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他离开这里,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就在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感到如此凄惨。他的身心共同组成极为重要的疼痛经典。他的头痛得厉害,宿醉后令人想吐的阵阵抽痛。随之而来的症状也出现了:嘴巴的味道仿佛粪肥耙子扫过口中一般,耳朵鸣叫个不停,心脏特别沉重地怦怦搏动,像鼓一样。此外,由于猛烈地撞门,他的两肩剧烈疼痛,喉咙因为无用的吼叫擦破皮而感到刺痛。门闩还割伤了他的右手。
他大声咀嚼着一片接一片的饼干,拒绝屈服于想吐出所有东西的悲惨的胃。他想起口袋里的伊克赛锭,但决定等到胃稍微舒服一些再说。既然马上会吐出来,实在没道理吃止痛药。得用用大脑,有名的杰克·托伦斯的大脑。你不是曾经打算靠聪明才智过日子的家伙吗?杰克·托伦斯,最畅销的作家。杰克·托伦斯,众所周知的剧作家,纽约评论界大奖的得奖者。约翰·托伦斯,文学家、受人尊重的思想家,七十岁时由于其犀利的回忆录作品《我在二十世纪的岁月》而获得普利策奖。所有的这些废话总归起来就是:靠你的聪明才智过日子。
他坐在食物储藏室的地板上,两腿伸向前,两腿间放着一盒脆司吉薄脆饼干。他盯着门,一片一片地吃着薄脆饼干,并没有品尝味道,只是吞食而已,因为他得吃点食物。等他脱离这里后,他将会需要力气,所有的力气。
靠聪明才智过日子就是永远知道黄蜂在哪里。
48.杰克
他又往嘴里塞了一片脆司吉,咔嚓咔嚓地嚼着。
“全景”在他们四周苏醒过来。
他猜想,归根究底,就是他们缺乏对他的信任。他们不相信他知道什么对他们最好,并且知道如何取得。他的妻子企图窜夺他的权力,先是用光明正大的
他们倾听电梯的声响,眼睛圆睁,搂抱着彼此。电梯从一层楼升到另一层楼,铁栅咔咔作响地拉开,黄铜门砰的一声打开,只听见笑声、酒醉的叫嚣声、偶发的尖叫声,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算是吧)
电梯又在运转了。
手段,然后再用肮脏下流的招数。当他用合情合理的论点推翻她的小劝告和泣诉的异议时,她就让他儿子转而对付他,企图用酒瓶杀死他,再把他锁起来,偏偏在该死可恶的食物储藏室。
十五分钟后,一声金属猛烈摩擦的咔咔巨响打破了寂静。接着是沉重的咔嚓声和机械的轰轰声。温迪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然而,他的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唠叨不休。
(他逃出来了吗?)
(对,不过那些酒是从哪儿来的?那不才是真正的重点吗?你很清楚自己喝酒后会出什么事,根据痛苦的经验你就应该明白这一点。你一旦喝了酒,就会丧失理智。)
他们两个人小睡得极不安稳。温迪仍把丹尼抱在怀里,她还没醒,但丹尼醒了。寂静让人感觉更糟,比尖叫和撞击坚固的食物储藏室门的声音更为不祥。爸爸又睡着了吗?还是死了?还是怎么了?
他把整盒脆司吉用力扔到狭小空间的另一头。饼干盒撞到罐头的货架,落到地板上。他注视着那个盒子,用手擦擦嘴唇,然后看一下手表,快要六点半了。他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他太太把他锁在这里头,而他在里面他妈的好几个小时了。
大约四点半,正当日光开始减弱时,尖叫声停止了。
他开始同情他父亲。
外头,风呼啸狂吼着。
杰克现在才注意到,有件事他从未问过自己,一开始究竟是什么逼使他爸爸喝酒的呢?而且实际上……当你进一步归结他以前的学生喜欢说的“事实的根本”……难道不是他所娶的女人吗?脸上总是带着认命殉道的表情,无声地在屋里拖着脚步走来走去的女人,这种没骨气的寄生虫?绕在爸爸脚踝上的爱情枷锁?不,不是爱情枷锁。她从来没有有意想让爸爸成为囚犯,如同温迪对他所做的。就杰克的父亲而言,应该比较像是弗兰克·诺里斯的伟大小说《麦克悌格》的结局中,牙医麦克悌格的命运:铐在荒地里的死人身上。没错,那样比较恰当。他母亲的精神和心灵都死去,凭借着婚姻给他父亲戴上手铐。然而,即使爸爸拖着她渐渐腐烂的尸体走过一生,他仍努力做对的事。他试着教育四个孩子明白是非,遵纪守法,更重要的是,尊重父亲。
“噢,丹尼,我也爱你。”
好吧!他们是忘恩负义的人,他们全都是,包括他自己。现在他正付出代价;他自己的儿子也变成忘恩负义的人。但是仍有一线希望。他会想办法离开这里,会严厉地惩罚他们两人。他会为丹尼树立榜样,这样子丹尼长大后总有那么一天,会比他自己还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完,抱住她。
他记得那个星期天的晚餐,父亲在餐桌上用拐杖殴打母亲……当时他和其他人多么的惊恐。如今他能明了那是多么必要,可以看出父亲只是假装酒醉,自始至终父亲隐藏在表象下的头脑是多么的敏锐、活跃,一直关注寻找对他的那些最细微的不敬征兆。
“我爱你,妈咪。”
杰克爬到饼干盒前,坐在她奸诈锁上的门边,又吃起来。他好奇父亲到底看到什么,他如何演戏揭穿她的假象?她曾经掩嘴偷偷嘲笑他吗?对他吐舌头?比划猥亵的手势吗?或者只是傲慢无礼地看着他,深信他愚蠢地醉到看不清吗?无论如何,他当场逮到她了,并且严厉地责罚她。现在,二十年后,他终于懂得赞佩父亲的智慧了。
“我们要去钓鱼。我们租艘船去钓鱼,就像去年我们在查特顿湖那样,你跟我,还有你爸爸。也许你会钓到一条鲈鱼当我们的晚餐。也可能我们什么都没钓到,但是肯定会玩得很开心。”
当然,你可以说爸爸很笨才会娶到这样的女人,才会一开始把自己铐在那具死尸上……而且是具不懂敬畏的尸体。可是年轻人仓促成婚,事后必定后悔,或许爸爸的爸爸娶了同一类型的女人,因此杰克的爸爸无意中也娶了一位,就如杰克本身一样。除了他的妻子,不满足于扮演毁掉一种事业再破坏另一种的消极角色,而是选择了恶毒的积极任务,努力毁坏他最后及最好的机会:成为“全景”员工的一分子,并且迟早可能爬升……扶摇直上到经理的位子。她一直拒绝把丹尼交给他,而丹尼是他的入场券。当然,这是非常愚蠢的——既然有了父亲,干吗还要儿子呢?——不过雇主们经常有笨点子,这是已谈好的条件。
丹尼贴靠在她的胸口摇摇头。他不知道。感觉上似乎永远不会再有春天。
如今他看得出来,他是不可能和温迪讲道理的。在科罗拉多酒吧时,他白费力气地试着同她讲理,可是她不但拒绝听,还用酒瓶砸他的头。不过,还有一次机会,很快就到了。他会脱离这里。
“丹尼,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事的。就算哈洛兰没收到你的讯息,其他人也会来,只要等暴风雪过去。反正在那之前也没人能上山来,不管是哈洛兰先生或其他任何人。但是等暴风雪停了,一切又会恢复正常。我们会离开这里。你知道我们明年春天要做什么吗?我们三个人?”
他突然屏息侧头。某处钢琴在弹奏布基伍基乐曲,人们高声笑着,并跟随音乐拍手。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显得模糊不清,但是依稀可听见。曲子是《今夜在旧城狂欢》。
温迪立刻将唱机的音量降低,将他抱在她膝上轻轻摇晃起来。
他的手不禁紧握成拳;他得克制自己别用双手猛敲门。舞会又开始了。烈酒将会无限制地斟满。某个角落,有位女孩正在和别人跳舞,在她白色的丝质礼服下感觉起来是令人疯狂的一丝不挂。
丹尼哭了起来。
“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咆哮道,“你们两个该死的,你们会付出代价!你们得为此吃下该死的药,我向你们保证!你们——”
妈妈用小唱机播放些音乐,沙沙的乐声中充满了喇叭及长笛的声音。她疲累地对他微笑。他想要回以笑容,却笑不出来。即使音量调到很大声,他依然觉得能听见爸爸朝他们吼叫,并且猛敲食物储藏室的门,像只动物园兽笼里的动物。万一爸爸得上厕所怎么办?他要怎么上呢?
“行了,够了,好了,”就在门外一个温和的声音说,“不需要大吼大叫的,老朋友。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听见您的声音。”
(……那是爸爸抱她抱得太紧留下的痕迹。)
杰克挣扎着站起来。
他反复地转动手中的模型车,那是他熟记阅读功课后,爸爸给他的奖赏。
“格雷迪?是你吗?”
丹尼以为他们到楼上就不会再听见这些,然而他发怒的声音由送菜升降机井清清楚楚地传上来。妈妈的脸色惨白,脖子上还留有可怕的淡褐色瘀伤,那是爸爸试图……
“是的,先生,的确是我。看来您似乎被关在里头啊!”
他们穿过大厅时,一路听见爸爸在猛撞门的声音。撞门声伴随着他那粗哑、暴怒的喊叫声,就像一个失势的国王,他破口大骂脏话,说他为他们做牛做马了那么多年,他们两人居然背叛他,他发誓将会严惩他们,保证他们会活着后悔一辈子。
“让我出去,格雷迪。赶快。”
他们坐在住处的大床上。丹尼手上拿着那台怪物从遮阳篷探出头来的紫色福斯模型车,不由自主地反复地翻来转去。
“我看您没办法处理我们谈过的事啊!先生。纠正您的妻儿。”
这是漫长的一天的午后三点。
“就是他们把我锁在里面的。看在老天的份上,把插销拔开!”
47.丹尼
“您让他们把您关在里头?”格雷迪的声音显露出教养良好的惊讶。“噢,天哪!一个身材只有您一半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差点将您成为高级经理的路给堵住了,是吗?”
“是饭店,”丹尼说,“是饭店。我记得。”但是他回过头去看,小脸蛋惊恐得皱在一起。
杰克右边太阳穴的青筋开始跳动。“放我出去,格雷迪。我会收拾他们的。”
“你们给我回来,马上放我出去!”杰克高声大吼。他用指甲攻击门的内侧,传出刮擦、断裂的声音。
“您真的会吗?先生?我很怀疑。”教养良好的惋惜取代了教养良好的讶异。“我不得不痛心地说我十分怀疑。我,以及其他人,真的相信您的心不在此,先生。您没有……胆量做这件事。”
“来吧,博士,”她说,讶异于自己的口气镇定。“记住,现在说话的不是你爸爸,是饭店。”
“我有!”杰克大喊,“我有,我发誓!”
丹尼呜咽。温迪望着他,觉得他马上会昏倒。
“您会把儿子带来给我们吗?”
“温迪,你让我出去!现在马上放我出去!你这个只值五分钱的妓女!你放我出去!我是说真的!让我离开这里,那我就算了!如果你不照做,我就会痛扁你一顿!我是说真的!我会狠狠地揍你,揍到连你自己妈妈在街上都会和你擦身而过!立刻给我开门!”
“会!我会!”
他们可以听见厚达半英寸的实心橡木后面,他的气息急促地呼进呼出。
“您的妻子会非常强硬地反对,托伦斯先生。她看起来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稍微强硬些,也比较机智一点。她无疑地似乎胜过您一筹啊!”
丹尼看着她,脸色苍白得如窗玻璃。
格雷迪窃笑。
“丹尼,你听爸爸的话!你照我说的去做!你照着做,否则我会痛打你一顿,让你永远不会忘记。打开门,不然我会把你那可恶的脑袋打扁!”
“托伦斯先生,或许自始至终我们应该要和她打交道才对。”
丹尼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插销。温迪抓住他的手,紧压在自己的胸口。
“我会带他来的,我发誓,”杰克说。如今他的脸贴在门上,他在流汗。“她不会反对的,我发誓她不会。她不能。”
“放我出去!”杰克大发脾气。“放我出去!丹尼,他妈的,我是你爸爸,我要出去!你马上照我的话去做!”
“我恐怕,您不得不杀了她。”格雷迪冷酷地说。
丹尼的小手摸找着插销。温迪距离太远,无法帮忙;他究竟是会关在里头还是解脱,其结局将在两秒钟内决定。丹尼第一次没抓着,又再次摸到,当底下的门闩开始疯狂地上下抖动时,他正好将插销锁上。接着插销就挺在那儿,杰克用肩膀猛力撞门,发出一连串的砰砰巨响,而插销——这个直径四分之一英寸的钢条——丝毫没有松脱的迹象。温迪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我会做我该做的事,只要让我出去。”
就在杰克猛然跳起的同时,丹尼使劲一推砰地把厚重的木门关上。门立即闩上了,杰克徒劳地用力撞门。
“您能向我保证吗?先生?”格雷迪坚持。
“丹尼,门!”温迪高声尖叫,“关门!”
“我保证,我答应,我郑重发誓,不管你要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你——”
“你们两个该死的。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是你们得不到的。这间饭店……是我的。它们要的是我。我!我!”
插销拉开时发出不清脆的喀嚓声,门抖抖索索地打开四分之一英寸。杰克的话和呼吸顿时停住。一时间,他觉得死神本人就站在门外。
他的动作很快,迅速得令人惊讶,一只手突然挥出,她必须横跨一步,几乎是跌出门外,才避开他的掌握。然而,他还是一把抓到她的浴袍,袍子裂开时他发出深沉的咕噜声。他爬起来趴着,头发披散在眼睛上,就像某种壮硕的动物:一只大狗……或是狮子。
那种感觉消失了。
她跨过他身上。
他低声说:“谢谢你,格雷迪。我发誓你不会后悔的。我发誓你不会的。”
“你在做什么?温迪?你在干什么?”
没有回答。他意识到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只有外头风冷漠地呼呼作响。
温迪用膝盖顶开食物储藏室的门,几乎没注意到干果的刺鼻气味飘送出来。她再次抬起杰克的脚,将他拖进去。现在她已达到力气的极限,剧烈地喘着气。当她猛拉开灯的链条时,杰克的眼睛又颤动着张开。
他推开食物储藏室的门,铰链发出微微的嘎吱声。
“你抄了一份,”爸爸告诉他。“我知道你抄了,还在这里的某个角落。我会找出来的。我向你保证,我会找到……”他的话再度含糊地中断。
厨房空无一人。格雷迪走了。日光灯管冰冷的白色强光下,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不动。他的视线落在他们三人一起用餐的那张大砧板上。
“快点。”他说着低头看。杰克的眼睛又颤动着睁开,这回爸爸直视着他,眼神异常地呆滞,带着疑问。
砧板上面立着一个马丁尼酒杯、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琴酒和一个摆满橄榄的塑料盘。
“这儿。”他低声说,将妈妈颤抖的手拨到一旁;他自己的也抖得差不多一样厉害。他用掌根敲松卡榫后,轻易地拉开插销。
倚靠在砧板旁的是从设备仓库取来的短柄槌球杆。
他抬头看母亲,仍然在和插销奋战,立刻看出问题在哪儿。她在试图拉开之前忘记先旋转插销。小卡榫陷在了V形凹槽里。
他凝视球杆好长一段时间。
“正要去睡觉,爸爸,”丹尼紧张不安地说,“你知道的,睡觉时间到了。”
没多久,一个远比格雷迪的声音低沉、强而有力的声音,从某处,各个角落……从他心里传来。
“丹尼?”杰克的声音纵使仍然含糊不清,却带点轻柔的威胁。“是你吗?乖博士?”
(托伦斯先生,要信守你的承诺啊!)
现在她一面啜泣,一面用双手猛拉插销。
“我会的。”他说。他听见自己口气谄媚卑屈,却无力控制。“我会的。”
“他快要醒了,妈咪!”丹尼出声警告。
他走到砧板旁,抓住球杆的握柄。
“我会处理的,”他嘟囔着,“我明白。”
举起球杆。
杰克又在地板上动了一下。
挥动。
温迪用尽全力拉,但插销丝毫没动。她无法拉开该死的插销。这真是愚蠢又不公平……她进去拿汤罐头时,毫不费事就打开了,现在却动也不动。她要怎么办呢?他们不能把他放进大型冷冻库,他会冻僵或缺氧至死。但是假如他们放他在外面,一旦他醒来……
球杆邪恶地嘶嘶划过空中。
插销卡住了。
杰克·托伦斯笑了起来。
(只要我们都能离开这里。或者但愿这只是我在史托文顿做的梦。但愿。)
49.哈洛兰上山
他们抵达食物储藏室时,温迪将杰克的脚放下,转身笨拙地应付插销。丹尼低头凝视再度松软无力地躺着的杰克。他的衬衫下摆在他们拖着他的时候,从裤子后头扯出来,丹尼怀疑爸爸是否醉到不会冷。将他像头野生动物一样地锁在食物储藏室,似乎是不对的,可是他看见爸爸打算对妈妈做的事。即使在楼上他也知道爸爸准备那么做,他的脑袋中听见他们在争吵。
时间是下午两点十五分,根据雪块凝结的路标和赫兹别克的里程表,他终于下高速公路时,离埃丝蒂斯公园不到三英里。
有一刹那,丹尼仿佛被父亲的脸吓到动弹不得,过一会儿才猝然跑到她身旁,协助她抱住父亲的左腿。他们以噩梦般的慢动作将他拖过厨房地板,周围的声响只有日光灯微弱、似昆虫的嗡嗡声,以及他们自己吃力的喘息声。
山丘上,雪比哈洛兰生平所见的都要来得更快、更猛(哈洛兰所见过的雪,或许不能说是非常多,因为哈洛兰这辈子都尽可能避免遇到雪),风则是变幻莫测地狂吹——忽而打西边来,忽而反转吹向北方,将一阵阵粉状细雪吹过他的视野,让他一再发冷地警觉到,假如他来不及转弯,就有可能冲出路面两百英尺,车子会翻身倒栽葱般地摔下去。雪上加霜的是他本身是个业余的冬季驾驶。看到中央的黄线埋在打旋、堆积的雪底下时,他吓到了;当猛烈吹刮的强风毫无阻碍地从山口吹来,居然让沉重的别克打转时,他吓坏了。当路标大多被雪掩盖,前方白茫茫一片仿佛开进免下车电影院的银幕中,只能掷硬币决定道路会转向右边或左边时,他感到恐慌。没错,他害怕极了。打从攀上波尔德与莱昂斯西边的山丘后,他就冒着冷汗开车,小心翼翼地操控油门和刹车,仿佛它们是明代的花瓶。穿插在收音机的摇滚乐之间,电台节目主持人不断敦促驾驶人别上主要干线,无论如何都别开进山区,因为许多道路无法通行,所有的路都很危险。还报道了多起小车祸,还有两起重大车祸:一群开着福斯面包车的滑雪客,以及穿过桑格果得克利斯托山脉要开往阿尔布开克的一家人。两起车祸总共有四死五伤。“所以远离这些道路,进入KTLK的悦耳音乐世界。”主持人愉快地下结论,接着播放《阳光季节》调,使得哈洛兰更显悲惨。“我们曾拥有快乐,拥有欢笑,我们曾拥有——”泰瑞·杰克斯急促不清地快乐唱着,哈洛兰愤恨地啪的一声关掉收音机,心想过五分钟再打开吧。不管广播的消息有多糟,总好过独自开在这片白茫茫的疯狂当中。
“帮我。”她压低声音说。
(承认吧!这个黑小子起码有条长长的黄色条纹……直直爬上他永远心爱的后背!)
温迪和丹尼交换了仓皇、害怕的眼色。
这一点也不好笑。要不是凭着他坚信男孩陷入可怕困境的一股冲动,早在通过波尔德之前,他就已经放弃了。即使到现在他后脑勺仍有微小的声音——他想,这是发自理性,而不是胆怯的声音——告诉他今晚就先躲在埃丝蒂斯公园的汽车旅馆,等铲雪车让中央的黄线再度露出来再走。那声音不断提醒他飞机摇摇晃晃地降落在斯特普尔顿,想起那种下坠的感觉,好像飞机将要由机鼻先着陆,把机上乘客送到地狱之门,而不是B候机楼的三十九号登机门。然而理性无法抵抗冲动。非今天不可。遇到暴风雪是他自己运气不好,他必须克服。他担心如果他没去,梦中可能得应付更糟的东西。
“你必须用烟,”杰克很快地嘟囔说,“现在跑去帮我拿汽油桶。”
强风又突然猛刮起来,这一回从东北方向吹来,你看多奇怪,竟然又转了个方向!风雪再次遮蔽了山丘的模糊轮廓,甚至道路两边的路堤。他在白色的空茫之中开车。
然而那是岌岌可危的事。他们跨过门坎,丹尼抱着父亲的头,但是进入厨房时,捧着杰克油腻头发的双手一滑,杰克的后脑撞到瓷砖,开始呻吟并动了起来。
蓦地,铲雪车的高压钠灯从浓雾中赫然出现,往前逼近,他惊恐地发现,别克的车头不是朝着钠灯的侧边,而是正对着头灯的中间。铲雪车一点也不讲究要谨守自己那一侧的道路,而哈洛兰又放任别克偏离车道。
“对。”
铲雪车柴油引擎隆隆的咆哮声硬压过风的怒号,接着是汽笛声,又猛又长,几乎震耳欲聋。
“那就好。你确定你能办到吗?”
哈洛兰的睾丸皱缩成两个装满刨冰的小皱囊,五脏六腑似乎变形成一大团橡皮黏土。白色的雪花当中突然出现色彩:冰雪凝结的橘色。他可以看到那辆高大的铲雪车,甚至连坐在单根长雨刷后司机打手势的身影都看见了。他还看见铲雪车V字形的翼型叶片,将更多的雪喷到道路左手边的路堤上,宛如苍白冒着烟的排气管。
“只是暂时的。”
叭叭叭叭叭叭叭!汽笛气愤地狂吼。
“那样好像把他关到监狱里。”
他紧踩油门,仿佛那是深爱女人的乳房,别克急速向右前方冲去。这边没有路堤;铲雪车的犁耙朝上而非朝下,想将雪直接推到悬崖下去。
“嗯。这是最好的办法,丹尼。”
(悬崖,啊对了,悬崖——)
“你确定吗,妈咪?”
哈洛兰左边的翼型叶片整整高过依勒克拉的车顶四英尺,相距不到一两英寸地迅速从旁经过。一直到铲雪车真正与他擦肩而过,哈洛兰都认为撞车无可避免。他一半祈祷,一半对男孩无声地道歉,如破布般支离破碎的祷告掠过他的心头。
“我有办法的。”她又开始拖他。丹尼站在杰克旁边。杰克的一手从胸口滑落,丹尼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回原位,满怀着爱意。
然而铲雪车通过了,旋转的蓝灯在哈洛兰的后照镜中不断地闪烁。
“你还好吗,妈咪?他……他太重了吗?”
他操纵别克的方向盘,转回左边,但是车丝毫不听指挥。急冲变成滑行,别克如做梦似的飘向悬崖边缘,从挡泥板底下激起雪花泡沫。
然而她接着想起,忐忑不安地,那老船员仅仅几秒钟后就暴毙身亡了。
他迅速将方向盘转到另一边,朝滑行相反的方向,车子的前后开始交换位置。哈洛兰惊慌失措,用力踩刹车,紧接着感觉到猛烈的冲击。眼前的路消失了……他直视着大雪纷飞的无底深渊,及遥远、遥远的下方隐隐约约的绿灰色松树。
剧烈地喘着气,她停顿片刻,抓住杰克的脚靠在自己臀部上。周遭环境令她想起《金银岛》中,老船长在接到盲眼皮尤传给他的黑券后的那声呐喊: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我要死了,圣母玛利亚啊,我就要死了)
她抓起杰克的两腿,开始将他顺着地板拖行。她嫁给他将近七年,他躺在她上面无数次——数以千计——可是她不曾意识到他有多么沉重。她的呼吸吃力地咻咻进出受伤的喉咙。尽管如此,她觉得比这几天要舒畅多了。她仍活着。方才险些与死神擦身而过,活着是极为珍贵的。而杰克也活着。凭着误打误撞的好运,而不是计划,他们或许找到能将他们全都安全救出的唯一方法。
车子就在此停住,以三十度角向前倾斜,左边的挡泥板卡在护栏上,后轮几乎腾空。哈洛兰试着倒退时,轮子只是空转。他的心脏如鼓王金恩·克鲁帕般狂野地击打,咚咚狂跳。
丹尼将吧台门往上搬,她则将杰克的两手叠放在他胸前,聆听他的呼吸声半晌。他的呼吸徐缓但很有规律。从他身上的气味判断,她认为他铁定喝了非常多……但他早已戒掉这个习惯了。她想大概是烈酒,加上酒瓶在头部猛敲的那一记,才让他失去知觉。
他十分小心地下了车,绕到别克后边。
“对,马上,趁他醒来之前。”
他站在那儿,无可奈何地看着后轮时,背后一个欢快的声音说:“哈啰,老兄,你八成是他妈的疯了吧!”
“我们要现在搬吗?”
他转过身,看见铲雪车停在再过去四十码处,被狂吹的大雪遮住,只看得到暴露在外的一截深褐色排气管和顶上旋转的蓝灯。司机就站在他后面,穿着羊皮长大衣,外头再罩一件雨衣,头上戴着蓝白细条纹的工作帽,哈洛兰难以相信帽子居然顶得住逆风。
“食物储藏室。那里面有食物,外头又有相当坚固的插销,而且温暖。我们可以吃冰箱和冷冻库里的东西,食物够多,可以让我们三个人撑到援手来。”
(胶水,肯定是胶水粘住的。)
“懂,”丹尼说着,点点头。“我想……如果我们能离开这里……一切就会恢复原状。我们可以把他搬到哪里呢?”
“嗨,”他说,“你能帮我拖回到路上吗?”
“我也是,”她紧紧地拥抱丹尼说,“宝贝,那就是为什么你得帮我把爸爸搬到某个地方去,搬到饭店没办法让他伤害我们、也不会伤害他自己的地方。然后……假如你的朋友迪克或是森林公园的巡逻队员来的话,我们就能把他带走。我想他可能又会恢复正常。我们全都可能没事的。我想我们还有机会,如果我们够坚强勇敢的话,就像你跳到他背上那样。你懂吗?”她恳求地看着他,心想这是何等的奇怪,她从未像此刻觉得他与杰克长得如此相像。
“唔,我想我可以,”铲雪车司机说,“先生,你跑到这上头干吗?真是找死啊!”
“我希望爸爸能完全恢复。”丹尼说着,又开始流泪。
“有急事。”
这想法令她浑身发冷。
“什么事那么紧急!”铲雪车司机缓慢亲切地说,仿佛在和心智有缺陷的人说话。“如果你再大力一点点撞到那根栏杆的话,就得等到愚人节才有人救你出来了。你不是这一带的人吧,对吗?”
“我知道你爱爸爸,我也爱。我们得记住饭店正打算伤害他,就像它要伤害我们一样。”她自己也相信这是真的。更何况,她认为饭店真正想要的可能是丹尼,那是它进展至此的原因……或许是它能够发展到这地步的原因。甚至有可能是丹尼的闪灵以某种不明的方式提供给它力量,就像电池供电给汽车里的电力设备……如同电池让车子发动。倘若他们离开此地,“全景”或许就会消退回以前半有感应的状态,仅能向比较通灵的住客播放如廉价恐怖小说般的骇人幻灯片。少了丹尼,它就只不过是游乐园里的鬼屋,或许有一两位客人会听见交谈声,或是化装舞会的幽灵声音,或者看见偶尔发生的骚动。但是如果它吸收了丹尼……丹尼的闪灵或生命力或灵魂……无论你想要如何称呼……到饭店里,到时将会变得如何?
“不是。要不是事情像我说的那么紧急,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饭店抓了爸爸。”丹尼看着杰克,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这样子吗?”司机随和地换个站姿,仿佛他们是在后面阶梯上闲聊,而不是站在大风雪中近乎大吼大叫,而且哈洛兰的车还悬在底下树梢的上方三百英尺处摇摆不定。
“我也听见了。那表示饭店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它想要伤害我们所有的人。不过我认为……我希望……它只能透过你爸爸来办到这件事。他是它唯一能影响的人。丹尼,你了解我说的吗?你能不能理解非常重要。”
“你要往哪里去?埃丝蒂斯?”
“有……饭店的人……”
“不,一个叫做全景饭店的地方,”哈洛兰说,“萨德维特再上去一点点——”
“没有。是饭店放的。这个……”她突然一阵咳嗽中断了谈话,吐出更多的血,感觉喉咙已肿胀到原来的两倍大。“饭店让他喝了。你听见今天早上他对那些人说话吗?”
但司机阴郁地摇摇头。
“坏东西,”他低声说,“之前这里完全没有,有吗?”
“我想我非常清楚那地方在哪儿,”他说,“先生,你是绝对没办法上去老‘全景’的。埃丝蒂斯公园和萨德维特之间的路况糟透了。不管我们多辛苦地铲,雪就在我们后面马上堆积起来。我从几英里外的积雪中过来,那里中间该死的有将近六英尺高。而且就算你能到萨德维特,那又怎样?从那里一路到犹他州巴克兰的道路全都封闭了。没辙啦!”他摇摇头。“先生,绝对没法到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丹尼的眼中慢慢恢复了一些知觉。
“我得试试,”哈洛兰说,使出最大的耐心以保持平常的口气。“有个男孩在上面——”
“听我说,丹尼。想要伤害我的并不是你爸爸,我也不想伤害他。饭店占据了他的人,丹尼。‘全景’占据了你爸爸。你明白我的话吗?”
“男孩?不会吧!‘全景’九月底就关了。不可能开张到现在,太多像这样要命的暴风雪。”
她设法让自己平静地说话,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丹尼的眼睛。她的声音低沉、嘶哑,几乎像是耳语。光是开口说话就极为疼痛。
“他是管理员的儿子,他遇上了麻烦。”
疼痛再度往上撕扯她的喉咙,她痛得脸皱缩起来。但是他睁开眼,双眼从带着黑眼圈的浅蓝色眼眶小心警戒地盯着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
他的耐心啪的一声用尽。
“睡觉,睡觉。晚安—安。”
“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剩下的时间你打算就站在这儿跟我闲扯淡吗?我知道,我都知道!现在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把车拖回马路上?”
“丹尼——”
“你这人性子很急啊,是吧?”司机评论,并没有因此特别烦躁。“没问题,坐回车里去吧!我的座位后头有条链子。”
“不,不,”他以嘶哑的老人声音嘟囔着说,“爸爸伤害你……你伤害爸爸……爸爸伤害你……我想要去睡觉。丹尼要去睡觉。”
哈洛兰回到驾驶座上,反应迟缓地现在才开始发抖。他的双手麻木得几乎完全没知觉。他忘了戴手套。
“丹尼,听我说——”
铲雪车后退到别克的车后,他看见司机拿着一捆长长的链条下车。哈洛兰打开车门大喊:“我能帮什么忙?”
温迪步履不稳地走向丹尼,轻触他的肩膀。丹尼往后退缩。
“别碍事就够了,”司机回喊道,“这一下子就好。”
她放开吧台,转身,看见杰克整个人摊开平躺着,破碎的酒瓶在他旁边。看起来像是被撂倒的巨人。丹尼蹲在酒吧的收款机下方,两手塞在嘴里,目不转睛地瞪着失去知觉的父亲。
他说的是真的。当链条拉紧时,一阵颤动贯穿别克的车架,一秒钟后车子已回到路上,大约朝着埃丝蒂斯公园的方向。铲雪车司机走到车窗旁,敲敲安全玻璃。哈洛兰摇下车窗。
渐渐地,她勉强成功地控制住自己。
“谢谢,”他说,“我很抱歉对你大吼。”
温迪抽噎着深吸一口气。她自己也差点倒下,紧抓住吧台边缘,勉强支撑住,意识摇摆不定,忽隐忽现。她听得见丹尼在哭,但她不知道他在何处,哭泣声听起来带着回音。朦朦胧胧地,她看见十分硬币大小的血滴落在吧台的深色表面,是从她鼻子滴下的吧,她想。她清清喉咙,吐一口口水在地板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跟着从喉咙的圆柱上升,不过,疼痛减弱成持续的隐隐压痛……尚可忍受。
“我以前也被吼过,”司机咧开嘴笑着说,“我想你是有点紧张。这个你拿着。”一副松软厚实的蓝色连指手套落在哈洛兰的膝上。“我想,等你又冲到路外头时会需要的。外面很冷。你戴着吧!除非你想要下半辈子都用编织的钩针挖鼻子。事后你再寄还给我,那是我太太织的,我非常喜欢。姓名和地址都直接缝在内衬里了。顺便说一声,我叫霍华德·柯特雷尔。等你不需要再用到的时候,再寄还给我。另外记住,我可不想还得去付不足的邮资啊!”
但酒瓶砸下来正中杰克·托伦斯的头,麦秆里的玻璃砸得粉碎。瓶子的底座又厚又重,敲在他头盖骨上所产生的声音好像健身球掉到硬木地板上。他吓了一跳,眼窝里的眼睛往上翻。她喉咙上的压力放松,然后完全松脱。他伸出双手,仿佛想要稳住身体,但最后砰的一声往后倒下。
“好的,”哈洛兰说,“谢谢。感激不尽。”
她把酒瓶拿起又放下,祈祷能命中,心知若只是击中他的肩膀或上臂,她就死定了。
“你小心点啊!我是很乐意自己带你去,不过我忙得跟猫在乱成一团的吉他弦里一样。”
(噢天哪,万一滑掉的话)
“没关系。再次谢谢你。”
她眼睛看不见,用最后一丝力量,摸索着酒瓶的颈部,好不容易找到了,感觉到滑腻的蜡滴贴着她的手。
他准备摇起车窗,但柯特雷尔阻止了他。
那只手碰到一只瓶子,就是用麦秆包裹起来当成装饰用烛台的酒瓶。
“等你到萨德维特的时候——如果你真到得了萨德维特的话——你去一趟德尔金的康诺克加油站,就在图书馆旁边,不可能错过。找一位名叫赖瑞·德尔金的,告诉他霍华德·柯特雷尔指点你去的,你想要跟他租一辆雪上摩托车。你提我的名字,给他看那副手套,就会以优惠价格租到车。”
但是所有的声响逐渐消失在又长又黑的走廊上。她的挣扎力道越来越微弱。她的一只手从他的手上滑落,缓缓地落下,直到手臂伸展出去与身体成直角,腕关节以下的手虚软无力地悬吊着,宛如溺水女人的手。
“再说一次谢谢。”哈洛兰说。
丹尼软弱地哭着。她的胸腔灼痛。杰克直对着她的脸大喊:“我要修理你!该死的你,我会让你知道谁是这里的老大!我会教你——”
柯特雷尔点点头。
红色的闪光在她的眼前跳跃,有如芭蕾舞者。房间变得更暗了。她看见儿子吃力地爬上吧台,使劲撞向杰克的肩膀。忽然间紧紧压迫她喉部的其中一只手松开,杰克大吼一声用手掌将丹尼拍开。男孩往后倒碰到空架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头晕眼花。那只手又回到她的咽喉。红色闪光开始转变成黑色。
“这很奇怪,你不可能会知道‘全景’那上头有人遇到麻烦……电话线断了,我非常肯定。不过我就是相信你,有的时候我会有些直觉。”
“妈咪!”丹尼不知从何处尖声喊着,“爸比,住手!你在伤害妈咪!”他刺耳地大声尖叫,声音尖锐清澈,对她而言,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哈洛兰点头。“我有的时候也有。”
当她的呼吸快要停止时,纯粹的惊慌完全支配了她。他的左手与右手联合起来,现在她的手可自由行动去拿刀,但她忘记了刀的事。她的两只手向上举,徒劳地猛拉他那一双更大更强壮的手。
“嗯。我知道你有。不过,你好好保重。”
他的右手摸到她的喉咙。
“我会的。”
“必须处罚,”他不满地嘟囔着,“严惩。严厉地……惩戒。”
柯特雷尔最后挥挥手消失在风雷乱舞的微暗当中,他的工作帽仍神气活现地戴在头上。哈洛兰再度出发,雪链击打在道路的积雪上,好不容易挖得够深让别克动了起来。在他后面,霍华德·柯特雷尔用铲雪车的汽笛鸣声最后祝他好运,虽然真的没必要,但哈洛兰能感受到他真心祝自己好运。
她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他踉踉跄跄地逼近她。她想起睡袍口袋里的刀,暗中摸找着,但他的左手已经一把抱住她,将她的手臂牢牢固定在身侧。她能闻到琴酒及他身上汗酸的呛鼻味道。
一天之中两个闪灵的人,他想,那应该是某种好的预兆。但是他不相信预兆,无论好坏。况且一天遇见两个具有闪灵能力的人(他通常一年当中碰到的不超过四五个)也许没有任何意义。那种定局的感觉,那种他无法解释清楚
“哼,我会修理你的。”他说着,想要用双手掐住她的咽喉。
(就像很多东西被包裹起来)
她无法开口。
的感觉仍盘踞在他心里。那是——
“你让我儿子反过来对付我,那是最差劲的。”杰克的脸一垮,现出自怨自艾的表情。“我的小宝贝,现在他也恨我。你设法办到的。那是你自始至终的计划,不是吗?你一直在嫉妒我,对不对?就像你妈一样。除非你能独占整个蛋糕,否则你不会满足的,对吧?对吧?”
别克在过一处急陡的弯道时快要打滑到一边的路上去,哈洛兰谨慎地驾驶着,几乎不敢呼吸。他再度打开收音机,是艾瑞莎,艾瑞莎相当不错。任何一天他都可以与她分享他的赫兹别克。
她惊恐得差点昏厥,终于明白与杰克在舞厅对话的是谁。
又一阵突来的强风袭击车子,让车子晃动并滑来滑去。哈洛兰咒骂着风,更加弯身贴近方向盘。艾瑞莎唱完歌,紧接着主持人又上场,告诉他今天开车是找死的好方法。
(格雷迪。)
哈洛兰啪的一声关掉收音机。
她瞪视着他,无法言语。他会先杀了她,再杀掉丹尼。然后饭店也许会心满意足,允许他自杀。就像另一位管理员。就像
他的确成功抵达了萨德维特,虽然从埃丝蒂斯公园到那儿他开了四个半钟头。等到他上高地公路时天已全黑,但暴风雪并没有显示出减弱的迹象。有两次他得停在与引擎盖齐高的积雪前,等候铲雪车出现,在雪堆中凿洞。其中一次铲雪车出现在他这一侧的道路,又一次千钧一发的局面。那位司机仅是绕过他的车子,没有下车闲聊,不过他确实送来两根指头的手势,那是全美国十岁以上的人都认得的:很危险。
“你这骗子!”他大叫,“喔,我知道你是怎么做的!我想我明白!当我说:‘我们要留在这里,我要尽我的职责。’你说:‘好啊,亲爱的。’他说:‘好的,爸爸。’然后你们就开始筹划了。你们计划用雪上摩托车。你们策划好了。但是我知道,我看透了。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以为我是笨蛋吗?”
感觉上似乎越开近“全景”,他想要加快的冲动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抑制。他发现自己几乎不间断地看手表,指针似乎跟着飞快起来。
“不,没有!我们从来没有计划任何事情!你在说——”
在转上高地后十分钟,他通过两个路标。呼啸的风清掉了路标上的积雪,因此他能够看得到。第一个写着:萨德维特十英里。第二个写着:前方十二英里的道路冬季封闭。
“喔,我懂,我现在懂了。你跟他,楼上那只小狗崽子,你们两个一起计划的,是不是?”
“赖瑞·德尔金。”哈洛兰喃喃自语。他的黑脸在仪表板黯淡的绿色光芒下显得紧张而紧绷。此时是六点十分。“图书馆旁的康诺克加油站,赖瑞——”
“别说了,”她大喊,“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喝醉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是你醉了。”
就在这时它全力袭向他,那柳橙的味道和思想的力量,狂暴、憎恨,充满杀意:
“你从来没爱过我,”他说,“你希望我们离开,因为你知道一离开我就完了。你曾经想过我的责……责……责任吗?不,我猜你他妈的从没想过。你考虑的只有如何把我拖垮。你就像我母亲一样,你这懦弱的臭婊子!”
(滚开你这肮脏的黑鬼这不关你的事你这黑鬼掉头掉头回去否则我们会杀了你把你吊死在树枝上你他妈的黑野人黑种然后再烧掉尸体我们就是这样对付黑鬼的所以现在马上掉头回去)
这个字眼让她完全愣住,因此当他松开她的脚踝,蹒跚地从跪姿爬起来站立时,她根本没办法移动,而现在他摇摇摆摆地站在她面前。
哈洛兰在车子密闭的空间内大声尖叫。这个讯息并非以言语传给他,而是以一连串好似画谜的影像,用可怕的力道猛烈撞入他的脑袋。他的双手离开方向盘,想要抹去那些画面。
“我要伤害的不只是你的脚踝,你这个婊子。”
于是车子的侧面撞到路堤,反弹回来,不断旋转,最后停住。后轮还在徒劳地空转。
“杰克,你弄伤我的脚踝了——”
哈洛兰迅速将车挡打入停车挡,然后以双手掩面。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哭泣;他口中发出的是不规律的哼—嗯哼—嗯哼的声音,胸膛起起伏伏。他知道倘若这次猛烈攻击发生在任何一边有悬崖的路段上,他很可能现在已死。也许那是它们打的主意。它随时可能再攻击他。他必须防御。一股有可能是回忆、势力庞大的红色力量包围住他,他淹没在自己的天赋能力中。
“喔,是啊。你和丹尼纯粹想要帮忙。”紧握住脚踝的手逐渐加力。杰克一方面仍牢牢抓住她,一方面摇摇晃晃地跪起来。“你想要帮助我们全都离开这里。但是现在……我……逮到你了!”
他把两手从脸上挪开,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什么都没有。假如有东西想要再吓他的话,它并没有穿过。他被隔离起来了。
“杰克,我想要帮忙。”
那孩子已出事了吗?噢天哪,小男孩已经出事了吗?
“抓到你了!”他说着,咧嘴笑了起来。他身上有股走味的琴酒及橄榄的气味,似乎引爆她心中过往的恐惧,比饭店自身能提供的任何恐惧还要来得可怕。她心里恍惚地想,最糟的情况就是一切回归于此:她与她醉酒的丈夫。
所有的影像中,最令他不安的是沉闷的重击声,好像槌子噼噼啪啪地打在厚起司上。那是什么意思呢?
“杰克!你在干——”
(天哪,别是那小男孩。天啊!求求你。)
他的手粗暴地抓住她的脚踝。
他将排挡杆降到低挡,一次加少许油进引擎。轮胎转动,卡住,转动,又卡住。终于,别克开始动了,车头灯光无力地穿过飞旋的风雪。他看一下表,现在快要六点半,他开始觉得其实非常迟了。
“是我,”她说,“你觉得你有办法上楼吗?如果我搀着你的话?杰克,你到哪里——”
50.REDRUM
“温迪?”他问,“是你吗?”
温迪·托伦斯犹豫不决地站在卧室中央,望着熟睡的儿子。
当她走到杰克身边时,他翻过身来,张开眼睛,向上盯着她。有一瞬间,他的目光一片茫然,半晌才清醒过来。
半小时前,声音停了;所有的声音——电梯、舞会,房间门开开关关的声音,都消失了。可是这非但没有令她安心,反而让她内心逐渐增强的紧张更为加剧,就像是风暴最后残忍的一击前的那种邪恶的宁静。但是丹尼几乎是立即睡着;先是进入时而抽搐的浅眠,在大约十分钟之前进入更深沉的睡眠。即使直接盯着他看,她也几乎看不出他狭小胸膛的缓慢起伏。
杰克微微在动。她绕过吧台,找到吧台门,走进杰克躺着的地方,只停下来看一眼闪亮的铬合金龙头。龙头是干的,但当她走近的时候能闻到啤酒味,新鲜的酒气,如一层薄雾。
她好奇他上一次整晚熟睡是什么时候,没有做苦恼的噩梦,没有长时间在黑暗中警觉,聆听外头的狂欢——那是过去这几天,随着“全景”增强对他们三人的控制,她才开始听得到、看得到的。
但毫无声响。她把瓶子放下。
(是真的灵异现象?还是集体催眠?)
(旧瓶装新酒)
她不知道,也不认为这很重要。不论是哪一种,发生的事都同样致命。她注视着丹尼,心想
马蹄形的吧台上,每隔五六英尺摆着包在麦秆里的酒瓶,每个瓶口用蜡烛塞住,应该是为了看起来有波西米亚风格吧,她想。她拿起一瓶摇一摇,有点期待能听见琴酒在里头晃荡作响,
(但愿他一直安睡)
然而她并没有生杰克的气;俯视着他,她觉得他看起来像是疲累至极的小男孩,因为想要做太多的事情,最后在客厅地板中央睡着了。他已经戒酒。并不是杰克自己决定要重新开始的;这里也没有烈酒让他可以着手……所以这酒是从哪里来的呢?
倘若他不受惊扰,或许可以一觉睡到天亮。无论有何种天赋,他仍然是个小男孩,需要休息。
无回应。她越过吧台往里瞧,他在那边,四肢成大字形地摊在地板上昏睡。从气味判断,是喝得酩酊大醉。他一定是想要爬过吧台上方,结果失去平衡。没摔断脖子算是奇迹。她顿时想起一句古老的谚语:上帝眷顾醉汉与小孩。阿门。
杰克才是她要开始担心的。
“杰克?”
她忽然痛得皱起脸,把手从嘴巴上移开一看,发现自己扯下一片指甲。她一向努力保持指甲的完美。虽然还没长到可称为爪子,但形状依然很漂亮,而且
又是一声呻吟,低沉、含糊,但这回听得非常清楚。温迪缓缓走向吧台。
(你为什么担心起指甲来了?)
鼓起勇气,她走向双扉推门,将门推开。琴酒的味道强烈得害她的呼吸哽在喉咙。这甚至不该称为味道,完全是恶臭。但架子是空的。他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藏在碗橱后头的酒瓶吗?哪里?
她轻轻一笑,但只发出颤抖的声音,并没有笑意。
这次不再有回传的声音,但她的视线落在科罗拉多酒吧那扇双扉推门底下的物体,那物体在微弱的光线中隐隐发出微光,是杰克的打火机。
先是杰克停止咆哮撞门。接着舞会又展开,
“杰克?”
(或者舞会曾停过吗?是否有时候只是移到时间的不同角度,他们没法听见而已?)
此时突然刮起一阵强风,驱使雪花猛打在遮板上,但她感觉似乎有别的声音,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
而电梯不断碰撞发出的砰砰巨响,呼应着舞会的声响。之后那也停了。在新近的寂静中,丹尼沉沉入睡,而她却幻想自己听到几乎在他们正下方的厨房,传来低微、密谋的声音。一开始她当成是风声没予理会,风能模仿许多不同音域的人声,从围绕着门和窗框如临终般脆弱的低语,到屋檐下全力的尖叫……像低劣通俗剧中女人逃离凶手的叫声。然而,僵硬地坐在丹尼身边,那确实是人声的想法越来越具有说服力。
“杰克?”她迟疑地喊着。
杰克和别人,讨论他如何逃出食物储藏室。
她将餐盘留在柜台上,慢慢走到餐厅往里看。餐厅里空落落的,有张桌子周围置放了几张椅子,他们曾试着在那张桌子旁用餐,直到餐厅的空洞开始令他们焦虑不安。
讨论谋杀他的妻儿。
(小姐,这次别再把事实推开了。尽管眼前的情况也许看似疯狂,但还是有些确定的现实。其中之一是你也许是这栋诡异的宏伟建筑物中仅存的唯一可靠的人。你有个将满六岁的五岁儿子要照顾。而你丈夫,不管他发生什么事,也不论他可能多么危险……或许他也属于你该负的责任。就算他不是,考虑一下这个:今天是十二月二日。假使巡逻队员没有刚巧过来,你可会继续受困在这儿四个月。即使他们真的开始怀疑,为何都没有在无线电对讲机上听到我们的声音,今天不会有人来,或者明天……也许一个礼拜都不会。你打算一个月都带把刀在口袋,偷偷溜下来弄食物,看到每个影子都吓一跳吗?你真的认为自己能避开杰克一个月吗?你以为假如杰克想进楼上卧室,你真能把他关在外面吗?他握有总钥匙,而且用力一踹就能把插销折断。)
在这几面墙内,谋杀不是新鲜事,以前就发生过了。
站在阴影幢幢的大厅,她皱起眉头沉思。
她走去暖气的通风口,把耳朵贴在上头,但就在那一刻火炉开始运转,任何声音都消失在地下室突然涌上的暖风中。五分钟前火炉再度停止时,这地方一片静默,只有风声、含沙的雪撒落建筑上的声音以及木板偶尔的嘎吱声。
她在大厅这一侧的登记柜台停下脚步,把餐盘放在银钟旁边。不敢面对现实的态度只能到此为止,这就像是某种超现实的捉迷藏游戏。
她低头看自己撕裂的指甲,底下慢慢冒出一滴滴的小血珠。
(现在顺着原路回去。关掉厨房的灯。穿过里间办公室。通过柜台门,拿个两百美元。)
(杰克逃出来了。)
她从整块起司上刮了一匙,加入蛋卷中,迅速翻面,再将瓦斯炉的火调到微弱的蓝火。汤热了,她把锅子放在大餐盘上,再放上银制餐具:两个碗、两个盘子,以及盐和胡椒罐。等蛋卷微微膨胀起来,温迪就把它从炉上移到盘子上再盖起来。
(少胡说八道。)
(!小姐,控制一下你自己!)
(没错,他出来了。他从厨房拿了一把刀,或者也许拿了切肉刀。他现在正走上来,沿着楼梯踏板的边缘走,如此一来楼梯就不会嘎吱作响。)
她抓住刀子,猛地转身。背后没人。
(!你疯了!)
蓦地她感觉有人站在她后面,伸手抓向她的喉咙。
她的嘴唇在颤抖。一时间她看起来肯定会出声大喊。但是沉默依旧。
她在煎锅里把奶油融化,用牛奶稀释汤汁,再将打散的蛋倒入锅中。
她觉得有人在监视她。
她开启罐头,将微成胶冻状的内容物咕咚一声倒进汤锅。接着走去冰箱拿煎蛋卷需要的牛奶和鸡蛋。再去大型冷冻库拿起司。所有的这些动作是如此地平常,在“全景”成为她生活的一环之前,是她生活中经常做的,因此有助于让她平静下来。
她转身瞪着夜色漆黑的窗户,一张带着黑眼圈、令人惊骇的惨白脸蛋,对她急促不清地说话,这是个可怕疯子的面孔,它一直隐藏在这几面哭嚎的墙内——
她走去食物储藏室,将插销拉开,跨入里面,拿了一罐西红柿汤,再把食物储藏室的门关起、闩上。这道门紧紧贴着地板。倘若你把插销闩好,就无须担心米、面粉或糖里头会有大、小老鼠的粪便。
那只是玻璃外头结霜的图样。
她抬起柜台门走了进去,在进入里间办公室前,停下脚步往内瞄一眼,一路摸索到下一扇门,找寻那排厨房电灯的开关,完全预期随时会有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接着日光灯发出微弱的滴答和嗡嗡的声响,亮了,哈洛兰的厨房出现在她眼前——现在无论好坏,是她的厨房了——浅绿色的瓷砖,亮晶晶的美耐板厨具,洁白无瑕的瓷器,光亮夺目的铬合金镶边。她答应过哈洛兰会保持他的厨房清洁,也确实做到了。她觉得这里仿佛是丹尼的安全场所之一。迪克·哈洛兰的存在似乎包围着她,给予她安慰。丹尼呼叫了哈洛兰先生,当她在楼上,害怕地坐在丹尼旁边,听着丈夫在底下怒骂叫嚣时,感觉那似乎是微乎其微的希望。但是站在这儿,身在哈洛兰先生的地盘时,感觉好像几乎是很有可能的。也许他此刻正在路上,不顾风雪一心想要到他们身边。或许正是如此。
她从一阵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私语中舒了一口气,她感觉到似乎听见,这回相当清楚,某处传来逗乐的窃笑。
她放心地吁出一口迟疑的长叹。
(你是在自己吓自己。情况本来就够糟了。等到明天早上,你就准备住进精神病房吧。)
那边什么都没有。
唯有一种方法能减轻恐惧,她知道是什么方法。
她将刀柄抓得更牢,越过柜台往里瞧。
她必须走下去,确认杰克仍在食物储藏室。
假如他此刻袭击她,她怀疑自己会怎么做?倘若他从放着一叠一式三份的表格及镀银小钟的深色、亮面的登记柜台后跃出,就像从玩具盒跳出来的凶狠杰克小丑,手持切肉刀咧嘴大笑、眼底已不留一丝理性的杰克小丑,她会惊骇到呆立不动,或是还有足够的母性本能,为了儿子与他搏斗,直到任何一方死亡为止吗?她不知道。这个想法令她很不舒服,让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场漫长、惬意的梦,哄骗她无助地坠入这醒着的梦魇。她很软弱。当麻烦来临,她就假寐。她的过去极为平凡,从来不曾受过火的试炼。如今磨难降临在她身上,不是火而是冰,不容许她假寐通过。她儿子还在楼上等着她。
非常简单。到楼下去,窥探一眼,再回楼上来。喔,顺便停下来拿登记柜台上的餐盘。煎蛋卷大概不行了,但是汤可以用杰克打字机旁的电炉重新加热。
(杰克,你真的该处理一下。趁东西进来之前。)
(喔对啊,别被杀了,说不定他带着刀子躲在那儿呢!)
她回到登记柜台,犹豫不决地站了半晌,聆听外头怒号的风声。这是目前为止最恶劣的暴风雪,而且威力还在增强。西侧某处遮板的窗闩损坏了,遮板不断以单调的砰砰声响来回撞击着,宛如只有一位客人的射击场。
她走向梳妆台,试着甩去笼罩在身上的恐惧。散落在梳妆台上面的是一大堆零钱、一叠饭店载货车的加油账单、两个杰克随身携带却难得抽的烟斗……还有他的钥匙串。
温迪到了大厅,环顾四周。将舞厅隔离起来的天鹅绒围绳已扯落;原本扣着围绳的钢柱翻倒,仿佛有人经过时粗心撞到。柔和的白色光线从舞厅高而窄的窗户透进来,穿过敞开的门落在大厅地毯上。她的心脏急遽跳动,走向舞厅打开的门,往里头瞧。舞厅空旷而寂静,唯一的声音是奇妙的耳下共鸣,那种声音似乎回荡在所有广大的空间,从最宏伟的教堂到最小的家乡宾果游乐场。
她拿起钥匙串,握在手中半晌,又放下。她动过出去后将卧房门锁上的念头,但就是觉得不妥。丹尼在睡觉。模模糊糊的火灾想法闪过她的心中,还有其他啃噬得更用力的东西,但她没去多想。
她不喜欢这个想法,一点也不喜欢。
温迪穿过房间,犹疑不定地站在门边片刻,然后从睡袍口袋拿出刀子,右手握住木制的刀柄。
因为有的时候感觉不像是他们底下有个孤独的疯子,大声吼叫并且与他崩溃心灵中的幽灵对话。有时候,宛如收音机的讯号时强时弱,她听见——或者以为自己听见——别的说话声、音乐和笑声。在某个时刻,她听到杰克与名叫格雷迪的人交谈(这个名字她隐隐觉得熟悉,但想不出实际的关联),对着沉默的空间发表声明、问问题,而且说话的声音洪亮,仿佛要让自己的音量高过周围不断的喧闹声。然后,出奇诡异地,别的声音出现了,仿佛悄悄溜进定位——舞会的乐团、人们鼓掌,一个男人以逗趣但具有权威的声音,似乎在试着说服某人致词。她听见这些声音大概三十秒到一分钟的时间,长得足以让她惊恐到昏倒。之后声音又消失,她只听见杰克,以威严但有点含糊的方式说话,她记得那是他喝醉时说话的嗓音。可是饭店内除了料理雪利酒外,没有可以喝的酒。不是吗?是啊,但是倘若她能想象饭店充满了声音和音乐,难道杰克不能幻想他喝醉酒吗?
她拉开门。
(还有那些声音。)
通到他们住处的短廊空荡荡的。墙上间隔规律的电气烛台全都耀眼地发着光,凸显出地毯蓝色的背景及弯弯曲曲、交织的图案。
她试图停止去想,但太迟了。
(看见了吗?这里没有魂灵吧!)
(承认吧!不光是杰克而已,他只不过是这一切中唯一实体的东西,让你能将其他东西依附在他身上,那些你无法相信却被迫去信的东西,像是树篱、电梯内的派对狂欢、面具。)
(不,当然没有。它们希望你出去,希望你做些女人会做的蠢事,那正是你现在要做的事。)
一念及此,她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必须停在下楼的半途中,抓紧栏杆,担心膝盖会直不起来。
她又开始迟疑,凄惨地困在原地,不想离开丹尼和安全的房间,同时又极为渴望能消除自己的疑虑,确认杰克仍然……安全地隔离起来。
她的手摸到刀柄,开始往下走。她预想过自己的婚姻结局好多次:离婚;杰克死于酒醉驾车的意外现场(在史托文顿凌晨两点的黑暗中常有的幻想);偶尔做做白日梦,想象另一个男人发现了她,一名肥皂剧中的骑士加拉哈德,将丹尼和她一把拉上他那匹雪白战马的马鞍,带他们远走高飞。但她从未想象过自己在走廊及楼梯间悄然潜行,犹如紧张不安的重罪犯,一手紧握住刀子,准备用来对付杰克。
(当然他还在里头。)
没回答。
(可是那些说话声)
她润一润嘴唇。“杰克?”
(根本没有说话声。是你的幻想。是风声。)
她沿着短廊下去,转入一楼的主廊,走到楼梯处。她站在一楼的楼梯平台,往下观察大厅。大厅看来似乎没人,但是灰暗、下雪的日子使得这长形空间的许多角落都埋在阴影中。丹尼有可能说错。杰克可能在椅子或长椅后头……也许在登记柜台后面……等待她下去……
“那不是风声。”
杰克发疯了。今晨八点暴风雪开始威力增强,越来越恶劣,他们一起坐在丹尼的小床上,听着他在楼下,边吼叫边跌跌撞撞地从一处走到另一处。大多时候声音似乎来自舞厅。杰克不成调地哼着歌曲的片段,提出片面的论点,在某个时间点大声尖叫,把他们两人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最后他们听见他蹒跚着走回到大厅,温迪觉得自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他跌倒或将门粗暴地推开了。大约八点三十分之后,距现在三个半钟头,只剩下寂静。
她自己的声音吓她一跳,但是声音里十足的确信驱使她往前走。刀子在她身侧摆动,将不同角度的光反射在丝质的壁纸上。拖鞋在地毯摩擦出沙沙沙的声响。她的神经如电缆一般充满嗡嗡声。
她压抑下继续追问、继续围绕着那个话题唠叨的冲动。那东西在那儿,他们都很清楚它是什么,不断唠唠叨叨相关的话题只会更吓坏丹尼……还有她自己。
她到达主廊的转角,仔细观望四周,她的神经紧绷,准备好随时迎接任何有可能看到的东西。
他的声音传回来,平淡得古怪。“不知道。不过,没事的。”
在那儿什么也没看见。
“你爸爸在哪里?你知道吗?”
迟疑了一会儿后,她转过转角,开始沿着主廊往下走。朝幽暗的楼梯间所走的每一步都让她的恐惧加深,让她总是想起自己把沉睡的儿子留在身后,孤孤单单的无人保护。拖鞋踩在地毯上发出的声音听来似乎越来越响亮;她两度回头看,以说服自己没人在后面鬼鬼祟祟地接近她。
“对啊,”他说,“只要小心点。”
她走到楼梯间,把手搁在栏杆顶端冰冷的端柱上。到楼下大厅共有十九级宽广的台阶,她数过很多次,所以非常清楚。十九阶铺了地毯的楼梯上并没有杰克的身影。当然没有。杰克被关在了食物储藏室,锁在沉重厚厚的木门后,门上装有钢制插销。
她在关闭的门外迟疑了好一会儿。“丹尼,你确定没问题吗?”
但是大厅幽黑,而且满是黑影。
“当然可以。”
她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不用了,我会端上来的。起司煎蛋卷再配点汤怎么样?”
前方稍微靠左的位置,电梯的黄铜裂口嘲笑似的敞开着,邀请她踏入,享受一段生命之旅。
“喔,好啊!你要我下去吗?”
(不用了,谢谢)
“我要下去准备午餐,可以吗?”
电梯轿厢内垂饰着粉红及白色的绉纱彩带,五彩碎纸从两个管状的派对拉炮中迸发出来,倒在左后方角落的是香槟的空瓶。
“什么事?”
她察觉到上方的动静,迅速转身,仰望通往漆黑二楼平台的十九级台阶,什么也没看见;然而眼角令她不安地感觉到,有什么
“丹尼?”
(东西)
中午时分,丹尼到浴室上厕所时,温迪从枕头底下取出用毛巾包裹的刀子,放进浴袍口袋,走到浴室门边。
在她眼睛能留意之前,跃回楼上走廊更幽暗的地方去了。
46.温迪
她再低头看着楼梯。
“谢啦!妈的。”哈洛兰说完,粗鲁地关掉收音机。
抓着木制刀柄的右手在流汗;她将刀子换至左手,在睡袍的粉红色毛巾布上擦了擦右掌,再把刀子换回右手。几乎没注意到她的大脑已经下令身体往前走,她开始下楼梯,左脚跨出后,再换右脚,左脚再接着右脚,一步一步,空着的手在扶手上轻轻地拖着。
“——已经下了六英尺,傍晚以前丹佛都会区可望再下一英尺。本地的警察及州警呼吁大家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不要把车开出车库,并提出警告,多数山区的通路已封闭。因此请待在家,给滑雪板上蜡,并且随时收听——”
(舞会在哪里?别让我把你们吓跑了,你们这捆发霉的裹尸布!没人吓得了拿着刀子的女人!我们来放点音乐吧!让气氛热烈一点吧!)
他打开收音机,转过圣诞节的广告,找到气象预报。
走下去十阶台阶,十二阶台阶,十三阶台阶。
他慢慢将速度提升到三十五,但不敢再加快;雪已快要将雨刷片冻结,而交通路线显然是荒唐。多绕二十英里的路。他咒骂,心中又涌起男孩的时间越来越短的感觉,紧迫感几乎令他窒息。同时他觉得十分确定,自己命中注定此去将回不来了。
一楼走廊的灯光透进一丝晦暗昏黄的光线到这儿,她记着必须将餐厅入口旁,或是经理办公室内的大厅电灯打开。
哈洛兰后退,在车阵中等待机会,然后继续前进上二十五号公路。路标告诉他,离怀俄明州的夏阳只有一百英里。假如他没有仔细留意他的匝道,最后就会开到那里去。
然而有道光线来自别处,微弱的白光。
“我会狠狠敲你这见鬼的头!”警察回吼,“这个匝道封闭了!”
无疑地,是日光灯,厨房里的。
“我想我可以从左边绕过他!”哈洛兰吼回去。“那比我预期的路线多绕了二十英里呢!你在鬼扯什么!”
她停顿在十三阶台阶,试着回想她与丹尼离开时是否关掉电灯,或是让灯开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不能从这边上!”他以高于风声的音量对哈洛兰大喊道,“往下开两个出口,上九十一号,在布隆菲连接三十六号!”
在她下方,大厅里,高背椅赫然显现在群聚的阴影中。一层积雪在大厅门的玻璃印上清一色的白。沙发靠垫的黄铜饰纽如猫眼般隐约地闪耀着。这儿有上百个地方可以躲藏。
他停车摇下车窗。一名将哥萨克毛皮帽拉下覆盖住耳朵的警察,用戴着手套的手比向二十五号州际公路往北的车流。
她的双腿由恐惧支撑着,继续往下走。
一辆翻覆的半拖车堵住了入口匝道。燃烧得发亮的火焰散布在半拖车四周,如同某个笨小孩的蛋糕上的生日蜡烛。
现在十七阶,接着十八阶,然后十九阶。
更多倒霉的事在三十六号公路入口匝道等着他。三十六号公路,丹佛到波尔德的收费高速公路,同时向西到埃丝蒂斯公园,从那儿连接上七号公路。那条路也称为高地公路,会穿过萨德维特,经过全景饭店,最后蜿蜒下西坡地区进入犹他州。
(大厅层到了,女士。请小心地跨出去。)
开过来狠狠撞上他的黑色车尾。
舞厅门开得大大的,里面漆黑一团。里头传出稳定的滴答声,像是炸弹。她全身一僵,继而想起壁炉架上那个玻璃罩下的时钟。一定是杰克或丹尼上了发条……抑或是钟自己上的发条,就像“全景”里别的一切。
(在雪中横冲直撞……)
她转向接待柜台,意图穿过柜台门和经理办公室进入厨房。她可以看见原本计划当午餐的餐盘散发着黯淡的银光。
公路路况一团糟。即使装了雪链,他的行进速度也无法超过三十。车辆以古怪的角度偏离道路,在几个斜坡路段,车阵勉强挣扎着前进,夏季的轮胎在漂流的细雪中无力地打转。这是低地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假如你能称高出海平面一英里的地方为“低”的话),而且还是场巨大的暴风雪。他们许多人没有准备,这是很寻常的,但是当哈洛兰困在车阵中缓慢前进时,依旧忍不住咒骂他们。他不时看着车外凝了雪块的镜子,以确保左边车道没有车会
突然时钟敲了起来,发出不十分响亮的叮当声调。
加油站安装雪链的收费不高,但哈洛兰给修车间的工人多塞了十美元,以期在等候名单上能往上挪一点。尽管如此,他真正上路时已十点十五分,雨刷咔嚓咔嚓响,别克大轮胎上的雪链单调不和谐地叮当作响。
温迪僵住,不住地用舌头舔着上颚。随后,她放松下来。时钟敲了八下,就这样而已。八点……五、六、七……
哈洛兰翻起大衣的领子,微笑着把手提包换到另一只手。只有一点点闪灵,但那让他感觉好多了。他很抱歉告诉她自己脑袋里面有钢板的荒唐故事,在心里祝她一切顺利。当他走到外面呼啸的风雪中时,觉得她回报他同样的祝福。
她默数算着钟声,忽然间似乎觉得在时钟静止前不该再行动。
(闪灵)
……八……九……
离开柜台,他看见尖脸女士站在行李转盘前形成的行列中。她仍在看书。哈洛兰经过时对她眨个眼。她抬头,对他笑一笑,比出和平的手势。
(?九?)
“非常感谢你。”
……十……十一……
她拿起电话筒拨打电话。“他们会等着您。”
猛然间,迟了一步地,她恍然大悟,转身笨拙地跑向楼梯,已经明白自己太迟了。但是她怎么会知道呢?
“亲爱的,那将是天大的恩惠。”
十二。
“您要的话,先生,我可以先打电话到二七〇号公路交叉口的德士古加油站,他们会帮您装雪链。”
舞厅内全部的灯光亮起,铜管乐器洪亮、尖锐的巨大声音响起。温迪大声尖叫,她的叫声与那些黄铜喇叭所发出的刺耳鸣响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比我愿意的还远。”
“摘下面具!”呼喊声回荡着。“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他们说这是一九六九年以来最恶劣的暴风雪,”她爽朗地说,“先生,您要开远程吗?”
然后声音消退,仿佛走下时间的长廊,再度留下她孤身一人。
“天气有多糟?”当女孩把租车契约交给他签名时,他问。
不,不是孤单一人。
以超出一般的收费,他能租到比一般更巨型的车子,一辆银黑色的别克依勒克拉。他考虑的是弯弯曲曲的山路,而不是气派;他仍需要在路上找地方稍停,装上雪链。没装雪链的话他无法开得远。
她转身,他正朝她扑来。
“如果你有车的话,就能帮上忙了。”他大大地露齿笑着说。
是杰克,却又不是杰克。他的眼睛闪着空洞、凶残的光芒,熟悉的嘴巴如今挂着令人战栗、毫无喜悦的狰狞笑容。
“先生,我能为您服务吗?”穿着赫兹黄色制服的女孩问他。
他一只手里拿着短柄槌球的球杆。
也许,最好别去想那回事。
“你以为把我关进去了?你以为自己办到了吗?”
(如果丹佛的天气都这么糟了,波尔德西边会是什么情况呢?)
球杆呼啸着划过空气。她往后退,被厚实的垫脚椅绊倒,跌倒在大厅的地毯上。
紧接在那个想法之后:
“杰克——”
(哎呀,算了吧!老兄。那顶霍姆堡毡帽不飞到亚利桑纳是不会掉下来的。)
“你这个婊子,”他低声说,“我很清楚你的本性。”
因为他的行李仅有一只随身的手提包,所以哈洛兰比人群先抵达地下楼层的赫兹租车柜台。在烟熏黑的玻璃窗外,他能看见雪依然不停地下。强劲的风将团团白雪赶来赶去,所有走去停车场的人都顶着风吃力地前进。一个男人掉了帽子,哈洛兰很同情他,因为帽子快速地旋转,灵巧地飞得又高又远。男人的目光紧追着帽子,哈洛兰想:
球杆再次以致命的速度咻咻地挥下,正打在她柔软的腹部上。她放声尖叫,突然淹没在无垠的痛苦中。朦朦胧胧地,她看见球杆弹回去。突如其来令她渐渐麻木的现实让她顿时领悟到,他打算用握在手中的球杆将她殴打致死。
“我也希望。”哈洛兰说着,微微一笑。她也向他微笑,笑的时候十年的岁月悄然无声地从她脸上消失。
她想要再对他呼喊,央求他看在丹尼的份上住手,但是他打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能勉强发出微弱的呜咽,几乎算不上是声音。
“我希望有些事情会在小地方上改善整体的局面。”
“好啦!现在上帝为证,”他龇牙咧嘴地笑着说,将跪垫踢到一旁。“我想你会乖乖受罚了吧!”
“非常急。”哈洛兰严肃地说。
球杆嘶鸣一声挥下。温迪滚到左侧,她的睡袍缠到膝盖上。球杆撞到地板上时猛然一震,从杰克的手中震脱。他不得不弯身捡起,趁他捡球杆的时候,她奔向楼梯,一口气终于抽噎着喘过来,腹部一阵阵地抽痛。
“很急吗?”
“婊子,”他龇牙咧嘴地说,迈步向她追去。“你这臭婊子,我想你总会得到报应的。我想你一定会的。”
“我很想,不过我得去赴约。”
她听见球杆呼啸着划过空中,接着右边爆发出极剧的疼痛,槌头刚好击中她的胸线下方,打断两根肋骨。她往前倒在台阶上,撞到受伤的那一侧,新的痛楚几乎将她撕裂。然而本能驱使她翻身,滚开,球杆飕飕地经过她的脸侧,明显仅差一英寸就击中。槌子发出一声闷响,重击在楼梯地毯深厚的呢绒上。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刀子,由于跌倒而从她手中震落的刀,就亮晃晃地躺在第四阶的楼梯上。
“对,非常正确。你愿意在休息厅和我喝一杯吗?”
“婊子。”他又重述了一次。球杆落下。她用力挣扎着站起来,球杆正落在她的膝盖骨下方。她的腿下半部顿时像着了火似的,血顺着小腿肚流淌下来。紧接着球杆又再次挥下。她猛然把头一甩躲开球杆,槌子撞击在她的脖子与肩膀之间凹陷处的楼梯台阶上,擦去她耳朵上的一块皮肉。
“女士,我们这场仗还没打完呢!”
他再度向下挥舞球杆,这一回她滚向他,滚下楼梯,进入他挥动的弧线中。当断掉的肋骨撞击、摩擦时,她发出惨叫。她用身体攻击他的小腿,他失去平衡,愤怒惊讶地大叫一声向后摔倒,两脚轻轻摇晃想继续踩稳在楼梯台阶上,想努力维持平衡,但最终他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球杆从他的手中飞脱。他坐起身,用惊愕的眼神瞪了她半晌。
哈洛兰身旁的女士合上书,吐出长长的叹息。“哈洛兰先生,我们活下来再战另一场。”
“我会宰了你。”他说。
接着涡轮引擎提升到怒吼,煞住飞机,等引擎的音量降低后,机师温柔、或许不十分沉稳的南方口音,出现在内部通话系统。“各位先生女士,我们已降落在斯特普尔顿机场。请继续坐在座位上,直到飞机在航站完全停妥为止。谢谢。”
他翻滚过去,伸长手去抓球杆的握柄。温迪强迫自己站起来,左腿将一阵又一阵的疼痛直接传到臀部。她的脸色灰白,但却坚定。当他的手握住槌球杆的柄时,温迪跳到他的背上。
如机长宣告的,飞机下降时颠得厉害,与陆地重聚的力道猛得足以把大部分杂志从前面架子翻出来,并且让塑料餐盘从收放处倾泻而出,宛如超大号的扑克牌。没有人尖叫,但哈洛兰听见几排牙齿猛烈地咔嚓咔嚓作响,如吉卜赛的响板。
“噢,上帝啊!”她对着“全景”阴影幢幢的大厅高声叫着,将厨房刀子整个插入他的下背部,直至刀柄。
哈洛兰挤出微笑,点点头。
他在她底下身体一僵,然后发出尖叫。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不曾听过如此骇人的声音,仿佛饭店所有的木板、门窗都在尖叫。叫声似乎无穷尽地继续下去,而他在她重压下的身体僵硬不动。他们的姿势宛如挂在客厅作为装饰的骑士骑马图;他那红黑格子的法兰绒衬衫背部颜色越来越深,被逐渐扩散的血给浸透。
“不会有事的。”她说。
接着,他正面往前扑倒,猛然的震荡将她摔下来,正好撞到她受伤的胁腹,害她呻吟出声。
尖脸的女士摘下眼镜,没戴眼镜的五官看起来比较柔和。
她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无法动弹,全身从头到脚无不剧烈地抽痛。她每吸一口气,都会觉得有东西恶狠狠地刺她,而擦伤耳朵所流出的血把脖子都弄湿了。
一只细瘦白皙的手出现在他的手上。
四周只有她吃力喘息的声音、风声,还有舞厅里时钟的滴答声。
如果只有他自己的话,他不会太介意。如今他在世上几乎是孑然一身,参加他丧礼的人多半不外乎是曾与他共事的人,和叛逆的老马斯特顿,他至少会向他敬酒。可是那男孩……那孩子仰赖他。他也许是那孩子能够期待的唯一援手,他不喜欢男孩最后一次呼唤被硬生生切断的情况。不断想到那些树篱动物仿佛在移动的方式……
最后她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楼梯。到达那儿后,她紧攀住端柱,头垂下来,一波波晕眩朝她袭来。等到头晕稍微过去,她开始攀爬,利用没受伤的腿,并用手臂拉着楼梯扶手往上走。她一度抬起头来,期待能看见丹尼在那里,但楼梯上空无一人。
当他们通过难以穿透的团团风雪降落时,哈洛兰想起几年前在波士顿洛根机场发生的坠机事件。当时的状况类似,只不过让能见度降为零的是雾而不是雪。飞机的起落架绊到靠近降落跑道尽头的挡土墙。机上八十九人的遗骸看起来与美味小帮手的炖锅菜差不了多少。
(感谢上帝,他自始至终都在睡觉,谢天谢地。)
“真是遗憾。”她重新打开书本。
爬了六级台阶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她的头低垂,金发盘绕在扶手上。空气呼呼地通过喉咙令她疼痛,仿佛里面长了倒钩似的。她的脖子右侧一大片肿胀、发烫。
“噢,我的头很好,”哈洛兰说,“只是我的胃有点想吐。”
(加油啊温迪振作点老朋友等到把身后的门锁上再来瞧瞧伤势吧!还剩下十三阶台阶要爬,不算太糟。等你到楼上走廊时就可以爬行的。我允许你爬行。)
“你的钢板对这一切有何反应,如果我方便问的话?”
她在断裂的肋骨可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深吸一口气,然后半拉、半跌地一级一级攀上台阶。
“完全正确,女士。”他说完,阴郁地望着窗外狂吹的风雪。
当她到达第九阶台阶,几乎快爬到一半时,杰克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他用沙哑的嗓音说:“你这婊子,你杀了我。”
“真愚蠢。”哈洛兰旁边的尖脸女士评论,在飞机开始下降时,把火柴盒的封皮夹进书中阖上。“当一个人见识过卑鄙小战争的恐怖……像你一样……或是发觉中央情报局可耻、不道德的金钱外交干涉……像我一样……颠簸的着陆就失色得无足轻重了。我说得对吗?哈洛兰先生?”
如午夜般阴暗的恐惧席卷过她全身。她回过头,看见杰克缓缓地站起来。
“非常不可能。”哈洛兰背后有人说。
他的背弯着,因此她能看见厨房刀子的柄插在上面。他的眼睛似乎紧缩,几乎消失在周围苍白、下垂的皮肤皱折之中。他的左手松弛地抓着短柄槌球的球杆,槌子末端血淋淋的,她粉红色毛巾布睡袍的碎片黏在差不多正中央的位置。
“——我们很快就能在另一班环球航空的飞机上见到各位。”
“我会好好惩罚你。”他喃喃地说,开始蹒跚地走向楼梯。
再一次猛烈的撞击摇晃飞机,接着飞机如升降梯骤降般令人作呕地急遽下降。哈洛兰的胃像跳起角笛舞似的翻转,令他恶心。有几个人——但并不全是女人——高声尖叫。
温迪害怕得啜泣起来,又开始奋力往上攀登:十级、十二、十三。然而一楼走廊看起来仍如遥不可及的山巅一般的高远。她现在喘着气,胁腹抗议地尖叫,头发杂乱地在面前来回摆荡,汗水刺痛她的双眼。耳边似乎充满舞厅里圆罩时钟的滴答声,与其呼应的是,杰克开始爬楼梯所发出的气喘吁吁、极为痛苦的喘息声。
“机长报告,”一个柔和、带点南方腔调的声音通知他们。“我们准备开始降落到斯特普尔顿国际机场。这趟飞行十分不稳,为此我向大家道歉。着陆时或许也会有点颠簸,但我们预期不会有真正的困难。请遵循系紧安全带及禁止吸烟的灯号指示,我们希望各位在丹佛都会区能度过愉快的时光。我们也希望——”
51.哈洛兰抵达
禁止吸烟的灯号重新亮起时,轻微地乒了一声。
赖瑞·德尔金是个高瘦的男人,一脸阴郁的表情,头顶上是浓密的红色长发。哈洛兰找到他时,他正要离开康诺克加油站,闷闷不乐的脸深埋在军队发放的连帽雪衣中。无论哈洛兰从多远的地方来,他在这种暴风雪的日子都不愿意再接任何生意,甚至不情愿将两台雪上摩托车之一租借给这名坚持要上老“全景”、对他怒目而视的黑人。在萨德维特这个小镇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当中,这家饭店臭名昭彰。那上面发生过谋杀案;一群流氓经营过那地方一阵子,无情的商人也经营过一阵子。而发生在老“全景”的事从来没有登上报纸,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萨德维特的居民对此相当清楚。饭店的女服务生大多来自这儿,而女服务生看到的事可多了。
乘务员似乎成功地抑制了妇人最严重的歇斯底里。她抽吸着鼻子,对着蕾丝手帕擤鼻子,但停止向整个机舱广播她对飞机可能的下场的看法。最后乘务员拍拍她的肩站起来,此时七四七客机刚好颠簸得更厉害。乘务员向后一倒,跌在刚才吐到报纸的男人的膝上,露出一截裹着尼龙丝袜的迷人大腿。男人眨眨眼,然后亲切地轻拍她的肩膀。她回以微笑,但哈洛兰认为已显露出紧张。今天早上的飞航极为艰辛。
不过,当哈洛兰提及霍华德·柯特雷尔的名字,并展示给德尔金看蓝色连指手套内侧的标签后,这位加油站老板的态度软化了。
(噢老弟,这真是一团混乱的骑兵冲锋啊!)
“他叫你来这儿的啊?”德尔金询问,打开修车间的锁,带领哈洛兰进去。“知道那老废物还有点脑筋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他完全没有了呢!”他轻轻拨一下开关,一排非常陈旧、非常肮脏的日光灯发出嗡嗡声,懒洋洋地亮起来。“老兄,你怎么会突发奇想要上去那地方啊?”
哈洛兰常搭飞机,因此能推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路上大多顶着强烈的逆风飞行,丹佛上空的天气突然出乎意料地变糟,目前要转向其他天气较好的地区已经有点太迟。我的两条腿争气点吧!
哈洛兰的精神快要崩溃。进入萨德维特的最后几英里状况非常糟糕,一度有强风以肯定超过六十英里的时速吹得别克旋转了三百六十度。目前还有好几英里的路要走,只有老天知道路的尽头是什么。他为男孩感到害怕。现在差十分钟就快七点了,他还要再从头说一次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哈洛兰不知道一九六班机上其他人如何,但他本人差点吓到失禁拉在裤子上。窗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一片飘动的白色帷幔。强风似乎从四面八方吹来,让飞机左右晃动得令人想吐。引擎的马力加大以提供局部的补给,因此地板在他们脚下不断地震动。他们后面经济舱中有几个人在呻吟,一名乘务员拿了干净的呕吐袋走来,在哈洛兰前面三排的男人哎哟一声吐在他的《国家观察者》报上,朝过来帮他清理的乘务员抱歉地咧嘴一笑。“没关系,”她安慰他,“我看《读者文摘》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上面有人遇到麻烦,”他非常谨慎地说,“管理员的儿子。”
乘务员急忙来到她的座位,在她旁边蹲下来。哈洛兰心想,似乎只有乘务员和非常年轻的家庭主妇才多少能优雅地蹲下;这是令人赞赏的稀有才能。他心里想着这件事时,乘务员正温柔、安抚地对那妇人说话,一点一点地使她平静下来。
“谁?托伦斯的男孩?他会有什么麻烦?”
“飞机要坠毁了!”妇人尖声尖气地哭喊,“噢,我就是知道!”
“我不清楚。”哈洛兰咕哝地说。他对这需要花费的时间感到厌烦。他在和一个乡下人说话,他很清楚所有的乡下人同样都觉得做生意需要拐弯抹角,在投入买卖的核心前,必须先嗅一嗅周围的边边角角。但是现在没时间了,因为他是个吓坏了的黑鬼,假如对话再继续久一点,他可能直接决定慌忙逃走。
坐在哈洛兰旁边的尖脸女士从书中抬起头,说了句简短的人物分析:“笨蛋。”然后又继续看她的书。她在航程中已喝下两杯螺丝起子,但酒精似乎丝毫没让她温暖起来。
“听着,”他说,“拜托。我需要上去,我得有辆雪上摩托车才上得去。我会付你钱,但是拜托,让我可以继续做我的事!”
山区标准时间早上八点三十一分,环球航空公司一九六号班机上一名妇人突然大哭起来,并开始嚷嚷她自己的看法,说这架飞机即将坠毁,几位旁边的乘客(或甚至机组人员)或许都听到了。
“好啦,”德尔金丝毫不以为意地说,“如果是霍华德叫你来的,那就没问题啦。你就用这辆北极猫吧!我会加五加仑的汽油到油桶里。油箱是满的,我想,够载你上去再下来。”
45.丹佛斯特普尔顿机场
“谢谢。”哈洛兰说,口气并不十分镇定。
外头,风呼呼地吹得更响,把下得越来越密的雪往前驱赶。时间是早上八点三十分。
“我收你二十美元,那包含乙基汽油。”
他爬到吧台上,中途失去平衡身体往前倾,头沉闷地砰的一声撞到地板上。他挣扎着用手脚把身子撑起,眼珠子脱序地左右转动,口中冒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声,最后倒下去,脸转向一侧,发出刺耳的鼾声呼吸着。
哈洛兰从皮夹摸出一张二十块的钞票递给他。德尔金几乎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衬衫口袋。
“没关系,该死的,我自己来。”
“我想或许我们最好连外套也交换一下,”德尔金说着,脱掉他的连帽雪衣。“你那件大衣今晚不管用。你还雪橇时再跟我换回来。”
(翻滚。装死。去捡。装死。坐起来。装死。)
“喔,嘿,我不能——”
没有回应。唯有酒瓶,直挺挺地立正站好。
“别跟我争,”德尔金打断他,仍然很和善地。“我不会把你送出去冻死。我只需要走两条街就到自己的晚餐桌上了。拿过来吧!”
“格雷迪!”
哈洛兰有点头昏脑涨的,用自己的大衣换来德尔金有羊毛衬里的连帽雪衣。头顶上的日光灯微微地嗡嗡作响,让他想到“全景”厨房里的电灯。
房间里,他的话语甚至没有发出回声,制造有同伴的假象。
“托伦斯的男孩,”德尔金摇摇头说,“长得很好看的小家伙,对吧?他跟他爸在真的下雪前常常来这里,大多时候是开饭店的货车。在我看来,他们两个真的黏得很紧。那是个爱他爸爸的小男孩。希望他平安无事。”
(牢房)
“我也希望如此。”哈洛兰将雪衣的拉链拉上,帽子系好。
没有回答。在这个塞满软垫的
“我帮你把这车推出去。”德尔金说。他们把雪上摩托车推过沾满油污的混凝土地面,往停车场推去。“你以前骑过这种车吗?”
“劳埃德,你死到哪里去啦?”他高声喊着。
“没有。”
他再度蹒跚前进,到达吧台。
“喔,这没什么啦!操作指南贴在仪表板上,不过实际上只有停车和启动而已。油门在这里,就像摩托车的油门一样。刹车在另一边。转弯时身体跟着倾斜。这辆宝贝在压实的积雪上可以跑到七十,但是在这种粉状雪上,车速连五十都达不到。”
寂寞倏地全面汹涌而来。他忽然悲惨地大叫,真心希望自己已死去。他的妻儿在楼上,门锁着防备他。其他人全都离开了。舞会结束了。
他们到了加油站前面积满雪的空地,德尔金提高音量,好让声音压过不断袭来的风声。“沿着路开啊!”他对着哈洛兰的耳朵大喊,“注意护栏的柱子和路标,我想你就不会有事的。如果你冲到路外头,就死定了。明白吗?”
(这就是你将整只手伸进蜂窝的模样。)
哈洛兰点点头。
有一回,他记得,非常久以前,他曾经生气吧台后面没有镜子。如今他十分高兴。倘若照着镜子,他会看见另一个酒瘾刚复发的醉鬼:淌血的鼻子、没塞好的衬衫、乱七八糟的头发及长满胡碴的双颊。
“等我一下!”德尔金吩咐他,接着跑回汽车库里。
这地方空空荡荡的……但吧台摆满了库存。赞美主!玻璃杯与标签上的银色镶边在黑暗中热情地发光。
在他离开的期间,哈洛兰转动钥匙启动引擎,加大一下油门。雪上摩托车喀隆几声后,莽撞而不稳地启动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冰冷、幽暗的大厅,穿过餐厅。他一脚勾到桌脚,整个人摔下去,哐当一声弄翻桌子,鼻子结结实实地撞到地板上,开始淌血。他起身,将鼻血吸回去,用手背擦抹鼻子,接着走过去科罗拉多酒吧,猛力撞开双扉推门,使得门反弹回来撞到墙壁。
德尔金回来时,拿着一个红黑色的滑雪面罩。
他的头仍似乎不停地在旋转,他仍觉得自己喝醉了,但是当回到壁炉架时,他的酒不见了。架上只有象牙刻的大象……还有那座钟。
“把这个戴在帽子底下!”他喊道。
椅脚细长的椅子倒放在覆盖着塑料防尘布罩的桌面上。镶着金色滚边的红色地毯又回到舞池,保护着抛光的硬材表面。音乐台空无一人,仅有拆解开来的麦克风架,及斜靠在墙上灰尘满布的无弦吉他。寒冷的晨光,冬季的光线,阴沉地从高窗照射下来。
哈洛兰套上面罩。面罩非常紧贴,但是阻隔了刀子般的寒风,护住脸颊、额头和下巴。
舞厅空寂无人。
德尔金倾身靠近,好让哈洛兰听得见他说的话。
他发出逐渐扩大的凄厉尖叫声,转身离开时钟,双手伸出去,两脚像木桩一样互相绊倒,他哀求它们住手,带走他、丹尼、温迪,如果它们想要的话,连全世界都可以拿走,只要它们停止,留给他一点点理智,一点点光。
“我猜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就像霍华德有时候一样,”他说,“那无所谓,只不过那地方在这一带的名声不大好。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把来复枪。”
(——红死病统驭了一切!)
“我不认为那会有什么用处。”哈洛兰回喊道。
“摘下面具吧!”
“随你的便。不过,如果你接到男孩的话,把他带到桃子巷十六号,那位太太会供应一些汤。”
整个圆罩喷溅着鲜血,他只能看到凝结了血块的头发,其他什么都看不见。谢天谢地,他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但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大概会吐,因为他能听见球杆依旧往下捶打的声音,能听到敲击的声音透过玻璃传出,正如他能听见《蓝色多瑙河》的乐曲一般。然而声音不再是机器球杆敲打机器的头所发出的那种叮当—叮当—叮当的机械噪音,而是真实的球杆往下劈,重击在富有弹性的泥糊状残骸中,所产生的那种柔和、湿软的敲击声。那残骸曾经是——
“好的。感谢你所提供的一切。”
(但是发条不会流血,发条不会流血啊!)
“你当心点!”德尔金叫嚷着,“沿着路开啊!”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德温特在他背后尖叫,不知何处有只狗以人类的音调嗥叫着。
哈洛兰点点头,慢慢转动油门。雪上摩托车隆隆地前进,车前灯在繁密落下的大雪中,干净利落地切出圆锥形的光亮区块。他从后视镜中看见德尔金举起的手,他也举起自己的手回礼。然后他轻轻将把手柄推向左边,骑到主街上,雪上摩托车平稳地行驶在街灯投射出的白光下。车速表保持在时速三十英里。现在时刻是七点十分。在“全景”,温迪和丹尼在睡觉,杰克·托伦斯正和前任管理员讨论生死攸关的事。
现在大量的红色液体喷溅上来宛如惊人的阵雨,打在圆罩内侧再流下来,遮蔽了内部的景象,猩红之中处处点缀着细微的灰色组织碎片,骨头和大脑的碎屑。然而他还是能看见球杆起起落落,发条持续在转,齿轮继续啮合,还有这台制作精巧的机器的齿状零件。
沿着主街行驶了五条街后,到达街灯的尽头。有半英里左右都是小房子,全都房门紧闭以抵挡暴风雪,再过去是只有狂风咆哮的黑暗。除了雪上摩托车头灯微弱的光照之外,四周毫无灯火。在漆黑之中,恐怖再度攫住他,如孩子般的恐惧、忧郁和沮丧。他不曾觉得如此孤单过。当萨德维特少数的几盏灯逐渐减弱,继而消失在后视镜中,有好几分钟,想要掉头回去的冲动几乎难以抑制。他了解到尽管德尔金如此担心杰克·托伦斯的孩子,但也没有提出要骑上另一辆雪上摩托车和他一起来。
接着又一滴。另外两滴泼到前一滴的旁边。
(那地方在这一带的名声不大好。)
一滴鲜红的液体飞溅在玻璃圆罩的内侧。
咬紧牙关,他再多加两下油门,看着车速表的指针爬过四十,维持在四十五。他似乎飞快地前进,然而他仍担心不够快。以这种速度,他需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抵达“全景”。但是速度再快的话,他恐怕永远也到不了了。
发条爸爸手上的钢制球杆落在男孩的头上,发条儿子向前倒。球杆扬起落下,扬起落下,男孩反抗、往上伸出的双手开始发抖。男孩由蹲伏垮成俯卧的姿势,但是球杆依旧随着史特劳斯的旋律叮叮当当的轻快调子扬起落下。他似乎能看见男人的脸抽搐、纠结、皱缩着,也看得见发条爸爸的嘴巴一开一阖,痛斥遭到重击失去知觉的儿子人偶。
他的眼睛紧盯着飞逝而过的护栏,及安置在每个护栏顶端、十分硬币大小的反光片。许多都埋在积雪下。有两次他惊险地发现过晚地看见弯路的标示,感觉雪上摩托车骑上掩盖住陡坡的雪堆,再转回到道路夏天原本该在的位置。里程表以令人抓狂的缓慢节奏报着里程数——五、十,好不容易到十五。即使罩在编织的滑雪面罩后头,他的脸依然开始冻僵,双腿也渐渐失去知觉。
两个人偶滑到钢轴上反向的那端。某处,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是《史特劳斯圆舞曲》的片段。一段无聊的广告词随着曲调流过他的心中:买狗食吧,汪—汪,汪—汪,买狗食吧……
(我想我该花个一百大洋买件滑雪裤。)
其中一个人偶是踮起脚尖站着的男人,两手紧抓着一根看似小型球杆的东西,另一个是戴着圆锥形傻瓜帽的小男孩。发条人偶闪闪发亮,极为精细。在男孩的傻瓜帽正面,他能辨识出雕刻着愚人一词。
每过一英里,他的恐惧就加深,仿佛这地方的空气有毒,你越靠近毒气就越浓。以前曾经像这个样子吗?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全景”,也有其他人跟他有相同的感觉,但从来不曾如此。
时钟开始精密地报时。钟面下,从左到右有条钢的滚轴,两个人偶沿着滚轴前进。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深深着迷,忘却摘掉面具的事。钟的发条装置嗡嗡地旋转,齿轮转动啮合,黄铜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平衡摆轮精准地来回摆动。
他感觉得出在萨德维特外围几乎将他击垮的声音仍旧企图闯入,通过他的防护网进入里头柔软的核心。假如它在二十五英里前威力就很强大了,那现在将变得多么强呢?他无法完全将它摒除在外。有些东西悄悄渗入,让他的大脑潜意识中充斥着不祥的影像。他得到越来越多的影像:浴室里一名受重伤的女人,抬起双手徒劳地抵御殴打,他越来越觉得那女人肯定是——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反复而有节奏的呼喊声响起。
(天哪,当心!)
他想要再度转身,看看隐藏在亮片、化妆品和面具底下的是哪些知名的脸孔,但他现在动弹不得,目光无法从时钟上挪开,钟的指针会合,直指着上方。
他前方的路堤就像货运列车向他逼近。胡思乱想之际,他没注意到转弯的路标。他猛然将雪上摩托车使劲向右转,车子立刻回转,同时倾斜着滑出去。底下传来压雪履带在岩石上所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他以为雪上摩托车会把他甩出去,而车子的确如在刀锋,平衡般摇晃了一阵,之后才半行驶、半滑回遭大雪掩埋而多少较为平坦的路面。悬崖就在他前方,车头灯映照下的路突然消失在积雪中,再过去就是一片漆黑。他将雪上摩托车转到另一个方向,颈部的脉搏虚弱地跳动着。
“时间快要到了!”霍勒斯·德温特宣告。“午夜!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要行驶在道路上啊!迪克老友。)
《远行的车票》演奏到一半,乐团以华丽、夸张的动作作结尾。
他强迫自己再加一下油门,现在车速表的指针固定在将近五十。风呼啸狂吼,车头灯刺探着黑暗。
玻璃圆罩底下有个钟,侧翼是两只象牙雕刻的大象,指针停在午夜前一分钟。他视线模糊地凝视时钟。这是格雷迪想让他看的东西吗?他转身欲问,但格雷迪已离开他。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绕过积雪成堤的弯道,看见前方微微闪动的灯光。仅此一瞥,紧接着隆起的地层就遮住了亮光。那一瞥太过短暂,因此他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不久,另一次转弯让灯火再度映入眼帘,稍微近些,持续了几秒。这回他不再质疑真实性,他以前从方才这个角度看过太多次了。是“全景”。看来像是一楼及大厅层的灯光。
(火?……八月天?……是啊……不……所有的时间都合而为一了。)
他的某些恐惧——担心会骑车冲出路外,或是在没看见的弯道撞毁雪上摩托车的担忧——彻底消失。车子稳当迅速地驶入S弯道的前半段,那是他一步一步都极有把握记得的路段,就在这时候车头灯辨别出
现在他站在壁炉架前面,壁炉里噼噼啪啪燃烧的火焰散着热气,温暖着他的腿。
(噢我的老天爷啊,那是什么)
他吃吃地傻笑,低头看着左手,发现手上拿了另一杯酒,只有半杯满。他一大口喝干。
挡在他前方的路中间,以鲜明的黑白色所勾勒出的物体。哈洛兰起先认为是硕大得可怕的灰狼,风雪将其从高地区域驱赶下来。然而当他逐渐接近,辨认出那是什么后,他感到万分惊恐。
(我听过超市喇叭播放得更好。)
不是狼,而是狮子。树篱狮子。
交谈再度开始,以自有的节奏起起伏伏,穿插在乐团的音乐间,乐团现正演奏伦农与麦卡尼的作品《远行的车票》。
它的面貌掩盖在黑色的阴影及粉状的细雪下,腰腿上紧发条准备跳跃。它确实一跃而起,弹跃的后腿所扬起的粉状雪,无声地迸发出透明的闪光。
“先生,这边请,”格雷迪在说,“有个东西您可能感兴趣。”
哈洛兰大叫一声将把手用力向右转,同时低下身子。抓伤、撕裂的疼痛胡乱地划过他的脸、脖子和肩膀。滑雪面罩连背面整个被撕开。他被雪上摩托车抛出去,掉到雪地里,犁过雪堆,滚过去。
(翻滚。装死。责打你儿子。)
他能感觉到它朝自己冲来。他的鼻孔嗅到绿叶和冬青的苦味。巨大的树篱脚爪击中他的腰背,他在空中飞出十英尺远,全身摊开宛如破布娃娃。他看见雪上摩托车——无人骑乘,直撞上路堤,前轮翘起,车头灯探照着天空,然后砰的一声掉落,停止转动。
(——现在他到哪儿都跟着哈利,在他后头摇着小尾巴——)
树篱狮子接着扑到他身上,只听见轻微爆裂的沙沙声响。有东西刮过雪衣前襟,将衣服撕成碎片。也许是坚硬的细枝,但哈洛兰知道是爪子。
《男士无尾晚礼服》刚刚结束,新的曲目尚未开始。他的吼叫恰好落入空档,背后的交谈声倏地停止。他忽然觉得浑身的肌肤发烫,非常确信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他们已经玩完罗杰,现在要开始戏弄他了。翻滚,坐起来,装死。假如你照我们的游戏规则来玩,我们就会配合你。重责大任。他们要他牺牲他的儿子。
“你不该在这儿!”哈洛兰对着边绕圈子边咆哮的树篱狮子大喊:“你根本不该在这儿!”他挣扎着站起来,朝雪上摩托车走过去,走到一半时,狮子突然扑向前,用针尖似的脚爪猛打他的头。哈洛兰看见无声的爆炸火花。
“我说了,我会好好管他的!”杰克突然恼火地大吼道。
“你不该在这儿。”他又说一次,但只剩越来越微弱的低喃。他的膝盖失衡,让他跌进雪中。他爬向雪上摩托车,右脸一片血淋淋的。狮子再度攻击他,将他像乌龟般地翻转过来。它嬉闹似的大吼。
“没法控制自己家人的男人,提不起我们经理的兴趣。很难期待一个无法引导自己妻儿方向的男人可以操纵他自己,更别提要在这么庞大的企业里承担重责大任。他——”
哈洛兰奋力地将手伸向雪上摩托车,他所需要的在车上。但狮子再次扑上他,对他又撕又抓。
“我会的。”
52.温迪与杰克
“坚决地。”
温迪冒险再回头看一眼。杰克在第六级台阶上,同她自己一样紧攀住楼梯扶手。他仍张嘴笑着,暗褐色的血液从咧开的嘴边缓缓流出,顺着下颚的线条滑落。他朝她露出牙齿。
“我会的。”
“我要狠狠敲你的脑袋,把你的脑袋砸个稀巴烂。”他再费劲爬上另一级台阶。
“但是你必须处理他的事。”
惊慌激励着她,使得胁腹的疼痛减弱一些。不顾身上的痛楚,她尽快地使劲往上拉,突然使出力气猛拉扶手。好不容易到达顶端,她往后瞄了一眼。
“我自己作决定。”杰克喃喃地说。
他的力气似乎逐渐增加,而不是减弱。他距离顶端仅剩四级台阶,一边用右手拼命往上拉,一边用左手的球杆测量距离。
“专心致力于事业的人,”格雷迪热心地说,“或许我表达得不好,先生。我们这样说吧,您在这儿的未来将依据您决心如何处理儿子的任性而定。”
“就在你后面啊!”他用淌血咧开的嘴气喘吁吁地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马上就追上你了,婊子。接受惩罚吧。”
“取决于丹尼?”杰克对格雷迪皱眉。“不,当然不是。我自己的事业是不容许我儿子来作决定的。绝不。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她跌跌撞撞地逃往主廊,双手压着胁腹。
“不过那完全取决于您儿子的决定,不是吗?”格雷迪挑起眉毛问。这个细致的动作与眉毛本身极不协调,因为他的眉毛浓密,看起来有点野蛮。
一间客房的门猛地打开,一个戴着绿色食尸鬼面具的男人蹦出来。“很棒的舞会,对吧?”他正对着她的脸尖叫,拉扯派对拉炮上涂了蜡的细绳。随着回响的爆炸声,绉纱彩带突然间飘落在她四周。戴着食尸鬼面具的男人呵呵笑着,砰地甩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整个人往前跌倒在地毯上。右胁腹似乎疼到爆裂,她拼命避免陷入意识不清的黑暗中。朦朦胧胧中,她听见电梯又在运转,张开的手指底下可以看见地毯的图样好像在动,纵横交错地摇摆缠绕。
“真的吗?”杰克低声说。
球杆砰的一声落在她后面,她啜泣着往前一扑。转过头,看见杰克摇摇晃晃向前走,东倒西歪地,举起球杆往下一挥后立刻摔倒在地毯上,喷出一大口鲜血在地毯的呢绒上。
“而且经理慷慨大方,馈赠毫无附加条件,”格雷迪继续说,“一点也没有。看看我,一个只读到高一的辍学生。想想您自己在‘全景’的组织架构中能爬到多高的位子?也许……迟早……到达最顶端。”
槌头直接击在她的肩胛骨中间,一瞬间疼痛过于剧烈,她只能扭动身体,双手张开又紧握。她清楚地听见体内有什么断裂了,好一会儿她只有隐约、微弱的意识,仿佛只是透过一层朦胧的薄纱在观察这些事。
“您是真正的学者,”格雷迪说,“彻底地追究论题,详尽研究所有的根源。”他微微弯下额头低矮的头,拉出白色晚宴服的翻领,用指节轻拂杰克看不见的污点。
然后完整的意识恢复,恐惧与疼痛随之而来。
“我要,非常想要。”他想要控制语气中的热切,却凄惨地失败。
杰克试着起身,好完成任务。
“当然是经理留的啊!还有一些别的资料可以提供给您,如果您想要的话……”
温迪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毫无可能。她一用力,就感觉似乎有电流顺着背部上下窜动。她开始以侧泳的姿势爬行。杰克爬着追她,利用槌球的球杆当作支柱或拐杖。
“谁留的?”杰克急切地问。
她到达转弯处,用双手奋力猛拉墙角,使劲绕过去。她的恐惧加深了,原本她不相信这是可能的,但事实如此。无法看见他,或是不知道他有多接近,比之前还要恐怖百倍。她扯掉一撮撮地毯的呢绒竭力将自己拉向前,当她爬到这条短廊的一半时,才注意到寝室的门大敞着。
“比方说,您表现得非常有兴趣多了解一些全景饭店。先生,您非常聪明,非常优秀。所以在地下室留了一本剪贴簿,等着您去发现——”
(丹尼!噢天啊!)
“我同意。”杰克茫然地说。
她强迫自己跪起来,接着拼命手指用力抓着旁边的墙纸站起来,手指在丝质壁纸上滑动,指甲扯落些许细长条的壁纸。她忽略疼痛,半走、半拖着脚步经过门口,此时杰克绕过远处的转角,倚靠着球杆,朝打开的门猛冲过来。
“没错,我非常早就放弃正规教育,先生。但是经理很照顾他雇用的人,他发现这样有好处。教育总是有好处的,您不赞同吗,先生?”
她抓到梳妆台的边缘,把身体支撑起来靠在上头,并且急忙抓住门框。
“我听说你没念完高中,可是你的谈吐不像是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杰克对她吼叫:
他张口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自己可能会说出什么。结果他说的是:
“你不准把门关上!可恶啊,你胆敢把门关上!”
(一个黑鬼……一个黑鬼厨师。)
她砰地把门关上,闩上插销。她的左手胡乱摸找着梳妆台上零乱的东西,将硬币碰落到地板上,向四面八方滚去。就在球杆呼啸着挥落在门上,使得门在门框内震颤时,她的手终于抓到钥匙串。她戳了二次才把钥匙插入锁孔,向右一转。听见锁簧弹落的声音,杰克立即高声大吼。球杆连续轰隆隆地击打着门,让她畏怯地向后退。他的背上插着刀怎么还能办得到这种事?他从哪里找到这等力气?她想要朝着上锁的门放声尖叫:你为什么没死?
(灵魂乐?灵魂乐甚至还没创造出来呢!还是已经有了?)
然而她只是转身。她和丹尼得走进附设的浴室,并且把那扇门也锁上,以防万一杰克真的能突破卧室门。顺着送菜升降机井逃下去的疯狂念头突然闪过她的心头,不过她否决了。丹尼够瘦小,能塞得进去,但她没办法控制牵引的绳索。他很可能一路摔到底。
“好啊!好啊!好啊!”德温特反复有节奏地喊叫起来。他身边的人也加入,但是杰克还来不及听清楚他们要罗杰做什么,乐团就重新开始演奏,曲目是《男士无尾晚礼服》。曲中用了许多醇厚的萨克斯风,但不大像灵魂乐。
必须到浴室里。如果杰克连那里也突破的话——
罗杰以哀鸣、抗议的语气说了些话后,他们的身后又爆出一阵笑声。
但是她不容许自己想下去。
“先生,我想那是他的名字,没错。”
“丹尼,宝贝,你得醒来——”
“哈洛兰?”
然而床铺是空的。
“一个黑鬼,”格雷迪说,“一个黑鬼厨师。”
刚才他开始睡得比较熟的时候,她帮他盖上毛毯和一床被。现在全都掀开了。
“谁?”
“我会逮到你的!”杰克吼叫着,“我会逮到你们两个人的!”每隔一个字就会插入槌球杆的重击声,但是温迪全都忽视。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空无一人的床铺上。
格雷迪点头。
“出来!打开这该死的门!”
“外人?”杰克愚蠢地问。
“丹尼?”她低声轻唤。
“当然啰!您知道的,”格雷迪说着,神秘兮兮地倾身靠在推车上,“您的儿子企图找外人进来。您的儿子拥有非常棒的天赋,经理可以用来更进一步改善‘全景’,让‘全景’更加……富裕,这样说如何?但是您的儿子却企图用那个天赋来对付我们。他是故意的,托伦斯先生,存心的。”
肯定是……在杰克攻击她的时候,他感应到了,如同他向来似乎能感应到激动的情绪一般。或许他甚至在噩梦中预见了整件事。他躲起来了。
“可恶的狗!”德温特大声说,与周围的笑声形成对照。“可恶的狗居然在地板上小便。”
她动作不灵活地跪下去,忍受肿胀流血的腿突来的另一波剧痛,察看床底下,但除了尘埃和杰克的卧室拖鞋外,什么也没有。
他突然不大确定。“我……但是……假如他们能够就这样离开……我的意思是,毕竟经理要的是我,不是吗?肯定是的。因为——”因为什么?他应该知道的,但忽然间他不晓得了。噢,他可怜的脑袋在晕。
杰克叫嚷着她的名字,这一次当他挥动球杆时,门上的一个长条木头碎片弹出,噼啪一声从硬木板上掉落。接下来的一击带来令人不舒服的破碎断裂声,像是手斧劈干柴的声音。沾满鲜血的槌头,凭它自己的本事击碎凿开,敲穿门上新开的洞,抽出后又落下,让木头碎片飞到房间的另一头。
“逆子无情甚于蛇蝎,”格雷迪说着,将他的酒递给他。“我的确相信经理能让您儿子乖乖就范,然后您太太很快就会照做。您同意吗,先生?”
温迪利用床脚奋力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间另一头的衣柜。断裂的肋骨刺着她,她不禁呻吟出声。
他确实明白了。他对他们太宽容了,丈夫和父亲的确有其责任。父亲知道什么最好。他们不了解,那本身不是罪过,但他们是故意不去了解的。他平常不是个严厉的人,但是他的确认为惩罚有益。假如他的儿子、太太故意与他的想法作对,反抗那些他知道对他们最好的东西,那么他岂不是有义务——?
“丹尼?”
“是的,我同意。”
她狂乱地将挂着的衣物拨到一旁;有些从衣架上滑落,毫不优雅地飘落到地板。他不在衣柜里。
“她们不像我那么爱‘全景’,”格雷迪说完,开始再为他调另一杯酒,银色的气泡在倒置的琴酒瓶中上升。“就像您的儿子和太太不喜欢它一样……至少,现在不喜欢。但是他们会慢慢喜欢上它的。您必须向他们指出他们错误的地方,托伦斯先生。您同意吗?”
她跛着脚走向浴室,到达门边时,她回头一瞥。球杆再度哗啦一声地击破门,把洞再扩大,接着出现了一只手,摸找着插销。她惊恐地发现她将杰克的钥匙串悬挂在了门锁上。
“对。”杰克说。
那只手猛然将插销拉开,拉开时碰到那串钥匙。钥匙发出愉快的叮当声。那手得意扬扬地抓住钥匙。
“他需要被纠正,如果您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他需要人好好地责备一顿,也许再多一些。我自己的女儿起初不喜欢‘全景’,其中一个实际上偷了我一盒火柴,想要把‘全景’烧掉。我纠正她们,用最严厉的方法纠正她们。当我太太想要阻止我尽我的责任时,我连她也纠正。”他朝杰克平淡、晦涩地一笑。“我发现一个遗憾但真正的事实:女人很少明白父亲对他孩子所负的责任。丈夫和父亲确实有一定的责任,对不对,先生?”
她呜咽着,努力地挤进浴室,就在她使劲关上门的那一刻,卧室门猛然打开,杰克怒吼着冲进来。
“是啊,”杰克说,“他是。”背后又传来一阵笑声。
温迪闩上插销,扭上弹簧锁,拼命地四处张望。浴室里没人,丹尼也不在这里。但是当她看见药柜镜子中自己满是血污、惊骇的脸孔时,她很庆幸。她从不认为孩子应该目睹父母亲的小争吵。也许此刻咆哮着在卧室走来走去、把家具翻倒砸毁的东西,会在追逐她儿子之前终于瘫垮。或许,她想,也有可能由她更严重地伤害它……或者,杀了它。
“托伦斯先生,我认为您该进一步质问您的儿子。他明白所有的事情,虽然他没有指点您。他相当地淘气,如果我可以这样大胆地说,先生。事实上,他几乎在每个转机都阻挠您,不是吗?况且他还不到六岁呢!”
她的目光迅速掠过浴室中机器制的平滑陶瓷表面,找寻任何可当成武器的东西。那边有一块肥皂,但就算包裹在毛巾里,她也不认为有足够的杀伤力。其他每样东西都是固定住的。上帝啊!她难道无计可施了吗?
“不,”他粗哑地说,“不,我——”
门外,野兽破坏的声音持续不断,伴随着口齿不清的吼叫,像是他们会“惩罚他们”以及“为他们对他做的事付出代价”。他会“让他们明白谁是老大”。他们是“没用的小狗”,两个人都是。
“经理,”格雷迪说,“饭店,先生。您肯定明白是谁雇用您的,先生。”
外头传来她的唱机翻倒时砰的一声巨响,二手电视的映像管砸碎时重浊的碰撞声,接着窗玻璃哐当一声后,一阵冷风从浴室门底下钻进来。另外还有,杰克从他们相拥共眠的两张单人床上将床垫扯下时所发出低闷的重击声。还有他用球杆胡乱敲打墙壁时的砰砰声。
“可是他——”
虽然如此,在那咆哮、抱怨、发怒的声音中并没有真正的杰克。那声音时而转换成自怜声调的哀号,时而升高成骇人的尖叫;令她胆寒地回想起高中时暑期打工的医院,偶尔从老人病房传来的那种尖叫声。老年痴呆症。外头的人不再是杰克。她听见的是“全景”本身发狂、精神错乱的声音。
“我不认识任何名叫厄尔曼的人,先生。”
球杆撞击浴室的门,敲下一大块薄薄的镶板。半张疯狂抽搐的脸直瞪着她。嘴巴、脸颊和脖子上鲜血淋漓,她唯一看得见的那只眼睛细小、贪婪,露着凶光。
杰克喝一大口酒。他的头在旋转。“厄尔曼先生——”
“你这贱货,没地方可逃了。”它咧开嘴笑着对她气喘吁吁地说。球杆再度落下,将木头碎片打进浴缸,飞到药柜的镜面上——
“您才是管理员,先生。”格雷迪委婉地说,“您一直都是管理员。我很清楚,先生。我一直都在这里。同一个经理,同时雇用了我们两个人。可以吗,先生?”
(!药柜!)
“但是你——”
她转身时发出拼死的哀鸣,暂时忘却疼痛,猛然将药柜上镶着镜子的门打开。开始笨手笨脚地翻找里头的物品。身后嘶哑的声音怒吼着:“我马上进来了!你这只猪,我马上就进来了!”它以机器般规律的狂暴动作拆毁那扇门。
格雷迪的表情依旧十分有礼。“先生,我一点也不记得这回事。”他的杯子空了。格雷迪从杰克毫不抵抗的手指中抽走杯子,开始为他再调一杯。他的推车上有个白色的塑料小桶子,里头装满了橄榄。不知何故,让杰克联想到一颗颗割下来的微小头颅。格雷迪熟练地叉起一颗橄榄丢进玻璃杯,递给他。
瓶瓶罐罐在她疯狂搜寻的手指前倒下——咳嗽糖浆、凡士林、可丽柔草本精华洗发精、双氧水、苯佐卡因麻醉剂——全都掉进水槽摔得粉碎。
“你以前是管理员。你——”噢,说出来啊!“你杀了她们。”
她的手刚握住双刃刮胡刀片的分片器,就听见那只手在摸索插销和弹簧锁。
“我太太正在厨房帮忙,先生。当然,女儿都在睡觉。这时间对她们来说太晚了。”
她滑出一片刮胡刀片,紧张地摸弄着,呼吸变成刺耳浅短的喘息。她割伤了自己的拇指根。转过身去割那只手,它已经转开弹簧锁,正在摸找插销。
“可是你太太……你女儿……”
杰克放声大叫,手猛然缩回。
“哦不,先生。我不这么认为。”
喘着气,刮胡刀片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她等待他再尝试。他试了,她再乱割。他再度尖叫,想要抓住她的手,她再割他。刮胡刀片在她手里旋转,再次割伤她,然后掉落在马桶旁边的地板上。
“你以前不是这里的管理员吗?在你……在……”但他无法说完。他说不出口。
温迪再从分片器滑出另一片刀片等着。
酒保礼貌地看着他。纵使嘴巴因为琴酒与不当存在的人物而结巴,杰克仍再试一次,每个字感觉都大若冰块。
另一间房有动静——
“可是你……我的意思是……”
(?走开了?)
对方并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格雷迪,先生。德尔伯特·格雷迪。”
有声音从卧室窗户那边传过来,是马达。高亢,如昆虫似的嗡嗡声。
“抱歉,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杰克发出怒吼,然后——没错,没错,她很确定——他离开管理员的住处,费力穿过一片狼藉朝外面的走廊走去。
“先生,什么事?”
(?谁来了?是巡逻队员?还是迪克·哈洛兰?)
杰克蓦地伸出手轻触那人的肩膀。
“噢上帝啊!”她的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喃喃低语,嘴巴似乎充塞了断裂的木片和老旧的锯木屑。“噢神啊!噢求求你。”
“谢谢您,先生。”推车又转动起来。
她得马上离开,得去找她儿子,这样他们才能肩并肩地面对其余的噩梦。她伸出手去摸插销,手臂仿佛伸长好几英里远似的,最后好不容易把插销拉开。她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忽然间确信杰克只是假装离开,其实是在等着她,这个可怕的想法把她吓坏了。
“很好。”
温迪张望四周。房间是空的,起居室也是。到处都是凌乱、破碎的物品。
“还可以吗,先生?”
衣柜里呢?也是空的。
冰冻的玻璃杯塞进他手里。杰克心存感激地喝着,觉得琴酒命中并击溃了神智清醒的第一轮进攻。
顿时,眼前一片朦胧、深浅不一的灰色向她袭来,她跌在杰克从床铺扯下来的床垫上,失去了意识。
“给您。”
53.哈洛兰遇袭
他身后又爆发出另一波笑声,罗杰正随着《牧场是我家》的曲调嗥叫。有人用施坦威小型钢琴凭印象弹出伴奏。
哈洛兰触及翻覆的雪上摩托车时,一英里半外的温迪正努力爬过转角,进入通往管理员住处的短廊。
“马丁尼。”
他想要的不是雪上摩托车,而是用两条松紧带绑在车后面的汽油桶。他的双手仍戴着霍华德·柯特雷尔的蓝色连指手套,抓住顶端的松紧带,将带子解开,此时树篱狮子在他背后咆哮,那声音仿佛是在他的脑袋里,而不是发自外部。强劲、有刺的一掌击中他的左腿,打得膝关节发出哀鸣,让它别指望还能弯曲自如。哈洛兰紧闭的牙关逸出一声呻吟。它已厌倦了玩弄他,现在随时都会扑过来杀死他。
“没关系,”穿白色晚宴服的男子说。简短、清晰的文雅英语出自那张流氓脸非常地超脱现实。“要来杯酒吗?”
他紧张地摸找第二条带子。黏稠的血液流进他眼睛。
“对不起。”杰克粗哑地说。他忽然觉得遭到包围,幽闭恐惧症发作;他想要出去。他希望“全景”恢复原本的样子……摆脱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他身为真正的开路者,地位不受尊重;他只不过是上万名欢呼的临时演员中的一个,一只依照命令翻滚坐起的小狗。
(吼叫!掌掴!)
一名穿着白色晚宴服、额头低平的男子推着饮料推车过来,杰克差点跌撞在推车上。他的脚撞到推车低层镀铬的架子上,上层的酒瓶和虹吸管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
又一下抓过他的臀部,差点让他摔倒,再次滚离雪上摩托车。他拼了老命地——并非夸大其词——支撑住。
围观的人跟着附和——再试一次,再试一次——杰克蹒跚地朝相反方向走,隐隐觉得不舒服。
接着他解开第二条松紧带,紧抱住汽油桶,这时狮子再度攻击,使他翻转身子仰躺在地。他再次看见它,只是黑暗及降雪中的一团影子,与活动的石像怪兽一样令人惊骇。哈洛兰扭转汽油桶的盖子时,这个活动的影子高视阔步地走向他,踢起一团团的雪雾。当它再次向前时,盖子旋开了,释放出汽油的刺鼻气味。
德温特率先鼓掌。“再试一次啊,狗狗!再试一次!”
哈洛兰努力跪起身,当它低伏着以不可置信的快速袭击他时,他把汽油泼洒在它身上。
女人一路挥着手挤进正在吃吃喝喝的人群中,他傻傻地目送她,心想他们一开始怎么会碰在一块跳舞的?他不记得了。事情发生得似乎并不连贯。先是这里,接着是那里,最后是到处。他的头在晕。闻到百合和杜松子的味道。茶点桌旁,德温特正拿着一个三角形的小三明治在罗杰头上催促他,为了逗旁观者开心,赶紧翻筋斗。狗面具翻向上,狗服装的银色侧边如风箱般缩进又突出。罗杰突然一跃而起,把头蜷缩在胸前,试着在半空中翻滚。他跳得太低而且筋疲力尽,所以笨拙地背先着地,头部重重地敲在瓷砖上。一声沉闷的哀号从狗面具里头飘出来。
它发出嘶嘶、吐唾沫的声音,往后退。
“抱歉啦!甜心,”她说,“有个人我必须……达拉!达拉,你这乖女孩,你到哪里去啦?”
“汽油!”哈洛兰大喊,他的声音尖锐而凄厉。“会烧死你的,宝贝!期待一下结果吧!”
一曲终了,更多的掌声响起。乐团的团员排队下场休息。
狮子再度攻击他,仍然愤怒地吐着唾沫。哈洛兰再次泼它,但这一回狮子并没有退让。它向前猛攻。哈洛兰感觉到,而不是实际看见,它的头对准他的脸,他猛地往后退,稍微避开。然而狮子仍斜斜地击中他的胸腔上部,那儿爆发一阵剧痛。他仍抓着油桶,汽油从里头汩汩流出,泼在他的右手及手臂上,冷得要命。
“不过,当然啰,哈利从来不会再要第二轮的……至少,同性方面不会……但罗杰就是很狂热。哈利告诉他,假如他在变装舞会上扮成小狗,可爱的小狗狗的话,他可能会重新考虑,罗杰就是这么蠢,所以他……”
此时他如雪天使般地四肢摊开仰躺着,距离雪上摩托车的右边大约十步。嘶嘶作声的狮子庞然耸立在他左边,又逐渐迫近。哈洛兰觉得能看见它的尾巴在抽动。
她吃吃地笑,百合嘲弄的香味扬起。
他猛力扯下右手上柯特雷尔的手套,尝到一股浸透的羊毛和汽油味儿。他扯开雪衣的下摆,再把手塞入裤子口袋。口袋里,和钥匙、零钱放在一起的是非常破旧的芝宝(Zippo)打火机,一九五四年在德国买的。铰链坏过一次,他送回芝宝原厂,他们免费帮它修好,一如广告所说的。
“哈利可不是个活宝吗?”他的舞伴问他,又贴近一些。“每个人都这么说。你知道吗,他是双性恋。可怜的罗杰只是同性恋。他曾和哈利在古巴度过一个周末……喔,好几个月前了。现在他到哪儿都跟着哈利,在他后头摇着小尾巴。”
刹那间,一波波梦魇般的想法充溢他的脑海。
德温特倾倒那瓶香槟,酒液如起泡的尼加拉瓜瀑布落在上仰的面具上。罗杰做出咕噜咕噜拼命喝的声音,所有人再次鼓掌。有的女人甚至边笑边尖叫。
(亲爱的芝宝我的打火机被鳄鱼吞噬从飞机上掉落消失在太平洋海沟在“突出部之役”中鬼德军的子弹下救了我亲爱的芝宝如果这个混蛋点不起来那只狮子就会把我的头撕掉。)
“汪!汪!”
打火机拿出来了。他啪嗒一声弹开盖子。狮子冲向他,宛如撕裂布料的咆哮声,他的手指轻弹点火的滚轮,火花一闪,点着了。
罗杰爬起来蹲坐着。面具的口鼻固定在永远咆哮的嘴型。眼孔中,罗杰的眼睛高兴得疯狂、费力地打转。他伸出手臂,摆动着一双手掌。
(我的手)
“好吧,坐起来。狗狗,坐起来!”
他浸满汽油的手倏地着火燃烧,火焰顺着雪衣的袖子往上跑,不疼,还不痛,狮子畏惧于眼前突然熊熊燃烧的火炬,这只有眼睛、嘴巴的可怕树篱雕像晃动着,惊慌而逃,但太迟了。
“汪!汪!”罗杰回应。每个人都拍手,几个男人吹起口哨。
哈洛兰痛得挤眉弄眼,将燃烧的手臂钻入狮子坚硬扎人的侧面。
“说话啊,小子,说话!”哈利·德温特嚷着。
一瞬间整只怪物燃烧起来,成为在雪上腾跃、扭动身体的柴堆。它愤怒而痛苦地狂嗥,歪歪扭扭地从哈洛兰身边退开,仿佛在追逐自己着火的尾巴。
杰克从她裸露的香肩上看过去,瞧见德温特站在茶点桌旁,身着纱笼的女孩在他身边。一瓶瓶的香槟装在冰桶里,沿着覆盖桌面的上等白色细麻布排成一排,德温特手里就拿着一瓶冒着泡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大笑。在德温特和纱笼女孩的前面,罗杰四肢趴在地上动作滑稽地雀跃着,尾巴无力地拖在后头,他正在吠叫。
他将自己的手臂深深插入雪中,灭了火焰,好一会儿视线一直盯着树篱狮子濒死的痛苦挣扎。半晌,他喘着气站起来。德尔金连帽雪衣的袖子净是烟灰,但并未烧坏,他的手也是如此。山坡下距离他站的位置三十码的地方,树篱狮子变成一团火球。火星在天空飞舞,又被狂暴的风迅速夺走。有一瞬间它的肋骨和头盖骨全都遭橘红色的火焰腐蚀,然后它似乎崩溃、瓦解,分散成若干燃烧的火堆。
乐曲结束,喝彩的掌声四起,乐团几乎毫不停歇地接着演奏《蓝调心情》。
(别管它了。继续向前走吧!)
“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上楼去。我应该要陪着哈利,不过他绝不会注意到的。他忙着逗弄可怜的罗杰呢!”
他拿起汽油桶,挣扎着走向雪上摩托车。他的意识似乎忽隐忽现,呈现出家庭电影般的剪辑和零星片段,但是绝对没有完整的影像。其中一个片段,他意识到自己奋力将雪上摩托车扶正,然后骑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好一阵子无法移动。在另一个片段,他重新绑好仍余半桶的汽油桶。头因为油气而剧烈地砰砰作痛(他想,一方面也是因为与树篱狮子搏斗导致的),他由身边雪地里冒热气的孔发现自己方才吐过,但他记不得是什么时候。
“我也喜欢你。”
雪上摩托车的引擎仍热着,马上就发动了。他均匀地转动油门,车子向前冲去,一连串足以折断颈部的颠簸让他的头痛更加剧烈。起初雪上摩托车像喝醉了酒似的左右摇摆着前进,不过他稍微站起来,把脸探到挡风玻璃上,迎着锋利而刺骨的疾风,驱走一些恍惚。他把油门再加大一点。
“我喜欢你。”她低喃道,他觉得她的香气闻起来像百合,秘密地隐藏在毛茸茸的青苔覆盖着的裂缝中,那儿的日照短,阴影长。
(其余的树篱动物在哪里呢?)
“没什么好笑的,宝贝。”他说完,又咯咯笑了。
他不知道,但是至少他不会再毫无警觉地遭受袭击。
而他身上真挂着一根硬邦邦的铁棒呢!就算这令她不快,她也隐藏得非常好;她甚至更加挨近他。
“全景”赫然耸现在他面前,亮灯的一楼窗户投映出狭长的黄色长方形到雪地上。车道尽头的大门锁住了,他机警地环顾四周后下了车,祈祷刚才从口袋掏出打火机时没有弄丢钥匙……没有,钥匙还在。他在雪上摩托车车头灯投射的亮光下翻找钥匙,找到正确的那把后解开挂锁,任其掉落在雪中。起先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移动不了大门;他疯狂刨开大门四周的雪,不管头部阵阵的剧痛以及另一只狮子可能从后方偷偷接近的恐惧,设法将门拉离门柱一英尺半,再挤进裂缝,用力推。他让门再移动两英尺,留足够的空间给雪上摩托车,让车子挤过去。
(我亲爱的,这样比较能感受到你的勃起啊!)
蓦地他留意到前方的黑暗中有动静。那些树篱动物,所有的,都聚集在“全景”阶梯的底部,看守着进出的道路。狮子来回踱步,狗的前爪搁在第一级台阶上站着。
她身材高瘦,发色红棕,穿着贴身的白色绸缎,而她紧贴着他跳舞,胸部柔软、舒适地贴靠在他的胸膛上,白皙的手与他的交握。脸上戴着闪耀的小型猫眼面具,秀发梳到一边,如瀑布般柔顺、闪亮地垂落,汇聚在动人香肩之中的深壑。她的礼服是宽摆的,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大腿不时触碰到他的腿,因此他越来越确信礼服底下她光滑、搽了粉的胴体是一丝不挂的,
哈洛兰加足油门,雪上摩托车往前一跃,背后喷起一团雪。管理员的住处内,杰克·托伦斯听见逼近的引擎那尖锐如黄蜂的嗡嗡声时猛然转头,突然又费力地朝走廊移动。那婊子现在不重要了。那婊子可以等一下,现在先解决这个肮脏的黑鬼。这个肮脏、好管闲事的黑鬼居然来插手不归他管的事。先解决他,再解决他儿子。他会让他们瞧瞧。他会让他们知道……他……他具有管理的才干。
不,当然不能。他只确定一件事:他正和一位美丽的女人跳舞。
外头,雪上摩托车的速度急速飙升,饭店仿佛朝车子急涌过来。大雪打在哈洛兰的脸上,车头灯临近的强光聚焦在树篱狼犬的脸及空洞无眼窝的眼睛上。
于是他又回到这儿,在舞厅里。水晶吊灯点亮了,双双对对的舞伴,有的变装打扮,有的没有,全都围绕在他们身旁,随着战后乐团的悠扬乐声翩翩起舞——可是是哪场战争?你能确定吗?
树篱狼犬退缩,留下一条通路。哈洛兰用尽仅存的力气猛拉雪上摩托车的龙头,车子急遽地反转半圈,扬起一大片雪雾,险些翻倒。车尾撞到门前阶梯的底部,反弹了一下。哈洛兰立即跳下车,跑上台阶。他绊倒,跌下去,再爬起。狗在低沉地咆哮——又像在他脑子里——就紧贴在他身后。有东西撕裂雪衣的肩膀,紧接着他人就到了门廊,安全地站在杰克从雪中铲出的狭窄通道里。它们体型太大无法塞进这儿。
“亲爱的,有什么好笑的吗?”
他到达通向大厅的巨大双扇门边,再度翻找钥匙。一边找,一边试试看门把,门把毫无阻碍地转动了。他推开门进去。
他忍不住咯咯发笑。
“丹尼!”他以嘶哑的声音喊着,“丹尼,你在哪里?”
(夜黑/星高/脱离现实的卡士达蛋糕/飘浮在半天高……)
回应的只有沉默。
这是谁写的?某个他念大学时读过的诗人吗?还是某个大学肄业、如今在沃索销售洗衣机或是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卖保险的诗人?也许是他原创的想法?都无所谓。
他的目光搜寻着大厅,一直到宽广楼梯的底部,不由得发出刺耳的抽气声。地毯上到处喷溅着血液。有一小块粉红色毛巾布睡袍的碎片。血迹一路通到楼梯上,扶手上也泼溅着鲜血。
(与疯狂对立的争辩,最终仍以轻柔的沙沙声落空/层层叠叠地……)
“噢上帝啊!”他喃喃地说,再度扬声叫唤,“丹尼!丹尼!”
他依稀记得:聆听一名曾是成功的广播电台喜剧演员,后来在电视初期成为综艺节目明星的男人,讲述一个非常冗长、非常滑稽、有关连体婴乱伦的笑话;看见穿灯笼裤和亮片胸罩的女人随着点唱机播放的脱衣舞音乐(似乎是戴维·罗斯《脱衣舞娘》中的主题曲),跳着缓慢款摆腰肢的脱衣舞;与两人同行穿过大厅,另外两个男人穿着二十世纪之前的晚礼服,他们全都唱着罗茜·奥格雷迪的内裤上有块硬补丁的歌。他记得自己似乎望出巨大的双扇门,看见日式灯笼沿着蜿蜒的车道串成优雅、弯曲的弧线,散发出柔和的粉彩光芒,恍如蔼蔼含光的宝石。门廊天花板上的巨大球形玻璃灯罩也亮起,夜间昆虫在四周飞来飞去,不时撞到灯罩上。他内心的一角,或许是神智最后一丝丝的清醒,试着告诉他,现在是十二月某天的清晨六点。但时间中止了。
饭店的寂静仿佛是在嘲弄他似的,传来十分相近、狡诈而邪恶的回音。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也不清楚自己在科罗拉多酒吧待了多久,或者在舞厅这儿待了多久。时间不再重要。
(丹尼?谁是丹尼?这里有谁认识丹尼吗?丹尼,丹尼,谁抓到丹尼?有人要玩旋转丹尼的游戏吗?把尾巴别在丹尼的身上?滚出去,黑人小鬼。这里压根儿没人认识丹尼。)
他在和一位美丽的女人跳舞。
老天,他历经千辛万苦而来,难道太迟了吗?已经无可挽回了吗?
44.舞会中的对话
他两阶并作一阶地跑上楼,在一楼的顶端站住。血迹一路通向管理员的住处。他开始走向短廊时,恐惧轻轻地爬进他的血管,进入他的大脑。树篱动物很可怕,但这更严重。在他心中,已经确定自己走到那儿时,将会看见什么样的情景。
绝对不会。
他不急着看到。
那杯酒很快就见底,他又点一杯。总统先生,我已经和火星人见面了,很高兴地向您报告,他们很友善。当劳埃德在调另一杯时,他搜寻口袋要找个两角五分的硬币投入点唱机。他又想到丹尼,但是愉快地发现丹尼的脸蛋变得模糊不清、难以形容。他曾经伤害过丹尼,但那是在他学会如何操控酒精之前。而今那些日子已成过往。他不会再伤害丹尼。
哈洛兰走上楼梯时,杰克一直躲藏在电梯里。现在他从后头悄悄接近雪衣上覆盖着一层雪的人影,身上一道道鲜血及血块的幽灵,脸上浮现微笑。他尽可能高高地举起槌球杆,在背后可憎的裂伤
这回他慢慢地喝,让酒液缓缓滴下喉咙,再抛几颗花生米滚下滑道,以祈求好运。
(?那个臭婊子捅了我吗?我不记得了?)
“哎呀,谢谢您,先生。”
所允许的范围内。“黑鬼,”他低声说,“叫你来管别人的闲事。”
“劳埃德,你一直是他们里头最棒的。”
哈洛兰听见低语,连忙转身,低头,球杆咻咻地挥下。雪衣的兜帽削弱了这一击的力道,但还不够。烟火在他的脑袋里爆炸,留下星星的轨迹……然后什么也没剩下。
“托伦斯先生,我向来很高兴能为您服务。”劳埃德微微笑着。
他摇摇晃晃地撞到丝质壁纸上,杰克再次殴击他,这一回槌球杆削到旁边,粉碎了哈洛兰的面颊骨及下颚左侧大多数的牙齿,他无力地倒下。
“劳埃德,非常感谢你。”他说着,举起酒杯。
“好了,”杰克低喃说,“现在,有上帝为证。”丹尼在哪里?他有事要找那个违规的儿子。
他的新饮料出现在他面前。
三分钟后,电梯门在阴暗的三楼砰地打开,杰克·托伦斯独自一人在里头。轿厢停在入口的半途中,因此他必须努力攀爬上走廊的地板,痛苦地蠕动身体宛如残障。他将破裂的球杆拖在身后。屋檐外,风在怒吼咆哮。杰克的眼睛在眼窝里狂乱地打转。他的发间有鲜血及五彩碎纸。
劳埃德说着,接过杯子。劳埃德看起来又完全正常了。那名橄榄肤色的男人收起点三二口径的手枪。右手边的女人再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杯新加坡司令,一边胸部完全裸露在外,靠在吧台的皮革软垫上,毫无意义的低吟从她松弛的嘴巴里传出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再度开始,不断地来回交织着。
他儿子在此,在这上面某处。他感觉得出来。听任丹尼自行其是的话,他可能做任何事:用蜡笔在昂贵的丝质壁纸上涂鸦,损坏家具,打破窗户。他是个骗子、说谎的家伙,他必须受到惩罚……严厉的惩罚。
“好的,先生。”
杰克·托伦斯挣扎着站起来。
他说完,将空杯推向劳埃德。
“丹尼?”他呼唤道,“丹尼,过来一下,好吗?你做了错事,我要你过来,像个男人一样接受惩罚。丹尼?丹尼!”
“同样的再来一杯吧!麻烦你。”
54.东尼
当震颤逐渐退去,他感觉棒极了。
(丹尼……)
杰克将酒杯举到嘴边,分三大口把酒灌下去,琴酒宛如在隧道中行进的货车全速顺喉咙而下,在胃里爆发,再一跃弹上他的脑部,最后在脑袋爆发出剧烈的震动,让他身不由己地打颤。
(丹……)
“——因为一伙人……全都……在此!”
黑暗与走廊。他徘徊在黑暗与走廊间,与饭店主体内的走廊相似,但有些许的不同。贴着丝质壁纸的墙壁不断地向上延伸,纵使丹尼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天花板。墙壁消失在微暗中。所有的门都锁着,同样也都上升到微暗中。而窥视孔下面(在这些巨大无比的门上,窥视孔的尺寸大若枪的瞄准镜),小小的骷髅头锁在每扇门上取代房间号码。
德温特的声音加入其他人。他的嘴角潇洒地叼着一根烟,右手臂环抱着穿纱笼的女人,右手心不在焉地轻轻抚摸她的右乳,他心情愉悦地以轻蔑的眼神看着犬人,一面歌唱。
某处,东尼在呼唤他。
“现在是推出酒桶的时候了——”
(丹……)
劳埃德接了下去,然后是穿着蓝西装的男人。犬人也加入,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有个他非常熟悉的连续重击的噪音,还有一声声粗哑的怒吼,由于距离遥远而模糊不清。他分辨不出每一个字,但他如今非常清楚怒吼的内容。他以前就听过了,无论是在睡梦中或清醒时。
“推……出……酒桶……我们将……尽情玩乐……”
他停顿了一下,一个脱离尿布未满三年的小男孩,努力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可能位于哪里。他有点害怕,但这种害怕他能够忍受。他已经天天害怕担心了两个月,程度从隐约的焦躁不安,到全然令人惊慌的恐惧。这个他可以承受。可是他想知道东尼为何出现,为什么会在这个走廊发出他名字的声音,这里既不属于真实世界,也不是东尼偶尔带他去看东西的梦境。为什么,我在——
他身旁的女人以单调、死气沉沉的声音唱起歌来:
“丹尼。”
他用颤抖得很厉害的手端起酒杯。这是杯纯的琴酒。他凝视杯中,感觉好像要沉溺下去一般。
在巨大走廊遥远的尽头,有个与丹尼本身差不多渺小的微黑人影。是东尼。
“喝你的酒吧!”他们齐声附和。
“我在哪里?”他轻声问东尼。
“托伦斯先生,”劳埃德说,他的声音带着令人惊骇的温柔,从染上瘟疫的脸孔内发出,“时机到了您就能见到经理。事实上,他已经决定任命您在这件事情上当他的代理人。现在喝您的酒吧!”
“睡觉,”东尼说,“睡在你妈妈和爸爸的卧室里。”东尼的语调带着哀伤。
“我想要见经理。我……我认为他不了解,我儿子不是这计划的一部分。他……”
“丹尼,”东尼说,“你妈妈即将受到严重的伤害,也许会被杀掉。哈洛兰先生也是。”
他察觉到这句话并没有通过自己已僵住的声带发出声来,于是再试一次。
“不!”
(我想要——)
他大声哭喊,心中感到深深的悲伤,恐惧似乎被这梦一般的阴沉氛围削弱了。尽管如此,脑海中依然浮现死亡的影像:黏糊在收费公路上的青蛙尸体,如令人厌恶的邮票;爸爸坏掉的手表搁在准备扔掉的一箱垃圾上头;一座座墓碑底下的死者;电线杆旁死掉的松鸦;妈妈从盘子上刮下的冷掉的厨余,冲下垃圾处理机阴暗的无底洞。
他转回头去看。他们全都满怀期待、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看。穿纱笼的女人身旁的男人取下狐狸头,杰克看出他是霍勒斯·德温特,他淡金色的头发披散在前额。吧台的每个人也都在观望。他旁边的女人仔细地端详他,仿佛想要调整焦距。她的礼服从单边肩上滑落,视线下移就能看见下垂乳房顶端松弛皱缩的乳头。目光再回到她的脸上,他开始认为这位大概是二一七号房的女士,那个想要勒死丹尼的女人。在他的另一边,穿着鲜蓝色西装的男人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把点三二口径、珍珠手柄的小手枪,把枪放在吧台上悠悠哉哉地转动着,好似脑中想着俄罗斯轮盘的男人。
然而他无法将这些简单的象征与母亲变化无常的复杂现实画上等号;她符合了他孩子气的永恒定义。她从他还不存在时就在了。当他不在时她会继续存在。他能接受自己死亡的可能性,自从二一七号房的遭遇后,他已经能够应付了。
他意识到所有的交谈声都停止了。
但是他不能接受她死去。
他再度端起酒,举到唇边,犹豫了一下。他听见丹尼手臂折断时清晰、可怕的断裂声;看到毁坏的脚踏车飞越过艾尔的车顶,在挡风玻璃上留下星状的裂痕;他看见单只车轮倒在路面,扭曲的轮辐指向天空,宛如钢琴弦的锯齿。
也不能接受爸爸死亡。
“喝你的酒吧!托伦斯先生,”劳埃德轻声地说,“那不关您的事。至少在这个时间点还不是。”
绝不。
(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他开始挣扎,黑暗及走廊摇晃了起来。东尼的形象变得虚幻、朦胧。
劳埃德的脸孔似乎在移动、转变,变成某种致命的东西。白皮肤变得像是得了肝炎似的发黄、龟裂。皮肤上突然长出一颗颗红疮,流出气味难闻的液体。血滴如汗一般地从劳埃德的前额冒出,此时从某处传来清亮的钟声,正敲着一刻钟。
“不要!”东尼嚷着,“丹尼,不要啊!别这么做!”
“你们想要我儿子做什么?丹尼不在这……他在吗?”他听出自己声音中赤裸裸的恳求。
“她不会死的!她不会!”
劳埃德只是微笑。
“那你就必须帮助她。丹尼……你现在在自己心灵很深很深的地方,就是我存在的地方。我是你的一部分,丹尼。”
“经理在哪儿?”他想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但他的话似乎是从已被第一杯酒麻痹的唇间吐出,仿佛是来自噩梦而非美梦的话语。
“你是东尼。你不是我。我要找妈咪……我要我的妈咪……”
(他们非要不可的是我……不是吗?我才是他们要的人。不是丹尼,不是温迪。我才是喜欢待在这里的人。他们想要离开。我是处理掉雪上摩托车的人……翻遍旧档案……降低锅炉的压力……说谎……简直是出卖灵魂……他们还想要他的什么?)
“不是我带你来这儿的,丹尼。你自己来的,因为你很清楚。”
他们要他儿子做什么?他们要丹尼干吗?温迪和丹尼不在计划里面。他努力挥入劳埃德罩着黑眼圈的眼睛,但太暗、太黑,仿佛试着从头盖骨上空洞的眼球中读取情绪一般。
“不——”
他曾发誓要戒酒。他戒酒了,他发过誓了。
“你一直都很清楚,”东尼继续说,他开始走近一些。这是头一回,东尼往前走近一点。“你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一个没有东西能通过的地方。丹尼,我们单独在这里待一下。没有人能进来的,这是被忽略的角落。这里没有时钟会动。没有一把钥匙合用,所以时钟永远无法上发条。这里的门从来不曾打开过,没有人曾经待过这些房间。但是你没法待太久,因为它来了。”
琴酒的杜松子气味呛得令人愉快,但似乎同时使他的思绪变得浑沌不清。丹尼?这一切关丹尼什么事?他在酒吧里端着一杯酒是要干什么?
“它……”丹尼担心地低声说,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那不规则的重击噪音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片刻前还冷静遥远的恐惧,此时变得接近而急迫。那些字句现在分辨得清楚了。嘶哑、没完没了的;粗劣地模仿他父亲的声音所说的话语,但是那不是爸爸。他现在明白了。
“当然,是经理。”劳埃德的笑容加深,但他的眼睛陷在黑眼圈中,肤色惨白得吓人,像尸体的皮肤。“稍后他打算亲自照看您儿子的福祉。他对您儿子非常感兴趣,丹尼是个很有天分的男孩。”
(是你自己来的,因为你很清楚。)
他突然感到隐隐不安;纵使如此,他依然端起马丁尼杯在手中旋转,注视底部的橄榄在饮料冰凉的深处微微地浮沉。
“噢东尼,是我爸爸吗?”丹尼高声嚷着,“来抓我的是我爸爸吗?”
“经理?”
东尼没有回答。但是丹尼不需要答案,他很清楚。一场漫长、噩梦般的化装舞会在这里举行,延续了好多年。力量一点一滴地自然增加,隐秘且一声不响地,就如银行账户里的利息。力量、怪物、幽灵,全都只是名称而已,没有无关紧要。它戴了许多面具,但全部都是同一个实体。此刻在某个地方,它朝他走过来了。隐藏在爸爸的脸孔后面,模仿爸爸的声音,穿着爸爸的衣服。
“托伦斯先生,这是免费招待您的,”劳埃德说,在杰克的二十块钱上把饮料放下。“您的钱在这里没有用。经理吩咐的。”
但是它并非他爸爸。
劳埃德准备他的酒时,杰克回头看。每个雅座都坐了人,有的客人还变装打扮……有个女人身穿薄纱灯笼裤和缀着闪亮水钻的胸罩,一个男人的狐狸头狡猾地从身上的晚礼服探出来,有个全身打扮成银白色小狗的男人,正在用长尾巴末端的毛球搔弄穿纱笼女人的鼻子,娱乐所有的人。
它不是他爸爸。
“请给我一杯大杯的火星人,”他说,“火星人已经降落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了,劳埃德。”他拿出皮夹,把一张二十美元面值的钱小心地放在吧台上。
“我得去帮他们!”他大叫。
他看着吧台后架上一排排顶端盖着银色虹吸管、微微闪光的酒瓶:金宾、野火鸡、吉尔伯、夏洛德私酿、托罗、施格兰。啊,又回到家了。
现在东尼就站在他眼前,注视着东尼,就像照着神奇的镜子,看见自己十年后的模样,两眼分隔颇远且非常的幽黑,下巴坚毅,嘴型漂亮。头发是淡金色的,像他母亲,然而五官的特征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仿佛东尼是——仿佛丹尼尔·安东尼·托伦斯将来总有一天会变成——介于父与子之间的半成年人,是两人的重像、融合体。
“马丁尼。”他非常愉快地说。
“你必须想办法帮忙,”东尼说,“可是你父亲……他现在和饭店站在同一阵线,丹尼。这是他想要待的地方。它也想要你,因为它非常贪心。”
“您想喝点什么呢,托伦斯先生?”
东尼走过他身边,进入幽暗中。
他郑重地说着,抬起一腿跨上吧台的高脚凳,坐在穿鲜蓝色西装的男人和身穿黑色洋装、眼神朦胧的女人之间,那女人正凝视着一杯新加坡司令的深处。
“等等!”丹尼大喊,“我能帮什么——”
“劳埃德,我很高兴能回来。”
“他马上要接近了,”东尼说着,依旧继续走开。“你必须逃跑……躲起来……避开他。远离。”
“晚安,托伦斯先生,”劳埃德说,由衷地感到高兴。“见到您真好。”
“东尼,我没办法!”
“哈啰,各位,”杰克·托伦斯轻柔地说,“我离开过,但是现在我回来了。”
“但是你已经开始了,”东尼说,“你会想起你父亲忘记的事。”
他推开双扉推门走进去。
他走了。
在双扉推门后面,连续不清的低微交谈声萦回缭绕着,宛如香烟上慵懒的烟雾。更为世故,更为私密。低沉、沙哑的女性笑声,是如仙环般绕着五脏六腑和生殖器共振的那种。收款机的屏幕在温暖的微暗中柔和地发着光,其声响把一杯杯琴利奇、曼哈顿、消沉轰炸机、野莓琴菲士、僵尸酒的价格记录下来。点唱机流泄出酒徒的歌曲,每一首最后都与其他的重叠。
从近处传来他父亲的声音,冷静地用甜言蜜语诱哄着。“丹尼?你可以出来了,博士。只是轻轻打一下屁股而已,像个男人一样挨一下就结束了。我们不需要她,博士。只有你和我,好吗?等我们轻轻地打完……屁股后,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客满。
丹尼拔腿奔跑。
今天早上“全景”所有的客房都有人入住。
在他身后,那东西在摇晃不稳地伪装正常后,脾气发作。
他几乎能听见登记柜台上镀银小钟发出高傲的叮、叮声,召唤搬行李的侍者到柜台来,因为身穿二十世纪二〇年代流行的法兰绒西装的男士要入住,而穿着二十世纪四〇年代流行的双排扣、细条纹西服的男士要退房。那儿有三位修女坐在壁炉前,等待办理退房手续的队伍逐渐稀疏,而站在修女后面,以钻石领带夹别住蓝白图案的领带,打扮帅气的是查尔斯·格罗丁和维多·吉奈力,他们正在讨论盈亏、生死。后门外头卸货区有十二辆货车,有的层叠在另一辆上头,好像一张长时间曝光的照片。在东侧的舞厅,一打不同的商业会议同时举行,彼此的时间差仅有几厘米。另外还有一场化妆舞会在进行。有晚会、婚宴、生日及周年纪念的派对。男人谈论着英国首相内维尔·张伯伦和奥地利大公。音乐。欢笑。酩酊。歇斯底里。几乎没有爱,这里没有,只有源源不绝的感官暗流。而他几乎能同时听见所有的一切,飘荡在整间饭店,形成优雅的嘈杂声。在他所站的餐厅,七十年来的早餐、午餐、晚餐全都同时在他身后端上。他几乎可以……噢不,去掉几乎。他可以听见这些声音,迄今隐隐约约,却十分清楚的,就像炎热的夏日,人能听到好几英里外的雷鸣一般。他能听见他们所有人,那些出色的陌生人。他开始意识到他们,正如他们必定打从一开始就觉察到他了。
“给我过来,你这小废物!马上!”
饭店所有的年代如今全合在了一起,除了当下,托伦斯的年代。而这个年代很快就会和其余的会合。那样很好,非常好。
丹尼气喘吁吁地喘着气,跑到长廊尽头,转个弯,爬上一段楼梯。在他跑的时候,原先高耸遥不可及的墙壁开始降低;脚下原本一团模糊的地毯呈现出熟悉的蓝黑色图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房门又标了号码,门后所有的派对照样继续进行,聚集了各个世代的宾客。周围的空气似乎微微发光,球杆敲击墙壁的砰砰声回响再次响起。他似乎冲破一层薄薄的胎盘子宫,从睡梦中掉到三楼总统套房外的地毯上;旁边血淋淋地躺成一堆的,是两具穿着西装、打着窄版领带的男人尸体。他们遭枪击死亡,现在却又在他面前蠕动,站了起来。
那并非视觉或听觉,虽然非常接近,仅以最薄的感知布幔相隔。那就仿佛另一间“全景”就在离这一间不到数英寸的距离外,和真实世界隔绝(假使有“真实世界”这种东西的话,杰克心想),但是逐渐进入协调的状态。他想起孩提时代看过的立体电影。如果你不戴上特别的眼镜看银幕,就会看到双层的影像,那就是他现在的感觉。可是一旦你戴上眼镜,一切就清楚了。
他吸了一口气,想要放声尖叫,但叫不出来。
很难说明他如何得知,但他猜想与丹尼不时拥有的洞察力相差不远……有其父,必有其子,一般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假面具!不是真的!)
在他四周,他能听见“全景”饭店正苏醒过来。
它们在他瞪视下,宛如旧照片似的逐渐褪色、消失。
杰克站在餐厅里,就在通向科罗拉多酒吧的双扉推门外面,他的头歪向一边,仔细聆听,隐隐地笑着。
可是在他底下,球杆击墙的隐约声响依旧持续,循着电梯井和楼梯间飘上来。“全景”的控制力量,化身为他父亲的模样,在一楼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
43.免费畅饮
他背后有扇门微弱地吱嘎一声打开来。
他祈求上帝,他能出动去查看丹尼的情况。
一名腐烂的女人穿着朽坏的丝质睡衣跳了出来,发黄迸裂的手指头上戴着几只满布铜锈的戒指。体型硕大的黄蜂在她脸上迟缓地爬着。
她打开书本开始阅读。禁止吸烟的信号灯关闭。哈洛兰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陆地,心想不知男孩是否安好。他对那孩子产生了关爱之情,虽然他的父母似乎没那么关心。
“进来吧!”她对他低语,咧开黑色的嘴唇笑着。“进来,我们来跳跳探——戈……”
“是的。这个国家必须下决心停止卑鄙的小战争。美国本世纪所打的每场卑鄙小战争的根源都是中央情报局,中央情报局和金钱外交。”
“假面具!”他发出嘘声斥责。“不是真的!”她惊慌地从他身旁退开,往后退的同时逐渐淡出、消失。
“是这样的吗?”
“你在哪里?”它高声大喊,但是声音依然仅存在他的脑袋里。他仍能听见那个戴着杰克的面具的东西在一楼……还有别的声音。
“这是前线军人最终为干涉国外付出的代价。”尖脸女士严肃地说。
逐步接近的马达高亢的轰鸣声。
“是的,女士。”
丹尼倒抽一小口气,气息哽在喉咙。这是否只是饭店的另一张面具,另一个假象?或者是迪克?他想要相信,非常渴望地想要相信那是迪克,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风险。
“是这样吗?”
他撤退到主廊尽头,接着走向其中一条岔路,脚踩在地毯的呢绒上沙沙作响。上锁的门同方才梦境、幻觉中一样,蹙眉不悦地俯视他,只不过现在他是在现实的世界,在这儿游戏是来真的。
“不是这样子的,”哈洛兰说,“我的脑袋里有块钢板,朝鲜战争时得来的,时不时地就会感到一阵刺痛。你不知道吗?震动会扰乱讯号。”
他转向右边,突然停住,心脏在胸口沉重地鼓动着。热气在脚踝四周吹拂,无疑地,是来自暖气口。今天应当是爸爸放西侧暖气的日子
他看看左右,是那个戴角框眼镜的女士。
(你会想起你父亲忘记的事。)
“你起飞时向来反应这么激烈吗?”
到底是什么呢?他差一点就明白了。可以拯救他和妈妈的东西?可是东尼说他必须自己办到。究竟是什么?
就这样而已。声音突然消失,这回没有渐渐淡出。信息被干净利落地斩断,仿佛是用刀子砍的。他受到惊吓,仍紧抓住座位扶手的双手几乎发白,嘴巴干渴。那男孩出事了,他很肯定。假如有人伤了那个小男孩——
他背靠着墙坐下来,拼了命地想。但思考非常困难……饭店一直试图闯入他的脑子……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垂头弯腰的阴沉人影,左右挥动着球杆,凿穿壁纸……激起一阵阵泥灰粉尘。
(!迪克,求求你快点过来,我们惹上严重的麻烦了。迪克,我们需要)
“帮帮我,”他嘟囔地说,“东尼,帮我。”
一九六号班机在七点二十八分与地面分离,七点三十一分,当飞机开始上升时,那把思想的手枪又在迪克·哈洛兰的脑袋中开火。他耸起肩膀徒劳地抵抗柳橙的味道,接着痉挛地猛然一抽。他的额头皱起,嘴角往下拉,痛苦得挤眉弄眼。
蓦地他察觉到饭店变得一片死寂。马达轰鸣的声音停了。
早上七点二十分,环球航空公司七四七笨重地退出停机坪,转向,往跑道方向滑动。哈洛兰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卡尔登·维克,无论你人在何处,尽管伤心去吧!
(一定不是真的)
他挂上电话。
舞会的声音也停止了。只剩下风,毫不停歇地呼啸怒号。
“老弟,祝你的登山客好运。”哈洛兰说,“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他们不是唯一搞不清楚自己陷入什么处境而受困在高山上的人。”
电梯突然嗡嗡运转起来。
“好吧!我猜想我没办法用无线电对讲机和他们取得联系的原因非常简单。我不知道你那边现在几点,但是我们这里是九点三十分。我想他们也许把无线电关掉,上床睡觉去了。现在如果你——”
电梯正在往上升。
“是的,”哈洛兰轻声说,“我明白了。”
丹尼知道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在电梯里。
“不,我们当然不是。”史丹顿生气地说。哈洛兰听到他声调中的愤怒松了一口气。他首次觉得自己是对着人,而不是对着录音机说话。“我是这里唯一的人员,先生。其他公园里的每位巡逻队员,加上狩猎警察,另外再加上志愿义工,全都去赫斯提峡谷了,冒着生命的危险,因为有三个白痴的混蛋,只有六个月的经验却决定去挑战国王公羊山的北壁。他们被困在了半山腰,也许能下来,也许不能。有两架直升机上去了,驾驶直升机的人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因为这里已经是晚上,而且开始下雪了。所以假如你还是没办法把事情说清楚的话,我可以帮你:第一,我没有人手可以派去‘全景’。第二,‘全景’现在不是重点,国家公园里发生的事才是我们优先考虑的。第三,天亮前没有一台直升机能够起飞,因为根据国家气象局的预报,快要下大雪了。你了解目前的状况了吗?”
他匆匆一跃而起,双眼失控地瞪着,惊慌揪住他的心脏。东尼为何送他到三楼呢?他被困在这上面,所有的门都上了锁。
“你也试过了,对吧?”哈洛兰问,“所以才让我等了那么久。你试过电话,接着又试了无线电对讲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你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们这些家伙在那上面干什么?闲着没事坐着玩金拉米牌吗?”
阁楼!
电话传来短暂的沉默,及长途电话线的嗡嗡声。
他知道有间阁楼。爸爸在阁楼里到处散布捕鼠器的那天,他曾和爸爸一起上来这里。他不准丹尼和他一同上去,因为有老鼠,他担心丹尼可能会被咬。通往阁楼的活动门嵌在这一侧最后一条短廊的天花板上,有根长杆靠在墙壁上。爸爸用长杆推开活动门,平衡的制轮装置发出呼呼的转动声,门就往上升,梯子跟着摆荡下来。假如他能上到阁楼,将身后的梯子拉上去……
“你有无线电对讲机,他们也有无线电对讲机。那就打给他们啊!打给他们问问情况!”
在他后面这个走廊迷宫的某处,电梯停了下来。电梯门拉开时传出金属哗啦作响的碰撞声。紧接着一个声音——现在不是在他脑子里,而是非常真实地——呼喊着:“丹尼?丹尼,过来一下,好吗?你做了错事,我要你过来,像个男人一样地接受。丹尼?丹尼!”
“先生?”
顺服根深柢固地深植在丹尼心里,因此他不由自主地真的朝向那声音走了两步,才停住。他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噢天哪,你这愚蠢的……”但是他太过绝望,找不出合适的名词来搭这个形容词。忽然间,他灵机一动。“打给他们!”他大喊道。
(不是真的!假面具!我知道你的真面目!拿掉你的面具!)
“如果你不在科罗拉多,就不在全景饭店的无线电对讲机的范围内。假如你不在无线电对讲机的范围内,就绝不可能联系,呃……”隐约传来急速翻动纸张的声音。“托伦斯一家。我让你稍候时,试着打过电话。电话不通,这没什么不寻常,饭店和萨德维特的交换台之间还有二十五英里的电话线是在地面上。我的结论是你肯定是脑袋出了什么毛病。”
“丹尼!”它咆哮着,“过来,你这个小狗崽子。过来,像个男人一样承受!”球杆撞击墙壁传出响亮而空洞的轰隆声。当声音再度怒吼出他的名字时,改变了位置。它更接近他了。
“不是。但是这有什么差——”
在现实的世界里,狩猎行动展开。
“哈洛先生,你不是从科罗拉多打来的吧!”
丹尼狂奔,脚步无声地踩在厚实的地毯上,他跑过紧闭的门,经过纹饰华丽的丝质壁纸,经过固定在墙角的灭火器。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冲进最后一条走廊。尽头处什么都没有,仅有一扇上了闩的门,他无路可逃了。
“听好,”哈洛兰说,“我告诉你,我就是知道。几年前那上头有个叫格雷迪的家伙,他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然后朝自己扣了扳机。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们不赶紧过去阻止的话,同样的事情会再度发生!”
但是长杆仍在那儿,依旧靠在爸爸搁置的墙壁上。
“哈洛先生,我真的得知道你是怎么——”
丹尼一把抓起杆子,伸长脖子仰头盯着活动门。长杆的尾端有个钩子,你得用钩子勾住镶嵌在活动门上的环。你必须——
“嗯,汤姆,我知道了。现在我会尽我可能地对你坦白直说。那上头发生了严重的问题,也许是像谋杀那么严重,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活动门上悬吊着一个全新的挂锁。那是杰克·托伦斯部署完捕鼠器后扣在搭扣上的,以防万一他儿子哪天兴起上去探险的念头。
“汤姆·史丹顿,先生。”
锁住了。恐惧席卷了他全身。
哈洛兰闭上双眼。“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身后那东西正走过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走过总统套房,球杆邪恶地咻咻划过空气。
“我能请教一下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吗,先生?”
丹尼往后退,背紧贴住末端关闭的门,等待着它。
“嗯,有一家人,管理员和他的家人。我想他可能有点神经不正常,你知道的。我想他很可能会伤害他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55.被遗忘的事
“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哈洛先生?”
温迪在某个时刻稍微恢复意识,灰暗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痛:她的背、腿、胁腹……她觉得自己无法动弹。就连手指头都在痛,一开始她还搞不清楚原因。
“天哪,那不重要。他们——”
(啊,是因为刮胡刀片。)
“我们没有收到他们的求救呼叫。”
她的金发如今湿透纠结在一块,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将头发拨到一旁时,肋骨戳痛内侧,让她痛苦地呻吟起来。现在她看见一大片蓝白色的床垫上血迹斑斑;她的血,或许是杰克的。无论是谁的,都仍是新鲜的。她并没有昏迷太久。这点很重要,因为——
“他们确实有无线电对讲机。”哈洛兰说。
(?为什么?)
“他们有民用频段的无线电对讲机。”巡逻队员说。
因为——
那位国家公园的巡逻队员(哈洛兰假定他是巡逻队员)大约在五分钟内回来。
她首先想起的是马达如昆虫般的嗡嗡声。一时间,她呆呆地专注于回忆,然后一阵晕眩、恶心突然袭来,她的思绪似乎将镜头摇转回去,把一切画面呈现给她看。
对方请他稍候。
哈洛兰,那一定是哈洛兰。否则杰克为何如此突然地离去,没把事情完成……没解决掉她?
接听电话的男人声音听起来筋疲力尽。哈洛兰报了假名后说,萨德维特西边的全景饭店出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
因为他不能好整以暇。他得快点找到丹尼……趁哈洛兰能阻止它之前赶快解决掉。
他在机场待了一晚,在各家航空公司的柜台间打转,从联合、美国、环球、大陆到布兰尼夫,不断地骚扰售票人员。午夜后的某刻,他在小吃部喝着第八或第九杯咖啡的时候,断定自己是个傻瓜,居然把整件事扛在自己的肩上。哪儿有管理局啊!他走到最近的一排电话,与三位不同的接线生通话后,取得落基山国家公园管理局的紧急联络电话号码。
还是说事情已经发生了?
尖脸的女士将不快、怀疑的面容转向他,再转回去继续看书。
她能听见电梯在电梯井内上升的隆隆声。
“白痴。”迪克·哈洛兰咕哝着抱怨。
(不,上帝,求求你,千万不要啊!血迹,血迹还是新鲜的,别让事情发生)
七点零五分时,乘务员通知他们起飞时间将会稍微延迟,地勤的工作人员正在复查货舱门的门闩。
她设法站起来走路,蹒跚地走过卧室,经过起居间的凌乱,到达毁损的前门。她推开门,跑到外头的走廊上。
“只要咖啡就好,小妞。”他说完,顺着通道走到吸烟区的座位。他一直预期那位没出现的维克会在最后一秒钟冷不防从门口冒出,宛如会跳出玩具盒的小丑。靠窗座位上的女士正在看《你能成为自己最好的朋友》,脸上带着不快、怀疑的表情。哈洛兰扣上安全带,黝黑的一双大手包住座位的扶手,向缺席的卡尔登·维克保证,他得和五名强壮的环球航空公司乘务员合力才能将他拖出座位。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手表。手表以令人抓狂的缓慢速度将分针拖到七点,起飞的时刻。
“丹尼!”她大喊,胸腔的疼痛让她身子缩了一下。“哈洛兰先生!有人在吗?有没有人?”
“我们会在飞机上供应早餐,”乘务员说,“如果您想要——”
电梯又运转了,接着停住。她听见电梯门拉开的金属碰撞声,然后觉得自己听见说话的声音。可能是她的想象,风声太大,十分难判断。
哈洛兰急忙冲上已围起的登机空桥,让脸上挂着机械式笑容的乘务员撕掉他的登机证,把存根交给他。
倚靠着墙,她前进到短廊的转角处。正要转弯的时候,一声顺着楼梯间和电梯井飘下来的呐喊,吓得她僵立住:
“好了,”柜台人员说着,发给哈洛兰一张蓝色头等舱的登机证。“您的运气非常好。先生,您可以登机了。”
“丹尼!过来,你这个小狗崽子。过来,像个男人一样接受惩罚!”
迪克·哈洛兰的飞机在东部标准时间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广播,办理登机的柜台人员将他留在三十一号登机门,他神经紧张地将旅行手提包从这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直到六点五十五分的最后登机通知响起。他们两人在寻找一位名叫卡尔登·维克的男人,他是环球航空公司由迈阿密飞往丹佛的一九六号班机上唯一没报到的乘客。
杰克,在二楼或三楼,正在找寻丹尼。
42.半空中
她绕过转角,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什么东西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将他们与世界隔绝开来。
(什么人?)
他们孤立无援。
缩成一团靠在墙边,就在离楼梯间大约四分之一距离的地方。她开始加快步伐,每次体重压在受伤的腿上,她的身体就缩一下。她看见了,是个男人,当她更靠近些,明白了嗡嗡的马达声代表的意义了。
“全景”不许他呼唤迪克,那也会破坏兴致。
是哈洛兰先生,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们两人都听见无形球杆恶狠狠地向下挥动,划破周围的空气,然后逐渐消失,陷入寂静,他跑向母亲抱住她,浑身发抖,像只掉落陷阱的兔子。
她小心缓慢地在他身边跪下,向上帝语无伦次地祈祷他没死。他的鼻子在流血,嘴巴流出相当惊人的血量,侧边的脸庞有肿胀的淤青。但是他还在呼吸,谢天谢地。他的吸气长而粗重,撼动他整个骨架。
“不,爸爸,不!不!不!——”
再更仔细地端详他,温迪的眼睛睁大。他身上穿的连帽雪衣一只袖子烧得焦黑,一边被撕开。他的头发上有血,还有一道不深但丑陋的抓伤,延伸到脖子上。
“不!”他猛然跳回卧室的现实中,眼睛完全张开瞪着,尖叫声不受控制地从嘴巴涌出,他母亲猝然惊醒,将被单紧紧抓在胸口。
(我的天啊,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事?)
“我会让你停下来!你这讨厌的小狗!我会让你住嘴,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丹尼!”嘶哑、暴躁的声音在他们上方咆哮。“给我滚出来,该死的!”
忽然,黑暗中,在他身后,那个在梦中“全景”漆黑的走廊上追逐他的东西出现在那里,就在那边,穿着白袍的硕大生物,它手中老旧的球杆高举过头:
现在没时间考虑楼上的事。她开始摇晃哈洛兰,肋骨爆发的剧痛使她的脸部扭曲。她的侧边感觉又肿又大并且发烫。
(!迪克,求求你快点过来,我们惹上严重的麻烦了。迪克,我们需要)
(要是我一动,肋骨就戳我的肺,那该怎么办?)
他闭上眼,把想法用强大、猛烈、清楚的闪灵送出。
那也无计可施。倘若杰克找到丹尼,他会痛下杀手,用那根球杆把丹尼活活打死,就像他方才想对她做的一样。
他气愤地用指关节擦去眼中的泪水。他要尽全力防止这件事情发生,别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也不能发生在爸爸和妈妈身上。他要尽一切努力去试。
因此她摇动哈洛兰,接着开始轻轻拍打他没有淤伤的那半边脸。
(停!马上停下来!)
“醒醒啊!”她说,“哈洛兰先生,你必须清醒过来啊!拜托……求求你……”
他哭了起来,眼泪无声地沿着双颊滚落。太迟了。他们会死掉,三个人全都会死,等“全景”明年春末开张时,他们会在这儿和其余的鬼魂一同迎接客人。浴缸里的女人、犬人、混凝土地道里骇人的不明东西。他们将会——
头顶上,杰克·托伦斯寻找儿子时,球杆所发出的轰鸣声丝毫没有停息过。
但是他爸爸可以来这里。迟早爸爸会来的。
丹尼背贴靠着门立着,注视着与走廊相交的直角。球杆敲击墙壁的持续、不规律的轰轰声越来越响。追他的东西在尖叫、咆哮和咒骂。梦与现实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丹尼走回卧室,在小床上坐下,用双手捂住眼睛。饭店现在主宰了一切。或许一开始发生的事只是偶发事件;也许起初他看见的东西真像可怕的图片一样不会伤害他。然而现在饭店控制了这些东西,它们会伤人。“全景”不希望他去找他父亲,那可能会破坏所有的乐趣,所以它派犬人挡住他的去路,就如同它派树篱动物挡在他们和马路之间。
它转过了转角。
这些声音从面具之后空洞仿效龇牙低吼的嘴巴里传出来,其间掺杂着也许是啜泣或大笑的声音。
就某种程度来说,丹尼感觉松了一口气。那不是他父亲,脸和身体上的面具被撕裂、切碎,变成恶意的笑话。它不是他爸爸,这个眼珠打转、驼背、肩膀宽大笨重、衬衫浸满鲜血的周六夜惊悚节目的恐怖东西绝对不是。不是他爸爸。
“汪!汪!咆呜汪汪汪!嘎!”
“现在,有老天为证,”它喘口气,用颤抖的手擦拭嘴唇。“你马上会发现谁才是这里的老大,你将会明白的。它们要的不是你,是我。我。我!”
装扮成狗的人仍在那儿。他已经重新戴上狗头,正在楼梯井旁四肢着地地跳着,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偶尔会从地毯跳起再落下,喉咙做出狗的呼噜声。
它挥出损坏的球杆,槌子两端的头由于无数次的撞击如今已碎裂走样。球杆击中墙壁,在丝质壁纸上敲了一个洞,泥灰粉尘喷出。它咧嘴笑了起来。
他轻轻关上门,再度走回他们的走廊与主廊的交叉处,希望犬人已经走开,如同总统套房墙壁上的血迹消失那般。他小心地绕过转角窥探。
“现在让我们瞧瞧你耍的各种花招吧!”它嘟囔着,“你要知道,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天知道,也不是昨天从载干草的卡车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我要对你尽我做父亲的职责,小子。”
丹尼担心地转向走廊尽头紧闭的卧室门,悄声地走过去。他打开门探头进去,妈妈以完全相同的姿势睡着。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听到这声音。
丹尼说:“你不是我爸爸。”
“起来!”醉酒的犬人从转角处大声吼着,声音既粗暴又急切。“起来,哈利,你这狗娘养的杂种!我才不在乎你有多少间赌场、航空公司和电影公司咧!我知道你在自己家——家里独处时喜欢什么!起来!我会呼啊呼的……用力吹气……直到哈利·德温特全都被吹吹吹吹倒!”他最后发出一声吓人的长嗥,就在嗥叫声渐渐消失前,似乎又转变为愤怒和痛苦的尖叫。
它停下脚步。有一瞬间它当真看起来不大确定,仿佛不确定它是谁或是什么。接着它又开始向前走,槌子咻咻地挥出,撞击门板,发出空洞的隆隆声。
丹尼站在走廊上发着抖。
“你是个骗子,”它说,“那不然我是谁?我有两个胎记、凹陷的肚脐,甚至还有老二,我的乖儿子。你可以去问你妈。”
丹尼的勇气突然爆发。他逃回通往他们住处的短廊,一边回头看。背后传来一串嗥叫、狂吠和咆哮的混合声,中间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咕哝声和咯咯的笑声。
“你是张面具,”丹尼说,“只是张假面具。饭店需要利用你的唯一原因是,你不像其他人那样死光了。可是当它把你利用完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你吓不了我的。”
他开始轻佻地往前跳,一面龇牙低吼,一面小步跳跃。
“我会吓死你!”它怒吼。球杆猛烈地咻咻挥下,撞击到丹尼两脚之间的地毯。丹尼毫不退缩。“关于我的事你说了谎。你和她共谋。你们密谋对付我!而且你作弊!你抄袭了期末考!”毛茸茸眉毛底下的眼睛怒视着他,眼神中带着疯狂诡诈的表情。“我也会找到证据的,就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我会找出来的。他们答应我我想要的全都可以看。”它再次高举球杆。
“想都别想,”犬人回答,红色小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丹尼的脸。他继续咧着嘴笑。“我要把你吃得一干二净,小鬼。我想我要从你肥嘟嘟的小鸡鸡开始吃起。”
“对,他们答应你,”丹尼说,“不过他们说了谎。”
丹尼畏惧地退缩,但并没有逃跑。“让我过去。”
球杆挥到最高处迟疑了。
“我要吃掉你,小鬼。”犬人回答完,咧开的嘴巴中突然发出一连串的猛烈狂吠。声音是人模仿的,但内含的野蛮却是真实的。那人的头发是深色的,局促的服装使他满头大汗,头发也因此油腻腻的。他呼出的气息混合着威士忌和香槟的味道。
哈洛兰逐渐苏醒,但温迪不再拍打他的脸颊。不久前你作弊!你抄袭了期末考!的语句从电梯井飘下来,模模糊糊的,在风声中几乎听不见。声音来自西侧的某个隐蔽处。她几乎可以确信他们在三楼,而那个杰克,那个占据杰克身体的什么东西,找到丹尼了。现在她或哈洛兰都无能为力了。
“让我过去。”丹尼说。
“噢!博士。”她喃喃地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他开始对丹尼低声咆哮。他咧着嘴笑,但那狺狺声却是货真价实的,那是由喉咙深处发出、令人胆寒的原始声音。接着他狂吠起来,露出的牙齿上也沾着血。他开始爬向丹尼,无骨的尾巴拖在后面。装扮用的狗头被忽略在一旁的地毯上,神情茫然地瞪着丹尼的肩膀上方。
“那狗娘养的混账打破我的下巴,”哈洛兰声音重浊地低语,“还有我的头……”他费力地坐起身。他的右眼急速变青紫,肿得阖起来了。不过,他仍看见了温迪。
那人的嘴巴、下颚和脸颊沾满血污。
“托伦斯太太——”
那人抬头看他,一双小眼睛发红。他身穿某种缀满亮片的银白色服装,丹尼领悟到是狗的装扮。一根长长、松软下垂的尾巴从这奇怪生物的臀部拖下来,尾端还有个蓬松毛球。衣服背后是一整条拉链直通到颈部。他的左边挂着一颗既像狗又像狼的头,口鼻之上是空洞的眼窝,嘴巴张开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看来是纸模做的利牙间露出地毯蓝黑色的花样。
“嘘。”她说。
丹尼吓呆了,动也不敢动。
“托伦斯太太,那孩子在哪里?”
走廊中间有个男人四肢着地,就趴在他与楼梯之间的走廊上。
“三楼,”她说,“和他父亲在一起。”
他把被子掀开,双脚摆荡到地板上,再将床底下的拖鞋踢出来穿上。他走到门边,把门拉开,匆匆忙忙跑到主走廊,穿着拖鞋的脚踏在走廊地毯的呢绒上产生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转过转角。
“他们说了谎。”丹尼再说一遍。有个东西通过他的脑海,如流星一闪,太快、太亮,无法捕获,只残留了想法的尾巴。
它如此接近了吗?接下来呢?
(就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
那个内心的声音吓得他往后退,他睁大眼睛,两手绷紧着抓住床单。这不是他父亲的声音,而是精巧的模仿。这声音他认得,粗哑、残忍,然而带着一种愚蠢的幽默而显得没那么尖刻。
(你会想起你父亲忘记的事)
(滚出他的脑袋,你这小混蛋!)
“你……你不应该那样子跟你父亲说话,”它嘶哑地说。球杆颤动着,落下。“你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害了你自己。你的……你的惩罚,会更严重。”它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感伤自怜地凝视着他,渐渐地自怜转为憎恨,球杆又举起。
(很好,只要一两杯就够了,我不在乎世上哪个角落的太阳爬到横桅上,反正现在是饮酒作乐的时间。艾尔,还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说的吗?琴汤尼波本加上少许的苦酒、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兰姆加可乐,彼此不分你我,一杯给我,一杯给你,火星人在世界上某个角落登陆了,管他是普林斯顿、休斯敦还是他妈的其他鬼地方,春季到了,我们没有人……)
“你不是我爸爸,”丹尼再告诉它一次。“如果我爸爸在你心里还剩下一点点的话,他知道它们这里的东西在说谎。每样东西都是谎言和欺骗。就像去年圣诞节,爸爸放在我圣诞袜里的灌铅骰子,或者像他们摆在商店橱窗的礼物,爸爸说里头什么都没有,没有礼物,只是空盒子。我爸爸说,只是摆着好看的。你是它,不是我爸爸。你是饭店。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你不会给我爸爸任何东西,因为你很自私。我爸爸很清楚这一点。你必须让他喝那些坏东西,那是你能得到他的唯一方法,你这个说谎的假面具。”
他让精神飘荡出去,搜寻爸爸,发现杰克站在楼下某处,在大厅。丹尼努力再挺进一些,试着进入父亲的心里。不好。因为爸爸正想着坏东西。他正在想
“骗子!骗子!”微弱的尖叫声喊出这个词,球杆疯狂地在空中挥舞。
(大火?爆炸?)
“来啊,打我啊!但是你绝对不会从我这边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躺在床上,盯着上方,梦魇逐渐淡去。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惊险地避开了某个大悲剧。
他眼前的脸孔改变了。难以说明是如何改变的;五官并没有溶解或合并。它的身体微微地发抖,接着血淋淋的双手张开,如骨折的爪子;球杆从手上掉下来,咚地落在地毯上。仅此而已。但是忽然间他爸爸就在那儿,凝视着他,表情极度地痛苦、哀伤,让丹尼胸口的心脏激动起来,嘴巴颤抖地往下弯。
他就在这时醒过来,喉咙因害怕而绷得发紧,双手紧抓着被单和毯子。他尖叫了吗?他望向母亲。温迪侧躺着,毛毯拉到下巴处,一绺麦秆色的头发贴着脸颊。她看起来就像个孩子。没有,他没尖叫出声。
“博士,”杰克·托伦斯说,“逃跑,快点。要记住我是多么地爱你。”
他看着它们,它们全都死了,身上的叶子转变成令人窒息的褐色。紧密交错的树枝隐约透出,宛如肢解到一半的尸体骨骸。然后他爸爸从“全景”巨大的双扇门中冲出来,身体像把火炬似的熊熊燃烧。他的衣服着了火,皮肤染上一股深棕色,而且颜色越来越深,头发则像一丛燃烧的灌木。
“不。”丹尼说。
妈咪说:“你看,丹尼,看那些树篱。”
“噢丹尼,看在上帝的分上——”
丹尼压抑地喘着气从可怕的噩梦中惊醒。梦里有爆炸,火光冲天。“全景”整个烧了起来,而他和妈咪从前面的草坪上观望着。
“不,”丹尼说。他拉起父亲满是鲜血的手亲吻。“就快要结束了。”
41.黎明
哈洛兰背靠着墙支撑着身体,用力站起来。他和温迪彼此相望,宛如从遭到轰炸的医院逃出来,有着可怕经历的幸存者。
他为“全景”效劳,现在“全景”该满足他的需求了。他很确定这一点。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快速而急切,是从冗长、严酷的战争后返家的男人匆促的步伐。现在时间是山区标准时间,清晨五点二十分。
“我们必须上去那儿,”他说,“我们得去帮他。”
他拯救了饭店,饭店应该会想要酬谢他。他感觉相当有把握。他从背后口袋里拿出手帕,一边走上楼梯,一边擦着嘴唇。只要喝一点点,只要一杯,用来减缓疼痛。
她的脸色灰白,一双焦虑不安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太迟了,”温迪说,“现在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他想起阴影中闪亮的酒瓶。
过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他们听见它在上方——尖叫,不是愤怒也不是得意扬扬,而是极度地恐惧。
一杯酒,只要一杯酒就能使他好过些,但这该死的屋子里除了料理用的雪利酒之外一无所有。在这种时刻酒可是良药啊!上帝可为证,就是这样而已,当成麻醉剂。他尽了本分,如今可以用上一点点麻醉剂,比伊克赛锭的药效来得强的东西。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天啊!”哈洛兰低声说,“发生什么事了?”
他弄破两个水泡,双手像蛀牙一样阵阵抽痛。
“我不知道。”她说。
压力掉到每平方英寸八十磅。他小心谨慎地再度关上减压阀,双手的疼痛让他微微缩了一下。但是从现在起,他必须比以往更加严密地看护锅炉。它可能已经严重地受损。这个冬天剩余的时间,他不会指望它能承受超过每平方英寸一百磅的压力。倘若他们觉得有点冷,也只得咬紧牙关忍受一下。
“它杀了他吗?”
天啊!他需要痛饮一番。
“我不知道。”
他往后退离锅炉,剧烈地喘息、颤抖着。他审视双手,看见手掌上已起了水泡。让这些水泡见鬼去吧!他想。然后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他差点手搁在节流阀上死去,如同“九七老火车失事记”一曲中的工程师凯西一样[24]。更糟的是,他可能会毁了“全景”。最终彻底地失败。他做为一名教师、作家、丈夫和父亲都失败了,甚至连当个酒鬼都失格。但是在过去失败的分类中,没有比炸掉原本该照料的建筑更厉害的。况且这还不是栋普通的建筑,一点也不寻常。
电梯当啷地运转,里头关着尖叫、暴怒的东西开始下降。
(——他们在废墟残骸中发现了他,他的一只手搭在节流阀上,蒸汽活活烫死了他。)
丹尼站着动也没动。他逃不出“全景”的势力范围。他突然毫不费力地完全认清了这一点。这是他一生中头一回有成年人的想法、成年人的感受,是他在这邪恶地方的体验的精髓——悲痛的精华:
但他认为锅炉不会爆炸了。压力已经降到一百六十。
(妈妈和爸爸不能帮我,我是独自一个人。)
(他正在下山,以时速九十英里的速度前进,此时汽笛突然尖叫起来——)
“走开,”他对眼前浑身是血的陌生人说,“去吧!离开这里。”
一百九十……一百八十……一百七十五……
它弯下腰,露出插在背上的刀柄,两手再度抓住球杆,但是并没有瞄准丹尼,反而翻转握把,将槌球杆坚硬的那端对准自己的脸。
等到部分蒸汽吹散,他看见压力计掉回到两百,并且仍在下降。从焊接的补丁四周喷出的蒸汽开始失去力道。那扭曲、摩擦的响声渐渐微弱。
刹那间丹尼明白了。
他的双手迅速涌出恐惧的汗水,几乎握不住那个巨大的阀门。之后他曲起手指握住阀门的轮辐,转了一圈、两圈、三圈。蒸汽响亮地嘶嘶作响,犹如龙的呼吸。从锅炉底下升起的滚烫薄雾笼罩住了他,一时间,他没法再看见刻度盘,以为自己一定是等太久了;锅炉里呻吟、叮当的声音越来越响,紧接着是一连串猛烈的嘎嘎声,和金属扭曲所发出的刺耳声音。
球杆开始举起落下,摧毁杰克·托伦斯仅存的外表。走廊上的东西拖着脚步,跳着诡异的波卡舞,其节拍呼应着槌头再三敲击的恐怖声响。鲜血泼溅在整面壁纸上。骨头尖利的碎片跳跃到空中,宛如破碎的钢琴键。无法说清这过程持续了多久,但是当它的注意力转回丹尼身上时,他父亲永远消失了。剩余的那张脸变成陌生、变化多端的综合体,许多张脸不完美地混合为一。丹尼看见二一七号房的女人、犬人、水泥环里饥渴的男孩怪物。
杰克忽然惊醒。他在打瞌睡……他睡着了,差点把自己直接送上天国。他究竟在想什么?保护饭店是他的职责,他是管理员啊!
“既然如此,就脱掉面具吧!”它喃喃地说,“不再有干扰了。”
(火可以烧死任何东西。)
球杆最后一次举起。一个滴答滴答的声响充塞了丹尼的耳朵。
压力计到达二百二十。锅炉内部哀号的低沉声响逐渐增大。喷射的蒸汽在无数个地方挺直地冒出,宛如豪猪的刺一般。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它询问,“你确定你不想跑?也许,玩个鬼捉人的游戏?你知道的,我们别的什么都没有,但就是有时间,永恒的时间。或者我们应该作个了结?这样也行,毕竟我们快要错过舞会了。”
晚餐后,男孩走出来,在白昼逐渐减弱的余晖下,严肃地站在烧焦变黑的蜂窝旁。从热烫的内部传出黄蜂尸体宛如爆米花的声音。
它露出断裂的牙齿贪婪地笑着。
“火,”爸爸说,面带笑容地转向小杰克。“火可以烧死任何东西。”
突然,丹尼想到了——他父亲遗忘的事情。
他退到一边去。爸爸从白色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粗头火柴。他用拇指指甲点燃火柴后掷向蜂窝。蜂窝冒出白热的橘色火光,火势凶猛却几乎无声无息。爸爸退开,失控地咯咯狂笑。黄蜂窝立即烧毁殆尽。
他的脸上顿时洋溢着胜利的表情;那东西见状犹疑了一下,感到困惑。
“小杰克,现在往后退,除非你想要失去眉毛。”
“那个锅炉!”丹尼高声叫嚷,“从今天早上以后就没有释放压力!压力在上升!快要爆炸了!”
他跑去取来。爸爸把琥珀色的汽油浇在蜂窝上。
面前这个五官破碎的东西,脸上闪过奇特的恐惧和恍然大悟的表情。球杆从它握成拳头的手中掉落,在黑蓝色的地毯上无害地弹跳起来。
“因为烟让它们醉了,小杰克。去拿我的汽油桶来。”
“锅炉!”它大叫,“噢不!那是不可以的!绝对不允许!不!你这可恨的小狗崽子!绝对不行!噢,噢,噢——”
“它们为什么不想叮你呢,爸爸?”他问道。
“它要爆炸了!”丹尼激烈地回吼。他开始拖着脚步向前,对着面前破败的东西挥动拳头。“随时!我很确定!锅炉,爸爸忘记锅炉了!你自己也忘记了!”
男孩逃向安全的门廊,但爸爸只是站在蜂窝旁,低头摇摇晃晃地朝蜂窝眨眨眼。小杰克蹑手蹑脚地走回去张望。几只黄蜂迟缓地在它们像纸糊的领地上爬行,但并没有试着飞起。从蜂窝内部,那个漆黑的异域,传出令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声响——一种低沉、催眠的嗡嗡声,恍如高压电线的声音。
“不,噢不,它不许,它不能,你这卑鄙的小鬼,我会逼你吃下药,我会让你喝下每一滴药,噢不,噢不——”
六点十五分的时候,就在晚餐前不久,爸爸走向苹果树,三个儿子小心翼翼地聚集在他后面。他一只手中握着园艺用的锄头将树叶打散,让一小丛一小丛的叶子分散开来继续闷烧,直至熄灭,然后举起锄头柄,来回挥舞捣弄一番,试了两三下后,将蜂窝打到地上。
它突然掉头夹着尾巴踉跄地逃开。一时间,它的影子在墙壁上跳跃着,忽明忽灭。它背后拖着一声声的惨叫,宛如破旧不堪的派对彩带。
父亲让树叶闷烧了整个下午,自己坐在门廊喝啤酒,将空的黑牌啤酒罐扔进老婆拖地用的塑料水桶里,两个较大的儿子陪在两旁,小杰克则坐在他脚边的阶梯上,玩着宝乐弹球,并一遍又一遍单调地唱着:“你欺瞒的心……会令你哭泣……你欺瞒的心……将使你心神不宁。”
片刻后电梯发出巨响,开始启动。
这棵苹果树通常在九月底结果,当时还要再过半个月。而蜂窝是比这树所产出干瘪但美味的苹果还要致命的果实。父亲在黄蜂窝所在的树枝底下耙拢起一大堆被雨打湿的树叶。他点燃树叶。那天晴朗无风,树叶闷烧但没有真正燃烧起来,产生了一种气味,一种香味,至今每到秋天,当穿着睡裤及轻薄防风夹克的男人把树叶耙在一块儿点燃后,他就会闻到那个味道。有着苦涩底韵的香甜气味,强烈地唤起人的回忆。闷烧的树叶产生大量的烟雾,往上飘起掩盖住蜂窝。
忽然间他的灵光闪现
“现在仔细瞧着啊!”他说,边微笑边轻微地摇晃着(他当时还没拿拐杖,与牛奶货车相撞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也许你们会学到点东西。我父亲表演给我看过。”
(妈咪哈洛兰先生我迪克跟我的朋友们一起还活着他们还活着得赶紧出去快要爆炸了快要炸到天空那么高了)
他们的父亲刚下班回家,穿着白大褂,啤酒的味道如薄雾般地弥漫在他脸上。他召集了三个男孩布雷特、麦可和小杰克,告诉他们他打算除掉黄蜂。
宛如强烈耀眼的日出,他拔腿狂奔。一只脚将沾满血迹、残缺不全的槌球杆踢到一旁,他都没意识到。
他又想起另一个孩提时代的回忆。他们屋子后面苹果树的低枝中有个黄蜂窝,爸爸在那棵树的某根低枝上吊了一个旧轮胎,他的其中一个哥哥——如今他记不得是哪一个了——在荡轮胎时曾经被蜇过。那时是夏末,通常是黄蜂肆虐的时期。
他一边啼哭,一边跑向楼梯。
油腻、近乎不透明的刻度盘内的指针跳到了每平方英寸二百一十五磅。
他们必须赶紧出去。
(熊熊大火。)
56.爆炸
他们会有时间逃出;就算他们在睡觉,也有时间逃出去。他深信这点。而且倘若“全景”付之一炬的话,他不认为树篱或其他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们。
哈洛兰永远无法确定之后事情的发展。他只记得电梯下来,经过他们时并没有停,有东西在里面。但是他没有努力尝试透过钻石形的小窗子往里瞧,因为里头的东西听起来不像是人类。一会儿后,楼梯上响起奔跑的脚步声。温迪·托伦斯起先往后退缩,贴靠着他,继而开始跌跌撞撞地尽快走下主廊,往楼梯走去。
(火灾的话……八万美元。)
“丹尼!丹尼!噢,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现在唯一尚未兑现的款项只有人寿险保单,那是他在史托文顿前一两年间的那个夏天与温迪一同办理的。假如他或她在火车事故、坠机或火灾中身亡的话,死亡保险给付是四万美元。骰子掷出七或十一就赢,秘密死去的话赢一百美元。
她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欣喜的同时,也因为自身的疼痛而呻吟。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丹尼。)
他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一手搁在能卸除压力抑制火灾的阀门上僵立不动,双眼如蓝宝石般地从眼眶发出闪耀的光芒。
丹尼从母亲的臂弯里望着他,哈洛兰察觉男孩的改变有多大。他的脸蛋苍白消瘦,眼睛幽黑深不见底。看起来似乎体重轻了。看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哈洛兰觉得母亲看起来反倒年轻,尽管她被打得很凄惨。
压力计的指针往上爬到二百一十二,锅炉发出吱嘎、呻吟的声响,宛如想要下床的老妇人。嘶嘶喷射的蒸汽开始从旧补丁的边缘冒出,焊珠也开始烧得嗞嗞响。
(迪克——我们得走了——快跑——这地方——快要)
他能想象爆炸的景象。双重的如雷巨响首先会扯出这地方的心脏,再接着是灵魂。锅炉会随着橘紫色的闪光爆开,热烫的碎片将会降落在地下室的各个角落。他的脑海里,能看见炽热的金属碎屑有如奇形怪状的撞球到处冲撞,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天花板,一片片边缘呈锯齿状的死神飕飕地划过空气。有的必定会笔直飞驰过石头拱门,落在另一边的旧文件上,熊熊燃烧起来。摧毁秘密,烧掉线索,成为活着的人永远无解的谜。紧接着瓦斯爆炸,火焰噼噼啪啪地发出隆隆的巨响,硕大的母火会将饭店的整个中心变成大烤肉炉。楼梯、走廊、天花板和房间全陷入火海,宛如“科学怪人”电影中最后一幕的城堡。火势扩散到两侧,匆忙席卷蓝黑交织的地毯,有如饥渴的客人。丝质壁纸烧成炭蜷曲起来。饭店内没有洒水装置,只有那些无人使用的老旧软管。而且世上没有一辆消防车能在三月底以前到达这里。烧吧,宝贝,燃烧吧!十二个小时内,这里就会仅剩骨架而已。
“全景”的图像,火焰从屋顶窜出,砖块如雨点般落在雪地上,火警警铃大作……倒不是三月底之前能有任何消防车上来这儿,由丹尼传达出来的想法中,首要感受到的是事情迫在眉睫,感觉随时都可能发生。
(随它去吧!去找温迪和丹尼,赶紧离开这儿。任它爆炸到半空中。)
“没问题的。”哈洛兰说。他开始朝两人前进,起初感觉好像在深水中游泳。他的平衡感扭曲了,右边的眼睛没法对焦。下颚不断将爆发的剧烈抽痛往上传到太阳穴,往下到颈部,脸颊感觉大如甘蓝。但是男孩的催促让他继续向前,渐渐地变得比较没那么费力。
忽然间一个客观、诱人的内在声音对他说话。
“没问题?”温迪问。她的视线从哈洛兰转到儿子,最后又回到哈洛兰。“没问题,那是什么意思?”
(她会慢慢爬……当她到一百八十的时候,我可不敢下来站在她旁边。)
“我们得走了。”哈洛兰说。
锅炉的压力计到达每平方英寸二百一十磅的位置。他想象自己几乎能看见这个修补、焊接过的老锅炉,侧边由于致命的压力而鼓胀出来。
“我还没穿好……我的衣服……”
他跑向锅炉。他的脸庞在过去一个月左右变得削瘦,此时覆盖着满满的胡碴,有着像是在集中营的空洞表情。
丹尼冲出她的臂弯,飞奔向走廊尽头。她目送着儿子,当他消失在转角后,目光再回到哈洛兰。“万一他回来的话该怎么办?”
在他身后,火炉突然开始毕剥作响,锅炉发出呻吟、咻咻的声音。
“你丈夫?”
天啊,现在是清晨四点四十五分。
“他不是杰克,”她低声说,“杰克已经死了。这地方杀了他。这个受诅咒的地方。”她用拳头敲打墙壁,割伤的手指让她痛得大叫。“是锅炉,对不对?”
他看了一下手表,立刻跳了起来,踢翻一大叠旧发票。
“没错,女士。丹尼说锅炉快要爆炸了。”
他整晚都待在地下室里,认真钻研那几箱旧纪录,满脑子着了魔似的觉得时间急迫,他得赶快。然而,关键的线索、能让一切明朗的关联却没有出现。他的手指由于弄碎陈旧的纸张而发黄、沾满污垢。而且因为太过专心,他根本没有查看锅炉。他前一天傍晚六点左右给锅炉减过压力,那时他刚下来。现在时间是……
“很好。”她麻木地断言,“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走下那些楼梯。我的肋骨……他打断我的肋骨,还有背部某个地方,很痛。”
(你要是忘了,指针就会慢慢、慢慢地往上爬,那么十之八九你和你家人最后就会跑到他妈的月球上了……她估计可以到两百五十,不过早在那之前就会爆炸了……当她到一百八十的时候,我可不敢下来站在她旁边。)
“你办得到的,”哈洛兰说,“我们全都能撑过去的。”可是忽然间他想起树篱动物,万一那些动物看守着出口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这念头全面钻进杰克·托伦斯的脑袋,边缘还镶着亮晃晃、警示的红色。紧随其后的,是沃森的声音:
不久丹尼回来了。他带着温迪的靴子、外套和手套,以及他自己的外套和手套。
(!锅炉,那该死的锅炉!)
“丹尼,”她说,“你的靴子。”
40.地下室里
“来不及了。”他说着,以一种绝望的狂乱眼神注视着他们。他看向迪克,刹那间,哈洛兰的思绪专注在玻璃圆罩下的时钟影像,就是舞厅里由瑞士外交官于一九四九年捐赠的那座钟。钟的指针停在午夜的前一分钟。
她将包在擦碗巾里的屠刀放在枕头底下,手始终没远离那把刀。他们睡睡又醒醒,饭店四周吱吱嘎嘎地发响。外头如铅般厚重的天空开始飘起雪来。
“噢我的天哪!”哈洛兰说,“噢我的老天哪!”
(如果迫不得已的话,我要把他带到更上面去。假如我们要死的话,我宁愿死在高山上。)
他急忙伸出一手搂住温迪,扶她起来,另一手环住丹尼,然后跑向楼梯。
温迪想着:
当他挤压到她受伤的肋骨,或是跟她背后的伤口互相摩擦时,温迪痛得尖叫,但哈洛兰并没有减慢速度。他一手抱着一个冲下楼梯,一只眼拼了命地睁大,另一只肿得只剩一条细缝。他看起来像是绑架人质打算稍后勒索赎金的独眼海盗。
(他想要成为它们的一分子,永生不死。那是他所想要的。)
忽然间他感受到闪灵,顿时明了丹尼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他能感觉到爆炸准备从地下室轰隆隆地往上升,将这个恐怖的地方夷为平地。
黑暗中,丹尼的眼睛睁着,心想:
他更加飞快地跑,仓促地冲过大厅朝双扇门奔去。
那天晚上,他们虽然锁上门睡在一起,但仍没睡安稳。
它急急忙忙地穿过地下室,进入锅炉室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线中。它害怕得淌着口水。它如此接近了,只差一点就能得到那男孩和他惊人的力量。它不能现在败下阵来。不可以发生爆炸。它会卸掉锅炉的压力,然后严厉地惩罚男孩。
丹尼只是望着她,继续将手中的球丢来丢去。
“绝不可以发生!”它呐喊,“噢不,绝对不可以发生!”
她看向楼梯上的丹尼,他仍丢着手中的球。“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它跌跌撞撞地走去锅炉旁,炉子长管状主体的下半部散发出黯淡的红光,并嘎嘎、嘶嘶地作响朝无数个方向喷出缕缕蒸汽,宛如巨大的汽笛风琴。压力指针指在刻度盘的最末端。
温迪正越大厅,走到半途中,吓了一跳,猛然站住不动了。
“不,绝对不容许!”经理兼管理员大喊道。
一个因酗酒而变得粗嘎的声音,残暴无情地大声吼道:“摘下面具,我们来大干一场!”
它将杰克·托伦斯的双手放在阀门上,丝毫不在乎炽热的轮子如陷入泥泞车辙般地深深嵌入时,肌肉上的灼热或出现的烧焦味道。
漆黑的舞厅里,那个罩在玻璃罩下的钟用单调的乐声报时七点半。
轮子推动了,那东西得意扬扬地高喊一声,将轮子完全旋开。蒸汽发出轰然巨吼从锅炉逸出,十来条飞龙一起发出嘶嘶声。但是就在蒸汽完全掩盖住压力指针之前,指针明显地摆荡回去。
这是活生生的声响,但不是说话声,也不是呼吸声。爱好哲学的人可能会称之为灵魂之音。迪克·哈洛兰的奶奶,在上世纪末的几年里在南方成长,她应该会称之为阴魂。灵媒调查员也许会取个很长的名字:心灵的回声、念力或心电活动。但是对丹尼而言,那只是饭店的声音,是这古老的怪物,不断地嘎吱作响,越来越紧密地包围他们;那些走廊现在越过时间和空间延展开去,里面尽是饥渴的影子,以及不得安然入睡的骚动客人。
“我赢了!”它大声嚷着,肆无忌惮地在热腾腾的烟雾中雀跃,着火的两手在头顶上挥舞。“还不算太迟!我赢了!还不算太迟!还不算太迟!还不——”
(为何乌鸦会像写字桌?当然是,越高越少啰!再喝一杯茶吧!)
字句转变为胜利的尖叫,而尖叫声被吞没在“全景”锅炉爆炸时飞散的轰隆震响中。
现在他的耳朵张开,又能听见它们了,它们的聚会,鬼魂或幽灵,抑或饭店本身就是一间恐怖的奇幻屋,其中穿插的所有表演都是以死亡告终,里头特别上色的怪物全都真正活着,在这儿树篱会走动,小小的银钥匙能开启不祥的事。轻柔、悲叹,如夜晚在屋檐下吹拂不止的冬风般沙沙作响,那是夏天观光客绝对听不到的致命催眠的风声。宛如夏日在地面巢穴中的黄蜂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昏昏欲睡、死气沉沉,渐渐醒来。它们正在离地一万英尺的高处。
哈洛兰冲过双扇门,带着他们两人穿过门廊上的大雪堆间的壕沟。他清楚地看见树篱动物,比之前还要清晰,就在他领悟到最糟的恐惧成真、它们盘踞在门廊与雪上摩托车之间时,饭店爆炸了。对他来说所有的事情似乎发生在同一瞬间,虽然他后来明白事情是不可能同时发生的。
(噢是的,你会喜欢这里的。试试看,你会喜欢的。试试啊!你会喜喜喜欢的——)
先是单调的爆炸声,好像是单靠一个无孔不入的低音符的声音。
那声音在他脑袋里回响,简直就像是他的一部分,如此令人害怕地靠近,仿佛是他自己思绪的一部分。那声音很温柔,极其诡秘,嘲弄着他。好似在说:
(轰轰轰轰轰轰——)
(——奔向我的甜心,我亲爱的——)
接着,一股强劲的蒸汽吹到他们的背上,仿佛轻轻地推着他们。他们三人被这股蒸汽抛出门廊,在半空中飞的时候,一个混乱的想法
他的哼唱中断。他仔细倾听。
(超人铁定就是这种感觉吧)
(——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滑过哈洛兰的脑海。他松开握住他们的手,撞到隆起的柔软雪堆里。他从衬衫下面一直到鼻子上都是雪,隐约意识到受伤的脸颊贴着雪感觉很舒服。
丹尼坐在楼梯上,视线跟随着红色橡皮球在手中传来传去的路径。他哼唱着:“她住在住宅区的二十楼,电梯发生了故障,所以我爬一楼、二楼、三楼、四……”
之后他挣扎着爬到雪堆顶上,在那一刻既没有想到树篱动物,也没有想到温迪·托伦斯,甚至没想到小男孩。他翻过身仰躺着,好看着它灭亡。
天花板上悬着几根荧光灯管,厨房一片冰冷、空寂。她走到磁性滑轨上吊挂着切肉刀的架子旁,拿起最长、最锐利的一把,用擦碗巾包起来,然后将灯关上,离开厨房。
“全景”的窗户碎裂。舞厅内,罩在壁炉架时钟外头的圆罩裂开,破成两片,掉到地板上。时钟停止滴答滴答的走动:所有齿轮及平衡摆轮全都变得静止不动。一声低微、悲叹的声音,伴着一阵翻腾的灰尘响起。二一七号房里,浴缸突然裂成两半,倾泻出浅绿色、闻起来有毒的小规模洪水。总统套房内,壁纸倏地燃烧起来。科罗拉多酒吧的双扉推门铰链突然折断,掉落到餐厅的地板上。地下室拱门的另一边,成堆成叠的大量旧文件着了火,发出如焊枪的嘶嘶声,熊熊燃烧起来。沸腾的水翻滚到火焰上,却没有将火扑灭;如同蜂窝底下燃烧的秋天落叶般,纸张急速地打转、变成焦黑。炉子爆炸,粉碎了地下室的屋梁,梁柱坍塌下来,如恐龙的骨骸。给炉子添燃料的煤油喷嘴,如今拔掉塞子,轰轰地喷出火焰塔往上蹿升,突破大厅裂开的地板。楼梯踏板上的地毯着了火,迅速地延烧到一楼楼层,仿佛要传递天大的好消息一般。一连串的爆炸撕裂了整个地方。餐厅里的枝形吊灯如两百磅的水晶炸弹,哗啦一声地摔成碎片,将桌子撞得东倒西歪。火焰由“全景”的五根烟囱喷出,冲向逐渐散开的云层。
她突然站起来。“你就在这里等我,给我五分钟。”
(不!绝不可以!绝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在地下室。我认为他今天晚上不会上来。”
它发出尖叫;它哀号,但此时它已失去嗓音,叫嚷出的惊慌、毁灭和诅咒只有它自己的耳朵才能听见,它渐渐消散、丧失思考能力和意志,网状的结构崩溃,它寻找,找不到,出去,逃出去,消失,走向空虚,化为乌有,一切成为泡影。
“他在哪里?”她问,“你爸爸?”
舞会结束。
他摇摇头。“没事。”
57.退场
“明天怎么样?”
怒吼撼动了整间饭店的正面。玻璃喷到外面的雪地上,闪闪发亮,宛如边缘参差不齐的钻石。本来正走近丹尼和他母亲的树篱狗,立即向后退缩,绿色和阴影相间的耳朵垂下,腰腿卑躬屈膝地弯下,尾巴夹在腿间。哈洛兰的脑子里,听见它惧怕地悲嗥,与其哀鸣混合在一起的是大猫害怕、困惑的嚎叫。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向另外两人,帮助他们,在行动时,他看见比其他一切更像噩梦的景象:那只树篱兔子仍覆盖着雪,疯狂地用身子猛撞游戏场远处另一边的铁丝网,钢制的网眼配合一种梦魇似的旋律叮当作响,宛如幽灵弹奏的齐特琴。即使从此处,他都能听到紧密编成兔子身体的细枝和枝条仿佛断裂的骨头,发出噼啪和吱嘎的声响。
“它们会想办法让他下手,”丹尼说,“我一直在呼唤哈洛兰先生。他说假如我需要他的话,只要喊叫就可以了,所以我一直在叫。但是这非常困难,搞得我好累好累。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认为他不能回答我,因为对他来说太远了。而且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是不是也太远了。明天——”
“迪克!迪克!”丹尼大声呼喊。他正努力扶着母亲,协助她走到雪上摩托车那里。他为两人带出来的衣物散落一地,掉在他们摔下的地点与现在所站的位置之间。哈洛兰忽然察觉到那位女士仅穿着睡衣,丹尼没穿外套,而气温还不到华氏十摄氏度。
“我相信你。丹尼,告诉我真相。杰克……他是不是想要伤害我们?”
(我的天啊!她还光着脚)
温迪伸出一只手轻轻搂住他。
他在雪地中费力地走回去,拾起她的外套、靴子、丹尼的外套和不成双的手套,然后跑回去他们身边,不时陷入深及臀部的雪中,不断挣扎着爬出来。
“它们不允许他,”丹尼以同样低沉的声调说,“它们让他把里头的零件丢到雪地里,丢得远远的。我梦见了。而且他知道那女人真的在二一七号房间里。”丹尼用阴郁、惊恐的眼睛注视着她。“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无所谓。”
温迪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的脖子侧边满是鲜血,血液现在逐渐冻结。
“假如有那台雪上摩托车——”
“我办不到,”她嘟囔着说,几乎快要意识不清。“不,我……办不到。对不起。”
“但是还有他,”丹尼说,“爸爸,还有你。它要我们所有的人。它在欺骗爸爸,耍他,想让爸爸以为它最想要的是他。其实它最想要的是我,不过它会抓走我们所有人。”
丹尼抬头恳求地看着哈洛兰。
“丹尼,别这样……不要这样让你自己难过。”
“不会有事的,”哈洛兰说,再度牢牢抓住她。“来吧!”
“我不想看见,”他低声说完,转回去注视着在他两手间画成弧形的橡皮球。“可是我偶尔能听见它们,在深夜的时候。它们就像风一样,同时发出叹息声。在阁楼、地下室、客房,无处不在。我想那是我的错,是我把它们引出来的。钥匙,那把小小的银钥匙……”
三人成功地走到雪上摩托车打弯停住的地点。哈洛兰让女士坐在乘客座位上,帮她穿上外套,再将她非常冰冷但尚未冻僵的脚抬起,用丹尼的外套迅速揉搓她的脚,再把靴子穿上。温迪的脸色如雪花石膏般地苍白,两眼半闭着呆滞无神,不过她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哈洛兰认为这是好的征兆。
“你可以看到——”
在他们背后,一连三次爆炸震撼着饭店。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雪地。
“饭店里的人,”丹尼说。然后他望着母亲,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冷漠。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就是……饭店里的那些东西,各式各样的。饭店里充满了那些东西。”
丹尼把嘴巴贴近哈洛兰的耳朵,高声喊了些话。
“谁不让他来?”
“什么?”
“那没什么,”他又说了一次,球在两手间传来传去。“东尼再也不会来了,它们不让他来。他被打倒了。”
“我说你需要那个吗?”
(噢,我们在残害这个孩子。不单单是杰克,还有我,而且也许不只是我们两个,杰克的父亲、我母亲,他们也在这里吗?当然啰,怎么不在?反正这地方满是鬼魂,再多两个又何妨?噢天上的神啊,他就像电视广告中展示的手提箱一样,塞满了东西,从飞机上摔落,再被丢进工厂的粉碎机里。或者像天美时手表,遭到痛殴也依旧照走不误。噢丹尼,我很抱歉。)
男孩指向倾斜倒在雪地里的红色汽油桶。
“丹尼——”她紧抓住他的肩膀,力道比预想的还要重。但是他没有退缩,甚至也没试着把她甩开。
“我猜我们会需要。”
“那不重要。”他的表情镇定,语调冷漠得令人背脊发凉。
他把汽油桶捡起来晃动一下。里头仍有汽油,但他分辨不出有多少。他将油桶捆绑在雪上摩托车的后头,由于手指渐渐麻木,所以笨拙地绑了好几次才弄好。这是他头一次留意到他弄丢了霍华德·柯特雷尔的连指手套。
“那……东尼跟你说了什么,丹尼?”
(等我离开这里,我会请我妹妹织一打给你,霍华德)
她凝视着他,感到害怕。球从一手飞到另一只手。他看出她的心思。她儿子看穿了她的心思。
“上来吧!”哈洛兰对男孩喊道。
“不是爸爸弄的,”他回答,“今天没有。”
丹尼往后缩。“我们会冻死的!”
“事情真的是这样子吗?”她盯着儿子,不安地问。
“我们必须绕到设备仓库去!那边有些备用品……毛毯……之类的东西。上来坐到你母亲后面!”
“我在舞厅呼叫东尼,”丹尼说,“我想我准是从椅子上摔下来了。现在不会痛了,只是觉得……好像嘴唇肿太大了。”
丹尼爬上去,哈洛兰转头以便直接对着温迪的脸大声说话。
“博士,怎么了?”她问,虽然她确信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杰克揍了他。嗯,当然啰,接下来就是这一步了,不是吗?前进的动力;迟早会将你带回起始的原点。
“托伦斯太太!抓紧我!你听明白了吗?抓好!”
她走到他身边,在其中一阶楼梯踏板上坐下来,看到他的下唇肿成两倍大,下巴上还有干掉的血迹。她胸口的心脏吓得猛然一跳,但是她勉强保持平稳的口气。
她伸出手臂环抱住他,脸颊紧贴在他的背上。哈洛兰发动雪上摩托车,小心翼翼地转动油门,以免猛冲出去。女人抱住他的力道非常微弱,假如她往后倾,以她的体重会让她自己和男孩翻滚出去。
“所以我爬一楼、二楼、三楼、四,”丹尼唱着,“五楼、六楼、七楼……当我抵达顶楼,我已累到无法摇……”
他们开始移动。他先让雪上摩托车回转一圈,再往西骑,与饭店平行。接着哈洛兰往内多横切一点,要绕到饭店后头的设备仓库。
此刻,七点十五分(山区标准时间),正当迪克·哈洛兰告诉奎姆斯他前妻的白人男友一事时,温迪瞧见丹尼坐在大厅到一楼的楼梯中间,两手交互将一个红色的橡皮球抛来抛去,嘴里哼唱着那张专辑里的一首歌。他的声音低沉、不成调。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清楚地看见“全景”的大厅。煤油喷嘴的烈焰从破裂的地板蹿上来,就像巨大的生日蜡烛,中心是猛烈的黄色火焰,边缘闪烁的是蓝色的气焰。在那一刻,火光仿佛只是提供照明,而不是毁灭。他们能看见登记柜台上的银钟、信用卡压印单、有涡卷饰纹的老式收款机、饰有花纹的小地毯、高背椅,以及马毛呢的脚垫椅。丹尼看得见壁炉旁的小沙发,那是他们初来的那天——也就是休馆日——三位修女所坐的位子。但今天是真正的休馆日了。
从佛蒙特搬到科罗拉多之前,他们为了增加一点流动资金而卖掉一些资产,其中一样物品是杰克收藏的两百张摇滚和蓝调节奏的老唱片。这些全都在庭院旧货拍卖中以一张一元的价格售出。在这些唱片中,丹尼个人最喜欢的是一套埃迪·科克伦的双唱片,唱片封套上附有四页由伦尼·卡耶写的说明文字。温迪时常为丹尼特别钟爱这张专辑感到惊诧,因为这张唱片的歌手是个生活放纵、英年早逝的小伙子……事实上,他过世的时候,她自己也才年仅十岁。
没多久门廊的雪堆遮住了视线。片刻之后,他们绕着饭店的西侧外围走。光线仍够亮,无须雪上摩托车的车头灯也看得见。上两层如今全都在燃烧,火焰的旗帜飘出窗外。发亮的白漆开始焦黑剥落。覆盖了总统套房内大型落地窗的百叶窗,那些十月中杰克小心谨慎地按照指示闩紧的百叶窗,如今变成着被火烧焦的木条悬挂在那儿,暴露出背后辽阔破灭的黑暗,宛如无牙的嘴巴大张,发出最后、无声的临终悲鸣。
39.楼梯上
温迪把脸紧贴着哈洛兰的背以阻隔寒风,丹尼同样地把脸贴在母亲的背上,因此只有哈洛兰看到了最后的景象,但他绝口不提。从总统套房的窗户,他觉得自己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模糊的影子冲出,遮蔽了背后的雪原。有一刹那它的外形化为巨大无比、令人憎厌的披风,之后风似乎捉住它、撕裂它,将它如同深色旧报纸一般地撕成碎片。它四分五裂,卷入快速旋转的浓烟涡流中,一会儿后就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存在过。然而就在那几秒钟内,当它阴郁地旋转,宛如负片的光点般舞动时,他想起孩提时代的事……五十年前,或更久以前,他和哥哥在自家农场北边不远处,偶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地蜂窝,就安在土壤与曾遭闪电击中的老树之间的凹洞里。哥哥的帽子箍环里有一个大的旧瓶装火箭,是从七月四日之后就一直保存的。他把火箭点燃后扔向蜂窝。火箭响亮地砰的一声爆炸开来,愤怒、越来越响的嗡嗡鸣声,近乎低音的尖叫,从炸碎的蜂窝涌现。他们转身逃跑,仿佛恶魔紧追在后。在某个程度上来说,哈洛兰认为那的确是恶魔。那天他就像现在一样转回头看,结果看见一大群黑压压的大黄蜂在热气中上升,一起旋转、分散,寻找对它们的家做出这种事的敌人,好将对方蜇死——这是它们群体唯一的认知。
(!求求你来吧!迪克,来吧!求求你!求求你来吧!)
不久那东西在天空中消失了,或许归根究底它只是一阵烟,或是一大片飘动的壁纸,最后只剩下“全景”,在夜晚怒吼的嗓音中燃烧的柴堆。
突然间,柳橙的味道浓郁得令人倒胃口,他才刚到男厕,那讯息就来了,震耳欲聋,令人闻之丧胆:
哈洛兰的钥匙串上有设备仓库挂锁的钥匙,但是他发现没必要用到钥匙。仓库的门微敞,搭扣上悬挂的挂锁是打开的。
“噢,可恶!”迪克·哈洛兰说。
“我不能进去。”丹尼低声说。
他在六点四十九分到达联合航空公司的服务柜台,抱着班机延误的一线希望。他甚至无须开口问,入口处乘客服务台上方的起飞屏幕说明了问题。飞往丹佛的九〇一号班机,预计在东部标准时间六点三十六分起飞,已于六点四十分离开。九分钟前。
“没关系,你和你妈一起待在这里。里头很久以来都摆放着一堆旧马毯,现在大概全都被虫蛀过了,不过总比冻死强一些。托伦斯太太,你还清醒吗?”
哈洛兰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虚弱的声音回答,“我想是吧。”
“嘘,”交警说,“可别不听话喔!”
“很好。我去一下就回来。”
“噢,我的老天——啊!”哈洛兰呻吟着,“警官,我的飞机——”
“尽快回来啊!”丹尼低声说,“拜托。”
“等我抄完这些数字时,我要你帮我吹一个小气球。”
哈洛兰点点头。他将车头灯对准门,然后挣扎着在雪中前进,在自己前面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他推开设备仓库的门,跨进去。马毯仍在角落里,就在一套短柄槌球球具旁。他拿起四张马毯——毯子闻起来发霉陈旧,蛀虫肯定一直把它们当成免费午餐——然后突然停住。
“什么礼物?”哈洛兰满怀希望地问。
一根短柄槌球的球杆不见了。
“非常好。因为非常配合,所以你赢得一份礼物。”
(他就是用那根打我的吗?)
哈洛兰一语不发地拿出驾照和佛罗里达州的登记证,递给交通警察。
嗯,他是被什么打的并不重要,对吧?不过,他的手指仍摸向一边的脸,检查起那儿的大肿块。这么一击,价值六百美元的假牙就此毁了。尽管如此
“好极了,”警察说,“你可以帮我把东西拿出来吗?我就是得看看最后的结果如何。”
(也许他不是用其中一根球杆揍我的。或许那根遗失了,或者遭小偷偷窃,或是被拿去当纪念品。毕竟)
哈洛兰直视着警察镇定自如的蓝眼睛,盘算着是否仍要用那套儿子情况危急的故事辩解,最后明白那只会让情况更糟。这名公路警察可不是奎姆斯。他掏出皮夹。
那不是很重要。明年夏天没有人会在这里打短柄槌球。或是在可预见未来的任何一个夏天都不会有。
“故事中唯一不到最后我永远猜不出来的是,”警官说着,找到罚单册子的正确页数,“违规骑士/说故事的人的驾照号码和注册信息。所以还是识相一点吧!让我瞅一眼。”
不,这真的不重要,只不过盯着支架上独缺一名成员的球杆令人遐想。他察觉自己想着槌头敲在圆圆的木球上所发出有力、生硬的重击声。愉快的夏季声响。注视着球滑过
“听着,警官,我儿子——”
(骨头。鲜血。)
“我知道,”警察安慰似地说,“你是赶到克利夫兰参加父亲的丧礼呢,还是赶到西雅图参加你妹妹的婚礼?还是一场圣荷西的火灾彻底毁掉了你爷爷的糖果店?又或是质量上乘的柬埔寨大麻正在纽约市的航站置物柜里等着?我爱死机场外围的这段路了,从小,说故事时间就是我在学校最喜欢的活动了。”
石砾。这声音唤起各种影像:
哈洛兰把电动车窗放下,对警察张开口,对方正在翻手上的罚单册子。
(骨头。鲜血。)
他把轿车速度加快到八十,事实上机场已经在望,就在这时一名佛罗里达警察要他停靠路边。
冰茶、门廊的秋千、戴白色草帽的淑女、蚊子的嗡嗡声,以及
他差点赶上。
(不按规矩来玩的调皮小男孩。)
他挂断电话,急忙往门口冲。那位姑娘的心思很单纯,也许正在挂念烤肉呢,一遍又一遍地朝他播送,直到他觉得自己快要抓狂。有的时候就会如此,毫无来由地捕捉到一个想法,与其他事情毫不相干,完全纯净……而且通常毫无用处。
诸如此类的球戏。当然,令人愉悦的游戏。现在不流行了,不过……很有意思。
哈洛兰(Hallorann),“H-a-l-l-o-r-a-n-n”。回头见!
“迪克?”这声音微弱、狂乱,而且——他觉得——相当令人不快。“迪克,你还好吗?马上出来吧。拜托!”
那么大名是——?
(“马上出去吧,黑人兄弟,主人在叫你呢!”)
现金,亲爱的,付现金。我得赶紧走了。
他的手牢牢推住一根球杆的握柄,他喜欢这种触感。
刷卡还是付现金呢?
(小孩不打不成器。)
没有。他要订位。
在火光一闪一闪的黑暗中,他的眼神变得迷乱。实际上,这样做是帮他们两人一个大忙。她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很痛苦……而这大多是
过了一分钟,两分钟。他正下定决心要继续往前开去碰碰运气时,负责班机订位的职员那听起来像录音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有个空位,有人取消订位,是在头等舱。这样有没有影响呢?
(全都是)
耳边传来沉闷的金属声,接着是甜得发腻的曼托瓦尼的歌声,本该是为了让等候变得比较愉快,但事实上并没有。哈洛兰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轻快地移到另一只脚,目光交替一会儿看看手表,一会儿看看背上背着入睡婴儿的年轻女孩,她正取出投币式美泰克洗衣机里的衣物。她担心会比预计的时间晚到家,烤肉会烧焦,而她丈夫——马克?麦可?麦特?——会大发脾气。
那可恶的男孩的错。毫无疑问。他把自己的爸爸留在那里烧掉。你仔细想想,那根本与谋杀无异,一般称之为弒父,相当该死的卑劣。
请让我查一下。
“哈洛兰先生?”她的声音低而虚弱,满腹的牢骚。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声音。
哈洛兰看看手表,表上显示六点零二分。他回答说他有办法赶上。飞机上还有空位吗?
“迪克!”男孩惧怕地啜泣了起来。
有一班预计在六点三十六分起飞。先生有办法赶上吗?
哈洛兰从支架上抽出球杆,转身走向雪上摩托车的车头灯射出的那片白光。他的双脚深一步浅一步地刮擦着设备仓库的木板,宛如刚上了发条开始移动的玩具。
在前往迈阿密国际机场的半途中,安心远离大家都知道奎姆斯或他身边的马屁精会偷听的电话交换机后,哈洛兰将车停在购物中心的自助洗衣店,打电话给联合航空公司。询问:有没有班机到丹佛?
蓦地他停下脚步,怀疑地看着手中的球杆,心中的恐惧逐渐加深。他询问自己方才究竟想做什么。杀人?他刚才想着杀人吗?
*
一时间,他的整个脑袋似乎充斥着微弱的愤怒、威逼之声:
他离开房间,锁上门,把钥匙放到灯芯草门垫底下,从外面的阶梯跑下去,径直朝他那辆改装过的凯迪拉克轿车跑去。
(下手吧!下手啊,你这个软脚虾、没卵蛋的黑鬼!杀了他们啊!杀了他们两个!)
是的,运气好的话。
他惶恐地低喊一声,将球杆用力抛到身后。槌子啪嗒一声掉到原本放置马毯的角落,球杆的其中一头指向他,无语地发出邀请。
他看了一下手表,下午五点半。他走到公寓门边,想起科罗拉多现在正值隆冬,尤其在高山上,天气更冷。于是走回衣柜,从聚氨酯的干洗袋里取出羊皮衬里的长大衣,搭在手臂上。那是他拥有的唯一一件冬衣。他关掉所有的灯,环顾四周。他遗忘了什么事情吗?有,还有一件事。他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遗嘱,将它插入梳妆台镜子的边框里。运气好的话,他还可以回来拿。
他连忙逃走。
而今,男孩在呼唤,大声地呼救。
丹尼坐在雪上摩托车的座位上,温迪软弱无力地抱着他。丹尼的脸上闪动着泪光,仿佛得了疟疾似的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地说:“你在哪里?我们吓坏了。”
他拔腿逃跑,心跳加速,即使门关上,在身后牢牢锁住,他仍然觉得不安全。事实上,此时拉上登机旅行手提包的拉链,他对自己坦承,从那之后在“全景”的任何角落,他都不再感到安全。
“这是个吓人的好地方,”哈洛兰缓缓说着,“就算这地方烧成平地,只剩地基,你也别想叫我再走近这里一百英里之内。来吧!托伦斯太太,用这些裹住身体,我会帮忙的。还有你,丹尼,把自己包得像个阿拉伯人。”
(她开始从浴缸里爬出来,在后面追他。)
他把两条毛毯裹在温迪身上,将其中一条做成兜帽的形状盖住她的头,再帮丹尼绑好他的毯子以免掉落。
因此,低头瞪着梅西太太的尸体,他虽然被吓到,但并不十分惊恐;这并非完全出乎意料。恐惧出现在她睁开眼露出空洞的银色瞳孔,对他咧开嘴笑的时候。惊恐发生在当
“现在为了保命要抓稳了,”他说,“我们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最糟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而且他怀疑,不,几乎是肯定,有几位客人也看到过东西或听到声音。他待在那儿的三年内,总统套房被预订了十九次,其中六位投宿那间的客人提前离开饭店,有的看起来明显地身体不舒服。还有的客人同样仓卒地离开别的房间。一九七四年八月的某天晚上,接近傍晚时分,一名在朝鲜战争中赢得铜星和银星勋章的男人(那人如今担任三家大公司的董事,据说曾亲自解雇一位知名的电视新闻男主播),莫名其妙地在果岭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而在哈洛兰为“全景”工作的期间,就有许多孩童拒绝走入游戏场。有个孩子在水泥环里玩耍时忽然痉挛,但是哈洛兰不知道这是否能归咎于“全景”致命可怕的女妖歌声,佣人之间谣传那孩子——一位帅气电影明星的独生女——是靠药物控制病情的癫痫患者,只是那天忘了吃药。
他绕着设备仓库,让雪上摩托车沿着来时的痕迹回去。“全景”如今成了火炬,火苗直蹿向天空。巨大的破洞侵蚀它的侧边,里头是炽红的炼狱,时盛时衰的。融化的雪水流入烧成焦黑的排水沟,如冒着蒸汽的瀑布。
浴缸周围的浴帘是拉上的。他将其拉开,但即使在拉开之前,他已有预感将会看到什么。梅西太太,浑身肿胀青紫,湿淋淋地躺在水半满的浴缸里。他站着俯视她,颈部的脉搏急速地跳动。“全景”里还有别的东西:梦魇不定期地反复出现,像是某个化装舞会,他正在“全景”的舞厅为舞会准备餐饮,当呼喊摘下面具的叫声响起,每个人露出的面孔都是腐烂的昆虫;另外还有那些树篱动物,两次,也许三次,他看见(或者自以为看见)它们在动,非常轻微地。那只狗似乎会从坐起身的姿势改变成微微蹲伏状,而狮子似乎会前进,仿佛在威吓游戏场上的小孩子。去年五月,厄尔曼派他上阁楼找寻那套如今立在大厅壁炉旁、装饰华丽的司炉用具。他上去那里时,悬挂在头顶上的三颗灯泡突然熄灭,害他迷失了回到活动门的路。他跌跌撞撞地四处走了不知多久,越来越恐慌,一会儿小腿擦到箱子蹭破了皮,一会儿撞到东西,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黑暗中有东西在悄悄跟踪他。有个巨大恐怖的怪物在灯灭时,正巧从木制品中冒了出来。当他确实给活动门的带环螺栓绊倒后,他使尽全力飞快地冲下楼,连活动门都没关,露出漆黑而凌乱的内在,觉得自己勉强躲过一劫。事后,厄尔曼亲自到厨房告知他,他任由阁楼的活动门敞开,几盏电灯亮着。难道哈洛兰以为客人想要到上面去玩寻宝游戏吗?他以为电不用钱吗?
他们发出低沉的咕隆声到达前面草坪,一路十分明亮。雪丘闪耀着绯红色的光芒。
因此那晚他上楼潜入那个房间,这间房隔天又将有人占用。他用办公室的总钥匙进去,倘使厄尔曼抓到他拿那把钥匙,他就会加入德洛莉丝·维克瑞失业的行列。
“看!”正当哈洛兰减速要过大门时,丹尼高喊。他指着游戏场。
她为什么来找他呢?有闪灵的人彼此心心相通,哈洛兰心里想着,对这句双关语咧嘴一笑。
树篱怪物全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但是浑身赤裸裸的,烧得焦黑。火光中,枯死的树枝光秃秃地交织成网状,小片的树叶四散在脚边如掉落的花瓣。
哈洛兰不大喜欢德洛莉丝,但他那晚还是上去查看了一番。那名女服务生二十三岁,肤色如橄榄,她在营业季末旅馆步调缓慢下来时做餐桌女招待。她有些微的闪灵,哈洛兰判断,实际上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火星一样。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和随行的人穿着褪色的布衣,进来用餐,德洛莉丝就和别人交换去服务他们那桌;贼眉鼠眼的矮小男人会留一张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肖像[22]在餐盘底下,对特地与人交换的女孩实在够差劲,但更糟的是,德洛莉丝还为此洋洋得意。她很懒散,在一个不容许偷懒的男人所经营的旅馆里浑水摸鱼。她会坐在亚麻布织品储藏柜中,边翻阅自白杂志[23]边抽烟。但厄尔曼无论何时悄悄巡视(被他逮到正在偷懒的女孩,就倒霉了),都发现她在勤奋地工作,她的杂志藏在高架上的被单底下,烟灰缸安全地塞在制服口袋中。没错,哈洛兰想,她是个爱摸鱼的懒鬼,其他的女孩怨恨她,但德洛莉丝拥有小小的闪灵,总是能让她事事顺利。不过她在二一七号房所见到的却把她吓惨了,所以非常高兴地捡起厄尔曼发给她的解雇通知就走人。
“它们死掉了!”丹尼狂喜激动地大喊,“死了!它们死了!”
那个清洁女服务生,名叫德洛莉丝·维克瑞的,一直歇斯底里,对其他负责客房清洁的女服务生说了一些事,更糟的是,还对部分客人说。当消息传到厄尔曼耳朵里时,如那愚蠢的骚货早该知道的,他即刻将她开除了。她泪汪汪地来找哈洛兰,并不是来提遭到解雇的事,而是哭诉她在二楼房内看到的东西。她说,她到二一七号房换毛巾时,梅西太太僵死地躺在浴缸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前一天就小心翼翼地把梅西太太搬走了,甚至一路送她飞回纽约——装在货舱里,而非她习惯坐的头等舱。
“嘘,”温迪说,“好了,宝贝。没事了。”
他正把换洗衣物丢进准备过夜的行李袋时,一个念头突然浮现,那段回忆的力量让他当场僵住,一如以往每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试着尽可能少地去回想那段记忆。
“嘿,博士,”哈洛兰说,“我们去温暖的地方吧!你准备好了吗?”
(她开始爬出来追他。)
“准备好了,”丹尼低声说,“我已经准备好久了——”
不过因为他是凡人,他忍不住强烈地希望厄运永远别降临到他的头上。
哈洛兰挤过大门与门柱间的缝隙。片刻后他们骑到马路上,往回朝着萨德维特前进。雪上摩托车的引擎声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狂风毫不止息的呼啸声中。风呼啸着吹过树篱动物光秃秃的树枝间,发出低沉、凄凉、有规律地敲击的声音。火焰时盛时衰。在雪上摩托车的引擎声消失一段时间后,“全景”的屋顶塌陷,先是西侧,再来是东侧,几秒钟后中央的屋顶也坍了。一大团盘旋上升的火花和燃烧着的瓦砾往上冲进咆哮的冬夜里。
有的时候那道光,那道灵光,似乎是相当美好的东西。你能选中赛马,或者像男孩说的,当你爸爸的旅行箱不见时,你能告诉他旅行箱的下落。然而那只是沾酱,色拉上的酱汁,底下那碗色拉里有冰凉的小黄瓜,也有苦味的野豌豆。你能品尝到痛苦、死亡和泪水。如今男孩受困在那个地方,他将会过去,为了男孩。因为对男孩而言,当他们用嘴巴交谈时,两人只是肤色不同而已。因此他要去。他会尽自己所能去做,因为倘若他不做的话,男孩就会死在他的脑袋里。
大量燃烧的屋瓦和炽热的遮雨板,随风飘进敞开的设备仓库门内。
(不,你的是手电筒,他才是拥有探照灯的人。)
不久后,仓库也开始燃烧。
他了解那个男孩。他们彼此分享的事情,是交情超过四十年的好朋友都无法分享的。他熟悉男孩,男孩也熟知他,因为他们各人脑中都有一种探照灯,那不是他们自己要求得来的,而是上天赋予的。
他们离萨德维特还有二十英里时,哈洛兰停下来将剩余的汽油倒入雪上摩托车的油箱中。他非常担心温迪·托伦斯,她的神智似乎渐渐飘离他们。仍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那是个谎言,难道不是吗?
“迪克!”丹尼叫喊。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远方。“迪克,你看!看那边!”
他打算拿旅程的终点,他的生命终点去冒险吗?就为了三个他甚至不认识的白人?
雪停了,如银盘的月亮从群聚的云层中向外窥探。远远地,在连续的S形弯道上一连串珍珠似的灯光奔驰而来,并且持续朝着他们前进。风暂歇了一会儿,哈洛兰听见远处雪上摩托车引擎轰轰的怒吼声。
死亡?一刹那,他的一生似乎在他眼前闪过,不是历史,也不是哈洛兰太太的三儿子迪克一生所经历过的起起落落的轨迹图,而是他此刻的生活现状。马丁·路德·金曾在子弹把他送入殉道者的坟墓前不久,告诉他们他已登上山巅。迪克无法如此断言。虽然没爬上山顶,但是在多年的奋斗之后,他到达了阳光普照的高原。他有好朋友。拥有无论到任何地方找工作所需要的所有推荐人。当他想要发泄性欲的时候,唔,可以找个朋友般的对象,她不会问他问题,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寻求这一切的意义。他已接受自己的黝黑肤色,并且是欣然地接受。另外感谢上帝,他已经活了六十多岁,还能自由自在地漫游。
哈洛兰、丹尼和温迪在十五分钟后与他们会合。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衣物和白兰地,以及埃德蒙斯医生。
像是一种预兆。
于是漫长的黑暗结束了。
(来吧,说出来啊)
58.尾声·夏天
他不确定,但是有可能。整个礼拜他的心里一直想着自己的生命终点,就好像……嗯,就像是
仔细检查完徒弟做的色拉,并偷看一眼他们这礼拜拿来做开胃菜的家常烤豆子后,哈洛兰解开围裙,挂到挂钩上,溜出后门。在他必须认真准备晚餐之前,大约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噢,我的天啊!是这么回事吗?)
这地方的名称是红箭小屋,隐匿在缅因州西部的高山里,距离朗吉利小镇三十英里。哈洛兰认为,这是个好差事。生意不是太繁忙,小费令人满意,到目前为止没有一样菜被退回。考虑到营业季几乎过了一半,这还不坏。
然后他把信封翻过来,细长的黑色字体写的“遗嘱”两个字朝上瞪着他。
他谨慎地穿梭在户外吧台和游泳池之间(虽然他永远不懂既然就近有湖,为何有人会想要使用游泳池),横穿一行四人正笑着玩槌球的草地,到达小山丘顶端。松树占据了此处,宜人的风在松树间沙沙作响,传送杉树和香甜树脂的芬芳。
他稍微恢复精神后,终于觉得有能力爬上外头的楼梯进到他的房间里。他一直将大门钥匙藏在灯芯草编的门垫底下,当他弯身下去拿的时候,一样东西从内侧口袋里掉了出来,声音不响地砰的一声落在二楼的地板上。他的心思仍集中在使他心惊胆战的声音上,因此瞬间,他仅能茫然地盯着蓝色的信封,不清楚那是什么。
在另一边,几间拥有湖景的小屋适度地坐落在树林里。最后一间是最棒的,哈洛兰早在四月份刚拿到这份差事时,就为一对客人预订下来了。
(迪克,求求你来吧!求求你来吧!赶快来啊!)
女士坐在门廊的摇椅上,手上捧着一本书。她的转变再次给哈洛兰留下深刻的印象。转变之一是尽管周遭环境舒适自由,她的坐姿却僵硬、近乎呆板——那无疑是因为背部的支架。她的脊柱碎裂,三根肋骨断掉,还有一些内伤。背部是复原最慢的,她仍装着支架……因此姿态才会僵直。但是她的改变不仅于此。她看起来老了许多,脸上也失去一些笑容。此刻,她坐着看书,哈洛兰察觉到一种严肃的美丽,那是大约九个月前他初次见到她时所没有的。当时她还是一般的女孩。如今是个女人,一个被拖到月亮阴暗的那一面,回来还能将碎片重新拼凑在一起的人类。但是那些碎片,哈洛兰心想,永远无法像从前一样相互契合。在这世上永远不可能。
哈洛兰下到一楼,走到另一头员工的住宿区,然后突然摇头晃脑地爆出洪亮的笑声。他仍咧着嘴,用手帕擦拭泛泪的眼睛时,柳橙味又出现了,浓郁得令人窒息,紧接着闪电随之而来,击中他的头部,让他恍如喝醉似的摇摇晃晃退到粉红色的灰泥墙边。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阖上书。“迪克!嗨!”她准备起身,脸上出现些微疼痛得皱眉的表情。
他们在办公桌上方握了下手。
“不用了,别站起来,”他说,“我可不讲究礼节,除非是穿着正式礼服的场合。”
“我会的。”
她微微一笑。哈洛兰上了阶梯走到门廊上,在她旁边坐下来。
“好吧!”奎姆斯站起来,诚心诚意地倾身向前,吸进大量从他的健牌烟飘散出来的烟雾。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白皙的脸憋得通红。哈洛兰费力地维持忧郁的表情。“迪克,我希望一切都能好转。有消息就打个电话回来。”
“怎么样?”
“不用了,先生,我自己会订。”
“相当不错,”他承认。“今天晚上试试克里奥尔烩虾,你一定会喜欢的。”
奎姆斯的表情更加紧绷,看起来仿佛有根鱼刺鲠在他的喉咙。“我们晚点再谈这件事。你先去收拾行李,我去跟贝德克商量。需要我帮你订机票吗?”
“一言为定。”
“我想退回这礼拜的工资,”哈洛兰说,“全部的。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奎姆斯先生。”
“丹尼跑去哪里了?”
哈洛兰点点头,继续拉长着脸,但是一想到服务生帮忙贝德克的景象,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偷笑。就连状态良好的时候,哈洛兰都怀疑那男孩是否能第一次就射中小便池呢!
“在那里呢!”她指着,哈洛兰看见一个小小人影坐在码头末端,他身穿红色条纹的衬衫和牛仔裤,裤管卷到膝盖上。再过去一点的平静水面上,漂着一个浮标。丹尼时不时地收绕钓线把浮标拉过来,检查一下铅锤和底下的钓钩,再把浮标重新扔出去。
“嗯,好吧,你可以走了。”奎姆斯说,“我想,贝德克可以接手三天吧!那个酒馆服务生也能帮点忙。”
“他晒黑了。”哈洛兰说。
“天哪,我的天啊!”奎姆斯说。他脸上显露出忧虑、紧绷的奇怪表情,哈洛兰十分熟悉这种表情。这是自以为“擅长与有色人种打交道”的白人,在遇到对象是黑人或他虚构的黑人儿子时,能够表露出最近似于同情的表情。
“对啊!非常黑。”她怜爱地望着丹尼。
“是啊,长官,我的确是去买菜去了。”他到这儿之前才刚绕到西联的办公室,预订了一辆斯特普尔顿机场的埃尔维斯租车,离开前顺手摸到一张西联的电报用纸。现在他从口袋拿出折得皱巴巴的空白表格,在奎姆斯充血的眼前闪一下,然后放回口袋,再将声音压得更低一点,说:“珍娜发的。我刚回来就看见电报已经在信箱里。”
哈洛兰掏出香烟,压实后点燃。烟雾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慵懒地飘散。“他还继续做那些梦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以为你去采买蔬菜。”
“好多了,”温迪说,“一个礼拜只有一次。以前是每天晚上,有的时候一个晚上两三次。爆炸,树篱。特别是……你知道的。”
“不是的,先生,”哈洛兰说,将声音压低,让语调更为沙哑。“珍娜和一个卡车司机同居,他是个白人。他开枪打了我儿子,他现在在科罗拉多丹佛的一家医院,情况危急。”
“嗯。他会没事的,温迪。”
“打猎时出的意外吗?”
她注视他。“会吗?我怀疑。”
“是啊,先生。”哈洛兰阴沉地说。
哈洛兰点头。“你和他,你们会慢慢康复的。也许,和以前不同,不过,没事的。你们两个不再和过去一样,但不见得是坏事。”
“中枪!”奎姆斯说。他取下香烟,搁在印有密西西比大学校徽的烟灰缸里,他是那儿工商管理系的毕业生。
他们沉默了半晌,温迪让摇椅微微来回摇晃,哈洛兰把脚抬到门廊的栏杆上,抽着烟。一阵微风吹起,挤过松树间的秘密通道,但几乎没弄乱温迪的头发。她把秀发剪短了。
“是的,长官,”哈洛兰一边说,一边拧着一顶便宜的布帽,转动眼珠子,还想拼命表现一下自己。“他中枪了。”
“我决定接受艾尔——肖克利先生——提供的工作。”她说。
“迪克,你知道周末的情况怎样。我们是客满的,满到爆,就连廉价的住房都满了。星期天晚上我们甚至连日光休息室都挤满了人。你可以拿走我的表、我的皮夹、我的养老金——该死的!如果你能忍受的了我老婆的话,甚至可以把她带走,但是请不要跟我要求休假。他怎么了?生病了吗?”
哈洛兰点点头。“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工作,应该是你会感兴趣的。你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我在一九六四年就离了婚。”哈洛兰耐心地说。
“劳动节一过立刻开始。丹尼和我离开这里后,我们会直接到马里兰找地方。你知道,实际上是商会的宣传手册说服了我,那里看起来是个适合养育孩子的城镇。我希望趁我们花太多杰克留下的保险金之前,重新开始工作。虽说还有四万多美元。如果花费得当的话,足够送丹尼上大学,另外还剩余足够的钱让他开始独立谋生。”
奎姆斯的目光落在哈洛兰的左手上,他的左手并没有戴戒指。
哈洛兰点点头。“你妈呢?”
“我需要三天,”哈洛兰再说一次。“是为我儿子。”
她看着他,无精打采地笑一笑。“我想马里兰够远了。”
“我也需要,”他说,“不过,你有什么事需要请假呢?”
“你不会忘记老朋友吧,是吗?”
奎姆斯黄色薄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放着一包肯特香烟。他没有拿出烟包,而是直接从口袋夹出一根,闷闷不乐地咬住拥有专利的内嵌式过滤嘴,然后用桌面上的蟋蟀牌打火机点燃香烟。
“丹尼不会允许我忘的。下去那边看看他吧!他等了一整天了。”
“是的,长官,奎姆斯先生。我想是吧!我需要请三天假。”
“喔,我也是啊!”他站起来,用力拉拉臀部的厨师白制服。“你们两个会很顺利的,”他重复一次。“你没有感觉到吗?”
“什么事?迪克?”
她仰望他,这回笑得温柔些。“有,”她说着,牵起他的手亲吻一下。“有时候我觉得我能感觉到。”
经理是位名叫奎姆斯的男人,哈洛兰进来的时候,奎姆斯正在与他的赌马经纪人谈话。他要下注在洛克威的四号马上。不,不要连本带利地赌,不要投注前两名,不要正序连赢,也不要该死的赛前下注。只要下注在那个小不点儿四号上,六百美元整。还有星期天的纽约喷射机队。他是什么意思,喷射机队和水牛城比尔队比赛?他难道不知道喷射机队和哪一队比赛吗?五百块,比分为1:7。奎姆斯挂上电话时,看起来心烦意乱,哈洛兰顿时明白为何这个男人经营小型温泉疗养旅馆,一年赚五万美元,却还穿着下摆磨得发亮的西装。他用一只眼打量着哈洛兰,眼睛仍因为昨晚喝了太多波旁威士忌而布满血丝。
“克里奥尔烩虾,”他说着,走向阶梯。“别忘了。”
“你是怎么搞的,失火了吗?”她大声喊道,但哈洛兰已经走了。
“我不会忘的。”
他猛然发动车子,挂上倒挡,倒回到公路上,急遽加大油门离开了。那个扭屁股的女服务生站在啤酒店的拱廊下,手里捧着盛漂浮露啤的餐盘。
他走下通往码头微微倾斜的碎石子小径,然后沿着饱受日晒雨淋的木板走到尽头,丹尼坐在那儿,双脚泡在清澈的水里。再往前,湖面越来越开阔,倒映着湖畔的松树。这一带的地形多山,但这里的高山非常古老,随着时光变得浑圆而谦逊。哈洛兰相当喜欢。
他忽然惊觉自己根本不该将小男孩留在山上,他的闪灵是如此地明显。他留在那里必定会出问题的,也许是严重的问题。
“钓到很多吗?”哈洛兰问,在丹尼旁边坐下。他脱掉一只鞋,再脱掉另一只,舒口气,将闷热的双脚浸入冰凉的水中。
他低头看着双臂。炽热的阳光照在上面,但手臂仍起了鸡皮疙瘩。他记得自己告诉过男孩,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叫他,如今男孩在呼唤他了。
“没有。不过没多久以前,有鱼咬我的饵。”
可是这回声音响亮多了。那一次男孩只是和他闹着玩儿,这回是纯粹的惊慌,每个字都在他脑中大声地尖叫。
“我们明天早上搭小船出去。孩子,如果你想要钓只可以吃的鱼,一定得到湖心去。在远一点的地方才有大鱼。”
哈洛兰向后躺靠在皮椅上,闭上眼睛。现在已收听不到任何残余的讯号。在他停进这里向女服务生点菜之前,最后一丝讯号就逐渐消失了,只剩下极不舒服的阵阵头痛,仿佛大脑被绞拧之后揪出来,挂在外头晾干。如同他在厄尔曼那个蠢货的大建筑那儿,让那孩子丹尼朝他闪灵时所造成的头痛一般。
“多大?”
“好的,先生。”她转身走开,臀部在红色的尼龙制服下优美地晃动着。
哈洛兰耸一下肩。“唔……鲨鱼、旗鱼、鲸鱼,那一类的。”
“喔好,小女孩,给我一杯漂浮露啤,加两匙香草冰淇淋,好吗?”
“这里才没有鲸鱼呢!”
这声音又吓了他一跳,尽管这不是上帝的声音,而是出自年轻可爱的路边餐馆服务生,她拿着点菜单站在哈洛兰敞开的车窗旁。
“没有蓝鲸,不,当然没有。这里的鲸鱼长得不超过八十英尺,粉红鲸。”
“我能为您服务吗?”
“它们怎么从海洋来到这里呢?”
(我的上帝啊!)
哈洛兰伸出一只手抚乱男孩红金色的头发。“它们逆流游过来的,孩子,就是这样子。”
前方不远处有个A/W乐啤露的啤酒店,哈洛兰打了灯号后转进去,他的心脏在胸膛痛苦地怦怦猛跳,脸色是一片苍白死灰。他开进停车场,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前额。
“真的吗?”
但是声音开始逐渐转弱,就像你达到电台广播信号范围的边界时,收音会越来越差一样。这时他才糊涂地留意到自己的车正以超过五十英里的时速,行驶在未铺柏油的路肩上。他把车子开回车道上,感觉车尾摇摆了一下才重回路面。
“真的。”
(迪克,来吧!迪克,求求你来吧!求求你!)
他们静默了一段时间,眺望着宁静的湖面。哈洛兰只是在思考。当他回头看丹尼时,望见丹尼的眼睛充满泪水。
哈洛兰的脑海中,同样的念头不断地重复
他一手搂着丹尼说:“怎么了?”
然后他超到前面,脱离险境,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尿湿了裤子。
“没事。”丹尼低声说。
工人切到左边车道,继续猛按喇叭,并对着喝醉酒似的左右摇摆的豪华轿车大声咆哮。他邀请轿车驾驶人自行做违法性行为,和形形色色的啮齿动物和鸟类进行口交。他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提议,要所有黑人血统的家伙返回他们的原先居住的大陆去。他表达自己真心相信轿车驾驶人的灵魂死后难逃下地狱的下场。最后他总结说,他相信曾在新奥尔良的妓院里遇到过轿车驾驶人的母亲。
“你在想你爸爸,对不对?”
工人用力急踩刹车,稍微落在了黑人的后面,幸亏后面没有车。凯迪拉克的车尾领先在前,仍然继续往这边的车道插,工人惊恐得不知所措,瞪大双眼看着火箭形状的长长车尾插进他的车道,距离他的前保险杆就差四分之一英寸。
丹尼点点头。“你总是知道。”一滴眼泪从他右眼角溢出,缓缓地顺着脸颊滴落。
轿车刚好与一辆福特斑马(Pinto)旅行车并行,驾驶员是一位身穿工作服的男人。那个工人见轿车偏到他的车道就猛按喇叭。当凯迪拉克依旧偏着要挤过来时,他朝驾驶人迅速瞄了一眼,只见一名大块头的黑人直挺挺地坐在方向盘后,眼睛茫然地往上看着什么。后来工人告诉他老婆说,他知道那个黑人留着目前流行的发型,但当时看来简直就像那黑鬼头上的每根头发都竖直起来似的。他想那黑人准是心脏病发作了。
“我们之间没办法有秘密,”哈洛兰同意。“事实就是如此。”
(!噢迪克,噢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来吧!)
丹尼盯着钓竿说:“有时候我希望死的人是我。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忽然间柳橙味更为浓烈,他心知有东西来了,某个东西正朝他而来。他在后视镜中看见自己的眼睛,惊骇得越睁越大。接着那东西在刹那间来到,如一股强烈气流把其他的一切——音乐、前方的道路,作为人类独特的个体的自我意识——全都驱散。那感觉仿佛有人拿把心灵的手枪抵住他的头,并用点四五口径的尖叫射中他。
哈洛兰说:“你不想在你妈面前谈这件事,对吧?”
他摇下车窗,把烟蒂扔出去,再将车窗摇得更低点,好让柳橙味消散掉。他的手指轻敲方向盘,低声跟着哼唱。祈求行车平安的圣克里斯多弗圣牌吊挂在后视镜上,轻微地来回摇晃。
“对。她想要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也想,但是——”
此刻时间已晚,我们不得不分离……”
“但是你没办法。”
“我们共度的时光多么美好,
“对。”
一些虫子噼噼啪啪地撞在窗户上。他把收音机调到“迈阿密之魂”电台,听到艾尔·格林温柔、哀泣的嗓音。
“你需要哭一下吗?”
(天啊!那些柳橙的味道真强烈。不知道是否会消退?)
男孩想要回答,但是话语被啜泣声给吞没。他把头靠在哈洛兰的肩上哭泣,眼泪从脸庞滚滚而落。哈洛兰抱着他一语不发。他知道,男孩还会一次次流泪,丹尼很幸运,他还够年轻,可以如此流泪。治愈伤痛的泪水,同时也是烫人、令人苦恼。
现在他已经离城镇相当远了。他将轿车的时速加快到超过规定的六十英里,让车子在左手边的车道驰骋,超越多数开往彼德斯堡的车流。他凭经验知道这台轿车开到九十依然像铁一般坚实,就算到一百二十都不大会轻飘飘的。但是他血气方刚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如今想到要在笔直的公路上把车子的速度提高到一百二十只会把他吓坏,他的年纪大了。
等丹尼稍微平静下来,哈洛兰说:“你会忘记这一切的。虽然现在你不觉得,但总有一天会的。你拥有闪——”
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何选择这个阳光和煦、心情十分愉快的日子,做这件他拖延好几年的事,但冲动就是突然找上他,而他没有拒绝。他向来习惯照着直觉去做事。
“我希望我没有!”丹尼哽咽着说,声音仍因为哭泣而嘶哑。“我但愿自己没有这种能力!”
他说不上来为何该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他亲自来取这批小量订货的另一个理由是,如此一来他就能到弗兰克烧烤餐厅楼上的小办公室去。那里现在有律师(去年在那儿的牙医显然已经破产),一位名叫麦基弗的年轻黑人。哈洛兰踏入办公室,告诉麦基弗他想要立遗嘱,询问麦基弗是否能帮助他?麦基弗问他,“那么,你希望多快能拿到文件?”哈洛兰说,“昨天。”说完把头往后一仰大笑起来。麦基弗继续问他,“你心里还有复杂一点的考虑吗?”哈洛兰并没有。他有凯迪拉克轿车、银行账户——里头大约有九千美元——一笔微不足道的支票存款,还有一柜子的衣物。他希望所有的财产都归他妹妹。“万一你妹妹先你而去怎么办?”麦基弗问他。“没关系”,哈洛兰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会再立个新的遗嘱。”不到三个小时,文件就完成并签好了名——对狡诈的律师来说,实在是神速的作业——此刻它已折好放入蓝色的硬信封里,上面以古英文字体印着“遗嘱”,收在了哈洛兰胸前的口袋里。
“可是你有,”哈洛兰轻声说,“不论是好是坏。你没得选择说不,小子。但是最坏的已经过去了。日子难过的时候,你可以利用它跟我说话。假如实在太难过了,你就呼唤我,我会过来的。”
哈洛兰在佛蒙特街口的转弯车道上停下来等红绿灯,当绿色箭头出现时,他踩下油门开上州道二一九号,速度加到四十后就平稳地行驶,直到逐渐远离城镇,代之出现的是城镇远郊杂乱无序加油站、汉堡王和麦当劳快餐店。今天的订货不多,他大可派贝德克去做这件事,不过贝德克一直寻求自己购买肉品的机会,此外,如果有办法的话,哈洛兰从不错过与法兰克·马斯特顿来来回回拌嘴的机会。马斯特顿今晚也许会过来看个电视,喝哈洛兰的布什米尔斯爱尔兰威士忌,或许他不会出现,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如今每一次见面都变得很重要,因为他们不再年轻。过去几天内,他似乎常常想到这个事实。不再那么年轻,当你岁数将近六十(或者——说实话,别说谎——过了六十),你不得不开始想到死亡。你随时都可能走。这个礼拜这件事一直盘踞在他的心中,不是什么沉重的想法,而是当成一个事实。死亡是生命的一环,倘若你期望做个完整的人,就必须一直设法去了解死亡。就算自己死亡的事实难以理解,至少不是完全无法接受。
“就算我在马里兰?”
轿车后头是两打鳄梨、一箱小黄瓜、一箱柳橙和一箱葡萄柚。三大购物袋中装满百慕达大洋葱,这是慈爱的上帝创造的最美妙的蔬菜,还有些质量相当好的甜豌豆,这将随着主菜一起端上饭桌,但十次有九次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另外还有一个青绿的笋瓜,这完全是给他个人享用的。
“就算是在那里。”
现在是东部标准时间,下午四点三十分,十二月的第一天,冬老先生将他长了冻疮的臀部稳坐在国内大部分的地区,但在这儿,男人都穿袒露颈部的短袖衬衫,女人穿着轻薄的夏季洋装和短裤。佛罗里达第一银行大楼顶端,一台边上镶着巨大葡萄柚的数字温度计一再闪烁着华氏七十九度。感谢上帝厚爱佛罗里达,哈洛兰心想,赐予蚊子和一切。
他们又沉默不语,看着丹尼的浮标在距离码头末端三十英尺处漂来漂去。片刻之后,丹尼说:“你以后还是我的朋友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马斯特顿作势要丢颗莴苣,哈洛兰连忙闪避,摇起窗户,继续开车。他感觉很愉快。过去半个钟头左右,他一直闻到一股柳橙味,但他不觉得有何古怪,因为过去半个小时他都在蔬果市场里面。
“只要你想要我当你朋友,永远都是。”
“你丢啊!我就可以捡免费的。”
男孩紧紧抱住哈洛兰,他也搂住男孩。
“继续啊,在我开始扔莴苣之前赶快滚吧!”
“丹尼?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只说这一次,以后永远不会再说。世上有些事情,不应该对一个六岁小男孩说的,但是事情应该如何,跟它实际的情况往往很难协调一致。世界是个严酷的地方,丹尼。它铁面无私。它不恨你我,但也不爱我们。世界上发生很多可怕的事,是没有人能解释的。好人不幸、痛苦地死去,留下那些爱他们的人孤零零的。有的时候感觉好像只有坏人能常保健康和成功。这世界不爱你,可是你妈妈爱你,我也爱你。你是个乖孩子。你为你爸爸感到伤心,当你觉得必须为他发生的不幸哭泣的话,你就躲进衣橱或是被单底下哭,直到你全部哭出来为止;那是好儿子必须做的。但是你务必要继续过日子,那是你在这个严酷世界的责任: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维持你的热情,务必继续过下去。振作起来,继续向前进。”
“听听这无礼的黑鬼说的话。你会听信他吗?”
“好吧!”丹尼低声说,“你希望的话,我明年夏天会再来看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明年夏天,我就七岁了。”
“我知道的比你多!我的朋友。”
“到那时我六十二岁。我会抱得你喘不过气来。不过我们先过完一个夏天,再来谈下一个吧!”
“你很清楚嘛,啊?”哈洛兰咧嘴笑着问。
“好。”他望着哈洛兰。“迪克?”
“我会到的。你回家时可别超速喔,听到没?从这儿到圣彼得的每个警察都知道你的大名呢!”
“嗯?”
“那有什么问题。”
“你还会活很久,是吗?”
“你会供应酒吗,兄弟?”
“我的确还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我会派小弟来,”哈洛兰说,“你今晚要来吗?”
“没有,先生。我——”
“你明天早点来,我给你刚到货的马铃薯,品质是你见过的最棒的。”
“小伙子,有鱼咬你的饵哪!”他指给丹尼看。红白色的浮标潜到水面下,再浮上来时闪闪发光,然后又沉下去。
“买到了。”
“嘿!”丹尼倒抽一口气说。
“买到小黄瓜了吗?”马斯特顿问。
温迪下来加入他们,站在丹尼背后。“是什么?”她问,“梭鱼吗?”
马斯特顿朝他竖起中指。哈洛兰马上也回敬了他。
“不是的,太太,”哈洛兰说,“我认为是粉红鲸。”
“像这样的评论我会记下来的,兄弟。”
钓鱼竿的尖端弯了。丹尼把钓竿往回拉,一条长长的七彩鱼儿,划过一条灿烂而闪亮的拋物线跃出水面,接着又沉入水底。
马斯特顿回过头,大大地咧开嘴笑,把三颗金牙全露了出来,回喊道:“嘿,我的好兄弟,我可完全清楚你会把鳄梨用在什么料理上。”
丹尼疯狂地卷线,大口喘着气。
哈洛兰按了下按钮,降下副驾驶座边的车窗,喊道:“那些鳄梨该死的太贵了吧,你这个吝啬鬼!”
“迪克,帮帮我!我钓到了!我钓到了!帮我!”
哈洛兰太太的三儿子迪克穿着厨师的白制服,嘴角叼着鸿运牌香烟,将改装过的凯迪拉克轿车倒出顶级蔬菜批发市场后头的停车格,然后绕着建筑物慢慢开。马斯特顿——如今是这间批发市场的合伙人,走路时依旧习惯拖着脚走,那是他从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养成的习惯——正推着一大箱莴苣进入又高又暗的建筑物。
哈洛兰大笑。“小家伙,你自己一个人也做得挺好的。我不知道那是粉红鲸还是鳟鱼,但是这样就行了。这个很好。”
38.佛罗里达
他用一只胳膊搂住丹尼的肩膀,男孩收绕钓线一点一点地把鱼拉上来,温迪在丹尼的另一边坐下来。他们三人坐在码头的尽头,沐浴着午后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