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说,“像我这样的情况你会劝阻我吗?”
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我回答他的时候,甚至连睫毛都没眨一下。
范·迪伦向前倾了倾身子,双手交叉托着下巴,肘部撑着桌子。“不。也就是说:当今这一类的异常现象在出生之前,就可以通过一个羊水测试测出来。当然,您必须事先清楚地了解,它们在里面干什么。终止妊娠不是个容易的决定。”
“您也许在考虑,要不要再生几个吧。”
这时,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闪现在我脑子里。一个接一个来,我警告自己,一个接着另一个,慢慢来。在回答心理专家关于我们是否还想要孩子的问题时,我没有撒谎,据实说了是。最多就隐瞒了我们已经有一个了的事实。生产的过程真是恐怖至极,在米歇尔出生后的头几年,克莱尔甚至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再次怀孕的话,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确实偶尔又提到这个话题。我们俩都很清楚,必须快点做决定,不然的话米歇尔和他的弟弟或者妹妹之间的年龄差距就太大了——如果说现在的差距还不算太大的话。
“不,”我说,“只是……”
“有没有一种测试,可以测出一个病人的孩子有没有患病?”我问。我注意到自己的嘴唇比几分钟之前更干了,我得用舌尖湿润它,才能继续正常说话。
“您有没有孩子还得考虑吗?”心理专家微笑着问。
“嗯,也许我得纠正一下。虽然我刚才说过,这个病在孩子还在羊水里的时候就能诊断出来,但是也不完全如此。最多有可能倒过来:通过测试羊水,我们可以指出有些地方不对劲,但是具体什么不对劲,还要通过进一步的测试才能明确。”
在幼儿园里呢?幼儿园里的人从没发现什么吗?我绞尽脑汁地想,有没有人也许曾经说过什么,一个匆忙的评语,说米歇尔跟其他孩子有些不太一样,或者说他在其他方面的行为会有所偏离——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明白了,在那期间就已经成病了。一开始走上了岔路,然后就是受苦和症候群,最终到达疾病。
我想到我那快四岁的儿子,想到他房间里地板上到处都是的小汽车。我这辈子第一次想,他是怎么玩这些车子的。下一秒我问自己,我现在是不是都是站在患病的角度去看待他的每一个行为的?
“而这就已经足够构成堕胎的理由了,”我问他,“就算没有进一步的测试?”
“等一会儿。”
“这个问题得这样看:比如唐氏综合征或者所谓的脊柱裂,羊水里是有明显的征兆的。在这些情况下我们会建议终止妊娠。而这里谈的这种病,我们更多的还是在半明半暗之间徘徊。但是我们总还是要警告家长们。实际当中大部分人会选择不冒这个风险。”
“罗曼先生?”
范·迪伦已经逐渐转到用“我们”了,好像他代表整个医学家群体似的。可他只是一个简单的心理专家,还是个学校心理专家,已经没法再低下去了。
这个问题,经过它完整的有效距离传到我这儿来,持续了一点时间。在此之前,我还在想遗传物质的问题,这个比我的出生还要先一步的物质。现在我才想到米歇尔。
克莱尔是不是做过羊水测试?如果我连这都不知道,真是够气人的。几乎所有的地方我都陪着一起去了:第一次照超声波,第一堂孕期体操课——虽然只是去了第一堂课,幸运的是,克莱尔比我还觉得那件事好笑,连男人也要跟着一起练习喘息——还有第一次参观助产实践,也是最后一次。“我不会让助产士靠近我!”她说。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我们总要看看病人的家族史。您有孩子吗?”
不过克莱尔也有几次是单独去的医院。她说,她觉得要我牺牲半天的工作时间陪她去医院,去妇科医生那里做常规检查,简直就是扯淡。
最终我摇摇头。我想不起任何人。“您问到我的家庭成员,”我说,“是不是意味着,这种病是可遗传的?”
我差点就要问范·迪伦,是不是每个怀孕的妇女都要做一个羊水测试,还是只有特定的有这种风险的人群才要做,但是很快我就把这问题咽了回去。
之后他又问我,据我所知,有没有其他家族成员也有类似的病痛或症状。我想到我的父母,然后是祖父母,整个族系里的人都过了一遍——叔叔阿姨、堂表兄弟姐妹,还尝试不忘范·迪伦所说的话,即这种病的症候群经常是几乎感觉不到的:大部分人表现都还算正常,最多会有些许迟钝,他说。在比较大的场合,他们经常是要么说大话,要么干脆什么都不说。
“三四十年前就已经有羊水测试了吗?”我问道。
心理专家跟我提了一个名字,一个听上去像是德国人的名字。是一个神经病学家的姓,由他发现的病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用一种疗法我可以对其稍加控制,”范·迪伦边说边严肃地看着我,“但是最初您必须把它当作神经性疾病来对待。用正确调配的药物,可以很好地掌控这种异常现象。”
心理专家考虑了稍许,然后回答说:“我想没有。不,您说的那时候没有。其实我百分之百肯定,那时候还没有这种测试,没有。”
我只隐瞒了一小部分实情。我用隐瞒这一小部分的方式,避免让自己撒一个真正的大谎。
我们对视,在那一刻我知道,范·迪伦想的东西跟我一样。
“他说,戴上太阳镜,可以帮我挡掉众多意欲侵入我的东西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很可能他不敢说,因此我就说了。
“太阳镜?”
“嗯,那是不是说,我今天能坐在这里,坐在你面前,其实还得感谢那时候的科学还没有发展到如此地步?”我说。“我是说我的存在。”我补充道。虽然这是个多余的补充,但是我就是有兴趣听到它从我的嘴里大声说出来。
“哦,对了,”我对克莱尔说,“他建议我戴副太阳镜。”
范·迪伦慢慢地点点头,嘴唇扬起了被逗乐的微笑。
就这样,几天之后我去找了学校心理专家范·迪伦。回到家,我说了实话,我告诉克莱尔,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得让我保持安静。我跟她说了心理专家通过家庭医生给我开的药,而且是在一个不到半小时的对话之后。
“如果您这样认为的话,”他说,“如果那时候就已经有这种测试的话,那么你的父母选择不冒这个风险,也许并不是完全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