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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他立刻认出来了,那天郑三去厂里询问过赵冬梅。他看着郑三,一副这么巧的神情:“这不是……”

“别买这家的,都沤烂了。”一个声音突然在他旁边低声响起,他转头一看,是提着两条鱼的郑三。

“是我,头天咱们才见过,这也太巧了。”

人山人海的一条农贸小街上,啤酒厂的办公室主任戴着厚厚的眼镜,提着一个篮子在小街上的众多摊位前看看这个、翻翻那个,他拿起一块姜,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这样的巧遇,让两人打开了话匣子,聊了好一阵子。

丁战国点点头:“我替你打听了。油坊街那边有个棺材铺子,虽说价钱贵了点儿,不过东西不错。走,我陪你看看去。”

聊完后,郑三浅浅地笑着和他挥手告别。

李春秋想了想才说:“说得是。我都没顾得上操这个心,都这几天了,还有地方卖吗?”

等办公室主任一转身,郑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脸色阴沉沉的。

“一口棺材总得有吧?总不能一直躺在太平间里。”

他已经确认了李春秋给啤酒厂打电话的事,他几乎可以断定,在二道河子向公安报案的人,就是李春秋。虽然没有十足的证据在魏一平面前摊牌,但他与李春秋的恩怨,已经深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

“冬梅没有什么朋友。我这儿也不想搞得……”李春秋心里有些不快。

丁战国开着车,目视前方。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冷,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服最上面的扣子,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春秋说:“往后,你怎么想?”

“一宿没睡吧?想开点儿,先把人送走了再说。”

“什么?”李春秋对他突然的发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春秋“哦”了一声,接过去:“谢了啊。”

“昨天晚上在医院,见姚兰了吗?”

“丧葬费。”

“见了。”李春秋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什么?”李春秋看了看,没明白。

“姚兰这人还是不错的。这事要是换了别人,幸灾乐祸还来不及,是吧。依着她的性子,肯定什么都不说。”

“算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给。”随后,丁战国递给他一包钱。

李春秋沉默着,一声不吭。

“一开门就来只苍蝇,你说呢?”

“我估计,你就算今天回去,她也肯定会给你开门的。”

陈立业前脚刚出门,丁战国就看向李春秋,小声地说:“今天怎么都挂脸上了?”

李春秋看着前方,过了会儿才说:“过一段时间吧。”

他笑嘻嘻地说:“老婆再怎么换,孩子总是自己的。哈。”说完,他开门走了。

突然,丁战国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丁战国和李春秋都站了起来,准备送他出门。陈立业忽然站住了,回头说:“年底了,学校也没事,我晚上倒是能空出来,你们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去家里找我,啊。”

李春秋见他打喷嚏,又看他缩脖子的样子,问:“你是不是病了?”

“人命?”陈立业一愣,然后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也不早说,你看看。快聊你们的,我这儿还傻呵呵地坐着唠闲话呢,走了走了。”

丁战国用手揉了揉鼻子:“可能着了点凉。没事。”

丁战国立刻会意了,一脸愧疚,接着话:“都是公家那些事,人命卷在里头,实在是没办法。”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家棺材铺的门口,这家棺材铺正是丁战国昨夜在地图上圈出来的那家——祥和棺材铺。

李春秋这才把茶杯放到桌上,说:“陈老师,丁科长有点儿急事找我,咱们要不就……”

丁战国把车停好,咳嗽着,从车里下来,把大衣裹得更紧了。李春秋也从副驾驶室里走了出来,两个人一同走了进去。

陈立业又笑了:“不过没关系,这还有我呢。明年开春上了学,保准他俩一样强。”

一进棺材铺,老板便立刻迎了上来:“两位吉祥,您坐,我去倒水。”

丁战国回头看了看李春秋,李春秋低着头没搭腔。

“不了,急,有现成的棺材吗?”丁战国一口回绝。

“别给我戴高帽子。孩子好不好,离不开家长的配合教育。都是我教出来的,怎么李唐才考七十多分呢?”

“楠柳柏松,咱这儿啥都有。”老板熟门熟路地说着,然后带着俩人往后门口走去,“都在后院,两位跟我来。”

“那是您教得好。”

老板将后门的棉布门帘一挑,带着丁战国和李春秋走进了后院。后院的空地上,摆着几口还未刷漆的棺材。

“孩子喊妈,该夸得夸。丁美兮的期末考试两门都九十分,不该夸吗?”陈立业板着脸,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老板走上前敲着其中的一口:“看看这口,上等的松木,瞧这板子,多厚实。您要是看得上,现在就上漆,最多一天就干透了。”

李春秋不言语,只管低头喝水。

丁战国缩了缩脖子,看向李春秋说:“你多看看哪。”

丁战国赔着笑:“是是,全靠您了。那孩子太虚荣,不经夸,夸多了她就上天了。”

“这方面我也不太懂行。老丁,你……”李春秋有些含糊,他转脸一看,丁战国在微微哆嗦着,他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这是?”

“为了孩子,都是为了孩子。刚才我还跟李大夫夸美兮呢。”陈立业“嘿嘿”地笑着,然后把钱小心地揣好。

“我怎么了?”

李春秋勉强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你怎么在发抖啊?”李春秋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受累,您受累。”丁战国故作恍然大悟地说,他又看看李春秋,“陈老师这也太辛苦了,是吧?”

“烧吗?”丁战国自己也摸了摸。

丁战国顿时明白了,一时间又有些尴尬,递也不是拿也不是。他还愣在那儿的时候,陈立业已经笑着把钱接了过去:“学费。下学期的学费。李唐这不是发烧了嘛,我跑跑腿儿,来取一趟。”

“你赶紧的,去医院,现在就去。”李春秋突然想起什么,“从这里往东,两条街外面就有一家,是个俄国人开的。快去,别拖着了。”

纸包里,一小沓钞票安静地躺在里面。

丁战国点点头:“那你先挑着。我去开点儿药就回来。”

丁战国的手最快,赶在陈立业之前捡了起来,直接就把纸包打开了。看到里面的东西后,他一愣。

“用不用我陪你去?”

陈立业的脸色为之一变,李春秋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

“小咳嗽小感冒,不用那么惯着。”丁战国摆摆手,说完往外走去。

陈立业伸着胳膊往过递茶,丁战国起身去接,就在两个人一递一接间,“啪嗒”一声,从陈立业的兜里掉出来一个东西。三个人齐刷刷往地上看去,是一个纸包。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对面的一家旅馆里,一张街道的地形图被平铺在桌子上。冯部长、林翠和几个侦查员围在桌子四周,看着这张地图。

丁战国看看李春秋,再看看陈立业,赶紧站起来接过茶杯:“能喝能喝,我这肚子什么都能往里倒,我来我来。”

冯部长拿着一支红色铅笔,在伊万诺夫私立医院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用笔尖指着那个圈说:“这是中心点,所有的布控都会围着这个地方进行。医院开门以后,目标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出现,也许很早,也许很晚。记住他的特点:咳嗽和哮喘。”

李春秋沉着一张脸,不让座也不倒水,自顾自地坐下来,只管喝水。陈立业反客为主,提着暖壶给丁战国找杯子:“哎,这儿有。李大夫的红茶能喝吧?”

之前曾盯梢灰色居民楼的那个侦查员站在一边,说:“来医院看病的大都是这种人,万一认错了,会打草惊蛇。”

一瞬间,之前那个猥琐的陈立业又回来了,言谈举止、眼神气质,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分毫不差。

林翠在一旁补充:“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昨天夜里已经都做了一遍演练和补救。我们要把守住这一带的所有路口,发现可疑者之后,先不要动。等他从医院里出来以后,再在远离医院的路口进行秘密排查。”

陈立业连忙说:“孩子都不在,补啥课,家访,小小的家访。”

林翠一边说着,一边用红笔将地图上医院附近的路口一一标注。

丁战国看看他,再看看李春秋,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怪。他的目光停在桌上的作业本上:“这是,补课?”

冯部长看了看手表,说:“医院九点钟正式开门。还有十分钟,分好路口,马上出发。”

陈立业看上去似乎没想到他会来,一丝慌乱从脸上闪过:“哎,丁科长啊,早早早。”

说完,他越过林翠的肩头,看向玻璃窗外的马路对面。那里矗立着一座三层洋楼,洋楼的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匾:伊万诺夫私立医院。

说话间,他走了进去:“您也在啊。”

早上九点,挂着“伊万诺夫私立医院”牌匾的立柱旁边,两扇大门已经打开了。

丁战国看见前来开门的李春秋明显带着情绪,有些不太高兴,注意到这个细节之后,他一眼就瞥见了坐在里面的陈立业,有些惊诧:“陈老师?”

远远地,一个穿着棉袍、戴着眼镜的老者正慢吞吞地走来。路滑,他拄着一根拐杖,走得缓慢而小心,老者慢慢走过了一个路口。

站在门外的是丁战国。李春秋立刻转成了一张不悦的脸,走过去打开了门。

这时,一个戴着棉帽子的年轻人迎面走了过来。他走到老者身边的时候突然用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大爷,有点儿事儿得问问您,请上车坐一会儿好吗?”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两人对视了一眼。

老者有些不明白:“你是?”

陈立业看看他,说:“如果能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选择军统。”

年轻人朝他掏出一个证件:“政府的人。”

他有些黯然地说:“那个死在咖啡馆门口的人,他在迈进特训班的那一天,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丁战国已经将车开到了伊万诺夫私立医院附近,他抱着方向盘,不时地吸着鼻子,一路开着。

李春秋有些感慨:“赵秉义当初费尽心血,把名单上的这批人种在哈尔滨,就是为了对付日本人。谁知道十年以后,都成了腾达飞手里的棋子。”

透过前挡风玻璃,他看见了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是一个不错的位置,可以观察到前方和左右两条岔路的情况。他确定了之后,慢慢把车停了下来。

“这个秘密的谜底,只能落在腾达飞一个人身上了。”

从左至右,丁战国一点点地扫视着街道上的每一处细节。

“炸弹、地图、日本人,还有这些消失的潜伏者,这盘棋实在是太大了。”李春秋沉思着。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路边停了一辆灰蒙蒙的轿车,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了,还有几个小贩在沿街叫卖着,一切正常。

陈立业把纸包掖到了外衣的口袋里:“如果知道那个日本人的底细,或许能对这件事有所帮助。”

丁战国一边看,一边伸手打开了固定在右前方的车载步话机。他拿起耳机,凑到耳边倾听着,步话机里传来了一阵噪音……

“看来还是晚了一步。”说完,他从身上摸出一个纸包,递给了陈立业,“这是我设计的六棱炸弹的图纸,未雨绸缪,能了解多少你就了解多少。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找别的信息。也许等所有的信息都拼凑完整,就能知道那些人去哪儿了。”

他用手指转动着步话机调频旋钮,眼睛依旧谨慎地观察着街上的情况,耳机里传来的仍然是忙音。

“所有人都消失了。”

街道上,行人和摊贩依然如故。

“一个都没找着?”李春秋一脸惊讶。

丁战国警惕地看着窗外,一只手继续执着地调着旋钮。

陈立业了解地颔首,转而有些惋惜地说:“名单虽然都译出来了,但名单上的人都不见了。”

距离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不远处的丁字路口,一辆停着的轿车里,年轻的侦查员把车门打开:“没问题了大爷,谢谢您理解咱们。”

李春秋点点头:“对。十年前刺杀腾达飞的时候,死在酒楼里的那个人。那年,赵冬梅才十二岁。”

说完,他把老者搀下了车。

“你的教官?”

坐在驾驶座上的另一个侦查员,拿起了步话机的通话器。

“设计那套密码的人,就是她父亲,赵秉义。”

丁战国继续调着频道,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渐渐放松了一些,正当他要把手中的耳机放下去时,耳机里突然有声音传了出来。

这完全出乎陈立业的意料,他一脸意外地看着李春秋。

他马上把耳朵凑到耳机旁边,只听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说:“六号呼叫一号,目标已排除,目标已排除。”

“那组数字,是赵冬梅的生日。”

“一号收到,请继续观察。”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听出来了,是林翠。

“那串数字没错,它是密码本的最后一道锁,名字全都对出来了。”

丁战国惊呆了,他端详着手中的耳机,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声音。顿了顿,他放下耳机,四处张望着,目光定格在了街道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亭上。

李春秋用手搓了搓脸,急切地问:“名单上的人译出来了吗?”

他下车走了过去,进了公用电话亭,沉着脸拨通了电话:“表舅,是我。今天的生意谈不成了,有债主堵着门不走啊。”

李春秋走过去,把门打开,是陈立业。进屋后,陈立业把一个作业本放到桌上,从一旁搬来了一把椅子,坐下来。

他环顾着四周,对电话那边的人说:“客人怕是带不出来,债主是个大户,人挺多的。对,对。好,我知道了。”

突然,一阵敲门声吵醒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倏地一下子睁开。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神色阴郁地走出了电话亭。

翌日清早,晨曦从赵冬梅家的窗户里挤进来,照亮了整个屋子。李春秋靠在椅子上,沉沉地睡着。

此时的李春秋,依旧待在祥和棺材铺的后院里。

郑三不经意地看着李春秋,脸上的表情甚是微妙。

后院的空地上,戴着厚厚手套的伙计抄着一把油刷,从一个坐在柴火灰烬上的小桶里蘸着油漆,在棺材板上刷着。

他知道,赵冬梅临死之前的一系列动作,已经让魏一平对他产生了怀疑。刚才的一番话也透着对他家人的威胁,所以,他必须让妻儿尽早地离开哈尔滨。

老板在一边对着光线看着,对伙计说:“这儿再补两刷子,太薄了。”

“谢谢站长。”李春秋尽力振奋地挤出了几个字。

李春秋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三天前,我给南京打了电话,今天回复来了。他们同意三十儿晚上,任务全部结束以后,离开哈尔滨的时候,你可以带着老婆和孩子。”魏一平望着李春秋,“去南京定居。”

“嘚,嘚,嘚……”

李春秋没说什么。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附近的人行道上,一个身穿破旧大衣、头戴毛线帽子的老头,拄着一根竹子制成的拐杖缓慢地行走,偶尔咳嗽一声。

魏一平叹了口气:“一个你没见过的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提了,好吧?”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出现在了斜对面一辆肮脏轿车中的侦查员的视野里。

听到李春秋这么问,正在开车的郑三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李春秋,而李春秋仍然目视着前方。

侦查员一只手摘下了步话机的通话器,说道:“三号呼叫一号。看到一个可疑的人,六十多岁,戴一顶毛线帽子。”

“那就是说,是误伤了。谁开的枪啊?”李春秋说得很平静。

已回到车内的丁战国从耳机里听到了这句话,接着耳机里又传来了林翠和三号侦查员的声音。

魏一平尽可能诚恳地说:“冬梅的死是个意外。一个意外开的头,一个意外结的尾,很遗憾。”

“盯住他的行动方向,随时报告。”

听到赵冬梅,李春秋眼神暗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明白。”

魏一平看了看李春秋,他正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难得。都是为了那只黑色的老虎,你一样,我也一样,冬梅也一样。”

丁战国一边听着耳机里的对话,一边左顾右盼地寻找他们提到的这个人。蓦地,他看见那个和他们描述一致的老人,正从那辆肮脏汽车的后面走了过来。

“您交代的东西还没做完,在家不方便。”李春秋没有看他,说话的声音也不高。

丁战国死死地盯着那个老人,老人手中拄着一根竹制的拐杖。他忽然想起腾达飞和他说过的话:

“怎么没在家里住啊?”魏一平看看李春秋,语气关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明天会把自己包裹得多严实,你记着,他有老肺病,哮喘,超不过三分钟还会咳嗽。还有,和我见面的时候,他会拄着一根枣木的手杖。”

李春秋有些意外,但还是钻进了车里,和魏一平一起坐在了后排座上。坐在驾驶室的郑三将车子发动,平稳地开着。

想到这里,丁战国松了一口气。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目光转向了那辆肮脏的轿车。

是魏一平。

这时,老人在路口向右拐去。

刚刚走到车边,车窗就突然摇了下来。黑暗中,一个男人忽然在背后叫了他一声:“春秋。”

随后,耳机里传来了三号侦查员的呼叫:“一号,他向右拐了,已经出了我的视线。”

他一脸欣慰地继续前行,从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旁边走过。

丁战国盯着那辆肮脏的汽车,他明白了,在那辆车里待着的正是三号侦查员。

他知道自己再多说一个字,或许就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只需让姚兰知道,自己还会回到她的身边,这就够了。知道姚兰已经答应带着孩子提前离开哈尔滨这个消息,已经足以让他欣慰了,他只希望他们母子能够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五号,能看到他吗?”耳机里,林翠的声音传了出来。

出了家门,李春秋没入了刺骨的风雪中。他穿着皮鞋,“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上,孤独地往前走。

“已经看到了,很清楚。”

姚兰眼睛里的光,倏地被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

“三号原地待命,五号继续监视。”

停了会儿,李春秋突然轻轻地说:“回去以后,告诉爹,初一中午烫好酒,我一定回去。”

丁战国看见他的正前方,那个老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远远地看去,老人慢慢地走着,在路过一个旧书摊时停住了,他弯腰拾起一本书翻看着。

姚兰也站了起来。

丁战国一边听着耳机,一边看着正前方,他飞快地在脑子里琢磨着。

“她有苦衷,我也是。等过了年,有机会,我再给你讲这个故事吧。”说完,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远处,老人倚着竹杖还在翻书。耳机内,林翠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目标到什么位置了?我好像看不见他了。”

姚兰静静地听着,有些似懂非懂。

“他在一个旧书摊的前面。”

“我和赵冬梅的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很诚恳地说,“她也不是你想得那样的女人。”

远处,老人放下手里的书,继续向前走。

姚兰望了望他,没有说话。

耳机里,五号侦查员马上说:“他继续向前走了,一号,你很快就能看到他。”

李春秋看看她,主动说了一句:“是我自己有事。公家的,推不掉的事。”

正在这时,丁战国好像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他马上发动了汽车,朝老人开了过去,车离老人越来越近了。

姚兰眼睛里的光顿时黯淡了,她彻底没有再往下聊的意愿了。

这时,耳机里,再度传来了林翠的声音:“看见了,我看到他了。”

顿了顿,李春秋才说:“镇上就那么一家邮局,路又远,你告诉爹,别老去打电话了。”

丁战国开着汽车,匀速地超过了老人。他快速地向两旁观察着,很快,他发现这条道路左边矗立着一座二层的楼房,在楼房一个临街的窗口前,一个女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姚兰看着他,那双眼睛像长着一双手,拼命地向他挥舞,希望他说出一句挽留或者同行的话来。

丁战国继续向前开着,来到医院大门口的另一侧街道。他把车停到了路边,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五十了。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

丁战国把外衣脱下来,将里衬翻了出来,重新穿在了身上,这是一件双面都能穿的衣服。他又从后座找出了一顶棉帽子,扣在头上,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径直进了伊万诺夫私立医院的大门。

见李春秋有些诧异,她又补了一句:“我爹昨天又来电话了,说都安顿好了,就等着初一和你喝酒了。我跟他说,你要出差,所以年前我就先带李唐回去了。”

林翠所在的旅馆二楼房间里,门窗紧闭。她站在窗前,往下看着。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竹杖老人,只见他朝伊万诺夫私立医院门前走了过去。

良久,姚兰抬眼看看他:“我们可能过两天就回去了。”

林翠拿起通话器,说:“六号,目标马上就到你那边了。注意隐蔽。”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在这沉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响。

竹杖老人继续往前走,他慢慢抬起头来,原来,他是长春保密局的行动组长伪装的。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情况,走进了医院。

“好多了。”

医院门口,患者进进出出。

李春秋看看她:“你呢,头疼病还犯吗?”

不多会儿,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在路边停下。

“睡觉前,用热水烫烫脚。”

车门打开,一根枣木手杖戳在了地面上。

“还那样。”

随后,一双穿着棉鞋的脚踏在了地上。下车的是一个老头,他戴着一顶貂皮帽子,穿着青色棉袍,外边还罩了一件棕色绸缎面的棉坎肩。

“睡得怎么样,还失眠吗?”

这才是向庆寿。

“还行。”

他的嘴唇上方粘了一缕假胡子,一下车,他就咳嗽了几声,向医院门口走了过去。

“红茶,给你买的。”姚兰见他喝了一口,说着,顿了顿,她问:“胃最近还疼吗?”

向庆寿佝偻的背影同样被林翠看在了眼里,她对通话器说:“一个穿棕色棉坎肩的人,刚刚进了医院,严密注意。”

“男孩子,犟点儿有时候不是坏事。”说着,李春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一层的候诊大厅内,挂号窗口外面排着一溜儿长队,还有一些患者坐在长椅上,等着叫号。

“他像你,犟。”

向庆寿从门口走了进来,一个等着叫号的、穿着皮夹克的小伙子瞟了他一眼,向庆寿也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那个小伙子。

李春秋点点头:“我要是他,也会这么做。”

行动组长则面无表情地坐在候诊大厅的角落里。

坐在身旁的姚兰见他没说话,主动说:“是李唐。前天我在厨房做饭,做好了饭我去叫他,才看见相框被他摘下来了。照片也让他给撕了。”

向庆寿眯着眼睛分辨了挂号和取药窗口,随后走到挂号窗口前的队伍末尾,开始排着。

姚兰给他倒了杯热茶,李春秋接过去,捧着冒着热气儿的茶杯坐在了沙发上。

这时,丁战国从候诊厅的一侧走了过来。他的手指捏着一根细细的针头,在路过排在取药队伍末尾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身边时,他不易察觉地抬了一下手,用针头扎了下孩子,本来还在母亲怀里熟睡的小孩突然大哭起来。

二人来到了客厅,气氛有些沉闷。

而丁战国已经站在了挂号队伍最末端的向庆寿身后,他的眼睛看着别处,借着孩子的哭声,小声说:“先生,我是腾先生的朋友。医院被包围了,到处都是找你的人。”

姚兰顺着李春秋的目光看去,知道他在看什么。

向庆寿眼睛看着另一个方向,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我暴露了吗?”

看够了,李春秋退了一步,他正要转身往外走,不经意中瞥见了床头上方的墙,原先在那里的嵌着结婚照的相框不见了,只留下了发白的墙面。

“暂时还没有。但医院附近的每个路口都被封锁了。你现在还不能走。”

姚兰看着这一幕,心里感慨万千。

“有办法脱身吗?”

李春秋进来后,站在卧室门外,久久地凝视着自己儿子那张熟睡的脸。

丁战国悄声说:“马路对面有一个旅社。第二层左数的第五个屋子里有个女人,是他们的负责人。她或许是唯一能带你们离开这儿的人。”

这间卧室曾经是李春秋和姚兰的,自从李春秋从家里搬走以后,李唐就一直睡在他的位置上。

向庆寿一脸平静,随后,他忽然转过身,客气地对丁战国说:“我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回来,还站在您前头。”

卧室里,李唐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丁战国点点头。

说完,她转身走向楼门,正要进去的时候,李春秋在她身后问了一句:“孩子呢?”

向庆寿离开队伍,向走廊里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姚兰看了看他,说:“那你路上小心点儿。”

一直坐在一边,等着叫号的那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也随之站了起来,跟了过去。

李春秋依然沉默着。

祥和棺材铺的后院里,地上的棺材已经被刷好了漆。李春秋看了看表,有些心不在焉。

“还进来吗?”姚兰又问了一句。

老板朝李春秋走了过来,客客气气地说:“漆好了,您瞅瞅看行不行?”

李春秋什么也没说。

李春秋回头看了一眼,说:“不好意思,我去找一下刚才那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到了家门口,姚兰先站住了,她看了看李春秋:“谢谢你送我回来。”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一楼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穿皮夹克的那个小伙子走了进来。

暖黄色的路灯下,李春秋和姚兰并肩走着。从医院出来后,李春秋还是带着满面哀伤送姚兰回了家。

他站到了一个小便池边上,一边慢慢地解着腰带,一边转过头去看。在他的身后,是一排关着门的隔间,他看见其中一间的门缝下面,有一双棉鞋露了出来。

寒冷的夜,风雪刺骨地刮着。

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长春保密局的行动组长走了进来,他站到穿着皮夹克的小伙子旁边,冲他笑了笑。

微微发抖的丁战国举起了那盆已经接满了冰水的脸盆,一咬牙,劈头盖脸地将那盆冷水朝自己身上浇了下去。

候诊大厅内,等待挂号的队伍慢慢往前挪动。丁战国依旧排在队尾,随意地观察着候诊大厅里的人。

他身后,一扇窗户竟然一直开着一道缝,风夹着雪星子,从外面“飕飕”地吹了进来。

忽然,候诊的长椅上,一个中年男子蓦地站了起来,从他的神色上看,丁战国猜测着估计是出了什么事。只见那个中年男子快步向卫生间走去,随后另外两个“患者”也站起身来,匆匆地跟了过去。

卫生间里的丁战国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水龙头关好,隔着门说:“再等等,很快,爸爸这就出去。”

丁战国看着他们的背影,从排队的队伍里抽身出来,直接向医院的大门口走去。

门外,睡眼惺忪的丁美兮迷迷糊糊地站在门口,说:“爸爸,我要上厕所。”

咣,卫生间的门一下子被猛地推开了,几个侦查员先后冲了进来。

丁战国看见了,隔着门问:“美兮?”

穿着皮夹克的小伙子靠坐在墙角,脑袋垂着,已经不省人事。

丁战国在一边等着,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儿出现在了门外。

卫生间的窗户被打开了,风呼呼地吹了进来。

他脱光衣服,站在卫生间里,拿起脸盆放在水龙头下,再轻轻拧开了水龙头,顿时一股冰冷的水从里面流淌了出来,由上而下,流进脸盆里。

第一个冲进来的侦查员冲到窗口往外一看,只见窗外的地上,扔着一个棉坎肩和一顶貂皮帽子。

收回思绪,丁战国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走向了卫生间。

侦查员火速对着步话机说:“一号,一号,目标伤了我们的人,已经逃出了医院!重复一次,已经逃出了医院!”

……

步话机那端,待在旅社的林翠急了,她抓起通话器,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就在她的一只脚刚刚迈出去的时候,一把乌黑的手枪迎面顶在了她的脑门上。

“真看病,也是真接头。这么看,倒也合情合理。”

林翠被枪指着,只能听着对方的吩咐,按照他们的意思一步步地从旅社的后门走了出来。

“也好。不过你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他明天会把自己包裹得多严实。你记着,他有哮喘,超不过三分钟还会咳嗽。还有,和我见面的时候,他会拄着一根枣木的手杖。”

她走得不快不慢,行动组长握着枪走在她身后,再后面,是已经脱掉帽子和棉坎肩的向庆寿。

“能不能这样,我先去。您先不要着急露面。等我确认了现场以后,您再出来。”

林翠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腾达飞说:“上午十点。我在候诊大厅里等着,他会来找我。”

三个人拐进了一条小巷。

……

行动组长的脚步加快了,他用枪口顶着前面的林翠。林翠被他顶着只能也同样加快了脚步,这让三人的速度相对快了不少。

圈完,他想起晚上和腾达飞的会面。

林翠飞快地想着对策。而巷尾,丁战国悄然拐了进来,远远地跟上了他们。

丁战国继续浏览着,找了一会儿后,他又圈住了一个地标:祥和棺材铺。

林翠所在旅馆的二楼房间,房门被一众侦查员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侦查员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灯下,丁战国用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很快,他在地图上找到了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他用红色铅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圈。

一个小伙子眼尖,发现了地上一枚细细的发卡。他蹲下身,将它捡了起来,之前盯梢灰色居民楼的侦查员看到这根发卡,说:“这是一号的。”

丁战国家,卧室的桌子上,摊着一张哈尔滨市区的地图。

他看看大伙儿,又说:“是她故意留下的,她还活着。”

“根据金秘书的说法,他每次出门都会粘假胡子,更何况现在这么冷的冬天,看脸反而不如听声。他有严重的哮喘,走不出五步路就会咳嗽。这一点,他怎么都掩盖不了。”

说完,他们连忙先后冲出了房门。

冯部长一脸郑重:“你放心,义不容辞。向庆寿的照片什么时候到?”

大批侦查员拎着手枪从旅社里跑了出来,街道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有行人看到这个场景,纷纷跑开。

高阳看看他俩:“我来这儿,是搬救兵来了。现场的情况,你们更有经验。”

李春秋此时刚好走了过来,看到这个场面,一下子站住了,他一脸疑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白了。”冯部长和林翠对视了一眼。

旅馆后门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向庆寿他们三个人继续往前走着,眼看就要走出这条小巷了。

高阳明白他的意思,摆了摆手:“不不,你误会了。向庆寿的案子是军管会的领导督办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密。我们从驻地部队的侦察连调来一批同志,他们昨天就已经到位了。毕竟是长春的特务头子,我相信,他们和我们一样小心。如果现在再布控,用的还是熟面孔……”

走在最前面的林翠仍然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她开始走得稍稍慢了些,行动组长意识到她在故意放慢脚步,立刻打开了手枪保险威胁她,走在最后的向庆寿也死死地盯着她。

半晌后,冯部长说:“向庆寿的事,你放心,社会部不会留一分的力,需要的时候,我自己也可以去。不过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不用市公安局的力量呢?李春秋的情况,我也向你做了通报。是不是……”

林翠咬了咬牙,快步走出了巷口。就在走出巷口的一刹那,林翠突然轻声喊了一句:“有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

身后的行动组长下意识地将枪口对准了前方。前面,一个人都没有。

高阳点点头:“我们联系了江苏地下党,有人已经帮着他们脱险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林翠一下子敏捷地抓住了枪,拼尽全力扣动了扳机。

林翠的眼睛微微有些红:“他的家人安全了吗?”

乒!

没有人说话,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一声枪响。

冯部长面孔上的神色有些复杂:“也再没有比这个更完美但也更残酷的计划了。”

林翠死死地抓着行动组长的胳膊,任凭行动组长怎么想挣脱她也不放手。两个人贴身纠缠在一起,向庆寿一时间无法插手。

“向庆寿的气管有老病根子。日本人还在的时候,他就在伊万诺夫那里开药,那时候,那里还是个诊所。他试过很多地方,都治不好他的哮喘和咳嗽。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病情加重了。真看病,真接头,再没有比那里更完美的见面地点了。”

突然响起的枪声,让几个正在附近搜查的侦查员愣在了原地。瞬间,他们反应过来,朝着枪响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为什么金秘书断定,向庆寿一定会到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冯部长问。

而在附近另外一条小胡同里的李春秋,听到枪声后,也马上朝着枪响的方向跑去。

“兵不厌诈。”这一下,林翠全明白了。

女人的力量终究还是比不过男人,行动组长的枪口再一次顶到了林翠的头上。

高阳接着说:“就在金克俭暴露的前一天,他将自己所写的那张‘黑虎计划之内容,已从其他渠道获取——’的字条塞进了一棵老槐树的树洞里,然后又故意在自己住处的抽屉里放了几张银行汇票,再在被捕后拒不交代,直到向庆寿用他家人的安危威胁时,他才说出了假的交接点,也就是那棵老槐树,让向庆寿看到了那张字条,信以为真。他知道向庆寿多疑,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向庆寿一步一步走进他下的套,最终亲自赶来哈尔滨。”

“开枪,别犹豫。”林翠平静地说。

林翠一下子愣住了。

向庆寿一下子抢过那把手枪,死死地顶着林翠:“你以为我不敢吗?!”

“除了家人的安危,还有他自己的生命。”高阳一脸郑重。

“你敢,开。”

说到这里,冯部长似乎明白了,一旁的林翠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什么代价?”

向庆寿咬着牙,狠狠地盯着林翠,放佛都能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能打开‘黑虎计划’突破口的方法。”高阳叹了口气,“他给我发了份电报,我看了他的计划,简洁有效、合情合理。从理论上看,它无懈可击。但是要完成它,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太高了。”

行动组长怔怔地看着两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短暂的沉寂之后,行动组长突然转头拼尽全力向巷口冲去,他跑了。

“为什么?”林翠一脸不解。

向庆寿的脸都白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随时都会开枪。

“长春保密局铜墙铁壁,厨房真不太好进。前前后后,我总共找了三个厨子,都没能进到最后一道门。所以后来我没再找厨子,找了个瓦匠。房子还没盖好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砌进去了。”高阳顿了顿,继续说,“我们的同志,金克俭,一直潜伏在向庆寿身边,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长春保密局苦苦寻找关于‘黑虎计划’的线索,但时间越来越紧,我们还是一直没什么发现。更糟糕的是,六天前,也就是腊月十六那天晚上,我们掌握了可靠的消息,金克俭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我第一时间向他下达了撤离的命令。但是,他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乒”,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行动组长奔跑的脚步声陡然消失了。

冯部长的眼睛直发亮:“高局长,这可是盘硬菜。哪儿找了个好厨子,炖出这么一道大餐来?”

听到这声响,向庆寿知道行动组长已经被击毙,他的一张脸已是铁青。

“向庆寿?”林翠很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远远地,丁战国从巷尾跟了过来。他看见向庆寿推搡着林翠,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冯部长和林翠一脸震惊,这让他们都没有想到。

他微微叹了口气,想了想,转身拐进了另一条四通八达的小巷里,这是一条和向庆寿与林翠走的那条路平行的近路。

一见到他们,高阳就把向庆寿已经亲自来到哈尔滨的事情知会了他们。

在这条平行的小巷里,丁战国走得很快,他脱掉衣服,重新翻回了正面,再把衣服快速穿上。

陈立业走后,冯部长和林翠快步走向了社会部大楼的一号会议室,坐在里面等待他们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长高阳。

丁战国快步往前走着,迎面一个挑着挑子的剃头匠边吆喝边走了过来。

“嗯,我会和他说的。”说完,陈立业转身出了门。

擦身而过时,丁战国不小心碰了一下剃头匠,随后,他的右手里就多了一把剃刀。

冯部长点点头,然后走到他面前:“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黑虎计划’。那批潜伏特务之所以集体突然消失,很简单,他们要准备开始动手了。现在,唯一能找到突破口的,就是李春秋了。”

他单手将剃刀慢慢打开,随后向左拐了一个弯,跑到了前面的小巷口,等着。

陈立业见他们还有事,起身站了起来,说:“你们先忙,我先走了。”

向庆寿押着林翠出现了。

说话之际,桌上的电话响了。林翠过去接起来,听了一句,马上转头对冯部长说:“他到了。”

丁战国低着头,快步朝他俩走了过去,与向庆寿错身而过。

冯部长蹙紧了眉头:“因为‘北教场’三个字,就要杀一个人。这个地图里,到底藏着多大的秘密?”

就在这错身而过的一刹那,向庆寿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突然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就因为她看见了地图,保密局对她下了手。”陈立业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复杂,有些惋惜,还有些许愤恨。

林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奇怪地看着他。

林翠和冯部长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这时,李春秋从一个巷子口转了出来,他远远地看见向庆寿慢慢地,“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陈立业顿了顿,说:“她死了。”

而小巷口的向庆寿,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肋下,有一丝鲜血慢慢地渗了出来。

“还能往下跟吗?”

丁战国看着转头看向自己的向庆寿,脸上是一种微妙的神情。他伸出左手大拇指,掏了掏耳朵。而他右手中的剃刀,干干净净。

“是他妻子——赵冬梅。”

向庆寿一头栽倒在地,他身下,大片大片的鲜血涌了出来。

“李春秋看见的?”冯部长挑了下眉。

远处的李春秋,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别别别,只要我不用道歉,就行啦。”陈立业深感欣慰,脸上扬起了一个笑容。说完,他又补了一句:“还有个事。腾达飞手里还有个日本人。好像在帮他绘制一份地图,不过现在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只知道上面有个地名,叫‘北教场’。”

向庆寿出事后没多久,魏一平新公寓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魏一平走过去,拿起电话,听见里面说了句什么,脸色一下子变了:“你再说一次?向站长?”

“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李春秋这个人是可靠的。我向你道歉。”

林翠一路感谢着丁战国,和他一起回到社会部。

陈立业看着他。

此刻,林翠坐在会议室的一张桌子前。她把一杯水放在丁战国面前,特别诚恳地说:“丁科长,你再觉着是客套话,我也得说,真的,要不是你,我过年都没法回去给爸妈磕头了。”

挂上电话,转身对陈立业说:“老陈哪。”

整个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桌子上还放着纸笔。

此刻,冯部长正在办公室里接着电话,他对电话里说:“就是这个意思。叮嘱好监视魏一平的两个同志,一切以小心为重。”

丁战国坐在桌子后面,也很诚恳地说:“咱俩实话实说,要再来一次,我也不一定就那么准。死马当活马医了,不是我的本事,是你造化大。不说了,这事不说了。”

“您说,他是真哭还是演戏啊?”

虽然很感谢丁战国的救命之恩,但还是要对他进行例行问话。林翠拿起桌子上的笔,说:“等问完该问的话,我还得和你聊聊,那一刀太神了。”

魏一平沉默着,没说话。

她拧开笔帽:“我们这边必要的程序,多理解啊。你怎么会在那儿?”

“在呢,姚兰陪着他,听说……”郑三有些不无嘲讽地说,“听说还哭了。”

“碰巧了。我本来在旁边陪着法医科的李大夫订棺材。”

他刚刚挂上电话,魏一平就问:“还在医院吗?”

与此同时,市公安局高阳办公室里,李春秋和高阳也面对面坐着。他们面前,同样摆着一份纸笔。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郑三走过去,把电话接起来,等对方说了些什么,他才说:“嗯,好,知道了。”

“上午的时候,你和丁战国在一起?”高阳只管低头记录。

“这两天,隔壁的租客换了,对面又多了一个馄饨摊儿,有这么巧吗?”魏一平面无表情地迎上他的目光。

“对。他带我去了一家棺材铺。我看他发烧,就劝他去附近的医院看看。”李春秋答道。

郑三回过身来望向他:“小贩们耐冻,都是想挣点儿过年的钱。这个点收摊儿,也说得过去。咱们是不是有些太多虑了?”

“那家医院的地址,也是你告诉他的?”

“够晚的啊。”客厅里没有开灯,魏一平在一片黑暗中冷笑了一声。

“对。哈尔滨稍微大一些的医院,我基本都熟悉。”

“他们走了。”郑三看着他们的背影,淡淡地对魏一平说道。

……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楼下马路对面,一对衣着臃肿的两口子刚刚收摊儿,他们把馄饨摊儿收拾到一辆小车上面,推走了。

做完例行记录,李春秋出了高阳的办公室,一路往法医科走去。

寒冷的夜。清冷的月光下,郑三站在魏一平新公寓的窗户前,用手指勾开了窗帘的一角,从缝隙里向外望着。

他一边走一边回忆向庆寿死去时的场景,他忽然想起丁战国在袭击了向庆寿后,下意识地用拇指掏了掏耳朵的动作,这让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冯部长明白他的意思,摆了摆手,说:“不。还没有到动他的时候。”

十年前,火车站酒楼上,杀害了赵秉义的男子,也在杀害他之后掏了掏耳朵,这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但和常人不同的是,一般人都是小拇指,他是用大拇指。这个动作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李春秋一直记得。

陈立业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魏一平……”

莫非……

冯部长叹了口气:“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带着猜测,李春秋加快了脚步。他推开法医科的门,径直走到电话前,拨通了几个号,说:“市公安局法医科,麻烦帮我安排一次尸检。对,现在。”

林翠说:“他们以各种理由离开了家和单位,单个看,每个人都合情合理。只有一个一个地去发现这么多意外的巧合,才会发现这些人的破绽。”

说完,他立刻出门,朝市医院赶去。

“这么说,名单上所有的人都失踪了?”陈立业蹙起了眉。

市医院手术室。

冯部长摇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绝大多数特务都是在我们破解密码本之前就消失了。最后这一个,应该是在消失前使用的常规性迷惑手段。”

手术台上,向庆寿的尸体赤裸裸地展现在李春秋眼前。

“莫非是行动泄密了?”陈立业的脸色很难看。

已经换上手术服、戴着口罩的李春秋拿着一把手术刀,对着向庆寿的尸体,切了下去。

林翠吸了口气:“这个人很狡猾。我们进去之前,房间里开着一个电炉子。保险丝被他换成了低功率的细丝,时间长了,保险丝被烧断,整个屋子都会停电,我们在外面看,还以为他刚刚熄灯。”

瞬间,暗红色的血液溅在了李春秋的手术服和口罩上。

“可是熄灯的时候,你们不是还在楼下吗?”

在看到切开的尸体的一瞬间,李春秋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我们到那儿之前,人已经跑了。”

果然,和当年的赵秉义一样,向庆寿的肝脏也被切成了两半,手法部位,分毫不差。

“他发现你们了?”

李春秋震惊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难道杀死他们俩的凶手真的是同一个人——丁战国?

林翠点点头。

寒夜,清冷的月光照着哈尔滨郊外的一座墓园。月光下,一块刻着“郭长河之墓”的墓碑前,丁战国静静地站着,他对身边的腾达飞说:“当时就一条路,我也只能那么走了。”

“人都跑了?”陈立业不解地望着她。

腾达飞不无感慨地说:“命啊。向庆寿到头来,还是栽到了自己的气管上。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怨不得你我。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哈尔滨。”

林翠看着他们俩人,接着说:“我们找到最后一个地址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整整一晚,灯都亮着。我们一直等到了零点五分,灯才熄了。等熄灯后,我们赶上去时,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床铺是空的,沙发上是空的,椅子上是空的,只有一个取暖的电炉子支在地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有被翻动过。”

他看着丁战国:“上面也通知了魏一平。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也许在保密局的眼里,你已经超越了高阳,成了他们的头号敌人。”

冯部长听着林翠汇报的情况,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陈立业则在一旁不停地小口喝水。

“这么大的行动,高阳事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透露。如果他是针对我,那我还真得需要来自魏一平的一些恨意。”

最后是梨园剧场。他们到达剧场后台的时候,戏班班主正急得满头大汗的找人救场。这时他们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也就是即将上演“时迁”这场戏的演员,昨天夜里就带着相好的退房走人了。

腾达飞转头看着他:“他怀疑你了?”

其次是杏林药材铺。他们打着买药材的幌子去找账房先生算账。却只来了掌柜,一提到账房先生,掌柜就满脸头疼地说,账房先生前天一早门还没开就走了,留了个条子说舅舅出了事,连工钱都没结就走了。

丁战国抿了下嘴角:“也许是保密级别的限制,我只能这么希望了。”

首先是美林理发店。白天,林翠一行人中的其中一个侦查员伪装成顾客等着理发,只见一个小伙子急匆匆地从里屋挑帘出来,拿着推子和围胸的白布径直走了过来。侦查员见来者是个学徒,便询问他师傅在哪里。伙计一边往他身上罩白布,一边说师傅家里老人闹病了,昨天晚上刚刚回了关里。

“记住,不管任何时候,一旦有危险,马上撤出来。我宁肯那只黑色的老虎夭折,也不愿意把你搭进去。”

在二人的注视下,林翠有些唉声叹气地向他们回忆起了今天搜查的具体情况。

“还没到那一步。我手里还有一些人,他们都是日本人时期留下来的,姓过苏也姓过日,谁有奶就管谁叫娘,是时候把他们钓起来做道菜了。高阳要是愿意吃,就证明他还信任我。该喂他几只小虾米了。”丁战国嘴里喷着白气,继续说,“反倒是李春秋,也成了一颗摸不透的炸弹,也许哪天我还在睡觉,它就响了。”

冯部长皱着眉头看着她,陈立业则在一旁焦急地等着她的下文。

“他到底是什么底牌?”腾达飞蹙着眉头。

听到这个消息,陈立业瞬间如释重负,但林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看,她接着说:“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

“说实话,我也有些摸不清了。”

林翠望着陈立业和冯部长,说:“我们派出了所有的人,按照从密码本里破译出来的信息,对每个人都进行了搜索。名单确实是真的,上面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还有他们的具体情况,都是准确的。”

腾达飞呼了口气,看看他:“就剩五天了,熬熬吧。相信我,到了除夕夜那天,全哈尔滨都会放鞭炮为你庆祝。长河,你会是第一功臣。”

坐在沙发上的陈立业马上站了起来,目光里充满希望地看着她:“怎么样?”

“叫了那么久的丁战国,听到我自己的名字,反而陌生了。”丁战国感慨了一句。他有些开玩笑地说:“其实丁战国这个名字挺好听的。至于郭长河,就让它永远躺在这里吧。”

社会部,林翠一脸凝重地快步穿过大楼走廊,一路来到了冯部长的办公室门口,她甚至连门都没敲,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流芳百世的事情,不能将就。等着吧,哈尔滨改姓的第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做一块墓碑,立在这儿。它会告诉人们,躺在里面的才是丁战国。而真正的郭长河,为党国建立了多么荣耀的功勋。”腾达飞说得十分郑重。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黑暗里,丁战国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

咔嗒,门锁开了。

长春郊外的公路上,两道车灯刺破了黑暗,一辆吉普车顺着公路一路开到了一处山脚下,停了下来。

侦查员用手电筒照着门锁,林翠抬眼看了看门牌上的数字,点点头,另一个侦查员立刻动作敏捷地捏着一根细铁丝过来,将铁丝伸进了锁眼,上下轻轻地活动了几下。

两个特务把戴着手铐的金秘书从车上拖了下来,带到一边,摁在了地上。另一个特务拔出一把手枪,对准了金秘书的后脑。

三个人借着手电筒的光圈,在黑暗中摇晃着向上移动,无声无息地快步走上楼。到二层后,侦查员把手电筒照向墙壁,借着月光,三个人穿过走廊,来到之前亮灯的那个把角的屋子门前。

金秘书跪在地上,面容毫无畏惧之色。

三个人悄无声息地下了车,来到了居民楼内。黑暗中,一个侦查员打开了一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瞬间照亮了狭窄的楼梯。

乒!

话音刚落,包括林翠在内,车里坐着的三个人瞬间都把手枪掏了出来。

一声枪响,金秘书应声倒地。

林翠看了看手表,命令道:“动手。”

他的脸上带着一片荣光。

这时,这栋居民楼背后停靠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一个紧盯着那扇窗户的侦查员突然转过头来,对坐在后座的林翠说:“终于睡了。”

远在哈尔滨市公安局的高阳,在得知金秘书牺牲的消息后,背对着门,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

忽然,这盏灯也熄灭了。

安静的办公室里,他的肩膀不断地微微耸动。

夜已经深了,寂静的夜色中,一座灰色的居民楼矗立着,远远看去,整栋楼几乎都陷在黑暗里。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几乎都睡下了,唯独二层最边上的一扇窗子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没人知道,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