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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向我的妻子眨眼示意,她也回眨了一下。

可是,如果诚实一点,我真的有兴趣那样做吗?我们真的有兴趣那样做吗?我向克莱尔望去,在同一时刻她也望着我的眼睛。她的嘴角边挂着一丝外人看不出的微笑,不过确实是微笑,嘴角附近还有肉眼无法察觉出的抽搐。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看不见的抽搐的含义了,而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克莱尔也不觉得有任何插手的必要,跟我一样。我们不会做什么把这两个争吵的人分开,相反,我们会尽一切所能让其愈演愈烈,因为这才是此刻最适合我们做的事。

“芭比,求你了……”——不是赛吉说的,而是芭比自己。她在用一种夸张造作的语调学赛吉讲话,把他演得像个哭哭啼啼、吵着要冰激凌的孩子。他这会儿不该再这样哭闹呀,我想着,看着挂在鼻子上的冰激凌,他已经有冰激凌了呀。我差点笑出来,克莱尔一定看到了,所以向我摇摇头,又眨眨眼示意。现在别笑!她的眼神在说,不然会把一切都搞砸的,我们就会变成出气筒,争吵就会结束的。

在每一场家庭纷争中——在斗争和战争中也一样——总会有一个时刻,双方或其中一方可能会让步,使情况不再继续恶化下去。眼下就是这样的时刻了。我迅速地想了一下,我最好该怎么做。作为家庭成员和用餐同伴,我们的角色早已被设定好了,该参与调解,说些安慰的话,让争吵的双方可以重新相互靠近。

“你简直是个胆小鬼!”芭比喊道,“在你妻子觉得这甜点恶心得无法形容的时候,你该为我撑腰,而不是只想着你自己的面子,想着别人会怎么看你,你的朋友会怎么说!托尼奥!托尼或者安东对他来说一定是太普通了,听上去太像花椰菜和豌豆汤了!”她把餐巾扔到桌上——太重了,因为它碰到了酒杯,酒杯翻倒了。“我再也不会来这儿吃饭了!”芭比说。她已经停止了喊叫,但她的声音仍旧可以传到四张桌子开外的地方。很多人的餐具从手上掉落了下来,更加抑制不住要往我们这边看,不过要想不看还真是不可能。“我要回家。”芭比说,现在已经轻一些了,几乎重新回到了正常的分贝值。

赛吉似乎也意识到了逼近的危险。他向桌子倾了倾身子,轻声说道:“芭比,求你了,我们现在先到这儿吧,下次再继续讨论。”

“芭比,”克莱尔说着向她伸出一只手,“亲爱的……”

“是谁先开始用粗鲁的语气说话的?”芭比反问道,“嗯?是谁开始的?”她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我探了探四周,周围的桌子上已经朝我们转过来了好多脑袋。这当然是很有趣的事啦,一个与我们未来的首相同桌的女人提高了嗓门。

克莱尔的时机掌握得堪称完美。出于赞赏,我向我的妻子笑了笑。红酒在桌子上漫开来,大部分都流向了赛吉。我的哥哥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害怕红酒滴到他的裤子上,然而他向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什么也不怕,”赛吉说,“我只是很讨厌你这样粗鲁地对待一个人。我们才不要做这样的人。那个男人只不过是在做他的工作罢了。”

“我也没有兴趣再这样闹下去了。”他说。

赛吉看看我,但我很快躲过了他的眼神。我的哥哥对遗传性有多少发言权呢?啊,对了,在他自己的孩子身上倒还可以——他自己的骨肉。可是对博呢?什么时候,人们才能承认,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承认,他身上有些东西明显是从别人那里继承来的呢?从他留在非洲的亲生父母那里。还有反过来:赛吉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与他的养子的行为划清界限呢?

我们三个人都看着他。他把餐巾从腿上拿下来扔到桌上。我看到冰激凌已经开始融化,一条香草小溪已经沿着杯壁流了下去,到达了玻璃杯的底部。“我失陪一下,”他说,“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啊,你害怕了?”芭比打断了他,“你害怕下次突然没有位子留给你了?”

他向我们的桌边跨了一步,然后又回来了。“很抱歉,”说着,先看看克莱尔,然后又转向我,“很遗憾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我希望我们马上,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讨论我们原本必须讨论的事。”

“芭比!”赛吉插了进来,“好啦,我不认为你可以这样做。我是说,这儿我们常来,还从没有——”

其实,我原本希望芭比又爆发起来,把什么东西砸向他的头,一边叫道:“好哇,你走哇!走哇!走了才好呢!”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老实说,还真让我有点遗憾。这本来该是个多完美的丑闻啊:一个著名的政客,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餐厅,他的妻子还在后面大喊大叫,说他是个笨蛋、胆小鬼。这件事就算永远不会见报,也一定会像野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然后几十个、上百个,谁知道,也许成千上万的潜在选民都会知道,这位政客就是赛吉·罗曼,这个跟你我一样的男人,也会有很普通的婚姻问题,像所有人一样,包括我们。

克莱尔也笑笑,不过我知道,这不是打心眼里的笑。

问题是,夫妻争吵是会让他失去选票呢,还是也许会给他带来新的选票呢?也许夫妻有争吵反而让他显得更加人性化,不幸福的婚姻会更加拉近他和选民的距离。我看向他的冰激凌,又一条小溪流到了杯底,并到达了桌布。

“你看到他瞪人的样子了吗?”芭比说着,把手伸过桌子,抚着克莱尔的手,“你看到他听到他老板的名字之后立刻就让步了的样子了吗?”

“气候变化啊。”我说着,手指着我哥哥的甜品。我有种感觉,现在最好是随便讲一个什么无聊的笑话。“你们看见啦,不是危言耸听的。真的是如此!”

“芭比,好啦。”赛吉恳求着,此时的声音里也荡着一些怒气。

“保罗……”

“先生们,那是个什么榆木脑袋呀!”芭比叹道,生气地抹平餐巾上刚才甜点放过的位置,好像要把碟子可能在那儿留下的痕迹都抹掉。

克莱尔看了我一眼,又转向芭比——芭比在哀号,当我追随着我妻子的眼神移动方向时,我看到了。刚开始还是无声地哭,只有肩膀在微微抽动,可不一会儿就听到了第一阵抽泣。

最后,餐厅主管终于还是从桌上拿起了那一小碟东西。“我马上回来。”他喃喃自语着,迅速消失了。

在某些桌边,人们又停止了用餐。一个穿红色衬衫的男人向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年纪大一点的女士(他的母亲?)倾过身子,好像在窃窃私语:不要马上看,那里的那个女人在哭——他一定在说类似的话——赛吉·罗曼的妻子……

米歇尔也一直不喜欢甜的餐后小吃,我在想。以前他还小的时候,如果餐厅的服务员用冰激凌或者棒棒糖来引诱他,他一定会摇摇头。如果那时候他想要什么小吃我们让他吃就好了,可是教育这事也是回不了头的。这是存在于我们基因里的东西。没错,找不到别的方法来表达了。如果我们基因里有什么遗传的因素,那么就是它决定了我们俩对甜点的反感。

赛吉还没有走。他站在那儿,手撑着椅背,犹豫不决,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把说过的话付诸实施,在这一刻,在他的妻子哭泣时。

赛吉把手垂了下来,露出一丝哀求的眼神,当他看着芭比时,又说了一声:“亲爱的……”

“赛吉,”克莱尔说,眼睛没有看向他——甚至头都没有抬,“坐下。”

“你在傻笑什么?”芭比问。

“保罗。”她握起我的手,拉了拉,而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她的意思:让我起身,好让她坐在芭比身边。

“亲爱的……”赛吉试图调解,但是很明显,他没法很快反应过来该说点什么,他又对餐厅主管笑笑,同时抬起两手,手心向上,摆出无可奈何的姿势,意思是:“这些个女人哪,有时候连我也搞不懂她了。”

我们俩同时站了起来。当我们从对方身边经过时,克莱尔又抓起我的手。她的手指圈住我的手腕,飞快地捏了一下。我们的脸相距还不到十厘米,我比我妻子高不了多少,只需要微微一倾,就能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里——此刻我抑制不住地想念。

“这倒没必要,”餐厅主管很快说道,“我自己会跟托尼奥说,而且我肯定厨房一定能给您换一份甜点。”

“我们有个麻烦。”克莱尔说。

“托尼奥”就是那个穿白色翻领毛衣的男人,我猜,就是餐厅老板,在门口亲自迎接过他们的人,因为他是如此荣幸能有罗曼这样的人物光顾他的餐厅。

我没说话,只是短短地点了点头。

“这事你别管!”芭比对赛吉吼道,“也许我们得把托尼奥叫来,既然要换一个甜点这么难的话。”

“关于你的哥哥。”克莱尔说。

现在我最想马上回家,跟克莱尔一起,或者也可能一个人。如果现在可以让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我真的愿意为此付出。从水平的角度我能更好地思考。我会再次好好思考今晚发生的事,如人们常说的,我会让这些事在脑子里再过一遍。

我在等着,看看她是不是还有更多的话要说,可是很明显,她觉得我们俩在桌边站得太久了,于是,她强迫自己走了过去,在哭泣的芭比身边的位子上坐下。

是我点的奶酪,因为我不喜欢甜的甜点,小时候就不喜欢。可当我瞟到盘子时——尤其是盘子的空处时,一阵强烈的疲倦感向我袭来,这种感觉我已经尽力听任它一整晚了。

“怎么样,一切都还满意吗?”

整整一秒的安静。这一秒里,我又垂下了视线,似乎觉得有那么一会儿谁都不看,是最明智的选择。因此我望着自己的盘子,更准确地说是望着那三小块还未碰过的奶酪,每一块的旁边,餐厅主管的小指都停留过。他很详细地讲解过这是何种奶酪,可我真的没怎么听懂。现在的这个盘子比起盛前菜和主菜的盘子,销量肯定更好,不过最吸引人眼球的还得算盘子里的空洞。也许为了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空洞,这三小块奶酪才被放了上去,角对着角。

我转过身,看到了穿白色翻领毛衣的男人的脸。托尼奥!因为赛吉已经把他的椅子推了回去,重新坐了下来,而我还站着,所以他很可能是特别对我说的。不管怎样,一定不是因为身高的差距——他比我矮一个头——才让我觉得他的体态有些奴颜婢膝的感觉:他站在那儿,稍稍前倾,手搭在一起,头微侧着,这样他的眼睛就从斜下方看着我——久得超出必要。

“哎,没关系,我很乐意把这黑莓一起消灭咯。”他用手摸着肚子,先向餐厅主管,然后向他的妻子笑着说。

“我听说,甜点的选择有点问题,”他说,“我们很乐意按您的心意为您换一种。”

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次序。芭比在我左边,赛吉坐她对面,克莱尔在我对面。我只需要把目光从盘子中向上一抬就能看到她。克莱尔也回看我一眼,眉毛翘起。

“也是自制的吗?”我问。

“什么!你现在给我拿上这碟东西立刻消失!”我在心里骂道。这真是又一件闻所未闻的事。在任何一家普通的餐馆,或者应该说:在欧洲的任何一家正经的餐馆里,除了荷兰,一个服务员或是餐厅主管,是绝对不会想到要跟客人争论的,而是严格恪守此信条:“客人满意了?好,马上退下!”当然,时时处处都有挑剔的客人,都有吹毛求疵的无赖,对菜单上的每道菜都要问个究竟,完全不理这是需要掌握一定烹饪知识的事实,还要打听什么长扁面和波伦亚细面两种意面有何区别”。对待这种人,当值的服务员完全有理由一拳挥在那问题不断、任性挑剔的嘴上,指骨该狠狠捶在上排牙齿上,让它们从齿根处断裂开来。得从法律上规定,当值人员在上述情况下有权采取紧急防卫措施。不过现实情况往往刚好相反。这些人什么都不敢做,嘟哝千遍“劳驾”,只为要一个盐瓶。吃起来像甘草的深棕色的四季豆,只有咬不动的腱子和软骨搅在一起的焖肉,不新鲜的小面包涂上长绿斑的奶酪做成的所谓的奶酪面包,荷兰饭店里的吃客总是默默地在嘴里嚼碎这一切,然后吞下去。当服务员稍后过来询问饭菜是否合胃口时,他们还边用舌尖舔着牙缝里的纤维和霉菌,边点着头说,嗯,味道很好。

“请再说一遍。”

“比这更美味的黑莓您在别处是找不到的了。”餐厅主管说。

这位餐厅老板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耳朵上方剩下的几根头毛修剪得小心翼翼。他那有点棕过头了的脑袋从白色的翻领毛衣中伸出来,好像一只乌龟从它的装甲里探出头来一样。

我看到赛吉已经开始摆弄他的餐巾了,把其中一个角弄到嘴边一个假想出来的污渍处,并擦掉了它,与此同时还在寻找着与芭比的眼神交流。赛吉为自己点的甜点,是香草冰激凌加巧克力酱。也许芭比的行为让他感到难堪,不过不难想到的是,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任何的拖延了。他现在就要吃甜点!我的哥哥总是在甜品单上寻找满世界都有的甜点,香草冰激凌加奶油啦,烤薄饼淋糖浆啦,他就知道这些。有时我会想,这可能跟他的血液里的含糖量有关。是他的血糖值,在最不恰当的时候把他丢在南美大草原不管。不过也与他明显的缺乏想象力有关。这样看来,冰激凌与里脊肉排都是同类货色。然而让我极为吃惊的是,在一家如此高雅的饭店的菜单上,竟然也会出现这种最普通的甜点。

先前在赛吉和芭比踏入餐厅时,我就已经注意到他让我想起一个人,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几年前,跟我们家隔着几栋房子,住着一个男人,也是这种类似的卑躬屈膝的姿态。他可能比“托尼奥”还要再矮一点,没有妻子。有一天晚上,米歇尔回到家,手上拿着一堆唱片,问我们还有没有唱片机,那时候他大概八岁。

自餐厅主管把甜点摆到我们面前以来,她第一次抬起头看着他。“我知道自己点了什么。但我现在不想要了。我要您把它拿开。”

“这些唱片你从哪儿弄来的?”我问他。

“可这是您点的呀。”

“从布瑞瓦尔德先生那里,”米歇尔说,“哎呀,他肯定有五百多张!这些我可以自己留着。”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会把碟子推开,她却退后了一大截,为了与这失败的甜点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

把这个隔了几栋房子的矮小的单身男人的脸,和“布瑞瓦尔德”这个名字对上号,我是花了一点时间的。米歇尔说他们经常去他那儿,好几个住在附近的男孩,去布瑞瓦尔德先生那儿听老唱片。

“我不要吃这个。请您拿走。”

我还记得我的太阳穴突然开始跳动,开始是出于害怕,然后变成了愤怒。我问米歇尔,同时尽可能地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常,当男孩们听唱片的时候,布瑞瓦尔德先生在做什么。

“您是说?”餐厅主管说。

“就那样。我们坐在沙发上,他总是有很多花生、薯片和可乐。”

“这东西我不要吃。”在他开口的时候她说。

晚上,当夜幕已经降临,我按响了布瑞瓦尔德先生的门铃。我没有先请求让我进入,而是把他推到一边,径直闯进了客厅,确认所有的窗帘都已经拉上。

我注意到芭比是如何好奇地打量那碟子的。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失望——在餐厅主管解释的过程中,转变成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几周之后,布瑞瓦尔德先生搬走了。我印象中最后的画面就是,这些男孩子在装着唱片碎片的箱子里翻来翻去,想找找还有没有未损坏的唱片。这些箱子是布瑞瓦尔德先生搬家前一天放到街边的。

他用小拇指指向棕色的酱上几处不平坦的地方,这酱,我认为太稀了——对一个“芭菲”而言,可能比故意的还要稀,已经穿过黑莓之间的缝隙滴到了碟子底部。

我看着那个“托尼奥”,一只手紧握着椅背。

“这黑莓是我们自己的花园产的,”餐厅主管解释道,“这道芭菲是用我们餐厅自制的巧克力酱做的,这儿还有优质的杏仁碎,混合了磨好的胡桃粉。”

“溜吧,你这脏货!”我说,“溜吧,否则我很快就要失去自制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