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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休业日

“哇!”丹尼说完思索了片刻,然后说,“你认识布兰特太太吗?”

“没有,”哈洛兰说,“不过你的确偶尔会碰到。有很多人是有一点点闪灵,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但他们似乎总是在太太经期心情沮丧时带着花束出现;学校考试就算没有念书也考得很好;一走进室内就能清楚地知道里头的人的感觉。我遇过五十还是六十个像这样的人。但是连我奶奶算在内,也许只有十来个知道他们自己有闪灵。”

“她?”哈洛兰轻蔑地问,“她没有闪灵,只是每天晚上都把晚餐退回来两三次。”

“那,有很多人吗?”

“我知道她没有。”丹尼认真地说,“可是你认识穿灰色制服开车的那个人吗?”

哈洛兰大笑着摇摇头。“不,孩子,并不是。不过,你的闪灵是最明显的。”

“麦可?当然啦,我认识麦可。他怎么了?”

丹尼有时候会受到惊吓,同时也感到寂寞,于是他点点头。“我是你遇到过唯一的吗?”他问。

“哈洛兰先生,她为什么想要他的裤子呢?”

车内,哈洛兰正在说:“觉得你有点寂寞,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吗?”

“孩子,你在说什么啊?”

温迪·托伦斯在“全景”的大厅,她看见儿子坐进哈洛兰车上的副驾驶座,而那个大块头的黑人主厨坐到方向盘后。一阵莫大的恐惧猛烈地袭来,她张嘴想告诉杰克,哈洛兰说要带他们的儿子到佛罗里达去不是谎言,他正要绑架丹尼。但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她勉强能看到儿子头颅的小小剪影,正聚精会神地靠向哈洛兰的大头。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仍认得出来儿子的小脑袋摆出特殊的姿态——那是儿子看到电视上有特别吸引他的东西时,或者和他父亲一起玩抽鬼或白痴的克里比奇纸牌游戏时特有的姿势。杰克仍在四处寻找厄尔曼的身影,并没有注意到。温迪保持沉默,紧张地盯着哈洛兰的车,好奇他们究竟谈什么内容会让丹尼那样偏着头。

“嗯,她盯着他看的时候,心里在想她很想要钻进他的裤子里,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哈洛兰看见丹尼张着嘴,一副近乎渴望的表情,于是微微一笑说:“来吧!跟我一起坐在车上几分钟,我想要和你聊聊。”他砰地将后备箱关上。

但是他无法再说下去,哈洛兰的头已经向后一仰,从胸腔发出洪亮而低沉的大笑,笑声如炮火一般在车内轰隆隆地响着,其力道让座椅都为之震动。丹尼也笑了,但心里充满困惑。终于,哈洛兰的狂笑一阵阵地逐渐平息,他从胸前口袋掏出一条宛如投降白旗的丝质大手帕,擦拭流泪的眼睛。

“真的吗?”

“孩子,”他开口说,仍旧有点带着笑意。“你十岁以前就会知道所有该知道的人情世故,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羡慕你。”

“你有天赋。”哈洛兰转身面向他说,“我呢,我向来都说这种天赋叫‘闪灵’。我祖母也是这样说的,她也有。我的年纪比你现在还小的时候,我们常常坐在厨房里聊好久好久,连嘴巴都不用张开。”

“可是,布兰特太太——”

“啊?”

“你根本不用在意她,”他说,“也别去问你妈。那样只会惹她生气,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好孩子。”哈洛兰说。他从蓝色斜纹布料的外套口袋中取出一个大钥匙圈,打开后备箱,一边把箱子搬进去,一边说:“孩子,你闪着灵光呢!比我这一生中遇过的任何人都要来得明显。我明年一月就六十岁啰!”

“懂,先生。”丹尼说。他完全明白,他以前就曾经那样惹恼他母亲。

“不需要,先生。”丹尼说。他尽力不发出咕哝声地抱着袋子走完最后十到十二步,然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地放下袋子。

“你只需要知道,布兰特太太只不过是个有欲望的下流老太太就好了。”他带着疑问地看着丹尼。“博士,你可以多用力地打击出去?”

哈洛兰在米色的普利茅斯复仇女神的后备箱旁将手提箱搁下。“这不是什么好车,”他对丹尼吐露,“只是租来的。我的贝西在另一边,她才是真正的车子,一九五〇年份的凯迪拉克。她好开吗?我可想到处宣扬呢!我把她留在佛罗里达是因为她太老了,没办法爬这些山。你需要我帮忙吗?”

“啊?”

他把夹链袋抱在身前,袋子不断撞到他的膝盖。从他们抵达之后就不停刮着的凛冽刺骨的秋风,呼啸地吹过停车场,逼得丹尼畏缩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几片迷途的白杨叶沙沙作响,滚过如今大多空无人迹的柏油路面,让丹尼顿时想起上周他从噩梦中惊醒,听见——或者,至少以为自己听见——东尼叫他别去的那天晚上。

“给我一击吧!想着我。我要知道你的力量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大。”

“当然行。”丹尼说。他用双手紧抓住那个袋子,跟随厨师走下大门前的阶梯,尽力勇敢地不发出咕哝声,泄漏出袋子有多沉重。

“你希望我想什么?”

“我想你能应付那一个吧!行吗?”哈洛兰问丹尼。他一手提起两个大手提箱,再将另一个拎在腋下。

“随便,只要用力地想。”

一走出门外就有四个行李箱堆成一堆,其中三个是巨大、破旧、表面是黑色仿鳄鱼皮的老手提箱,剩下一个是表皮格纹褪色的特大号夹链袋。

“好吧!”丹尼说。他考虑了片刻,然后集中注意力朝哈洛兰用力投过去。他以前从没做过像这样的事,在最后一刻体内的部分本能苏醒,减弱一些那念头原始的力道,因为他不希望伤害到哈洛兰先生。但是念头从脑海中射出的力量是他根本无法相信的,简直比诺兰·莱恩的快速球还要再快一些。

11.闪灵

(哎呀!希望不会伤到他)

“好。”温迪说,跟他们一起走到门边。杰克仍在东张西望地寻找厄尔曼。“全景”的最后一批客人正在柜台办理退房手续。

他投出的念头是:

“我马上就送他回来。”哈洛兰说。

(!嗨,迪克!)

“可以,”温迪说,“不过,你得把外套的扣子扣上。”她倾身向前准备帮丹尼扣扣子,但哈洛兰抢先一步,他的棕色大手指流畅灵巧地移动着。

哈洛兰畏缩地在座位上往后一退。他的上下牙齿喀的一声用力合起来,使得下嘴唇滴下一点点鲜血。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从膝上抬到胸口高的位置,之后又落回原处。有一瞬间,他的眼睑有气无力地颤动着,完全不受意识的控制。丹尼吓坏了。

“如果妈咪说可以的话。”

“哈洛兰先生?迪克?你还好吗?”

“好吧!那愿意帮我把行李提到车上去吗?”

“我不知道,”哈洛兰虚弱地笑着说,“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的天,小子,你是把手枪啊!”

“我不想。”丹尼微笑着说。

“对不起,”丹尼更为惊慌地说,“我该不该去找我爸爸过来?我跑过去找他。”

“我一向都很享受。”哈洛兰说。他把双手搁在膝盖上,弯下腰对丹尼说,“小家伙,最后一次机会喔!想要来佛罗里达吗?”

“不用了,我好多了。我没事的,丹尼,你乖乖坐在那里就可以了。我只是觉得有点混乱而已。”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厨房的,”温迪再次承诺。“好好享受佛罗里达的生活吧!”

“我没有用尽全力,”丹尼坦承。“我不敢,所以在最后一分钟缩回了。”

“谢谢,”杰克说,“你人真好。”

“大概是我运气好,你缩回去……不然我的脑浆可能会从耳朵漏出来。”他看见丹尼脸上惊慌的神色,微微地笑了。“我没有受伤。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呢?”

莎莉轻快地摇摆臀部漫步离开后,哈洛兰转向托伦斯一家。“如果我还想赶上飞机的话,就得赶紧走了。祝福你们一切顺利。我知道你们会顺利的。”

“感觉我好像是正在投快速球的诺兰·莱恩。”他立刻说。

“莎莉,谢谢你啦!”他匆匆轻吻一下她的前额。“你也过个愉快的冬天啊!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你喜欢棒球,是吗?”哈洛兰小心翼翼地揉着太阳穴。

一名年轻的女服务生走过来,她的灰金色头发用发夹固定住堆在脖子上。“迪克,你的行李在大门口外。”

“爸爸和我喜欢天使队,”丹尼说,“美联东区是红袜队,西区是天使队。我们看过红袜在世界大赛中对辛辛那提的那一场比赛,我那时比现在小多了。爸爸他……”丹尼的脸色黯淡下来,显得有些不安。

杰克环顾四周寻找厄尔曼,但是他不在大厅。

“你爸怎么了,丹?”

她发现自己暗自希望他们能回到福斯车上,开回波尔德……或其他任何地方。

“我忘了。”丹尼说。他将大拇指塞入嘴巴吸吮起来,但那是小婴儿的习惯,因此他又把手放回大腿上。

他们待在厨房的半小时内,大厅已清空许多。长长的主厅开始有种沉静、空寂的模样,杰克料想他们不久就会熟悉这种感觉了。高背椅如今空着。原先坐在火炉旁的修女走了,炉火本身剩下一层散发出温暖余光的煤炭。温迪瞥向外头的停车场,看见除了十二辆车外,其他全消失了。

“丹尼,你能看出爸爸、妈妈心里想的事情吗?”哈洛兰仔细地观察他。

“我不喝酒。”杰克马上说。他们走回到大厅。

“大部分时候,如果我想要的话。不过通常我不会试。”

哈洛兰顺着杰克的视线,说道:“假如你爱喝酒的话,我希望你带了自己的补给品来。那地方被掏得干干净净。你知道,昨天晚上是员工的派对。今天每个工作的女服务生和侍者都带着头痛在忙,包括我自己。”

“为什么不呢?”

宽广的餐厅另一侧有两扇双扉推门,上头的旧式标示牌以镀金的字体烫印着:科罗拉多酒吧。

“嗯……”丹尼不安地停顿了半晌。“那感觉就好像偷窥卧室,看他们做制造小宝宝的那件事。你知道那件事吗?”

他们四人经过朝西面向白雪覆盖的山顶、视野绝佳的餐厅。餐厅内如今空荡寂静,每张白色的亚麻桌布上都罩着坚韧透明的塑料布。由于进入歇业季节而卷起的地毯竖立在角落,宛如站岗的哨兵。

“我稍微知道。”哈洛兰严肃地说。

这一回他们全都笑了起来,甚至连丹尼都笑了,虽然他不十分确定笑点是什么,只知道是和厄尔曼先生有关,厄尔曼先生终究不是每件事情都懂。

“他们不喜欢那样。他们不喜欢我偷看他们的想法,那样子很卑鄙。”

哈洛兰把舌头顶在脸颊内侧,仿佛在摸找藏在那里的一小块食物。“他说:‘哈洛兰,去弄些捕鼠器来。’”

“我明白了。”

杰克把头向后一甩纵声大笑。“厄尔曼怎么说?”

“可是我明白他们的感觉,”丹尼说,“我没有办法控制。我也知道你的感觉,我很抱歉伤到你。”

哈洛兰嘲弄地笑了。“厄尔曼先生啊,还有谁。那是他去年秋天的聪明点子。我提出自己的看法请他考虑考虑,我说:‘厄尔曼先生,要是我们明年五月全都上山来,我负责端上传统开幕夜的晚餐,’——菜色刚巧是鲑鱼配上非常美味的酱汁——‘结果每个人都吐了,医生过来对你说:厄尔曼,你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事?居然让全美国八十位最有钱的人全都中了老鼠药的毒!’”

“只是头痛而已,我还有过更严重的宿醉呢!那你能读别人的吗,丹尼?”

杰克眨眨眼。“当然啦!谁会想在厨房里放老鼠药?”

“我还不大会读,”丹尼说,“只除了少数几个字。不过,爸爸今年冬天会教我。我爸爸以前在一间大学校里教阅读和写作喔!主要是写作,不过他也很了解阅读。”

“不管怎样,杰克,如果你和你太太也留意一下厨房里的老鼠,我会很感激的。假如你看到的话……用捕鼠器,别用毒药。”

“我的意思是,你能看出其他人在想什么吗?”

“他不小心把手指插进电灯的插座,就这样死了,”哈洛兰说,“二十世纪三〇年代初期在经济大萧条之前,这地方一度关闭了十年。

丹尼仔细想想。

“那老先生后来呢?出了什么事?”杰克问道。

“如果很大声的话就可以,”他最后开口回答,“就像布兰特太太和裤子的事。或是像有一次,我和妈妈在一间大商店买我的鞋子,有个大块头的孩子盯着收音机,他想要不付钱就拿走一台。接着他想,万一被抓到怎么办?然后又想,我真的很想要;之后又想到会被抓。他把自己搞得很烦,害得我也很不舒服。那时妈妈正在跟卖鞋子的先生说话,所以我就走过去说:‘嘿,别拿那台收音机,走开。’他真的吓死了,马上就跑走了。”

“真是可怜啊!”温迪说。

哈洛兰的嘴巴咧得开开地笑了。“我敢说他吓坏了。丹尼,你还能做到别的事吗?除了读到想法和感觉,还有其他的吗?”

“唉!他们没办法让饭店顺利地经营下去,”哈洛兰说,“如果你允许的话,沃森会告诉你整个故事——一天两次。那老先生对这地方异常地执着。我猜啊,他是让它把自己给拖垮的。他有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在骑马意外中当场死亡,那时饭店还在盖,应该是在一九〇八或一九〇九年的时候吧!老先生的太太染上流行性感冒过世后,就只剩下老先生和他的小儿子。他们最后受雇在他老人家盖的这间饭店里当管理员。”

丹尼十分小心地问:“你还能办到别的吗?”

“发生了什么事呢?”温迪问。

“有的时候,”哈洛兰说,“不常。偶尔……偶尔会做梦。丹尼,你会做梦吗?”

“我听说了。”杰克说。

“有的时候,”丹尼说,“我会在清醒的时候做梦,自从东尼来了以后。”他的拇指又伸进嘴里。除了妈咪和爸爸之外,他从来没告诉任何人东尼的事。他把吸拇指的那只手放回膝盖上。

“有点可怜哪!”哈洛兰说,一面带他们走回向着全景餐厅的宽大旋转门。“很久以前,他们家族很有钱。盖这地方的就是沃森的祖父还是曾祖父,我不记得是哪一位了。”

“东尼是谁?”

“他的个性确实独特。”杰克同意。他自己的父亲才是他遇过最爱讲脏话的人。

忽然间丹尼灵光一闪领悟到最令他恐惧的事,那感觉就像是突然瞥见一台可能安全也可能危险得足以致命的难以理解的机器。他的年纪太小,还不明白是安全还是危险。他太小了,没办法理解。

“那个沃森喔,”哈洛兰说着,假装悲痛地摇摇头。“他是你遇过讲话最爱夹脏字的人吧?”

“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他大声喊道,“你问我这么多事情是因为你担心,对不对?你为什么担心我?为什么担心我们?”

杰克咧嘴一笑。“他说可能有些在阁楼,沃森先生说或许还有一些在地下室。那底下肯定有两吨的纸张,不过我没看到任何老鼠可能拿来做窝的撕碎纸张。”

哈洛兰将深色的大手放在小男孩的肩上。“停,”他说,“大概没事。不过如果有事的话……嗯,丹尼,你的脑袋里有相当强大的力量,我想你得长到很大才能配合得了那股力量。你必须勇敢一点。”

“那是我唯一的要求。”他转向杰克。“厄尔曼先生向你简单扼要地说明过他异想天开的老鼠吗?”

“可是我不懂啊!”丹尼冲口说出。“我感觉得到,但是我不明白!大家……他们对事物有感觉,我接收到他们的感觉,可是我不明白我感觉到的是什么!”他难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我真希望我能认字。东尼有时候会给我看一些标示牌,我几乎都看不懂。”

“停!”她举起手来大笑着说,“我永远没办法记全。真是棒极了。我答应你会保持这地方干净的。”

“东尼是谁?”哈洛兰再问一次。

“我有点迟了,”哈洛兰看了一下手表说,“所以我就让你们安顿下来后,自己把全部的橱柜和冰箱检查一遍。里头还有起司、罐装牛奶、炼乳、酵母粉、小苏打粉、一整袋现成的点心派,几串甚至还不到快要熟的程度的香蕉——”

“妈妈和爸爸说他是我的‘隐形玩伴’,”丹尼说,他小心地背诵那几个字。“可是他真的是真的,至少,我觉得他是。有时候,我真的很努力想要理解事情时,他就会来。他说:‘丹尼,我想要带你看个东西。’然后我就好像昏过去。只是……就像你说的,那是梦。”他注视着哈洛兰,吞了一口口水。“那些梦以前很好,可是现在……我不记得会吓到让你哭的梦叫什么。”

“我说啊……”温迪在走出冷藏室时说。但是经历过一星期仅三十块钱的食品杂货采购预算后,看见那么多新鲜食材让她目瞪口呆,无法说出她究竟想说什么话。

“噩梦?”哈洛兰问。

食品冷藏室里有更多的惊奇。一百盒的奶粉(哈洛兰郑重建议她趁路还通的时候,尽可能到萨德维特买新鲜的牛奶给小男孩喝),五袋十二磅重的砂糖,一壶一加仑的黑糖蜜、玉米片,好几个玻璃瓶的米、通心粉和意大利面;分级的水果和水果色拉罐头;大量的新鲜苹果让整个房间充满秋天的香气;葡萄干、蜜枣干和杏桃干(“假如你想要快乐的话,排便就必须正常。”哈洛兰说。一阵响亮的笑声回荡在食品冷藏室的天花板,那里有颗旧式的灯泡垂挂在铁链上);一个很深的桶里装满了马铃薯;还有几个较小的容器里装着西红柿、洋葱、白萝卜、南瓜和高丽菜。

“对,就是那个,噩梦。”

“好!”

“梦到这个地方?梦到全景饭店吗?”

“温迪,你们感恩节一定要吃火鸡的。”哈洛兰严肃地说,“我相信冷冻库哪个角落还有只阉鸡给你们圣诞节吃。你肯定会被它绊倒。现在趁还没染上肺炎之前,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好吗,博士?”

丹尼再度低头看着吸拇指的那只手。“对。”他低声说。蓦地,他抬头直视哈洛兰的脸,尖声尖气地说,“但是我不能告诉我爸爸,你也不行!他一定得要这份工作,因为这是艾尔叔叔唯一能帮他弄到的工作,他得写完他的剧本,否则他可能又会开始做那件坏事,我知道是什么坏事,就是喝醉,就是那件事,他以前老是喝得醉醺醺的,那就是不该做的坏事!”他不再继续说,眼泪几乎快落下。

“噢,真是的,你不该那么客气的。”温迪感动地说。那是只二十磅重的火鸡,以深红色的宽缎带包着,最上面还打了个蝴蝶结。

“嘘……”哈洛兰说,一边将丹尼拉过来,让丹尼的脸靠在他外套粗糙的斜纹布料上。他的衣服隐隐有股樟脑丸的味道。“孩子,没事的。假如拇指喜欢你的嘴,就让它去它想去的地方吧。”但他的表情很不安。

“这边呢,我加了一点特别的菜色,”哈洛兰说,“希望你们全家好好享用。”

他说:“孩子,你拥有的天赋,我把它叫做‘闪灵’,圣经上说是异象,还有的科学家把这种能力称为预知。孩子,我阅读相关的资料,做了研究,它们全都是指预见未来。你懂吗?”

当他带领他们进入更远的角落时,杰克和温迪交换了困惑的眼神,两人都在努力回想哈洛兰是否告诉过他们他的名字。

丹尼靠在哈洛兰的外套上点点头。

“对了!你是我的朋友,叫我迪克吧!”

“我记得在那方面我曾有过的最强烈的闪灵……我不是个健忘的人。那发生在一九五五年,我当时还在军中,被派驻在西德。时间是在晚餐前一个小时,我站在洗碗槽旁边,正在严厉责备一位炊事兵削皮时把太多马铃薯肉一起削掉。我说:‘拿来,我来展示给你看该怎么削。’他递出马铃薯和削皮刀,然后整间厨房就消失了,砰的一声,就那样。你说你看见这个叫东尼的家伙之后……你才开始做梦的?”

“哈洛兰先生,”丹尼咧嘴笑着说,“你的朋友都叫你迪克。”

丹尼点一下头。

“还有五磅海里游过味道最鲜美的鲽鱼。孩子,等明年春天回来时,你就会感谢老……”他啪地弹了一下手指,好像忘记什么事。“咦,我叫什么名字?一下子突然想不起来了。”

哈洛兰伸出一只手臂环住他。“我呢,是闻到柳橙味。那天整个下午我都闻到柳橙的味道,但是完全没有多想,因为那天晚上的菜单上有柳橙——我们有三十箱瓦伦西亚的柳橙。那天晚上该死的厨房里的每个人都闻到柳橙味。

“哇,太棒了,我喜欢鲔鱼。”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刚才昏过去,接着听见爆炸声,看到火光,有人在尖叫,警报响了。紧接着我听见只可能是蒸汽发出来的嘶嘶声。然后我感觉好像自己离发出嘶嘶声的东西更靠近一些,我看见一节出轨翻覆的火车车厢,上头写着乔治亚及南卡罗莱纳州铁路公司,我像是灵光一闪马上就知道我弟弟卡尔在那辆火车上,火车脱出轨道,卡尔死了。就这样子。然后景象消失,站在我前面的是吓坏了的笨蛋小炊事兵,伸出来的手里仍然拿着马铃薯和削皮刀。他问:‘中士,你还好吗?’我回答:‘不好,我弟弟刚刚在乔治亚死掉了。’等我终于打国际电话联络上我妈妈后,她告诉我事情的状况。

“这你可大错特错了,”哈洛兰说,“你只是从来没吃过喜欢你的鱼。这里的鱼会很喜欢你的。五磅的虹鳟,十磅的鲆鲮鱼,十五罐的鲔鱼——”

“可是小子,你瞧,我早就知道事情的状况了。”

丹尼皱一下鼻子。“我不喜欢鱼。”

他缓缓地摇着头,仿佛要驱散回忆,然后低头凝视睁大眼睛的男孩。

“哈洛兰先生说是就是啊,宝贝。”她微笑。

“不过孩子啊,有件事你得记住:那些事情不见得都会变成真的。我记得就在四年前,我得到一份工作,担任缅因州长湖畔一个男孩营队的厨师。因此我坐在波士顿洛根机场的登机门旁,等着上飞机,然后就突然闻到柳橙味,大概是五年来第一次。所以我对自己说:‘天啊,现在到底是要上演什么疯狂的画面?’我走到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独自一个人静一静。我从来没有失去知觉,但是我开始有越来越强烈的感觉,我的飞机将会坠毁。不久感觉消失,柳橙味也没了,我知道一切结束。我走回达美航空的柜台,把我的班机改成三小时后的另一班。结果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是吗?妈咪?”

“什么?”丹尼低声问。

“下面这里有鱼。吃鱼可以补脑,对吧,博士?”

“什么事也没有!”哈洛兰大笑地说。看见男孩也微微笑了,让他松了一口气。“连一件事都没有!那架老飞机准时降落,连一点碰撞或擦伤都没有。所以你明白了吧……有的时候那些感觉并不会变成真的。”

“嗯,你在这里可以把奶油全部吃光光,直到你觉得人造奶油好像美食飨宴一样。”哈洛兰说完大笑。“再过来的这个柜子里有面包:三十条白的,二十条黑的。我们在全景饭店尽量保持种族平衡,你不知道吧。我知道五十条没办法让你们撑过整个冬天,不过,这里有很多材料,新鲜的绝对比冷冻的要来得好吧!

“喔。”丹尼说。

“我想除了小时候在新罕布什尔的柏林之外,我没吃过真正的奶油。”

“或者像你去玩赛马。我经常去,而且通常手气都不错。当马匹经过起跑闸时,我站在围栏旁边,有时候会对这匹马或那匹马有点灵光。通常这种感觉真的能帮我赚不少。我常常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要一次买三张赌马券,赌三匹得胜希望不大的马,凭三连胜赚足够的钱好早点退休。这种机运还没出现。但是有好多次我从赛马场走路回家,而不是荷包满满地搭出租车。没有人一直有闪灵,也许除了天上的神之外吧!”

“最顶级的。”

“对啊,先生。”丹尼说,想起将近一年前,东尼曾展示给他看一个新生的宝宝躺在史托文顿家中的婴儿床上。他非常兴奋地一直等待着,因为知道宝宝的到来需要时间,但是新生的宝宝并没有出现。

“真正的奶油吗?”杰克问。

“你听着,”哈洛兰说,将丹尼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在这里做过一些噩梦,有些不好的感觉。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季,大概做过十几次……嗯,噩梦。也许有五六次觉得自己看到东西。不,我不会说是什么东西,那不适合讲给你这样的小男孩听,只不过是些讨厌的东西。有一次是跟那些修剪成动物造型的该死树篱有关。还有一次是有个女服务生,叫德洛莉丝·维克瑞的,她本身有点闪灵,不过我不认为她自己知道。厄尔曼先生把她开除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博士?”

“你有十二包香肠,十二包培根,”哈洛兰说,“一只猪也不过如此。这个抽屉里有二十磅奶油。”

“知道,先生,”丹尼直率地说,“我爸爸就被开除,不能再教书了,我猜所以我们才会到科罗拉多。”

温迪看看厨师穿着斜纹衣料的宽大背影,再看看她儿子。她有种奇特的感觉,似乎他们两人之间传递了某种讯息,是她不大能意会的。

“嗯,厄尔曼开除她是因为她说看见某个房间里有东西……咳,就是那个发生过坏事的房间,二一七号房。丹尼,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会进去那里面,整个冬天都不行。靠右边走,绕过去。”

他听见了每一个字。他直盯着哈洛兰,感到既惊讶又有点害怕。哈洛兰郑重其事地眨个眼,然后转过身去面向食物。

“好吧!”丹尼说,“那个女士——小姐——她有请你去看看吗?”

(博士,你确定不想去佛罗里达吗?)

“有,她的确有。那里确实有个坏东西,不过……我不觉得那是会伤害人的坏东西,丹尼,这就是我一直想说的。有闪灵的人有时候能看见将要发生的事情,我想有的时候他们能看见过去发生的事。但是那些景象就像是书里的图片而已。丹尼,你曾经看过书里有让你害怕的图片吗?”

丹尼咯咯直笑,然后哈洛兰非常清晰地对他说了些话,

“有。”他说,一边回想起《蓝胡子》的故事,及蓝胡子的新婚妻子打开门,看见全部的头颅的图片。

“他看起来有几分像博士啊!不是吗?”他朝丹尼皱皱鼻子,咂咂嘴,接着说,“咦,怎么啦,博士?”

“可是你知道图片不会伤害你的,对不对?”

“丹尼啊,我们有时候会叫他博士,就跟卡通里面兔宝宝的口头禅一样。”

“嗯——对……”丹尼有点不确定地回答。

哈洛兰转过身来。“对不起,你说什么?”

“喏,这间饭店里就是类似的情形。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过去曾经在这里发生的坏事,似乎仍然在四周留下一些小小的碎片,就像剪下来的指甲,或是某个脏鬼抹在椅子底下的鼻屎。我不清楚为什么只有在这里,我想差不多世界上所有的饭店都有坏事发生,而我本身在许多家饭店工作过,从来没遇到过麻烦,就只有这里。不过,丹尼,我不觉得那些东西会伤害任何人。”他说每个字的时候,都轻微摇晃一下男孩的肩膀来加重语气。“所以假如你看到什么东西,不管是在走廊,或是在房间,或者在外面的树篱旁边……只要把头转开,等你转回来看的时候,那东西就会不见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杰克从他们身后好奇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叫他‘博士’呢?”

“懂。”丹尼说。他觉得好多了,心情安定下来。他从座位上跪起来亲吻哈洛兰的脸颊,大大用力地拥抱他。哈洛兰也回搂着他。

“我就知道你喜欢。没有什么比在寒冷的夜晚来两片上好的羊排,旁边再放一些薄荷冻更美好的了。你在这里也有薄荷冻。羊肉能让肚子舒服,是种不伤肠胃的肉类。”

松开男孩时,他问:“你爸妈他们没有闪灵吧。有吗?”

“我喜欢。”丹尼立刻回答说,实际上他从来没吃过。

“不,我想应该没有。”

“博士,你喜欢羊肉吗?”哈洛兰咧开嘴笑着问。

“我试了他们一下,就像我试探你一样,”哈洛兰说,“你妈妈跳了一点点,非常微弱的。我想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有点闪灵,你知道的,最起码在她们的孩子长大到可以自己当心之前吧。至于你爸爸……”

汉堡肉装在大塑料袋里,一袋十磅,共有十二袋。铺了厚木板的墙面有四十只全鸡垂挂在一排钩子上,十二罐罐装的火腿宛如扑克筹码堆积在一起。全鸡下方,有十大块牛肉、十大块猪肉,还有一只硕大的羔羊腿。

哈洛兰停顿了半晌。他试探过男孩的父亲,他只是不明白试验的结果。那感觉不像是遇见具有闪灵能力的人,或者绝对没有闪灵的人。刺探丹尼的父亲感觉就是……怪,仿佛杰克·托伦斯有什么东西,某样他隐藏起来的东西,或者是他紧紧守住的东西,深深埋在他心里,别人难以触及。

哈洛兰领头带他们走进大型冷冻库,在里头他们呼出的气有如连环漫画的对话框,仿佛冬天已然来临。

“我认为他一点闪灵也没有,”哈洛兰最后说,“所以你不需要担心他。只要照顾好你自己。我不认为这里有东西会伤害你。所以冷静点,好吗?”

(万一我们过得很快乐!温尼弗雷德!现在别再胡思乱想了!)

“好。”

万一这地方着火了呢?万一杰克跌下电梯井摔破头的话呢?万一——

“丹尼!嘿,博士!”

(噢上帝啊,这是什么想法!)

丹尼张望四周。“是我妈,她要找我。我得走了。”

她曾经拨打电话附的小卡片上的号码给美蒂思急救队,他们十分钟后就到了她家。小卡片上还写着其他的电话号码。警车五分钟内就可以到,消防车甚至更快,因为消防队就在三条街外再转弯过一条街的地方而已。要是电灯熄了可以打电话找人,莲蓬头堵塞也找得到人,电视故障的时候也能打电话叫人。但是在这里万一丹尼又昏厥过去,把自己的舌头吞下的话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得走了,”哈洛兰说,“丹尼,祝你在这里过得愉快。反正,尽量吧!”

(杰克折断了丹尼的手臂)

“我会的。哈洛兰先生,谢谢,我觉得好多了。”

接下来十分钟,哈洛兰打开许多柜子和门,显露出来的食物分量是温迪前所未见的。这些储备的食物令她感到惊讶,但并没有如她原本以为的能使她安心。她不断回想起多纳小队,倒不是考虑到同类相残(拥有那么多的食物,实际上需要很久很久,他们才会沦落到缺乏粮食只剩彼此的地步),但正因为如此,她更强烈地觉得这真的不是开玩笑的事:一旦下雪了,要离开这里就不是单纯开车一小时到萨德维特的问题,而是浩大的工程。他们将端坐在这间遭到遗弃的豪华饭店里,像童话故事里的生物一样吃着留给他们的食物,聆听刺骨的寒风绕着大雪冰封的屋檐呼呼地吹。在佛蒙特州,丹尼折断手臂的时候,

令他微笑的思绪涌进他的脑海里:

“我想,你们三人可以在这里吃上一年,”哈洛兰说,“我们有间食品冷藏室、一个大型冷冻库、各种蔬果柜和两个冰箱。来吧!我带你去看看。”

(我的朋友都叫我迪克)

丹尼一边用双手遮住嘴巴吃吃地笑,一边退到父亲身旁。

(是的,迪克,好吧)

“乖孩子。”哈洛兰接过纸张,揉一揉他的头发说,“孩子,你确定不想和我一起去佛罗里达,学习料理这人间天堂里最鲜甜的克里奥尔烩虾吗?”

他们的眼神交会,迪克·哈洛兰眨一下眼。

“在这里,妈咪!”丹尼将两张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拿过来。

丹尼爬到车子座位的另一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在他下车时,哈洛兰说:“丹尼?”

哈洛兰哈哈大笑。“尽管用吧!随你高兴。我在洗碗槽那边留了一份可以吃的食物清单,你看到了吗?”

“什么?”

“三个烤箱各热一份电视餐。”温迪有气无力地笑着说。

“万一遇到麻烦……你就叫我吧!就像你几分钟前那样响亮地大叫,或许我在佛罗里达那么南边的地方都能听见。如果我听到的话,我会马上跑来的。”

“烤箱的刻度盘全都做了记号。我本身呢,偏好中间的,因为它似乎加热最平均,不过你可以用任何一个你喜欢的,或者三个都用啰!”

“好的。”丹尼微笑着说。

“看见了。”

“你保重啊!大孩子。”

“我喜欢瓦斯,”他说着,打开其中一个瓦斯炉,蓝色的火焰砰的一声点燃起来,他轻轻触碰一下调整成微弱的火光。“我喜欢看得到正在烹饪的炉火。你看见所有瓦斯炉的外部开关在哪里了吗?”

“我会的。”

“用过……”

丹尼砰地关上车门,跑过停车场往饭店的门廊而去,温迪正站在那里双肘并拢抵挡寒风。哈洛兰注视着他,脸上大大的笑容慢慢消逝。

“全都是用瓦斯。”哈洛兰说,“温迪,你以前用过瓦斯煮东西吧?”

我不认为这里有东西会伤害你。

这还是最小的呢,她注视着炉子,心里郁闷地想。炉子上有十二个炉头、两个普通的烤箱和一个荷兰烤箱,上面还有一个可以煨酱汁或炖烤豆子的加热盘、一个烤肉炉和一个食物保温设备,再加上无数个刻度盘和温度表。

我不认为。

“别让它害你沮丧,”哈洛兰说,“它是很大没错,不过仍然只是间厨房罢了。这里大部分的器具你甚至永远都不需要碰。我唯一要求的是保持清洁。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用这边这个炉子。全部共有三个炉子,不过,这个是最小的。”

但是万一他错了呢?自从他看见二一七号房浴缸里的东西后,他就知道这是他待在“全景”的最后一季。那画面比任何一本书里的图片都要来得糟糕,而从这里看过去,奔向母亲的男孩显得如此矮小……

“我想每次进来都得留下一长串的面包屑。”她说。

我不认为——

哈洛兰开始带领他们到处参观温迪这辈子所见过最宽广的厨房。整个厨房干净得闪闪发亮,每样东西表面都小心翼翼地擦到极度光亮。这里不仅仅是宽大,而是大到令人害怕。她走在哈洛兰旁边,与厨房完全格格不入的杰克则和丹尼稍微落在后头。一面长长的墙板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切割工具,一路从削皮刀到有四个凹槽的洗碗槽旁边挂着的双手切肉刀。有个和他们波尔德公寓里的厨房餐桌一样大的揉面板,还有一排令人叹为观止的不锈钢制锅碗瓢盆,从地板挂到天花板,盖满了整面墙。

他的眼神飘向那些绿雕动物。

“好吧。我想,这比另外两个名字要来得好。往这边走吧!厄尔曼先生希望你们参观一下,那就带你们参观吧!”他摇一摇头压低声音说:“接下来不用再见到他,我可高兴咧。”

蓦地他发动车子,换到前进挡开车离开,努力克制着不回头看。但是当然他还是回头了,自然门口已无人影。他们已经进去里面,仿佛全景饭店将他们吞噬进去。

“我是温迪。”她微笑着回答。

12.参观饭店整体

“很高兴认识他。女士,你的名字缩写是温妮,还是费迪?”

“宝贝,你们在聊些什么啊?”当他们走进饭店时,温迪问丹尼。

“我们认为他会帮忙的。”杰克说着伸出手,哈洛兰与他握了握。“我是杰克·托伦斯,这是我太太温尼弗雷德,还有你刚认识的丹尼。”

“喔,没什么啦!”

哈洛兰转向杰克和温迪。“看来是个优秀的孩子。”

“没什么还聊挺久的嘛。”

“先生,我会。”丹尼笑着说。

他耸了下肩,温迪从这个动作中看出丹尼与杰克的血缘关系;杰克本人都未必能做得更好。她无法从丹尼口中问出更多的讯息,因此感到强烈的恼怒混杂着更为强烈的爱:爱是不由自主的,恼怒则是由于感觉她被刻意排除在外。他们两人在身边时,她偶尔会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是个当主要桥段正上演时意外闯到舞台上的小配角。哼,她那两个令人恼火的男人,他们今年冬天没办法把她排除在外,因为新住所有点太过狭窄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嫉妒丈夫与儿子之间的亲密,一时感到羞愧。这太像她自己母亲可能有的感受……像得令人不安。

“如果你要改变心意的话,”哈洛兰俯身向他严肃地说,“最好快一点做决定。从现在算起三十分钟后,我就会坐上我的车。再两个半小时后,我将坐在科罗拉多州丹佛,这座高空城市的斯特普尔顿国际机场,B候机楼,第三十二号登机门前。然后再过三个钟头,我会在迈阿密机场租车,出发前往阳光普照的圣彼得,等着套上我的游泳裤,偷偷取笑那些深陷在雪里受困的人。你会铲雪吗,孩子?”

大厅如今空无一人,只剩厄尔曼和柜台职员的主管(他们在收款机旁结账),两名换上暖和长裤和毛衣的女服务生,脚边围着一圈行李箱,站在大门口望着外头。还有那位维修工人沃森,他逮到温迪正在看他,朝她眨个眼……无疑是挑逗的那种。她慌忙把目光别开。杰克在餐厅外头的窗边打量着眼前的景色,他似乎看得入了迷,神情有点恍惚。

丹尼高兴地咯咯直笑,摇着头说不。哈洛兰将他放下来。

收款机那头显然结完账了,因为厄尔曼权威地啪一声将收款机锁上,在纸卷上签下他姓名的首字母,再收进小的拉链袋里。温迪为看上去大大松一口气的柜台主管无声地鼓掌。厄尔曼看起来就是那种可能从柜台主管的皮下挖出缺点的人……而且绝不会溅出任何一滴血。温迪不大喜欢厄尔曼,也不喜欢他啰里吧唆、炫耀自己有多忙乱的态度。他就像她遇过的每个老板,不管男的还是女的。对客人总是和颜悦色地亲切,私底下对帮手却是个器量狭小的暴君。但现在放假了,柜台主管的愉悦明显地写在脸上。总之每个人都放假了,只剩下她、杰克和丹尼。

“不,你要跟我一起下去圣彼得学做菜,然后每个讨厌的夜晚到沙滩上去找螃蟹,对吧?”

“托伦斯先生,”厄尔曼独断地喊着,“可以请你过来一下吗?”

“会啊,我会。”丹尼害羞地笑着说。

杰克走过去,并朝温迪和丹尼点头示意要他们一起过去。

丹尼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身穿蓝色斜纹衣料的黑巨人,然后当哈洛兰轻松地将他抱起搂在臂弯里的时候,他笑了。哈洛兰说:“你不会待在这里整个冬天吧?”

那名走到后头的职员,如今穿上外套又走出来。“厄尔曼先生,祝你过个愉快的冬天。”

哈洛兰的眼睛确实是深色的,但仅此而已。他是位高个子的黑人,头发微微蓬鬈,发色开始花白。说话时带着轻柔的南方口音,常常大笑,露出太过洁白整齐的牙齿,简直就像二十世纪五〇年代西尔斯罗巴克出品的假牙。温迪自己的父亲就有一副,他称之为罗巴克人,经常会在晚餐桌上逗趣地把假牙朝她鼓出来……温迪如今想起,他总是趁她母亲在厨房准备别的东西或是讲电话的时候这样做。

“我可不认为,”厄尔曼冷淡地说,“布拉多克,五月十二日,不早,不晚。”

这厨师一点也不符合温迪心目中度假饭店的厨房主角的典型形象。首先,这样的角色被称为主厨,一点也不像厨子那样平庸——煮饭是她在公寓厨房里所做的,把剩菜全部扔进抹上油的百丽砂锅再加入面条。另外,全景饭店在纽约周日《时代》的度假栏登过广告,在这样的饭店内的烹饪能手应该是个头矮小,长得圆圆胖胖,还有张面团似的脸(有几分像贝氏堡面团宝宝);他应该像二十世纪四〇年代的音乐喜剧明星一样留着细如铅笔线条的小胡子,还有深色的眼眸、法国的口音及令人厌恶的性格。

“知道,先生。”

10.哈洛兰

布拉多克绕过柜台,表情沉稳而有威严,相当符合他的职位,但当完全背对厄尔曼的时候,他像个小男生似的咧开嘴笑了。他和门边仍在等车的两个女孩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走出去时后头紧跟着突然爆发出压抑的笑声。

因此他没问,只是挤到他们两人中间,一起坐在小沙发上,看着所有的人在柜台办理退房手续。他很高兴妈妈和爸爸心情愉快,而且彼此相爱,但他忍不住有点担心。他就是无法不担心。

这时温迪才开始注意到这地方的寂静。沉默笼罩住饭店,犹如一张厚重的地毯蒙住所有的声音,只除了外头午后的风微弱的脉动。从她所站的位置能看到办公室里头,如今干净得近乎贫乏,只留下两张清空的办公桌和两组灰色的档案柜。再过去一眼就能看见哈洛兰一尘不染的厨房,因为橡胶的楔子将有着大圆窗的双扇门撑得大开。

他想要问母亲为何布兰特太太会想要司机的裤子,最后决定还是别问。有的时候问问题会给你惹上一大堆麻烦,他以前就遇到过。

“我想我应该花额外的几分钟,带你们参观整间饭店,”厄尔曼说。温迪仔细想想,在厄尔曼的语调中总能听见“饭”字加了重音,任何人都应当听得出来。“托伦斯太太,我确定你先生将会对全景饭店的里里外外都相当熟悉。不过你和你儿子大多时间肯定会待在大厅这一层和一楼,就是你们的住处所在的楼层。”

穿灰色制服的男人关上后备箱,走回前头协助布兰特太太上车。丹尼仔细留意看她是否会提到他的裤子,但她只是微微一笑,给他一块钱钞票当小费。一会儿后,她就指挥银色大轿车顺着车道而下。

“肯定的。”温迪佯作正经地说,杰克偷偷地瞄了她一眼。

丹尼皱起眉头,看着服务生将她的行李放入后备箱。她的眼神相当犀利地盯着穿灰色制服、正在监督搬运行李工作的男人。为什么她想要那男人的裤子呢?难道她穿着那身毛皮长大衣还觉得冷吗?假如她那么冷,为什么不干脆穿上她自己的长裤呢?他妈妈差不多整个冬天都穿长裤。

“这是个美丽的地方,”厄尔曼兴高采烈地说,“我相当喜欢带人参观。”

(我真想钻进他的裤子里)

温迪心想,我敢说你乐此不疲吧。

在偶尔会闪现的灵光当中,他从她脑海里读到一个完整的想法,一个飘浮在混乱的情绪和颜色的低音噪声(他在人潮拥挤的地方经常感受到的)之上的念头。

“我们先上三楼,再一路逛下来吧!”厄尔曼说。他听起来确实充满热情。

布兰特太太从里头的办公室走出来,看上去一副洗刷冤屈的神气。不久之后,她洋洋得意地大步迈出门外,两名服务生费力地推着八个行李箱,尽可能地跟在她身后。丹尼望出窗外,看见一位身穿灰色制服、戴着有如陆军上尉帽子的男人,将她的银色长轿车开到大门之后下车。他轻触一下制服帽向她致意后,跑到后面打开后备箱。

“如果我们耽误你——”杰克开口说。

“爸,没问题的。”

“一点也不,”厄尔曼说,“饭店已经打烊了。至少,今年这一季的工作全都结束了。我打算在波尔德过一夜,当然是住在波尔德拉多饭店,丹佛这边唯一体面的饭店……当然啰,除了‘全景’之外。这边请。”

“博士,我会尽快拿饮料给你。他们目前有点忙碌。”

他们一同跨进电梯。电梯以红铜和黄铜的涡卷花样装饰得很华丽,但是它在厄尔曼把闸门拉上前不久才稳定下来。丹尼有点不安地扭动着,厄尔曼低头对他微笑,丹尼试图回以微笑但并不怎么成功。

游戏场之外,有道不显眼的铁丝网的安全围篱,围篱外是通往饭店、用碎石铺成的宽大车道,再过去就是山谷本身,一步一步落入午后浅蓝色的雾霭中。丹尼不知道与世隔绝这个词,但若是有人解释给他听的话,他应该会马上明白。在下方远处,躺在太阳底下犹如一条决定假寐的黑色长蛇的,是往回经过萨德维特通道,最后到达波尔德的道路。这条路整个冬天都将封闭。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当爸爸将手落在他肩膀上时,他差点跳了起来。

“小男子汉,你别担心,”厄尔曼说,“这电梯安全得像家一样。”

“我当然喜欢,”他说,希望声音听起来比他实际的感受要来得热情。“挺棒的。”

“铁达尼号也是啊!”杰克说完,抬头仰望电梯天花板正中央的雕花玻璃灯罩。温迪咬住脸颊内侧以免笑出来。

“丹尼,你喜欢吗?”温迪问。

厄尔曼并不觉得好笑。他嘎啦嘎啦然后砰的一声将里头的闸门拉上。“托伦斯先生,铁达尼号只航行过一次,可这台电梯从一九二六年安装好以来已经航行过几千次了。”

游戏场在绿雕后面,有两座溜滑梯、一个大秋千架——上头有高低不一的六个秋千、一座立体方格的攀爬架、一个水泥环组成的隧道、一个沙坑,还有一间完整复制全景饭店的娃娃屋。

“这教人安心多了。”杰克说。他揉一揉丹尼的头发。“博士,这架飞机不会撞毁的。”

“这边还有儿童游戏场呢!”温迪说,“我幸运的孩子。”

厄尔曼扳动操纵杆,半晌电梯毫无动静,只有脚底忽然震动了一下,并且传来马达痛苦的悲鸣。温迪在幻想中看到他们四个人受困在楼层之间,如同瓶子里的苍蝇,直到来年春天才被发现……身上有些零星的碎片不见了……就像多纳小队一样……

他朝他们眨一眨眼,仿佛刚从远处回来。“丹尼,它们会长,然后造型就会不见。因此我一个礼拜得理个一两次,直到天气冷到树篱今年不会再生长为止。”

(停下来!)

“爸?”丹尼问。

电梯开始上升,起先底下有些颤动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之后就平稳下来。到了三楼,厄尔曼让电梯晃动一下停住,拉开闸门,再打开门。电梯轿厢离楼面还差六英寸。丹尼瞪视着三楼走廊与电梯地板的高度差距,仿佛刚刚才察觉到这世界并不如人家告诉他的那般健全。厄尔曼清一清喉咙,让轿厢往上升一点,再猛地一停(依然低于楼面两英寸),他们全部的人爬出了电梯。四人的重量一离开,轿厢就往上弹到接近楼面的位置,温迪丝毫不觉得这电梯教人安心。无论是否安全得像家一样,她决定在饭店里上上下下时都走楼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他们三人同时坐上这台摇摇欲坠的东西。

温迪和丹尼一脸迷惑地注视着他。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博士,你在看什么?”杰克开玩笑地询问,“看到任何有污渍吗?”

(它们会慢慢爬,沃森说过……不,不是树篱,是锅炉。你得一直留意,不然你和你的家人最后就会到他妈的月球上。)

“当然不会有,”厄尔曼着恼地说,“所有的地毯两天前才刚清洗过。”

“丹尼,她的树篱不是动物,”杰克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后说,“是玩的牌,黑桃啦、红心啦,还有梅花和方块。不过,那个树篱会长,你知道——”

温迪也低下头去看走廊的长地毯。漂亮,但假如真有一天她自己家里有长地毯的话,她绝不会选用这种图案。深蓝色的呢绒,编织着似乎是超现实的丛林景物,到处是绳索、藤蔓和充满异国鸟类的树林。很难分辨出来是哪种鸟,因为所有交织的图案都是以毫无差别的黑色织成,只显出剪影。

“爸,她的树篱漂亮吗?”丹尼问,他们两人听到这问题强忍住一阵爆笑。温迪笑得太激动,连眼泪都顺着脸颊流下,不得不从手提包拿出面纸。

“你喜欢这地毯吗?”温迪问丹尼。

“走开,苍蝇。”温迪说着又窃笑。

“喜欢,妈。”他平淡地说。

温迪一手掩住嘴偷偷地窃笑。杰克一边看着她,一边说道:“对啊,我以前至少一个礼拜修剪她的绿雕一次。”

他们沿着走廊往下走,走廊相当宽敞,极为舒适。壁纸是丝质的,与地毯相衬用较浅的蓝色。在高约七英尺处,每隔十英尺架着一盏电气的装饰烛台,造型仿佛伦敦的瓦斯灯,灯泡罩在朦胧、奶油色的玻璃后头,玻璃上缠绕着错综交叉的细铁条。

“那些动物就是艾尔叔叔想到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的原因,”杰克告诉他。“他知道我大学时候曾在园艺造景公司工作过,那种工作就是帮人家整理草坪、矮树丛和树篱的。我以前帮一位女士修整过她的绿雕。”

“我非常喜欢那些灯。”她说。

“你喜欢那些动物吗?”温迪问,“那个叫做绿雕喔!”通往短柄槌球场的小径再过去,有些树篱修剪成各种不同的动物形状。眼尖的丹尼辨认出兔子、狗、马、牛,和一组三头较大的动物,看来像是玩耍中的狮子。

厄尔曼满意地点点头。“战后,我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温特先生将这种灯安装在整间饭店。事实上,三楼大部分——虽然不是全部——的装潢计划都是他的构想。这是三〇〇号,总统套房。”

“好。”

他把钥匙插入桃花心木双扇门的锁孔中一扭,然后使劲将门推到最开。起居间朝西的宽广视野令他们全都倒抽一口气,这或许正是厄尔曼的目的。他微微一笑。“视野相当棒,对吧?”

“好吧,博士,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不需要打。好不好?”

“确实很棒。”杰克说。

“也许吧,”丹尼小声地说,语调奇怪,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他的爸妈在他头顶上交换了不解的眼神。“不过,我可能不会喜欢吧。”

窗户的幅面几乎与起居间等长,从窗户望出去,太阳正悬在两座锯齿状的山峰之间,金黄色的光芒照射在岩石表面和高山顶巅如糖霜般的白雪上。这风景明信片般的景致后头及周遭的云朵都染上了金黄色,一束微暗的日光照亮林木线底下一片黑压压的冷杉丛。

“那是念‘roke’,”爸爸说,“你想打的话,我可以教你怎么打。”

杰克和温迪过于专注在眼前的风景,因此并没有低头查看丹尼。丹尼没有盯着窗外,而是瞪视着左边红白条纹的丝质壁纸,那儿有一扇敞开的门通向里间的卧房。他的喘息声虽然与他们的惊叹声掺混在一起,却和美景丝毫无关。

(出来!你这个小废物!)

一大片干涸的血渍,缀着一点一点微小的灰白色组织,凝结在壁纸上,让丹尼觉得恶心。此景有如以血绘成的疯狂图画,超现实地素描出一名男子因恐惧和痛苦而畏缩的脸,他的嘴大张着,半颗头颅粉碎——

“类似,”杰克同意。“只不过它的柄稍微短一点,球杆的前端有两头,一头是硬的橡胶,另一头是木头。”

(所以假如你看到什么东西……只要把头转开,等你转回来看的时候,那东西就会不见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用槌球的球杆来打吗?”

他刻意看向窗外,小心不在脸上显露出任何表情,当妈妈的手握住他的手时,他反握住,但小心翼翼地不用力抓紧,避免传递给她任何信号。

“一种游戏,”爸爸说,“有一点点类似槌球,只不过不是在草地上玩,而是在四边像大撞球桌的碎石子场地上打。这是非常古老的游戏了,丹尼。他们偶尔会在这里举办比赛。”

经理正在对他爸爸交代事情,要他确实装上大窗户的遮板,以免强风吹进来。杰克点着头。丹尼十分谨慎地回头看那面墙。那一大片干掉的血迹不见了,散布在血迹中的微小灰白斑点也消失了。

“爸比,‘R-O-Q-U-E’是什么?”

厄尔曼带领他们走出去。妈妈问他是否觉得那些山很漂亮。丹尼回答说是,虽然不管怎样,他并不是真的喜欢那些高山。当厄尔曼正要关上身后的门时,丹尼回头看了一眼。血迹又回来了,只不过这回是新鲜的,血在流。直视着血流的厄尔曼,却继续不停地评论之前住过这里的名人。丹尼发现自己用劲地咬住嘴唇,力道大得嘴唇都流血了,他却连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们顺着走廊继续走下去时,丹尼稍微落后其他人,用手背擦去唇上的血,想着

泳池再过去有条碎石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穿过小松树、云杉和白杨树之间。这里有个他看不懂的小标示牌:短柄槌球,底下有个箭头。

(血)

然而丹尼认为这里的风景不是特别漂亮。他不喜欢高处;高的地方让他头晕。与饭店正面同等长度的宽敞门廊之外,有个修剪得十分美观的草坪,其右侧有练习高尔夫推杆的果岭,草坪向下倾斜,最后通到一座狭长方形的游泳池。泳池一端的小三脚架上立着关闭的标示牌;关闭是丹尼自己认得出来的标示之一,另外还有停止、出口、披萨等其他几个。

(哈洛兰先生看到过血吗?还是看到更糟的东西?)

“噢,美极了!丹尼,你看!”

(我认为那些东西不会伤害你。)

“看看这儿的景色。”杰克说。

有股顽强的尖叫冲动逼近他的唇边,但他不释放出来。他的妈妈和爸爸看不到这种东西;他们从来没看过。他要保持沉默。妈妈和爸爸彼此相爱,那才是真的。其他的东西就像是书中的图片,有的图片很可怕,可是并不会伤害你。它们……不会……伤害你。

度过的愉快时光。他但愿自己能像她一样喜欢这里,他再三告诉自己,东尼展示给他看的东西不是每次都会成真。他会小心,他会留意那个叫Redrum的东西;但他不打算说出来,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因为他们是如此地快乐,他们一直在笑,没有去想坏的事情。

厄尔曼先生带他们参观三楼其他房间,带领他们穿过弯来绕去有如迷宫的走廊。厄尔曼先生说,这里全都是“套糖[5]”,虽然丹尼并没有看到任何糖果。他带他们去看一位名叫玛丽莲·梦露的女士住过的房间,当时她嫁给叫做阿瑟·米勒的男人。(丹尼隐约知道玛丽莲和阿瑟住过全景饭店后不久就离婚了。)

(毕克曼大厦什么的)

“妈咪?”

“你看起来非常帅气。”她说完,两人又放声大笑,温迪一手掩住嘴巴。丹尼仍然不懂,不过没关系,他们两人相爱。丹尼认为这地方让他妈妈想起她在别的地方

“宝贝,什么事?”

“厄尔曼可没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恭维,”杰克说,“你们两个,过来窗边吧!我觉得穿着牛仔外套站在正中央很引人注目。说实在的,我不认为在休馆日,这里会有很多人。想来我错了。”

“如果他们结了婚,为什么两人的姓不一样呢?你跟爸爸的姓就一样啊!”

丹尼专注地盯着她,接着说:“妈咪,你很漂亮。”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丹尼困惑地皱起眉头。

“对,可是我们不是名人啊!丹尼。”杰克说,“有名的女人即使结了婚,还是保有原本的姓,因为姓名就是她们的谋生之道。”

“非常类似。”

“谋生之道。”丹尼完全不解地重复。

“喔。那是开玩笑地说谎吗?”

“爸爸的意思是,大家喜欢去电影院看玛丽莲·梦露,”温迪解释说,“可是他们可能不喜欢去看玛丽莲·米勒。”

“恭维就是,”温迪告诉他,“当你爸爸即使不喜欢我那条新的黄色宽松长裤,却还是说他喜欢,或是当他说我不需要减个五磅的时候。”

“为什么不呢?她还是同一个人啊!不是每个人都该知道吗?”

“恭维是什么?”

“是没错,不过——”她无助地望着杰克。

杰克低头朝他咧嘴一笑。“博士,我确信你说的是真的。不过恭维是推动世界前进的润滑剂。”

“楚门·卡波提住过这间房,”厄尔曼不耐烦地打断他们。他将门打开。“那是我到这里工作以后的事。是位非常高尚的人,欧洲人的举止风度。”

“不过,他并不喜欢那位女士,”丹尼立刻接着说,“他只是假装喜欢她而已。”

这些房间里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除了厄尔曼先生一直称这些房间为“套糖”,却没有半颗糖果),也没有令丹尼害怕的东西。事实上,三楼只有另一个东西让丹尼紧张,而他说不出原因。那是个灭火器,就挂在他们拐过转角走回电梯前不久的墙壁上。电梯一直在那儿敞开着,有如满口的金牙。

“哇!”温迪笑着说,“那家伙的薪水不是白拿的。”

那是旧式的灭火器,扁平的软管在灭火器本体上缠绕了十来圈,一头连在大的红色阀门上,另一头的末端是黄铜的喷嘴。盘绕的软管以红色钢条固定在铰链上,万一火灾时,你可以用力一击把钢条往上顶,让钢条闪开,软管就归你使用。丹尼能看懂那么多;他很擅长看出东西如何使用。两岁半的时候他就能打开父亲装在史托文顿家中楼梯顶端的安全防护门,他看出门是怎么锁的。爸爸说那是诀窍,有的人有诀窍,有的人没有。

厄尔曼仅勉强够到她毛皮大衣的粗壮肩膀,她恩准他扶着她的手臂带她离开,推测大概是进他里头的办公室。

这个灭火器比他看过的其他灭火器——譬如,幼儿园里的——要稍微旧一点,不过也没什么不寻常。然而,它蜷曲着身子靠在浅蓝色壁纸上宛如一条沉睡的蛇,让他心中充满隐隐的焦虑,因此当灭火器消失在转角时他很高兴。

他们看着他穿越大厅,恭敬地轻触布兰特太太的手肘,当她转身向他激烈演说时,他摊开双手点个头,富有同情心地聆听,再点一次头,然后回了几句话。布兰特太太得意扬扬地笑了,转向那名倒霉的柜台职员,大声地说:“谢天谢地!这间饭店总算有个员工没有变成彻底的市侩!”

“当然,所有的窗户都必须装上保护的遮板,”他们走回电梯里面的时候,厄尔曼说。电梯再度在他们脚下令人恶心地往下沉。“不过我特别关切总统套房里的。那扇窗户最初的花费是四百二十元,而那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要更换得花上八倍的代价。”

“抱歉。”厄尔曼先生说。

“我会装好遮板的。”杰克说。

“我打从一九五五年起就常来全景饭店了,”她对着那位面带微笑、耸着肩膀的职员说,“就连我第二任丈夫在那讨人厌的槌球场中风去世——我就跟他说那天太阳太大了嘛——之后我还继续光顾,而我从来没有……我重复一遍:从来没有用美国运通信用卡之外的东西付过账。你高兴的话大可以去叫警察!叫他们把我拖走!我还是拒绝用美国运通信用卡以外的东西付钱。我重复一遍……”

他们下到二楼,那里的房间更多,走廊更是弯来绕去。此刻太阳已落到山后头,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开始稍微转暗。厄尔曼先生只带他们参观一两间房就结束。他走过迪克·哈洛兰警告丹尼的那间二一七号房,没有让他们参观。丹尼不安而入迷地盯着门上平淡无奇的号码牌。

“谢谢你了,厄尔曼先生。”职员穿过大厅回到柜台,那儿有一名裹着毛皮大衣和一条看来像黑色羽毛长围巾的重量级女士,正在大声抗议。

接着下去一楼。厄尔曼先生并没有让他们进去这层楼的任何一间房参观,直到他们快要抵达铺着厚地毯、通往大厅的楼梯。“这里是你们的住处,”他说,“我想你们会觉得满意的。”

“我来处理吧!”

他们走了进去。丹尼鼓起勇气准备迎接可能存在那里的任何东西,但什么都没有。

“是布兰特太太,”那职员不安地说,“她坚持只用美国运通卡付款。我告诉她我们去年营业季结束时,就停止收美国运通卡了,可是她不……”他的眼睛飘向托伦斯一家,再转回到厄尔曼身上,耸了耸肩。

温迪·托伦斯猛地松了一口气。冰冷高雅的总统套房让她觉得自己笨拙而不得体——参观卧室的匾牌上宣告亚伯拉罕·林肯或富兰克林·罗斯福曾睡过这里的改建历史建筑是挺好的,但是想象你和你丈夫躺在几英亩的亚麻织品底下,也许在全世界最伟大的人(总之是最有权势的人,她修正一下)躺过的床上做爱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不过,这个小房间比较简朴,比较自在,几乎是令人向往的。她认为住在这里一季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嗯?什么事?”

“这里非常舒适。”她对厄尔曼说,听见自己的口气中含着感激。

“抱歉,厄尔曼先生——”

厄尔曼点点头。“简单但够用。在饭店营业的时期,这个套房是厨师和他太太,或是厨师和他的学徒住的地方。”

一名饭店职员走过来,几乎要使劲拉扯他前额的头发。

“哈洛兰先生住过这里?”丹尼插嘴问。

“真是幸运啊。”厄尔曼说,“我晚一点想带你们三位参观这个地方,另外当然,迪克·哈洛兰想要展示全景饭店的厨房给托伦斯太太看。不过,我恐怕——”

厄尔曼先生屈尊俯就地把头倾向丹尼。“对啊,他和‘从来没有先生’。”他转向杰克和温迪。“这边是起居间。”

“我想如果福斯决定神经发作的话,就给它一点时间,”杰克说,“不过它没有失常。”

起居间内有几张看起来舒适但不昂贵的椅子;一张曾经价值不菲、如今边上有一长条不翼而飞的咖啡桌;两个书柜(塞满了《读者文摘精华版》与二十世纪四〇年代的《侦探图书俱乐部》三部曲,温迪觉得有趣地瞧着);以及一台毫无特色的饭店电视,看起来不如别的房间内擦得亮晶晶的木头电视柜那么典雅。

“本季的最后一天,”厄尔曼说,“休馆日,总是紧张而忙碌。托伦斯先生,我还预期你会在三点左右到。”

“当然啦,没有厨房,”厄尔曼说,“不过,有一台送菜的升降机。这间房就在厨房正上方。”他拉开一块正方形的嵌板,显露出一个宽大的方形餐盘。他轻轻一推,餐盘就消失了,后头拖曳着一条缆绳。

背景中有持续不断嗡嗡作响的交谈声,还有收款机旁镀银小钟发出的微弱叮当声,两位当值的职员轮流敲着钟,然后有点不耐烦地招呼着:“请往前!”这令她回想起当年和杰克在纽约比克曼高塔饭店度蜜月时,印象鲜明的温暖记忆。头一次她让自己相信这或许正是他们三人所需要的:与世隔绝地共度一整个季节,有点像是家族的蜜月。她慈爱地低头朝丹尼微笑,他正直率地瞪大眼睛张望每一样事物。另一辆轿车停靠在大门前,车身颜色如银行员的背心一般黑。

“是密道耶!”丹尼兴奋地对母亲说,暂时忘却所有的恐惧,心思全都跑到墙后那令人激动不已的升降机井。“就像《两傻大战怪兽》[6]里的一样!”

他们右手边,往下通到一扇关闭起来以绳索隔开的高大双扇门,还有个旧式的壁炉,正熊熊燃烧着桦木的圆木。三位修女坐在十分逼近火炉的沙发上,她们的行李箱堆在两边,一面笑谈着一面等待结账离开的行列变短一点。正当温迪注视她们的时候,她们突然爆发出一串和谐而清脆、宛如少女般的笑声。温迪觉得自己的唇边也泛起浅浅的微笑;她们之中应该没有一位年纪低于六十岁。

厄尔曼先生蹙起眉头,但温迪纵容地微笑着。丹尼跑到送菜升降机旁,仔细观察底下的升降机井。

大厅喧闹忙碌。几乎每张古典高背椅都有人坐。服务生推着行李来回穿梭,柜台前面排了一整列人,台面上巨大的黄铜收款机占了大半的空间。美国银行卡和万事达签账卡在收款机上压印,看来好像时光倒错,非常不协调。

“请过来这边。”

“托伦斯太太。”他同样微微欠个身,温迪愣了半晌,以为他会吻她的手。她把手半伸出去,厄尔曼握住她的手,但只有一瞬间紧握在他的双手中。他的手很小,干爽而且光滑,她猜想他的手抺了粉。

他打开客厅另一头的门。这道门通向宽敞而通风良好的卧室,里头有两张单人床。温迪看丈夫一眼,笑着耸耸肩。

“当然啰。”杰克说。

“没问题,”杰克说,“我们把两张并在一起就行了。”

“已经会叫‘先生’啦。”厄尔曼微微笑着瞥一眼杰克。“他好有礼貌啊!”

厄尔曼先生回过头去,直率地表达困惑。“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五岁,先生。”

“那两张床,”杰克愉快地说,“我们可以把它们并在一起。”

“很高兴见到你们两位。”厄尔曼说,“丹尼,你几岁了啊?”

“喔,挺好的。”厄尔曼说,一时还搞不懂,片刻后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一抹红晕逐渐从他的衬衫衣领往上爬。“随你们高兴。”

“我儿子丹尼,”杰克说,“还有我太太温尼弗雷德。”

他带领他们回到起居间,打开第二道通向第二间卧室的门,这间卧室准备了双层床。角落里有台暖气机哐当作响,地板上的地毯丑陋地绣着西部的鼠尾草和仙人掌。温迪看得出来,丹尼已经爱上了这个房间。这间房的面积较小,墙板是用真正的松木。

厄尔曼似乎只有对待丹尼才是真正的热诚,不过温迪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平常对孩童抱持着菲尔兹[4]观点的人似乎都喜爱丹尼。他微微弯腰向丹尼伸出一只手。丹尼有礼貌地握一握,脸上没有笑容。

“博士,觉得你可以接受吗?”杰克问。

厄尔曼在宽敞而古典的前门玄关等候他们。他与杰克握个手,冷淡地对温迪点一下头,也许是注意到她走进大厅时许多人把头转过来。她的一头金发披散在朴素的海军洋装肩上,裙摆适度地停留在膝上两英寸处,但你不需要看更多也知道她有一双美腿。

“当然可以。我要睡上层床铺,可以吗?”

9.结账离开

“你想要的话。”

金龟车在平缓的坡度上比刚才稳当地向上行驶,丹尼坐在车里,不断从他们两人之间望出去,看着道路慢慢变直,让他偶尔能瞥见全景饭店,饭店那一大排面西的窗户反射着太阳光。那就是他在暴风雪中看见的房子,在那个阴暗发出轰隆隆声音的地方,有个可怕的熟悉人影在铺着丛林地毯的长廊上搜找他。那是东尼警告他别去的地方。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没错。不论REDRUM是什么,它就在这里。

“我也喜欢这张地毯。厄尔曼先生,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地毯都用这种的呢?”

“好。”

厄尔曼瞪大眼睛看了半晌,仿佛牙齿紧咬住一颗柠檬。之后他微微一笑,拍拍丹尼的头。“这些就是你们的区域了,”他说,“除了浴室没有看到,浴室是在主卧那边。虽然不是很大的房间,不过你们的活动范围当然可以延伸到饭店的其他地方。大厅的壁炉可以正常运作,沃森是这么告诉我的,有兴致的话尽管随意到餐厅用餐。”他用一副施予莫大恩惠的口吻说。

“我们带你到饭店去,给你喝杯水。”爸爸说。

“好的。”杰克说。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们的。”他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双亲,朝他们困惑地微微一笑。“可能是太阳吧,太阳光太耀眼了。”

“我们可以下去了吗?”厄尔曼先生问。

“丹尼,怎么回事啊?”她问,“宝贝,你头晕吗?”

“好啊!”温迪说。

“我没事,爸比。我很好。”

他们搭电梯到楼下,如今大厅已完全空了,只剩下沃森,他穿着生皮的夹克,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倚靠在正门上。

杰克到她身边。“博士,你还好吗?”他轻快地稍微摇一下丹尼,丹尼的眼神顿时清醒。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千里远了。”厄尔曼先生说,他的语调有点冷漠。

她在丹尼身旁跪下,将支撑他的双手放在他肩上。“丹尼,怎么——”

“只是待在这儿想提醒一下托伦斯先生锅炉的事,”沃森说着,直起身来。“伙伴,你好好留意锅炉,就不会有事的。一天把压力计往下压个几次,她可是会慢慢爬的。”

她四处张望找寻丹尼,忽然间担心起他来,让她忘记其他的一切,无论多么令人赞叹的景物都无法再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急忙冲向儿子。丹尼正抓紧护栏,仰头望着饭店,小脸一片死灰,他的眼神和快要昏倒的人一样茫然。

她会慢慢爬,丹尼想着,这句话回荡在他心中一条狭长寂静的走廊上。走廊两侧是整排人们难得端详的镜子。

“是啊,是很美,”他说,“厄尔曼说这是全国独一无二最美的地点。我不是太喜欢他,不过我觉得他或许……丹尼!丹尼,你没事吧?”

“我会的。”他爸爸说。

“噢,杰克,这真是美极了!”

“你没问题的。”沃森说着,向杰克伸出手,杰克与他握一握手。沃森转向温迪点个头。“夫人。”他说。

她强制自己将视线从陡坡上挪开,顺着杰克的手指望去。她能看见公路沿着教堂尖塔般的山峰侧面,忽而自己改变方向,但始终朝着西北,继续向上爬升,只是坡度比较平缓。再往上一些,仿佛直接镶在斜坡之中,她看见坚决附着在地上的松树让出一块方形的宽广绿色草坪,而竖立在中央俯瞰这一切的就是那间饭店,“全景”。看见饭店,她又找回自己的呼吸和声音。

“我很荣幸。”温迪说,心想这或许听来可笑,但一点也不。她从待了一辈子的新英格兰来到此地,在她看来,这个名叫沃森、留着一头蓬松乱发的男人,似乎在短短几句话中概要了西部该有的一切模样,先前挑逗的眨眼就别介意了。

温迪感觉自己在陈腔滥调中找到真理——眼前的景色令她惊叹得屏住呼吸。有好一会儿她丝毫无法呼吸,眺望出去的景致让她喘不过气来。他们站的位置靠近某座山峰的顶端。在他们对面——天知道有多远?——一座甚至比这儿更高的山峰耸入天空,锯齿状的山巅如今仅剩下一点剪影,周围笼罩着开始西沉的太阳形成的光晕。整个谷底在他们脚底下展开,方才他们坐金龟车辛辛苦苦爬上来的斜坡,令人晕眩地突然消失,她知道往下望太久的话会恶心,最后会想吐。想象力在纯净的空气中似乎瞬间活跃起来,挣脱了理智的束缚,只要向下看就会不禁想象自己纵身一跃,不断地往下坠落,天空和斜坡缓慢地滚动,不停地交换位置,从口中逸出的尖叫有如软绵绵的气球,头发和洋装轻飘飘地鼓起……

“托伦斯少爷。”沃森一本正经地说,并伸出手来。已经学会所有握手礼节将近一年的丹尼慎重地伸出自己的手,立刻觉得小手被整个吞噬掉。“丹,你要好好照顾他们。”

“就是那里。”杰克说完指向十一点钟方向。

“是的,先生。”

他们一同走到护栏边。

沃森松开丹尼的手,挺直身子,并望着厄尔曼。“我想,明年才能见了。”他说着把手伸出去。

“来吧!”杰克说着跨出车外。

厄尔曼冷酷地轻碰沃森的手。他的尾戒反射了大厅的电灯,邪恶地闪了一下。

踩下紧急煞车,然后把福斯车打到空挡。

“五月十二日,沃森,”他说,“不早也不晚。”

(“妈咪,那是什么标示牌?”“观景避车道。”她尽责地念出。)

“是的,先生。”沃森说。杰克几乎能读到沃森心中的附注:……你这矮小的死同性恋。

福斯车奋力地不断往上爬。时速表降到每小时五英里的界线前一点点的位置,差不多快要停下时,杰克把车开到路边。

“厄尔曼先生,祝你有个愉快的冬天。”

“当然好啊!爸爸。”

“喔,我可不认为。”厄尔曼冷淡地响应。

“那边就是山顶,”杰克指着前方三百码处说,“那里有个观景的避车道,你可以从那里看到全景饭店。我要在路边停车,让金龟车有机会休息一下。”他转过头去看坐在一叠毯子上的丹尼。“博士,你觉得怎么样呢?我们可能会看到鹿,或者驯鹿喔!”

沃森打开两扇大门的其中一扇,风呼啸得更大声,并且翻起他的夹克衣领。“你们几位保重啦!”他说。

“喔。”她有气无力地说,一边盯着时速表,指针已经从每小时十五英里掉到十英里。

回应他的是丹尼。“是的,先生,我们会的。”

“他是这么说的啊!他叫哈洛兰和你一起清点。哈洛兰是厨师。”

才不久前祖先还拥有这个地方的沃森谦恭地溜过大门。门在他身后阖上,遮挡住了风声。他们一同注视他踩着破旧的黑色牛仔靴,哒哒哒地走下门前宽广的阶梯。当他穿越停车场走向那台国际收割机牌的货卡时,脆弱的黄色白杨叶在他的脚跟四周翻滚。他爬上车发动引擎,蓝色烟雾从生锈的排气管喷出。他倒车将车开出停车场时,四人静默了好一段时间。他的货车消失在山脊,不一会儿又出现在主干道上,朝西而去,越来越小。

“你确定食物储藏室里有满满的存货吗?”她问,心里仍挂念着多纳小队。

瞬间,丹尼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杰克点点头。“那辆是直接到丹佛的斯特普尔顿机场的。沃森说,饭店再上去已经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地结冰了,他们预测明天再高一点的山上会下更多雪。为了以防万一,任何通过山区的人现在都得待在主要道路上。那个该死的厄尔曼最好还在上面。我想他一定会在的。”

13.前廊

“你知道吧,”她说,“从刚才经过萨德维特后,我想我们看到的车子不超过五辆,其中一辆还是饭店的轿车。”

托伦斯一家站在全景饭店长长的前廊上,仿佛摆好姿势要拍全家福。丹尼居中,套着去年的秋季夹克,拉链拉上,夹克今年已太小,手肘部分开始露出来,温迪在他后面,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而杰克站在他左边,一手轻轻搁在儿子的头上。

杰克重踩离合器换到一挡,车子猛然抖动一下,继续艰辛地爬坡,金龟车的引擎不屈不挠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厄尔曼先生的位置比他们低一阶,穿着看似昂贵的棕色毛海大衣,扣子全都扣上。太阳此时已完全沉到山后头,使得山丘边缘镶上金色的光芒,让周遭的阴影显得修长绚烂。停车场上唯一剩下的三辆车分别是饭店的载货车、厄尔曼的林肯大陆轿车和托伦斯那辆老旧的福斯。

右边的岩石墙面缩减,露出仿佛深不见底的狭长山谷,边缘是一排深绿色的落基山松和云杉。再下去松树消失,转为灰色的岩石峭壁,在变平坦之前垂落了几百英尺。她看见其中一片峭壁上有飞溅的瀑布,下午一两点的阳光在瀑布间闪耀,宛如陷在蓝网中的金鱼。这些山虽美但也很残酷,她认为它们不会容许太多的失误。她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再往西一点的内华达山脉,就是一八四六年多纳小队在雪中受困、靠着自相残杀才得以幸存的地方。山区不容许人犯过多的错误。

“那么,你拿到钥匙了,”厄尔曼对杰克说,“你完全明白火炉和锅炉的事了?”

“燃油泵还可以再跑三英里。”杰克简短地说。

杰克点点头,真心地同情厄尔曼。这个营业季的每件事都已完成,线球全都整齐地卷好,等待明年的五月十二日——不早也不晚——而负责一切,每次提及饭店总是明白无误地用迷恋语气的厄尔曼,忍不住想要找寻松脱的线头。

“燃油泵……”她胆怯地开口。

“我想每件事都在掌握中。”杰克说。

道路以一连串的S形弯道缓缓地蜿蜒向上,杰克将金龟车的手动挡从四挡降到三挡,再转到二挡,金龟车喘息着抗议。温迪的眼睛直盯着时速表的指针,从四十下滑到三十再到二十,然后勉勉强强地在二十左右摇摆。

“很好,我会再和你联络。”但他仍逗留了一会儿,仿佛在等待风插手,或许将他刮到他的车上。他叹口气。“好吧!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冬天,托伦斯先生、托伦斯太太,还有你,丹尼。”

“神啊,求求你。”妈咪说着,把食指和中指交叉起来祈祷。丹尼低头看她露趾的凉鞋,看见她连脚趾都交叉了。他咯咯地笑着。她也对他微笑,但他晓得她仍然很担心。

“谢谢你,先生,”丹尼说,“我希望你也是。”

“金龟车上得去的。”丹尼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厄尔曼再说一遍,他听起来很悲伤。“要说百分之百实话的话,佛罗里达那间饭店根本是个垃圾场,白忙的工作。全景饭店才是我真正的工作。托伦斯先生,帮我好好照顾它吧!”

“那上头写着慢速车辆靠右行驶,就是指我们。”

“我想明年春天你回来时,它还会在这里的。”杰克说。丹尼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妈,那个是什么?”

(但是我们还会在吗?)

现在他们又经过另一个路标。

不过,瞬间即逝。

半个小时前,他们通过另一个爸爸说非常重要的标示牌。那个路标写着进入萨德维特通道,爸爸说这路标是冬天铲雪车最远到达的地方,那之后的道路太过陡峭。冬天时,道路从他们来到这块路标前刚经过的萨德维特小镇,一路封闭到犹他州的巴克兰。

“当然,当然还在。”

而且他们真的是在群山里头,不是闲晃而已。四面八方矗立着峻峭的岩石表面,高耸到即使将脖子探出窗外也很难看见山顶。他们离开波尔德的时候,温度高到华氏七十多度。而今,才刚过中午,山上的空气就令人感到寒冷凛冽,有如过去在佛蒙特州的十一月份,爸爸把暖气打开……倒不是真有什么作用。他们经过几个写着落石区的标示牌(妈妈每个都念给他听),虽然丹尼迫不及待想看见石头落下,但一块落石也没有。至少还没有。

厄尔曼看向游戏场,那里的树篱动物在风中咔咔作响。之后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再次点了点头。

丹尼对大山的印象深刻。有一次爸爸带他们到波尔德附近一座被称为“熨斗”的山上,但这几座山更为雄伟,在最高的那座山上头可以看见薄薄的一层雪,爸爸说那经常是终年不化的。

“那么,再见了。”

她坐在右手边的凹背折椅上,一本维多利亚·赫特的平装本小说摊开但面朝下地搁在膝上。她身穿蓝色的洋装,那是丹尼认为她最漂亮的衣裳。洋装上有海军领,让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宛如刚准备从高中毕业的女孩。爸爸一直不停地把手放到她腿上,她不停笑着把他的手拨开说:走开啦,苍蝇!

他迅速地走着,严肃拘谨地走向他的车。对如此矮小的人来说,这辆车大得可笑。厄尔曼把身体缩进车内,林肯轿车的马达呼噜呼噜地发动起来,他把车开出停车格的时候尾灯闪动着。车子开走后,杰克看得到停车格前端的小标记:经理厄尔曼先生专用。

温迪将鬓角的头发往后拨开。“谢天谢地。”

“是啊。”杰克轻声地说。

“我们就快到了。”杰克说。

他们注视着车子消失踪影,朝东边的斜坡下去。等车子走后,他们三个人沉默,近乎害怕地互相对望了一会儿。他们孤独无援了。成群毫无目标的白杨树叶打着转,飞掠过如今修剪、照料得整整齐齐却没有客人观赏的草坪。没有人看见秋天的落叶偷偷掠过草坪,除了他们三个人。这让杰克有种自己缩小了的古怪感觉,仿佛他的生命力缩减到仅剩一点火花,而饭店和周边的场地突然间尺寸倍增且变得凶恶,以阴郁、沉闷的力量将他们变渺小。

她害怕金龟车没办法在这几座山间爬上爬下,他们会抛锚在路边,然后有人可能会横冲直撞地开过来撞到他们。丹尼本身比较乐天;假如爸爸认为金龟车能完成这最后一趟旅程,那大概没问题吧!

半晌,温迪说:“看看你,博士,你的鼻子像消防软管一样流着鼻水呢!我们进去里面吧!”

妈妈在担心。

于是他们进去了,将身后的门紧紧关上,挡住永不停歇的风声。

8.眺望全景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