是在不太愉快的情况下搬家的话,”埃德蒙斯说,“是吗?”

一九六一年四位作家,其中两位是普利策奖的得主,租下“全景”作为写作学校重新开放。这维持了一年。其中一名学生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喝醉酒,不知什么原因冲出窗外,摔死在底下的水泥阳台上。报纸暗示有可能是自杀。

“你认为搬家让丹尼那么烦恼吗?”温迪问。

任何大饭店都有丑闻,沃森说过,就好像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为什么?哎呀,人们来来去去啊……

“根据丹尼告诉我的,他的‘隐形朋友’在你们从新英格兰搬到这里之前是真正的朋友。东尼是从搬家之后才变成危险人物的。原本愉快的小插曲变成噩梦,让你们儿子更害怕的是因为他不完全记得噩梦的内容。那是很常见的。相较于可怕的梦,我们全都对愉快的梦记得比较清楚。在意识和潜意识之间似乎有个缓冲地带,里头住着非常严谨的人。这个审查员只放行少量的讯息,能通过的经常只是象征性的符号。这是过度简化的弗洛伊德,不过差不多把我们所知道的心灵与它本身的互动都描述出来了。”

忽然间,他似乎能感觉到“全景”的重量由上往下压在他身上,那一百一十间客房、储藏室、厨房、食物储藏室、冷藏库、酒吧、宴会厅、餐厅……

“不管怎么样,你就说吧!”杰克要求他。

(房间内女人来来去去)

“一点点。你们可能不会想听。”

(……然后红死魔统驭了一切。)

“这代表什么意思?”温迪问,“你知道吗?”

他抹一把嘴唇,接着翻到剪贴簿的下一页。现在他来到最后三分之一,首次好奇地想知道这是谁的簿子,遗留在地下室摞得最高的档案堆顶端。

“又是东尼。”杰克说。

一个新的标题,日期是一九六三年四月十日。

托伦斯夫妇往前移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温迪紧张地问。埃德蒙斯详细地描述丹尼恍惚的状态,以及他喃喃自语的句子,从中埃德蒙斯只能捕捉到“怪物”、“黑暗”和“连续重击”几个词。此外还有事后流泪、接近歇斯底里和紧张的腹痛等症状。

拉斯维加斯集团买下知名的科罗拉多饭店

“我想你们根本就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让他明白你们的意思。”埃德蒙斯停顿下来,用手转动着笔。“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进入恍惚状态,是照我的要求。跟你们形容他昨晚在浴室的情况一模一样。全身的肌肉放松,垂头弯腰的,眼球向外翻,典型的自我催眠。我非常惊讶,到现在还是。”

风景优美的“全景”变成私人俱乐部

“我们没有用对小孩子的方式跟他说话。”杰克带着一丝骄傲说。

以“高地投资”为名的投资人集团发言人罗伯·雷芬,今日在拉斯维加斯宣布,“高地”已谈妥交易,买下著名的“全景”——这间高居落基山脉的度假饭店。雷芬拒绝透露特定投资人的名字,但是他说饭店将会转型为高级的“私人俱乐部”。他说他所代表的集团希望将会员资格销售给美国及海外公司的高阶主管。

埃德蒙斯点点头。“是有可能。不过如果你们真的让他做测验的话,我想你们会发现他超出他这年龄层的程度。对一个快要六岁的男孩来说,他的语言能力是很惊人的。”

“高地”同时拥有蒙大拿州、怀俄明州和犹他州的饭店。

“我不相信那些测验,”杰克说,“测验束缚了家长和老师的期待。”

“全景”在一九四六年到一九五二年间成为世界闻名的饭店,当时的所有人是难以捉摸的超级富豪霍勒斯·德温特……

“我找不出他有什么问题,”埃德蒙斯医生对托伦斯夫妇说,“身体上没有。精神上,他很活泼,太有想象力了一点,这是常有的事。儿童必须成长才能逐渐适应他们的想象力,就像穿一双过大的鞋子,而丹尼的想象力对他来说仍然太大了。他做过智力测验吗?”

下一页的剪报只是简短的广告,日期是四个月后。全景饭店在新的经营者接手后开幕。显然报社没有办法找出或者不感兴趣关键的金主是谁,因为除了“高地投资”外,并没有提到别的名字——这是除了新英格兰西部一家名为“商店公司”的脚踏车和配备连锁店之外,杰克所听过的听起来最没有特色的公司名称。

丹尼对他无力地微微一笑。

他再翻一页,惊愕地低头看着贴在那儿的剪报。

“你是个好孩子,丹尼。”

走后门?

“是的,先生。”丹尼顺从地说。

富豪德温特重回科罗拉多

“外面有些书可以看。你喜欢书,是不是?”

“高地”的总裁被揭露居然是查尔斯·格罗丁

“好的,先生。”

财经编辑/罗尼·康克林撰稿

“好吧,丹。”埃德蒙斯起身。“你去外头找他们,过一会儿请他们进来,我好跟他们谈谈。好吗?”

全景饭店,位于科罗拉多高山地区景色宜人的娱乐殿堂,一度为富豪霍勒斯·德温特的私人玩物,如今处于现今才渐为人知的财务纠纷的中心。

“不,先生。我只想要去找我妈妈和爸爸。”

去年四月十日,此间饭店由拉斯维加斯的公司“高地投资”购入,作为海外及国内富有高阶主管的私人俱乐部。如今消息来源指出“高地”的首脑是查尔斯·格罗丁,现年五十三岁,曾经担任加州土地开发公司的董事,直到一九五九年辞职,接下德温特企业芝加哥总部的执行副总裁职位。

“你想吐吗?”

由此不禁令人揣测,“高地投资”可能是由德温特所控制。无疑地,他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第二次取得“全景”。

丹尼非常缓慢地摇着头。“我累死了。我不能去找妈妈和爸爸吗?我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我累了,我的肚子不舒服。”

格罗丁在一九六〇年被控逃税漏税,但获得无罪的判决,目前无法联络到他听取他的解释。而小心维护自己隐私的霍勒斯·德温特在电话访谈中拒绝评论。高登市的州议会议员迪克·鲍斯呼吁要彻底调查……

“什么?”

这篇剪报日期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下一篇来自那年九月星期天报纸中的专栏,署名的是乔许·布朗尼格,是与杰克·安德森一样专门揭发名人丑闻的调查报道记者。杰克依稀记得布朗尼格已在一九六八或一九六九年去世。

“我不清楚,”丹尼虚弱地说,“我猜,是闪灵吧!”

科罗拉多黑帮自由进出?

“丹尼,你怎么会知道?”

乔许·布朗尼格撰文

“是的,先生。”

目前看来美国境内黑帮巨头的最新休闲娱乐地点,极有可能是隐身于落基山脉中央的荒僻旅馆“全景”。这间贵而无当的饭店从一九一〇年首度开幕后,不幸地有将近十二个不同的集团和个人经营过,如今以加了安全防护罩的“私人俱乐部”形式来经营,表面上是为了让生意人放松心情而设。问题是,“全景”的主要金主真正做的是什么生意?

埃德蒙斯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她刚刚正在想吗?在外面的候诊室里?”

八月十六日到二十三日这一周出席的会员或许能让我们了解情况。下列名单是由“高地投资”的前员工所提供,这家公司起初被认为是德温特企业所属的虚设公司。而今看来比较可能的是,德温特在“高地”占的股份(如果有的话)远远小于几位拉斯维加斯赌场大亨所持有的。而上述的这些赌场老板过去都疑似与既决的黑社会首脑有关联。

“不……她有个妹妹在她很小的时候死掉了,叫艾琳。她在想艾琳怎样被车撞到的事,所以她很担心我。我不记得别的了。”

八月晴朗的那周出现在“全景”的有:

“母亲总是这样子的,小朋友。”

查尔斯·格罗丁,“高地投资”的董事长。今年七月当大家知道是他在运作“高地”时,宣布——事实发生相当久以后——他辞去先前在德温特企业的职位。满头银发的格罗丁拒绝接受本专栏的访谈,他曾因为逃税漏税的指控遭到审讯,最后无罪开释(一九六〇年)。

“我妈妈,”丹尼缓缓地说,“她在担心我。”

查尔斯·“小查理”·巴塔格利亚,六十岁的拉斯维加斯经理人(持有赌场街上“美钞”和“幸运骨”的控股权)。巴塔格利亚是格罗丁私人的密友。他的逮捕纪录可回溯到一九三二年,当时他被控以黑帮手法谋杀了杰克·“荷兰人”·摩根而接受审讯,但获判无罪。联邦当局怀疑他涉嫌毒品买卖、卖淫及雇佣杀人,但是“小查理”仅在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五六年因逃漏所得税而入狱过一次。

“丹尼,我并不想缠着你……我是指,硬要你去回想。不过,你记得东尼出现之前的事吗?”

理查德·史卡奈,欢乐时光自动机械公司的主要股东。欢乐时光为内华达州的民众制造吃角子老虎机,另外为其他州生产弹珠台和自动点唱机(“旋律—硬币”)。他曾服刑过三次,分别是因持致命凶器侵犯人身(一九四〇年)、携带隐藏的凶器(一九四八年)及密谋犯下税务诈欺罪(一九六一年)。

“嗯。”

彼得·蔡司,以迈阿密为据点的进口商,现年近七十岁。在过去五年当中,蔡司一直抗争拒绝被当作不良分子驱逐出境。他被控收购并窝藏赃物(一九五八年),及密谋犯下税务诈欺罪(一九五四年),两项都被宣判有罪。迷人、出众而优雅的彼得·蔡司,密友都称他“老爸”,他还因为谋杀及教唆谋杀罪遭到审问。他不仅是史卡奈的欢乐时光公司的大股东,据悉也持有四家拉斯维加斯赌场的股份。

“好一点了吗?”

维多里欧·吉奈力,同时也以“维多砍人魔”闻名,他因为用黑帮手法杀人接受过两次审判,其中一次是以斧头砍杀波士顿的卖淫老大法兰克·史考菲。吉奈力被起诉过二十三次,审判十四次,只有一九四〇年商店行窃那次获判有罪。据说近年来吉奈力成为该组织西部企业(以拉斯维加斯为中心)里的一股势力。

埃德蒙斯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纸杯的水给他。丹尼喝完后,埃德蒙斯又给他一杯。

卡尔·“吉米—瑞克斯”·普拉什金,旧金山的投资人,一般认为是吉奈力目前掌握的势力的法定继承人。普拉什金拥有德温特企业、高地投资、欢乐时光自动机械公司及三家拉斯维加斯赌场的大量股票。普拉什金在美国并无案底,但是在墨西哥因诈欺的指控而遭到起诉,不过在提出诉讼三星期后迅速撤销。有人暗示普拉什金可能负责洗拉斯维加斯赌场营运瞒报的收入,再将大笔的金钱汇回该组织合法的西部企业。这些企业如今很可能包括科罗拉多的全景饭店。

“别烦我!我不记得了!不要烦我了!”恐惧和挫折感使他无助地啜泣起来。记忆全都消失了,渐渐化成一团黏糊如潮湿的纸捆般的东西,难以辨识。

当季的其他访客还有……

“你到哪里去了?”

下面还有更多,但杰克只是稍微浏览,不停地用手擦抹嘴唇。一名有拉斯维加斯客户的银行家,几名显然在纽约时装区抢劫多过做衣服的纽约人。还有几个被认为涉嫌毒品、卖淫、抢劫和谋杀的男人。

“黑暗。连续敲击声。我不记得了。”

天啊,真是精彩的故事!他们全都曾在这里,就在他上头,那些空房间里。也许,在三楼和索价昂贵的妓女性交;畅饮大瓶的香槟;做营业额高达数百万元的交易,或许就在总统住过的套房里。好极了,这值得写成小说,非常棒的小说。他有点狂热地拿出笔记本,匆忙再记一张备忘录,等旅馆管理员的工作结束后,要去丹佛的图书馆查明所有的人。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全景饭店有一整群的鬼。先是自杀,接着是黑帮,再后来呢?

“他带你看了什么?”

下一张剪报是查尔斯·格罗丁愤怒地否认布朗尼格的指控。杰克不屑地一笑。

“来了。”

接下来那页的剪报大到得折起来。杰克把剪报摊开,深深地倒抽一口气。报上的照片仿佛跃入他眼中:壁纸从一九六六年的六月就更换了,但是他十分清楚那扇窗户和窗外的景致,那是总统套房向西的方位。接下来是凶杀。起居室通往卧室门边的墙壁上飞溅着血液与只可能是脑浆的白色斑点。面无表情的警察站在掩盖在毯子底下的尸体旁。杰克震慑地瞪视着,半晌才将视线移到标题上。

“东尼来了吗?”

科罗拉多饭店发生黑帮枪击案

“我没办法。”

著名黑道大哥于高山私人俱乐部遭枪击,另两人死亡

“想想看!”

科罗拉多,萨德维特/合众国际社距这个寂静的科罗拉多小镇四十英里处,有桩黑帮手法的枪决发生在落基山脉的中心。三年前由拉斯维加斯的公司买下作为高级私人俱乐部的全景饭店,成为三起猎枪杀戮事件的地点。其中两位是维多里欧·吉奈力的同伴或保镖,吉奈力据说在二十年前涉嫌一桩波士顿的杀戮案件,因而又被称为“砍人魔”。

“这个非人的地方,”他声音粗嘎地说,“东尼告诉我……这个非人的地方……把……把……”他摇摇头。“记不得了。”

报警的是罗伯特·诺曼,全景饭店的经理,他说他听见枪声,另外有几位客人说,有两个脸上套着丝袜、携带枪支的男人从防火梯逃走,开着黄褐色的新款敞篷车离去。

等反应逐渐平息下来后,埃德蒙斯问:“丹尼,你说了些有关怪物的话,那是什么?”

州警班杰明·摩尔在两任美国总统住过的总统套房门外发现两名死者,稍后验明身份是维克多·布尔曼和罗杰·马卡锡,两人都是拉斯维加斯人。另外在房内,摩尔发现了四肢摊开倒卧在地板上的吉奈力。显然吉奈力遭杀害时,正要逃离袭击他的人。摩尔说,吉奈力是近距离遭到大口径的猎枪射杀。

丹尼先认出医生,再看清办公室周围的景物。他开始无助地颤抖,埃德蒙斯抱住他。

目前无法与全景饭店业主的代表查尔斯·格罗丁取得联系……

脑袋中重复着气喘吁吁的话语,他猛地一扯将自己拉出幽暗的世界。两只手搁在他的肩上,一开始他向后退缩,以为东尼世界的全景饭店中的凶恶东西,不知怎么地,尾随他回到真实的世界,接着听到埃德蒙斯医生说:“你没事的,丹尼。你没事的。一切都很好。”

剪报底下,有人用原子笔用力地写着:他们带走了他的睾丸。杰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久,感觉一股寒意升起。这究竟是谁的簿子?

(把人变成怪物。)

最后他终于翻到下一页,咽了口唾沫,并发出了声响。另一篇乔希·布朗尼格写的专栏,这篇的日期是一九六七年初。他只看了标题:“恶名昭彰的饭店在黑道名人遭谋杀后售出”。

(出来受罚吧)

这张剪报之后的纸张全都空白。

(这个非人的地方)

(他们带走了他的睾丸。)

(出来)

他迅速翻回到开头,寻找姓名或地址,哪怕是房间号码也好,因为他觉得相当确定,保留这一小本回忆剪贴簿的人应当住过这间饭店。但他一无所获。

再度跌入黑暗中,这回伴随着沉重、连续猛击的砰然声响,这声音不再发自锅炉,而是咻咻挥动的球杆撞击在贴着丝质壁纸的墙面上,敲下些许灰泥粉尘时所产生的。他无助地蹲伏在蓝黑交织的丛林地毯上。

正当他准备将所有的剪报重新更加仔细地再看一遍的时候,从楼梯上传来呼唤声:“杰克?亲爱的?”

(把人变成怪物。)

是温迪。

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难以理解的同一句话。

他吓了一跳,几乎感到愧疚,仿佛他在偷偷喝酒,而她会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荒谬。他用手猛擦一把嘴唇,回应道:“嗨,宝贝。我正在找老鼠。”

(这个非人的地方把人变成怪物。这个非人的地方)

她下楼来。他听见她在楼梯上,接着穿过锅炉室。他火速地把剪贴簿塞在一叠单据和发票底下,完全没有思考自己为何这样做。当她走过拱门时,他站了起来。

东尼在黑暗中的某处。

“你到底在这下面干什么啊?快要三点了耶!”

机器的轰鸣声——此时他认出那是发自全景饭店里爸爸每天检查三四次的锅炉——发展成有节奏的不祥连音,听起来开始像……像重击声。而发霉、潮湿、逐渐腐朽的纸张味道转变成别的——像坏东西那种强烈、杜松子的味道。那味道如雾霭般弥漫在爸爸四周,而他正把手伸向那本书……紧紧抓住。

他微微一笑。“这么晚了啊?我在这堆东西里面翻来翻去,想要找出老鼠尸体埋葬的地方吧,我猜。”

他当然看到了。即使地下室的灯光再昏暗,他也不可能没留意到他。爸爸跪在地板上,将手电筒的光束照在老旧的纸箱和木箱上。纸箱已陈旧软化,有的裂开,撒落一地的纸张:报纸、书籍,以及一张张看来像是账单的印刷品。他爸爸津津有味地检视这些纸张。接着爸爸抬起头来,将手电筒往另一个方向照。光线落在另一本书上,一大本用金线装订的白色的书,封面看来像是白色的皮革。这是本剪贴簿。丹尼突然想要对他爸爸大喊,叫他别去管那本书,有的书是不该打开的。可是他爸爸已爬向那本书。

这句话邪恶地在他心里铿锵作响。

(你爸爸。看见你爸爸了吗?)

她又靠近一点,端详他,他不觉向后退了一步,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想要闻他身上的酒味。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他很清楚,这让他感到既内疚又恼火。

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幽暗后,他可以看见东尼就在他前方,只看得到轮廓。东尼正在看一个东西,丹尼睁大眼睛看那是什么。

“你的嘴巴在流血。”她用平淡得古怪的声调说。

最后一盏结着蜘蛛网的灯无力地穿透黑暗,微弱的光芒揭露出看起来潮湿、令人不快的石头地板。不甚遥远的某处传来规律的机器轰鸣声,但是声音微小,并不骇人,宛如催眠曲。那是将会被遗忘的东西,丹尼如在梦幻中惊讶地想着。

“啊?”他用手轻触一下嘴唇,轻微的刺痛让他本能地畏缩。离开唇边的食指沾了血。他的罪恶感更深。

但是东尼不在场,只出现他的声音。当声音逐渐减弱时,丹尼跟着声音往下走入黑暗,跌落到比尔医生摇摆的懒人鞋之间的魔洞里,经过响亮的敲击声,再往下,一个浴缸在黑暗中无声地巡航,里头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懒洋洋地躺着,接着越过有如悦耳的教堂钟声一般的声音,再经过玻璃圆罩下的时钟。

“你又在擦嘴巴了。”她说。

(丹——)

他低头耸了一下肩膀。“嗯,我想是的。”

(那辆车)

“这对你来说很痛苦,是不是?”

(丹——)

“不,没有那么糟。”

(关于艾琳和)

“现在能轻松一点了吗?”

(丹尼)

他抬头看她,强迫自己的双脚开始移动。一旦脚实际在动就容易多了。他走到妻子身边,伸出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拨开她的一束金发,亲吻她的颈部。“有。”他说,“丹尼在哪?”

(就被车撞了。噢天啊,我再也没办法承受像艾琳那样的事情了,可是万一他生病了,真的病了,得了癌症、脑脊髓膜炎、白血病,或是和约翰·甘瑟[11]的儿子一样的脑瘤,或者肌肉萎缩症。噢天,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老是有人患白血病。放射线治疗、化学治疗,我们负担不起任何一种,但是当然他们不会就这样把你撵出去,让你死在街头的,会吗?不管怎样,他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你真的不该让自己想下去)

“喔,他就在附近吧!外面天空变阴了。肚子饿吗?”

变成这样一个唠叨老女人的主要原因。因为她妹妹死了,还是个小女孩

他佯装好色地伸手覆盖住她穿着牛仔裤的紧实臀部。“夫人,我饿得像匹狼。”

(婊子?)

“小心点,猛男,别挑起你没办法完成的事。”

他更努力集中精神,眉头皱了起来,试着去感受他妈妈的想法。当他们没有和他在同一个房间时,总是比较困难。接着他开始感应到了,妈妈正在想一个姊妹,她的妹妹。那个妹妹死了。他妈妈在想那是她母亲变成这样一个

“夫人,一点点就好?”他问她,仍在磨蹭。“黄色图片?变态的姿势?”当他们经过拱门时,他回头瞄一眼纸箱,那本剪贴簿

他把目光落在埃德蒙斯缓慢摆动的懒人鞋上,然后将思绪转向外头的妈妈和爸爸。他们在这里的某个角落……事实上,就在挂着相片的那面墙外,在他们刚进来的候诊室里,并肩坐着但没有交谈,翻阅着杂志,担心着他。

(究竟是谁的?)

“好吧!”

隐藏的地方。灯熄了之后纸箱仅剩一团阴影。他带温迪离开,心中松了一口气。当他们接近楼梯时,他的欲望渐渐不再是装的,而是出于本性。

“假如他没来,就没来吧!”埃德蒙斯说,“我只是希望你试试看而已。”

“也许,”她说,“等我们给你吃了三明治后——哎呀!”她扭动着身子离开他,一边咯咯笑着。“很痒哎!”

丹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可是我不知道会不会成功,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做过。而且不管怎么说,东尼不是每次都会出现。”

“夫人,这和杰克·托伦斯想要搔你痒的程度比起来根本不算啥!”

丹尼不确定地望着埃德蒙斯。埃德蒙斯点头鼓励他。

“停啦,杰克。第一道菜……来个火腿起司怎么样?”

“试试看吧!丹尼。我会在这里的。”

他们一同走上楼,杰克没再回头望,但他想起沃森的话:

“我不知道。他不是每次都会出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希望他再出现。”

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为什么?哎呀,人们来来去去啊……

“你现在能叫东尼来吗?”

然后温迪锁上地下室的门,将其关入黑暗中。

“是的,先生?”

19.二一七号房外

“丹尼?”

丹尼回想着营业季时在“全景”工作的其他人的传闻:

“我不知道。”

她说看见某个房间里有东西……咳,就是那个发生过坏事的房间,二一七号房。丹尼,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会进去那里面……靠右边走绕过去……

“那是什么,丹尼?”

这是扇十分普通的门,与饭店内一楼、二楼其他任何一扇门都毫无差异。深灰色,位于和二楼主廊直角相交的走廊中间。门上的号码看起来与他们之前住的波尔德公寓的门牌号码并无不同:一个二,一个一,一个七,没什么了不起的。号码下方有个玻璃的小圆圈,窥视孔。丹尼试过好几个,从里面你能看到广角的走廊景象,从外面你拼命把眼睛挤成一团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狡猾的骗子。

“兰姆。”

(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红色的鼓(red drum),还是红色的兰姆(red rum)?”

在“全景”后面散步过后,他和妈妈回到饭店,她帮他做了他最爱的午餐:夹着起司和意式腊肠的三明治,配上坎贝尔豆汤。他们在迪克的厨房进餐聊天。收音机开着,从埃丝蒂斯公园电台传送出微弱、嘶哑的音乐。厨房是他在饭店里最喜欢的场所,他猜测妈妈和爸爸肯定有同感,因为他们试着在餐厅吃了三天左右之后,就一致同意在厨房用餐,将椅子排在迪克·哈洛兰的砧板四周,反正他的砧板几乎和他们以前在史托文顿的餐桌一样大。饭店的餐厅太过沉闷了,即使打开灯,并且用办公室的录音带设备播放音乐也一样。你仍然只是坐在座位上的三个人之一,周围环绕着十数张桌子,全都是空的,全部罩着透明的塑料防尘布。妈妈说那感觉好像在荷瑞斯·沃波尔的小说中吃晚餐,爸爸大笑着赞同。丹尼不知道荷瑞斯·沃波尔是谁,但是他确实知道自从他们开始在厨房用餐后,妈妈的料理变得美味多了。他在此一点一滴地发现迪克·哈洛兰的性格展现在各处,有如温暖的抚触消除了他的恐惧和不安。

“我记不起来了!”丹尼极度痛苦地大声叫嚷着,“我要是记得起来就会告诉你了!那感觉好像我记不起来是因为太不愉快了,所以我不愿意去记。我醒来后唯一记得的是REDRUM。”

妈妈吃了半个三明治,没喝汤。她说爸爸一定是自己出去散步了,因为福斯和饭店的载货车都在停车场。她说她累了,如果他认为可以自己玩,不惹麻烦的话,她可能要去休息一小时左右。丹尼含着满嘴的起司和意式腊肠告诉她说,他认为自己办得到。

“什么东西呢?丹尼?”

“你为什么不去外面的儿童游戏场呢?”她问他。“我以为你喜欢那个地方,那里有沙坑可以玩你的卡车和所有玩具。”

“这很难说耶,”丹尼说,“我以前很喜欢他。以前我希望他每天都来,因为他总是会给我看好东西,尤其是自从妈妈和爸爸再也不去想离婚的事之后。”埃德蒙斯医生的目光变锐利,不过丹尼没有注意到。他紧盯着地板,全神贯注地在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现在他每次来都会带我去看坏东西,恐怖的东西。就像昨晚在浴室里,他给我看的东西,它们蜇得我好痛就像那些黄蜂叮我一样。只不过东尼的东西是叮我这里。”他竖起一根指头严肃地指着太阳穴,小男孩无意识地模仿自杀。

他吞咽下去,一团又干又硬的食物通过他的喉咙。“我可能会吧!”他说罢,转向收音机不停拨弄着。

“丹尼?”

“还有那些漂亮的树篱动物,”她说着,收走他的空盘。“你爸爸过不久就得出去修剪它们了。”

丹尼注视着瓷砖地板,不发一语。

“喔。”他说。

“丹尼,你喜欢东尼吗?”

(只不过是些讨厌的东西……一旦跟那些修剪成动物造型的该死树篱扯上关系……)

“嗯,我是真心想要学啊!不过,没错啦,那也是原因之一。”

“如果你比我先看到爸爸的话,告诉他我正在休息。”

“这样你才能看懂东尼的标示牌。”

“没问题的,妈妈。”

“我不知道。”丹尼活泼了起来。“不过,爸爸和妈妈正在教我认字,我非常认真努力地学喔!”

她将脏盘子放入洗碗槽,再回到他身边。“丹尼,你在这里快乐吗?”

“丹尼,你认为东尼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他直率地看着她,唇上沾了一条牛奶胡子。“嗯。”

丹尼蹙起眉头。“标示牌。他老是给我看无聊的老标示牌,我都看不懂,几乎从没看懂过。”

“没再做噩梦吗?”

“他还带你看过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东尼来找过他一次,有天晚上他正躺在床上,东尼从远处轻声地呼唤他。丹尼将眼睛紧紧闭上直到东尼离去。

“真的。像有一次东尼秀给我看大巴灵顿的野生动物乐园,东尼说爸爸在我生日时会带我去那里。他真的带我去了。”

“你确定吗?”

“真的吗?”

“是的,妈妈。”

“不,先生。有的时候他会展示给我看将要发生的事。”

她似乎满意了。“你的手怎么样了?”

“东尼总是带你去看掉了的东西在哪里吗?”

他弯曲一下手给她看。“好多了。”

“不,先生。东尼没办法锁门,因为他不是真的。他要我锁门,我就照着做了。门是我锁上的。”

她点点头。杰克将百丽钵底下的蜂窝,连带里头满满的冻死黄蜂,拿到设备仓库后头的焚化炉烧掉。从那之后他们没再看到黄蜂。他写信给波尔德的律师,并附上丹尼的手的快照,两天前律师回了一通电话,那让杰克一整个下午脾气糟透了。律师怀疑是否能成功地控告制造杀虫喷雾罐的公司,因为只有杰克证明他遵照了印在包装上的用法说明。杰克询问律师,他们难道不能购买别的杀虫喷雾剂,测试一下是否有相同的毛病。律师回复说,可以,但即使所有经过测试的杀虫喷雾罐都有故障,结果依然令人高度存疑。他告诉杰克一个伸缩梯公司和跌断背部的男子的案例。温迪同情杰克,但私底下她同样高兴丹尼如此轻易地脱身。最好让懂法律的人去搞诉讼,那可不包括他们托伦斯一家。而且他们从此再也没看见过黄蜂。

“刚才我说你锁了浴室的门。不过我说错了,对吧?是东尼把门锁上的。”

“去玩吧,博士。玩得开心点。”

“是的,先生。”

然而丹尼并没有开心地玩。他漫无目标地在饭店内逛来逛去,探看女服务生的衣橱和清洁工的房间,寻找有趣的东西,但没有找着。小男孩放轻脚步地走在编织着扭曲黑线的深蓝色地毯上。偶尔他会试一下房门,但是当然全部都上了锁。总钥匙挂在楼下办公室里,他知道位置,但是爸爸吩咐他不许去碰,而且他也不想。真的吗?

“你确定吗?”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记得了。”丹尼迅速地说。

毕竟他并不是真的漫无目标地闲晃,一种可怕的好奇心怂恿他来到二一七号房。他记得爸爸醉酒时曾念过一个故事给他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故事仍旧和当初爸爸念给他听时一样的鲜明。妈妈责骂爸爸,质问他干吗念这么恐怖的东西给三岁的小孩子听。故事的名称是《蓝胡子》。那在他脑袋中也很清晰,因为一开始他以为爸爸说的是蓝色鸟,但故事中并没有蓝色鸟,也没有任何一种鸟。事实上,故事是讲述蓝胡子的妻子,一位和妈妈一样发色是玉米黄的漂亮女士。蓝胡子娶了她之后,两人住在与“全景”相似的巨大、不祥的城堡中。每天蓝胡子都出去工作,每天他都会吩咐漂亮的小妻子别去窥探某个房间,纵使钥匙就挂在挂钩上,正如总钥匙挂在楼下办公室的墙上一般。蓝胡子的妻子对上锁的房间越来越好奇。她试着从钥匙孔偷窥,就像丹尼努力从二一七号房的猫眼往内瞧一样徒劳无功。书上甚至有张她跪着企图从门底下窥视的图片,只是门缝不够宽。突然门打开了,然后……

“我明白了。丹尼,东尼昨天晚上带你看了什么?在你把自己锁在浴室的那段时间里?”

旧的童话故事书将她的发现恐怖、翔实地描绘出来,那影像烙印在丹尼的脑海中。房间里是蓝胡子七个前妻惨遭割下的头颅,每个都有专属的基座,她们的眼睛向上翻白,嘴巴没有闭合,张得开开地无声尖叫。颈部断裂处因腰刀砍头时的摆动而参差不齐,她们不知用何种方式用颈部保持平衡,基座上还有血流淌下来。

“喔是啊,先生。只不过东尼并没有告诉我,他是展示给我看的。”

受到惊吓的她转身逃离那间房及城堡,却发现蓝胡子站在门口,恐怖的双眼冒出火来。“我吩咐过你别进那房间,”蓝胡子说着,拔出剑来。“可惜啊,你的好奇心就像其他七个人,虽然我最爱你,不过你的下场得跟她们的一样。可怜的女人,准备受死吧!”

“你爸爸是在东尼说的地方找到行李的吗?”

丹尼隐约记得故事似乎有个快乐的结局,但是与两个突出的印象相比,结局显得黯然失色:那扇背后藏着大秘密、不断嘲笑人、使人疯狂的上锁房门,以及令人不寒而栗、重复了六次以上的秘密本身。上锁的门和门后的头颅——被割下的头。

“嗯……”丹尼考虑了片刻,然后告诉埃德蒙斯那个装着爸爸所有作品的旅行箱的事,还有搬家工人根本没有把旅行箱掉在佛蒙特和科罗拉多之间,箱子一直都在楼梯底下的事。

他的手伸出去轻触一下房间的门把,几乎是偷偷摸摸地。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多久了,精神恍惚地站在锁着的平凡灰色门前。

“什么样的东西呢?”

(也许有三次我觉得自己看到东西……讨厌的东西……)

“嗯,我没有昏倒。那感觉像是我跟他一起走,他展示给我看一些东西。”

但是哈洛兰先生——迪克——也说过他认为这些东西不会伤害你。它们就像是书里的恐怖图片,如此而已。而且也许他不会看见任何东西。另一方面……

“他总是在你快昏倒前出现吗?”

他将左手伸进口袋,拿出总钥匙。当然,那把钥匙始终都在那里。

“是的,先生。”

他握着钥匙末端的方形金属标牌,上头用奇异笔写着办公室。他转动链子上的钥匙,看着钥匙不停地转啊转的。几分钟后,他停下来将总钥匙插进锁孔。钥匙顺利地滑进去,毫无障碍,仿佛它一直想要进去。

“你只有远远地看他,是吗?”

(我觉得自己看到东西……讨厌的东西……答应我你绝对不会进去那里面。)

“不。他起码十一岁了,我想他可能甚至更大。我从来没有很靠近地看过他。他说不定大得可以开车了。”

(我答应。)

“他跟你一样大吗?”

承诺,当然,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好奇心让他瘙痒难耐得快要发狂,就像毒常春藤疹长在不该抓的地方一样。但那是种糟糕透顶的好奇心,就是会使你在恐怖电影最可怕的片段,从手指缝偷窥的那种。可是在那扇门后的绝不是电影。

他谨慎地说:“我不清楚东尼是谁。”

(我认为这些东西不会伤害你……就像是书里的恐怖图片……)

丹尼思考了一会儿。他凝视着埃德蒙斯,然后稍稍努力地集中精神,试着捕捉埃德蒙斯的想法,或者至少他情绪的颜色。忽然间他的脑袋里抓到一个令人安慰的奇特影像:档案柜,柜子门一个接一个地关上,喀的一声锁上。每扇门中央的小标签上写着:A—C,秘密;D—G,秘密;以此类推。这让丹尼觉得安心一点。

突然间他伸出左手,不确定手打算怎么做,直到手将总钥匙拔出塞回口袋。他再瞪着门半晌,蓝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飞快地转身,往回朝着与这条走廊直角相交的主走道走。

埃德蒙斯大笑,将两手放在丹尼的肩膀上。“那是你妈妈和爸爸说的。不过,这件事只有你跟我知道,小朋友。我是你的医生。跟我说实话,我保证不会告诉他们,除非你告诉我可以说。”

某样东西使他停下脚步,有一瞬间他不确定是什么东西。紧接着他想起来就在这个转角,要回楼梯的路上,有个旧式的灭火器卷起来挂在墙上,蜷曲在那儿宛如一条假寐的蛇。

丹尼的两脚动来动去。“他只是个隐形的朋友,”他说,“是我编出来,跟我做伴的。”

爸爸说,这些全都不是化学灭火器,虽然厨房里也摆了几个。这些是现代自动洒水灭火系统的先驱。长长的帆布软管直接连到“全景”的水管系统,只要转开一个阀门,你就能成为一人的消防队。爸爸说,那种喷洒泡沫或二氧化碳的化学灭火器要好多了。化学成分会夺走燃烧需要的氧气将火闷熄,而高压的喷水可能只会让火焰四散。爸爸说厄尔曼先生应该将旧式的软管连同旧式的锅炉一起更新,不过,厄尔曼先生大概什么也不会换,因为他是个抠门的讨厌鬼。丹尼清楚这是父亲能骂出口最侮辱人的话。这句话适用于某些医生、牙医、家电修理工人,也适用于他在史托文顿的英文系系主任,他曾驳回爸爸的某些购书单,因为他说这些书会让他们超出预算。“见鬼了,超出预算,”他对温迪发怒——原本该睡觉的丹尼一直在他卧室偷听。“他只不过是要把最后的五百块留给他自己,这个抠门的讨厌鬼。”

“丹,跟我谈谈东尼吧!”

丹尼望着转角。

“好的,先生。”

灭火器在那儿,扁平的软管在本体上缠绕了十几圈,红色的桶子固定在墙上。灭火器上方有把斧头装在玻璃罩里有如博物馆的展示品,红色背景上印着白色的字样:遇到紧急情况时,击破玻璃罩。丹尼认得紧急情况这个词,这也是他最喜欢的电视节目的名称,但是不确定其余的字。可是他不喜欢这个词和长长的软管连在一起用。紧急情况代表的是火灾、爆炸、车祸、医院,有的时候是死亡。而且他不喜欢那条软管如此无精打采地挂在墙上。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尽可能快地溜过灭火器。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快速通过比较好,感觉这样才比较安全。

“很好。我看过你的EEG,看起来似乎没问题。不过我会把它送去我在丹佛的朋友那里,他是靠判读这些东西过活的人。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

此刻,胸口的心脏大声地怦怦作响,他绕到转角,视线顺着走廊往下游走,通过灭火器最后到达楼梯。妈妈在楼下睡觉。假如爸爸散步回来,他大概会坐在厨房,吃着三明治看书。他可以就这样经过老灭火器到楼下去。

“非常好。”

他开始朝灭火器前进,往远处的墙靠过去,直到右手臂拂过昂贵的丝质壁纸。距离二十步远,十五步,十二步。

“那只手现在怎么样了?”他指着丹尼用绷带稍微包扎起来的左手。

当他离灭火器十步远时,本来平放

“嗨。”

(或熟睡?)

“嗨,丹尼。”

在厚重软管圈上的黄铜喷嘴突然滚落,跌到走廊地毯上,发出沉闷的重击声,然后就倒在那儿,喷嘴口黑色的孔正对着丹尼。他立刻停步,肩膀因为忽然受到惊吓而猛然向前一抽。血液在耳朵和太阳穴重浊地鼓动着,嘴巴变得又干又酸,双手紧握成拳。然而软管的喷嘴只是倒在那里,黄铜的套管发出圆润的光泽,一圈扁平的帆布连回到拴在墙壁上漆成红色的架子。

他穿好衬衫和鞋子后,穿过那道拉门进入埃德蒙斯医生的办公室。埃德蒙斯坐在办公桌边缘,若有所思地晃动着双腿。

所以它掉下来了,那又怎样?只不过是个灭火器嘛,没别的。觉得它看起来像是从“辽阔的动物世界”来的毒蛇,因为听见他的声音而醒来是很愚蠢的。虽然用针线缝合的帆布的确看起来有一点点像鳞片。他可以就这样跨过去,走到走廊那头的楼梯,也许稍微走快一点,以确保它不会突然敏捷地跟在后头,缠住他的脚……

“我想是吧!”丹尼轻叹口气,献上手臂当作牺牲。

他用左手擦一下嘴唇,无意识地模仿父亲,然后向前跨一步,软管没有动;又一步,毫无动静。你瞧,看看你有多傻?你一心想着那愚蠢的房间和白痴的《蓝胡子》故事所以太激动了,那条软管很可能过去五年来就准备好要落下。如此而已。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是个大男孩了,对吗?”

丹尼直盯着地板上的软管,想起了黄蜂。

“学校去年才帮我做过。”丹尼不抱太大的希望说。

还差八步,软管的喷嘴在地毯上平和地朝他闪着光,仿佛在说:别担心。我只是条软管,就这样而已。就算不只如此,我对你做的事也不会比蜜蜂蜇更严重,或是黄蜂蜇。我对像你这样乖的小男孩会做什么事呢……除了咬……咬……咬?

“我要扎你的手臂,只要一下下就好,”等丹尼拉上裤子后,护士说,“这是为了要确定你没有结核病。”

丹尼再走一步,再一步,喉咙里的呼吸干燥而难受。他已濒临恐慌,开始希望软管能够移动,如此一来最起码他可以知道,可以确定。他再踏一步,如今他已在攻击距离内。但是它不会攻击你的,他歇斯底里地想。它只不过是条软管,怎么可能攻击你,咬你呢?

埃德蒙斯撕下机器吐出的一长条卷纸,边看边走进隔壁房间。

也许管子里充满了黄蜂。

“好。”

他体内的温度骤降到零下十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喷嘴中央的黑洞,简直像是被催眠了似的。也许里头爬满了黄蜂,隐藏的黄蜂,它们褐色的身体鼓鼓的全是蜂毒,满满的秋天蜂毒是清澈的液体,顺着蜇针一点一点地滴落。

“莎莉,你动手吧!在他进来前给他做个结核病检测。”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惊惧得快要僵住;假使他现在不逼迫双脚移动的话,他的脚会固定在地毯上,他就得待在这里,瞪视着黄铜喷嘴中央的黑洞,宛如小鸟盯着大蛇,他得待在这里直到爸爸发现他,然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当然好。”

高声一声呻吟后,他强迫自己奔跑起来。当他接近软管时,光线的把戏使得软管看来好像在移动,仿佛要攻击般地旋转,他高高跳到半空中跨过它;在惊慌的状态下,他感觉双腿似乎将他一路推向天花板,几乎能感觉到后面竖直的乱发触碰到走道的灰泥天花板,虽然事后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好了,小朋友,”埃德蒙斯轻快地说,“让莎莉把你身上的电极拿下来,然后就进隔壁房间去,我想要跟你稍微聊一下。好吗?”

跳下时,他落在软管的另一侧,开始奔跑,突然间他听见软管在他后头,追着他,铜蛇有如响尾蛇敏捷地穿过干涸的草原一般,在地毯上快速地爬行,头部发出冷冰冰的轻微嘶嘶声。它冲着他来,楼梯突然显得非常遥远;感觉似乎他每朝楼梯跑一步,楼梯就向远方后退一步。

机器发出嘈杂的声音,再沙沙地写了五分钟后,埃德蒙斯医生把它关掉。

爸爸!他想要放声大喊,但紧闭的喉咙不允许任何一个字通过。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那是蛇在地毯干枯的呢绒上迅速爬动时,所发出的冰冷滑行声。现在从它的黄铜嘴滴下清澈的毒液,也许快淹到他的脚后跟了。

“丹尼,我认为没有。你躺好别动,快要好了。”

丹尼抵达楼梯,他得疯狂地摆动双手才能保持平衡。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铁定会侧身翻过去,头朝下跌到底。

“比尔医生,我有癫痫症吗?”

他往后看了一眼。

“那很好。”

软管并没有移动,仍躺在原本倒卧的地方,从架子上松脱了一圈,黄铜喷嘴在走廊地板上,喷嘴口漠然地朝着另一个方向。你看,愚蠢吧?他斥责自己。你这胆小鬼,自己编造了一切。这全是你的想象而已,胆小鬼,胆小鬼。

“才没有呢!”

他紧抓着楼梯栏杆,双腿条件反射般地发着抖。

“在你昏倒前有时候会想哭吗?即使你不觉得难过?”

(它从来没有追过你)

“没有,先生。”

他的脑袋如此告诉自己,他急切地攫住这个想法,不停播放。

“那奇怪的味道呢?或许像柳橙或是锯木屑的味道?或是像东西腐烂的味道?”

(从来没有追过你,从来没有追过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没耶!”

没什么好怕的。何必怕?如果他想的话,他大可走回去把软管放回架子上。他可以,但是他认为自己不会那么做。因为万一它其实追过他,只是当发现无法……嗯……抓到他时才又回去了呢?

“奇怪的杂音呢?叮叮当当的铃声?或是像门铃那种鸣响?”

软管倒在地毯上,似乎像是在问他是否要回去再试一次。

“没有。”

丹尼喘着气,飞奔下楼。

“丹尼,当你有那些……不管是什么啦,你记得在那之前看过发亮闪烁的灯光吗?”

20.与厄尔曼先生的谈话

“好的。”

萨德维特公共图书馆是个隐僻的小楼房,距离小镇的商业区一条街远。这是栋爬满藤蔓的朴实建筑,通往大门的宽敞混凝土人行道两边净是夏天花朵的残骸。草坪上竖立着某位内战将军的巨大铜像,纵然杰克青少年时期可以说是个内战通,也从未听说过。

“我说,你讲得没错,只不过你应该说‘发作’而不是‘发癫’,那样说不好听……好吧,现在像只老鼠一样躺着不要动。”

报纸档案收藏在楼下,里头包括一九六三年破产的萨德维特《时事报》、《埃丝蒂斯公园日报》及《波尔德摄影报》。完全没有丹佛的报纸。

“什么?”

杰克叹了口气,只能勉强接受《摄影报》。

“用词粗野,不过很精确,丹尼。”

档案到一九六五年后,一卷卷的微缩胶片取代了实体的报纸。(“联邦政府拨款的,”图书馆员爽朗地告诉他。“等接获下一笔支票时,我们希望能把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四年的报纸改成微缩胶片,不过政府动作很慢啊,是不是?你会小心使用,对吧?我就知道你会。需要的话叫我一声。”)唯一的阅读机器上的镜片有点变形,从实体报纸切换到微缩胶片大约四十五分钟后,温迪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时,他的头已经如遭重击似的痛得厉害。

埃德蒙斯与护士觉得好笑地迅速对看了一眼。

“丹尼在公园里,”她说,“可是我不希望他在外面待太久。你觉得你还需要多久?”

“你的意思是用闪灯板可能使布朗特发癫?”

“十分钟。”他说。事实上他已查到“全景”精彩万分的历史的最后一段——从黑帮的枪击事件到斯图尔特·厄尔曼接手的那几年。但他仍不想轻易地透露给温迪。

“那是因为发亮闪烁的灯光有时候会引起癫痫症发作。”

“不过,你究竟在忙什么啊?”她问,边说话边弄乱他的头发,但语气只是半开玩笑。

“就是有很多很多灯,全都不同的颜色。你把它打开时,有的颜色会闪,可是不是全部。然后你得算颜色,如果你按对的按钮,就能把它关掉。布朗特不能用那个。”

“查一下老‘全景’的历史。”他说。

“那是什么,丹?”他启动了机器,细微的线条开始将轨迹描绘在方格纸上。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真的。以前在佛蒙特我念的幼儿园里有个小孩——在我还是小小孩的时候我上过幼儿园——他就有癫痫症。他不该用闪灯板。”

“没有,

“真的吗?”

(那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

“嗯,我知道癫痫症是什么。”

只是好奇而已。”

“比方说你是不是有癫痫症。那不过是个小毛病,出在——”

“找到了什么有趣的吗?”

“像什么?”

“不太多。”他说,必须努力保持愉快的声调。她在刺探,一如他们在史托文顿,丹尼还是摇篮里的小宝宝时,她总是不断地询问他刺探他。杰克,你要去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身上带了多少钱?你要开车去吗?艾尔跟你一起吗?你们会有一人保持清醒吗?没完没了地。恕他直言,是她逼得他去喝酒的。或许那不是唯一的原因,但是对着上帝,我们老实地承认这是原因之一吧!唠唠叨叨、唠唠叨叨的,直到你想要猛捶她一记让她闭嘴,停止那

“我很熟悉那条河喔!”埃德蒙斯医生和蔼地说,“我自己也遇过几次,没有带划桨。丹尼,EEG能告诉我们很多很多事喔!”

(哪里?什么时候?如何?你是不是?你会不会?)

“才不要呢!”丹尼说。这时护士开始将导线贴在他头皮上几个剃干净的小点上。“我爸爸说,总有一天他会短路,然后就会……就会在过河时遇到困难。”

滔滔不绝的询问。那会让你真的

“差不多。你长大后想要变得像斯蒂夫·奥斯汀上校那样吗?”

(头痛?宿醉?)

“像‘无敌金刚[10]’那样子吗?”

头痛。阅读机。该死的阅读机和扭曲的印刷字体,所以他才会有这么令人讨厌的头痛。

“我们把它简称为EEG。我要把很多条导线勾到你的头上——不,不是刺进去,只是用胶带黏着——机器这头的笔会记录下你的脑电波。”

“杰克,你还好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脑电——”

他猛地将头一偏避开她的手指。“我很好!”

“小家伙,别让这台机器把你给吓坏了,”比尔·埃德蒙斯说,“这是脑电波仪,不会弄痛你的。”

她在他暴怒的视线下退缩,努力挤出微乎其微的笑容。“嗯……如果你没……我这就离开,和丹尼一起在公园等……”她逐渐远离,笑容化成不知所措、受伤的表情。

脱得只剩下内裤、躺在诊察台上的丹尼·托伦斯,显得非常瘦小。他仰望着埃德蒙斯(“叫我比尔就可以了”)医生。医生正推着一台黑色的大型机器到他旁边,丹尼转动着眼珠想看清楚一点。

他呼唤她:“温迪?”

17.医生办公室

她从楼梯底回头望。“杰克,什么事?”

当他走回走廊尽头妻儿的身边时,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他起身走到她那边。“宝贝,我很抱歉。我想我真的不舒服,那个机器……镜片变形了。我的头真的非常痛。你有阿司匹林吗?”

是坚决、确实、肯定的。

“有啊。”她在手提包里笨拙地摸找着,掏出一瓶安乃近。“你留着吧!”

(从现在起你要控制脾气,无论发生什么事。)

他接过瓶子。“没有伊克赛锭吗?”他看见她的表情微微畏缩,顿时明白了。这一开始是他们之间讥讽的笑话,那时酗酒问题还没严重到开不起玩笑。他主张伊克赛锭是目前为止所发明的非处方药中,唯一能立即解除宿醉的。绝对是唯一的一种。他开始认为每回喝完VAT69苏格兰威士忌,事后的剧烈头痛唯有伊克赛锭能解。

上楼回到妻儿身边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

“没有伊克赛锭,”她说,“抱歉。”

蓦地他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喜欢“全景”,仿佛蜇他儿子的不是黄蜂——那些在杀虫喷雾罐的攻击后奇迹幸存的黄蜂,而是饭店本身。

“没关系,”他说,“这些就可以了。”不过这些当然不行,她也应该很清楚。有些时候她可能是最愚蠢的婆娘……

它们回来了。

“要喝点水吗?”她爽朗地问。

他再度穿越厨房,关掉电灯后,站在黑暗中好一会儿,思索着,想要喝一杯。忽然间饭店似乎充满了成千鬼鬼祟祟的声音:嘎吱声、呻吟声,还有风在屋檐底下发出的诡秘嗤鼻声,屋檐下或许悬垂着更多的黄蜂窝有如致命的果实。

(不,我只要你他妈的快点滚开!)

他把它们搬到楼下穿过厨房。后面有扇门通到外头。寒冷的夜风吹在他几近赤裸的身躯上,他的脚几乎一站在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就立刻冻到麻木。这个平台在饭店营运的季节是牛奶交货的地点。他谨慎地放下拼图和钵,站起来时看了一下钉在门外面的温度计。上头写着:畅饮七喜,无限清新。而水银柱正好停在华氏二十五摄氏度。这种冷度到早晨前就会把它们冻死。他进了屋将门牢牢地关上,考虑了半晌后,连锁也闩上。

“我上去的时候会喝一点自动饮水机的水。谢谢。”

活生生的矛盾,黄蜂在钵底下精力充沛地嗡嗡飞着。

“好吧!”她开始上楼,两条美腿在黄褐色的羊毛短裙下优雅地摆动着。“我们会在公园里。”

太荒唐可笑了,十七世纪的胡言乱语。昆虫不会再生,而且就算黄蜂的卵能在十二个钟头之内孵化成成虫,这时也不是女王蜂产卵的季节,产卵通常是在四月或五月。秋天是它们濒死的季节。

“好。”他心不在焉地将那瓶安乃近塞进口袋,再走回阅读机旁,把机器关掉,等确定她走了之后,再自己上楼去。天啊,这头痛真是难受极了。假如要像被老虎钳夹住般地头痛,那起码应该获准痛快喝几杯来平衡一下。

那怎么会这样?自然再生吗?

他努力将这念头从脑袋中甩开,心情更加恶劣。他抚摸封面上抄着电话号码的纸板火柴盒,走到主要服务台。

那杀虫喷雾罐肯定不是假的。他拉了扣环后看见浓浓的白烟从里头喷出;两个小时后再上去时,他从顶上的洞摇出一大群死掉的小尸体。

“女士,你们有公用电话吗?”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先生,不过如果是本地的话,你可以用我的。”

“得到楼下去一会儿,”他说,试着让口气轻快些。

“抱歉,是长途电话。”

“爸比,要回到床上来吗?”

“那么,我想药房会是你最好的选择。他们有个电话亭。”

“杰克,要回到床上来吗?”温迪问。

“谢谢。”

他走到丹尼的工作台,在抽屉里翻找,取出一个有着纤维背板的大拼图。他把拼图拿到床头柜,小心翼翼地将钵和蜂窝滑到拼图板上。黄蜂在它们的监牢内愤怒地嗡嗡鸣叫。接着,他把手牢牢盖在钵顶上,让钵无法滑动,走到外面的走廊。

他走到外面,顺着人行道经过不知名的内战将军铜像,接着朝商业区走去,两手插在口袋里,头轰轰作响有如铅制的钟一样。天空也是铅灰色的。今天是十一月七日,从这个新的月份开始天气逐渐变差,飘了几场小雪。十月份也下过雪,不过都融化了。新近的小雪没有融化,薄薄的糖霜覆盖住每样东西——在阳光底下宛如颗粒细微的水晶闪耀着光芒。然而今天并没有阳光,甚至在他抵达药房时,又开始下雪了。

他又擦了一次嘴唇。

电话亭位于建筑后方,他把口袋中的零钱拨弄得叮当作响,一边往后走,途经成药的通道时,目光落在绿色字体的白色盒子上。他拿起一盒到收银台,付了账,再回到电话亭。他将门拉上,把零钱和火柴盒封面放在台子上,然后拨0。

在脑海中,他听见自己对着惊吓到哭泣的儿子大喊:不要口吃!

“请问您要打到哪里?”

近乎迷信的恐惧。它们回来了。他杀死黄蜂,但它们回来了。

“接线生,我要打到佛罗里达的劳德代尔堡。”他给了她那边的电话号码以及电话亭里的号码。她告知他最初三分钟要一块九毛钱,他将八个两角五分的硬币放入投币口,每次铃声在他耳边当地作响时就缩一下。

(你的情绪失控了。你的情绪失控了。你的情绪失控了。)

接着,一段空白,只有联机时远方响个不停的咔嚓声,他从盒子里取出伊克赛锭的绿色瓶子,打开白色的盖子,将一团填充用的棉絮扔到电话亭的地板上,再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抖出三颗白色药锭,排放在台子上剩余的零钱旁,接着重新盖上瓶盖,放入口袋。

他的心脏在胸口缓缓地鼓动,他拍了照后把相机搁下,等待照片显影。他用手掌擦擦嘴唇,脑海中不断重复地播放一个念头,并回响着

另一头,电话响第一声就有人接起。

他几乎看不见透明百丽钵里的蜂窝。玻璃内爬满了黄蜂,很难判断有多少只,至少五十只,也许一百只。

“冲浪沙度假饭店,我们能为您效劳吗?”朝气蓬勃的女声说。

天花板的灯依旧亮着。杰克走到另一边双层床的位置,当他瞥向床边的桌面时,皮肤立刻起了鸡皮疙瘩,颈上的寒毛竖起,并且努力竖直。

“我想要和经理说话,麻烦你了。”

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他走到丹尼的房间时心里想着。而且还远不止于此。

“你是指特伦特先生,还是——”

他走到梳妆台,拿起相机和最后一个方形闪光灯,把拇指和食指围成封闭的圈,对丹尼比划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丹尼笑了,也用没事的那只手比划了相同的手势。

“我指的是厄尔曼先生。”

“我会的。”

“我想厄尔曼先生正在忙,但是如果你希望我查看——”

“马上回来啊!”

“是的。告诉他是科罗拉多的杰克·托伦斯打来的。”

他们三人一起上床,杰克正要关掉床上的灯时,突然停住,反而将被子推开。“也要照张蜂窝的相片。”

“请稍等。”她按下保留让他等候。

“我当然会啊!”

杰克对小气、自大的麻烦矮子厄尔曼的厌恶涌上心头。他从台子上拿起一颗伊克赛锭,凝视片刻,再放入口中,开始缓缓而津津有味地咀嚼。这味道如回忆一般地涌现,混合着满足与痛苦的滋味刺激他的唾液分泌——一种不甜、苦涩,但令人无法抗拒的味道。他一脸痛苦地吞咽下去。嚼阿司匹林是他酗酒时期的习惯,其后他一次也没吃。可是当你的头疼得厉害,无论是宿醉的头痛或是像现在这种,咀嚼阿司匹林似乎能让药效快速一点。他在哪里读过嚼食阿司匹林可能会成瘾。不过,他究竟在哪里读过呢?他皱着眉,努力地想。不久,厄尔曼来接电话。

“你明天早上可以把它处理掉吗?拜托?”

“托伦斯?有什么问题?”

她又哭了起来,杰克将两手放在她肩上。“温迪,我向你发誓,我遵照了说明书的用法。”

“没有问题,”他说,“锅炉没事,我甚至还没抽空谋杀我太太。我要把那件事留到假期过后,等一切变得枯燥乏味的时候。”

“没关系啦,妈咪。”

“非常好笑。你干吗打电话来?我是个忙——”

“当然啰,”温迪说,“噢宝贝,真的对不起。”

“忙碌的人,是的,这点我很清楚。我打来是想谈谈你在介绍‘全景’过去伟大光荣的历史时,没告诉我的事。譬如说霍勒斯·德温特如何把饭店卖给一票拉斯维加斯的骗子,他们透过很多挂名的公司来经营‘全景’,搞到连国税局都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业主。还有他们如何等到时机成熟,再把‘全景’变成黑帮老大的游戏场。以及它如何在一九六六年因为一名老大死掉而不得不停业。陪葬的还有站在总统套房门外的保镖,全景饭店的总统套房,真是伟大的地方啊!威尔逊、哈定、罗斯福、尼克松,以及维多砍人魔,对吧?”

“如果我能跟你们一起睡的话。”

电话另一端惊讶地沉默了半晌,然后厄尔曼平静地说:“托伦斯先生,我看不出来这对你的工作会有什么影响。那——”

丹尼向他们眨眨眼。噩梦在他心中已褪色成黯淡、毫无特色的背景,但他依然害怕。

“不过,最棒的事情是发生在吉奈力遭枪杀之后,你不觉得吗?快速地再洗两次牌,你一下子看到,一下子看不到,之后‘全景’突然由一位神秘的市民买下,一个名叫希尔维亚·亨特的女人……她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八年恰巧叫做西尔维亚·亨特·德温特。”

“儿子,你觉得怎么样?你想你睡得着吗?”

“您的三分钟已经到了,”接线生说,“通话完毕时将以信号提示。”

“噢,噢我的天啊。”她紧抱住自己,看起来苍白而毫无血色。

“热心的托伦斯先生,这些全是公开的信息……而且是古老的历史。”

“昏迷,或是痉挛。”

“却不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杰克说,“我怀疑也没有太多人知道,并不知道全部的事。他们或许记得吉奈力的枪击案,不过我怀疑是否有人将一九四五年后‘全景’种种惊人、异常的洗牌拼凑在一起,而且看来好像最后总是德温特或德温特的伙伴中奖。厄尔曼先生,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西尔维亚·亨特在那里经营什么?经营妓院,对不对?”

“发作?你是指——”

“托伦斯!”厄尔曼的激愤一五一十地远渡两千英里的电话缆线爆发开来。

“除非他真的很痛,”杰克说,“假如是对黄蜂的毒液强烈过敏的人,那在三十秒之内就会发作了。”

杰克微微笑着,再往口里抛一颗伊克赛锭咀嚼。

当杰克把相机摆到一旁,将相片摊开在梳妆台上晾干时,温迪说:“我们应该今晚就带他去看医生吗?”

“她在一位相当出名的美国参议员在那里死于心脏病发后出售。谣传说他被发现全裸,身上只有黑色尼龙丝袜、吊袜松紧带和一双高跟鞋,事实上,是漆皮的高跟鞋。”

他拍了四张照片,将每张覆盖着的相片拉出来,让温迪以她戴在脖子上的小坠表计时。丹尼对自己蜇伤的手可能价值好几千元的想法深深着迷,逐渐不再惊惧,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的手隐隐抽痛,头也有点痛。

“这是该死的恶毒谎话!”厄尔曼大嚷。

“喔。”她小声地说。

“是吗?”杰克问。他渐渐觉得舒服多了,头痛慢慢消失。他拿起最后一颗伊克赛锭,充分咀嚼,享受药锭在嘴里碎裂时苦涩的粉末滋味。

“你听我说,”他说,“我照着那可恶的杀虫喷雾罐上的说明去做。我们要告他们。那个该死的东西有瑕疵,一定是这样。不然你能怎么解释?”

“那是非常不幸的事件。”厄尔曼说,“好了,托伦斯,重点是什么?要是你打算写些恶劣毁谤的文章……如果这是打错算盘、愚蠢的勒索点子的话……”

“你在说什么鬼话?”温迪差点尖叫。

“不是那一类的,”杰克说,“我打来是因为我认为你对我不够坦诚。而且因为——”

“对。”杰克阴沉地说。他找到闪灯的配件,插入相机中。“儿子,把手伸出来。我估计一个伤口大概五千块。”

“不够坦诚?”厄尔曼高声叫着说,“我的天啊,你以为我会跟饭店管理员分享一大堆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你以为你算老几啊?况且那些旧闻怎么可能影响到你?还是你认为西侧走道上有鬼魂列队走来走去,披着床单大喊‘哇!’?”

“爸爸要帮我的手拍几张照片,”丹尼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我们要告倒一些人。对吧,爸爸?”

“不,我不认为有鬼。可是你在给我这份工作前,翻起一堆我个人的旧账。你把我传唤到办公室,质疑我照料饭店的能力,就好像小男孩因为在衣帽间撒尿被叫到老师办公桌前一样。你让我难堪。”

“杰克,你在干吗?”她有点歇斯底里地问道。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如此地放肆无礼,如此该死可恨地鲁莽,”厄尔曼说。他听起来仿佛快要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想开除你,说不定我会这么办。”

他走到梳妆台,从最上层的抽屉取出拍立得相机。他再往更深处翻找,找到几个方形闪光灯。

“我想艾尔·肖克利可能会反对,强烈地反对。”

“只要再给我一分钟。”

“托伦斯先生,我认为你可能彻底高估了肖克利先生对你的忠诚度。”

“蜇伤的地方很多啊!”她气愤地回答他。“你去把蜂窝处理掉,约翰·托伦斯,现在马上!”

刹那间杰克的头又得意扬扬地轰轰作痛起来,他闭上双眼抵抗疼痛,仿佛从远处听见自己在问:“‘全景’目前是谁的?仍然是德温特企业吗?还是你太无足轻重所以不配知道?”

“阿司匹林是不是太多了点?”杰克问。

“托伦斯先生,我想够了。你是饭店的员工,和餐馆的杂役或者厨房的洗碗工没什么不同,我不打算——”

“那还有这些,把这些嘎吱嘎吱地嚼一嚼。”她拿出五颗柳橙口味的幼儿阿司匹林。丹尼拿过来一颗一颗丢进嘴巴。

“好吧,我会写信给艾尔,”杰克说,“他应该知道的,毕竟他在董事会里。而且,我可能在信里加个小小的附注,大意是——”

“不会,感觉好一点了。”

“‘全景’并不归德温特所有。”

“感到刺痛吗?”她问。

“什么?我听不大清楚。”

丹尼伸出手,她在两面都喷上喷雾直到手微微发光。丹尼颤抖着长吁一口气。

“我说,‘全景’并不归德温特所有。股东全是东岸的人。你的朋友肖克利先生本身拥有最大的股份,超过百分之三十五。你应该比我清楚他是否和德温特有任何关系。”

“宝贝,这不会痛的。”她说着,取下盖子。

“另外还有谁?”

温迪拿着形状如化学灭火器的喷雾罐回来。

“托伦斯先生,我不打算透露其他股东的名字给你。我打算把这整件事提报上去——”

“这样我们或许可以告倒一些人。”

“还有一个问题。”

“好啊!”丹尼说,“不过,为什么要拍照呢?”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博士,等我们喷过你的手之后,我想要拍几张拍立得。然后你今晚跟我们一起睡,好吗?”

“大多数‘全景’的历史——体面的和不体面的都一样——我都是在地下室的剪贴簿里发现的,一大本白色皮革封面的,装订是用金线。你知道那本有可能是谁的剪贴簿吗?”

她去拿的时候,杰克在丹尼旁边坐下来,一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膀。

“一点概念也没有。”

“温迪,去把浴室里的喷雾剂拿来。”杰克说。

“有没有可能是格雷迪的?那个自杀的管理员。”

之后医生会分别数出十一处蜇伤。现在他们看到的只有一点一点的小洞,仿佛他的手掌和手指上撒了红色的胡椒粒,此外还肿胀得非常严重。他的手看起来像是卡通里兔宝宝或达飞鸭刚用榔头猛敲自己一记之后的样子。

“托伦斯先生,”厄尔曼以极为冰冷的口气说,“我一点也不确定格雷迪先生能否识字,更别说要挖出你浪费我时间的那些丑闻了。”

他照爸爸说的做。温迪呜咽地说:“噢丹尼……噢,你可怜的小手!”

“我正考虑要写一本关于全景饭店的书。我想假如我真的完成,那本剪贴簿的主人应该会希望我在前面致谢。”

“博士,让我看看……不,我不会碰的,那会让伤口更痛。只要把手伸出来就好了。”

“我认为写本‘全景’的书是非常不明智的,”厄尔曼说,“尤其这本书是从你的……呃,观点来写。”

“爸爸,你说你把它们全杀光了。我的手……真的好痛喔!”

“你的意见我并不意外。”此刻他的头痛全都消失了。疼痛一闪而过;他感觉自己头脑清晰准确,准度可以丝毫不差。他通常只有在写作进行得极为顺利或是喝了三杯微醺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那是他忘记伊克赛锭的另一件事;他不清楚对别人是否同样有效,但他咯嘣咯嘣地嚼了三颗后就会立刻飘飘然了。

丹尼坐在床尾,抓着自己的左手仔细端详,眼睛外圈吓得苍白。他责备地盯着父亲。

此时他说:“你所想要的是某种委托人制作的旅行指南,让你可以在客人办理住房手续时免费发放。那种有很多光彩夺目的日出日落的山景照片,旁边搭配如柠檬蛋白派一般酸甜可口的文字。同时有一章专门介绍住过那里的有趣人物,当然不包括真正有趣的人物,比方说吉奈力和他的朋友。”

“不,”她说,比较平静了。“我……我只是讨厌它们,就这样而已,讨厌它们。”

“如果我觉得把你解雇还能百分之百地确保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只有百分之九十五的话,”厄尔曼以急促、压抑的语调说,“我会现在马上开除你,就在电话中。可是既然我觉得有百分之五的不确定,那我打算你一挂断电话就马上打给肖克利先生……我衷心地希望,你很快就会挂上电话。”

“你对黄蜂的蜇针会过敏吗?”他问,“认真想!如果你会的话,丹尼可能也会。那该死的小杂种蜇了他五六下。”

杰克说:“书中不会有任何不实的事情,你知道的。没有必要粉饰。”

温迪把手伸出来给他看,就在手腕与手掌间的腕纹上方有个小圆洞,小洞周围的肌肉肿了起来。

(你干吗故意激怒他?你想要被解雇吗?)

“让我看看。”

“我不在乎第五章是不是写罗马教宗在操圣母玛利亚的亡魂,”厄尔曼说,他的音量逐渐提高。“我要你滚出我的饭店!”

“我的……我的手腕。”

“那不是你的饭店!”杰克高声叫嚷着,使劲将话筒甩回听筒架上。

“它叮了你哪里?”他问温迪。

他坐在凳子上费力地喘着气,现在有点害怕了,

他们回到卧室。

(有点?见鬼,是非常)

“好了,”他说,“来吧。”

不知道自己一开始究竟为何要打电话给厄尔曼。

他没有回答,匆匆地走过她身边,拿着百丽钵走到丹尼床边的蜂窝旁。蜂窝毫无动静,空无一物;好歹,外头没有。他猛然将钵倒扣罩住蜂窝。

(杰克,你的情绪又失控了。)

温迪站在丹尼的门外,粗重地喘着气。她的脸色有如餐桌的亚麻布,双眼闪烁的光中透着呆滞,湿湿的秀发垂下来黏贴在颈子上。“我把它们全都打死了,”她神思恍惚地说,“可是有一只叮了我。杰克,你说它们全都死了。”她开始哭泣。

是的。没错,他失控了,努力否认并没有意义。更惨的是,他不知道那小气的麻烦矮子对艾尔有多少影响力,他也不清楚艾尔看在旧日的情分上会相信他多少的胡说八道。假使厄尔曼如他声称的那么能干,倘若他对艾尔下“他不走我走”的最后通牒,艾尔可不可能被迫接受?他合上眼,试着想象告诉温迪这件事。宝贝,猜猜看什么事?我又丢了工作。这一次我得透过两千英里的电话缆线才能找到要揍的人,不过我设法办到了。

杰克跑到走廊尽头的楼梯。他听见身后着色本拍打了两次,然后他的妻子痛得叫出声。他并没有减缓速度,反而一次跨两阶地下楼到昏黑的大厅。穿过厄尔曼的办公室进入厨房时,大腿最笨重的部位撞到厄尔曼的橡木办公桌桌角,几乎毫无所觉。他啪的一下打开厨房天花板的灯,走到水槽边。晚餐后洗好的碗盘仍堆积在沥水篮里,温迪把碗盘留在那里沥干,他从最上层迅速拿起一个大的百丽钵。一个盘子掉到地面破了,他不予理会,转身穿过办公室跑上楼。

他睁开眼,用手帕擦拭嘴巴。他想要喝一杯。可恶,他需要来一杯。就在这条街下去有一间小餐厅,他肯定有时间在去公园的途中迅速喝杯啤酒,只要一杯以平息心中的骚动不安……

“这才是我勇敢的孩子。”

他无助地紧紧交握双手。

丹尼的脸蛋肿肿的,挂着两行泪水。他点点头。

问题重新浮现:一开始他为何要打电话给厄尔曼?劳德代尔堡冲浪沙滩的号码记在办公室电话和无线电对讲机旁的小记事本里,此外还有水管工人的电话号码、木工、玻璃工人、电工等等。杰克起床后没多久便将号码抄到火柴盒的封面,打电话给厄尔曼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兴奋地成形。但是为了什么目的?在他酗酒的时期,有一回,温迪指责他自求毁灭却又不具备必要的精神力量来支持完全成熟的死亡意愿,因此他创造出方法让别人能帮他办到,一次一点点割肉般地削减他自己和他们的家庭。这可能是真的吗?在他内心深处,是否害怕“全景”也许正是他完成剧本、将他写的胡言乱语全都收集、统合所需要的道具呢?他正在揭发他自己的罪行吗?拜托上天千万不要,别让事情变成那样。拜托。

他把男孩抱入他们的卧室,将他放在凑合起来的双人床上靠温迪的那一侧。“丹尼,乖乖地躺在这儿,等我叫你才可以回来。明白吗?”

他闭起眼睛,一幅影像迅即跃上眼睑内侧黑暗的屏幕:他的手伸进屋瓦的洞里拔出腐朽的遮雨板,突然被针蜇了一下,宁静、无人理睬的空气中只有他自己痛苦、惊讶的叫喊声:啊,这该死可恶的狗娘养的……

“窗帘上还有另一只。”他说完,怀里抱着丹尼经过她身边往外跑。

接着换上两年前的影像,他自己凌晨三点跌跌撞撞地进家门,喝得醉醺醺的,被桌子绊倒后四肢完全摊开地躺在地板上,一边咒骂着,将长沙发上的温迪吵醒。温迪打开灯,看见他的衣服破损脏污,那是几个钟头前,他在刚过新罕布什尔边界一间印象模糊的低级小酒馆与人在阴暗停车场扭打的结果。他的鼻子底下有结了痂的血迹,此时他仰望着妻子,在光线照射下傻傻地眨动眼睛,宛如鼹鼠照到阳光一般。温迪郁闷地说:你这该死的,把丹尼吵醒了。如果你不在乎你自己,能不能好歹在乎我们一点点?噢,我干吗还要费事跟你说话啊?

其中一只黄蜂停在丹尼的读书桌上。她从工作台拿起一本着色本,砰的一声打在黄蜂上,留下一团黏稠的褐色污渍。

电话铃响,害他惊跳起来。他一把抓起听筒架上的电话,不合逻辑地认为肯定是厄尔曼或艾尔·肖克利。“怎么样?”他咆哮道。

“他妈的给我闭嘴,打死它们!”他怒吼,“你就照我说的做!”

“先生,你超过时间了,一共三块五。”

“黄蜂?”她说,一瞬间她封闭在自己的内心里,几乎与她理解的事实脱节。她的脑子一片混乱,而认知与情绪相连。“黄蜂,噢老天,杰克,你说——”

“我得再去换点零钱,”他说,“等我一下。”

“去拿本杂志!”他转过头去嚷着,“把它们打死!”

他把电话搁回架子上,投入最后六个两角五分的硬币,然后去收银台再换一些。他无意识地进行交易,脑袋绕着单一封闭的循环打转,有如松鼠在跑健身轮一般。

杰克没有回答妻子,跑到床边捞起丹尼的枕头,拍打丹尼猛烈挥动的左手,一下,又一下。温迪看见缓缓移动、像昆虫的影子上升到空中,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为何打电话给厄尔曼?

“杰克,他怎么搞的?到底怎么了?”

因为厄尔曼曾让他难堪?以前确曾有其他雇主令他难堪,而始作俑者,无疑是他自己。纯粹是想对那个人夸口,揭露他的虚伪吗?杰克认为自己的器量不会如此狭小。他的脑子急于拿剪贴簿作为正当的理由,可那也站不住脚。厄尔曼知道剪贴簿主人是谁的几率不超过千分之二。面试时,厄尔曼把地下室看作另一个国度,而且是个肮脏的未开发的地区。倘若杰克真的想知道,应该打给沃森,他的冬季联络号码同样在办公室的记事本上。就算问沃森不见得百分之百能得到答案,但总比问厄尔曼来得可靠。

“噢,我的天啊!”杰克说,他看见了。

另外告诉厄尔曼写书的点子,是另一件愚蠢的事,教人不敢置信的蠢。除了危及工作外,万一厄尔曼四处打电话,叫人提防对全景饭店抱着疑问的新英格兰人,还可能阻断杰克的各种讯息通道。他本来可以秘密地调查,寄出客气有礼的信件,或许甚至在春天安排几次访谈……然后等书出版他安全离开后,再暗中嘲笑厄尔曼的怒气——蒙面作者再度出击。然而他却打了这通该死又毫无意义的电话,发了脾气,与厄尔曼为敌,引出饭店经理都有的小霸王脾性。为什么?倘若这不是努力害自己丢掉艾尔为他争取的工作,那是什么?

“把它们赶走!”丹尼尖叫着。

他把剩余的钱全放进投币口,挂上电话。这真的是他酒醉时很可能会做的傻事。但他刚才是清醒的,完完全全的清醒。

灯开了,爸爸穿着短裤站在那儿,瞪大了双眼。妈咪在他背后,一副睡眼惺忪受到惊吓的样子。

走出药房,他咯嘣咯嘣地嚼着另一颗伊克赛锭,一脸痛苦却又同时享受着苦涩的滋味。

接着它们蜇了他,似乎是三只一起用针刺,就在此时所有的影像粉碎,如暗潮般地掉落到他身上,他开始对着黑暗尖声喊叫,黄蜂缠住他的左手,一遍又一遍地蜇他。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他遇见温迪和丹尼。

黄蜂,三只。

“嘿,我们正要去找你,”温迪说,“下雪了,你不知道吗?”

一只手上有东西,蠕动着。

杰克眨着眼抬起头来。“下了啊。”雪下得很大,萨德维特的主街已铺上厚厚的细雪,道路的中线都模糊不清了。丹尼歪着头仰望白色的天空,张开小嘴伸出舌头,捕捉飘落下来的大量雪花。

他突然倒吸一口气惊醒过来,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张大眼睛瞪视着黑暗,两手在面前交叉。

“你想就是这场雪吗?”温迪问。

走廊上有头老虎,如今老虎就在转弯处,仍然因强烈、急躁、疯狂的怒气而大声咆哮着,槌球杆砰砰地猛撞,因为这头老虎是用两条腿走路,它是——

杰克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希望还有一两个礼拜的宽限期,我们还是有可能获得宽限。”

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响亮。

宽限,正是这个。

他后退往墙上靠,害怕得直掉泪,心脏如掉到陷阱中的兔子的心一般急速地跳动。当背部贴到有浮雕波纹图样的浅蓝色丝质壁纸上时,他两腿一软倒在地毯上,双手摊开在藤蔓和攀缘植物编织的丛林上,呼吸时喉咙发出咻咻的哮喘声。

(艾尔,对不起。你很仁慈,请给我一些宽限。我恳求你大发慈悲,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衷心地感到抱歉——)

他奔逃着绕过另一个转角,毛骨悚然又万分惊恐地发现自己跑进死路。三边上锁的门低头朝他皱眉。西侧,他位在西侧,能听见外头暴风雪在呼啸狂吼,似乎快要因为它自己深暗的喉咙里塞满了雪而窒息。

在几年内,有多少次,他——一个成年人——请求别人再恩赐一次机会呢?他突然对自己感到厌烦,万分地厌恶,几乎要大声地抱怨。

(你会记起遗忘的事物……但是他会吗?遗忘的东西是什么?)

“你的头痛还好吧?”她问,仔细地打量他。

再撞击到墙壁上。脚在丛林地毯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惊慌在他口中喷发宛如苦涩的果汁。

他一手搂住她,紧紧地拥抱她。“好多了。来吧,你们两个,我们要趁还有办法的时候回家啰!”

(槌球……击球……槌球……击球……REDRUM)

他们走回饭店载货车斜斜停放的路缘,杰克在中间,左手揽着温迪的肩膀,右手牵着丹尼的手。无论是好是坏,这是他首次称“全景”为家。

球杆的槌头咻咻地划过空气

当他到达载货车的轮胎后方时,忽然想到尽管“全景”强烈地吸引他,但他并不十分喜欢它。他不确定它是否适合他的妻子、儿子,或者他自己。也许那就是他打给厄尔曼的原因。

现在轰隆隆的声响就在他后头,那嘶哑骇人的怒吼。

趁让厄尔曼解雇他之前还有时间。

倘若他有办法走到往下的楼梯那里,假使他能够离开三楼,他就可能没事;就算是搭电梯——假如他想得起来他遗忘了什么的话。可是四周一片黑,他害怕得失去了方向感。他转入一条走廊,又到另一条,吓得心都跳到嘴里,宛如含了一团火热的冰,他害怕每一次转弯都可能引他与走廊上那头人类老虎面对面。

他将载货车倒出停车位,载着一家人离开小镇,往上朝高山前进。

(出来,你这小王八蛋!)

21.夜晚的思绪

噢,他能听见声音的主人正走过来,过来找他,在走廊上横冲直撞,有如在蓝与黑的异国丛林中的一头老虎,吃人的老虎。

晚上十点。他们的住处充斥着虚假的熟睡声。

(出来受罚,你这可恶的爱哭鬼!)

杰克面对着墙壁侧躺着,眼睛睁开,倾听温迪缓慢规律的呼吸声。融化的阿司匹林味道仍留在舌头上,感觉不大舒服,舌头有点麻麻的。艾尔·肖克利在六点十五分,东岸时间八点十五分打来。温迪在楼下陪丹尼,坐在大厅壁炉前面读书。

(而且那个REDRUM)

“指明接话人的长途电话,”接线生说,“找杰克·托伦斯先生。”

他在左弯右拐宛如迷宫一般的走廊上奔跑,逃离轰隆隆回荡在四周的沉重巨响,赤裸的双脚沙沙地走在蓝与黑交织的长呢绒丛林上。每次他听见槌球杆猛撞到身后的某处墙壁上时,就想要大声尖叫。但是他不行。他不能。尖叫声会泄漏他的位置,而且

“我是。”他将电话迅速换到右手,用左手从后面口袋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一触即痛的嘴唇,接着点燃一根烟。

轰……轰……轰轰轰轰——

之后耳际传来艾尔响亮的声音。“杰克小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可是他并没有。

“嗨,艾尔。”他吸了一口烟,同时摸找着伊克赛锭的瓶子。

“我想开着,但是我想他现在会一觉睡到天亮吧!”

“杰克,怎么回事?我今天下午接到斯图尔特·厄尔曼打来的奇怪电话。而司图·厄尔曼从自己的口袋掏钱打长途电话的时候,你知道麻烦就大了。”

“我们把卧室的门开着吧,温迪。”

“厄尔曼没什么好担心的,艾尔。你也一样。”

“对。”

“我们不需要担心的到底是什么?司图讲得简直像是结合了勒索和八卦杂志《国家询问报》上的‘全景’特辑。小子,跟我说说吧!”

“预约的时间是两点?”

“我只是想要戏弄他一下,”杰克说,“我上来这里面试的时候,他把我所有不可告人的事全都抖了出来:酗酒的问题;因为折磨学生丢掉上一份工作;怀疑我是否能胜任这份工作,等等。我受不了的是,他把这些全搬出来只因为他太爱这家该死的饭店。美丽的‘全景’,传统的‘全景’,非常神圣的‘全景’。咳,我在地下室发现一本剪贴簿,有人把厄尔曼的大教堂所有不那么光彩的一面整理起来,在我看来像是下班后举行的小小黑弥撒。”

“也许吧!”

“杰克,我希望那是隐喻。”艾尔的声音听起来冷酷得可怕。

“我想我明白。别灰心,也许什么事也没有。”

“是比喻没错。不过,我确实发现——”

“假如医生说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会在萨德维特找份工作,”她说,“要是在萨德维特找不到工作的话,丹尼和我会去波尔德。我不能去找我母亲,杰克,绝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别要求我,我……我就是办不到。”

“我很清楚这家饭店的历史。”

“别把事情说成那样。”

杰克用手向后梳了一下头发。“所以我打电话给他,用这件事来戏弄他。我承认这不是非常明智的举动,我保证不会再犯。就这样子。”

“我爱你,”她说,“如果可能的话,丹尼甚至比我更爱你。杰克,他会很伤心的。如果你把我们送走的话,他一定会的。”

“斯图说你打算自己抖出一点丑闻。”

“我和厄尔曼面试的时候,还以为他只是夸大其词,但现在我没那么肯定了。也许我真的不该带着你们两个一起尝试这份工作,方圆四十英里内毫无人烟。”

“斯图是个混蛋!”他对着电话咆哮,“我告诉他,我有写全景饭店的打算,没错,我的确有。我认为这个地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整个美国特色的象征。听起来好像是言过其实的主张,说得太过直截了当……我知道确实如此……不过故事全在这儿啊,艾尔!我的天啊,这可能是本伟大的著作。不过,还在遥不可及的未来,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我盘子上的东西多得我没法消化,而且——”

她的剪影缓缓地点头。她非常清楚。

“杰克,这样还不够。”

“没有这份工作,我们就完了,”他坦白地说,“你很清楚。”

他发现自己吃惊地瞪着电话的黑色听筒,不敢相信自己确实听到的。“什么?艾尔,你刚刚说——?”

“如果你来——”

“我说了刚才说的话。杰克,多久才算遥不可及的未来呢?对你来说也许是两年,也许是五年。对我来说是三十或四十年,因为我预期会和‘全景’往来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你根据我的饭店正在写某种卑劣的作品,并且冒充是本伟大的美国著作,我就不高兴。”

“温迪,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送你去啊!你知道的。”

杰克哑口无言。

“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对她的感觉。”

“杰克小子,我想办法帮你。我们一起熬过那场战争,我认为我应该协助你。你记得那场战争吗?”

“我明白,”他说着,一手环抱住她。“我明白你的感受。”

“我记得。”他喃喃地说,但是愤恨的煤块开始在他的心头燃烧。先是厄尔曼,接着是温迪,现在是艾尔。这算什么?全国性的“让我们撕碎杰克·托伦斯周”吗?他更加闭紧双唇,伸手去拿香烟,将烟碰落地板上。他喜欢这个小气的讨厌鬼从他在佛蒙特镶饰着桃花心木的书房打来和他说话吗?真的吗?

“不要。”

“在你揍哈特菲德那小子之前,”艾尔说,“我已经劝董事会放你一马,甚至让他们改变心意考虑长期聘用你。你自己把机会搞砸了。我帮你找到这份饭店的工作,一个漂亮安静的场所,好让你振作起来,完成剧本,等待哈利·艾芬格和我可以说服其他人他们犯了大错。现在看来你好像想要在捞更大笔之前,把我的手臂咬断。这是你对朋友道谢的方式吗?杰克?”

“温迪,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话,我就要把你和丹尼送去你母亲那里。”

“不。”他轻声说。

“收银员说他非常厉害,我只知道那么多。”

他不敢再多说。辛辣、酸腐的话语想要冲口而出,令他的头阵阵抽痛。他死命地努力想着仰赖他的丹尼和温迪,他们平静地坐在楼下的火炉前,认真读着二级读本的第一册,以为一切都非常完美。假如他丢了这份工作,接下去会怎样?开着那台燃油泵快要四分五裂的破旧老福斯到加州去,宛如因沙尘暴灾害被迫离乡背井的逃难家庭吗?他告诉自己在事情发展成那样之前,他会跪下恳求艾尔,然而满腹的话语却挣扎欲出,而紧抓着控制怒火的热线的那只手,感觉好像上了润滑油。

“谢天谢地,你预约了医生。”她走回到门口时,杰克说,“你觉得那家伙很内行吗?”

“怎么样?”艾尔严厉地说。

“没有。”她亲吻丹尼的脸颊。

“不,”他说,“那不是我对待朋友的方式。你知道的。”

“他发烧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最糟的情况是,你打算挖出好多年前体面下葬的尸体来污蔑我的饭店。最好的情况是,你打电话给我那易怒但非常能干的饭店经理,把他激得大发雷霆,当成某种……某种愚蠢的小孩子游戏。”

他们的形体在夜灯的光线下只是暗色的剪影。仅穿着短衬裤的温迪走到丹尼床边,再度帮他把被子盖好,他刚把被子踢开。杰克站在门口,看着她用手腕内侧贴在他的前额上。

“这不只是个游戏,艾尔。对你而言非常轻而易举。你没必要接受某个有钱朋友的施舍。你不需要有势力的朋友,因为你自己就是一股势力。你差点变成随身自备烈酒的醉鬼的事实就几乎没人提,不是吗?”

和其他的一切。他丝毫没听错那几个字,一个也没有。每个字都如钟声般清楚地发出。他在走道上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不自觉地用手帕擦拭嘴唇。

“我想是没错。”艾尔说。他的声音压低一些,听来似乎厌倦了整件事。“不过杰克啊,杰克……我无能为力。我无法改变事实。”

(定时器是怎么样的)

“我懂,”杰克空洞地说,“我被解雇了吗?是的话,我想你最好直说。”

他离开房间。他的情绪又失控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足以使他感到厌恶和害怕。喝酒可以麻痹那种感觉,噢没错,酒能麻痹感觉

“除非你为我做两件事。”

“丹尼,我爱你,”他喃喃低语,“天晓得我真的爱你。”

“没问题。”

而指甲深深掐入手掌有如微小的烙铁。缓缓地,他勉强把拳头张开。

“你接受之前不该先听听条件吗?”

(天啊,我多么需要来一杯)

“不用了。把你的条件开出来,我都会接受。我还得考虑到温迪和丹尼。就算你想要我的卵蛋,我也会用航空邮件寄过去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紧张得紧紧握成拳头

“杰克,你确定自怨自艾是你负担得起的奢侈品吗?”

他怎么会知道槌球是一局一局打的呢?有人告诉过他吗?厄尔曼?哈洛兰?

他闭上眼睛,把一颗伊克赛锭塞进干涸的双唇间。“到这时候我觉得那是我唯一负担得起的。开始说吧……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然而丹尼睡着了,深长、缓慢地呼吸着。杰克坐着低头凝视他半晌,突然一股如潮水般的爱冲击着全身。他为何对这样的小男孩大声吼叫呢?他有一点点口吃是完全正常的。他刚从茫然或者某种诡异的恍神状态下清醒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口吃是完全正常的,完完全全。而且他丝毫没有提到定时器。应该是别的东西,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罢了。

艾尔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首先,别再打给厄尔曼,就算这地方烧毁也不行。假如起火的话,打电话给维修工人,那个老是咒骂不断的,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嘿,博士?”

“沃森。”

静默。

“对。”

“红色的鼓(red drum)?听起来像是印第安人上战场时可能带的东西。”

“很好,就这样。”

“Redrum是什么?”

“第二点,杰克,你要答应我,以人格担保,绝对不出书撰写著名科罗拉多山间饭店的来历。”

“怎么样?”

有一瞬间他的怒气高涨到简直说不出话,血液在耳膜响亮地鼓动。仿佛接获某位二十世纪意大利麦第奇家族王子的来电……请别画显露我家人缺点的家族肖像,否则你就回到下层社会去。我只资助美丽的画像。当你画我的好朋友和事业伙伴的女儿时,请省略掉胎记,否则就回到下层社会去。当然我们是朋友……我们两人都是文明人,不是吗?我们共享食、宿和酒。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双方同意永远忽视我挂在你脖子上的狗项圈,我会慈悲为怀地好好照顾你。我唯一要求的回报是你的灵魂,微不足道的东西。我们甚至可以忽略掉你早把灵魂缴交出来的事实,一如我们忽略掉狗项圈。记住,我的天才朋友,罗马的街头到处都有米开朗基罗在乞讨呢……

“爸爸……?”他差不多快睡着了。

“杰克?你还在吗?”

“是。”杰克的心脏在胸膛沉沉地鼓动着。男孩怎么可能会知道这种事呢?槌球是一局一局打的,不像棒球,比较像板球。

他本想要说在,却只发出闷哼的一声。

“我不大记得了。只记得他说槌球是一局一局打的,像棒球一样。是不是很好玩呢?”

艾尔的声音非常坚定又有自信。“杰克,我真的不认为我要求得太过分。而且总会有别的书的。你总不能期望我资助你,而你却……”

“是吗,博士?他说什么?”

“好吧,我同意。”

“东尼来告诉我槌球的事。”

“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想要控制你的艺术生命,杰克。你知道我不是那样子的人。只不过——”

“什么?”

“艾尔?”

“爸爸?”

“什么事?”

沉默再次降临,漫延开去。

“德温特仍然和‘全景’有密切的关联吗?用某种方法?”

“是的。”

“杰克,我看不出来这和你怎么可能有利害关系?”

“或是我?”

“不,”他冷淡地说,“我想是无关。听着,艾尔,我觉得好像听见温迪在叫我。我再回电话给你。”

“是的。”

“没问题,杰克小子,我们再好好聊。最近怎么样?没喝酒吧?”

“爸爸,你绝对不会伤害妈咪的,是吗?”

(你已经过分地要求这个那个,把一切都拿走了。现在能不能别再烦我?)

“丹尼——?”

“一滴也没沾。”

杰克转身,全身骨头冷到了冰点。

“我也没有。我真的开始享受戒酒的乐趣,如果——”

“槌球。”

“艾尔,我会再打给你。温迪——”

两人静默了五分钟,杰克的手依然摸着丹尼。他以为男孩已睡着,正准备起身轻声离开时,丹尼在入睡之际开口说:

“没问题。好吧。”

“不……”

于是他挂断电话,此时痉挛骤然发作,如闪电般地击中他,让他蜷缩在电话前面仿佛在忏悔,两手捂着腹部,头宛如巨大的气囊一样阵阵抽痛。

“想要喝杯水吗?”

行动中的黄蜂,配备蜇针,继续向前……

“嗯。”

温迪上楼来问他和谁讲电话时,痉挛已略微消退。

“你想睡了吗?”杰克问道,顺手拨开丹尼前额的头发。

“艾尔,”他说,“他打来问近况怎么样,我说一切顺利。”

然后悄然无声地离开他们。

“杰克,你的脸色很糟。你不舒服吗?”

(然后我就穿过镜子)

“我的头又痛了,我要早点上床。再努力写也没有意义了。”

她插上夜灯,灯上显示出躺在狗屋顶上沉沉熟睡的史努比。在他们搬进“全景”前,他从来不需要夜灯,而现在他明确地恳求她点上夜灯。她关上台灯和天花板的灯,回头注视他们,丹尼的一圈脸蛋又小又白,杰克的脸则在他上方。她迟疑了片刻

“我帮你倒杯温牛奶好吗?”

“没问题。”

他虚弱地微微一笑。“那太好了。”

“我没事的。妈,只要帮我插上史努比。”

此刻他躺在她身旁,感觉到她温暖沉睡的大腿贴着他自己的。想起他与艾尔的对话,他如何地卑躬屈膝,仍令他忽冷忽热。迟早有一天他会和他们清算的。总有一天他会出书,而且不是起初构思的那种轻松、亲切的内容,而是证据确凿的调查报告,包括照片及所有的东西,他将拆穿整个“全景”的历史,那些龌龊、近亲交互持有的协议等等。他会为读者把一切全都摊开,如解剖过的龙虾。倘若艾尔·肖克利与德温特帝国有关联的话,就只能求上帝保佑他了。

“丹尼,你确定没事吗?”

他全身紧绷得如琴弦,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心知可能还要好几个钟头才能入睡。

她起身,看着丹尼滑到被子底下,看起来显得非常瘦小。

温迪·托伦斯平躺着,眼睛闭着,倾听她丈夫熟睡的声音——长长的吸气,短暂的屏息,略带喉音的呼气。她想,睡着时他神游到哪里去呢?去梦幻的游乐园,大巴灵顿,在那里所有的游乐设施都免费,没有像老妈子的太太跟在一旁,提醒他们热狗已吃得够多,或是假如要在天黑前回家就该走了吗?或者是到深不可测的酒吧,在那儿双扉推拉门总是敞开着,日日夜夜都能狂饮,所有的老伙伴全都一手持着酒杯,聚集在电动曲棍球游戏台旁,之中艾尔·肖克利最为突出,他的领带松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没扣吗?还是去到一个她和丹尼都不得入内,摇滚舞曲连续不间断播放的地方呢?

“好。”

温迪很担心他,像过去那种无助的担忧,她原本希望能永远抛在佛蒙特,仿佛担忧莫名地无法越过州界一般。她不喜欢“全景”似乎对杰克和丹尼造成的影响。

温迪叹了一口气。“杰克,我会在客厅。”

最可怕的事情,若隐若现而无人提及,或许不宜说出口的是,杰克的酗酒症状全都回来了,一个接一个地……除了喝酒本身。不断用手或手帕擦拭嘴唇,仿佛要除去过多水分的习惯。打字时长时间的停顿,字纸篓中越来越多的纸团。今晚艾尔打给他之后,电话桌上有一瓶伊克赛锭,却没有水杯;他又开始嚼食阿司匹林。动不动为一点点小事就动怒。周遭太安静时,会不知不觉地开始以一种神经质的节奏弹手指。越来越频繁地骂脏话。另外,她也开始担心他的脾气。假如他情绪失控,大发脾气,就像他每天醒来及睡前到地下室释放锅炉的压力一样,反倒让人松一口气。不论是看见他咒骂,把椅子踢到房间另一头,还是用力甩门都好,但向来是他性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这些动作,却几乎完全停摆。然而,她感觉到杰克越来越常对她或丹尼恼火,只不过不愿宣泄出来。锅炉有压力阀门,尽管老旧、破损又凝满油污,但仍然可以使用。杰克却没有。她从来没有办法看透他的心思。丹尼可以,但是丹尼不肯说。

“没问题,博士。”

还有那通艾尔打来的电话。差不多电话一响,丹尼就不再对他们正在读的故事感兴趣。他留她独自坐在火炉边,走到主桌旁,桌上有杰克为他的火柴盒小汽车及卡车所架构的车道。亮紫色的福斯车在那边,丹尼开始飞快地将车子推过来推过去。她假装看自己的书,实际上却从书的上方观察着丹尼,她看见她和杰克表达焦虑的方式奇特地混合在一起:擦抹嘴唇;两手神经质地梳理头发,正是她等待杰克巡完酒吧回家时常做的动作。她无法相信艾尔打来纯粹是为了“询问近况如何”。假如你想要闲聊,可以打给艾尔。但是当艾尔打电话给你,绝对是因为公事。

“不用了,只要开夜灯就可以了。”他害羞地看着父亲。“爸比,你可以留下来吗?待一下子?”

后来,她回到楼下,发现丹尼又蜷缩在火炉旁,全神贯注地读着二级读本上乔、瑞秋与他们的爸爸在马戏团的奇遇记,烦躁的分心彻底消失无踪。注视着丹尼,她再度诡异地确信,丹尼所知道的和了解的非常多,埃德蒙斯(“叫我比尔就可以了”)医生的理论不可能成立。

“你要我再待一下下吗?讲个故事给你听?”

“嘿,博士,该睡觉啰!”她说。

终于丹尼又放松下来。

“喔,好。”他在读到半途的地方做上记号,站了起来。

“嘘,”温迪惊慌地说,再度开始摇晃他。“宝贝,你不记得的话没有关系的,当然没关系的。”

“去刷牙洗脸。”

丹尼在她怀抱中紧绷起来,仿佛他身上的肌肉变成宛如钢琴弦般的东西。“我不记得了,”他烦乱地说,“我不记得了。不要问我。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

“他想要带你去看什么?”

“别忘了用牙线。”

“对。”

“不会啦。”

“是东尼叫你把门锁上的?”温迪梳着他的头发问道。

他们并排站了一会儿,看着火炉的煤炭时盛时衰。大厅的大多数角落因风灌入而寒冷,唯有环绕着壁炉的这块区域不可思议地温暖,教人舍不得离开。

“博士,你没有不乖。”他轻声说。

“是艾尔叔叔打电话来。”她若无其事地说。

杰克仿佛受到打击似的往后一缩。

“喔,是吗?”毫不惊讶的回答。

“不,他是在镜子里面。”丹尼特别强调那一点。“在里头很深的地方。然后我就穿过镜子。接下来我只记得爸爸在摇我,我以为我又不乖了。”

“我在想艾尔叔叔是不是在生你爸爸的气。”她说,依旧装作若无其事。

“你的意思是,他在你后面?”温迪问。

“嗯,他肯定是,”丹尼说,依然望着火炉。“他不希望爸爸写那本书。”

“我正在刷牙,想着我的读本,”丹尼说,“想得非常认真。然后……然后就看见东尼出现在镜子里面,他说他得再带我去看一次。”

“哪本书啊,丹尼?”

“儿子,东尼有说为什么吗?”杰克轻声地问。

“关于饭店的书。”

他们在他头顶上方互望了一眼。

涌到唇边的是她和杰克问过丹尼无数次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但她没有问他。她不希望在丹尼上床前惹恼他,或者让他察觉到他们若无其事讨论的事情,照理说应该是他无从得知的,然而他却知道。而且她深信,他确实知道。埃德蒙斯医生所大谈的归纳推理和潜意识逻辑只不过是行话。她的妹妹……那天丹尼怎么会知道她在候诊室想着艾琳?还有

“东尼,”他说,“是东尼叫我锁的。”

(我梦见爸爸出了车祸。)

“丹尼,你为什么把门锁上呢?”她温和地问,“你为什么那么做?”

她摇摇头,仿佛要扫除那件事。“去洗脸吧!博士。”

“没什么。”杰克低声说着,从后面口袋掏出手帕来擦嘴。刹那间温迪又有那种令人厌恶的时光倒回的感觉,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他酗酒时期的习惯动作。

“好。”他跑上楼梯朝他们的住处去。而她皱着眉走进厨房,用炖锅温热杰克的牛奶。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丹尼对父亲说,“什么……我刚才说了什么,爸爸?”

此时,清醒地躺在床上,聆听丈夫的呼吸声及外头的风声(像奇迹似的,那天下午只是又飘了一场小雪,依旧没有大雪),她让心思完全转移到令人苦恼的可爱儿子身上,出生时脸上罩着羊膜,医生大约每七百个婴儿诞生才会看见一次的薄膜组织,根据迷信,这层组织代表预知能力。

“杰克,你吓坏他了!”她说,她的声调高亢,语气充满指责。她蓦地意识到他们全都在害怕,但是惧怕什么呢?

她决定该是与丹尼谈论“全景”的时候……也该试着让丹尼与她谈谈。明天,一定。他们两人将会去山下萨德维特的公共图书馆,询问看看是否能帮他借一些二级程度的书,将借出时间延长到整个冬天,到时她会和他谈谈,开诚布公地。打定主意后她感觉安心一点,终于开始沉沉入睡。

“你说什么?”杰克倾身向前,丹尼缩进温迪怀中。

*

“定时器是怎么样的……”丹尼悄声说。

丹尼清醒地躺在卧室里,眼睛睁开,左手抱着陈旧、有点损坏的小熊维尼(维尼的一只扣子眼睛掉了,填充物不断从六个绽开的缝隙中冒出),听着他爸妈在隔壁房间睡觉的声音。他感觉仿佛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站着守护他们。夜晚是最恶劣的。他讨厌晚上,讨厌绕着饭店西侧不停呼啸的风声。

“你当然没有。”杰克由衷地说,但温迪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指触摸她的心脏。杰克突然露出恐惧的表情,仿佛他看见也许是鬼魂的东西。

他的滑翔机由一根细绳垂挂下来,在头顶上飘浮着。从楼下的车道摆设拿上来的福斯模型车摆在写字桌上,隐隐地发出紫色的荧光。他的书搁在书架上,着色本在书桌上。妈妈说,井井有条才能各得其所,然后想要的时候才知道放在哪里。但是现在东西的位置放错了。有东西不见了。更糟的是,还有添加的东西,那些东西你看不大出来,像是在那种写着“你能看见印第安人吗?”的图片中,如果你尽全力眯着眼睛看,才能看出一些——你第一眼以为是仙人掌的东西,其实是牙齿间紧咬着一把刀的勇士,还有其他人躲藏在岩石里,你甚至能看见一张邪恶、残忍的脸从隐蔽的马车车轮的辐条间露出来。然而你绝对看不见他们所有的人,就是这点让你感到不安。因为正是你看不见的那些人会鬼鬼祟祟地接近你,一手握着战斧,另一手拿着剥头皮的刀……

丹尼茫茫然地缓缓摇头。“我……我不知道。爸爸,你为什么叫我别再口吃?我没有口吃啊!”

他不安地在床上动来动去,眼睛搜寻着夜灯予人安慰的光芒。这里的情况变得更糟了。他非常确定。起先还没那么糟,但渐渐地……他爸爸比以前更想喝酒。有时候他会对妈妈生气,但不知道原因。他一边用手帕擦着嘴唇一边四处走动,眼神恍惚困惑。妈妈担心他,也担心丹尼。他不需要利用闪灵的能力看透她也能明白,看她在消防软管仿佛化成蛇的那天,焦急地询问他就知道了。哈洛兰先生说,他认为全天下的母亲都能稍微闪灵,她那天知道有事情发生,但不知是什么事。

“博士,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杰克揉揉他的头发。“你在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差点要告诉她,但有几件事阻止了他。他知道萨德维特的医生把东尼及东尼展示给他看的东西当成是完全

“如果是我不乖的话,对不起。”

(嗯几乎啦)

熟悉的微弱刺痛。杰克对他大吼,她安慰他,然而丹尼却对他父亲说:

正常的而不予考虑。倘若他告诉母亲软管的事,她大概不会相信他。更糟的是,她可能往坏的一面去想,说不定会认为他发疯了。他明白一点点发疯是什么意思,虽然不像对生孩子那么了解——那个妈妈一年前曾经非常详尽地解释给他听——不过足够了。

(又是先找他,总是先找他)

有一次在幼儿园,他的朋友斯科特指给他看一个名叫罗宾·史坦格的男孩,他正没精打采地在秋千附近闲晃,一张脸拉得老长。罗宾的父亲在爸爸的学校教算术,斯科特的爸爸在那里教历史。幼儿园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与史托文顿预备中学,或是镇外IBM的小工厂有关系。预备中学的小孩结成一伙,IBM的小孩则在另一国。当然,两个团体之间也有交情,不过自然而然地彼此的父亲认识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比较黏在一块儿。当某一群中有大人的丑闻时,几乎总是以各种激烈突变的形式传到底下孩子的耳中,但很少会传到另一群中。

最后丹尼终于安静下来,只在她怀中微微地颤抖。然而他最先开口说话的对象却是杰克,杰克正坐在他们旁边的床上,她感到一阵出于嫉妒的

他和斯科特坐在玩具火箭飞船上时,斯科特突然用大拇指朝罗宾一比,然后说:“你认识那家伙吗?”

“丹尼,”她说,“丹尼,丹尼,丹尼。没事的,博士,一切都很好。”

“认识啊!”丹尼说。

她在丹尼的床上坐下,来来回回地摇着他,再三重复毫无意义的话语来安抚他。她抬头看杰克,他的眼里如今只剩下担忧。杰克朝她询问地扬起眉毛,她轻轻摇摇头。

斯科特倾身向前。“他爸爸昨天晚上发疯了[12]。他们把他带走了。”

她跑向他们两人,想办法从杰克手中用劲夺过丹尼(她看见他脸上愤怒责备的表情,但决定留待以后再考虑),将他抱起来。她抱着他走回小间的卧室,丹尼的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杰克则尾随在后面。

“什么?就只为了弄丢几颗弹珠吗?”

“喔,宝贝,对不起。博士,对不起。拜托。我真的很抱歉。”

斯科特一脸厌烦。“他疯了!你知道的。”斯科特装出斗鸡眼,把舌头吐出来,两根食指在耳朵边画着大大的椭圆形轨道。“他们把他带去了疯人院。”

洗脸盆的水仍不停地流,温迪觉得自己忽然踏入某个折磨人的噩梦中,在梦里时间往回倒,倒回到她酒醉的丈夫折断儿子的手臂,然后对着儿子低泣说出几乎一模一样的句子那一刻。

“哇,”丹尼说,“那他们什么时候会放他回来?”

“不要口吃!”杰克忽然对着他的脸大叫。丹尼吓着了,放声尖叫,他的身体紧绷起来,试着摆脱父亲,然后崩溃大哭。大受打击的杰克将他拉近身边。“喔,宝贝,对不起。博士,对不起。拜托,别哭。我很抱歉。没事的。”

“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斯科特阴沉地说。

“怎么了?”他环顾四周问道,看见父亲跪在面前,母亲站在墙边。“怎么了?”丹尼再问一次,越来越焦虑不安。“怎—怎—怎—怎么—了—了——”

那天以及隔天,丹尼听到:

杰克再摇他一下,丹尼的眼睛突然清亮起来。他的牙刷从手里掉落在瓷砖的地板上,发出咔嗒声。

一、史坦格先生曾经想用他的二次世界大战纪念手枪杀他全家人,包含罗宾在内。

“槌球。击球。Redrum。”

二、史坦格先生喝酒时把家里砸得粉碎。

杰克抓住男孩的手肘,使劲地摇晃他。丹尼的头无力地向后摆,又猛然晃到前面犹如木棍上的气球。

三、有人发现史坦格先生在吃一碗死掉的虫子和草,好像那是玉米片和牛奶,而且边吃还边哭。

“噢,杰克,我的天啊,他到底怎么了?”

四、史坦格先生在红袜队输掉一场重要球赛时,曾试图用丝袜勒死他太太。

“短柄槌球!”丹尼说,他的声音陡然一低,几乎像男人似的。“槌球。击球。槌球杆……有两头。给给给给——”

最后,他烦恼到没办法把事情闷在心里,于是问爸爸有关史坦格先生的事。爸爸将他抱到膝上,向他解释说史坦格先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有些关系到他的家庭,有些关系到他的工作,有些是关于只有医生才能理解的事。他时常会突然哭泣,三天前的晚上他又开始哭泣而且无法止住,打坏了史坦格家中一大堆东西。这不是发疯,爸爸说,是崩溃,另外史坦格先生不是在疯人院,而是在疗养院。尽管爸爸慎重地解释,丹尼仍然害怕。听上去发疯和崩溃似乎毫无差别,而且无论你称呼为疯人院或是疗养院,同样都是窗户上有铁栏杆,就算你想走他们也不会让你出去。再加上他父亲,相当无辜地,只字未改地确认了斯科特的另一个措辞,让丹尼心中充满模糊尚未成形的恐惧。在史坦格先生目前住的地方,有穿白大褂的人,他们会来把你抓进车体颜色如墓石般灰而且没有窗户的货车里。车子开到你家前面的路边,然后身穿白大褂的人下车把你从家人身边带走,让你住在墙壁铺着软垫的房间里。假如你想要写信回家的话,得用可优蜡蜡笔来写。

“丹尼——”

“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他回来?”丹尼问父亲。

“啊——当然,”丹尼说,“锦标赛。击球。不不不不……”

“博士,只要他的状况好转马上就可以。”

“丹尼,”他叫,“丹尼,丹尼!”他在丹尼茫然的眼睛前面啪啪地弹动手指。

“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呢?”丹尼非常坚持。

接着她被用力推到一旁,撞到毛巾架上,杰克跪在男孩面前。

“丹,”杰克说,“没有人知道。”

丹尼没有响应,喉咙发出粗嘎的声音。

这是最严重的。这是永远——永远——永远不会的另一个说法。一个月后,罗宾的母亲带他离开幼儿园,他们搬离史托文顿,而史坦格先生没有同行。

“丹尼!”

这事发生在一年多前,在爸爸不再喝那个坏东西之后,不过是在他丢掉工作之前。丹尼依然时常想起。偶尔当他跌倒、撞到头或者肚子痛的时候,他一想要哭,脑海中就闪过这段记忆,伴随着恐惧,害怕他将无法停止哭泣,他会就这样子不断地流泪啼哭,直到他爸爸去打电话,说:“喂?这里是枫线路一四九号的杰克·托伦斯。我儿子哭闹不止,请派穿白大褂的人把他带去疗养院。没错,他发疯了。谢谢。”接着没有窗户的灰色货车就会出现在他家门口,他们会将依旧歇斯底里地哭泣的他搬上车,把他带走。他何时还能再见到妈妈和爸爸呢?没有人知道。

洗脸盆的水竭力在流,旁边有一管盖子旋开的佳洁士牙膏。丹尼坐在浴室另一头的浴缸边缘,左手无力地握着牙刷,嘴巴四周一圈薄薄的牙膏泡沫。他精神恍惚,凝视着洗脸盆上方的药柜前面的镜子,脸上的表情像是吸了毒般地震颤不已。她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癫痫发作了,有可能把舌头吞下去了。

就是这种恐惧让他保持缄默。年纪增长了一岁,他非常确定爸爸和妈妈不会因为他把消防软管看成蛇就叫人把他带走,他理智的脑袋确信这一点,然而,每当想要告诉他们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就涌上来,如同石头般地塞满他的嘴巴,阻拦他想说的话。这并不像东尼;东尼总显得十分正常(当然,是在噩梦出现之前),他爸妈也几乎把东尼视为自然现象。出现像东尼之类的东西是由于理智,他们两人都想当然地认为他很聪明(一如他们同样认为自己很理智),可是消防软管变成蛇,或者在无人能看到的情况下,看见总统“套糖”墙壁上的血迹和脑浆,这些都是不正常的。他们已经带他去看普通的医生了。那么,假设接下来穿白大褂的人有可能出现不是很合理吗?

“丹尼!”她尖叫。

然而,若非他确定他们会想要将他带离饭店的话,他可能迟早还是会告诉他们。他非常渴望脱离“全景”。可是他也明白这是他爸爸最后的机会,他在“全景”的工作不光是照料饭店而已,他还要在这里写文章,要从失业中恢复过来,要爱妈妈温迪。况且一直到不久前,这一切似乎都顺利地进行。只是最近爸爸开始有了麻烦,自从他发现那些文件之后。

他抬起脚,用力往下踹在门把右边的门上。那锁的材质差,立刻断裂,门猛然震开,撞到铺着瓷砖的浴室墙面后又反弹回来一半。

(这个非人的地方把人变成怪物。)

“拆了它吧!”她说,忽然间觉得难以说话。“快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向上帝祈祷过,但上帝没有回答他。万一爸爸不在这儿工作的话,他要做什么呢?他试图从爸爸的心中找出答案,但越来越确信爸爸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晚上稍早的时候,最强有力的证据出现了。当时艾尔叔叔打电话给爸爸,说了一些自私的话,但爸爸不敢回嘴,因为艾尔叔叔可以让他失去这份工作,正如史托文顿的校长克罗莫特先生及董事会解雇他的教职一般。为了他、妈妈以及爸爸自己,爸爸非常害怕遭到解雇。

毫无声响。

因此他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无助地观察着,希望实际上根本没有印第安人,或者就算是有,他们也愿意等候更大的猎物,让这列三节车厢的小火车平安无事地通过。

“丹尼,如果你逼我弄坏这门锁,我敢保证你今晚得趴着睡觉。”杰克警告。

但是无论多么努力尝试,他都没办法相信。

仍无回声,只有流个不止的水。

现在“全景”的情况越来越糟。

“丹尼,宝贝——”她开口。

大雪即将来临,一旦下起大雪,他将失去原本已所剩无几的选项。而且下了大雪之后呢?等到大雪将他们封锁在里面,只能任由之前或许只是在戏弄他们的东西摆布的时候,该怎么办?

他的情绪快要失控了,她想着,心里更加害怕。自从两年前的那天晚上后,他就不曾在生气时碰过丹尼,但是这当下他听起来可能会气得动手。

(出来接受惩罚!)

杰克再敲得用力一点。“博士,别再闹了,该睡觉的时间就该睡觉。你不开门的话,我要打屁股啰!”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REDRUM。

没有回应。

他在床上颤抖着再次翻身。他现在可以认更多字了。明天或许他会试着召唤东尼,试着叫东尼带他去看REDRUM到底是什么,以及看看是否有任何方法能够预防。他要冒着做噩梦的风险。他非知道不可。

杰克脸色不悦地绕过书桌,在门上重重敲了一记。“打开,丹尼,别玩游戏了。”

爸妈真正入睡许久之后,丹尼仍醒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搓着被子,设法解决远超出他的年纪所能负荷的大问题。他在夜里醒着,宛如独自放哨的卫兵。过了午夜之后不知多久,他也睡着了,只剩下风仍清醒,在星辰明亮锐利的目光下,不断地窥探饭店,呼呼地吹进山墙。

“丹尼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而且没有回我话!”

22.载货车内

“拜托,温迪,我没想到你打算敲门敲一整晚。”

我看见恶月升起。

“丹尼!”

我看见麻烦上路。

没有回音。

我看见地震和闪电。

“丹尼?”她开始担心了,除了连绵不断的流水声没有别的声音令她不安。“丹尼?宝贝,把门打开。”

我看见当今败坏的年代。

还是没回答。她试了一下,门是锁着的。

今晚别到处溜达,

“丹尼?”

否则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无回应。

因为邪恶的月亮正往上升。[13]

她轻敲关闭着的浴室门。“博士,你还好吗?你没睡着吧?”

有人在饭店载货车的仪表板底下加装了非常古旧的别克汽车收音机,此时,从扬声筒里传出来约翰·佛格提的清水合唱团独特的歌声,声音尖细,并且由于静电的影响不大顺畅。温迪和丹尼正在前往萨德维特的途中。今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丹尼再三翻弄着手中杰克的橘色图书证,似乎非常开心,但温迪认为他看起来疲惫而憔悴,仿佛没有睡饱,单靠紧张的能量支撑下去。

浴室的水仍在流,她站起来走进大间的卧室去确认一切是否正常。杰克没有抬起头来,他紧盯着打字机,齿间叼着一根滤嘴香烟,迷失在自己创作的世界里。

歌曲结束后,广播节目主持人登场。“是的,刚才播放的是清水合唱团的歌。谈到恶月,看起来恶月很可能再过不久就会在收听得到KMTX电台的区域升起,气候将会变冷,冷到难以相信过去两三天我们曾经享有如此美好,宛如春天的天气。KMTX预报员大胆地预测说:今天下午一点以前,高气压将会撤退,由分布广泛的低气压区所取代,这块低气压会逐渐停留在KMTX的区域,在空气稀薄的高山地区。气温将会骤降,降雪应该在大约黄昏时候开始。海拔七千英尺以下的区域,包括丹佛都会区,预期会下冰雹夹带着雪花,或许有些路段会结冰,因为此地除了雪之外什么都没有。海拔七千英尺以下的地区,我们预期将会降一到三英寸的雪,而科罗拉多中部和高山地区积雪可能高达六到七英寸。公路路况咨询委员会说,假如你今天下午或晚上打算开车在山区旅行的话,请务必记得雪链管制将开始执行。另外除非必要,尽量不要外出。切记!”播报员戏谑地补充说,“多纳一行人就是这样陷入困境的。他们可没自己想的那么靠近最接近的便利商店。”

它在丹尼房内占了最高的地位,安置在床边一个大塑料盘上。即使里头是空的,她还是不喜欢。她隐隐怀疑蜂窝是否可能有细菌,想要问杰克,之后认定他会嘲笑她。但是明天如果她能趁杰克不在诊间时抓住医生的话,她会问问医生。一想到那东西是用那么多异种生物的唾液和咀嚼物所构筑的,如今却放在离她熟睡的儿子头部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她就不喜欢。

接着播出的是可丽柔的广告,温迪伸手关掉收音机。“你介意吗?”

她的目光落在蜂窝上。

“啊,不,没关系。”他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我想爸爸选对日子修剪那些树篱动物了,是不是?”

她依然坐在丹尼读书桌旁边的椅子上,任视线在儿子的房内漫无目的地移动。滑翔机的机翼已修补完善。桌面上堆着高高的一叠图画书、着色本、封面撕掉一半的旧蜘蛛人漫画书、可优蜡蜡笔,以及一堆乱七八糟的林肯积木。福斯的模型车端正地摆放在这些次要东西的上方,收缩膜的包装仍旧原封不动。倘若丹尼照这种速度继续下去,他和他父亲应该明天晚上或后天晚上就能组装,不用等到周末了。他的小熊维尼、咿唷和克里斯托弗·罗宾的图片整齐地用图钉钉在墙上,不久就会被吸食毒品的摇滚歌手的性感海报和照片所取代吧,她想。从纯真到老练。人性啊!宝贝。攫住它,咆哮吧!然而这依然令她感伤。明年丹尼就上学了,他的朋友会占去一半的他,也许更多。在史托文顿情况似乎好转时,她和杰克有一阵子曾尝试再怀一胎,但她现在又开始服用避孕药。一切太难以捉摸了,天知道他们九个月后会在何处。

“我想是吧!”温迪说。

杰克的打字机又开始不规律地响起。

“虽然,看起来不大像会下雪的样子。”丹尼抱着希望地补一句。

丹尼咯咯的笑声逐渐减弱,然后被浴室门果断的喀一声给切断。他很重视自己在浴室活动的隐私,而她和杰克两人几乎都是随随便便的。他是独立的个人——既不是他们其中一位的复本,也不是两人的混合体——的另一个标记,而这种标记一直在增加。这让她有点伤感。有一天她的孩子会变成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他也会变得不认识她……不过不会像她的亲生母亲对她一样变得如此陌生。天啊,请不要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那样。让他长大成人后仍然爱他母亲吧!

“你害怕了吗?”温迪问。她仍想着广播节目主持人拿多纳小队开的玩笑。

“很好。你的耳朵长出马铃薯来啰!还有洋葱、红萝卜、细香葱——”

“不,我不觉得。”

“对。”

好吧,她心想,时机到了。如果要提出来的话,要不就现在,要不就永远闭口不提。

“妈咪是对的,已经过八点半了。要去洗手间吗?”

“丹尼,”她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要是我们离开‘全景’,你会开心一点吗?如果我们不待在这儿整个冬天的话?”

“还好吧,我想。妈咪叫我停的。”

丹尼低头凝视双手。“我想会吧,”他说,“会啊。不过这是爸爸的工作。”

“晚安,博士。你念得怎么样啊?”

“有时候,”温迪若无其事地说,“我觉得爸爸离开‘全景’的话,可能也会比较快乐。”他们经过一块标示着萨德维特十八英里的路标,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开过发夹弯,将车挡换到二挡。她开下坡时绝不冒险,这些下坡把她给吓坏了。

杰克的打字机停下来,她听见丹尼热情的咂嘴声。“爸比,晚安。”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丹尼问。他感兴趣地注视母亲片刻,然后摇摇头。“不,我不这么认为。”

他无精打采地走出去。小男孩身穿连脚睡裤和宽大的法兰绒上衣,衣服前面有颗足球,背后写着“新英格兰爱国者”。

“为什么不呢?”

“好啦!”

“因为他担心我们。”丹尼说,慎重地选择用词。这很难解释,他本身也不甚了解。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告诉过哈洛兰先生的小事,那个大块头孩子盯着百货公司的收音机,想要偷一台的事。那件事虽然令人苦恼,但起码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算对当时只比婴儿大一点点的丹尼来说也一样。然而成人的想法总是一团混乱,每个可能采取的行动都因为考虑到后果,因为缺乏自信,因为对自己的看法,因为感觉到爱与责任,而变得不明确。每个可能的选择似乎都有缺点,有的时候他不明白缺点之所以是缺点的原因。这非常难回答。

“去亲亲你爸爸,再洗手洗脸。别忘了刷牙喔!”

“他认为……”丹尼又开口说,马上看向母亲。她正在专心看路,没看着他,于是他觉得自己可以继续说下去。

“好吧!”但他仍渴望地盯着初级读本。

“他认为我们也许会孤单。然后他觉得他喜欢这里,这是个适合我们的地方。他爱我们,不希望我们孤单……或者难过……但是他认为就算我们现在孤单,长期来说也许没问题。你懂什么是长期吗?”

“丹尼,别跟我耍赖。妈咪累了。”

她点点头。“嗯,亲爱的。我懂。”

“拜托嘛!”

“他担心如果我们离开了,他会没办法找到另一份工作,那我们就只得乞讨,或其他什么的。”

“不行,博士。”她坚定地阖上装订的红色书本。“睡觉时间到了。”

“就这样而已吗?”

“妈咪,再多念几页好吗?拜托?”

“不是,可是其他的全都混在一起,因为他现在不一样了。”

“没错,”她说,“宝贝,我觉得今晚够了。”

“对。”她几乎叹着气地说。坡度稍微减缓,她小心地换回到三挡。

“看那颗……ㄆㄧㄑㄧㄡ。看那颗ㄆㄧ—ㄑㄧㄡ?看那颗皮球。皮球!”忽然间欢欣鼓舞的——激动。他口气的激动让她害怕。“看那颗皮球!”

“妈咪,这些不是我自己编的。我敢发誓。”

丹尼不理会,再度俯身向前。他脸上的表情可能在某大学体育馆举办的研究生入学考试中比较常见。她越来越不喜欢。

“我知道,”她说着,微微一笑。“是东尼告诉你的吗?”

“好啦,宝贝,”她说,“不过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他说,“我就是知道。那个医生不相信东尼,对吧?”

“别告诉我!”他说,猛地坐起身来。他的语调惊慌。“别跟我说,妈咪,我会念的!”

“别管那个医生,”她说,“我相信东尼。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属于你特别的一部分,或是来自……外头别的地方,但是丹尼,我真的相信他的存在。如果你……他……认为我们应该走,我们就走。我们两个人离开,等到春天再跟爸爸会合。”

“博士,不要那么靠近,”温迪轻声说,“你会伤了眼睛。那个字是——”

他抱着强烈的希望看着她。“去哪?汽车旅馆吗?”

“看吉普跑,”丹尼缓慢地念着。“跑,吉普,跑。跑,跑,跑。”他停顿,手指移到下一行。“看那……”他把身体弯得更近一些,鼻子都快要碰到书了。“看那……”

“宝贝,我们住不起汽车旅馆。我们得去住我母亲那儿。”

他的手指在读本的字底下慢慢移动。字上头的图片,温迪依稀记得自己小学时代曾经看过,那是在十九年前:一个笑眯眯的棕色鬈发男孩,一个穿着短洋装的女孩——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小鬈发,一手拿着跳绳,还有一只雀跃的小狗追赶着一颗红色的大皮球。一年级的三人组:迪克、珍和吉普。

丹尼脸上的希望消失。“我知道——”他说到一半停住。

他们准备了四年份的《芝麻街》和三年份的《电力公司》,丹尼似乎以近乎可怕的速度在学,这让她有点操心。丹尼弯身读着乏味的小书,他的晶体管收音机和轻木滑翔机搁在上方的架子上,仿佛他的生命全仰仗他学习阅读。他们在丹尼房间放了一盏鹅颈台灯,他的小脸在台灯贴近、温暖的光线下显得紧绷而苍白,她不喜欢。他非常认真地对待读本,及他父亲每天下午为他准备的一页一页的练习本——有苹果和桃子的图片,底下杰克用大而工整的印刷字体写着“苹果”。选出符合字的图案,把对的图案圈起来。他们的儿子会交互凝视着字和图案,嘴唇嚅动着,念出声音,事实上是在忍受煎熬。用蜷缩在圆圆胖胖的右拳中双倍大小的红色铅笔,他现在可以自己写出大约三十六个字。

“什么?”

丹尼躬着背俯视五本破旧的初级读本的第一册,那是杰克从波尔德无数间二手书店中毫不留情地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些书能教导丹尼到二年级的阅读程度,她告诉过杰克,她认为这课程计划野心太大。他们的儿子非常聪明,他们很清楚,但是不该把他推得太远逼得太快。杰克同意,他不会逼迫丹尼,不过假使孩子学得很快,他们将做好准备。现在她怀疑杰克是否连这点也错了。

“没事。”他喃喃地说。

“你看,迪克,你看。”

当坡度又变陡时,她转回到二挡。“喔不,博士,别那么说。我认为,这次谈话是我们早在几个礼拜前就该做的。所以拜托,你知道什么事?我不会生气的。我不可能生气,因为这件事太重要了。跟我直说吧!”

每敲一个键就将门再关小一点。

“我知道你对她的感觉。”丹尼说完叹口气。

走廊尽头,在卧室里,温迪听得见杰克从楼下搬上来的打字机突然活跃了三十秒,然后沉寂了一两分钟,接着又短暂地喀嚓作响,感觉就像是在孤立的碉堡中聆听机关枪的射击。对她来说那声音宛如乐曲;杰克从他们结婚第二年写了那篇《君子》杂志采用的小说后,就不曾如此连续地写作。他说他认为年底前可以完成这个剧本,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着手发展新的作品。他说他不在乎菲丽丝四处展示《小学校》后是否会引起骚动,也不在乎它是否就此石沉大海,温迪也相信他。他实际动手写作的行为带给她无限的希望,并非因为她预期这个剧本有多大成就,而是因为她丈夫似乎慢慢关上了巨大的门扉,将满屋子的怪物拒于门外。他长久以来始终用肩膀顶着那扇门,而门现在终于要关上了。

“我的感觉怎样?”

16.丹尼

“不愉快,”丹尼说,接着以押韵、平板的声调,把她吓了一跳。“不快、悲哀、愤慨,好像她根本不是你母亲,好像她想要吃掉你。”他害怕地望着她。“我也不喜欢那里。她老是想着自己如何比你更适合我,想着怎样才能让我离开你。妈咪,我不想去那里。我宁愿待在‘全景’,也不要去那里。”

“我也是。”他说完,拥抱了她一下。

温迪大为震惊。她和母亲之间有那么糟糕吗?天啊,假如是的话,那孩子有多么痛苦,况且他真的能看穿她们对彼此的看法。蓦地她觉得自己比光着身子还要赤裸裸的,仿佛被当场逮到她正在做猥亵的动作。

“任何会蜇人的东西。”她说着,举起手臂交叉放在胸前,两手托着手肘。

“好啦,”她说,“丹尼,好吧!”

“什么东西……黄蜂吗?”

“你在生我的气。”他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小声地说。

“我讨厌它们。”她说。

“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只是有点惊讶而已。”他们通过萨德维特十五英里的路标,温迪稍微放轻松,从这里之后的路况比较好。

“我按照杀虫剂罐上的用法说明做。那东西保证能在两小时内杀光每一只虫子,然后就消散,不会有残留。”

“丹尼,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尽量诚实回答。你愿意吗?”

“杰克,你确定他拿着蜂窝安全吗?”

“愿意,妈咪。”他说,几乎像在耳语。

“黄蜂不会把针留在里面,蜜蜂才会,蜜蜂的蜇针有倒钩。黄蜂的针是平滑的,那就是它们为什么会这么危险的原因,它们可以一再不断地蜇人。”

“你爸爸又喝酒了吗?”

“你把蜇针拔出来了吗?”

“没有。”他说,强忍住紧跟在简单的否定后头涌到唇边的两个字:还没。

“我的紫心片在哪里?”他问道,然后伸出那根手指给她看。肿胀已开始消退,不过她为了满足他依然心疼地“哎呀”叫了一下,并轻轻地啄吻他的手指。

温迪又放松一些。她将一只手放在丹尼穿着牛仔裤的腿上,轻轻捏一下。“你爸爸非常地努力,”她轻柔地说,“因为他爱我们。而我们也爱他,对不对?”

“那上面有黄蜂,”她说,“你有没有被叮到?”

他严肃地点点头。

丹尼转身飞奔过双扇门,他们能听见他在主楼梯上奔跑的沉闷脚步声。

她几乎像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他不是个完美的男人,但他很努力……丹尼,他非常地努力!当他……停止……他经历过非常痛苦的事,到现在依然承受着痛苦。我想要不是为了我们,他早就放弃了。我想要做对的事,但我不知道。我们应该走吗?还是留下来?简直像在选择下油锅还是跳火坑。”

“要!马上就要!”

“我懂。”

“确定。我小时候房间里就有一个,我爸爸给我的。丹尼,你想要把它摆在你房间吗?”

“博士,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

她注视儿子拿着的大蜂窝,但不愿意去碰。“你确定这安全吗?”

“什么事?”

杰克伸手搂住她。“没问题的。没飞走的居民我都抖掉了,我用了杀虫喷雾剂。”

“试着叫东尼出现,现在马上。问他我们待在‘全景’安不安全。”

他两手捧着一个大大的灰色东西向她跑过来,有一瞬间温迪既可笑又恐怖地把那东西想成是大脑。当她看清楚东西的真面目后,本能地向后退缩。

“我已经试过了,”丹尼缓缓地说,“今天早上。”

“妈!你看,妈咪!”

“怎么样?”温迪问,“他说了什么?”

“我今天下午就去预约。”她说。

“他没有出现,”丹尼说,“东尼没有来。”他忽然大哭起来。

“我并不觉得。事实上,你可以帮我们三个全都预约。我们去拿张健康证明,晚上就能安心睡觉了。”

“丹尼,”她担心地说,“宝贝,别哭。拜托——”车子突然越过双黄线,她吓了一跳,赶紧把车回正。

她耸耸肩。“我想是吧!如果你觉得这很愚蠢的话——”

“别把我带去外婆家,”丹尼流着眼泪说,“妈咪,拜托,我不想去那里,我想要和爸爸在一起——”

“你有点担心下雪的事,是吗?”

“好啦,”她温柔地说,“好啦,我们就这么办。”她从西部风格的衬衫的口袋里掏出面纸递给儿子。“我们留下来吧!一切都会很好,很顺利的。”

“如果我帮他预约去做健康检查的话,你会觉得我很蠢吗?萨德维特有个家庭医生,超市里那个收钱的年轻人说——”

23.游戏场

“最主要的是让他自己高兴,”杰克说,“我一点也没有逼他去读。事实上,我还希望他不要那么拼命。”

杰克来到外头门廊上,把拉链头一路向上拉到下巴底下,眯着眼看向晴朗的天空。他的左手拿着靠电池供电的修篱机,用右手从身后口袋拉出干净的手帕猛擦嘴唇,再收起来。收音机说会下雪,纵使他可以看到远方地平线上云朵逐渐积聚,还是难以相信。

“还有他非常拼命地在看那些读本,”她说,“我知道他想要学着怎么让我们高兴……让你高兴。”她勉强补上一句。

他迈步走向通往绿雕的小径,将修篱机换到另一只手里。他想,这工作不会花太长的时间,略微修整就可以了。冷冽的夜晚无疑地阻碍了树木的生长。兔耳朵看起来有点毛茸茸的,狗的两条腿长出毛毛的绿色骨刺,但狮子和野牛看起来不错。只要稍微理一下发就够了,接着就等下雪吧!

他们在阶梯顶端停下脚步。

混凝土小径如跳水板一般突兀地终止,他离开小径,经过枯竭的游泳池走向碎石子路,这条小路蜿蜒穿梭在绿雕之间,最后进入游戏场。他走到兔子旁边,按下修篱机把手上的按钮,机器嗡嗡地开始平稳运转。

“胃口会逐渐变小,”他含糊地说,“我记得我在小儿科医生史巴克博士的书中读到过。他到七岁的时候就会再用两根叉子了。”

“嗨,兔子老弟,”杰克说,“你今天打算怎样啊?头顶修一点,再把耳朵上多余的剪掉吗?好的。嘿,你有没有听说那个旅行推销员和带着宠物贵宾犬的老太太的事啊?”

“而且他也不肯吃饭。他以前活像个蒸汽挖土机啊!还记得去年吗?”

在他听来自己的声音矫揉造作又愚不可及,于是就此打住。他突然想到他不是那么喜欢这些树篱动物。他向来觉得把普通的老树篱修剪折磨成另一种东西,似乎有点反常。沿着佛蒙特的某条公路旁,有个树篱的广告牌立在陡坡上俯瞰着道路,是某家冰淇淋的广告。让大自然来叫卖冰淇淋,根本就是错的,非常荒唐。

丹尼背对着他们。他正在检视杰克椅子旁边桌上的某样东西,但温迪看不到是什么。

(托伦斯,你不是受聘来研究哲理的。)

“他只是长高了啦!”

啊,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他顺着兔耳修剪,将一小撮枝条和细枝拨到草地上。修篱机发出低沉、相当令人讨厌的金属嗡嗡声,似乎所有由电池供电的装置都会发出这种声音。阳光灿烂但并不温暖,现在倒不难令人相信就要下雪了。

“也没有跟我说。”她说。他们正爬上门前的阶梯。“不过,他大多时间都非常安静。而且杰克,我觉得他瘦了,我真的这么觉得。”

杰克快速地工作着,他知道当你干这种活儿的时候,停下来思考经常会出错。他修整兔子的“脸”(靠得如此近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脸,但他知道隔个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光线和阴影似乎会令人联想到脸;除此之外,还需要观赏者的想象力),接着再顺着兔子的腹部迅速地移动修篱机。

“通常都是聊他将来长大后想做什么,或者圣诞老公公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对他来说开始变成一件大事。我想他的老朋友斯科特让他终于明白了那件事。他没有跟我聊太多‘全景’的事。”

修完后,他关掉修篱机,往游戏场走去,然后猛然转身以便将整只兔子尽收眼底。很好,看起来还算满意。嗯,接下来要修剪那只狗。

“你应该知道的啊,每天晚上睡觉前和他聊很久的人是你啊!”

“不过,如果这是我的饭店,”他说,“我会把你们一整群该死的全部砍光。”他也想这么做,直接将树篱动物全部砍掉,然后在它们原本的位置重新铺上草皮,再放上半打撑着色彩华丽的阳伞的小金属桌。人们可以在夏日阳光下,到“全景”的草坪上喝鸡尾酒:野莓琴菲士、玛格丽特、粉红佳人,和所有这一类游客喜欢的甜酒。也许,再加上兰姆汤尼。杰克从背后口袋取出手帕,缓缓地擦抹嘴唇。

“我希望今晚就能得到,”他评论说,她大笑。片刻后,他问她:“你觉得丹尼快乐吗?”

“振作点,振作点。”他轻声说。没什么好想的。

“噢,你会有报应的,”她说着,用手肘推他一把。“等着看你有没有。”

他正准备回去时,突然一股冲动使他改变主意,反而走向游戏场。他心想,真是有趣,你永远不懂小孩子的心。他和温迪都预期丹尼会喜欢游戏场,里头拥有孩童可能想要的一切。但是丹尼就算来过,杰克认为那孩子也没来过几次。他想如果有别的孩子一起玩的话,情况应该会有所不同。

“忘了。”杰克说。

他径自进去时,栅门微微吱了一声,接着粉碎的石子在他脚下嘎吱嘎吱作响。他先到娃娃屋,这是“全景”本身完美的迷你版模型,高度到他的大腿下半部,大约是丹尼站起来的高度。杰克蹲下来望进三楼的窗户。

“是什么啊?”两人手牵手从停车场往上走时,温迪问他。

“巨人过来把睡在床上的你们全都吃掉啰!”他虚假地说,“跟你们的最佳信用等级吻别吧!”但这也不好笑。你想要打开娃娃屋的话,只要把它拉开就行了——有个隐藏的铰链能打开。可是内部却令人失望。虽然墙壁上了漆,但整个地方大多空荡荡的。不过当然本该如此,他告诉自己,要不然小孩怎么进得来呢?这地方夏天配备的玩具、家具不在了,大概被打包起来放进了设备仓库。他把房子阖上,听见门闩扣上时发出轻轻的咔嚓声。

“妈咪!妈咪!”丹尼此时站在门廊,兴奋地尖叫着,“快过来看啊!哇!这真是太棒了!”

他走到滑梯那边,搁下修篱机,回头望一眼车道,确认温迪和丹尼尚未回来后,爬到滑梯顶端坐下。这是大孩子的滑梯,但是宽度对他成人的臀部而言仍是紧得不舒服。他最后一次坐滑梯距离现在过了多久?二十年?似乎不可能有那么久,感觉没有那么久,但是应该有二十年,或者更久。他记得在柏林时,他大约是丹尼这个年纪,老爸带他去公园,他每一样游乐设施——滑梯、秋千、跷跷板,全都玩了个遍。之后他和老爸会吃热狗午餐,并向推推车的人买花生。他们坐在长椅上啃花生,黑压压一片的鸽子会群集在他们脚边。

“我也爱你。”

“讨厌的清道夫鸟,”他爸爸说,“小杰克,你别喂它们。”但是他们两人最后还是喂了鸽子,咯咯笑着鸽子追逐花生的样子,追逐花生的那副贪婪模样。杰克认为老爸不曾带他的哥哥到过公园。杰克是老爸最疼爱的孩子,但即使如此,当老爸喝醉酒——那是常有的事——杰克还是得到该有的惩罚。不过杰克依然尽可能地爱他,即使在家中其他人都只憎恨他、惧怕他之后很久,都还敬爱着他。

她也深受感动地紧抱住他。杰克绝不会轻易说出这几个字;他对她说这句话的次数,包括婚前婚后,她可以用两只手数得出来。

他用双手撑着助推,滑到底部,但这趟滑得并不过瘾。久未使用的滑梯摩擦力太大,无法加速成令人十分畅快的速度。另外他的屁股实在过大。成年人的大脚砰的一声陷入底部的小坑,在他之前曾有无数孩童的脚同样在此着地。他站起来,拍拍屁股,看着修篱机。但是他没有走向修篱机,反而走向秋千架,秋千的状况同样令人失望。从营业季结束后,链条就开始慢慢生锈,一动就发出尖锐的叫声,仿佛极为痛苦。杰克决心春天到来时他一定要为秋千上油。

他紧紧地抱着她。“我爱你。”

你最好停住,他劝告自己。你不再是个小孩,不需要用这个地方来证明。

“我敢发誓。”

可是他继续走向水泥环,这隧道对他而言实在太小了,所以他放弃,直接走向标示着庭园边界的安全围篱。他用手指勾住铁丝网,透过网眼看出去,阳光在他脸上画出交叉的阴影线,有如关在狱中的囚犯。他自己看出相似处,用力摇晃铁丝网,脸上装出惨遭折磨的表情,低声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这么玩了三次,不好玩了。该回去工作了。

“这是真心话吗?”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有声响。

温迪仰头郑重地看着他。“这是自我们结婚以来,我最快乐的时光。”

他迅速转身,皱起眉头,觉得很尴尬,亟欲知道是否有人看见他在孩童的世界闲荡。他的视线一一点过滑梯、对角线的跷跷板,以及只有在风中晃荡的秋千。再望过去是大门及低矮的围篱,隔开游戏场与草坪、绿雕:防卫性地聚集在小径周围的狮子,弯下腰仿佛在啃草的兔子,一副准备冲刺的野牛,蹲伏着的狗。越过树篱动物再过去是果岭和饭店本体。从这儿甚至能看到“全景”西边的短柄槌球场隆起的边缘。

“你高兴吗,宝贝?”

所有的东西都跟之前一模一样。那么为何他的脸部肌肉和手却开始颤抖,为何颈后的毛发开始竖直,仿佛背后的肌肉突然绷紧呢?

杰克起身,夫妻两人站在一块儿,注视丹尼冲上草坪,接着一次跨两阶地跑上通往前廊的阶梯。杰克一手搂住温迪的腰。

他再度眯起眼睛望着饭店,但是没有答案。饭店仅是矗立在那儿,窗户一片黑,一缕微细的烟从烟囱袅袅上升,应当是来自大厅被封着的炉火。

“忘了。去看看吧!”

(老兄,你最好开始工作了,不然到时他们回来,会怀疑你这段时间到底有没有在做事。)

“是什么?”

当然,得赶紧动工。因为快要下雪了,他得赶快修剪该死的树篱,那含在契约内。此外,他们应该不敢——

杰克坐起来。“这倒提醒我了,小密友,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喔!放在前廊,我的烟灰缸旁边。”

(谁不敢?什么不敢?敢做什么事?)

“证人,证人!”丹尼兴高采烈地附和,跳过俯卧的父亲。

他开始回头走向搁在大孩子滑梯底部的修篱机,两脚嘎吱嘎吱地走在碎石子上的声音似乎异常响亮。如今连他睾丸的肌肉都开始战栗,臀部感觉又硬又重,宛如石头。

“听到没?”他对丹尼说,“她叫我公牛喔!你可是证人。”

(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

“起来,你这只公牛。”温迪说,一边用运动鞋的鞋尖戳他。

他在修篱机旁停住,但是没有进一步走向前拿起来。没错,的确有什么不一样了,在绿雕园里。如此简单,如此显而易见,他就是没法拿起修篱机。振作点,他斥责自己,你只要修剪那可恶的兔子,有什么

“太过分了!”他叫嚷着,随后扑倒在地上,丹尼站在旁边俯视父亲,咯咯地笑着。

(就是这点)

“先生,只要把牛奶马上搬进厨房去!”

他的气息哽塞在喉咙。

“我在你心目中就只有这点价值而已啊!”杰克大声嚷着,手往前额一拍。“只不过是一匹运货的马,田地里低劣的家畜,搬到这里、运到那里,搬到各个地方。”

兔子四肢趴下,正在啃草。它的腹部贴着地面。但是不到十分钟前,它还用后腿站立,他非常确定它原本的姿势,因为他才刚修过兔子的耳朵……和腹部。

“呃——哼。”她抓住他的手臂往后拉。“不许偷看。有些是给你的,丹尼和我会拿进去。你可以拿牛奶,就在驾驶室的地板上。”

他的视线立刻投向狗。刚才他走到小径上时,狗是坐直着身子的,仿佛正在乞讨糖果。而今蹲伏着,头歪向一边,修剪出的嘴型似乎在无声地龇牙咆哮。而狮子呢——

“那应该会在这周末之前吧!”杰克说,“夫人,你那台漂亮的载货车上还有什么东西啊?”

(噢不,宝贝,噢不,啊,不可能吧)

“妈咪说只要我能把第一本《迪克和珍》儿童读物全部读完,你就会马上帮我组装。”

狮子更接近小径了。他右边的两只微微变换了位置,彼此更加靠近。左边那只的尾巴现在几乎突出到小径上。当他经过狮群穿过大门时,那只狮子就在右边,他相当确定当时它的尾巴是卷起来的。

“博士,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杰克说着把盒子递还给丹尼。“你的品位真是够低调、朴素又内敛,你果然是我的孩子。”

它们不再是保护小径,而是在封锁小径。

温迪对他微笑,杰克朝她眨个眼。

杰克猛然用手遮住眼睛,再拿开,眼前的画面并没有改变。一声低微到不能算是呻吟的轻叹从他口中逸出。在他酗酒的时期,经常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然而当你是个酒鬼,你称这种现象为震颤性谵妄,就像过去优秀的雷·米兰在《醉乡遗恨》一片中,看见虫子不断从墙壁钻出来那般。

杰克从儿子手中接过盒子——是模型汽车,罗斯老爹讽刺漫画中曾让丹尼流露出赞叹的那一辆。这是台亮紫色的福斯车,盒子上显示的图片是:一辆硕大的紫色福斯,配备着一九五九年份凯迪拉克德维尔双门轿车的长尾灯,疾驶过一条泥土路。这辆福斯有遮阳篷,而从遮阳篷探出头来,一双爪形手放在底下方向盘上的是:身上长满疣、如巨人般的怪物,它瞪大充血的眼睛,龇牙咧嘴地狂笑着,头上巨大英国赛车帽的帽檐转向后方。

那么当你完全清醒时,这种现象称为什么呢?

“爸比,你看,你看!”

这问题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但尽管如此,他的心中浮现了

她盯着屋顶看,丹尼跟随母亲的视线,当他看到“全景”西侧顶上一大片全新的绿色屋瓦,颜色比其余的屋顶要来得浅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盒子,表情又开朗了起来。夜里,东尼展示给他看的影像会以原原本本的清晰度回来纠缠他,但在白天灿烂的阳光下,比较容易忽视它们。

(称为精神错乱)

“非常顺利。丹尼抱怨我害他颠来颠去,可是我没有熄火过半次喔……噢,杰克,你完工啦!”

答案。

“高贵的女士,我受不了太多的人群。”他说,伸出双臂环住她。他们亲吻了一下。“你这趟旅途如何啊?”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树篱动物,意识到在自己用手遮住眼的时候,有东西改变了。狗移得更靠近,并且不再蹲伏,姿态看来像是在奔跑,腰及腿部弯曲,一条前腿向前,另一条在后。树篱嘴巴张得更开,修剪过的枝条看起来尖锐具有杀伤力。此时他幻想自己在绿叶间也看得到隐约的眼窝,正注视着他。

“杰克·托伦斯,这个世代的尤金·奥尼尔[9],美国的莎士比亚!”温迪微笑着说,“真想不到会在这么偏远的山上遇到你。”

它们何必需要修剪呢?他歇斯底里地想。它们根本完美无缺啊!

杰克抱起儿子,将他来回摆荡两次,然后衷心地亲他的嘴。

又一声低微的声响。他往狮子那儿看去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步。右边的其中一只似乎稍微超前另外一只。它的头低下,一只脚掌悄悄地几乎完全伸到低矮的围篱上。老天啊,接下来呢?

“嗨,爸!”丹尼喊着,跑上斜坡。他的手中拿着一个盒子。“看看妈咪买给我什么!”

(接下来,它会跳过来狼吞虎咽地把你吃掉,就像邪恶的幼儿寓言故事里的情节)

温迪把车子停在回车道上,豪爽地让引擎空转一会儿再关掉,载货车唯一的尾灯熄灭,引擎由于后燃而暴躁地隆隆作响,最后终于停止。杰克从椅子上起身,缓步走下去迎接他们。

这好像他们孩提时代玩的游戏:一二三木头人。由一人当“鬼”,背过身去数到十,其他玩伴则蹑手蹑脚地前进。当“鬼”数到十的时候,他会迅速转身,假如他逮到任何人在动的话,那些人就淘汰。剩下的人则一动也不动地保持雕像的姿势,直到“鬼”转身重新数数。他们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数到五和十之间,你会感觉到有只手在你背上……

两个礼拜前,杰克在设备仓库后头找到一张刷了白漆的藤编大椅子,尽管温迪抗议说那真是她这辈子见过最丑的东西,他还是把椅子拖到门廊上。他现在就坐在上头,快意地阅读多克托罗的《欢迎到哈德泰姆斯来》[8],此时他的太太和儿子坐在饭店载货车里嘎啦嘎啦地开上车道。

碎石子在小径上嘎吱作响。

15.前院

他猛地转头看那只狗,它已走到小路的中间,就在狮子后头,嘴巴大张打着呵欠。之前,它不过是剪成一般狗的形状的树篱,一旦你走近看就会失去所有的轮廓。但是现在杰克能看出它的外形修剪得像德国狼犬,而狼犬可是很凶狠的,你甚至能训练狼犬杀人。

他爬下梯子去拿杀虫喷雾罐。它们将会付出代价,将会为蜇了他付出代价!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

他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充满自信,纵使他并不是故意要大声说出,却让他恢复信心。他确实变得越来越好,有可能从被动化为主动,把曾经将他逼近疯狂的东西,当成不过是一时学术兴趣的普通奖赏。倘若有什么地方能让他达成这件事的话,毫无疑问地就是这里。

左边的狮子已经一路前进到围篱旁,口鼻触碰到木板,看起来像是在对他龇牙咧嘴。杰克再向后退两步。他的头疯狂地砰砰敲着,还能感觉到喉咙干燥发紧。此时野牛移动,绕到右边,到兔子的后面去。它的头低低的,绿色的树篱角直指着他。问题是,你无法注意所有的动物。没法一次全看清楚。

“我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他开始发出哀鸣,但由于全副精神锁定在树篱动物上,以至于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出声。他的视线从一只树篱动物迅速转向下一只,试图看见它们在移动。风猛烈地吹着,使得紧密纠缠的树枝传出饥渴的咔嚓声。倘若它们抓到他的话,又会是哪种声音呢?但是当然他心知肚明,将会是咬断、撕裂和掰碎的声音。应该是——

他往下爬到屋顶边缘,先跨出一条腿东摸西找,直到脚触碰到就在屋檐下方的梯子最上层的横档。下去后他要到设备仓库,他在那儿储放了一罐杀虫喷雾罐,搁在丹尼够不着的高架子上。他要去拿杀虫剂,再爬上来,到时就换它们大吃一惊了。你可以被蜇,但你也可以反蜇回去,他由衷地相信这点。两个钟头后,那蜂窝就纯粹是堆嚼碎的纸,丹尼喜欢的话可以拿到房间里。杰克还小的时候,他的房里就有一个,闻起来总是隐约带着烟熏和汽油的味道。丹尼可以把蜂窝就放在床头边,它不会伤害他的。

(不不不不,我绝不相信,一点也不信!)

他坐在这儿,一边凝视那个洞及洞里讨人厌的惊奇,一边翻出不愉快的往事,到底多久了呢?他看一下表,将近半个小时。

他啪地一下将双手放到眼睛上,紧揪住头发、前额和阵阵抽痛的太阳穴。就这样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恐惧逐渐高涨,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大吼一声将双手移开。

他观察它们,直到它们展开依靠空气动力、无声但效率奇高的翅膀,吃力地缓缓飞到十月的阳光下,或许再叮别的人。上帝既然决定赋予它们蜇针,杰克料想它们会将其用在某个人身上。

果岭旁边的狗坐直了身子,仿佛在乞讨食物碎屑。野牛无精打采地回头看向槌球场,一如杰克拿着修篱机走下来时的模样。兔子靠后腿站着,耳朵竖起来捕捉最细微的声响,刚修剪过的腹部露了出来。狮子群待在原地没动,站在小径旁。

屋顶上,两只黄蜂在遮雨板的洞旁边慢吞吞地爬来爬去。

他呆愣地站了好久,喉咙里刺耳的呼吸终于和缓下来。他伸手去拿香烟,抖出四根掉到碎石子上。他弯下腰去捡,用手摸找着,视线丝毫不敢离开绿雕,担心动物又会开始移动。他捡起来后,漫不经心地将三根塞回香烟包,点燃第四根,深深抽两口之后丢掉,把烟踩熄,然后走向修篱机,将机器拿起来。

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他可以在万能上帝的宝座前发誓,就像他可以发誓他把定时器调快不到一分钟。而且不是出于厌恶,而是出于怜悯。

“我太累了,”他说,现在似乎可以大声说出来,似乎一点也不荒唐。“承受太多的压力。黄蜂……剧本……艾尔又那样子打电话给我。不过没事的。”

你讨厌我,因为你知道……

他疲惫地迈步走回饭店,心里还有个角落焦躁不安地猛拉着他,想要叫他绕过树篱动物,但是他径直走上碎石子路,穿过绿雕。一阵微风呼呼作响地吹过绿雕,如此而已。整件事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吓得半死,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而且他并不讨厌乔治·哈特菲德,这点他很确定。他没有行动,而是受到别人行动的影响。

在“全景”的厨房里,他停下来吃两颗伊克赛锭,然后下楼去看文件,直到听见饭店载货车嘎吱嘎吱地开在车道上的细微声响。他上去迎接他们。感觉很好,看不出有必要提及他的幻觉。他吓得半死,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不知怎的他并没有沾酒,他想那也算是种成就吧。

24.雪

但是那周结束前,他的辩手有六名退出,其中两位是表现非常出色的,但是当然这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那时候他已得知自己也将要退出。

黄昏。

“你们现在可以回家了,”他平静地告诉他们。“我们明天见。”

他们在渐渐微弱的光线下站在门廊,杰克站中间,左手环着丹尼的肩膀,右手搂着温迪的腰。他们一同注视着大雪夺走他们手中的决定权。

“史特朗小姐,麻烦去叫校医。”他吩咐她,于是她转身飞奔向办公室。杰克这才看向他的辩论队,直视他们的眼睛,因为他重新掌控了一切,完全恢复自我,当他恢复自我时,全佛蒙特州没人比他更和善。他们想必很清楚。

天空在两点半之前已布满云层,一小时后开始下雪,这回你不需要气象预报员来告诉你这场雪非同小可,傍晚风开始呼啸后,不再有将会融化或吹散的雪花。起先雪以完美的直线落下,逐渐堆起的雪均匀地覆盖住一切,然而现在,开始下雪后一个钟头,风从西北方刮过来,于是雪飘向门廊和“全景”车道的侧面。庭园外的公路消失在匀整的白毯之下。树篱动物也不见了,但是温迪和丹尼回到家时,她称赞他做得很出色。你这么觉得吗?他问,但没多说什么。如今树篱全埋藏在形状不一的白色斗篷下。

杰克把双手放在乔治的胸口,将他推回去躺下。“躺着别动,”他说,“别移动。”他转向史特朗小姐,她正惊恐地瞪视他们两人。

说也奇怪,尽管他们每个人都思考着不同的想法,但都感受到相同的情绪:轻松。他们再也无法回头了。

另一个夜晚。然后他的视线转向乔治,乔治头晕眼花地眨着眼睛躺在柏油路面上。他的辩论小组全都跑出来,在门边挤成一团,目不转睛地看着乔治。他的脸上有血从头皮上的裂伤流下来,那伤口看来不严重,但同时乔治的单边耳朵正汩汩流出鲜血,那大概意味着脑震荡。乔治试着起身时,杰克甩开史特朗小姐走向他,乔治退缩了一下。

“春天什么时候会来呢?”温迪喃喃地说。

(天啊,艾尔,我们终究还是撞到了他)

杰克将她搂得更紧。“很快的。我们进去吃晚餐好不好?外面好冷。”

他呆滞地眨眨眼睛看着四周。四码开外,那把猎刀在停车场的柏油路面上无害地闪耀着。还有他的福斯,那可怜的老旧金龟车,多次载他放荡地在午夜买醉的老兵,蹲踞在三个瘪了气的轮胎上。接着他看见,右前方挡泥板上有个新的凹痕,凹痕正中间有个不是红漆就是血的东西。一瞬间他的神智迷乱,他想到

她微微一笑。整个下午杰克似乎都心不在焉,而且……嗯,怪怪的。现在听起来比较像平常的他。“我无所谓。丹尼,你呢?”

接下来就是法文老师史特朗小姐抓住杰克的手臂,高声尖叫着大喊:“不要打了,杰克!不要打了!你会打死他的!”

“好啊!”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乔治把刀举高,说着:“你最好不要再靠过来——”

于是他们一同进去,留下风低沉的呼啸声持续整晚,这声音他们将会非常熟悉。片片雪花旋舞过门廊。将近四分之三个世纪以来,“全景”一直都是如此正面迎接大雪,昏暗的窗户勇敢地对抗雪花,对饭店如今与世隔绝的事实完全无动于衷。或者也许它乐见这样的前景。他们三人在它的外壳里头忙着傍晚的例行事务,犹如受困在怪兽小肠里的微生物。

杰克跨步向前,双拳举到他面前,他似乎咧开嘴笑着。但他并不确定。

25.二一七号房内

他记得乔治既惊慌又害怕地抬头看,说:“托伦斯先生——”仿佛在解释这一切都只是误会,他到这里时轮胎就已经漏气了,他只是想用手边刚好带着的猎刀刀尖清除前轮胎上面的泥土——

一周半之后,两英尺深的积雪洁白、均匀地铺在全景饭店的庭园里。树篱小动物园的雪深及动物的腰腿;兔子,冻结在靠后腿站立的姿势,看起来好像从白色的泳池浮起。有的雪堆超过五英尺深。风不停地改变雪堆,将其雕塑成波状起伏、如沙丘般的模样。杰克两度穿着雪地鞋笨拙地走到设备仓库去拿铲子清理门廊,第三次他耸耸肩,只是简单地从门前堆积成塔的雪堆中清出一条小路,让丹尼在小路左右来回滑雪橇自娱。真正壮观的雪堆贴靠在“全景”的西侧;有的高达二十英尺,而再过去的地面被持续不断的强风吹刮得连草地都裸露出来。一楼的窗户盖满了雪,从餐厅望出去的景色在休馆日曾让杰克赞叹不已,如今却与空白的电影银幕相差无几。他们的电话通讯断了八天,厄尔曼办公室里的无线电对讲机如今是他们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

杰克勃然大怒,不大记得接下来的冲突。他记得一声低沉的怒吼,似乎发自他自己的喉咙:“好啊,乔治。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过来受罚吧!”

现在每天都下雪,有时候只是短暂地飘雪,撒在积雪闪闪发亮的薄硬表面上,有时候则是来真的,风低沉的呼啸声拔高成为女人般的尖叫,让即使深埋在白雪摇篮中的老饭店也令人担忧地震动呻吟。夜晚的气温不超过华氏十摄氏度,虽然厨房员工出入口旁的温度计在下午一两点偶尔会到华氏二十五摄氏度,但是持续刮着的风坚如刀刃,不戴滑雪面罩外出的话会十分难受。不过阳光照耀的日子,他们一家仍然出门,通常都穿两套衣服,并在手套外面再戴上连指手套。外出几乎成了一种瘾,丹尼的灵活飞行家雪橇的层层轨迹环绕在饭店外围。排列组合几乎无穷无尽:爸妈拉雪橇,丹尼乘坐;温迪和丹尼努力拉,爸爸边乘坐边笑(他们只有在结冰的表面上才可能拉得动他,当细雪覆盖在表面上时则绝对不可能);丹尼和妈妈一起乘坐;温迪独自一人乘坐,由她的两个男人负责拉,喷出白色的气息如拉货车的马匹,假装她比实际体重来得重。他们乘雪橇绕着屋子巡行时经常欢笑,然而风没有人性的呼啸声却是如此巨大且虚假,使他们的笑声显得渺小而勉强。

但是他并没有将定时器调快,他相当确定。一星期后他开除他,那一次他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全都只听到乔治在咆哮和威胁。一个礼拜后,他在练习途中走去停车场拿遗忘在福斯后备箱的一叠原始资料,而乔治就在那里,单膝跪着,金色的长发在面前摆动,一只手里拿着猎刀。他正锯开福斯的右前轮。后轮则已破碎不堪,金龟车趴在扁平的轮胎上宛如一条疲惫的小狗。

他们在雪地上发现了驯鹿的足迹,有一回还看见驯鹿,一群五只动也不动地站在安全围篱下方。他们轮流用杰克的蔡司—依康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注视着它们让温迪有种古怪、不真实的感觉——它们站在覆盖住公路、深及腿部的雪中,她突然想到从现在到春天雪融之前,道路是属于驯鹿的而不是他们的。此时人类在这儿建构的东西已失效。她相信驯鹿明白这点。她放下双筒望远镜,说些要准备午餐之类的话,然后到厨房哭了一下,试着摆脱心中极为压抑的感觉,那感觉有时候突然袭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手紧紧压迫着她的心脏。她想到驯鹿。想起杰克将百丽钵底下的黄蜂,放在员工出入口外面的平台上冻死。

真是可笑,荒谬至极。他一点也不嫉妒乔治·哈特菲德。说实话,他比乔治本人更为乔治不幸口吃的事感到难过,因为乔治真的有机会成为优秀的辩论家。假使杰克调快了定时器——当然他并没有如此做——那绝对是因为乔治拼命挣扎的模样令他和其他的队上成员感到尴尬而且痛苦,如同你看到班级表演之夜上讲者忘词那般的痛苦。假如他拨快了定时器,那也只是……为了帮乔治摆脱他的困境。

设备仓库的钉子上挂着许多双雪地鞋,杰克为每个人找到一双合适的,虽然丹尼的那双大相当多。杰克穿着雪地鞋走得很顺,尽管他只有少年时期在新罕布什尔的柏林穿过雪地鞋,但他很快又重新学会了。温迪不太喜欢雪地鞋,光是踩着那双特大号系鞋带的扁平板子笨重地走动十五分钟,她的腿和脚踝就剧烈疼痛。不过,丹尼十分感兴趣,他认真练习好抓到窍门。他仍时常跌倒,但杰克很满意他的进步,还说到二月之前,丹尼就能在他们身边飞快地绕圈了。

他究竟可能知道乔治·哈特菲德的什么事会让他讨厌他?知道他有大好的前程吗?还是他长得有一点点像劳勃·瑞福,每当他从游泳池的跳水板跃下,反身翻滚两圈入水时,所有女孩都会瞬间停止谈话吗?再不然是他踢足球、打棒球时有着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优雅吗?

这天阴沉沉的,不到中午,天空就开始降雪。收音机预报雪将会再下八到十二个小时,并颂赞降雪量——这位科罗拉多滑雪者的大神。温迪坐在卧室编织围巾,自顾自地想着,她完全清楚滑雪者如何处置那么多雪。她知道他们到底能把雪放在何处。

因为他知道什么?

杰克在地下室,他下去检查火炉和锅炉。自从大雪将他们关闭在屋内后,这种检查已变成他的例行仪式。确信一切正常之后,他闲荡过拱门,将灯泡旋上,然后在他找到的老旧、布满蜘蛛网的露营椅上坐下,翻阅旧的纪录和文件,和之前一样不停地用手帕擦抹嘴唇。长期禁闭使他秋天晒黑的皮肤又白回来,当他拱肩坐着俯视泛黄、带有裂纹的纸张时,他那红金色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前额上,看起来有点疯狂。他发现几个奇怪的东西塞在发票、提单和收据之间,令人不安的东西:一长条沾有血污的床单;一个看来像是遭到肢解、被砍得支离破碎的玩具熊。还有一张弄皱的紫色女用信纸,在有年代的麝香味底下仍残留一抹香水味,纸上以褪色的蓝墨水写了一则短笺,但并未完成:“亲爱的汤米,我在这上头没有办法如我期望地好好思考,我是指思考我们的事,当然啰,不然还有谁呢?哈哈。一直有事情妨碍我。我做了奇怪的梦,梦到有东西在夜里横冲直撞,你能相信吗?还有”就这样而已。短笺注明的日期是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七日。他找到一个看来似乎是女巫或巫师的手偶……总而言之,是留着长獠牙、戴着尖顶帽的玩偶,突兀地塞在一叠天然瓦斯的收据及一捆维奇矿泉水的发票中。另外还有看起来像是诗的东西,以深色铅笔潦草地写在菜单背面:“梅铎克/你在吗?/亲爱的,我又梦游了。/植物在地毯底下移动。”菜单上没有日期,诗上头也没署名,假如这算作诗的话。难以理解,却极为吸引人。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宛如拼图里的拼图片,倘若他能找出对的相关联的拼图片,所有的东西最后就能组合在一起。因此他继续寻找,每当身后的火炉轰鸣一声开始运转时,就吓得跳起来并擦拭嘴唇。

你讨厌我,因为你知道……

丹尼又站在二一七号房门外。

因为乔治撤退而残酷地感到高兴的是剧本中丹可的特点,而不是剧作家杰克·托伦斯的。

总钥匙在他的口袋里。他仿佛吃了兴奋剂般渴望地盯着那扇门,穿着法兰绒衬衫的上半身似乎在抽搐抖动。他不成调地轻轻哼唱着。

上天啊,求求你,我不是个混账东西。

他并不想来这里,尤其是在消防软管的事情之后。他害怕来这里。害怕自己又会去拿总钥匙,违背父亲的交代。

他口齿不清地大喊一声后冲出教室,使劲地甩上门,力道大得让门框上以钢丝强化的玻璃嘎啦嘎啦作响。杰克站在那里,感觉到,而不是听到,乔治的阿迪达斯球鞋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他仍在气头上,仍对自己嘲笑乔治的口吃感到羞愧,但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有点病态的狂喜:这是乔治·哈特菲德生来第一次无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第一次遇到就算用尽爸爸所有的钱也没办法修理的问题。你没办法贿赂语言中枢。你无法告诉舌头,假如它同意不再像唱片跳针一般地抖动不止,就一星期多给它五十块钱外加圣诞节奖金。半晌后,狂喜完完全全遭惭愧掩埋,与上回折断丹尼手臂后的感受相同。

他想要来这里。好奇心

“你—你—你把—把定时器调—调—调快了。你讨—讨厌我因—因为你知—知—知—知道……你知道……知—知——”

(会害死猫;满足感会把他带回来)

乔治愤怒地朝他瞄了最后一眼,他的嘴唇扭曲抽动着,仿佛字句挤在嘴唇后拼命地想挣脱出来。

无时无刻像根鱼钩在他的脑子里,又像纠缠不清的诱惑之歌始终无法平息。况且哈洛兰先生不是说过“我认为这里没有东西会伤害你”?

他的脸突然发红,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对自己的残忍感到羞愧。站在他前面的不是个男人,而是个面临生平首次重大挫折的十七岁男孩,也许正在用他唯一会的方式请求杰克帮助他找到方法克服。

(你答应过的。)

“乔治,如果你没办法控制的话,你永远不可能当上律师,不管是公司的或其他的。律师业不像足球,每天晚上两个钟头的练习是不会赢的。你打算怎么做?站在董事会前面说:‘现—现—现在,各—各位,关于这件侵—侵—侵权行为?’”

(承诺注定是要被打破的。)

杰克的怒气又悄悄升高了一点。

他吓了一跳,仿佛这念头来自外部,好似昆虫,发出嗡嗡的声音,轻柔地诱哄他。

“我从—从—从来没有口吃!”他大喊道,“都是你—你!如—如—如果别—别人有组辩—辩—辩—辩论队—队,我就——”

(承诺注定会被打破。我亲爱的redrum,被打破。爆裂。粉碎。敲得四分五裂。出击!)

“乔治,如果你能控制你的口吃,我很高兴有你在队上。你每场练习都准备得很充分,而且擅长收集背景资料,那表示对方很难让你措手不及。但是这些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假如你不能控制——”

他焦躁的哼唱突然转成低沉、不成调的歌曲:“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奔向我的甜心,我亲爱的……”

“去—去—去你—你的!”

哈洛兰先生不是对的吗?这不就是他始终保持沉默,容许这场雪将他们包围的原因吗?

“我叫你小声点。我们理性地谈一谈吧!”

(只要闭上眼睛,它就会不见。)

“你想—想要把我封—封杀出局!你不—不希—希望我在你那该—该—该死的队里面!”

他在总统“套糖”看到的东西就消失了。还有那条蛇其实只是掉落地毯上的消防软管。没错,就连总统“套糖”的血迹都是无害的,是以前的,是早在他出生或者有记忆前就发生的事,是已经结束的事。就好像是只有他才看得见的电影。这间饭店内没有东西,真的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他,假如他走进这间房能向自己证明这一点的话,难道不应该去做吗?

“小声一点。”

“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我才没—没—没有口—口—口—口—口吃!”

(好奇心会害死猫,我亲爱的redrum, redrum我亲爱的,满足感会把他安全无恙地带回来,从脚趾到头顶;从头到尾他都会平安无事。他知道这些景象)

乔治直瞪着他,那种好战、捍卫自己权利的眼神触发了杰克的怒气。他戒酒两个月了,漫长的两个月,他已经筋疲力尽。他最后一次努力克制自己。“乔治,我向你保证我没有。问题出在你口吃。你知道造成口吃的原因吗?你在课堂上不会口吃啊!”

(就像恐怖的图片,并不会伤害你。可是,噢,我的天啊)

“你—你—你的确调快了!”

(外婆,你的牙齿好大啊,那是穿着蓝胡子衣服的狼,还是蓝胡子披着狼的外衣?我真)

“乔治,时钟和定时器的时间可能稍微有差异,但是我绝对没有碰那该死东西的控制钮。我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

(高兴你问了,因为好奇心会害死猫,而满足的希望会带着他)

“我没—没有讲完完整的五分—分钟,你把时间调快了。我一直在注—注意时钟。”

走到走廊,轻轻踩在丛林纠缠的蓝色地毯上。他在灭火器旁停下脚步,将黄铜喷嘴摆回架子上,接着用手指头反复戳着灭火器,心脏怦怦跳着,一边喃喃地说:“来吧,伤害我啊!来吧,伤害我啊!你这抠门的讨厌鬼。不敢做吧,你敢吗?哼?你只不过是个廉价的消防软管,什么都不会只会躺在那里。来啊,来啊!”他觉得自己虚张声势得十分愚蠢。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毕竟只是条软管,仅仅是帆布和黄铜,你可以将它劈成碎片它也绝不会抱怨,不会扭动抽搐,不会流出绿色的黏液,滴得蓝色地毯上到处都是,因为它只是管子,既不是鼻子也不是玫瑰花,不是玻璃纽扣或丝缎蝴蝶结,更不是昏睡中的蛇……而他匆匆忙忙,匆匆忙忙的,因为他是

“乔治,你在说什么?”

(“迟到了,我迟到了。”白兔说。)

杰克从正要收进公文包的文件上抬起头来。

那只白兔。对了。现在外头游戏场边有只白兔,原本是绿色的,但现在变成白色的,仿佛有东西在下雪、刮风的夜晚一再地吓唬它,把它变老……

“你把—把定时器调快了。”

丹尼从口袋里掏出总钥匙,插入锁孔。

在乔治显然割了大多数瘪了的轮胎后好长一段时间,杰克依然坚持留着他,他希望乔治能够克服口吃的毛病。他记得在他不得不痛下决定开除乔治前一个礼拜左右,有天下午接近黄昏时,乔治待到其他人都鱼贯走出后,愤怒地质问杰克。

“甜心,甜心……”

蜂鸣器乍然响起,乔治迅速转过身,愤怒地瞪着坐在蜂鸣器旁的杰克。在这种时刻乔治的脸必定涨红,一只手抽搐地揉捏他的笔记。

(白兔正要前往槌球派对,红心皇后的槌球派对上用鹳鸟当球杆,用刺猬当球。)

“所—所—所以我认—认—认为我们必须说在道—道—道—道斯基先生一案中的事实是,都市由于最—最近宣判的判—判—判决书而变得落后,在—在—在……”

他触摸钥匙,任手指在钥匙上徘徊。他的头感觉疲乏不舒服。他转动钥匙,锁簧顺利地弹开。

当乔治在辩论中情绪过于激动时,口吃的毛病就会出现。他越是急切,口吃就越严重。而当他觉得有机会击倒对方的时候,一种智慧型的紧张激动就会横亘在他的语言中枢与嘴巴之间,然后整个人就僵在当场眼睁睁等到结束,那情况真是惨不忍睹。

(砍掉他的头!砍掉他的头!砍掉他的头!)

这是在课堂上不曾暴露出来的缺陷,在教室里,乔治总是冷静沉着(无论他做了家庭作业与否);当然更不会出现在史托文顿的运动场上,在球场上口才不是长处,他们有时候甚至会因为说得太多而把你踢出比赛。

(尽管球杆很短,但这场比赛不是槌球,这场比赛是)

然而,乔治·哈特菲德有口吃的习惯。

(敲啊——砰!直接射进三柱门。)

晚冬时的队内辩论激起乔治·哈特菲德竞争的热情。他成为坚决得令人害怕的辩手,拼命准备好正方或反方的论点。无论辩论题目是大麻的合法化、恢复死刑或是石油耗损限额,乔治都变得精通,而且他又好战,完全不在乎自己站在哪个立场;杰克明白,这就算在高阶的辩手中亦是罕见而珍贵的特质。真正的投机客与真正的辩手,彼此的灵魂相隔并不太远,两者都热衷于有利的机会。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

“砍掉他的头头头头头头——”

一月的时候,乔治与其他二十四名学生一同参加辩论队的甄选。他相当坦白地告诉杰克,他父亲是一家公司的律师,希望儿子能继承衣钵。而乔治没有想做其他事的强烈欲望,因此乐意追随父亲的脚步。他的成绩并非顶尖,不过,这毕竟只是预备中学,而且仍在初级阶段。倘若必要的话,他父亲可动用一些关系;此外,乔治本身的运动能力会为他开启别的管道。但是布莱恩·哈特菲德认为他儿子应该加入辩论队,认为这是很好的练习,是法学院招生委员会向来期望看到的东西,因此乔治参加辩论队选拔,到三月底杰克将他自辩论队剔除。

丹尼把门推开。门滑顺地摆荡开来,没有嘎吱作响。他就站在一大间卧室客厅两用的套间外,虽然雪还没有积到那么高——最高的雪堆尚在二楼窗户底下一英尺处——这间房仍昏昏暗暗的,因为爸爸两个礼拜前将面西的百叶窗全关上了。

乔治在史托文顿的课程全都低空飞过。一名足球和棒球明星,他的学业要求并不高,而他也满足于拿C,偶尔历史或植物学拿B的成绩。他在球场上是凶猛的参赛者,但在课堂上却是个无精打采又逗趣的学生。杰克很了解这类型的学生,大多是由于他自己在高中和大学时代的亲身体验,而非间接的教学经验。乔治·哈特菲德是名运动员。他在教室里可能是个平静、无所要求的人物,可是一旦受到适当的竞争刺激(好比科学怪人太阳穴上的电极,杰克讽刺地想),他就会变成具有毁灭力量的怪物。

他站在门口,摸索着右手边,找到开关面板。头顶上雕花玻璃灯具里的两个灯泡亮了起来。丹尼又往里跨了一步,环顾四周。地毯又厚又软,是素雅的玫瑰色,令人感到平静。双人床上铺着白色的床罩。一张写字桌

个子高加上一头浓密金发的乔治,是个英俊得近乎目空一切的男孩。当他穿着紧身的褪色牛仔裤和史托文顿的长袖运动衫,不经意地将袖子推到手肘上,露出晒成褐色的前臂时,总让杰克想到年轻的劳勃·瑞福,而且他怀疑乔治不需太费力就能得分,与十年前年轻时的足球魔鬼杰克·托伦斯不相上下。他敢说自己实在没有嫉妒乔治,或是羡慕他姣好的外表;事实上,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开始将乔治想成是他剧本里的英雄“盖瑞·班森”的肉体化身——完美地衬托着阴沉、委靡、衰老,变得异常憎恨盖瑞的丹可。但是他,杰克·托伦斯,从来没有嫉恨过乔治。如果有的话,他应该会晓得。他相当确定。

(请告诉我:为何乌鸦会像写字桌?)

他想到乔治·哈特菲德。

坐在那扇巨大的百叶窗旁,在饭店的营业季中持续不倦的作家

他觉得自己不知不觉中把手伸进了生命的大黄蜂窝里。拿来作为比喻是糟透了,但当成是现实的生动描写,他认为这图像恰如其分。他在盛夏把手伸过朽坏的遮雨板,那只手和整只臂膀在神圣、正义的大火中燃烧,摧毁了有意识的思考,让文明行为的概念显得陈腐。当手被炙热的缝针刺穿时,能指望你的举止像个有思考能力的人吗?当黑压压一片的凶猛阴影从建筑构造(你原本认为无害的建筑构造)的洞里蜂拥而出,笔直地朝你而来时,能期望你尽情享受最亲近的人的爱吗?当你在离地七十英尺的倾斜屋顶上疯狂地跑来跑去,不清楚自己的去向,也不记得恐慌、蹒跚的脚步可能导致自己跌跌撞撞地摔过檐沟,跌到七十英尺底下的混凝地上死亡的时候,还能要求你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杰克不认为有办法做到。当你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蜂窝时,你并没有与魔鬼订下契约,放弃文明的自己以及自爱、自尊与自重的象征。事情只是碰巧发生在你身上。你是无权说话、被迫不再当个理智的生物,变成神经末梢的生物;在五秒钟内,从受过大学教育的人轻而易举地变成哭嚎的猿猴。

(享受愉快的时光,希望你别害怕)

然而,尽管如此,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混账东西,也不觉得自己脾气坏。他总认为自己就是杰克·托伦斯,一个真正正派的好人,只不过总有一天得学会如何克服脾气以免惹上麻烦。同样地,他得学着如何对付酗酒的毛病。但他的情绪无疑和身体同样有酗酒的毛病——两者肯定在他体内深处紧系在一起,只是他宁可不去正视这个角落。然而根源是彼此相关或各自分开,是社会学、心理学抑或生理学的问题,对他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同样都得应付其结果:屁股挨揍,遭他老头毒打,受到停学处分,想尽办法解释制服在游戏场口角中扯破的原因,之后则是宿醉,慢慢失去凝聚力的婚姻,弯折的轮辐指向天空的单个脚踏车轮,丹尼的断臂。当然,还有乔治·哈特菲德。

应该会将欣赏到的美丽山景,描绘给回到家的亲人们听。

他和艾尔·肖克利是酒鬼。他们互相寻求安慰,犹如两个遭社会遗弃的人依然喜欢交际,宁可一同溺死,也不愿独自沉沦,只不过他们沉溺的大海是全麦的而不是含盐的。俯视着黄蜂,看它们在冬天降临、毁灭除了冬眠的女王蜂外的所有黄蜂之前,慢吞吞地完成本能驱使的使命,他更进一步分析自己:他依旧是个酒鬼,始终都是,或许从高中的高二之夜喝下第一口酒开始就一直都是。这无关意志力、饮酒的道德规范或他本身个性的强弱,而是在他体内某处有个坏掉的开关,或是没有作用的断路器,他无可奈何地被推下滑道,起先速度很慢,后来史托文顿对他加压后就逐渐加速。一座醉酒的大型滑梯,底部是找不到主人的破碎脚踏车和手臂断掉的儿子。杰克·托伦斯处于被动状态。而他的脾气,也是一样的。穷其一生他都在徒劳地尝试控制自己的脾气。他记得七岁的时候,因为玩火柴被邻居的太太打屁股,他跑到外头去对经过的汽车扔石头。他父亲看到后,突然咆哮着袭向小杰克。他打红了杰克的臀部……还把他的眼睛揍成黑青。当他父亲嘟嘟囔囔地进屋去看电视节目时,杰克碰巧看到一只流浪狗,就把它踢到排水沟里。他在小学时打了二十几次架,到高中甚至更多,因此尽管学业成绩优异,仍遭过两次停学及无数次课后留校的处分。足球曾经提供他局部的安全阀,虽然他记得非常清楚,几乎每场比赛的每一分钟他都处于高度恼火的状态,将对手的每次阻挡和擒抱都看作是针对他个人。他是个优秀的足球选手,大三、大四都获选为最佳球员,但他十分清楚,这都该感谢……或者说归咎于自己的坏脾气。他并不喜欢足球,每一场比赛都是怨恨的竞争。

他往里走进房间。这里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只是空荡荡的房间,非常寒冷,因为爸爸今天开东侧的暖气。一张书桌;一个衣柜,门敞开,露出一批饭店的衣架,你无法偷走的那种;一本基甸国际赠予的《圣经》搁在茶几上。左手边是浴室的门,一面全身镜映照着他自己脸色苍白的影像。那扇门半开着,而且——

此刻,低头看着蜂窝,在他眼中这蜂窝可实际象征着他所经历过的(及他拖累妻儿共同经历过的),并且预示着更美好的未来。否则要如何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呢?对他而言,他仍然觉得在史托文顿整段不愉快的经验,都必须视为是在杰克·托伦斯被动的状态下发生的。他没有做任何事;是事情主动发生在他头上。他在史托文顿的教职员中认识许多人,其中两位正好在英文系,都酗酒。查克·塔尼习惯在星期六下午买一整桶的啤酒,彻夜在后院的雪堆上猛灌,然后在星期天看足球赛和老电影时,该死地把酒差不多全喝光。然而从周一至周五,查克却几乎滴酒不沾——午餐时佐以淡薄的鸡尾酒也只是偶尔为之。

他看着自己的替身,缓缓地点头。

他在某个地方读过——星期天的增刊,或是一般大众感兴趣的新闻杂志的文章里——所有的汽车死亡事故中,有百分之七原因不明。并非机械故障,也没有超速,既不是酒后驾车,也不是天气不良;单单只是一辆车撞毁在荒僻的路段,车上一名死者——驾驶者,无法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文章采访了一名州警,他从理论上说明这些所谓的“无名车祸”有许多是起因于车内的昆虫:黄蜂、蜜蜂,甚至也可能是蜘蛛或蛾子。驾驶人惊慌了,想要用力拍打虫子,或是摇下车窗让虫子出去。很有可能是虫子蜇了他,也或许驾驶就是失去控制。无论如何轰然一声巨响……一切结束。而那只昆虫,通常安然无恙,快活地嗡嗡叫着飞出冒烟失事的车外,找寻更适合的场所。杰克回想起,那名州警赞成让病理学家在解剖这类罹难者的尸体时寻找昆虫的毒液。

没错,无论是什么东西,它就在此,在那里面,浴室里。他的替身往前走,仿佛想要逃离镜子。替身伸出手来,紧贴住他自己的手。倏地浴室门开了,替身从某个方向消失了。他往里瞧去。

全都是因为这些小东西,最大只的也不过只有铅笔头的一半长。

一个老式长形的房间,宛如豪华的普尔曼卧车。地板上铺着细小的白色六角形瓷砖。浴室另一头有个盖子打开的马桶座。右手边是洗脸台,上方有另一面镜子,背后藏着药柜的那种。左手边是巨大的白色四爪古典浴缸,浴帘是拉上的。丹尼恍如做梦似地踏入浴室,走向浴缸,仿佛身外有东西推着他向前,仿佛这整件事是东尼带他去看的梦境之一,当他将浴帘拉开时,或许能看见美妙的东西,也许是爸爸遗忘或是妈妈弄丢的东西,某种会让他们两人感到快乐的东西——

蜂窝在里头,塞在旧的遮雨板和最后一层三乘以五大小的屋顶之间。该死!是个非常大的蜂窝。浅灰色的纸球在杰克看来,仿佛直径有将近两英尺。形状并不完美,因为遮雨板和木板之间的空间太狭窄,但他认为这些小家伙仍做出了相当可观的成果。蜂窝表面挤满笨拙、缓慢移动的虫子,属于大型凶狠的种类,不是体型较小、较温和的小黄蜂,而是喜欢在墙的缝隙中筑巢的大黄蜂。它们由于秋天的气温而变得又脏又迟缓,但是从小就对黄蜂了如指掌的杰克,觉得自己只被蜇了一下真是走运。而且他认为,假如厄尔曼是在盛夏雇人做这份工作的话,拆起特定那片遮雨板的工人将会得到要命的惊喜。的确错不了。当十几只大黄蜂忽然一起落在你身上,开始叮你的脸、手和手臂,隔着裤子蜇你的腿时,你绝对有可能忘记自己置身在离地七十英尺的高处。在你企图逃离黄蜂群时,或许就这样冲过屋檐摔下去。

于是他将浴帘唰地一下拉开。

他朝那块掀起的遮雨板弯下腰,仔细观察里面。

浴缸里的女人死去很久了。她浑身肿胀青紫,胀气的腹部浮在寒冷、边缘结冰的水面上,宛如一座肥肉堆积起来的小岛。她的眼睛凝视着丹尼,又大又呆滞,宛如弹珠。她咧嘴笑着,青紫的嘴角轻蔑地向后拉。她的胸部下垂,阴毛漂浮着。冻僵的双手有如螃蟹爪,搁在陶瓷浴缸滚着花边的两侧。

他谨慎地移动,四肢并用地快速往回爬下屋顶的斜面,越过新绿的屋瓦与刚清理完的那块屋顶的分界线,来到他捅开的黄蜂窝左边的屋檐,万分小心地爬向蜂窝,准备一看情势急迫就撒手不管,迅速冲下梯子到地面去。

丹尼尖叫起来,但声音并没有从嘴唇逸出,而是不断地向内再向内,跌落他内心的幽暗处,仿佛石头掉进井里。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步,听见自己脚跟在白色的六角形瓷砖上发出尖锐的声响,就在这时他失禁了,尿液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他在纽约有个经纪人,一名强悍的红发女人,名叫菲丽丝·山德勒,她抽赫伯特·泰瑞登牌的烟,用纸杯喝金宾波本威士忌,认为文学的太阳随着肖恩·奥凯西[7]升起又西沉。她售出了三篇杰克的短篇小说,包括《君子》上的那一篇。他写信告诉过她有关这个剧本的事,剧名取为《小学校》,描述一名有才华的学生沦落为世纪初新英格兰预备中学里蛮不讲理、严苛无情的校长——丹可,及一名他视为年轻时代的自己的学生——盖瑞·班森。菲丽丝回信表示有兴趣,并力劝他下笔前要先读过奥凯西的作品。今年稍早的时候她又写信询问剧本究竟在哪儿?他挖苦地回信说,《小学校》无限期地,或许是永永远远地,耽搁在作家的手与剧本的某一页之间,因为那一页引人注意地出现了“人人皆称为‘作家的障碍’的才智戈壁沙漠”。如今看来她好像很有可能拿到剧本。剧本是否出色,或者是否真能上演是另一回事。他似乎也不十分在意这些事情。他有点觉得剧本本身——这整件事——就是个路障,是他在史托文顿预备中学倒霉的那些年的巨大象征。那几年内他像个躲在破旧老爷车方向盘后的疯狂孩子,差点彻底摧毁掉自己的婚姻;凶暴地攻击自己的儿子;在停车场与乔治·哈特菲德发生冲突,那次冲突事件,他无法再视为只是另一次具有破坏力的突然脾气爆发。如今他认为自己的酗酒问题部分是源自他下意识想要脱离史托文顿,摆脱压抑他的创作驱动力的安全感。虽然他不再喝酒,但想获得解脱的需要依然强烈,因此才有乔治·哈特菲德的事件。现在那段日子遗留下来的只有他和温迪卧室桌上的剧本,一旦剧本完成,送去菲丽丝又小又暗的纽约办事处后,他就能着手其他的工作。不写小说,他还没准备好陷入另一个费时三年的工作泥淖,不过,肯定可写更多的短篇,或许一本短篇集。

浴缸里的女人坐起身来。

但在最近的十二个夜里,当他实际坐在安德伍德打字机的前面——那是从楼下大办公室借来的办公用打字机——路障奇迹似的消失在他的手指底下,简直就像棉花糖融化在唇边一样。他几乎毫不费力便想出如何洞悉丹可的个性,那是他一直以来欠缺的,因此他重写了大半的第二幕,让第二幕环绕着新的那场戏。而方才被黄蜂打断思绪前,脑中一直反复思量的第三幕,发展也显得越来越清楚。他认为自己能在两周内拟完第三幕的大纲,然后在新年前就能完成整个该死的剧本。

她仍然咧着嘴笑,大如弹珠的眼睛紧盯着他,一面坐起来,失去弹性的手掌在陶瓷上制造出断断续续的杂音,胸部晃荡着宛如年代已久的破损沙袋。她周边的碎冰破裂时,传出细微的声响。她没有呼吸。她是具尸体,而且已死去多年。

讽刺的是,每次爬上屋顶时,他总是警告自己要当心蜂窝,还买了杀虫喷雾罐以防万一。可是今天早晨是如此的宁静祥和,使他丧失了警觉心。他又回到正在慢慢创作的剧本世界里,在脑袋中拟定今晚要撰写的片段的大纲。剧本发展得非常顺利,虽然温迪没说什么,但他知道她很高兴。过去在史托文顿那悲惨的六个月,就是他对酒精的渴望强烈到几乎无法集中精神在授课上,更别提课外的写作抱负了,他在虐待狂校长丹可与年轻英雄盖瑞·班森之间至关紧要的那场戏上遇到障碍。

丹尼转身飞奔,冲过浴室门,他的眼睛吓得凸出来,头发直竖,活像一只马上要被变成祭祀肉球。

屋瓦腐坏得极为严重,有的整个被去年的暴风雪吹走。他将所有的屋瓦拆起,从侧面扔下去,一边大声喊道:“炸弹来啰!”以免万一丹尼闲晃过来被砸到。刚才黄蜂蜇他的时候,他正在掀朽坏的遮雨板。

(槌球?或短柄槌球?)

到目前为止,这里的秋天美得几乎不可思议。他们来此三周,金黄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气温华氏三十度的凛冽早晨,到了下午温度变成六十出头,十分适合爬上“全景”微微倾斜的西侧屋顶修补屋瓦。杰克向温迪坦承他原本能在四天前就完成工作,但他并不觉得真的有必要加紧作业。从这上头看出去的景色壮观,甚至胜过总统套房远眺的视野。更重要的是,他能从工作本身得到慰藉。在屋顶上,他感觉自己过去三年来苦恼的创伤逐渐痊愈。在屋顶上,他感到安心自在。那三年逐渐像是一场骚乱的噩梦。

的刺猬的毛发,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全速奔向二一七号房的正门,如今那扇门已关上。他奋力地捶门,完全没注意到门并没有上锁,只需要转动门把就能出去。突然间从他的口中发出震耳欲聋、远超过人类听觉范围的尖叫声。他只能捶打着门,听着死去的女人朝他走来,肿胀的腹部、干枯的头发、伸长的双手——浴缸里遭杀害也许经年的尸体,奇迹似的好好保存在那里。

今天是十月二十日。温迪和丹尼开着饭店的载货车(一辆老旧、开起来嘎嘎作响的道奇,但还是比福斯可靠,那辆金龟车如今严重地喘着气,看来快寿终正寝了),去萨德维特买三加仑的牛奶和采买圣诞节的用品。虽然时间还早,但说不准大雪何时会来了就不再走。目前已飘些小雪,从“全景”往山下的道路有部分路段结了冰,很容易打滑。

门打不开,打不开,打不开,打不开。

杰克咬着牙厌恶地吹了一声口哨,跨坐在屋脊上,检视他的右手食指。指头开始发肿,他想他得试着蹑手蹑脚地爬过蜂窝到梯子那边去,才能下去冰敷。

蓦地他想起迪克·哈洛兰的声音,如此突如其来,完全出乎意料,如此地平静,于是他闭锁的声带畅通了,开始软弱地哭泣——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因为紧张的情绪松弛后太过高兴。

蜂窝上方纯净的空气静止不动,未受到干扰。

(我认为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就像书中的图片……闭上眼睛,它们就会不见。)

杰克·托伦斯惊讶又痛苦地喊出这几个字,右手往蓝色格子的工作衬衫上一拍,驱赶动作缓慢、蜇了他的大黄蜂,然后快速地攀爬上屋顶,一面回头查看黄蜂的兄弟姐妹是否从刚捅破的蜂窝涌出向他开战。如果是的话,那就惨了。蜂窝位于他与梯子之间,而通到底下阁楼的活动门从里面反锁着。从屋顶坠落到饭店和草坪间的天井,距离是七十英尺。

他垂下眼,双手握成球状,肩膀拱起,努力地集中精神:

“靠,这该死可恶的狗娘养的!”

(那里没有东西,那里没有东西,那里没有东西,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

14.屋顶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正当他开始放松,开始注意到门一定没锁,他可以出去的时候,那双经年潮湿、肿胀而有鱼腥味的手轻轻地扼住他的喉咙,蛮横地将他转过身来,迫使他直视那张死气沉沉的青紫色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