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心赞赏地看着我的妻子。她生气的时候变得更美了。尤其是她的眼睛,那目光会使男人难堪。别的男人。
“对不起,”她说,“我太大声了。可是并没有到那个地步吧?我觉得现在谈‘谋杀’确实太过了一步。我说什么来着?不是过了一步,而是十步!”
“那你会称其为什么呢,克莱尔?”赛吉拿起他的甜品勺,掏了几次他那化了的冰激凌。那是个特别长的勺子,可是冰激凌和奶油还是沾到了他的手指上。
一阵安静。“谋杀”无疑传到了四张桌子开外处。赛吉先看了看肩部,然后看向克莱尔。
“一个不幸,”克莱尔说,“各种状况不幸地撞到了一起。只要是头脑还清醒的人,就不会下这么重的结论,说这两个孩子那天晚上就是出发去谋杀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的。”
“谋杀!”克莱尔叫了起来,“现在已经上升到谋杀了吗?你怎么突然说到这个词?”
“可是人们在监视器的画面里看到的就是这样啊。整个荷兰看到的就是这样。即使我不称它为谋杀,也得把它叫作故意杀人。你不可否认的是,那个女人完全是被动的。她被一盏灯、一把椅子,最后还有一个油桶砸到头,却没有对他们做任何事。”
“我首先在意的是里克的将来,”赛吉说,“如果这件事能够不被披露出来,当然最好不过。可是真的可以这样生活下去吗?里克可以带着它生活下去吗?我们可以吗?”他先看看克莱尔,然后又看看我。“你们可以吗?”问完,没有等我回答就继续道,“我不行。我又看到自己站在那儿,露天台阶上,和女王、和部长们一起。心里清楚地确定,随时随刻,在任意一场新闻发布会上,可能会有一个记者举起手来:‘罗曼先生,有传言说您的儿子参与了一起谋杀案,死者是一名无家可归的女性。请问这件事属实吗?’”
“她待在取款机隔间里做什么呢?”
会不会这样呢?这会不会是正式的新闻发布会前的彩排?在招待会上赛吉·罗曼被告知,XY档案视频里的男孩就是他的儿子,而他还希望能够继续获得选民的信任?但愿他没有如此幼稚。
“这一点都不重要。到处都有无家可归的人。很遗憾。他们就睡在稍微温暖一点、干燥一点的地方。”
很明显,芭比又开始哭了。无声的。一种我不想在场却偏偏在场的感觉慢慢向我逼近。我不禁想到比尔·克林顿和希拉里·克林顿,想到奥普拉·温弗莉。
“可是她挡着路,赛吉。我是说,她也可能睡在你们家门口。那儿一定也是又干燥又温暖。”
“从一开始,我就尝试把这整件事和我的政治前途分开看待,”赛吉说道,“顺便说一句,我这样讲并不是说我从没考虑过我的政治前途。”
“我们应该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最根本的事情上,”芭比说,“我真的不相信——”
米歇尔的成绩受到影响了吗?我马上问自己。我不觉得。单单这一点也说明,他比他的堂兄弟更加不知悔改。
“我说的就是最根本的事,亲爱的。”克莱尔把一只手搭在芭比的前臂上,“请不要生气,可是赛吉这样说,听上去就好像我们是在讨论一只可怜的、值得同情的小鸟,一只从巢里掉下来的小鸟。可这儿说的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成年女人,在意识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躺在一个取款机隔间里。请不要误解,我只是在尝试设身处地地去思考。不是为那女人,而是为米歇尔和里克,为我们的儿子。他们没有喝醉,没有嗑药,他们只想取钱。可是在取款机前却躺着一个发臭的人,他们当然会本能地叫起来:‘该死的,滚开!’”
我决定了,克莱尔抗议的时候我就发言。如果克莱尔说,鉴于发生的事,现在谈学校的成绩不太合适,那么我就说,我们在这儿不想讨论米歇尔的成绩。
“他们难道不能去别处的取款机取款吗?”
可事实并非如此,我突然意识到。米歇尔正忙着其他的事,而不是那个取款机隔间里无家可归的女人。而赛吉在那儿扯什么学校的成绩呢?如果仔细想想,这根本就没有可说的价值。
“别处?”克莱尔开始笑起来,“别处?好吧,当然。人们当然总是可以到处绕来绕去。我说,换作你会怎么做,赛吉?假如你打开家门,必须从一个流浪汉身上跨过才能出去,那你会怎么做?你会回到家里吗?或者有人在你们家门口小便,你会把门关起来,还是搬走?”
我本想说点什么,可还是忍了回去。赛吉的语气里有些东西:似乎他事先就已经要把他和他的儿子与我们的儿子拉开距离。里克无法入睡,里克看起来很糟糕,里克觉得这很可怕。这听上去好像我和克莱尔必须为米歇尔说点话——可是我们能说什么呢?说他比里克还睡不着?
“克莱尔……”芭比说。
“我和芭比今天下午和里克谈过,”赛吉说,“我们觉得他忍受得很痛苦。他觉得他们所做的事很可怕,几乎因此无法入睡。他看起来很糟糕,甚至影响到了他在学校的成绩。”
“好,好,”赛吉说,“我懂你的意思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当然我们不必一碰到问题或困境就绕过去,但是可以、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此时他犹豫了一会儿——“剥夺她的生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芭比发出了一个声音:一个叹气和抽噎的混合声。“芭比,”赛吉提醒道,听上去已经不再是恳求的语气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马上就让你说,等我先说完。”邻桌用餐的人已经重新低下头对着盘子了,不过在开放式厨房那儿却是骚动不安。我看见三个女服务生和餐厅主管围在“托尼奥”身边,他们没有向我们这个方向看一眼,但是我敢用我的那盘奶酪打赌,一定跟我们有关——更准确地说:跟我有关。
“我的天哪,赛吉!”克莱尔说,“我不是在这儿讨论无家可归的人的问题,我是在说一个特定的无家可归的女人。并且我觉得我们不该讨论太多关于她的事,而应该说说里克和米歇尔。我并不是想否认已经发生的一切,我不是想说我觉得这一切并不糟糕。可是我们还是应该始终从正确的角度来看待。这是一个意外事件,一个可能会对我们的孩子们今后的生活、对他们的未来产生很大影响的意外事件。”
“保罗,”赛吉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前臂上,“先让我把我的立场说明。你马上就可以说了。”
赛吉叹了一口气,把两只手放到了他的甜点两边。我注意到他正寻找着芭比的目光,可是她正在放在腿上的手袋里翻来翻去,好像急着找什么东西。
“等一等!”我插了进去。
“正是,”他说,“未来。我也想说此事。请不要误解我,克莱尔,我跟你一样担心我们的孩子们的未来,只是我不认为他们能带着这样的一个秘密生活下去。长此以往,他们会崩溃的。至少里克现在已经开始崩溃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也崩溃了。”
我原先还以为自己可能听错了,又看了看克莱尔。我们有个麻烦,她刚刚说过。这就是那个麻烦,她这会儿的眼神在说。
置身于一个只是附带与现实有关的事件当中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向我袭来了。至少跟我们的现实情况有关,两对夫妇的现实情况——两个兄弟和他们的妻子。这两对夫妇一起来聚会用餐,就是为了讨论他们的孩子们的问题。
“这我待会儿再说。现在要讨论的是,我们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我们怎么走出去。”
“我的决定是与我的儿子的未来系在一起的,”赛吉说,“以后,当一切对于我们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他还要继续他的生活。我想强调的是,这完全是我一个人做的决定。我的妻子……芭比……”芭比从包里搜出了一包淡型万宝路,没拆开的,现在她正拆着透明的玻璃纸。“芭比不同意我的意见,但是我已经决定了,她今天下午才知道。”
全部事实?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然后我看了看克莱尔,努力使自己保持严肃。“当然,”我说,“不过,这得取决于你对所谓的事实是如何定义的。”
他深吸了口气,然后一一看看我们每一个人。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眼里模糊的泪光。
“我相信你也知道全部的事实了吧?”
“为了我的孩子的利益,也为了我们国家的利益,我作为首席候选人,决定退出选举。”他说。
“嗯?”我应声道。
芭比已经把烟送到了两唇之间,可现在又把它拿了下来。她看着克莱尔和我。
“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事实摆在我们四个眼前。”他先看看克莱尔,然后芭比,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不过还在不停用餐巾的一角按脸颊——在眼睛尽下方,深色的眼镜片后面。“保罗?”他向我这边转了过来,看着我: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担忧,不过我很怀疑他究竟是在担心人,还是担心他赛吉·罗曼的政客身份。
“亲爱的克莱尔,”她说,“亲爱的保罗……你们得让他恢复理智。求求你们告诉他,他不能这样做。告诉他,他真是完全疯了。”
赛吉清了清嗓子,肘部枕在桌上,两边都是香草冰激凌巧克力酱,手指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