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一张翻覆的椅子。雪从一扇破碎的窗子飞旋进来,让地毯的边缘结了霜。窗帘被拉扯下来,斜斜地披挂在断裂的窗帘杆子上。一个矮柜面朝上地倒在地上。
(将会熟悉)
更多沉闷轰隆的声响,稳定、有节奏而骇人。粉碎的玻璃。逐渐逼近的毁灭。嘶哑的声音,一个疯子的声音,更恐怖的是那声音听来熟悉。
这房间逐渐消失。又出现另一间房。他很熟悉
出来!你这小废物,给我出来!出来受罚吧!
那些标语渐渐淡出。现在他置身在摆满奇特家具的房间里,一个阴暗的房间。雪飘溅在窗户上,宛如飞撒的沙子。他的口很干,眼睛像灼热的弹珠,心脏在胸腔怦怦怦地猛捶着。外头传来沉闷轰隆的声响,好像有扇可怕的门突然大敞。脚步声。在房间的另一端有面镜子,在镜子银色的透明圆罩深处,有个单字出现在青绿的火焰中,那个字是:REDRUM。
砰。砰。砰。木头裂成碎片。愤怒与满足的狂吼。REDRUM。来了。
别的标语闪过他眼前,有的是以绿色文字书写,有的是写在斜插入雪堆的木板上。禁止游泳。危险!通电的铁丝网。此地产已征收。高压电。导电用的第三轨。致命的危险。勿近。禁止入内。不得擅入。违者一律开枪射杀。他一个也看不懂,因为他还不识字!但他感觉得出所有的意思,一种不真实的恐惧飘进体内幽暗的空洞,犹如见光死的浅棕色孢子。
缓缓移动到房间的另一侧。墙上的画被撕下来。一台唱机
“毒药,”东尼从飘浮的黑暗中说,“毒药。”
(?妈咪的唱机吗?)
一盏青绿的巫婆灯在建筑物正面照射出形状,闪动着,然后变成两根交叉骨头上方咧着嘴笑的巨大骷髅头。
翻倒在地板上。她的唱片,葛利格、韩德尔、披头士、阿特·加芬凯尔、巴赫、李斯特,扔得到处都是,破裂成一片片边缘呈锯齿状的黑色不规则三角形。一道光线从另一间房射进来,是间浴室,刺眼的白光和一个在药柜镜子上闪烁不定的单字,有如红色的警示灯,REDRUM, REDRUM, REDRUM——
另一个影子阴森森地逼近、耸立。长方形的庞然大物,倾斜的屋顶,在暴风雪的阴暗中变得朦胧不清的白色物体。许多窗户。一栋狭长的建筑,屋顶上铺盖着屋瓦。有的屋瓦比较绿,比较新。他爸爸铺上了新的屋瓦,用从萨德维特五金行买来的铁钉固定住。现在雪覆盖在屋瓦上了,盖住所有的事物。
“不,”他低喊着,“不要,东尼,拜托——”
“太深了,”东尼从黑暗中说,语调中有股哀伤把丹尼吓了一跳。“深到出不去。”
此外,悬荡在白色陶瓷浴缸边缘上的是,一只手!柔软无力的。一滴滴的鲜血(REDRUM)缓缓顺着中间的那根手指流淌下来,从仔细修剪过的指甲滴到瓷砖上——
此时黑暗中布满不停旋转的白色物质。在夜里化为冷杉的阴影被呼啸的疾风推挤着,弯下腰、痛苦地发出咳嗽、哮喘的声音。雪花旋转、舞动着,到处都是雪。
不,噢不,噢不——
“丹——”
(噢拜托,东尼,你把我吓坏了)
他更加垂头弯腰地坐在路缘上,双手从大腿上缓缓滑下,在裤裆底下摆荡着,下巴深埋入胸口。然后隐约有股强大的拉力毫不费力地将一部分的他拉起,跟在东尼后头跑进逐渐开阔的黑暗中。
REDRUM, REDRUM, REDRUM
不过,他非去不可。
(停,东尼,停下来)
他抬头一看,发现东尼在街上的远处,站在停车标志旁招着手。一如往常,丹尼在看见老朋友时感到一股温暖的喜悦,但是这次他似乎也感觉到一丝恐惧,仿佛东尼背后隐藏着什么邪恶的东西,跟着他一起过来。一罐黄蜂,一旦释放出来就会深深地刺痛人。
渐渐淡去。
“丹尼……丹……”
黑暗中,轰隆隆的噪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回荡在四周,各个角落。
屋瓦。所以这就是他正在想的事情。他得到那份工作了,正想着屋瓦的事。丹尼不知道沃森是谁,不过其他的一切似乎够清楚了。他或许有机会看到黄蜂的巢。这毫无疑问,就像叫他的名字。
现在他蹲伏在阴暗的走廊,蜷缩在蓝色的地毯上,一大堆扭曲的黑影编织进地毯的呢绒中。他倾听逐渐接近的轰隆声响,眼下一个影子转了弯,步履蹒跚地朝他走来,闻起来有血和死亡的味道。影子一手拿着球杆,不怀好意地左右挥舞着(REDRUM),不时猛烈撞击到墙上,划破丝质的壁纸,让大量的灰泥粉尘瞬间如魅影般飞散开来。
(屋瓦。我想如果遮雨板还好的话就没问题。对,一定没问题的。那个沃森,真是号人物,希望能把他安插进“那出戏”中。不当心点的话,我最后会把该死的所有人类全都写进去。对了,屋瓦。那里有钉子吗?噢惨了,忘记问他了。好吧,反正钉子很容易买到,萨德维特的五金行。黄蜂,通常都在一年的这个时节筑巢。我可能需要买个杀虫喷雾罐,以防万一我拆掉旧屋瓦的时候碰到。新的屋瓦。旧的)
出来受罚吧!像个男人一样承受吧!
觉得这天很愉快,很高兴两人白天能在一起。他看见风吹得秋天的落叶沿着排水沟滚动,如形状不规则的黄色车轮。他看见他们经过的房子,注意到屋顶上覆盖着
那影子身形魁硕,朝着他前进,散发出酸酸甜甜的难闻气味,手持的球杆以邪恶、低微的嘶嘶声划过空气,每当碰撞到墙壁就发出巨大空洞的轰隆声,接着喷发出一阵你能嗅到的烟尘,呛鼻而令人发痒。小小的红眼在黑暗中发着光。那怪物逼近他,它找到他了,颤抖地缩在这儿,背靠着一堵白墙,而天花板上的活动门锁着。
(?在谈恋爱?)
黑暗。飘移。
丹尼悄声叹一口气,垂头弯腰地坐在路缘上,仿佛全身的肌肉都消失了。他充分感应到了;他看见那条街道,一对男孩和女孩走上另一边的人行道,手牵着手,因为他们
“东尼,拜托,带我回去,求求你,求求你——”
(正在想……)
于是他回来了,坐在阿拉帕荷街的路缘上,衬衫湿湿地黏贴在后背,浑身是汗。耳边仍听得见不断重复的巨大轰隆声,并闻到自己的尿臭味,他在极度的恐惧中不小心尿出来了。他看得见那只软弱无力的手在浴缸边缘晃来晃去,鲜血从一根指头滴淌下来,中间的那根,还有那个令人费解,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来得恐怖的字:REDRUM。
他的眉头皱起,有点脏的双手在牛仔裤边紧握成拳。他没有闭上眼,并不需要,不过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想象爸爸的声音,杰克的声音,约翰·丹尼尔·托伦斯的声音,低沉而稳重的,有时开心得上扬,有时愤怒起来更为低沉,而想事情的时候则保持平稳。想事情,想着,想……
此时阳光灿烂。真实的世界。只是除了东尼,他正站在六条街外的转角,仅剩一小点,声音模糊、高亢、悦耳。“保重啊,博士……”
他的父母在他头顶上方交换了一个眼色。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隔三岔五地,因为太吓人了,所以他们很快就将它抛诸脑后。但是他知道他们很担心东尼,尤其是妈妈,因此在她可能看到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思考有何方法能让东尼过来。不过此刻他想她正在床上休息,还没到厨房走动,所以他努力集中注意力,看看是否能了解爸爸在想什么。
然后,一瞬间,东尼不见了,爸爸破旧的红色金龟车正转过街角,颤颤巍巍地驶上这条街,后头排放着蓝色的烟雾。丹尼立即离开路缘,挥着手,两脚交互地跳着,高声喊道:“爸爸!嘿,爸!嗨!嗨!”
“东尼展示给我看的。”
爸爸将福斯车转进路缘,熄了火,打开车门。丹尼奔向他,却当场僵住,眼睛睁大。他的心脏爬上喉咙中间,冻结成硬块。在他爸爸身旁,另一个前座上,放着一根短柄的球杆,球杆的顶端上凝结着血液和毛发。
“那你怎么会知道呢,博士?”爸爸问。
然而那只不过是一袋杂货。
爸爸奇怪地看他一眼,走下去察看。旅行箱在那儿,就在东尼指给他看的位置。爸爸将他拉到一边,让他坐在自己的膝上,然后询问丹尼是谁让他下去地窖的。是楼上的汤姆吗?爸爸说,地窖很危险,那就是为什么房东要把它锁起来。假如有人没把它锁好,爸爸想知道是谁。爸爸很高兴能拿到他的文件和剧本,但是他说,他觉得这样不值得,万一丹尼摔下楼梯,断了……腿的话。丹尼十分认真地告诉父亲,他并没有下去地窖,门一直都上着锁。妈妈也相信丹尼的话。她说,丹尼从来不曾到过后厅,因为那里又湿又暗,还有很多蜘蛛。他并没有说谎。
“丹尼……你还好吗?博士?”
丹尼说:“不,爸比,箱子在楼梯下面。搬家工人把它放在了楼梯正下方。”
“嗯,我没事。”他走向爸爸,将脸庞埋进爸爸那件羊皮内衬的牛仔外套,紧紧、紧紧地抱住他。杰克回搂着他,有一点点迷惑。
三四天后他爸爸跺着脚走来走去,气冲冲地告诉妈妈,他已经找遍该死的地下室,旅行箱不在那里,他要去告那该死的搬家公司,竟然把他的旅行箱丢在佛蒙特和科罗拉多之间的某个角落。假如这样的事情一再冒出来,他怎么有办法完成“剧本”?
“嘿,博士,你不该这样坐在太阳底下。你在滴汗呢!”
丹尼走向前去更仔细地瞧瞧这个奇迹,然后他又往下跌,这回从他一直坐着的后院秋千上跌下来,他的呼吸也几乎停住。
“我想我刚才一下子睡着了。爸比,我爱你。我一直在等你。”
“看到没?”东尼以来自远方的悦耳声音说,“箱子在楼梯下面,就在楼梯底下。搬家工人把它放在……楼梯……正下方。”
“丹,我也爱你。我带了些东西回家,我想你长得够强壮,可以把东西拿上楼吗?”
第一次是他在后院的时候,没发生什么事,只有东尼向他招手,接着一片黑暗,几分钟后他回到现实世界,仅留下一点模糊的记忆片段,有如杂乱无序的梦境。第二次,是在两个礼拜前,就比较有趣一点。东尼向他招手,从四码外呼喊着:“丹尼……来看……”他似乎站起身,接着掉进一个很深的洞,就好像艾丽斯梦游仙境一样,然后他到了公寓房屋的地下室,东尼在他旁边,指着阴影中的旅行箱,那是他爸爸装所有重要文件尤其是“剧本”的箱子。
“当然可以啰!”
自从他们搬到波尔德以来发生过两次,他记得当他发现东尼从佛蒙特一路跟着他来时,有多么地惊讶和高兴。终究不是所有的朋友都遗留在佛蒙特。
“博士·托伦斯,世界上最强壮的人,”杰克说完弄乱他的头发。“他的兴趣是在街角睡觉。”
但是,他的确喜欢集中精神,因为有时候东尼会来。并不是每一次;有的时候眼前的东西会变得晕晕的、模模糊糊的,一会儿又清楚了——事实上,是大多数时候——不过,有些时候东尼会出现在他视野的最外围,从远处喊着,召唤着……
之后他们走到大门边,妈咪下楼到玄关迎接他们,丹尼站在第二级阶梯,看着他们亲吻。他们很高兴见到彼此,身上散发出爱,正如同手牵手走上街的那对男女散发出来的爱一样。丹尼开心极了。
医生离开后,妈咪要他保证绝对不再那么做,绝对不要再那样子吓他们,丹尼答应了。他自己也吓坏了。因为当他集中精神时,心思飞出去找他爸爸,在东尼出现(远远的,如他往常一样,从远处呼唤着)之前有短暂的片刻,奇怪的东西遮蔽了厨房和蓝色餐盘上切开的烤肉,有一瞬间他自己的意识陷入爸爸的黑暗中,接触到一个他无法理解的词,比离婚更吓人的,那个词就是自杀。丹尼后来再也没有在爸爸心里撞见过这个词,当然也不会刻意去寻找。他不在乎是否永远无法查明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袋杂货——只是一袋杂货——在他的手中噼啪作响。一切都很好。爸爸回家了;妈妈爱他。没有坏事发生。不是每件东尼展示给他看的事情都会发生。
父亲说:“他产生了幻觉。现在看起来似乎没事,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请医生给他检查看看。”
但,不安留存在他心上,强烈而恐怖地环绕着他的心,以及他在灵魂镜子上看到的那个无法解读的字。
丹尼偷偷回头看背后的厨房窗户。有时候想得非常入神会招致某种情形发生在他身上,会使得一切——真实的一切——远离,接着他会看见原本不存在的东西。有一次,在他们给他的手臂裹上石膏后不久,在晚餐桌上发生过这种情形。当时他们彼此没多交谈,但是都在想事情。噢对了,离婚的念头笼罩在厨房桌上如同积满黑雨的乌云,鼓得满满的,眼看就要爆发。他难过得无法下咽,一想到吃饭时这些黑色的离婚围绕在四周,就让他忍不住想吐。因为这念头似乎极度重要,所以他全力集中精神,这时那种情况就发生了。等他回到真实世界时,他人躺在地板上,豆子和马铃薯泥撒在大腿上,妈咪抱着他哭,而爸爸在讲电话。他吓坏了,努力向他们解释说他没事,偶尔当他专注地想要了解超出他一般能理解的事情时,这情形就会发生。他试着说明东尼的事,他们说东尼是他的“隐形玩伴”。
5.电话亭
但是今天下午他母亲没必要担心,他但愿自己能走过去告诉她。金龟车没有抛锚,爸爸也没有绕到别的地方做坏事。他就快到家了,噗噗地开在莱昂斯和波尔德之间的公路上。爸爸目前暂时连想都没有想到坏事。他是在想……在想……
杰克把福斯车停在梅萨台地购物中心的雷克索尔药房前面,熄掉引擎。他再度思量是否该去换掉燃油泵,接着又告诉自己他们负担不起。反正,假使这辆小车能继续开到十一月,就能光荣退休了。到了十一月,那边山上的雪应该会高过金龟车的车顶……也许比三辆金龟车相叠起来还要高。
然而,很可惜他们不能多相信他一点,尤其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妈咪躺在公寓的床上,因为过于担心爸爸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她担心的某些事情是大人的事,丹尼无法理解——一些不大明确的事,与安全有关,或是与爸爸的自我形象有关,还有感觉到内疚、愤怒,并且害怕他们的将来——不过目前盘踞在她心里主要的两件事情是,爸爸的车子在山上抛锚了(那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呢?)或者爸爸突然跑去做坏事。丹尼十分清楚坏事是指什么,因为比他大六个月的斯科特·阿伦森曾经解释给他听过。斯科特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他爸爸也做坏事。有一回,斯科特告诉他,他爸爸一拳打中他妈妈的眼睛,把她打倒在地。最后,斯科特的爸爸和妈妈因为坏事而离婚了,丹尼认识他的时候,斯科特和母亲住在一起,只有周末才和爸爸见面。丹尼生活中最大的恐惧就是离婚,这个词老是出现在他脑海中,像是用红字写成的标语,上面爬满嘶嘶作响的毒蛇。离婚,你爸妈就不再住在一起。他们会为了争夺你在法庭上拔河(是网球场?还是羽球场?丹尼不确定是哪一个,或者是否是别的场所,但是妈妈跟爸爸在史托文顿打过网球也打过羽球,所以他想当然地认为很可能是其中之一),你得跟他们其中一个人走,几乎再也见不到另一个,而且假使他们突然一时冲动,你跟的那个人很可能会和你甚至不认识的人结婚。离婚最令他害怕的地方是,他感觉得到那个词——或概念,或者他所能理解到的任何东西——飘荡在他爸妈的脑海中,有时候发散开来,显得相对地遥远,有时候宛如积雨云般的阴霾、昏暗,令人恐惧。自从爸爸惩罚他把书房里的纸张弄得乱七八糟,医生得帮他的手臂裹上石膏后,就一直如此。那段记忆已经淡去,但离婚念头的记忆依然清晰可怖。那段时间这念头多半萦绕着妈咪,他时常害怕她会将这字眼从脑袋里摘下,硬生生地从嘴巴拖出来,让它成真。离婚,是他们想法中经常出现的暗流,是他总能捕捉到的念头之一,有如简单的音乐节拍。不过就像节拍,中心的思想只是架构出更复杂想法的脊柱,那种复杂的想法他甚至还没办法开始诠释,对他来说那些只不过是色彩和情绪。妈咪的离婚念头围绕着爸爸对他手臂所做的事,以及爸爸丢掉工作时在史托文顿发生的事。那个男孩,那个生爸爸的气,在他们的金龟车脚上戳洞的乔治·哈特菲德。爸爸的离婚念头比较复杂,多彩的深紫色,交织着恐怖的纯黑纹路。他似乎在想,如果他离开,他们母子俩会过得比较好,这样子就不会再伤害他们。他爸爸几乎一直都很痛苦,多半是因为那件坏事。丹尼也差不多每次都能捕捉到这个念头:爸爸经常渴望走进一个暗暗的地方,看着彩色电视,吃着碗里的花生米,做那件坏事,直到他的脑袋平静下来,不再打扰他为止。
“博士,我希望你待在车里,我会带条糖果棒给你。”
他了解他爸妈许多许多的事,也知道很多时候他们不喜欢他那么懂事,还有许多时候拒绝相信他懂那么多。不过,总有一天他们不得不相信,他心甘情愿地等待。
“我为什么不能进去呢?”
他之前在史托文顿“杰克和吉儿幼儿园”时,他们齐声唱过这首歌。丹尼在这里没有上幼儿园,因为爸爸没办法再负担送他上学的钱。他知道母亲和父亲都很担心这点,担心会令他更加孤单(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更担忧的是,丹尼会责怪他们),但实际上他并不想再去上以前的“杰克和吉儿”,那是给幼儿上的。他还不算是个大孩子,不过也不再是幼儿了。大孩子上大学校,还有热腾腾的午餐吃。一年级,明年;今年夹在幼儿和真正的儿童之间。没关系的。他的确想念斯科特和安迪,主要是斯科特,不过还是没关系。看来他似乎最好独自等待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我得打通电话,讲点私事。”
他将滑翔机拿在手中翻转把玩,低声地哼唱:“奔向我的甜心,我不在乎……奔向我的甜心,我不在乎……我的主人不在……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所以你才不在家里打吗?”
现在时间是五点,虽然他没有戴手表,也还不大会看时间,不过他可以从阴影渐增的长度,还有午后光线如今染上的金黄色调,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没错。”
丹尼等得有点疲乏,四点十五分时上楼去喝牛奶、吃饼干。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注意着窗外,吃完走进去亲吻母亲,她正躺在床上休息。她建议丹尼待在屋里看看《芝麻街》,这样子时间会过得快一点,然而他坚定地摇摇头,回到他在路缘上的位子。
尽管他们的财务越来越吃紧,温迪仍坚持要有电话。她争辩说家里有幼小的儿童,尤其是像丹尼这样偶尔会昏厥、身体不舒服的男孩,他们不能没有电话。因此杰克付了三十元的装机费,已经够惨了,还要再付九十元的保证金,那真是重伤。但到目前为止,除了两通打错的之外,电话一直是悄无声息的。
4.虚幻之境
“爸爸,我可以要一条鲁斯宝贝巧克力棒吗?”
他跟在沃森后头穿过大门时,这些字眼宛如丧钟一般在他心里回响,并且伴随着尖锐的断裂声——有如折断的铅笔芯。老天啊,他好想喝上一杯,或者上千杯。
“可以,你乖乖坐好,不要玩车挡,好吗?”
他们爬楼梯时,沃森的话逐渐减弱成使人安心的嗡嗡低鸣。杰克·托伦斯再一次回头看那令人费解、充斥着霉味的幽暗,心想倘若真有地方有鬼魂出没的话,应该就是这里了。他想起格雷迪,受困在柔软、无情的大雪中,悄悄地发狂,犯下残暴的恶行。他们尖叫了吗?他好奇。可怜的格雷迪,感觉疯狂一天比一天接近他,最后终于明白他的春天永远不会到来。他不该在这里的。他也不该情绪失控。
“好,我会看看地图的。”
“他会尽可能压榨你做所有免费的工作的,那个又肥又矮的讨厌鬼,然后到了春天再到处哭诉说你工作没做对一半。我有一回当着他的面直接告诉他,我说……”
“你就看地图吧!”
“是的,他希望西侧屋顶的部分屋瓦重新换过。”
杰克下车后,丹尼打开金龟车的置物箱,取出五张破破烂烂的加油站地图:科罗拉多州、内布拉斯加州、犹他州、怀俄明州和新墨西哥州。他喜欢公路地图,喜欢用手指一路追踪公路通往何处。对他而言,新地图是搬到西部最棒的一件事。
“你在那里可以找到所有需要的工具,我想,还有一些不需要的。另外还有屋瓦,厄尔曼跟你提到过吗?”
杰克走到药房的柜台,拿了丹尼要的糖果棒、一份报纸和一本十月份的《作家文摘》。他给柜台的女孩五块钱,要求她找两角五分的硬币给他。手里拿着银色的硬币,他走到打钥匙机器旁的电话亭,溜了进去。从这儿,透过三层玻璃他能看见金龟车里的丹尼。男孩的头低垂着,勤勉地研究地图。杰克突然对男孩涌起一股近乎不顾一切的爱但显露在脸上的情绪却是冷硬严肃的。
他们走到楼梯,在那里停顿片刻,等沃森再擤一次鼻子。
他认为自己应该可以从家里打这通义务的道谢电话给艾尔,他铁定不会说出任何温迪会反对的话;但是他的自尊不容许这么做。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总是听从他的自尊要他做的事,因为除了他的妻与子、存款账户里的六百块钱和一辆一九六八年份了无生气的福斯之外,自尊是他仅存的了,是唯一属于他个人的东西。就连存款账户都是他和妻子共有的。一年前他还在新英格兰最顶尖的预备中学教英文。那时有朋友——虽然与他戒酒前不尽然是同一票人——有欢笑,教书的同事赞佩他在课堂上纯熟的教学技巧和私底下对写作的投入。六个月前一切都非常好;同时,在每两周的工资周期结束后,还剩下足够的钱可以开个小小的储蓄户头。而在他喝酒的那段日子,尽管艾尔·肖克利请过他很多次,他却从来没有剩过半毛钱。他和温迪开始慎重地讨论,要在大约一年内找栋房子付订金,一间乡下的农舍,花上六到八年彻底翻修,管他呢,他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不,我当然不希望。”由沃森说出的劝告并不刺耳。
然后他的情绪就失控了。
“嗯,我猜是有一些。我有捕鼠器和毒药,厄尔曼先生希望你用在阁楼和这下面。托伦斯先生,你要好好盯着你儿子,你不会希望他发生任何事的。”
乔治·哈特菲德。
“那么真有老鼠吗?”
希望的迹象转变成克罗莫特办公室里旧皮革的气味,整件事宛如他自己剧本中的某一幕:墙上是史托文顿历届校长的老照片和描绘学校的钢版画,有一八七九年学校草创时期的,还有一八九五年范德比尔特的投资帮助他们兴建体育馆时的画像,那栋建筑至今仍坐落在足球场的西端,低矮、广阔,覆满常春藤。四月常春藤在克罗莫特狭长的窗外沙沙作响,暖炉的蒸腾热气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这不是布景,他心想。这是现实,是他的人生。他怎么能沦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噢,这不是开玩笑的。这里的纸张看起来好像可以回溯一千年:报纸啦,旧的发票和提货单啦,天知道还有些什么。我爸爸以前整理得相当好,那时我们还有烧木头的旧火炉,不过现在全都没法控制了。总有一年我得找个男孩把它们运下去萨德维特烧掉,假如厄尔曼愿意花这笔费用的话。我猜如果我喊‘老鼠’喊得够大声的话,他就会愿意的。”
“杰克,这事态严重,非常非常地严重。董事会要我向你传达他们的决定。”
沃森伸长手去关灯时,杰克说:“这下面真的有好多纸张喔。”
董事会希望杰克辞职,杰克照办了。换作不同的情况下,他这个六月应该能取得终身教职。
“好。”
在克罗莫特办公室的会谈之后,他度过人生中最灰暗、最可怕的一夜。需要与渴望喝醉的冲动不曾如此强烈。他的两手发抖,把东西打翻,不断想对温迪和丹尼发火,脾气就像拴在磨损皮带上的凶暴动物。他害怕自己可能会攻击他们,于是离开家,结果来到酒吧外头。唯一阻止他进去的是,他心知一旦走进酒吧,温迪最后会离开他,并且带着丹尼一起走,而他们离开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托伦斯先生,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从小就在这里玩,那时年纪还没有你给我看的皮夹照片中的儿子大呢。我从来没有见过鬼。你需要跟我出去后头一趟,我带你去看设备仓库。”
酒吧里幽暗的影子正坐着品尝美味的忘忧水,他没走进去,转身前往艾尔·肖克利的家。董事会的票数是六票对一票,艾尔是唯一的那一票。
“不过,没有鬼魂吗?”
现在他拨号给接线生,她告诉他,投下一元八角五分,他就能和两千英里外的艾尔通话三分钟。时间是相对的,宝贝,他一边想着,一边塞进八个两角五分的硬币。隐隐约约地,他能听见通讯线路在嗅着寻找向东之路时,发出电子的嘟嘟声。
“你知道他们大部分人是怎么走的吗?在操他们的情妇时心脏病发或中风。那就是度假胜地经常出现的,想要最后再放荡一下的老家伙。他们上山来假装自己回到二十岁。偶尔有些事会泄漏出去,又不是所有管理这地方的人都像厄尔曼一样厉害,能让事情不见报。对,就是因为这样‘全景’才会出名。我敢打赌纽约市那该死的比尔特莫也有这种名声,只要你问到对的人。”
艾尔的父亲就是钢铁大王阿瑟·朗利·肖克利。他遗留给独子艾尔一大笔财富以及范围广泛的投资、管理职位和许多董事会的席位,其中之一就是史托文顿私立预备中学的董事会,这是他老人家最喜欢的慈善机构。阿瑟和艾尔·肖克利两人都是校友。艾尔住在巴赫,非常接近学校,因此亲自过问学校的事务,担任史托文顿的网球教练好几年。
他狡狯地盯着杰克。
杰克和艾尔并非出于巧合,完全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朋友:他们在许多一同参加的学校和教职员活动中,总是喝得最醉醺醺的两位。肖克利与妻子分居,而杰克本身的婚姻正缓缓地往下滑,纵使他仍深爱着温迪,(屡次)诚挚地许诺他会洗心革面,为了她,也为了宝宝丹尼。
“那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约莫在一个礼拜后,有个迷糊的笨蛋清洁女服务生,名字叫做德洛莉丝·维克瑞,她在整理那两人住过的房间时大声尖叫,然后昏死过去。等她清醒过来时,她说她看见死掉的女人在浴室,光着身子躺在浴缸里。‘她的脸整个发紫,肿起来了,’她说,‘而且她还对我笑。’于是厄尔曼给了她两个礼拜的遣散费,叫她离开。我估计从一九一〇年我祖父开了这间饭店营业以来,可能有四五十人死在了饭店里。”
他们两人从无数的教职员餐会转战到酒吧,泡到酒吧关店,然后在某间小杂货店停下来买箱啤酒,再把车停在某条偏僻小路的尽头喝酒。有好多个早晨,杰克步履蹒跚地走进租来的房子时,天空已渐露鱼肚白,他发现温迪和宝宝睡在长沙发上,丹尼总是靠里侧,小拳头蜷缩在温迪下巴突出的部位底下。他凝视着他们,感到一股苦涩的自我嫌恶哽在喉头,甚至比啤酒、香烟和马丁尼(或者如艾尔所称的火星人[2])的滋味还要强烈。那时他的脑子就会神智清楚、深思熟虑地想到枪、绳子或者刮胡刀片。
拿出印花大手帕,哼,看,收起。
倘若喝酒狂欢是在平日的夜晚,他就睡三个小时,起床,着装,嚼四颗伊克赛锭止痛片,然后带着醉意出门去讲授九点钟开始的美国诗歌。早安,各位,今天红眼奇才要告诉你们,朗费罗如何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他的妻子。
“州警在莱昂斯一家通宵营业的汉堡店后头发现那辆保时捷,厄尔曼动用了一些私人关系,让车回到律师手上。之后他们两人联手对付老亚彻·霍顿,他是郡署的验尸官,他们让他把裁决改为意外死亡,死于心脏病发。现在老亚彻开着一台克赖斯勒。我不埋怨他,人不得不将就将就,尤其是渐渐上了年纪以后。”
他不承认自己是个酒鬼。杰克心里想着事情时,艾尔的电话开始在他耳边响起。那些他缺席或是胡子没刮就去教的课,仍然充满昨晚火星人的臭味。我不是酒鬼,我随时都能停。那些他和温迪分床而眠的夜晚。听好,我没醉。撞毁的挡泥板。没问题,我可以开车的。那些她总在浴室流下的泪水。任何聚会只要有供应酒,即使是红酒,同事们也会投来小心翼翼的眼神。慢慢地他逐渐醒悟到自己是别人谈论的对象;认知到他的安德伍德打字机毫无产出,只有一团团大多空白最后扔进字纸篓的纸球。他曾算是史托文顿的当红炸子鸡,也许是慢慢崭露头角的美国作家,更无疑是极有资格教导那巨大奥秘——创意写作——的人选。他出版过二十四篇短篇小说。本来正在写一本剧本,认为或许还有本小说在某间心灵的密室酝酿着。但如今他不再创作,他的授课变得不稳定。
“郡署的验尸官说,她除了灌了一堆酒之外,还吞了大概三十颗安眠药。隔天她丈夫出现了,从纽约来的有名大律师。他用四种不同程度的句子臭骂老厄尔曼:我要告你这,我要告你那,等我打完电话,你会连一件干净的内衣都找不到……像这一类的话。不过厄尔曼很厉害,那个骗子。厄尔曼让他安静下来。大概是问大律师是否喜欢看到他老婆大剌剌地登在纽约所有的报纸上:纽约著名的某某某的妻子被发现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在和一名年纪小得可以当她孙子的男孩打炮之后。
一切终于在某天夜里结束,离杰克折断儿子的手臂不到一个月。在他看来,折断儿子手臂那件事终结了他的婚姻。剩下的只需要温迪下定决心……他知道,要不是她母亲那个超级讨人厌的婆娘,温迪早在丹尼康复可以旅行时,就搭巴士回新罕布什尔州了。一切结束。
“发生了什么事?”
时间刚过午夜,杰克和艾尔开在三十一号公路上,正要进入巴赫。艾尔坐在他的捷豹驾驶座上,如耍特技般在弯道上变换车道,有时甚至越过双黄线。他们两人都喝得烂醉;那晚火星人大举登陆。他们来到桥前的最后一个弯道时,时速七十,路当中突然出现一辆儿童的脚踏车,接着捷豹车轮上的橡胶被扯成碎片,响起尖锐、刺耳的嘎吱声。杰克记得看见艾尔的脸赫然耸现在方向盘上,宛如一轮明月。然后令人恐怖的哐啷声响起,他们以时速四十的速度撞到脚踏车,小车子瞬间飞起有如一只弯折、扭曲的鸟儿,车把撞击挡风玻璃后,又弹到空中,在杰克圆睁凸起的眼前,将安全玻璃撞出星状裂纹。半晌,他听见最后的可怕轰然巨响,脚踏车摔落在他们身后的道路上。有东西在车轮碾过时发出砰的一声。积架偏向一侧滑行,艾尔仍操纵着方向盘,杰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远处说:“天啊,艾尔。我们撞到他了,我感觉到了。”
“然后有天晚上他在十点左右下楼来,说他‘太太’人‘不舒服’——表示她又烂醉不醒,和他们待在这里的每隔一天晚上一样——他要出去帮她买些胃药。就这样他开着他们来时的那辆小保时捷走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隔天早上她下来,想要装作没事,但是一整天下来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厄尔曼先生问她,多少像是外交手腕啦,需不需要他去通知州警,以防万一他出了意外或其他事情。她像只猫一样地靠着他。不用——不用——不用,他开车技术很好,她并不担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会回来吃晚餐的。那天下午她大概在三点踏进科罗拉多,完全没有用餐。十点半左右她回到楼上的房间,那是大家最后一次看到她活着。”
在他的耳畔,电话仍继续在响。快接啊,艾尔。在家吧!让我把这件事作个了结。
沃森耸了耸肩。
艾尔在离桥柱不到三英尺处猛然把车停下来,车轮冒着烟,两个轮胎都瘪了,留下长达一百三十英尺、蜿蜒曲折的烧焦橡胶环。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奔回寒冷的幽黑中。
沃森耸耸肩。“任何大饭店都有丑闻,”他说,“就好像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为什么?哎呀,人们来来去去啊。偶尔会有人在房间里突然暴毙,心脏病发、中风或类似的毛病。饭店是非常迷信的地方,没有十三楼或十三号房间,进来时通过的门背后不挂镜子等等这一类的。喏,就在今年七月我们这儿死了一位女士。厄尔曼不得不处理,你想的一点也没错,他处理了,这就是他们付他一季两万两千块的原因,尽管我不喜欢那个讨厌的矮子,但他的确值那个价钱。就好比有人进来这里吐了一地,他们雇用厄尔曼这种家伙来清理那一堆脏东西。七月里死掉的那个女人,他妈的肯定有六十岁了吧,跟我差不多年纪啊!她的头发染成红色,红得像妓女的红灯一样,因为没有戴奶罩,奶子下垂得差不多快到肚脐了,两条腿上上下下都是粗大的静脉曲张血管,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双要死的路线图,脖子、手臂还有耳朵上都挂着叮叮当当的珠宝。她身边带着一个男孩,他的年纪不会超过十七岁,头发长到屁眼,裤裆鼓得好像塞了漫画把它撑起来似的。他们在这里待了一个礼拜,也许十天,每天晚上的作息都是同样的:下来到科罗拉多酒吧从五点待到七点,她猛灌新加坡司令鸡尾酒,好像他们明天就要被禁止喝这种酒似的,而他呢,只有一罐奥林匹亚啤酒,慢慢喝,坚持到最后。这中间她会开玩笑,说各种幽默风趣的事,每次她说了一个笑话,他就会傻笑得合不拢嘴,简直就像她拿线绑在他的嘴角上一样。只是过了几天后,你可以看得出来,他越来越笑不出来,天知道他脑袋里得想什么,才能在上床前让他的马达准备启动。咳,之后他们进去用晚餐,他是用走的,她却是摇摇晃晃,喝得醉醺醺的,你晓得,他会趁她不注意时,偷捏一把女服务生,对她们咧开嘴笑。哼,我们甚至还打赌他能撑多久呢!”
脚踏车彻底毁坏。一只轮子不见了,艾尔回头看见轮子躺在路的正中央,半打的轮辐竖起来宛如钢琴弦。艾尔迟疑地说:“杰克小子,我想那就是我们碾过的东西。”
“什么丑闻?”
“那小孩去哪里了呢?”
“是啊,格雷迪那家伙,他是个烂演员,我一见到他就看透了,成天咧开嘴笑像个贼头贼脑的小人。那是这里才刚开业的时候,讨厌的肥佬厄尔曼,只要对方愿意领最低的薪水工作,他连波士顿杀人狂都敢雇用。当时是国家公园的森林巡逻队员发现他们的;电话不通。他们全部的人都在西侧三楼,冻得硬邦邦的。小女孩实在值得同情,分别才八岁跟六岁,可爱得像是摘下来的花蕾。噢,那真是一团糟。那个厄尔曼,淡季时在佛罗里达州管某个低级的度假地点,他赶搭一班飞机到丹佛,然后雇雪橇把他从萨德维特载上来,因为路都封闭了。雪橇耶,你能相信吗?他差不多费尽心力才让这件事没登在报纸上。干得非常好,我得称赞他。在《丹佛邮报》上有一则报道,另外当然山下埃丝蒂斯公园的无聊三流小报上登过死亡讣闻,不过就只有这些而已;非常好,考虑到这地方原有的名声的话。我预期有些记者会再把这件事整个挖出来,只不过多多少少是利用格雷迪当借口,一再炒作这些丑闻罢了。”
“你看到有个小孩子吗?”
“厄尔曼说第一任的冬季管理员杀了家人和他自己。”
杰克蹙起眉头。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来到转角;脚踏车赫然出现在积架的头灯照射处;艾尔高声叫嚷;接着是冲撞及长长的滑行。
“如果你好好工作,让这地方保持暖和的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不管怎么说,你也没办法接近其他的水管。你别烦恼,不会有问题的。这下面臭得要死,到处都是蜘蛛网,让我毛骨悚然,真的。”
他们将脚踏车搬到路肩。艾尔回到积架上,打开紧急警示灯。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利用四颗电池的强力手电筒搜找路边,但一无所获。虽然夜已深,仍有许多车子经过受困的捷豹,和拿着摆动不定的手电筒的两个男人,却没有一辆车停下。杰克稍后认为这是某种奇特的天意,偏要给他们两人最后一次机会,让他们避开警察,不让任何经过的人去通知警察。
“懂了。不过,万一水管是在管道核心外面结冻的话呢?”
两点十五分他们回到捷豹上,神志清醒但惶惶不安。“假如没有人骑的话,那辆脚踏车怎么会跑到路中间?”艾尔质问,“它不是停在路边,是在马路该死的正中央啊!”
“发现冰块堵塞时,你只要把绝缘的包材解开,把这热气直接喷上去。懂吗?”
杰克只能摇摇头。
“好啦,假如她结冻的话,最有可能就是从这管道间冻起来。你瞧,这里没有暖气。万一发生的话,就用这个。”他把手伸进破掉的柳橙篓,拿出一个小的瓦斯喷枪。
“你要找的人没有接电话,”接线生说,“你希望我继续试吗?”
沃森赞赏地看着他。“喂,你真的是念过大学的人,是吧?讲话简直像书一样。我很欣赏,只要不是那些同性恋的男孩就好了,很多大学毕业生都是。你知道几年前挑起大学暴动的那些人吗?同性恋者,就是他们搞的。他们感到灰心,想要解脱,他们称作‘出柜’。他妈的,我不知道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接线生,再多响几下吧,可以吗?”
“我会说那是非常精明的分析。”
“可以的,先生。”那声音尽职地说。
沃森指着管道间旁边布满蜘蛛网的架子,上面有几张沾满油污的破纸片和一个活页夹。“那里有全部水管的线路图,”他说,“我认为你不会为漏水而烦恼,从来没有过,但是偶尔水管会结冻。唯一防止的方法是,晚上让水龙头流一点点水,但是这该死的宫殿有四百多个龙头。楼上那个胖同性恋要是看到水费账单,八成会一路尖叫到丹佛。我说的没错吧?”
艾尔,快接吧!
“接着,这里是中枢水管的核心。”他们面前有五条大管子,每一条都包着绝缘材料,并用钢带紧系着,上升到阴影中,消失在视线之外。
艾尔徒步过桥到最近的公用电话,打给一位单身的朋友,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把积架的雪胎从车库搬出来,载到巴赫外围的三十一号公路大桥的话,就能获得五十元。那朋友在二十分钟后露面,穿着牛仔裤和睡衣的上衣。他审视了一下现场。
“那台电梯很难搞,要让它继续运转不容易,”沃森说着,伸出大拇指朝电梯一比。“我晓得厄尔曼请州政府的电梯督察吃了几顿豪华大餐,让维修工人远离那台麻烦的东西。
“撞死人了吗?”他问。
他们走进一间狭长、方形的房间,长得仿佛延伸数英里。沃森拉了一条绳子,一盏七十五瓦的灯泡投射出摇来晃去、令人作呕的光线,照在他们所站的区域上。正前方就是电梯井的底部,裹着厚厚一层油的缆线往下连接到直径二十英尺的滑轮,和塞满机油的巨大马达。到处都是报纸,包着的、捆好的,装成箱的。其他的纸箱上标着记录或发票或收据——保留!闻起来有泛黄发霉的味道。有的纸箱破掉了,可能有二十年历史的发黄脆弱的纸张散落在地板上。杰克感兴趣地环顾着四周。“全景”整个的历史或许就在此,埋藏在这些逐渐残破的纸箱当中。
艾尔已经用千斤顶将车子后半部托起,杰克正松开固定车轮的大型螺丝帽。“上天保佑,没撞到人。”艾尔说。
“好的,我正要讲到那里。在这儿,通过这道拱门。”
“不管怎样,我想我就直接开回去了。早上再付钱给我吧。”
“那水管呢?”
“好啊!”艾尔头也没抬地回答。
“不过,你只要定期下来这儿检查压力计,就不会有事,还要记得照他要求的轮流开关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房间的温度可以超过四十五,除非我们有个不可思议的暖冬。至于你自己住的那一间就可以随你高兴,要多暖和就多暖和。”
他们两人没出任何意外地将轮子装好,然后一起开回艾尔·肖克利的家中。艾尔把捷豹在车库停妥后熄火。在幽黑的寂静中,他说:“杰克小子,我要戒酒了。全都结束了。我刚消灭了我的最后一个火星人。”
“不,没有。这是在规定必须要有这种东西之前就建的。最近联邦政府什么都管,不是吗?联邦调查局拆开人家的信件,中央情报局窃听该死的电话……然后你看看尼克松的下场。不是让人看了觉得难过吗?
而今,杰克在电话亭里冒着汗,突然想到自己从未怀疑过艾尔有办法坚持下去。他开车回到自己的家,坐在福斯里头将收音机音量调大,有个迪斯科的乐团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在破晓前的屋子里如护身符一般:尽管去做吧……你想要做……就随你高兴地去做吧……无论音量调多大声,他总是听到轮胎尖锐的嘎吱声,和砰的那声撞击。当他紧闭起双眼,他能看见那个被压毁的轮子,破碎不全的轮辐直指着天空。
“没有自动关闭的装置吗?”
他进屋时,看见温迪正睡在长沙发上。他往丹尼的房间里瞧,丹尼躺在婴儿床上,沉沉地睡着,手臂仍裹在石膏里。从外头街灯透进来的柔和光线中,他能看见纯白石膏上头的深色线条,那儿有所有小儿科医生和护士的签名。
“喔,估计可以到两百五十,不过早在那之前就会爆炸了。当刻度盘上升到一百八十的时候,你绝对没有办法要我下来站在她旁边。”
那是意外。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最高的极限是多少呢?”
(噢,你这卑鄙的骗子)
“好啦,你千万要记得白天要下来这里两次,晚上钻进被窝前再来一次。必须检查压力计,你要是忘了,指针就会慢慢、慢慢地往上爬,那么十之八九你和你家人醒来时就会在他妈的月球上了。你只要把她的压力卸掉一点,就能高枕无忧啦!”
那是意外。我一时情绪失控。
“她会慢慢爬,”沃森说,“你跟那个又肥又矮的乡巴佬厄尔曼反映,他就会拿出账本,花三个小时解释我们为什么到一九八二年之前都买不起新的。我跟你说,这整个地方总有一天会炸到天空中去,我只希望那个讨厌的肥佬在场搭乘上那班火箭。老天,我真希望自己能像我老妈一样有慈悲心肠。她可以在每个人身上都看到优点;我呢,就跟得了带状疱疹的蛇一样讨人厌。管他去死,人是管不住自己的天性的。
(你这他妈的醉酒废物,上帝从他鼻子擤出来的鼻涕,那就是你。)
沃森轻拍主刻度盘,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指针已经从每平方英寸一百磅,缓缓上升到一百二十。杰克忽然感到一阵寒颤快速地掠过背脊,心想:鹅刚从我的坟上走过,害我无故打了一个冷颤。沃森接着转一下压力计的轮子,卸掉锅炉的压力,锅炉发出洪亮的嘶嘶声后,指针降回到九十一。沃森旋转阀门把它关掉,嘶嘶的声音心不甘情不愿地渐息。
嘿,听着,拜托,别这样,只是个意外——
沃森猛烈地摇头,使得蓬松的头发弹到头盖骨上。“它们没有连接上,只是摆好用来看的。有的客人从加州来,除非他们该死的房间里热到可以种棕榈树,否则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所有的暖气都从这下面来。不过,一定得留意压力计,看到过她慢慢地爬吗?”
但摇摆不定的手电筒影像驱散了最后一声恳求,他们搜遍了十一月下旬干枯的草丛,寻找理当四肢摊开躺卧在那里等候警察的躯体。开车的人是艾尔并不重要;有些夜晚是由他开的车。
“楼上的温度自动调节器——”杰克开口。
他将被子拉上来帮丹尼盖好,走进卧室,从衣柜最上层取下点三八口径的西班牙拉玛半自动手枪。枪收在鞋盒中。他拿着枪在床上坐了将近一个钟头,仔细端详着,为枪枝致命的亮光所震慑。
“看这儿。你拉这些环来开、关这些家伙。我把它们全都帮你标好了:蓝色的标签全都通到东侧的房间,红色是中间的,黄色是西侧的。要送暖气到西侧的时候,你得记住那是饭店里真正承受风雪的一侧;当压力计大叫的时候,那些房间已经冻得像个冷冰冰的女人,连内脏都带着冰块。轮到西侧的日子,你可以把压力计一路调到八十。至少我会这么做。”
他把枪放回盒子里并摆回衣柜时,天色已大白。
“你应该把压力调到不超过五十,或者六十。厄尔曼先生,他说一天放西侧的暖气,隔天轮中央,后天再换东侧。他可不是个疯子吗?我讨厌那个矮混蛋,哇啦哇啦哇啦地讲上一整天。他就像只小狗,咬你的脚踝一口,然后跑来跑去,在地毯上到处撒尿。如果脑袋装的是黑色火药,他连鼻子都炸不掉(连鼻子都不会擤)。可惜你看到这些蠢东西的时候手上没拿枪。
那天早上他打电话给系主任布鲁克纳,请他找人代他上课,他感冒了。布鲁克纳答应了,口气不若平常那般的和善体贴。杰克·托伦斯去年一年中非常容易感冒。
“我得了该死的感冒,”沃森闲聊似地说,“我每年九月都会得一次。我在这下面瞎搞这台老婊子,再去外头割草,或耙一耙槌球场。我老妈以前常说,冷到了就感冒。老天保佑她,她过世六年了。癌症找上了她。一旦癌症找上你,你就最好先立遗嘱。
温迪帮他准备了炒蛋和咖啡,他们默默地吃着。唯一的声响来自后院,丹尼在那儿开心地用没事的那只手将他的卡车开过沙堆。
“压力计在这儿。”沃森轻拍一下压力计。“每平方英寸承受的压力磅数,简称psi,我想你大概知道。我现在把她调到一百,房间夜里会有点冷,有少数几个客人抱怨过。什么鬼玩意儿,谁叫他们九月还发神经跑上来。除此之外,这是台老宝贝了。身上的补丁比一条救济的工作裤上的还多。”印花大手帕又掏出来,哼的一声,瞄一眼,又收回去。
她去洗碗盘时,背对着他说:“杰克,我一直在考虑。”
锅炉直立在四个水泥块上,长长的圆柱形金属槽,外头包覆着铜,有经常修补的痕迹。它蹲踞在一团交错杂乱的输送管线旁,这些管子弯弯曲曲地向上延伸,直达装饰着蜘蛛网挑高的地下室天花板。在杰克的右手边,两条巨大的暖气管从隔壁房间的炉子穿墙过来。
“是吗?”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说也奇怪,今天早上没有宿醉,只有发抖。他眨眨眼睛。在刹那的黑暗中,脚踏车飞起来撞到挡风玻璃,在玻璃上造成星状裂痕;轮胎发出尖锐的声音;手电筒来回摆动着。
“锅炉。”沃森宣告说。他从身后口袋拿出一条红蓝相间的印花大手帕,坚定、响亮地擤了一下鼻子,稍微偷看一眼里头是否有引人注意的东西后,再将手帕塞回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想要跟你谈谈……什么对我和丹尼最好。也许,对你也是。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早在之前就该谈了。”
他用手粗暴地擦过嘴唇,跟着沃森进入锅炉室。里头很潮湿,但是让他额头、腹部和双腿流下黏腻不舒服的汗水的不仅仅是湿气,而是回忆,是让两年前那晚发生的事变得仿佛就发生在两小时前。记忆鲜明得丝毫没有衰退。让羞愧和厌恶重新涌现,感觉自己毫无价值,而那种感觉总是逼得他想喝一杯,但想喝酒的欲望带来更加黯淡的绝望——他究竟能否有一个小时,注意喔!不是一个星期或甚至一天,而只是醒着的一个小时,想喝酒的渴望不会像这样出其不意地袭击他呢?
“你能为我做件事吗?”他问,眼睛盯着摇摇晃晃的香烟过滤嘴。“帮我一个忙?”
你的情绪失控了。
“什么忙?”她的声音单调,不带丝毫感情。他望着她的后背。
(当他回到书房,看见丹尼站在那儿,身上只穿着如厕学习裤还咧开嘴笑时,愤怒的红云缓缓地遮蔽杰克的理智。在他脑海中,他主观地觉得很慢,但一切肯定发生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只不过感觉起来缓慢,就像有些梦感觉好似慢动作一样。噩梦。书房的每扇门和抽屉似乎在他离开的时候被彻底翻过。壁橱,柜子,滑动的书架,每个书桌抽屉都拉开到底。他的手稿,从七年前大学时代写的中篇小说慢慢发展出来的三幕剧本,全部散落在地板上。他刚才边喝啤酒边修改第二幕时,温迪说有他的电话,如今丹尼把那罐啤酒全洒在了他的稿子上,大概是想看啤酒起泡沫。看啤酒起泡沫,看啤酒起泡沫,这些字眼在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犹如走音钢琴里一根坏掉的弦,接通他怒火的线路。杰克特意走向三岁大的儿子,丹尼正带着满意的笑容抬头仰望他,他很高兴自己在爸爸书房新近完成的任务如此成功;丹尼开口说些什么,就在此时他一把抓起丹尼的手用力弯折,迫使他扔下紧抓在手里的打字机橡皮擦和自动铅笔。丹尼小声哭喊着……不……不……说实话……他尖叫。在愤怒的浓雾中十分难记全,那根斯拜克·琼斯[1]的弦发出可怖的一声撞击。温迪在某处,询问发生什么事。她的声音被内心的迷雾所笼罩,显得模糊不清。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他把丹尼的身体转过来打屁股,成年人粗大的手指掐入男孩前臂少得可怜的肉中,手指蜷握成拳,骨头断掉时啪的那一声不是很响,而是非常响亮,巨响!但不是很响。声音适巧足以射穿红雾宛如一支箭,然而声音的箭矢并没有引进阳光,反而带来羞愧、悔恨的乌云,以及恐惧,和灵魂痛苦的痉挛。这明亮的声音划清了界线,一边是过去,另一边则是所有的未来,就好像铅笔芯断掉,或是把一小片生火的木柴拿到膝盖上折断时,所发出来的声音。一瞬间未来的开端——也许是他的下半辈子的那一边——是全然的沉寂。杰克看着丹尼的脸逐渐失去血色,变得像起司一样,注视着丹尼平常就很大的眼睛,如今张得更大,而且呆滞无神,他确信男孩将会昏死在啤酒和纸张的一片混乱中;他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带着醉意,含含糊糊的,试图将一切收回,想要找出没有骨头断裂的过大声响,可以回到过去的一条路——屋子里有现状存在吗?——他的声音喊着:丹尼,你还好吗?丹尼响应的尖叫声,接着是温迪走近他们身边,看见丹尼前臂与手肘的古怪角度时,受到惊吓的抽泣声;在正常家庭的世界里,没有手臂应当那样悬垂着。她将丹尼迅速抢进自己怀中并发出尖叫,并且毫无意义地絮絮叨念着:噢天啊!丹尼。噢我的天啊!噢我的老天啊!你可怜可爱的小手臂!而杰克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努力想要搞清楚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他站在那儿,视线与他妻子的交会,他看出温迪恨他。当时他没想到憎恨实际上可能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他才领悟到她那天晚上很有可能离开他,住进汽车旅馆,隔天早上请个离婚律师;或者打电话报警。他只看见妻子的恨意,感到震惊,孤零零的。他觉得恐怖,死亡即将来临就是这种感觉吧。然后她飞奔至电话旁,一边用臂弯紧搂着尖叫不止的儿子,一边拨打医院的电话。杰克并没有跟在她后头,只是站在书房的一片狼藉中,闻着啤酒的气味,想着——)
“我们一个礼拜后再谈,如果到时你还想谈的话。”
失控——
她转身面向他,两手边上净是肥皂泡,漂亮的脸蛋苍白,一副不再抱有幻想的样子。“杰克,承诺对你并不管用,你只是马上又继续——”
“母火有安全保障装置,”沃森告诉他。“里头有个小感应器测量温度。如果温度降到某个点以下,就会启动你住处的蜂鸣器。锅炉在墙的另一面,我会带你绕过去看。”他使劲关上铁栅门,带领杰克到铁铸的炉身后面,走向另一扇门。铁将昏昏沉沉的热气辐射在他们身上,不知怎地杰克联想到一只体型庞大、正在打瞌睡的猫。沃森摇晃钥匙发出叮当声,并且吹着口哨。
她停顿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愣住了,突然间感到不确定。
炉子占据了整个房间,是杰克目前为止所见过最庞大且最古老的。
“一个礼拜,”他说。他的声音丧失所有的气力,变成喃喃低语。“拜托。我不是在承诺什么。如果到时你还想要谈,我们就谈,谈任何你想谈的事。”
(丹尼,你还好吗?)
他们隔着充满阳光的厨房互相凝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当她转回去洗碗盘,没再多说一句话时,他开始颤抖。天啊!他需要喝一杯,只要一小杯提神酒让他能看清事情的真实面——
你的情绪失控了。
“丹尼说他梦见你出了车祸,”她突然说,“他偶尔会做些古怪的梦。今天早上我帮他穿衣服的时候,他对我说的。你有吗,杰克?你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好,这是你的炉子。”沃森说着,打开漆黑、充满霉味的房间里的灯。他是个肥胖的男人,顶着宛如爆米花的蓬松鬈发,穿着白色衬衫和深绿色的卡其裤。他旋开炉子腹部正方形的小铁栅门,和杰克一同凝视火炉内部。“这边是母火。”一个稳定的蓝白色喷嘴发出嘶嘶声,不间断地朝上输送毁灭的力量。然而杰克想的关键词是毁灭而不是输送:假如你把头探进去,烤肉会在三秒钟内火速出现。
“没有。”
你的情绪失控了,厄尔曼说过。
到中午,想喝酒的渴望已变成轻微的发烧。他跑去艾尔家。
3.沃森
“你没喝酒吧?”艾尔让他进去前先问一声。艾尔看起来很恐怖。
她上楼走进厨房。放上茶壶,再摆几块奥利奥巧克力饼干到盘子上给丹尼,以防万一她躺在床上休息时,他决定上来。她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大的陶瓷杯,望着窗外的他——仍然坐在路缘上,身上穿着蓝色牛仔裤和过大的深绿色史托文顿预备中学的长袖运动衫,滑翔机则搁在一旁。一整天呼之欲出的眼泪此刻溃堤而下,她倾身向前在热茶冉冉升起的芳香蒸汽中哭泣起来。既哀伤失去的过往,也因为对未来的恐惧。
“一滴也没沾。你看起来像是《歌剧魅影》中的朗·钱尼。”
“不会啦,妈妈。”
“进来吧!”
“博士,别跑到马路上去喔!”她说,紧紧地抱住他。
他们整个下午都在玩双人纸牌游戏,没有喝酒。
她回到他身边亲吻他一下,揉揉他才刚失去婴儿般细致的浅色头发。他是如此严肃的小男孩,有时候她不知道有她和杰克这对父母亲,他究竟该如何生存。他们起先抱着高远的希望,最后却沦落到陌生城市里这间讨厌的公寓建筑。丹尼裹着石膏的影像又在她眼前浮现。神的安排部门中有人犯了过错,她有时会担心这个错永远无法修正,唯有最无辜的旁观者才会付出代价。
过了一星期。他和温迪没太多交谈。但他心知她正在观察,并不相信他。他喝黑咖啡和无数罐的可口可乐。有天晚上他喝了整整一组六罐可乐,结果冲进浴室呕吐起来。酒柜的瓶子数量并没有减少。他上完课就去艾尔·肖克利家——她恨透了艾尔·肖克利,他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人——他回家时,她发誓闻到他呼出的口气中有苏格兰威士忌或琴酒的味道,但他会在晚餐前口齿清晰地和她聊天,晚餐后喝杯咖啡,陪丹尼玩,和他共享一罐可乐,读床边故事给他听,然后坐下修改作文,喝着手边一杯又一杯的黑咖啡,于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搞错了。
“我有时候会想念斯科特和安迪,差不多就这样而已。”
几周过去,没说出口的话语更进一步撤离她的唇边。杰克察觉到那个词撤退了,但他晓得那个词永远不会彻底退隐。情况开始稍微和缓。接着是乔治·哈特菲德的事件;他再度情绪失控,这回可是完全清醒的。
“你想念你的朋友,是不是?”
“先生,你要找的对象还是没有——”
“我想我大概想去吧,”他最后开口说,“这里没什么玩伴。”
“喂?”艾尔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
她说:“如果那是你父亲希望的,那就是我想要的。”她稍作停顿。“那你呢?”
“请说吧。”接线生阴沉地说。
现在,五千个答案中,她该选哪个来回答这问题呢?是她昨天或昨晚或者今天早上的感受?每段时间的感受各不相同,跨越的范围从乐观的粉红色到黯淡无光的死黑色都有。
“艾尔,我是杰克·托伦斯。”
“你想去那间饭店过冬吗?”
“杰克小子!”真诚的喜悦。“你还好吗?”
“什么事,丹尼?”
“很好。我只是打来向你道谢,我得到那份工作了,非常理想的工作。假如我在下雪的整个冬天没办法写完那该死的剧本,那我永远也无法完成了。”
她正要跨上人行道时,丹尼喊道:“妈咪?”
“你会完成的。”
“或许吧,”她同意。“或许他会早一点。”
“最近怎么样?”杰克迟疑地问。
“也许他会早一点。”
“没喝。”艾尔回答,“你呢?”
“我认为他不会在五点前回到家喔。”
“一滴也没喝。”
“我想我要等爸爸。”
“很想念吗?”
她站起来。“博士,我要上楼去喝杯茶。你要一些饼干和一杯牛奶吗?”
“每天都在想。”
“喔。”丹尼说,回头继续望着街道,显然这话题结束了。要是对她而言问题能这么容易结束就好了——
艾尔放声大笑。“那情景我很熟。不过,杰克,我真不知道你在哈特菲德那件事过后,怎么能保持滴酒不沾?那事实在太超出想象了。”
“就是像那样子,宝贝。你爸爸揍了乔治,要他别再割轮胎,结果乔治撞到头。然后负责管理学校的人说,乔治没办法再去上学,你爸爸再也不能在那里教书了。”她停住,说不出话来,害怕地等着一波接一波的问题。
“我真的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平静地说。
温迪拼命地眨眼,硬把眼泪一路逼回原处。
“噢,去他的!等春天一到我就召开董事会。艾芬格已经在说,他们可能太过草率了。而且假如那剧本有点成绩——”
——他会做一些事后觉得懊悔的事。
“嗯啊。听着,艾尔,我孩子还在车上,他看起来好像快要坐不住了——”
(丹尼的手臂上着石膏)
“喔没问题,我了解。杰克,希望你在山上度过愉快的冬天。很高兴我能帮上忙。”
有的时候——
“艾尔,再次谢谢你。”他挂断电话,在闷热的电话亭里闭上眼睛,再度看见那撞毁的脚踏车,来回摇晃的手电筒。隔天报纸上有篇短文,事实上只不过是篇讽刺短文,但是并没有提及脚踏车主人的名字。为何那辆脚踏车深夜里会出现在那儿,对他们而言永远是个谜,或许它原本就该如此。
“他是不是弄伤了乔治·哈特菲德,就像我把他所有的纸张撒在地上那次一样?”
他走出去回到车上,将有点融化的巧克力棒拿给丹尼。
“你爸爸……有的时候会做一些事后觉得懊悔的事。有时候他没有照原本该有的想法去思考。虽然不是经常发生,但偶尔就是会这样。”
“爸爸?”
“对,就是他。在放学后,你爸爸当场逮到了他。”此刻她又迟疑起来,但现在不可能回避;选择只剩下说出真相或是说谎。
“什么事,博士?”
“他就是那个割破我们家金龟车轮胎的人吗?”
丹尼犹豫了一下,注视着父亲心不在焉的脸庞。
“有个叫做乔治·哈特菲德的男孩,你爸爸不得不叫他退出辩论队。那表示他不像其他人那么优秀。乔治说你爸爸开除他是因为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后来乔治做了一件坏事,我想你知道那件事吧。”
“我在等你从旅馆回来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你记得吗?我睡着了?”
“对。”她把滑翔机翻过来又翻过去,注视着商品名称“高速滑翔机”及机翼上的蓝星印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儿子。
“嗯。”
“当然记得,”他说,“为乐趣而争吵,对吧?”
但是没有用,爸爸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不在他身上。又在想坏事了。
“丹尼,你爸爸以前指导辩论队,你记得吗?”
(爸爸,我梦见你伤害我啊。)
她从沉思中惊醒,慌乱地寻找答案。她和杰克讨论过如何应付丹尼提这个问题的各种方法,从回避到不加掩饰地实话实说。可是丹尼不曾问过,直到现在,就在她心情低落、最没有心理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然而他凝视着她,或许正忖度她脸上忐忑不安的表情,建构出他自己的看法。她心想,对孩子而言,大人的动机和行动看起来一定就像在黑暗森林的阴影中所看见的危险动物那般巨大,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像木偶一样被牵来扯去,却茫然不懂究竟是为什么。这个念头让她险些再度流泪,竭力压制住泪水后,她弯下身拾起有了故障的滑翔机,拿在手中翻转。
“什么样的梦呢,博士?”
“妈咪,爸爸为什么会丢了工作?”
“没什么。”他们开出停车场时丹尼回答说。他将地图放回置物盒。
他转回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街道。他的身体微微弯曲,仿佛要起身,但开过来的金龟车新多了,红色也鲜艳多了,他又放松下来。她想知道这次搬到科罗拉多州究竟让丹尼多难过。他闭口不谈,但看他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让她很担心。在佛蒙特州时,杰克有三个学校同事的子女和丹尼差不多年纪,而且那边有幼儿园,但在这附近没有小朋友可以和他一起玩。大部分的公寓都租给上科罗拉多大学的学生,而住在阿拉帕荷这条街上少数几对结婚的夫妻,只有极少对有小孩。她看过也许十来个高中或初中年纪的孩子、三个小婴儿,仅此而已。
“你确定吗?”
“好啦!”
“确定。”
“我想是很久,但你会努力试试看吗?”
杰克无力而困惑地看了儿子一眼,接着思绪又转回到他的剧本上。
“那还得等好久喔!”
6.暗夜思潮
“二十岁听起来怎么样,博士?”
欢爱结束,她的男人在她身旁熟睡着。
“多大的时候?”
她的男人。
“我想不管我喜不喜欢,你都会说的。”
她在黑暗中微微笑了,他的精液仍带着暖度缓缓从她稍微分开的大腿间流淌下来,她的微笑既悲伤又喜悦,因为她的男人这个词句唤起千百种情感。每种情感单独检视都是迷惑。结合在一起,在这幽暗中沉沉欲睡,就好像是在几乎快荒废的夜店远远听到的蓝调,令人忧伤却又愉悦。
“那等我成年的时候,我可以说吗?”
爱你啊,宝贝,简单得就好像从圆木上滚落,
“对,没错。”
但假如我无法成为你的女人,我也绝不会成为你的狗。
“你是指像艾尔叔叔吗?”
那是比莉·哈乐黛吗?还是某位较平淡的歌手如佩姬李?无所谓。那声调低沉而伤感,在她脑海的寂静中柔美地唱着,仿佛是从老式的渥尔莱兹点唱机播放出来的,或许,是在关店前的半小时。
“他有教养,不过同时也是个成年人。他非常小心,不会在不了解的人面前讲那种话。”
现在,远离她的意识层,她想着自己和身旁这个男人究竟睡过多少张床?他们在大学相识,第一次做爱是在他的公寓……那是在她母亲将她赶出家门后不到三个月的事,母亲叫她永远不要再回来,如果她想找去处的话,可以去找她父亲,因为是她造成他们离婚的。那是在一九七〇年。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吗?一学期后他们同居了,分别找到暑期的工作,大四学年开始时仍住在那间公寓里。那张床她记得最清楚,一张大的双人床,中间微微凹陷。他们做爱时,生锈的弹簧床垫数算着节拍。那年秋天她好不容易终于与她母亲分开,是杰克协助她的。杰克说,她想要继续打击你。你越是常打电话给她,越是常爬回去乞求原谅,她越能用你父亲来打击你。这对她有好处,温迪,因为这样一来她就能继续假装一切都是你的错,但对你并不好。那年,他们在那张床上讨论过一次又一次。
温尼弗雷德,你怎么会陷进这些事情中?你总这样吗?
(杰克坐起身来,被子堆聚在他的腰部四周,手指间夹着燃烧的香烟,直视她的眼睛——他这样做时总是半带着幽默,半带着怒气——告诉她:她叫你永远别再回去,对吗?别再到她家去,是吗?那为什么知道是你打的电话时,却不挂电话呢?为什么只有在我陪着你的时候,才不准你进去呢?因为她认为我可以稍稍约束她的行为。宝贝,她想要继续直接逼迫你。你如果让她得逞下去,你就是傻瓜。她叫你再也不要回去,你何不照她的话去做呢?别再想了。最后她认同了他的看法。)
“爸爸就说啊!他看着金龟车的引擎说:‘老天爷,燃油泵全都烂得像狗屎。’爸爸难道没有教养吗?”
是杰克提议要分开一段时间的,他说,好仔细思量这段感情关系。她一直担心他是开始对别人感兴趣,后来她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在春天又复合了,他问她是否去见了她父亲。她吓得跳起来,仿佛他用马鞭抽了她一下。
“就像是你在餐桌上挖鼻孔,或是开着浴室门小便,或者说些像是‘全都烂得像狗屎’的话。狗屎是个粗俗的字眼,有教养的人是不会说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妈妈,什么是粗俗?”
只有鬼才知道。
“这句话很粗俗。”
你在暗中监视我吗?
“为什么?”
他不耐烦地笑了,他这样子笑总让她觉得自己很笨拙,仿佛她才八岁,他能比她自己更清楚地看出她的心思。
她叹口气。“不,是‘全都烂得像狗屎’。不要那样说。”
温迪,你需要时间。
“燃油泵?”他真正惊讶地问她。
干吗?
“丹尼,别说那句话。”
我猜……你需要时间考虑,你想要嫁给我们哪一个人?
“爸爸说可能会,”丹尼无动于衷地说,几乎有点无趣的样子。“他说燃油泵全都烂得像狗屎了。”
杰克,你在说什么?
“不,我想不会。”但他刚给了她新的烦恼。谢啦,丹尼。我正需要呢。
我想我是在求婚。
“你想金龟车会抛锚吗?”
婚礼。她父亲到场,母亲没有出席。她发现自己能接受这一点,只要有杰克在。然后是丹尼的到来,她完美的儿子。
“博士,爸爸可能要到晚餐时间才会回来。到那山上去要开很远的路。”
那是最美好的一年,最棒的床。丹尼出生后,杰克帮她找了一份工作,为六位英语系教授打字,例如:小考、考试、课程摘要、读书笔记和读物清单等。她最后帮其中一位打了一篇小说,那篇小说始终未能出版……杰克对其颇为不屑,私下感到高兴。这工作一星期可赚四十元,甚至在她打那篇失败的小说的两个月间,一路飙升到六十元。他们买了第一辆车,一辆中间有婴儿座椅、五年的中古别克。一对前途似锦、努力向上爬的年轻夫妻。丹尼迫使她与母亲和解,虽然她们之间的关系总是紧张,从来都不愉快,但终究还是和解了。她带丹尼回娘家时,杰克没有陪同她去。她没告诉杰克,她母亲总是重新换过丹尼的尿布,对他的配方奶紧皱眉头,而且永远都能用非难的态度在婴儿的屁股或私处发现疹子的初期症状。母亲从不把话挑明,但无论如何她的讯息还是会传达出来:她开始(也许以后一直都得)为彼此的和解付出的代价是,感觉自己是个不称职的母亲。这是她母亲继续巧妙压迫她的手段。
丹尼已经把头转回去盯着街道。“不用了。爸爸会修好的。”
白天,温迪待在家当家庭主妇,在两层楼四间房的公寓里,在阳光普照的厨房中用奶瓶喂丹尼,用高中时代沿用至今的破旧随身音响播放她的唱片。杰克三点会回到家(或者假如他觉得可以翘掉最后一堂课的话就是两点),丹尼睡觉的时候,他会带她进卧房,她担心自己不够称职的恐惧就会消失无踪。
“那个机翼需要我看看能做些什么吗?宝贝?”
夜晚,她打字的时候,他会写文章、做作业。那些日子里,有时候她走出摆放打字机的卧室,会发现他们两人睡在沙发床上,杰克只穿着一条内裤,丹尼四肢大张舒舒服服地趴在丈夫的胸膛上,拇指还塞在嘴里。她将丹尼放进婴儿床,然后读一下杰克当晚写的东西,再唤醒他上床去睡。
滑翔机在他穿着球鞋的两脚之间,她看见有一边的机翼已经开始裂开了。
最棒的床,最美好的一年。
他对她微微一笑,但只是很表面的。“嗨,妈妈。”
太阳总有一天会照亮我的后院……
悲伤的情绪再次淹没了她,但她已经走到人行道上,于是强自忍住。她在他身边的路缘上坐下来,把裙子一拉压在臀部底下。开口说:“怎么了,博士?”
那时候,杰克喝酒仍有节制。星期六晚上,他的一群同学来访,他们边喝着一箱啤酒边讨论,她很少参与其中,因为她的领域是社会学,他的则是英文:争论皮普斯的日记到底是文学还是历史;讨论查尔斯·欧尔森的诗;有的时候朗读尚未定稿的作品。就这些和上百个其他的议题,不,上千吧。她并没有感受到想真正参与的强烈冲动;光坐在杰克身旁的摇椅上就够了,他盘腿坐在地板上,一手拿着啤酒,另一手轻轻圈着她的小腿,或是环住她的脚踝。
她将擦碗盘的毛巾挂在水槽边的杆子上,便向楼下走去,一边扣上家居服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杰克和他的自尊心!嘿不,艾尔,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我暂时还过得去。走廊的墙壁坑坑洞洞的,布满蜡笔、彩色蜡铅笔和喷漆的痕迹。楼梯陡峭,处处是裂痕。整栋建筑闻起来有股老旧的陈腐味,在搬离史托文顿小巧整洁的红砖屋后,他们给丹尼住着什么样的地方?住在他们楼上三楼的人没有结婚,虽然这点并没有造成她的困扰,但他们经常满怀怨恨的争吵却令她不安。她很害怕。楼上那家伙叫汤姆,星期五等到酒吧关门他们回家后,就认真地吵起架来——与此相较,一周的其余时间只不过是预赛而已。杰克称之为周五夜争吵,但这并不好笑。那个名叫伊莲的女人最后总是被逼得掉泪,并再三地重复着:“汤姆,不要啊!拜托不要啊!求求你,不要啊!”而他则是大声责骂她。有一回他们甚至把丹尼给吵醒,丹尼通常熟睡得很死。隔天早上杰克碰到汤姆正要出门,在人行道上与他详谈。半晌后,汤姆咆哮起来,杰克对他说些别的,声音很小,温迪无法听见,汤姆只是闷闷不乐地摇头走开。那是一星期前的事,接下来几天情况好一些,但从周末开始一切又回归正常——抱歉,应该是不正常。这对小男孩是不好的。
新罕布什尔大学的竞争激烈,杰克尚有额外的写作负担。他每晚至少花上一个小时写作,那是他的例行公事。星期六的讨论会是必要的抒压治疗,帮助他宣泄一下,否则可能会不断地膨胀直到爆发。
温迪忽然感到难过,快要掉泪的难过。
结束研究所的课业后,他找到一份在史托文顿的工作,主要是凭借着他的短篇小说的力量,当时他发表了四篇,其中一篇登在《君子》(Esquire)杂志上。那天她记得非常清楚,得花上三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够忘却。她险些将那信封扔掉,以为只不过是通知订阅有优惠的信函,打开后却发现是封信,上头写着《君子》杂志希望来年年初能刊登杰克的短篇小说《关于黑洞》。他们将会付九百元稿酬,不是刊登时付款,而是他一同意就付。那几乎等于打文件半年的收入,她飞也似地冲到电话旁,将丹尼留在婴儿高脚椅上,他滑稽地在她身后转动着眼珠,小脸蛋上沾满奶油豌豆和牛肉泥。
她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他就只是坐在路缘上,没有玩他的卡车或小货车,甚至也没玩那架轻木材质的滑翔机,自从杰克上礼拜把滑翔机带回家后,他高兴了整个礼拜。如今他只是坐在那里,在车辆中找寻他们老旧的福斯车,手肘放在大腿上,两只手撑着下巴:一个五岁的男孩在等他的爸爸。
杰克四十五分钟后从学校回到家,别克车上载了七个朋友和一桶啤酒。在干杯的仪式过后(温迪也喝了一杯,虽然她平常不喜欢啤酒),杰克签署了同意书,放入回函信封,走到街尾把信投入信箱。他回来时,严肃地站在门口说:“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3]大家一阵欢呼鼓掌。那晚十一点酒桶空了,杰克和仅剩的另外两位尚能行走的朋友要再去泡几间酒吧。
2.波尔德
她在楼梯走道上将他拉到一旁。另外两人已经上了车,醉醺醺地唱着新罕布什尔的加油歌。杰克单膝跪地,看似聪明却笨手笨脚地系着麂皮鞋的鞋带。
“不。我并不介意。”杰克再次闪出公关式笑容,但他很高兴厄尔曼没有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他确实耿耿于怀,五味杂陈。
“杰克,”她说,“你不该去。你连鞋带都系不好了,更别说是要开车。”
厄尔曼站起来。“托伦斯先生,希望你别见怪。我对你说这些事并不是针对你个人,我只是希望找到最适合‘全景’的。这是间顶尖的饭店,我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他站起来,平静地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今晚如果我想要的话,甚至可以飞到月球去。”
“不,一点也没有。”
“不,”她说,“就算拥有世上所有《君子》杂志的文章你都别去。”
“好吧!我接受,因为我没什么选择。不过,我还是宁愿找个休一年学、没有固定对象的大学生。算了,或许你办得到。现在我要把你交给沃森先生,他会带你到地下室和附近逛一逛。除非你还有进一步的问题。”
“我会早点回家的。”
“我愿意。”
但是他到清晨四点才回家,嘴里念念有词脚步蹒跚地上楼,进来时把丹尼吵醒了。他试着安抚婴孩,却不小心将他摔到地板上。温迪急忙冲出,还没想到别的就先担心她母亲看到瘀青的话会说什么——上天帮帮她吧,帮帮他们两个吧——然后一把抱起丹尼,在摇椅上坐下来,安抚着他。在杰克离开的五个小时之中,她大多想着她的母亲,想她母亲预言杰克永远成不了器。高见,她母亲说过。确实是。领救济的队伍中多的是受过教育满脑子高见的傻子。《君子》杂志的短篇究竟证明了她母亲是对是错?温尼弗雷德,你没把宝宝抱好。来,交给我。难道她没好好支持她丈夫吗?否则他高兴时为何要出门呢?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无助的恐惧,她不曾想过他外出的理由根本与她无关。
“这点你大概完全正确,”厄尔曼说,“不过,只要你们三人在这上头,发生问题的可能性就加倍。我和肖克利先生提过这一点,他告诉我他会负责。现在我告诉你,显然你也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恭喜啊,”她摇着丹尼说——他又快睡着了。“你说不定害他脑震荡了。”
“我太太和我两人都喜欢看书,而且艾尔·肖克利大概告诉过你,我还有剧本要写。丹尼有自己的拼图、着色本和晶体管收音机。我计划教他阅读,同时想要教他如何穿雪地鞋行走。温迪也会想学学。噢没错,我想我们可以一直找事忙,就算电视故障也不会互相找碴。”他停顿一下。“艾尔告诉你我不再喝酒,他说的是实话。我曾经有酒瘾,而且变得非常严重,但是过去十四个月中,我没喝过超出一杯量的啤酒。我不打算带任何一瓶酒上这儿来,而且我认为飘雪后不会有机会再弄到酒。”
“只不过是瘀青而已吧!”他听起来郁郁不乐,想要表示悔意:小男孩一个。那一瞬间她恨他。
“但是教育程度比较高的人,比方说像你自己的话呢?”
“也许是,”她口气紧绷地说,“也许不是。”她听过太多次母亲以这样的语调对离婚的父亲说话,这让她既厌恶又害怕。
“那就是你的错了,”杰克说,“愚蠢的人比较容易得幽闭烦躁症,正如他比较容易因为一场牌局就开枪打人,或是一时冲动去抢劫。他会无聊。下雪的时候,没事可做只能看电视,或一个人玩接龙,在没办法把所有的A接出来的时候还会作弊。无事可做只能抱怨老婆、责骂孩子,然后喝酒。因为听不到什么声响,所以越来越难入睡,因此他喝到睡着,醒来时宿醉头痛。他变得急躁不安。也许电话不通,电视天线吹倒,无所事事只能空想、在接龙时作弊,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暴躁,到最后……砰,砰,砰。”
“有其母必有其女。”杰克嘟囔着说。
“不瞒你说,他不是,”厄尔曼略微生硬地说,“我想,这样讲吧,比较没有想象力的人较不容易受到严酷气候、孤单寂寞的影响——”
“上床去!”她大声喊着,恐惧爆发出来听起来像是愤怒。“上床去,你喝醉了!”
“他是高中毕业生吗?”
“别指使我该做什么。”
厄尔曼张开手,自以为是地盯着杰克。
“杰克……拜托,我们不应该……孩……”她不再吭声。
“托伦斯先生,他杀了她们,然后自杀。他用手斧杀了小女孩,用猎枪毙了他太太,和他自己。他的腿断了,毫无疑问是喝得醉醺醺后摔下楼导致的。”
“别指使我该做什么。”他闷闷地重申一次,接着走进卧室。她独自和又睡着了的丹尼留在摇椅上。五分钟后杰克的鼾声传到客厅,那是她睡在长沙发上的第一晚。
“我想在那件事情上,你的确犯了错。他伤害了他们吗?”
如今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已经昏昏欲睡。她的脑子,在睡眠的侵袭下挣脱了线性的次序,飘过待在史托文顿的第一年,经过不断恶化的时日到达最低潮:她丈夫折断了丹尼的手臂,最后思绪来到那天早晨吃早餐的角落。
厄尔曼看来相当不知所措,让杰克感觉舒坦多了。他决定再进逼一点点,但在心里默默承诺温迪他会保持冷静。
丹尼在外头沙堆玩着小卡车,手臂仍裹着石膏。杰克坐在餐桌旁,面无血色一片死灰,香烟在指间抖动着。她决定向他要求离婚。她从各个角度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事实上在手臂折断前已考虑了六个月。她告诉自己,要不是因为丹尼,她老早就下定决心了,但就连这点也未必是真的。在杰克出门的漫漫长夜里她时常做梦,总是梦到母亲的脸和她自己的婚礼。
“这是幽闭恐惧症患者的反应的通俗说法,这种病症可能发生在人长期被关在一起的时候。幽闭恐惧症的感觉表露在外就是,讨厌碰巧和你关在一起的人。在极端的案例中,甚至可能造成幻觉和暴力——谋杀的起因可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烧焦的餐点或者轮到谁洗碗的争执。”
(是谁要嫁女儿?她父亲站在一旁,穿着他最上乘的西装,尽管衣料其实一点也不好——他是个旅行各地的推销员,推销着即将破产的一系列罐头商品——他的脸色疲惫,看起来多么衰老,多么苍白:是我。)
“我猜想当时发生的事情是喝太多便宜威士忌造成的,格雷迪瞒着我储藏了大量的威士忌;另外还有可能是因为一种怪病,老一辈的人称为幽闭烦躁症。你听过这个词吗?”厄尔曼纡尊降贵地施舍微微的笑容,准备等杰克一承认自己的无知立刻说明,而杰克很乐意迅速、利落地回答。
即使在意外过后——如果可以称为意外的话——她仍旧无法全盘坦白说出,承认她的婚姻是严重失衡的挫败。她在等待,愚蠢地希望奇迹出现,期待杰克不仅能看清楚他自己的状况,还有她的。但事情恶化的速度并没有减缓。先是离家去学校前喝一杯;在史托文顿学校宿舍午餐时,喝个两三杯啤酒;晚饭前喝三四杯马丁尼;改考卷时再喝个五六杯。周末是最严重的,与艾尔·肖克利出门的夜晚更糟。她做梦也没想过,身体没有任何毛病时,生命居然能如此地痛苦。她一直很难过。造成这种情况有多少是她的责任?这问题始终纠缠着她。她觉得自己像母亲,有时像父亲。偶尔她觉得自己恢复正常时,又会想不知丹尼的感觉如何,担心有一天丹尼长大了会指责她。她还想着他们要何去何从。她毫无疑问母亲会接纳她,也确信经过半年后,在看着母亲重新给孩子换过尿布,重新煮过或分配过丹尼的食物,一回到家就发现他的衣服换过,或是头发剪了,或者她母亲觉得不合适的书被悄悄搁置在阁楼某个遗忘的角落……在度过半年这样的生活后,她的精神铁定会彻底崩溃。而她母亲会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说:虽然这不是你的错,但全都是你自己的责任。你从来就没有准备好。当你介入你父亲和我之间时,你就露出本性了。
“从格雷迪的事件中,”厄尔曼说,“我推断出许多结论,如同肖克利先生似乎也从你的情况中得到一些推论一样。独居本身就有害处,最好是有家人陪伴着他。万一有麻烦的时候,我想,问题极有可能并不像撞破脑袋、使用电动工具时发生意外或者某种灾难那样的危急;比较可能的是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肺炎、手臂折断,甚至盲肠炎,这些都有足够的时间处理。
我父亲,丹尼的父亲,我的,他的。
杰克明白了他的意思。雪上摩托车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可以在一个半小时内载你下去萨德维特……也许吧。公园搜救服务中心派出的直升机可以在三个小时内飞抵这里……在最佳的情况下。但在暴风雪中,直升机绝对没办法起飞,你也别期望能用最快的速度飙雪上摩托车,就算你敢带着伤势严重的人到外头去,但外面的气温可能是华氏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如果加上风寒效应的话,甚至会到零下四十五摄氏度。
(是谁要嫁女儿?是我。六个月后父亲死于心脏病发作。)
厄尔曼露出痛苦的表情。“托伦斯先生,假设你儿子或你太太在楼梯上摔倒,跌破了脑袋,到那时你会认为这地方与外界断绝联系吗?”
那天早晨的前一晚,在他进房前她几乎一直清醒地躺着,思考着,做出决定。
“那这地方并没有真正与外界失去联系。”
她告诉自己,离婚是无可避免的。她的决定无关她的母亲和父亲,也无关她对他们婚姻怀着的内疚,和她觉得自己不够称职的想法。假如她打算抢救她成年初期的任何东西,为了儿子,为了自己,那就非得离婚不可。墙上的笔迹狂乱却清晰。她丈夫是个酒鬼。他的脾气本来就坏,加上现在喝酒喝得凶,写作又非常不顺,他再也无法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无论是不是意外,他折断了丹尼的手臂。而且他即将失去工作,若非今年就是明年吧!她已经留意到其他同事太太同情的眼神。她告诉过自己要尽可能死守住婚姻这份麻烦的工作,但现在不得不放弃了。杰克可以有充分的探视权,她只需要他的赡养费直到她能找到工作独立自主为止。她动作得相当迅速,因为她不晓得杰克能够支付赡养费多久。她会尽量不夹带太多的怨恨来提出离婚,但是他们的婚姻关系必须终止。
“我不敢确定,”厄尔曼说,“饭店的确有双向沟通的无线电对讲机,沃森先生会带你去看,同时还会给你一张播送的正确频率表,万一你需要求救的话。从这里到萨德维特的电话线仍架设在地面上,几乎每年冬天都会突然有段时间不通,而且有可能持续三个礼拜到一个半月。另外,在设备仓库里有辆雪上摩托车。”
她如此想着,陷入不安的浅眠中,被亲生母亲和父亲的脸孔纠缠着。母亲说,你一无是处,只会破坏家庭。牧师说,是谁要嫁女儿?父亲说,是我。然而到了明亮晴朗和煦的早晨,她的想法依旧不变。她背对着他,双手至腕关节全浸在温暖的洗碗水中,心里不好受地开口。
“但这不尽然是真的,不是吗?这里有电话,可能也有民用频段的无线电对讲机。而且落基山国家公园在直升机可达的范围内,这么大的地方铁定有一两架直升机吧!”
“我想要跟你谈谈什么可能对我和丹尼最好。也许,对你也是。我想,我们早在之前就该谈了。”
“不,肖克利先生告诉我你不再喝酒了。他也告诉我你上一份工作的事……或者我们该说,上一个负责的职位?你之前在佛蒙特州的私立预备中学教英文。你的情绪失控了。我相信我不需要再讲得更具体。但是我碰巧相信格雷迪的事件与这是有关联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嗯,过去的历史提出来谈。在一九七〇年跨一九七一年的冬天,我们刚重新整修完‘全景’,不过还没开始第一季的营运,我雇用这……这个名叫德尔伯特·格雷迪的不幸男人,他搬进你和你太太、儿子将要共同生活的住处。他有太太和两个女儿。我还没交待清楚,最主要的是这儿冬季的严酷环境,还有格雷迪一家将会与外界隔绝长达五到六个月的事实。”
然后他说了奇怪的话。她原本预期会看见他的怒火,激起他的怨恨和反唇相讥。她预料他会疯狂地冲向酒柜。但绝没料到如此轻柔,几乎毫无抑扬顿挫的回答,这完全不像他。简直就像与她生活了六年的杰克昨晚再也没回来,仿佛某个她从不认识或不十分清楚的神秘分身取代了他。
杰克感到一抹热切的笑容——与露齿的公关式笑容恰恰相反的——缓缓地在他嘴角绽开。“就因为这样?我很讶异艾尔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戒了。”
“你能为我做件事吗?帮我一个忙?”
“我犯了错,我坦白地承认。那男人是个酒鬼。”
“什么忙?”她得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别发抖。
厄尔曼以品评的眼光冷淡地注视杰克。
“我们一个礼拜后再谈,如果到时你还想谈的话。”
“‘全景’之所以会亏那么多钱,其中一个原因是每年冬季的损耗。它耗掉非常多的毛利,多到你恐怕不敢相信,托伦斯先生。这儿的冬天是难以想象的严酷。为了对付这个问题,我派了全职的冬季管理员来管锅炉,每天轮流替饭店各个不同区域放暖气,负责修理破损的东西,做修缮的工作,让自然的力量找不到据点,并且随时警觉任何以及每个不测的事件。我们第一年冬天,我雇了一家人,而不是一个人,结果却是场悲剧,可怕的悲剧。”
她同意了。他们之间依然没提及那个词。那个礼拜他比以往更常去见艾尔·肖克利,但他早早就回家,气息中也没有酒精味。她幻想她闻到了,但心里明白实际上并没有。再过一周。又一周。
他说:“厄尔曼先生,我看不出来全景饭店显然多彩多姿的历史和你觉得我不适合这个职务中间有什么关联。”
离婚暂停审议,从此没有再提起。
杰克认为这个麻烦矮子确实骄傲得有道理,不过,原先的厌恶感突然高涨,再度淹没了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仍在怀疑,依然没有一点头绪。这话题成为他们之间的禁忌。他就像是在转角探身出去,看见意料之外的怪兽隐身在那儿等待着,蹲伏在它以前杀害掉的干枯骸骨之间。烈酒仍在柜子中,但他丝毫没碰。她好几次考虑要把酒扔掉,但到末了总是打消念头,仿佛一旦做了,某种不明的魔咒会就此破解。
“一九七〇年,肖克利先生和他的一群合伙人买下饭店,将管理的工作交给我。我们也在赤字中营运了好几年,但我很高兴地说,目前的饭店业主对我的信任不曾动摇过。去年我们达到损益平衡。今年‘全景’的账目出现黑字,是近七十年来首次赚钱。”
另外还要考虑的是丹尼的事。
“在损失三百万后,德温特把饭店卖给一群加州的投资客。他们经营‘全景’的经验同样凄惨,反正就是不善于经营饭店。
倘若她觉得自己不了解丈夫,那她对她的孩子则是敬畏。“敬畏”完全是照字面上的意思:一种无法言明的迷信恐惧。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杰克郑重地说。短柄槌球场,前面还有一座绿雕花园,里头满是以树篱修剪成形的动物。接下来还有什么?在设备仓库后头有和实物同等大小的威格利叔叔棋盘游戏吗?他对斯图尔特·厄尔曼先生十分厌烦,但看得出来厄尔曼还没结束。厄尔曼将继续发表意见,说完每一字每一句。
微微打着盹儿,丹尼诞生那一刻的影像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再度躺在分娩台上,浑身是汗,头发束起来,两脚张开跨在脚蹬上。
“就是我们槌球的英国祖先,托伦斯先生。槌球是次等的短柄槌球。传说中,德温特从他的社交秘书那儿学会后,就全心喜欢上了这种运动。我们的球场可能是全美国最棒的短柄槌球场。”
(由于他们不断给她吸入笑气,所以她有一点点亢奋;在某个时间点甚至嘟囔着说,她觉得像在拍轮暴的广告,一旁的护士是个老手,助产过的婴儿可以组成一所高中,她觉得温迪的幻想非常好笑。)
“短柄槌球?”
医生站在她分开的两腿间,护士则站到旁边,一边准备器具一边哼唱着。剧烈、鲜明的痛楚以稳定缩短的间距出现,她好几次尽管觉得丢脸仍尖叫出声。
“对,他点到的每样东西似乎都变成了金子……除了全景饭店。在战后第一位客人踏进饭店大门之前,他就挹注了超过百万的资金,将年久失修的废墟改头换面成观光名胜。短柄槌球场就是德温特加盖的,你刚才到的时候,我看见你一副很欣赏的样子。”
之后医生相当冷酷地告诉她必须用力,她照着做,接着感觉医生从她身上取出某样东西。那感觉清晰分明,她一辈子不会忘记——那东西被拿出来。然后医生抓住她儿子的腿,把他举起来,她看见他小小的性器官,立刻知道他是个男孩。在医生摸索着空气呼吸器时,她瞥见了别的东西,原本以为所有的呐喊已用尽,但那东西恐怖到让她找到力量再度尖声大喊:
“我听过这个名字。”杰克说。
他没有脸!
厄尔曼皱起眉头,但没理会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全景’对沃森先生而言负担太沉重,他在一九一五年把饭店卖掉。后来在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九年、一九三六年,饭店分别再度易手。有一段时间就这样空着,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霍勒斯·德温特,这位身为百万富豪的发明家、飞行员、电影制作人及企业家买下了‘全景’,整个儿地重新翻修。”
不过,婴孩当然有脸,丹尼本身可爱的脸蛋,出生时罩着他的羊膜如今存放在小罐子里,她几乎感到可耻地一直保留着。她并不赞同古老的迷信,然而尽管如此她仍旧保存着羊膜。她不同意无稽之谈,但这男孩打从一开始就很不寻常。她并不相信预知的能力,但是——
“哈定和尼克松住过,我不会觉得太骄傲。”杰克喃喃地说。
爸爸是不是出车祸了?我梦见爸爸出了车祸。
厄尔曼说:“全景饭店是在一九〇七年到一九〇九年兴建的。最近的城镇是萨德维特,从这里往东四十英里的地方,中间的道路在十月下旬或十一月的某个时间点就会封闭,一直要到来年四月的某个时间点才会开通。饭店是一位名叫罗伯特·汤利·沃森的人盖的,他是我们目前的维修工人的祖父。范德比尔特家族住过这里,还有洛克菲勒、阿斯特及杜邦等豪门世家。另外曾经有四位总统住过总统套房:威尔逊、哈定、罗斯福和尼克松。”
有件事改变了他。她不相信只是因为她准备要提离婚就能改变他,那天早晨之前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在她睡得不安稳的时候出事了。艾尔·肖克利说没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事都没有,但他说这话时目光回避着她;而且倘若你相信同事的流言蜚语,据说艾尔也在戒酒。
他望着杰克等待回应,杰克再度亮出公关式笑容,大大地咧开嘴,无礼地露出牙齿。
爸爸是不是出车祸了?
“托伦斯先生,我相信你不是十分喜欢我,我并不在乎。毫无疑问,你对我的感觉不影响我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你并不适合这份工作。从五月十五日到九月三十日‘全景’营业的这段期间,总共雇用了一百一十位全职员工,可以说是饭店内每间房配置一人。我不认为他们许多人喜欢我,我甚至怀疑他们有些人觉得我有点讨厌。他们对我个性的判断或许没有错,我要是用饭店该有的方式来管理的话,就必须有点讨人厌。”
也许是命中偶然的碰撞,当然没有更具体的证据。她比平常更仔细地看了当天和隔天的报纸,但没有一则新闻能与杰克联想在一起。老天保佑,她一直在寻找肇事逃逸的车祸,或是造成重伤的酒吧口角,或……谁知道呢?谁想要呢?可是没有警察上门拜访,来询问问题,或带着搜索令让他有权从福斯车的保险杆上刮下油漆采证。什么事也没有。只有丈夫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和儿子醒来时睡得迷迷糊糊的问题:
杰克的双手在膝上紧握着,使劲地相互捏紧,冒着汗。啰哩叭唆的麻烦矮子,啰哩叭唆的麻烦矮子,啰哩叭唆的——
爸爸是不是出车祸了?我梦见……
“托伦斯先生,我非常坦白地告诉你。艾伯特·肖克利是非常有权势的人,占全景饭店很大的股份。饭店本季有盈余,是史上头一遭。肖克利先生也是董事会的一员,但他不适合经营饭店,他恐怕是第一个承认这点的人。然而,在选管理员这件事上,他的意愿表达得相当明显。他希望我雇用你。我会照他的意思做,但是假如这件事我有权自己做主的话,我是不会雇用你的。”
她醒着的时候,不愿承认自己是为了丹尼而不得不和杰克在一起,但如今,在浅眠的时候,她可以坦承:几乎打从一开始,只要杰克开口丹尼就是他的,正如她几乎从一出生就是她父亲的一样。她不记得丹尼曾吐过一整瓶的奶在杰克的衬衫上。每当她厌烦得放弃喂丹尼时,杰克总能让他乖乖吃下,即使在他长牙齿,显然疼得没法咀嚼的时候。丹尼肚子痛的时候,她必须抱着他摇上一个小时,他才会安静下来;杰克却只需要抱起他,绕着房间走两圈,丹尼就会在杰克的肩膀上睡着,大拇指牢牢地塞在嘴里。
他们回到原本的位置,厄尔曼坐在办公桌后头,杰克在前面,应征者和面试官,乞求者和心不甘情不愿的施恩者。厄尔曼将干净粗短的手交握放在桌垫上,直视着杰克,一个矮小、即将秃头的男人,穿着银行职员的西装和朴素的灰色领带。翻领上的花与另一边翻领上的小别针相对称。别针上仅用金色的小字写着职员。
他不介意换尿布,甚至那些他称之为“特别快递”的。他可以抱着丹尼连续坐上好几个钟头,让丹尼在他的大腿上跳,陪他玩手指游戏,当丹尼戳他鼻子咯咯地笑倒时,对丹尼做鬼脸。他调好配方奶并完美无瑕地喂丹尼吃,之后轻拍丹尼的背让他把嗝全打出来。从儿子还是小婴孩起,他就会载他一起去买报纸或一罐牛奶,又或是去五金行买钉子。他在丹尼仅六个月大时,就带丹尼去看史托文顿对基恩的足球赛,而丹尼整场球赛从头到尾动也不动地坐在父亲的膝上,身上裹着毛毯,肥嘟嘟的拳头里紧抓着一支史托文顿的小拉拉队队旗。
他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一本便条簿(每一张都以黑色粗体字印着斯图尔特·厄尔曼办公桌所有),在纸上潦草地记着笔记,撕下,丢进发文篮。纸条搁在篮子里显得孤零零的。便条簿又隐没在厄尔曼的上衣口袋,宛如魔术师的戏法结束。好,你看着喔,杰克男孩,现在你看不见了。这家伙真是聪明绝顶。
他爱他的母亲,但他是父亲的儿子。
“沃森会带你参观。地下室的平面图在锅炉室的墙上。”他眉头紧锁,像是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是要表现出身为经理,他不干预“全景”营运中诸如锅炉、水管这类平庸的小事。“在那下面也摆放些捕鼠器或许是不错的主意。稍等一下……”
她难道没有屡次感觉到儿子无言地反抗整个离婚的想法吗?她在厨房思索着离婚的事,边转动手中晚餐要用的马铃薯削皮边反复思量。一回头看见他交叉双腿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盯着她看,眼神似乎受到惊吓,同时又带着责备。带他到公园散步时,他会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近乎恳求地问:“你爱我吗?你爱爸爸吗?”她会困惑着点头,或是回答:“亲爱的,我当然爱你们啊!”听完他会跑到养鸭池,把鸭子吓得呱呱叫,在他攻击的小小残暴行为下惊慌失措地拍动翅膀,留下她不解地盯着他的背影。
“只对地下室有疑问,”杰克说,“对冬天值班的管理员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一层,可以说是主要的工作范围吧!”
甚至有的时候,她决定起码要与杰克讨论一下这议题的决心瓦解,似乎并非出于自己的软弱,而是屈服于儿子坚定的意志力。
“好啦,大厅层。中央是登记柜台,柜台后面是办公室。大厅从柜台往各个方向延伸出去,都是八十英尺。西侧这边有全景餐厅和科罗拉多酒吧,宴会厅和舞厅等设施是在东侧。有疑问吗?”
我不相信这种事。
杰克摇摇头。厄尔曼迅速将二楼和一楼的平面图挪开。
但在睡梦中,她确实相信。在丈夫的种子在股间逐渐干掉、沉沉欲睡的时候,她觉得他们三人永远焊接在一起,若是他们三位一体有一天被拆散,绝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位造成的,而是由外头的力量瓦解的。
“四十间房,”厄尔曼说,“三十间双人房,十间单人房。一楼则各二十间。另外每一层楼有三间收放床单、毛巾的亚麻布织品储藏柜,还有一间储藏室,二楼是在饭店的最东边,一楼则是在最西边。有问题吗?”
大多数她所相信的都是以她对杰克的爱为中心。她从未停止爱他,或许丹尼的意外后紧接着的黑暗时期是个例外。她也爱她的儿子。最重要的是,她爱他们在一起,散步、骑车,或是单单坐着;玩抽鬼牌游戏时,杰克的大头和丹尼的小头警觉地露出在排成扇形的纸牌上方;共享一罐可乐;一起看报纸上的滑稽漫画。她喜欢有他们陪着她,她向敬爱的神祈祷,艾尔替杰克找来的饭店管理员工作将会是另一段美好时光的开端。
厄尔曼将三楼的平面图再放到底下,他们继续研究二楼。
风即将扬起,宝贝,
但他保持沉默。他需要这份工作。
吹走我的忧伤……
你可不可以至少省掉这套推销辞令?
轻柔、甜美,醺醺然的歌声再次回荡,随着她进入更深层的睡眠中,在那儿思潮停止,来到梦中的脸庞也未在记忆中留下痕迹。
“全景饭店有一百一十间客房,”他用一副学者的口吻说,“其中三十间,全部是套房,就位于三楼;十间在西侧(包括总统套房),十间在中央,另外十间在东侧。全部的房间都拥有壮观的视野。”
7.另一间卧室
厄尔曼迅速拿开阁楼的平面图,放到那一叠纸张的最底层。
丹尼醒来时耳边仍残存轰隆轰隆的响声,那个酒醉、粗暴而狂怒的声音嘶哑地大喊:出来受罚!我会找到你的!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不会。”杰克说,再次亮出大大的公关式笑容。真是羞辱人。这啰哩叭唆的麻烦矮子真认为他会允许儿子在摆了捕鼠器的阁楼里玩耍吗?那里可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天知道还有别的什么?
但现在怦怦作响的是他狂跳的心脏,暗夜里唯一的声响是远处警笛的声音。
“当然不管发生任何情况,你都不会允许你儿子上去阁楼吧!”
他静静不动地躺在床上,抬头看着卧室天花板上被风吹动的树叶阴影。影子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块,形状像是藤蔓或丛林中的爬藤植物,有如厚地毯的呢绒上编织的图样。他穿着丹顿医生牌的婴儿连身睡衣,可是在睡衣和皮肤之间冒出更加贴身的汗水。
杰克虽然怀疑世界上每间饭店多少都有一两只老鼠,但仍保持沉默。
“东尼?”他悄声喊着,“你在吗?”
“最顶层——”厄尔曼神采奕奕地说,“阁楼,现在那里除了古董杂物外什么也没有。‘全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换人经营了很多次,似乎每个接任的经理都把自己不要的东西全堆到上面的阁楼里。我要在那里面四处散布些捕鼠器和毒药。有些负责三楼的清洁女服务生声称,她们听到过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不相信,一点也不信,不过绝对不能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让一只老鼠住进全景饭店。”
没有回答。
他拿回五大张纸,放到光滑平坦的胡桃木桌面上。杰克与他并肩而立,清楚地闻到厄尔曼的古龙水香味。我的男人要么抹英伦皮革香水,要么就一丝不挂。这句广告语毫无来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不得不将舌头紧紧夹在齿间,以免爆笑出声。墙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全景饭店厨房的声响,午餐过后声量逐渐降低。
他偷偷溜下床,放轻脚步不作声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如今寂静无声的阿拉帕荷街。现在是凌晨两点,外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人行道上飘动的落叶、停着的车子和克里夫布莱斯加油站对面街角的长颈路灯。顶上罩着灯罩动也不动地站着的路灯,看起来有如太空秀中的怪物。
厄尔曼站起身,走到角落的档案柜。“托伦斯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绕到桌子这边来。我们来看一下饭店的平面图。”
他抬头张望街道两边,睁大眼睛找寻东尼招着手的细长身影,但是找不到任何人影。
厄尔曼没有回以笑容。他将杰克的求职函迅速收回档案夹,再把档案夹放入抽屉。桌面上现在完全清空,只剩下一张桌垫、一个电话、一盏强光台灯和一个收/发篮。收/发两边也都是空的。
风呼呼吹过树梢,落叶沙沙地舞上空无一人的人行道,在停靠车辆的轮轴盖附近打转。那声音极其细微悲伤,男孩心想自己也许是全波尔德唯一够清醒能听得到的;至少,是唯一的人类。他无法得知深夜里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在外头,饥渴而鬼鬼祟祟地穿梭在阴影间,观察并嗅闻着微风。
杰克笑了,大大咧开嘴的公关式笑容。“我们希望如此,我想。以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他相当独立自主。”
我会找到你的!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你儿子也很特别吗?”
“东尼?”他再次低呼,但没抱太大的希望。
“温迪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唯有风回应了他,这次更强劲地吹着,将叶子吹得四散,飞过他窗户底下倾斜的屋顶,有的滑入雨水槽,就在那儿歇息宛如疲累的舞者。
“我刚刚问,你太太是否充分了解你要在这里承接什么样的工作。另外当然,还有你的儿子——”他低头看着摆在面前的求职函。“丹尼。你太太一点也没有被这主意给吓坏了?”
丹尼……丹……
“抱歉,您说什么?”
他被这熟悉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头探出窗外,小手抓住窗台。随着东尼的声音,整个夜晚似乎无声地偷偷苏醒过来,并且在风声停歇,叶子静止不动,阴影也停止晃动时喃喃低语。他觉得自己看见有个更暗的影子站在一条街外的巴士站牌旁,但是很难分辨究竟是真的还是眼睛的错觉。
厄尔曼刚问了一个问题他没有听清楚。这不大妙;厄尔曼是会将此类过失归档入内心的旋转式名片架,留待以后考虑的那种人。
别走,丹尼……
杰克聆听厄尔曼说话时,他自己承认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谁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他大概都不可能喜欢。
接着风又强劲地吹,害他眯起眼睛,然后巴士站牌旁的影子消失了……如果它曾站在那儿的话。他站在窗边
厄尔曼身高五英尺半,行动的时候总是迅速又带点神经质,那似乎是所有矮胖男人专属的特色。头发的分线清楚分明,深色的西装朴素却让人感觉安心。那西装对付钱的顾客说,我是可以倾听你的问题的人;对雇用的帮手则说得较为简单不客气:你,这招最好管用。西装的翻领上别着红色的康乃馨,或许是避免街上的人误把斯图尔特·厄尔曼看成了当地的丧葬业者。
(一分钟?一小时?)
杰克·托伦斯心想:啰哩叭唆的麻烦矮子。
又待了一阵子,但是没再听见东尼的声音。最后他爬回自己的床上,将毯子拉起,看着外星路灯照射出的影子变成复杂的丛林,里头满是食肉的植物,一心只想悄悄地环住他,榨光他的生命,把他往下拖进幽黑之中,在那儿一个不祥的红字闪烁着:
1.面试
REDR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