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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校长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假如可以将一个如此低智商的生物的眼光称作“审视”的话。“刚才您还声明过,绝大部分都是出自您的儿子之手。”

“我必须承认,他受了一点我对这些个话题的态度的影响,”我说,“我对怎么处置犯罪嫌疑人有我自己的看法。也许我把这些想法,在有意或无意中,强加给了米歇尔。”

“没错,尤其是说国家执行死刑不人道的章节。”

他声音里传出来的东西,让我脖子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同时我还觉得手指发痒,或者更准确地说,手指发麻。我已经很小心了。一方面,我要为这份作业给米歇尔戴上桂冠——与往常一样,不管怎么说,他都比书桌对面那个散发出堆肥臭味的麻木的脸聪明多了;另一方面,我又必须保护我的儿子免受刁难。他们可能会开除他,我在想,他们可以把他赶出学校。而米歇尔在这儿很开心,这儿有他的朋友。

经验告诉我,跟低智商的人打交道,必须坚决对其撒谎——谎言可以让这笨蛋不用丢脸、全身而退。还有,我真的知道,这篇文章里究竟什么是我的独创,什么是米歇尔的吗?我记得有一次吃饭时谈到一件事,关于一个杀人犯,在服刑期间的一次限时休假中,才刚刚自由没几天,就极有可能又杀了一个人。“这样的人就不该被释放。”米歇尔说。“是不该释放还是都干脆再也不要逮捕?”我问。米歇尔已经十五岁了,我们可以和他探讨几乎所有话题,他对一切都很感兴趣:伊拉克战争啦,恐怖主义啦,近东问题啦——在学校里不会讲到这些事,他认为这些事都被学校冷落了。“你说干脆再也不要逮捕是指什么?”他问道。“嗯,就是这个意思,”我回答,“就是我说的字面意思。”

“对,就是这个。所谓的因疏忽而给嫌疑犯吃颗枪子儿,在警车车厢里,现在我想起来了。”校长把作业放回到书桌上,“这也是您的‘建议’之一吗,罗曼先生?还是您儿子一个人想出来的?”

我看着校长。这个相信全球变暖、相信可以完全消除战争和所有不公的恶心的家伙,极有可能也相信那些强奸犯和连环杀人犯是可以被教化的,如果让心理学家常年对其进行教导的话,他们是可以逐渐重返社会的。

“家长吗?这是个关键问题,而您却避而不谈。当然,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不会把人从窗户里扔出去的,也不会在把罪犯从警局押送至监狱的途中,由于疏忽而让枪走火。但是这里讲的不是受过教育的人,而是说那些一旦他们不存在了,每个人都会松一口气的人。”

这位到现在为止都是微微向后躺在椅子上的校长,这会儿向前倾过身子,两只前臂——手掌平放,五指分开——放在书桌上。

“是的,可是您现在是在断章取义。这里讨论的是最糟糕的一类人,米歇尔写的是关于儿童强奸犯——常年监禁儿童的男人。此处,别的因素也起着作用。在诉讼的过程中,所有这些污秽的东西将被再次呈上,以一个‘诚实的诉讼’的名义。可是这会对谁有益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曾经也当过老师?”他说。

“那人们就可以直接射死他们,或者我们来看看这里还写了什么。”他在作业里翻着,“‘把他们扔出窗户’,我想是从警察局十楼的窗户里扔出来。说得轻一点,这在一个法治国家里并不普遍。”

我颈后的汗毛和发麻的手指没有欺骗我:这种低能动物要是面临着在一个话题中输掉的威胁,就会寻找其他的材料,意图得到重视。

“我认为自己很正常,也很健全。我也认为死刑非常不人道。但是,我们同时也和不人道的人分享着这个世界。这些不人道的人,难道应该鉴于他们的良好表现就给他们减刑,然后简单地重新放归社会吗?我的观点与米歇尔所指的相同。”

“是的,我教过几年书。”我说。

“这一点,我们大家都认同,”校长说,“有着健全的理智的正常人,都会觉得死刑很不人道。我不说这个,这一点米歇尔已经阐释得相当好了。我关心的仅仅是这个部分,这里说,也许很不幸地,要将消灭犯罪嫌疑人合法化,在他们被控告之前。”

“是在……对吗?”他说了一个学校的名字,一个到现在仍会激起我复杂的情绪的名字,就好像一种病,官方虽已声明痊愈,但是人们自己知道,它还会在身体的另一个部位出现。

我正面临着所有家长或早或晚都会面临的两难境地。当然,人们会想维护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的孩子说话,但是又不能做得太激烈,哪怕稍有口才都不行——不能把其他人逼得太紧。中小学老师和大学讲师们虽然会让你说完,但是之后,他们就会报复在孩子身上。也许你拥有本质上更站得住脚的论据——拥有比老师或讲师端出的更为有力的论据并不难,可是最终,孩子会为此付出代价,他们会把在跟家长的舌战中输掉的挫败感转嫁到孩子身上。

“是的。”我说。

“但同时讲的是死刑的不人道。由国家执行的非人道的、临床的死刑。用注射或是电椅。还有关于所有那些可怕的最后一餐的细节,被判死刑的人可以自己挑选的最后一餐。最后一顿最喜欢的饭菜,不管是鱼子酱加香槟,还是双层大汉堡王。”

“他们让您退休了。”

“那您把它叫作什么呢?毕竟这里很明确讲的是未经过正式的审判程序就执行死刑。”

“这样说并不完全准确。当时,建议是我提出来的,是我希望能休息一阵。之后一切都回归正常了的话,我是想再回到岗位上去的。”

“是的,但是我对‘私自执行司法’这个概念不敢苟同。”

校长连咳了几下,目光转向他眼前的一张纸。“事实是您并没有重新回到岗位上,您已经失业九年了。”

“但是很明显,您不认为有必要在我刚刚提到的、我想把它称为‘私自执行司法’的章节给予他一些建议咯?”

“是退休。我随时都可以在别处重新开始。”

“不光如此。我还在某些地方给了我儿子一些指导。只是一些小建议,绝大部分当然都是他自己写的。”

“可是根据这份……寄给我的材料,您是否能再就业,跟您的心理鉴定结果有关哦。决定权不在您这儿哦。”

从校长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并不习惯被人打断。“正是,”他又说了一遍,“那么您对内容很熟悉咯?”

又是那学校的名字!我感觉到自己左眼下方的肌肉皱在了一起,这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是别人却可能会把这解释为一种怪癖,所以我装出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的样子,用指尖揉了揉,可是肌肉似乎抽搐得更厉害了。

“您不需要念给我听,我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啊,这没有什么好多说的,”我说,“我要再工作,肯定不需要得到心理专家的批准。”

“尤其是下面这一段,”校长说,“这儿,‘……且不论国家执行死刑的种种不人道,人们可能有时会问,对有些罪犯来说,这样做是不是会更好,即在前一个阶段就……’”

校长又看了一眼那张纸。“这里写的可不一样……这里写着——”

校长看了我一眼,他的眼里也有些灰灰的、呆板的东西,一般智力水准的无聊的眼神,自说自话地断言他已经把一切都调查清楚了。“正是。”他说着,从书桌里拿出什么东西,然后开始在里面翻来翻去——是我读过的封面是黑底白字、下方印着白色铁床照片的《死刑》。

“我可以看一眼吗?”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尖锐,带着命令的口气,不给人留有一丝反抗的余地。但是校长并没有马上满足我的要求。

“关于死刑的。”我说,为了结束这种绕来绕去的对话。

“请让我说完,”他说,“几周前,我碰巧和一个之前的同事聊过天,他现在在……工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说起的了,只记得聊到了现在普遍的教师岗位的工作压力,聊到热情耗尽和压力状况。他提起一个名字,我觉得很熟悉。开始我还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这么耳熟,后来我突然想到了米歇尔,然后就想到了您。”

“不过最近他的一篇历史作业,引起了我们一定程度的不安,”校长继续说道,“至少它特别引起了我们的历史老师霍尔塞马先生的兴趣,正是他拿着那篇作业来找的我。”

“我的热情并没有耗尽,这是一种流行病。而我也并没有觉得压力有多大。”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米歇尔一直都很满意。”校长说。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一定是汗味,更像是分开的垃圾——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经分类后的部分垃圾的味道,一般出现在生物垃圾桶里。我无法摆脱掉这种印象:那气味是直接从校长身上传出来的。也许他不用除臭剂,为了保护臭氧层;或者也许他的妻子是用环保洗衣粉洗衣服的,众所周知,时间久了,白衣服就会慢慢变灰,并且再也不会变干净了。

现在我可以看到,校长的左眼也在抽搐,虽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叫作怪癖,但这确是一种突然无力的标志,甚至更严重——是一种害怕。我并没有意识到,不过也许这是因为我的语气——刚才最后几句话,我是特意加强了语气慢慢说的,比之前的要慢——不管怎样,给校长的警示灯算是亮了起来。

这张海报给我的感觉是,我得特别小心。很可能这位校长反对全球变暖和一般性的不公。也许他不吃哺乳动物的肉,而且他是反美的,或者至少反布什——持后面这种态度的人,可是为自己谋得了一些特权的,他们就不用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谁反对布什,谁就是明智勇敢的,就可以在他周遭的圈子里放心大胆地当一个无耻之徒。

“我并没有断言您得了这种病。”他说。

在他的脑袋后面挂着一张一个援助机构的巨幅海报,我不记得是乐施会还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了,画的是一片贫瘠的土地,显然没有植物愿意在上面生长,下方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孩子,正张开他一只瘦削的手。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敲着,而且他的眼睛又一次抽搐了!没错,发生了一些变化,就连他之前陈述关于死刑的站不住脚的理论时有些自以为是的语气,也消失殆尽了。

“我想跟您聊一聊米歇尔。”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强压下了说出“不聊他还能聊谁”的冲动,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摆出认真听讲的姿势。

现在我可以穿透那堆肥的臭气清楚地闻到——害怕。如同一只狗可以闻到害怕一样,我也闻到一种模糊的、发酸的气味,之前并不存在。

在约定的那天下午,我走进了校长的办公室。校长请我坐到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我想,在那时我站了起来,我也记不清楚了,脑袋里不知哪儿出现了个盲点,一个时间的断层。我也不记得是不是还讲了更多的话。跟往常一样,我突然站了起来。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俯视着校长。

他的作业交上去还没一周,我就被叫到校长那儿去了。电话里,他请我在一天说好的那个时间去找他,说要跟我聊聊我的儿子米歇尔。在电话里我问了,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不过我已经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应该是跟他关于死刑的作业有关。但我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我原因——可他没有说。“有些事我想跟您谈一谈,但不是在电话里。”他说。

之后的事,都跟高度的差异有关,跟校长还坐着,而我俯视着他这一事实有关——我比他突出,也许这样说更准确。校长因他的坐姿而处于不利的地位,所谓的易受伤害的不利地位,这一事实如同一条不成文的法则,如同水由高向低流动,或者,我们回到狗身上。众所周知,狗常年接受主人的喂养,被呼来喝去,连一只苍蝇都不敢伤害,它们是听话的宝贝,可是有一天,它们的主人突然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最终倒地。立刻,狗就跑到他身边,用它们的牙齿咬断他的脖子,之后,它们或许还会将他撕成碎片。这是本能。倒下的就是弱者,躺在地上的就是牺牲品。

几天后,他又给我看了下一稿。我们探讨了他写的那些道德问题。那段时光给我留下了很美好的回忆,特别特别美好的回忆。

“我现在再次请您让我瞧瞧那张纸。”我说,只是出于礼节,手同时指着那张放在他面前、他正用双手盖住的纸。只是出于礼节,因为现在要阻止下面发生的事已经太晚了。

“很好,”我把作业还给他的时候对他说,“换作我就不会有任何担心。你当然可以想任何事,不必现在就刹车。你写得很清楚。其他人得先找到有力的反证才行。”

“罗曼先生……”他还在说。然后我一拳打在他脸上,血立刻飙了出来,很多血——从他的两个鼻孔里飙出来,溅到他的衬衫上、书桌上,还有他捂着鼻子的手上。

读了他的第一稿——我被震撼了。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米歇尔对于有关犯罪和惩罚的各种事情有着非同一般的见解。一些道德上的两难境地,他一直讨论到结尾。我理解他所说的有些也许不允许想的事是指什么了。

此时我已经绕过书桌,给了他的脸又一击,这次更用力,他摇摇欲坠的牙齿弄得我的指骨相当疼痛。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叫了几声,不过我已经把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他的喊叫无疑像拉响了警报,在接下来的三十秒内,校长办公室的门一定会被挤破,不过三十秒已经足以产生巨大的破坏了,我想,三十秒对我来说,足够了。

“我不知道。有时我想到些事情……而我不知道这种事是不是不允许想。”

“你这只叫人恶心的脏猪!”我喊道,然后一拳打向他的脸,同时一只膝盖攻向他的下身。可之后发生了我没有料到的事,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力气动弹。我以为,我可以在那些拥进来的老师把我们分开之前静静地把他干掉。他的头闪电一般向上一撞,撞到我的下巴,双手用力紧紧钳住我的小腿,让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后倒了下去。“该死的!”我叫道。校长没有立刻向门跑去,而是跑向窗户。没等我挣扎着起身,他已经打开了窗户。“救命!”他向外大叫,“救命!”

“这样行不行?”我问。

可就在此时,我已经来到他身边,抓住他的头发,向后扯着他的脑袋往窗框上撞。“我们还没完呢!”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叫。

“最主要你得告诉我,这样写行不行。”他说。

校园里有很多人,主要是学生,现在一定正是下课时间。他们所有人都往上看着我们。

“也许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我曾对他说。又过了几天,他给我看了完成的第一稿。

我立刻认出人群中一个戴着黑色便帽的男孩。在众多人中认出一张熟悉的脸,是一件能让人感到一丝欣慰、给人些许平静的事。他和一小群人站在一起,在离通向教学楼的阶梯的不远处,其中有几个女生和一个坐在踏板摩托车上的男孩。戴着黑色便帽的男孩脖子上绕着一副动圈式耳机。

几天之后,我看见米歇尔的书桌上飘着这篇作业的前几页。封面他用了一张从网上下载下来的照片,是一张白色的铁床,在美国的某些州,死囚就在这样的床上被注射致死的药物。

我挥了挥手。对此我还有清楚的印象。我向米歇尔挥了挥手,并试着对他笑。我想用挥手和笑容告诉他,也许这一切在外人眼里很戏剧性,但实情并非如此。实情是,我和校长有意见分歧,针对他的——米歇尔的作业,但是解决在望。

就在不久之前,米歇尔还写了一篇关于死刑的作业,历史课的作业。起因是一个关于谋杀犯的纪录片,他们服刑期满之后即将重新投入社会,可经常是还没被释放就又开始杀人了,于是就引起了关于支持和反对死刑的讨论。里面还有一个对美国一位心理学家的采访,他的意见是,有些人永远不应该释放。“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有魔鬼到处乱窜的,”这位心理学家说,“对于这些魔鬼,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能考虑对其减轻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