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玉也顶着“没有异议”脸在旁边嘎吱嘎吱嚼猫粮。
“这就对了。”遥那说。
翌日,祐太郎来到事务所,发现圭司没有对着鼹鼠,而是在看另一台电脑。
“那我就再做做看吧。”祐太郎说。
“早上好。”祐太郎说完,圭司瞥了他一眼,朝打印机努努嘴。
祐太郎一反问,遥那就嘻嘻哈哈地糊弄过去了。于是祐太郎便意识到,这个话题牵扯到他妹妹。自从妹妹去世后,祐太郎在遥那眼中就好像缺了点什么。她恐怕是这个意思吧。在圭司那里工作,究竟能恢复什么,能找回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不过,这种感觉确实比以前当“跑腿小鬼”,干一些灰色工作要好多了。
“那个。”
“啊,那你意思是,我以前那些方面都挺难看的?”
托盘上有几张打印好的纸。祐太郎觉得他应该是叫自己拿过去,便把那些纸拿在手上,正要交给圭司,目光却停留在纸面的文字上。
“相貌?整体姿态?或者类似的东西。”
“三笠幸哉。”
遥那叼着筷子尖,对自己的话发出了疑问,随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祐太郎。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那几个字有反应,就念了出来。
“是什么变好了呢?”
“三笠幸哉。”
“变好了?”祐太郎反问道,“什么变好了?”
听到声音他才意识到,这是委托人广山达弘给养老院汇钱时用的名字。他连忙看向那几张纸,发现上面印着地方报纸的简短报道。报道本身并非复印,而是直接从数据库里提取出来的文章。
“我倒是觉得你这份工作比以前那些按天算钱,干一天算一天的活儿放心多了。自从祐哥进了那个公司,我感觉你变好了很多。”
“对,三笠幸哉。此人三十二年前在海里淹死了,当时二十一岁。我花了整个晚上搜索,都没找到其他看似有关系的‘三笠幸哉’。”
“哦,嗯。虽然也没多少钱。”
“你帮我查了?”
鸡肉、莲藕、牛蒡、胡萝卜,遥那将它们接连塞进嘴里,边吃边说。
“反正也没别的事做。”圭司说着,很快把话题转了回去,“报道上说,三十二年前的八月,三笠幸哉到静冈海岸游玩,结果在海里溺死了。”
“你要干到什么时候,这让对方决定就好。你只要待在那里,直到别人叫你辞职。毕竟那边工资还是会给的吧?”
报道确实写了这些内容。居住在静冈市内的二十一岁无业男性三笠幸哉先生,跟朋友到海边游玩时不幸溺水,行踪不明。人们很快在海里找到他,并叫来救生员救助,但他最后还是在送院后不治身亡。另外,似乎为了缓和事件的冲击性,报道还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三笠先生事发时饮用了大量酒水。
“什么?”
“广山老师假装成三十二年前在海里淹死的三笠幸哉,帮某个人支付了养老院费用,是这样吗?”
“那你只要让社长决定不就好了?”
“没错,就是这样。”
饭做好后,两人坐在矮饭桌旁,老玉则蹲在一旁,提前吃起了晚餐。
圭司看向祐太郎的手,朝他努努嘴。祐太郎翻开手上的纸,下一页是“大家的学舍”主页上介绍来历的文字。上面写着创建者广山达弘,底下还介绍了他的简历。只见籍贯地是静冈县静冈市。
“才没有。那边是用人单位,我是被用的人。我俩只是工作关系,不是朋友。”
“这两个人认识?”
“哇,你在闹别扭。”
“委托人两周前去世,享年五十三岁。三十二年前,他二十一岁,跟三笠幸哉同年。而且,委托人出生于三笠幸哉居住的静冈市,但不知道在那里待到几岁。关于两人的关系,现在只知道这些。”
“谁知道呢?反正我就像个跑腿的,人家可能觉得换成谁都无所谓吧。因为谁都无所谓,所以我这家伙也无所谓。”
这种说法让祐太郎有点在意。
“那位社长怎么评价祐哥啊?”
“两人的关系还能有别的可能?”
祐太郎一边注意不让味噌烤焦,一边反问道。
“我打电话给那个‘枫叶之乡’养老院了,因为三笠幸哉的母亲或父亲可能住在那里。”
“嗯?”
“结果呢?”
“社长那边什么态度?”
“住在那里的是三笠泰臣。养老院回答,那里可以让老人接电话,只是三笠先生不太方便。看来对方正处于口齿不清楚的状态。”
祐太郎说着,又恢复了手头的工作。他把小油菜跟炸豆腐放进锅里,又拿出烤盘开始烤味噌马鲛鱼。
圭司说完看向祐太郎。
“真的?”
“故事轮廓你看出来了吗?”
“怎么不可能?你从来没这么积极地提过哪个人。我还有点担心祐哥虽然为人友善,却没有朋友呢。”
“广山老师以前是三笠幸哉先生的朋友,并且一直代替死去的朋友,为他父亲支付养老院费用,是这样吗?”
“怎么可能?”
“仅仅是朋友应该不会做到那一步。他那个朋友三十二年前就死了,如果只是普通友情,想必早已过期。”
“我头一次听祐哥那样谈论一个人。对吧,老玉?”
“那是为什么?”
“哈?”
“三笠幸哉是跟朋友去海边玩的时候溺水身亡的,而且当时三笠幸哉还喝了很多酒。当然,那一定是跟朋友喝的酒。”
“我和老玉正忙着吃醋呢。”
“那个朋友就是广山老师?”
“干什么?”祐太郎问。
“这样就能说通了。委托人对三笠幸哉的事故抱有罪恶感,比如强迫他喝酒,半开玩笑地让醉酒的三笠幸哉下海游泳,或是干脆强迫他下水。总而言之,委托人很可能是三笠幸哉溺死的原因。”
一阵沉默让祐太郎转过头,看见了笑眯眯的遥那,和被遥那举起来的,只有两条后腿着地的老玉。
“所以他才替三笠幸哉先生的父亲支付费用?”
“我就希望他偶尔能把那块镇石拿下来放在一边,大家毫无负担地说话。然而圭不会做那种事。怎么说呢,不是不做,而是不允许自己做。嗯……那种感觉你明白吗?”
年轻时,广山达弘害死了朋友,并对此怀有很深的罪恶感。随着年龄增长,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比别人多赚了不少钱。那本来是人人羡慕的美满生活,而广山达弘的罪恶感却在那种生活中愈发膨胀起来。从某个时候起,广山达弘就瞒着家人存起了赎罪的钱。后来他找到朋友的父亲,支付了那个人的养老院入住费用,并且直到现在还在支付使用费。为了防止自己出意外,他还安排好了网上银行的账户以防被人发现,保证支付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祐太郎边说边把小油菜和炸豆腐切好。
“可是——”祐太郎突然想到一件事,“三笠泰臣先生?他应该就是三笠幸哉先生的父亲吧。”
“圭——啊,公司老板叫圭。圭有种信念,也不对,好像不太恰当。那不是一根筋,而是怎么说呢,更像镇石的感觉。有种从上面用力压住的感觉。正因为有了那块镇石,他会十分冷静,切实完成工作。只不过我还是感觉啊,那块镇石实在太重了,让人太痛苦了。不过我也觉得,就是因为有了那块镇石,圭才是圭这样的人。”
“嗯,有可能。”
“哦,哦。”
“泰臣先生知道是谁给他支付了养老院费用吗?如果他知道那是儿子以前的朋友,肯定不会同意吧?无论怎么想,这都太奇怪了。”
“啊,怎么说呢,对工作的看法?”
“或许委托人向他坦白了三十二年前那场事故的责任,请求三笠泰臣原谅?”
“什么东西不一样?”
“嗯……”祐太郎陷入了沉思。
“没吵架,就是觉得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把自己儿子害死的人跑来道歉,还提出经济援助。一般人肯定不会接受吧。就算出于某种原因接受了,身为父亲,肯定也不会允许那个人使用自己儿子的名字。
“怎么了?跟老板吵架了?”
祐太郎说完,圭司也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确实不太对。”
他关上冰箱,从架子上找到高汤粉,同时说了一句。
“地方在千叶?”祐太郎说。
“虽然没有被炒鱿鱼,不过我打算辞职了。”
圭司似乎知道祐太郎在想什么,哼了一声看着他。
圭司完成委托后,祐太郎实在受不了两人独处的压力,便决定早早回家。他说我今天先回去了,圭司并没有挽留他。
“你往深处打探想干什么?”
见遥那误解了他的叹气,祐太郎正要苦笑,又转念一想,觉得那说不定不是误会。其实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刚才那口气到底为什么而叹。
“如果有些事情能告诉广山小哥和广山夫人,我还是想告诉他们。当然,是在不暴露委托的前提下委婉告知。”
“难道你已经被炒鱿鱼了?”
“我刚才不是说他口齿不清楚吗?你们可能聊不起来。”
他找到了炸豆腐,但没找到事先做好的高汤。祐太郎想起今天早上刚把高汤用完,便轻叹一声。
“说不定能笔谈啊,而且养老院的人可能也知道些什么。”
“啊,嗯。”
“千叶啊。”
现在才刚过五点。
“开车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去打听打听就回来,三小时后过来汇报。”
“今天好早下班啊。”遥那说。
“不需要你汇报。”说着,圭司推了一把手推圈,“愣着干什么,走了。”
遥那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指着厨房说:“你请吧。”祐太郎放下老玉,卷起袖子,洗好手后看了一眼厨房。遥那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已经煮好了一锅筑前煮。接下来她好像准备做西京烧,旁边还有味噌腌渍的马鲛鱼。既然如此,味噌汤就用绿色食材来做吧。想到这里,祐太郎打开冰箱,拿出了小油菜。
“快乐护理枫叶之乡”位于千叶市郊外的狭窄县道旁边。那座楼有三层高,外形方正规整,仿佛选错了址的城市酒店。祐太郎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这地方看起来像酒店而不是公寓。然后发现,原来这里没有阳台。
“既然祐哥回来了,那当然是祐哥来做比较快,而且更好吃啊。真是的,气死人了。”
他把车开到停车场,在后门搭起斜坡把圭司和轮椅推下来。就在那时,楼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似乎是来帮忙的,不过等那人走到车旁边,祐太郎已经把轮椅放下来了。男子胸前扣着“林”的名牌,原来是养老院的事务员。
祐太郎指着矮饭桌说。
房间没有阳台是出于安全考虑吗?祐太郎一问,他回头看了一眼楼房。
“我早回来又不影响你的计划。大餐?好期待啊,我在这边等你。”
“不是不是,并非所有养老院都这样。我们只有二楼的娱乐房有阳台。不过确实是啊,被你这么一说,房间还真没有阳台。”
“怎么这么早啊?人家好难得想做一顿大餐来着。”
事务员感慨地说着,笑了起来。
他抱起老玉走进去,朝向厨房的遥那扭过身子看着他。
他走在前头,把两人领向小楼。门口边上的枫树应该就是这座养老院的名称由来。那棵树虽然很高,但并不是很茂盛。
“我回来啦。”
走进自动门,正前方是个小前台,旁边有几张沙发。连这点都很像乡下小镇门可罗雀的城市酒店。
回到家中,祐太郎发现大门没锁。他拉开拉门,迎接他的是老玉和一股食物香味。
“二位今天来是……”
一声细小的呢喃。咚,圭司的指头最后敲了一下触摸板。看来委托已经完成了。他把重新合上的鼹鼠放到桌上,转动轮椅背向祐太郎。
事务员转到前台后面,向他们问道。
“抱歉。”
“我想看看三笠泰臣先生。”
圭司淡淡地说完,再次打开鼹鼠,飞快地按起了触摸板。
“这里不是医院,只要在探望时间内,就可以自由会面。”事务员说完,又换上一脸抱歉的表情继续道,“不过最近规定得很严格,所以我还是要确认一下。两位跟三笠先生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想不重要。委托内容很明确,我们也已经接受了。所以,只要把工作完成就好。”
祐太郎还没来得及思考设定,圭司就开口了。
祐太郎其实想再次打动圭司,然而圭司并没有那么软弱,怎么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我们不认识泰臣先生,不过是幸哉先生的朋友。”
“我想知道他为了谁,出于什么原因转这笔钱。”祐太郎说,“如果理由能接受,我觉得应该让委托人的夫人和儿子知道。现在他们两人已经越来越不信任广山老师,那种不信任感总有一天会压垮两人心中对广山老师的印象,把他彻底赶出去。我觉得那种事也不能发生。”
对方似乎没发现两人屏住了呼吸,等待他做出反应。
圭司的手一直按在鼹鼠上。考虑到他的运动能力,要抢走鼹鼠可不简单,而且祐太郎也不打算做如此出格的事情。
“你说幸哉先生——”事务员目光彷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他儿子对吧?”
“账户的支出只有这笔定期转账。委托人之所以要删除,是为了让转账继续下去。我绝对不会把它停掉。”
“你认识吗?”
圭司擦着探头来看的祐太郎的鼻尖合上电脑,把鼹鼠拉到自己手边。
“对,泰臣先生入住时,我跟他见过一面。”
“那不行。”
祐太郎和圭司飞快地交换了目光。三十二年前已经死掉的三笠幸哉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是委托人广山达弘伪装成三笠泰臣的儿子,跟他一起来办了入住手续。圭司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
虽然没有广山想要的金额,不过至少得把剩下的都保住。
“我看了你们的网站。要入住必须有身份保证人,对吧?那么泰臣先生的身份保证人就是幸哉先生啦?”
“这个能停掉吗?如果放着不管,这个月也会转过去吧?”
“嗯,那当然了。”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事务员说完,略显惊讶地看着圭司。
“莫非他被三笠幸哉威胁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关系正常,他应该不会瞒着家人,而且用假名这点也很奇怪。可以推测,委托人在替三笠幸哉这个人支付使用费。”
“哦,就是关于这件事有点那个。”圭司敷衍道。
“不过那人究竟是谁?广山老师的父母应该都去世了,我听说早在广山老师上高中时就因事故死了,而且他也没有跟其他亲戚来往。”
“有点什么?”
圭司从“快乐护理枫叶之乡”的网站上找到了养老院使用费页面。根据房间和合同形式不同,金额各有不同,不过“一次性入住费”为“零到二百五十万日元”,“每月使用费”则是“十四万到二十五万日元”。
“不好意思,这是两人的私事,我不能擅自说出来。”
“按照正常思路,这应该是养老院居住费用吧。委托人为养老院里的某个人支付了费用。而头一次转过去的一百五十万,应该就是入住费。”
“哦,是吗?原来如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务员含糊地点点头,随后重振精神,从前台探出来指着两人的右手边。
“账户设定每月自动转账二十万。”
“朝里面走有电梯,乘电梯到二楼去吧。三笠先生应该不在房间,而在娱乐室。因为他一有时间就会待在那里。反正两者都在二楼,如果有需要,我会跟负责人说一声,因为我看二位好像想知道三笠先生平时的情况。”
“五百四十万?进去两千多万,只剩这些?”
“不,只要能跟本人说上话,就不必麻烦了。他能说话吗?”
圭司把鼹鼠转回去,调出了账户余额界面。
“我觉得你们说的他都能听懂,只是没法回答。虽然好像不影响日常生活,只是我也无法告诉你们他到底能理解多少。”
“一千五百万出头。再扣掉一开始的一百五十万,账户余额剩下这么多。”
看来不仅是口齿不清,认知方面也有轻微障碍。
“你说七年前?从那时起每月二十万?那就是……”
“是吗?我明白了。谢谢你。”
“委托人每次给那边汇款,都是用三笠幸哉的名义。七年前第一次汇了一百五十万,其后每月都汇二十万。”
圭司一边催促祐太郎,一边推着轮椅前进。等走到事务员看不见的地方,祐太郎说。
圭司把连着另一台电脑的三个显示器之一转向祐太郎。上面显示了“快乐护理枫叶之乡”这个提供护理服务的有偿养老院的主页。这座养老院约有四十个房间,地方在千叶县千叶市。
“身份保证人吗,所以广山老师才冒充了三笠幸哉?”
“是这个。”
“嗯。可能也因为这个,他才把转账人写成了三笠幸哉。”
“快乐护理?什么玩意儿?”
两人来到电梯前,途中没有碰到任何人。祐太郎按了向上的按钮。
“快乐护理枫叶之乡。”
“广山老师的死讯呢?”
祐太郎瞬间就想到女人,不过圭司调出来的收款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应该告诉他。对泰臣来说,还有两年多就不再有人替他支付费用了。如果他有其他收入还好,若没有,恐怕会很困难。啊,你就忘了剩下那五百万吧。”
“谁?”
“哦,嗯。”
“账户建立后,有五年完全没有支出,一直只存不取。不过从七年前开始,那笔钱就被动用了,而且每次都是汇给同一个人。”
祐太郎跟圭司一起走进了电梯。
“不过这么大一笔钱,他到底要用来干什么?”
娱乐室里应该有很多老人。不过这只是祐太郎凭房间名称擅自做出的想象。他还发愁要如何从这么多人里找到三笠,结果娱乐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那要看公司,也要看人,最重要得看时期。如果市场整体不振,再怎么赚钱也有限。那种时候到手的收入肯定会降低,严重时还可能遭到裁员。不过跟一般企业相比,收入应该算非常高了。事实上委托人确实有能力存下这么多私房钱。”
“咦?”
“投资顾问公司给的工资很高吗?”
这是个空荡荡的木地板房间,应该是用来做体操或唱歌用的。房间角落有一台风琴,还有许多折叠椅靠墙放着。祐太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间,正满心疑惑,却被圭司敲了一下手。
“他存了这么多私房钱,同时还能维持家庭和学堂,真够了不起啊。”
“是那位吧?”
委托人的儿子也说,账户上少了两千多万日元。
他顺着圭司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玻璃门外的阳台上站着一位老人。他身穿衬衫,外面套着薄毛衣,下身是一条长裤。老人右手拄着拐杖,身体稍微向那一侧倾斜。
“差不多吧。后来账户也会接到不定期的汇款,汇款人就是委托人本人。另外还有柜员机存款,这可能也是委托人自己存的。加上最初那笔钱,汇款总额是两千两百万日元。”
阳台跟房间没有高度差。祐太郎脱掉鞋,圭司则直接把轮椅推了进去。两人穿过房间,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老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眺望远方。祐太郎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并没有什么东西。眼前是狭窄的县道,还能远远看到一个高尔夫球场。然后就只有旧厂房和覆盖树木的小山丘,以及乌云密布的天空。由于实在没什么可看,祐太郎怎么都猜不到老人究竟在看哪里。
“就好像以前把私房钱藏在各种犄角旮旯里,后来买了秘密金库,就全部转移到里面去了?”
“你就是三笠泰臣先生吧?”
“一共汇款五次,合计八百万日元。详情我不清楚,但可能是创建账户时,把以前瞒着家人偷藏的私房钱一口气存进去了吧。”
圭司把轮椅推到他身边问了一句。老人没有任何反应,甚至看都没看他们。此人长着个鹰钩鼻,面颊凹陷,看起来很顽固。
“有多少?”
“不行啊。”祐太郎说。
“这个账户开设时间很早,十二年前就有了。开设后不久,委托人就分几次往里面汇了一大笔钱。”
“我们有事要通知你。”圭司不顾他毫无反应,而是继续说道,“广山达弘先生去世了。”
圭司把屏幕转向祐太郎。
祐太郎以为他又会毫无反应,结果反倒被吓了一跳。只见老人猛地瞪大眼睛,盯着圭司。
“账户里面有啥?”
“非常遗憾。”圭司说着,好像连他也被老人的反应镇住了。老人还是盯着圭司,仿佛随时都要朝他扑过去,“大约两周前,死因是心肌梗死。”
“他用了跟网上书店一样的账号密码,而且还把书店的账号密码记在浏览器里了。这已经超出终身监禁的范围,要判斩立决了。”
老人张开口,但没有说话。手里松开的拐杖“咔嗒”一声倒在地上。他双手伸向圭司胸前,然后弯下腰,抓住了圭司的外套领口。
“啥意思?”
收回刚才的话,给我收回去——他那副样子仿佛混合着愤怒和祈愿。祐太郎正要上前阻止,老人已经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呼吸声。
“如果让系统安全技术人员来裁决,委托人估计要被判终身监禁。就是因为这种用户太多,安全人员才会特别辛苦。”
“叫人来。”
祐太郎立马扔掉棒球,回到圭司办公桌前。
圭司对祐太郎下令,不顾自己外套还被老人抓着,倾身向前轻抚老人背部,低声对他说。
“结束了?你查到了?”
“请你振作一点。”
“没关系,已经结束了。”
祐太郎回过神来,转身跑出阳台。与此同时,一名女性职员把脚上拖鞋踢掉,跑进了娱乐室。
“啊,我没注意。”祐太郎说,“抱歉,我不扔了。”
“三笠先生,您没事吧?”
被他这么一说,祐太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拿起棒球对着墙扔了起来。
那是个四十岁上下、身材圆润的女性。她看也不看祐太郎,一路跑到阳台上,在老人身边跪了下来。
“别扔球了,吵得我没法集中精神。”
“怎么了?”
祐太郎听到满是不高兴的声音,转头看向圭司。
她用谴责的目光看向圭司,又用同样的目光看向了跟在后面回到阳台的祐太郎。
“吵死了。”
“我们有个比较沉重的消息。”圭司说,“可能传达方式有问题,实在抱歉。”
圭司删除了什么数据?他将来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舞吗?最重要的是,圭司是否后悔自己做了这件事?
就在此时,老人身子一软,靠在圭司腿上。女职员抓住老人的手腕把了把脉,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叫了一声老人。
祐太郎思考道。
“三笠先生,您能走动吗?”
父亲死后,圭司可能从他的电子终端里删掉了某些数据。正如舞所怀疑的那样。
虽然没有回答,但老人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
那是他无意识中找准目标说出的话。
“你过来帮忙。”
“有些事情可以通过删除来守护,有些事情则要通过保留来守护。”
祐太郎跟她一人扶着老人一边肩膀走了起来。圭司拾起落在地上的拐杖,跟在后面。他们穿过走廊,走到电梯厅另一头,然后就看见她努了努嘴。
那句话让圭司动摇了,而祐太郎又给他动摇的感情添了一把火。
“就是那间,二〇六。”
“他真有那种情愿让妻子和儿子再也无法相信自己,也要坚持保护的东西吗?你这么做,广山老师的人生就真的不复存在了呀。”
二〇六号房的门上挂着“三笠泰臣”的名牌,推拉式房门没有上锁。祐太郎把门拉开,跟她一起把老人扶了进去。房间里有床和一个小书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家具。他们扶老人躺在床上睡下,她又解开了老人的衬衫领口。
圭司并不理他,而是开始操作鼹鼠。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只有圭司敲击键盘的声音。祐太郎听着那个声音,心里暗想到底是他说的哪句话触动了圭司。不过他不用想也知道答案,即使想了,那个答案也没有改变。
“三笠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才没考验你。”祐太郎说,“一点都没有那种想法。”
老人艰难地抬起手把她推开,点了几下头。
“找账号密码吗?”圭司咕哝着,点了几下头,“试试看吧。虽然我总感觉你在考验我,让我非常不爽。”
“看来不需要拿药啊。”
“啊……不过你想啊,以前不是说过?信息泄露不是系统有问题,而是人有问题。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看看广山老师的电脑,从里面找线索啊。”
她把手放在老人额头上咕哝道。老人又不耐烦地拂开了她的手。
“强行突破吗?那都多少年前的做法了。而且只要是拥有最低限度安全意识的网站,一旦输入密码错误超过几次,那个账户就会被暂时禁用。更何况,我们连账号都不知道。”
“您没问题对吧?”
“不能想办法吗?电视上不是演过?哗啦啦一串数字跑出来那种。然后啊,就对上了,那样的。”
老人又点了几下头。
“我们既不知道账号,也没有密码。”
“我知道了。要是感觉不太好,请随时叫我,好吗?”
圭司打开应用,跳出了填写账号密码的界面。
老人又点点头。
“没办法。”
她催促祐太郎和圭司走出了老人房间。随后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仿佛认定他们会跟过来。
“能看见这个账户里的东西吗?”
“我叫福岛,是三笠先生的房间负责人。啊,就是负责照顾他日常生活的人。”
“如果没有存折跟银行卡,别人怎么知道这人在银行开了账户?道理都一样。”
祐太郎和圭司各自报上姓名。她把两人带到一楼食堂,里面有好几个老人正在跟各自的家人谈笑。仿佛要避开那股和睦的氛围,她特意把两人带到了最边上的座位。
“真的吗?”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文件夹里放着管理在线银行的应用。把它删除,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个账户存在。”
她给两人倒了饮水机冲的茶,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语气仿佛两人理所当然会回答。祐太郎跟圭司相视一眼,圭司开口道:
他把屏幕转向祐太郎。
“不久前,三笠先生的儿子三笠幸哉先生亡故了,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
“看来你说中了。”
她倒吸了一口气。
圭司边说边动手,随后停下动作,啧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
“原来如此。委托人设定手机和电脑两者均二十四小时无人操作,才将电脑里的文件夹删除,所以鼹鼠一直没收到信号。他的手机之所以没上锁,是因为里面没有不想让人看见的资料吧。”
不一会儿,她缓缓把气吐出来。
“哦,是手机。他儿子一直在操作手机。”
“唉,真是太可怜了。”
圭司一边操作鼹鼠一边问。
“因为是心肌梗死,他走得很快。”
“死亡和信号有时间差的原因是什么?”
“还很年轻吧?”
话虽如此,祐太郎还是不太相信圭司真的会帮他,只把鼹鼠放在桌子一角,迟迟不愿松手。圭司抬头瞥了一眼祐太郎,一脸不高兴地伸手拽过鼹鼠。他打开屏幕,操作键盘和触摸板。祐太郎则放弃挣扎,在一旁看着他。反正能接触到数据的只有圭司,说来说去也只能请圭司调出来给他看。
“对,才五十三岁。你见过他吗?”
“谢谢你。”
“入住时见过一次。而且他偶尔也会来看一看老先生,我见过两次吧。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他儿子回去后,三笠先生很感慨地说,那家伙实在太辛苦了。还说自己让他有过很痛苦的回忆。”
“数据只能用鼹鼠调出来,你要是砸了我可受不了。所以这次破例帮你一把,快还给我。”
听了她的话,祐太郎正要开口,却被圭司一个眼神阻止了。
“你要帮我吗?”
“很痛苦的回忆?那是什么?”
“还给我。”
“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是经济上的问题吧。老先生说,他从小头脑就好,自己却没怎么让他学习。后来还是他一个人努力,才打开了人生道路。据说他儿子二十二岁才上大学,毕业已经二十六岁了,你们知道吗?听说那种年龄很难在日本企业找到工作,所以他才进了外资公司?而且现在已经是精英了。老先生说,那家伙很了不起。”
圭司盯着桌子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又朝祐太郎勾了勾手指。
祐太郎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委托人广山达弘为了成为泰臣的身份保证人,借用了三十二年前去世的三笠幸哉之名。养老院费用也是用那个名义转账过去的。假设那是真的,现在这个情况就不可能发生。为什么泰臣会感慨广山达弘现在的成功呢?
“我觉得有些事情可以通过删除来守护,有些事情则要通过保留来守护。你只要给我看一眼就好了。如果那些数据跟消失的钱没关系,那我就乖乖让你删掉。”
祐太郎看向圭司,但圭司脸上也是困惑的表情。
祐太郎知道,那本书一点意思都没有。就算圭司能理解里面的东西,应该也一样会觉得没意思。
“泰臣先生跟他儿子关系很好吗?”
“《民事诉讼法》。”当时圭司这样对他说,“是我父亲的书。”
“我不明白你说的关系很好是什么意思。”她为难地说,“至少他们看上去关系并不坏。我感觉,应该是为彼此着想的关系。”
圭司的目光突然晃了一下。那道目光瞥过摆在桌上的书籍。祐太郎看了过去,那是他之前从书架上拿到的书。
说完,她就被别的居住者叫走了。于是两人走出食堂。
“不仅是学堂,事情变成这样,现在夫人和儿子都无法信任广山老师了。你要是把数据删掉,就再也搞不清楚广山老师到底在守护什么。你觉得,他真有那种情愿自己开的学堂关掉,情愿让妻子和儿子再也无法相信自己,也要坚持保护的东西吗?你这么做,广山老师的人生就真的不复存在了呀。”
“这是怎么回事?”祐太郎问,“我都糊涂了。这不就是说,来见泰臣的是三笠幸哉先生本人?他还活着?是这个意思吗?啊,还是说,泰臣先生已经老糊涂了,把广山先生错认成自己儿子了?”
“砸就砸吧,我用这台电脑也能删除。争取时间?笑死人了。看我两分钟就给你删掉。”
“怎么可能?”圭司不高兴地回答,“泰臣听到广山达弘死了,慌乱成那个样子,你没看见吗?”
“我可砸了。”
“哦,你到哪儿去?”
“你这样做,委托人的遗志谁来执行?他突然去世了。而委托人之所以做这样的委托,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有备无患。你忽视了他的想法,还自以为干了好事?你以为你是谁?”
圭司并不理睬祐太郎,而是一个劲儿推着轮椅前进。他乘上电梯,回到二楼,折返三笠泰臣的房间,敲了一下门说,我要进去了。随后,他也不等里面回应,就把门打开了。
圭司冷冷地看着祐太郎。
泰臣躺在床上闭着眼。乍一看他还以为老人已经死了,不过很快发现他胸口在缓缓起伏。圭司瞥了一眼泰臣,推着轮椅来到房间一角的书桌旁。桌子底下有一个大抽屉,右侧还有三层小抽屉。那上面没有电脑,别说智能手机,连老式手机都没有。圭司扫了一眼桌面,把手放在抽屉上。
“我要把这玩意儿砸了,好争取时间。在此期间,我会跟广山小哥商量,想办法阻止圭删除数据。只要请个律师想想办法,就能做到吧?”
“欸?等等,这样好吗?”祐太郎小声说。
祐太郎举起鼹鼠,往后退了两步。
圭司还是不理他,把大抽屉拉开来翻找了一遍。很快,他就把抽屉关上,又拉开旁边的三层小抽屉翻找,最后从底下那层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原来是一捆扎起来的信。圭司毫不犹豫地抽出最外层的信封,发现那东西已经有些年头了。他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然后抽出信纸,把信封递给了祐太郎。收信人是三笠泰臣,地址是千叶县千叶市,寄信人是静冈县静冈市的三笠瞳。
“好吧。”
圭司扫了一遍信纸,皱着眉拿出手机。
圭司一下一下勾着右手指头。
“信封。”
“那跟我们没关系。还给我。”
祐太郎闻言把信封递了回去。圭司边看信封边操作手机,不一会儿又把手机转向祐太郎。屏幕上显示着千叶监狱的信息。
“好大一笔钱不见了。广山老师可能觉得没有那笔钱也无所谓,因为他能赚钱维持家庭和学堂。正因为他觉得那笔钱不太重要,所以拿走了。可是,广山老师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去世。”
“嗯?”祐太郎问,“千叶监狱?”
“你过分了,还给我。”
“我就觉得信中内容很奇怪,上网一查,收信地址原来是千叶监狱。这是一个叫三笠瞳的女性,写给正在监狱服刑的丈夫的信。”
圭司盯着祐太郎,沉声说道。
“欸?啊,这种普通信封能寄到吗?”
“喂。”
“我也不知道啊。内容可能被审查过,不过外表看起来很普通。”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不等圭司伸手,祐太郎就把办公桌一角的鼹鼠拽过来抱在胸前。
圭司解开捆住信的绳子,把信封一字排开。一共有十二封信,收信人全是千叶市的三笠泰臣,不过最后两封字迹明显不同。圭司拿起其中一封翻过来,发现寄信人从“三笠瞳”变成了“三笠幸哉”。不过上面并没有注明寄信地址。
“不行。”
圭司把第一封信递给祐太郎,等他接过去,便拿起了第二封信查看起来。祐太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目光落到手中那封信上。开篇那几个字就极具冲击力。
“广山老师账户里有一笔钱不见了,不知道去哪儿了。如果那笔钱还在某个地方,我想帮他取回来。那是办学堂需要用到的钱。所以,能让我看看他委托删除的资料吗?”
“杀人。”祐太郎咕哝道。
“留下?那委托人确实去世了,对吧?”
两人默不作声地按时间顺序读了一会儿信。
“我想让广山老师留下的学堂继续办下去。”
案件发生在四十年前。三笠泰臣当时在静冈市经营一所食品加工厂。被害者是住在附近的人,泰臣似乎借了很多钱给他。
“那么,你到底确认了死亡情况没?”
“庭审并未采信你毫无杀心,想必你特别不甘心吧。原本以为只要三天便会归还,没想到事情竟变成这样。”
祐太郎想起,那家伙每次说起这些,都会露出有点得意又有点寂寞的表情。
三笠泰臣因为杀人罪被判十三年徒刑。妻子三笠瞳为躲避周围的冷淡视线,带着两人的独生子去了东京。但是两年后,泰臣的父亲病倒,而母亲又已经去世。于是,三笠瞳回到静冈照顾无依无靠的公公,直到两年后公公去世。
“那家伙说,把一个人当成人来对待,就是要告诉他,应该为了自己的将来而使用自己的现在。让那个人认识到,为了自己的将来,应该珍惜自己的现在。”
“你托付给我的父亲去世了,请原谅我。”
圭司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但祐太郎还是说了下去。
三笠瞳的信到此为止,后来就成了三笠幸哉写的信。
“你说得可能有道理吧。后来那家伙被卷进一场毫无意义的争端,把命也送了。”
虽然过去了两年,周围人们看待杀人犯家属的目光依旧非常冷淡。三笠瞳顶着外界的捉弄和挖苦,照顾了泰臣的父亲整整两年,在寄出最后那封信后,就自杀了。
“普通人只要活得像个普通人,就能被当成普通人来对待。那家伙在怪别人之前,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我本以为送走祖父后,我们终于可以从你的阴影,从这个城市的阴影中解放出来。”十七岁的幸哉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可是事与愿违。在这个地方照顾你父亲这两年间,母亲被一点一点侵蚀了。你作为杀人犯蹲在监狱里,和母亲作为杀人犯的妻子生活在这个地方,究竟谁更痛苦呢?”
“嗯,那家伙干的是害人生意,自己也成了害人精。不过他时常跟我提起那个学堂,说那里把他当成一个人来对待,他这辈子只喜欢那里。”
信中的字迹十分狂躁,仿佛融入了十七岁的愤怒。
“笑气吗,简直太害人了。然后呢?”
“我也曾无法忍受你的儿子这种身份,我也曾希望自己消失。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冲动。”
“嗯。其实我有个熟人也在那种地方读过书。虽然不是‘大家的学舍’,不过他初中时去过类似的学堂。那家伙后来堕落了,还贩卖非法药品,到最后竟搞起了什么一氧化二氮。”
三笠瞳写的信都在安抚丈夫,激励丈夫,而幸哉的信却充满攻击性。
“我记得应该叫‘大家的学舍’对吧?还有个网站。你是说那个吗?”
“我目前住在市里的福利院,不过只能待到十八岁。等我长到十八岁该干什么,现在根本无法想象。不过反过来,我倒是经常想,如果我不是你的儿子,如今会做些什么。我会一直上完高中,还想去上大学。现在生活如此凄惨,我却没有选择去死,是因为不想因为你这种人而死。我不想让自己的死也跟你扯上关系。”
“哦,嗯。广山老师原来搞了个学堂,把家里没钱却想用功读书的孩子召集起来,免费辅导他们。还有不少大学生和职员都来当义工教孩子做功课。”
写完这封信,三笠幸哉就断了联系。直到四年后,他才寄出了第二封简短的信件。
“被揭穿了呀。”圭司嘲讽地勾起嘴角,“算了,结果如何?”
“我似乎终于能摆脱你的孩子这种身份了。我终于能获得自由。今后想必不会再见,永别了。”
“我假冒的身份被揭穿了。”
最后那封信的邮戳是七月。
祐太郎欲言又止,圭司放下书,狐疑地皱起眉。
“三笠幸哉先生溺水是……”
“啊,这个……”
“对,那年八月。”
“确认死亡了吗?出现时间差的原因呢?”
也就是说,收到那封信一个月后,泰臣在监狱里收到了儿子在海中溺死的消息。那该是一种多么深刻的绝望啊。祐太郎忍不住转头看向躺在身后的泰臣。
他回到事务所,圭司正坐在自己办公桌旁看书。
“我们走吧。”圭司说。
祐太郎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之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委托人的家。
两人收好信纸,重新捆好,放回抽屉,随后离开了泰臣的房间。
“是吗?”
“三笠幸哉先生果然死了啊。”祐太郎在走廊上说。
由于不怎么使用电脑,仅凭这一样终端无法确定生死,于是委托人就在设定时加上了自己的手机。这样解释起来就说得通了。不过祐太郎知道,委托人死后想删除的数据,其实存放在电脑里。
“是啊。那两个人可能在彼处埋葬了三笠幸哉这个名字吧。”
“我是想打开,可是电脑被上了锁。更何况,父亲生前并不怎么使用电脑,所以我猜,里面应该没什么东西。他应该只在上网买书时用用电脑,至于学堂的主页,则是我在管理。”
“两个人?”祐太郎反问,“什么两个人?谁和谁?”
“电脑查过吗?”祐太郎尽量不着痕迹地问,“里面会不会有线索?”
“三笠幸哉和广山达弘啊。”
广山拧着一张几乎要哭出来的脸说。
“广山老师?”
“我很想说怎么可能,可我真的不知道。或许真有可能。现在我感觉,自己对父亲无法做出任何断言。”
“你说的广山老师,并不是出现在这里的广山达弘。”
“既然如此,这话说出来可能有点不好听,会不会因为女人或赌博?”
“什么意思?”
“父亲生活一直很窘迫,二十二岁才上大学,所以他大学时期好像没交到特别亲密的朋友,至于以前的朋友,我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圭司再也没说话,而是回到了娱乐室。直到两人走出阳台,圭司才继续道。
“那令尊有别的朋友吗?钱可能是借出去了。”
“三十二年前在海里溺死的是广山达弘。当时,三笠幸哉谎称溺死的人叫三笠幸哉,自己则顶替了广山达弘的身份。‘我似乎终于能摆脱你的孩子这种身份了’说的就是这个。”
“大部分都是外国人,他们跟父亲似乎有私交,但我感觉都没有像朋友之间那样的信任。”
“换过来了?那两个人当时换过来了?啊?那广山老师,不,三笠幸哉先生杀了真正的广山达弘先生,还伪装成了溺水?”
“那公司同事有没可能知道点什么?”
“应该不是。一个如此厌恶父亲杀人犯身份的年轻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可能犯下跟父亲一样的罪行。与此同时,他提前一个月就预言了三笠幸哉的死,证明溺水不是突发事故。两者结合起来,答案只有一个。”
“我爷爷奶奶早在父亲上高中时就因事故去世了。连母亲都只见过爷爷奶奶的照片。而且,爷爷奶奶都是独生子女,应该没有近亲。至少我家没有跟那边的亲戚来往。为父亲举行葬礼时,我们通知的基本都是他公司的同事。”
“什么?”
广山连连摇头。
“广山达弘是自杀。人生路途不顺的三笠幸哉跟怀有自杀愿望的广山达弘结识了,或者两人原本就相识,后来又重逢。广山达弘想死,所以对自己的身份毫无兴趣。三笠幸哉并不想死,他只是不想再当三笠幸哉了。”
“你觉得有谁会知道那件事?比如令尊的父母,他们还在吗?还有亲戚之类的人。一般家里少了钱,不是出轨就是赌博,要么就是被黑心亲戚给敲诈了,不是吗?”
这里面可能需要一些操作。不过广山达弘年轻时,双亲就在事故中去世,而且也跟亲戚没有来往。说不定他连关系亲近的朋友都没有。三笠幸哉失去了母亲,生活无着,又是“无业”,两人要互换身份恐怕并不困难。本来应该要过来确认遗体身份的三笠泰臣还被关在监狱里。只要跟他同去的朋友指认这是三笠幸哉,肯定没有任何证据能推翻他的证词。
广山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而是摇摇头。
“三笠幸哉获得广山达弘的身份,重新开始人生。广山达弘应该读到了高中毕业,所以他利用这个资质考上大学继续学习。因为他原本就脑子很好,大学毕业后便加入了外资的投资顾问公司,不久后结婚生子。”
“我母亲也对此一无所知。我们家的钱都由父亲管,只有生活费定期转到母亲账户上,这就是我们家的生活方式。母亲之所以说不想感觉到父亲的气息,是因为她再也无法相信自己死去的丈夫了。其实我也——”
“我要给这孩子很多很多关怀。”成为广山达弘的三笠幸哉当时一定高兴得忍不住颤抖。随后他突然想到,现在的自己能给更多的孩子更多关爱。
“你问过令堂吗?她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呢?”
祐太郎眺望着远处的高尔夫球场,低声说道。
广山垂头丧气,仿佛比刚才缩小了一圈。这么一看,他还是个略显青涩的大学男生。祐太郎这才想起,眼前这个人比自己还小五岁。
“成为广山达弘的三笠幸哉先生开放了自家住宅,办起免费学堂。那是为了给那些像自己一样条件不好的孩子提供更多关怀。又或者,给那些像自己一样曾经走上歧路的孩子,提供第二次机会。”
“我已经搞不清楚真假了。”
“应该是了。”圭司也眺望着远方,点点头说,“与此同时,泰臣刑满释放,当然他做梦都没想到儿子还活着。他不想回到那个逼死妻子的故土,便在监狱所在的地方开始了新生活。”
广山还是目不转睛地俯视祐太郎,不一会儿,就学祐太郎的样子坐在了走廊地上。
时间就这样流逝,三笠幸哉也渐渐年长。不知从何时起,他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十二年前,他开设了网银账户,并在十二年间存下了一千四百万日元。按照这个数额进行计算,一开始那八百万应该存了七年时间。这样一来,三笠幸哉十九年前就开始为某个目的存钱。当时他三十四岁。从那时起,三笠幸哉已经一点点原谅了父亲。假设那笔钱是他为父亲而存下的,那就证明三笠幸哉发生了这个思想转变。从时间来看,那应该是他孩子出生没多久的时候,跟学堂开办时间差不多。他跟这么多孩子接触的过程中,一度被埋葬在心底的,对父亲的记忆又复苏了。祐太郎不禁想象,他回想起的并不只有负面记忆,也有一些散发着小小光芒的美好时刻。
“真的吗?”
“三笠幸哉找到了刑满释放的父亲。”圭司继续道,“我猜测不到两人是否很快和解,后来又有过什么交流。但是一段时间后,泰臣开始需要护理,三笠幸哉便把他托付给这家养老院,成了他的身份保证人,并为他支付费用。”
“死了。他在这里学习,上了个还不错的高中,可是前路一片迷茫。毕竟那个高中还不错,周围的同学都有一定前途。然而那家伙却没有。尽管也考虑过申请奖学金,可是家里就算能出学费,也给不起生活费。他母亲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于是那家伙开始自暴自弃,当起了小混混,到最后也死得像个小混混。今天我其实是替他来上香的,骗了你真是抱歉。”
身份保证人:三笠幸哉。关系:长子。
“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养老院的登记资料上一定是这样写的。那份资料是唯一正确显示了两人关系的东西。
广山居高临下地看着祐太郎,这样问道。
“今后怎么办?”祐太郎问。
“我确实没上过这个学堂,不过认识一个学堂的老学生。那家伙是单亲家庭,家里经济很困难,虽然脑子很灵光,也上不起一般的补习班。后来他听说有这个地方,就开始过来学习,还特别高兴地跟我谈论这里。”
“两年后钱就没了,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他。”
广山的目光虽然锐利,但也有点底气不足。祐太郎感觉他并不像生气,倒更像受到了伤害。尽管不知道他被什么伤害了,祐太郎还是一屁股坐了下来。
“嗯。”
“那你假冒身份跑到我家来,还给不认识的人上香,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明显是来打探的,对不对?”
说完,两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没什么可看的风景。将余晖洒在阳台上的夕阳徐徐倾斜,平淡的风景陷入昏暗中。
“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两人进来一小时后,三笠泰臣重新来到阳台。他拄着拐杖出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已经变回了两个小时前的样子,呆呆眺望远处。
“父亲死后,我查看了银行账户。他有一个工资账户和一个用来投资的账户,两者加起来都达不到我印象中的金额。至少有两千万日元不知所终。你可能觉得我很抠门,但要把这个学堂办下去,就得用到钱。虽然我们能领到人寿保险金,可是那并不足以保障我今后的学费和母亲今后的生活费。我们不能把所有钱全都投到学堂里去。为了保证学堂能办下去,确实需要那笔消失的款项。你知道我父亲的钱到哪儿去了吗?”
“方才已经告诉您,令郎去世了。”圭司安静地说着,低下了头,“请您节哀顺变。”
广山依旧盯着祐太郎,仿佛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跟刚才不一样,老人表情没有变化。他凝视着远处,口中念念有词。
“你是说,有人侵吞了学堂的钱?”
“您说什么?”圭司反问。
反正他已经暴露了,背后房间里又有近二十个孩子,想必广山也不会乱来。想到这里,祐太郎胆子就大了起来。
“我没有。”老人依旧凝视着远方,“我没有儿子。”
“钱?”祐太郎反问道,“什么钱?”
“怎么会没有?三笠幸哉,他是你儿子。”祐太郎说。
祐太郎莫名其妙地看着广山,而广山则一直用同样的姿势和表情盯着祐太郎。
“他死了,好久了,老早就死了。”
“请告诉我,你对我父亲那些钱的事知道多少?”
老人仿佛在向虚空呢喃。
“是吗?”
他仿佛要静静地变成一副硬壳,整个人僵在那里。
“而且速度很快。”
祐太郎想,或许,这个人并没有认知障碍。他只是缩在壳里,假装愚钝,以此抵御由内而生的疼痛,和由外而来的痛楚。
“哦。”祐太郎点点头。
是圭司让他的硬壳裂开了。
“你了解橄榄球吗?我一点都不懂,不过听说他很擅长擒杀。”
“你想见孙子吗?”
“好吧。”他对广山说完,又对祐太郎点点头说,“回见。”然后便进了教室。
老人吐出一口气。不知那股源自腹腔的气息是被何种感情挤压出来的。只见老人转动脖子,用黯淡的双眼看向圭司。
“没什么,就这些。谢啦。”
“令郎去世了,这里的费用只能再支付两年多。能照顾你的人,只有孙子了。”
那人说完看了一眼广山,以为要聊橄榄球。
“没有。我没有孙子。”
“啊,哦。”他点点头,对祐太郎说,“我是中卫。”
“既然你这样说,那就算了。不过,还有两年,你就要被赶出这里。如果突然被人如此对待,你肯定会为难,我自然也良心不安。所以,特此知会你一声。”
“这位是真柴先生,他说以前在学堂上过课。这位是神林君,在体育大学的橄榄球部,是当三分卫吗?”
圭司推动手推圈,打开玻璃门。
“嗯?怎么了?”
“走吧。”
通往教室的门打开,一个男老师探出头来。他皮肤被晒得黝黑,隔着衣服也能看出体格精壮。
祐太郎没有理睬圭司,而是站到老人面前。
“神林君!”
“要见一面吗?就算不管钱的事情,你也想跟孙子见一面吧?”
祐太郎刚做好决定,广山就大声说。
“我没有孙子。”
看来蒙混不过去了,那就只能跑。如果这里是户外,祐太郎肯定会拔腿就跑,因为他对自己逃跑的本事特别自信,另外也有过不少实绩。只可惜,这里是室内。不等他从门口鞋柜里把鞋取出来穿上,就会被广山捉住。要不干脆拎着鞋光脚跑?
老人生气地转过来,祐太郎在想象中给他戴上了眼镜。由于鼻夹正好架在鹰钩鼻上,眼镜一定会架得很高。
被广山冷冷地看着,祐太郎只得讪笑两声。
“您孙子长得很像您。”祐太郎说。
“脱鞋进门时,只要是这个学堂的人,应该会条件反射地把鞋放进鞋柜里。因为这是学堂的规矩。更重要的是——”广山说,“里见老师就算上了年纪,也不会变成老阿姨。不过他倒是变成了老头子。里见顺平,就算有了啤酒肚,依旧是人见人爱的偶像。(1)”
老人咬紧了后槽牙,举起手中拐杖用力挥动。拐杖打到祐太郎上臂。老人无声地再次举起拐杖,再次打下去。一次,又一次。
祐太郎说到一半,被广山抬手打断了。
呜呜呜呜,老人嘴里冒出声音。呜呜呜呜,伴随着震颤的呼吸,拐杖不断打在祐太郎身上。不知何时,老人眼角已经滑下泪水。祐太郎用手臂夹住了又一次打下来的拐杖。
“不是,那个嘛……”
“您再这样兴奋下去,对身体不好。”
“而过了这么久的往事,刚才却只有我一个人在说,你却一个字都不提?”
祐太郎缓缓松开拐杖。老人没有再举起来。
“不,我知道那边是厕所,只是想这边会不会也是厕所。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
“我儿子死了。老早以前,老早以前就死了。”
“学堂的学生会不知道厕所在哪儿?不可能吧。”
老人再也不看祐太郎,闷声说着。儿子已经死了,他想保护他的名誉。如果他有孙子,他只希望孙子的生活风平浪静。想必,这两种想法都存在他心中。
“呃,那个,我以前在学堂里……”
“是吗?”祐太郎说。
“莫非连名字都是假的?你到底是谁?”
“走吧。”
“啊?”
圭司再次催促,祐太郎离开了阳台。他走出娱乐室前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仿佛一尊雕像,拄着拐杖,将体重微微倾向拐杖那边,眺望着远处。那个身影,已经开始被夜幕侵蚀。
“是吗?”广山点点头站起来,脸上却没有笑容,“真柴先生?这是真名吗?”
他们在养老院前台找到刚才那位事务员,把三笠幸哉先生已经亡故,泰臣的费用只够支付两年多的事告诉了他。
“谢谢你,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费用中断后,三笠先生会怎么样?”圭司问。
走进教室,祐太郎看见门口对角处有扇门,那里就是厕所。他上完厕所出来,发现广山坐在楼梯底下。
“一旦费用不再汇过来,应该会请老人离开吧。啊,不过现在是连身份保证人都去世了,对吧?”
“啊,原来是那边。谢啦。”
“没有身份保证人会怎么样?”
“你没事吧?哦,厕所在那里。”他指着教室说。
“本来应该请老人另找身份保证人,不过只要费用不中断,就没什么问题。至于后面的事情嘛,特别养护养老院如果能接收,那是最好的,不过应该没办法,因为所有特养养老院都要排长队。只能帮他找一个能接受低保人员的养老院,利用成年监护人制度帮他找一位身份保证人了吧,虽然这个做法稍有不妥。”
他慌忙扶住一个,结果另一个也滑了下来。他先把第一个盒子往里一塞,然后弯腰捡起另一个盒子放回去,最后把门关上。做完这些动作,正要回头找厕所,却看见广山走下楼来。
事务员挠头想了好一会儿,对二人笑道:
“哎呀。”
“总而言之,根据到时候的情况,总会有办法的。因为现实高于制度。只要现实中有老人遇到困难,大家都会想办法。老人看护行业本来就是这样的。更何况,那是两年后的事情吧?在我们看来,那么遥远的事情,再怎么想也没用。要优先考虑今天的事情,这就够我们忙一壶了。”
祐太郎下了楼,一路直走,打开刚才看到那扇门。他以为这里就是厕所,没想到只是个小储物间。他一开门,里面堆得乱七八糟的塑料箱就垮了下来。
是吗?圭司点点头,拿出一张“坂上法律事务所”的名片递给事务员。
“抱歉,厕所只有楼下有,麻烦您下楼用吧。”
“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请联系这个地方。他们会把事情转告给我。”
祐太郎站起来,用目光问他厕所在哪儿。广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啊,好。”
“哦,请吧。”
两人对事务员行了个礼,离开养老院。祐太郎把圭司的轮椅固定在后座上,绕到前方坐进驾驶席。两人一路上没说什么话就回到了事务所。
祐太郎准备给自己找个离开的时机。
“你要把这件事告诉委托人的儿子吗?”
“啊,我能借厕所用用吗?”
回到待惯的书桌后面安顿下来,圭司对祐太郎问了一句。祐太郎坐到待惯的沙发上取出手机,里面已经记录了“大家的学舍”电话号码。
祐太郎笑着说完,心想自己该撤了。
“说了能怎么样?”
“不过里见老师现在已经是个老阿姨了吧。我怕失望,还是算了。”
圭司又问了一句,祐太郎气哼哼地转头看着他。
“你想见她吗?我打个电话吧。”
“三笠泰臣先生是广山老师的亲生父亲。广山老师的夫人和儿子得知此事,一定会去认领泰臣先生。或是在附近帮他租一间公寓,或是跟他一起生活。那样一来,剩下的五百万就能用在学堂上了。”
“哦,里见老师,好怀念她啊。”祐太郎顺着他的话说。
他自己都知道这种话像小孩子说的,满心以为很快就要听到严厉的反驳。没想到圭司的声音意外平静。
“加起来大约有十五位吧。工作日由我和另外三四个大学生辅导,双休日也有社会上的人过来,基本上都有五六个人在场吧。啊,如果是十一二年前,里见老师已经在这里了吧?那时候里见老师可是大家的偶像呢,而且现在里见老师偶尔也会来。”
“委托人的儿子不是一个人,他还有许多愿意帮忙的同伴。只要借用他们的力量,学堂应该能办下去。”
“现在学堂里有几位老师?”
圭司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
广山两年前刚考上大学,就开始在学堂里辅导功课,成了老师们的一员。
“夫人那边,只要过一段时间,心情也一定能平复下来。他们没必要知道三笠幸哉这个名字,委托人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当老师的轻松了不少。”
祐太郎低下头。
达弘结婚生子后,很快就把自己家改造成了免费学堂。当时他才三十二三岁。学堂刚开始只在周末两天开放,老师也只有达弘一个人。不久之后,他的行动渐渐被人传开,吸引了越来越多学生和志愿者老师。最初那段时间,多数学生都是不去上学的差生,被父母强行带到这里来。不过现在大多数学生都是想多学一些,却因为家里经济拮据上不起补习班,因此便来到这里。
“我们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广山点点头,两人喝着咖啡聊了一会儿往事。不过祐太郎几乎没怎么说话,单纯在听广山说。
“能做的只有什么都不做,仅此而已。”
“是吗?”
祐太郎也知道,那句不算回答的回答,才是正确答案。
“啊,没什么,就是感觉自己能明白那种心情,想感觉到已经去世的亲人的气息。”
三笠幸哉的三十二年,只存在于泰臣心中。两人再会时,三笠幸哉如何叫住了泰臣,泰臣又是如何回应?或许他与泰臣共同回忆了去世的母亲,也曾有过一同落泪的夜晚。入住养老院应该是儿子的建议,泰臣一定因为金钱问题回绝过。他最后如何说服了老人?两人前往养老院办理入住手续,在文件上签名时,看到“身份保证人:三笠幸哉”“关系:长子”这些文字,两人脸上出现了什么表情?极为稀少的会面中,两人聊过什么话题,交换了什么话语和表情?这些都将在泰臣死亡后,永远被遗忘吧。
“欸?”
“我说。”
“嗯,我很明白。”祐太郎说。
祐太郎收起手机,问了一句。
“我倒是想感觉到父亲的气息,看来每个人的处理方式都不一样啊。”
“圭因为什么开始了这种工作?”
“原来是这样啊。”
“不为什么,没有特殊理由。”圭司回答完,又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母亲从昨天起一直待在我姨妈家。她说待在这里会感觉到父亲的气息,所以想离开一段时间。”
“没什么。”
对曾经来这里上过课的学生来说,那人应该是“老师”的“夫人”,所以应该叫师母才对。
“是吗?”
“师母现在怎么样?”
“不过啊,我要是开公司,可能会干完全相反的事情。”
你母亲——祐太郎正要开口,临时换了个说法。
“相反的事?”
“因为是心肌梗死,他走得很突然,我和母亲一开始都慌了手脚。啊,不对,其实我们到现在也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把你死后想留在世界上的东西交给我。我帮你把它留在世界上,并全力守护。”
广山与祐太郎对上目光,露出寂寥的笑容。
“全力吗?”圭司浅笑一下,“真像你的性格。”
其实,委托人达弘才五十三岁。
祐太郎从裤子后袋里掏出钱包,拿出里面的照片看了一会儿。随后他闭上眼,看见了熟悉的光景。
“我一直没跟老师碰面,前不久碰巧从熟人那里听说老师去世了,才大吃一惊,赶紧打电话过来问。”
耀眼的阳光、夏日庭院、水管喷出的水、淡色彩虹。戴帽的少女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背后摇曳着盛开的向日葵。
在广山邀请下,祐太郎又回到餐桌旁落座。广山泡好咖啡,也坐在了他对面。
“圭,我有个请求。”
他在电话里也确认到委托人两周前就去世了。只是,鼹鼠昨天才收到信号。根据委托人的设定,他的手机和电脑两方均超过二十四小时无人操作,鼹鼠就该收到信号。那么,委托人是否真的死了?如果死了,为何死亡时间跟信号发送时间存在超出设定的时差?祐太郎这趟过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根据刚才广山的说法,应该是他一直在操作委托人的手机,所以信号才迟迟没有发给鼹鼠。
祐太郎睁开眼说。
“哦,没什么。那当然可以理解。”
“请求?”
“大约两周前。没能通知到您,真是失礼了。我给父亲手机通信录上的人都打过电话了,只不过要联系上过去的学生实在太难,好多人都没有联系方式……”
祐太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站定。
祐太郎用十二分恭敬对素未谋面的达弘牌位合掌祭拜,随后转身看问广山。
“我要是死了,你把这张照片收下吧。”
“老先生什么时候去世的?”
圭司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佛坛高度有点尴尬,站着拜太矮了,跪坐着拜又太高。祐太郎从底下抽屉里拿出线香。按照祖母教给他的规矩,应该先给蜡烛点火,再用蜡烛火点燃线香,不过他到处都找不到蜡烛。实在没办法,祐太郎只好用火机点燃线香,猫着身子把香插到香炉里,又猫着身子合掌拜了拜。
“这是谁?”
广山说完,重新转向炉子。
“妹妹。我十三岁就死掉的妹妹。”
“香烛和火机都在下面抽屉里,您随便用。”
“十三岁吗?”圭司呢喃道,“怎么死的?”
祐太郎闻言,从刚坐下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铺着地毯的起居室墙边有个高及腰部的日式斗柜,佛坛就摆在上面。
“生病。她从小就有很难治愈的病。”
“我还得再说一次,只是速溶的而已。”广山笑着往水壶里装水,放到炉子上,“佛坛在那边,您请便。”
“是吗?”
“啊,不用了,我马上就走。就是想来上一炷香。”
“妹妹死了不到一年,我爸妈就离婚了。现在他们拥有各自的家庭,过得很幸福。”
“咖啡可以吗?不过只有速溶的。”
“好过分的父母。”
广山说着,走向厨房流理台。
祐太郎惊讶地看着圭司。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那句话是为他说的。祐太郎笑着摇了摇头。
“可能因为我还小,所以看人都有那种感觉。总之学堂里有好多吓人的大哥哥大姐姐,我平时都尽量避免下楼。不过老爸倒是很怀念那段时光,直到最近还总提起来。”
“太痛苦了。我只是大哥都这么痛苦,他们一定痛苦得好像被人生生撕掉了手脚和脑袋吧。所以,如果他们能在稍微远离妹妹的地方过上幸福生活,那样就够了。他们两个人的心意,我都会一块儿记着。”
“没事没事。”
“是吗?”
“只是有点吗?”广山笑了,“十一二年前对吧?当时来学堂的人,好像全是您说的那种刺儿头吧。跟现在不一样,过去好多学生看起来像不良少年。啊,这么说肯定很冒犯吧。”
圭司点点头,把照片还给祐太郎。祐太郎又端详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
“我上初中时有点刺儿头,可能没对你说过话,你当时恐怕也不太敢对那样的人说话吧。”
刺眼的阳光,庭院青草的气味,闪闪发光的水滴,摇曳的彩虹边缘,帽子的颜色,妹妹光滑的脸颊,向日葵绽放的生命力。
在当时的广山眼中,学堂的人可能就是每天跑到家里来的陌生大哥哥大姐姐,而对学生们来说,广山则是用自己家开办免费学堂的广山达弘老师的独子。若不至少依稀记得这么一个人,就会显得不自然。可是祐太郎很难想象眼前这个青年读小学三四年级时是什么样子,与其胡乱想象,倒不如干脆不去提及。
一切都比从前稍微褪了色。
“我那时候可能才小学三四年级吧,难怪会不记得。我们可能见过几次面,也可能说过话。”
“我要是死了——”祐太郎睁开眼说,“圭,你要第一个赶过来。我一定随身带着这张照片,所以你要找到它,替我保管。只要这样就好。你别扔了,也别让她跟我一块儿被烧成灰了。”
“十一二年前吧,我当时念初中。”
祐太郎指着照片里妹妹的脸颊。
“您什么时候参加的这个学堂?”广山问。
“她一直在消失。我很想留下她,可每一天,每一天,我心里的妹妹都会消失一点点。”
委托人达弘在一家外企投资顾问公司工作,并且长年在自家开办免费学堂。祐太郎这次来访,假称自己是曾经上过学堂的人。
“从年龄来看,我会比你先死。你找个更年轻的人吧。”圭司说。
“啊,不知道呢。”祐太郎说。
“我没有朋友能托付这种事。”
这是委托人广山达弘的独子。
“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NPO法人大家的学舍广山辉明”
说完那句话,圭司便沉默了。他抓过电脑键盘,却没有进行任何操作便把手缩了回去,随后推动轮椅,背向祐太郎。
他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祐太郎。
“我记下了。”
“请坐吧。”他用正常音量说,“啊,请让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广山辉明,我们以前见过吗?”
过了一会儿,圭司低声道。
广山拉出餐桌旁的椅子。
“嗯,拜托了。”祐太郎说。
广山依旧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然后走在前头。他们从忙着学习的孩子们身后穿过房间,把门打开,就来到了走廊。往右手边走几步有一扇门,从房子结构来看,此处应该是洗手间。他跟着广山走向左手边,在走廊尽头上了楼梯。打开楼梯口的门,里面摇身一变成了私人住宅的样子。前面是木地板的餐厅兼厨房,里面是铺着地毯的起居室。从一楼的面积来推断,二楼应该还有两个房间。
“不是那个。”圭司说,“我会记着你。”
“我们去二楼吧。”
“欸?”
他对祐太郎点点头,说自己叫广山辉明,然后把祐太郎请了进去。祐太郎脱下鞋走进屋里,按照广山的指示把鞋放进了旁边鞋柜里。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记着你,会记着你今天跟我说过的话。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告诉别人,还有你妹妹的故事。”
“没错。您就是广山先生?”
“嗯。”
为了不打扰专心学习的孩子,他刻意压低声音说。
祐太郎点点头,把照片放回钱包里。
“请问您是打电话过来的真柴先生吗?”
鼹鼠安静地沉睡在办公桌上。祐太郎想到了连接在鼹鼠上的许多数据。那些数据都在等待删除。它们应该也是每个人的一部分,那么,它们就应该徒然等待被删除的命运吗?正因为有了能够将一些东西永远留存的技术,人们才会为此烦恼吗?
近五十平方米的木地板间里摆着一排排长桌,等间距就座的二十几个孩子各自对着教材认真学习。孩子们都坐在祐太郎右手一侧。旁边几个孩子可能察觉到动静,朝祐太郎瞥了一眼,但除此之外并无更多反应,而是重新面向书桌。祐太郎一边感叹那些孩子的精神集中,一边环视室内。里面大多数都是初高中生,似乎还有几个小学生。三个二十岁前后的男女在周围走动,不时回答一下问题,或是提供建议。其中有个戴眼镜的男人朝祐太郎看了过来。祐太郎行了个礼,他便微笑着靠近了。此人鼻梁中部像弓一样隆起,因为鼻夹正好在那个位置,使他的眼镜看起来架得很高。也因为这样,看到他的人都会有种傻傻又滑稽的印象。他身穿蓝色条纹衬衫,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裤。
祐太郎长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祐太郎不禁瞪大眼睛。
眼前的场景格外鲜明,妹妹朝他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宅基地被石墙包围,还有门柱装饰。穿过挂着“广山”名牌的门柱,就来到了装着拉门的玄关前。周围没有看似门铃的东西,里面似乎有人,于是祐太郎猛地拉开了门。
(1)上文只说“里见”老师,没说全名。祐太郎误以为是女性名“里美”,因为两者发音都是“satomi”。
那座房子外观就是座普通住宅。虽然地皮很大,建筑物也很大,却没有一点豪宅风情。其实上个时代的独栋房屋,都是按照这种规模建设的——大房子在被分割成两块、三块的宅基地围绕下,仿佛倾吐着这番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