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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突突突,突突突——”车上,丁战国拧着钥匙打火,使劲踩着离合,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掌柜给指了路,李春秋一行三人道了谢,便再度回到了车上。

丁战国故作奇怪道:“见鬼了,离合怎么回不来了?”

“‘仁和永’,不算太远。”

“怎么了?”李春秋探过身去。

“那家铺子在哪儿?”李春秋脸上露出了一丝光。

丁战国下了车,把头伸到座位下面看。

听到这个消息,李春秋和小李相互对视了一眼。丁战国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小李的头出现在他上方,他也瞅着,眼尖嘴快:“那儿那儿,掉了一根螺丝,看见了吗?”

掌柜摇摇头:“我这儿只有苏绣。蜀锦偏贵,全哈尔滨只有一家做它的买卖。”

“什么时候颠掉了?”丁战国埋头找着。

“您这儿卖过吗?”李春秋接着问。

“找着了吗?”李春秋问。

他把老花镜摘下来:“四川产的好东西。”

丁战国站起身看着他:“车昨天在你手里的时候,离合器没什么事吗?”

柜台后面的掌柜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睛,看着那根蚕丝:“蜀锦。正经八百的蜀锦。”

“没有啊,一直好好的。”李春秋有些疑惑。

说完,几个人踏进了绸缎铺。一进铺子,李春秋就拿着那根丝线,询问掌柜:“掌柜,这种缎子,您知道吗?”

丁战国开玩笑似的说:“你也进了一趟山哪?螺丝都颠掉了。等着吧,我去配个新的。”

李春秋和小李往绸缎铺走去,李春秋注意到丁战国还没跟上,他刚一转身,丁战国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抬头看着绸缎铺的匾额:“进去吧。”

“那边就有家卖五金的,你歇着,丁科长,我去吧。”说完小李就要下车。

驾驶室的车门也打开了,丁战国却没有下来,车里,他飞快地把身子探到驾驶座椅下面鼓捣了几下。

“你知道什么型号的?”丁战国立刻反问了一句,小李一脸不知道的神情,随后丁战国关上车门,摆摆手,朝五金店走去。

丁战国听到他的叫声,将车靠边停住,李春秋和小李先后下了车。

丁战国的脚步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他匆匆地走进了五金店,趁李春秋他们不注意,又从五金店溜了出来,一路走进了一处有些隐秘的电话亭,警觉地四下看看,摘下电话,拨了几个号,对着电话里说:“是我。有麻烦了。”

“停停停。刚才就有一家!”小李眼尖地叫道。

二道河子镇的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陆杰从一边的路口走了过来,他穿过马路,往不远处的一个破旧火车站走去。

一个挂着“公和利”牌子的绸缎铺子突然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

他刚穿过马路,一辆黑色轿车就从他身后飞驰而过,轿车穿过小镇,向远处驶去。

离开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李春秋一行人来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他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见外面一排鳞次栉比的店铺。

那辆车上,郑三坐在副驾驶位上,啃着一个煮熟的苞米,问彪子:“这是个什么地方?”

郑三将右手一直放在腿上,他手里,还抓着一把上了膛的枪。

彪子头也没回地说:“二道河子。”

轿车继续往前开,郑三坐在副驾驶位上,沉着一张脸看向车窗外面。车后座上,一个又高又大的胖子坐在那里,他的旁边胡乱地堆着几件厚厚的棉大衣。

那边,陆杰已经来到了那个破旧的火车站。

这两口子不明白怎么回事,坐在驴车上,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县城和小镇里常见的小车站,绿窗白墙,生着一个大号的炉子,唯一的售票窗口前面,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

郑三从副驾驶室的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那个村妇,见不是赵冬梅,他挥了下手,坐在驾驶室的彪子挂起了挡,将车开远了。

嘴里哈着白气的陆杰走了进来,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吱的一声,一辆黑色轿车从他们身后飞快地开了过来,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突然戛然而止,驴车上的两口子吓了一跳。

青砖灰瓦,砌筑精细,这是一家历史悠久的知名商号——“仁和永”绸缎庄。

车的后座上偏腿坐着一个围着头巾的村妇,赶车的是她的男人,一个戴着翘脚毡帽的村汉。

丁战国开着满身都是泥泞的吉普车朝这家商号过来,停在了这家绸缎庄的门口。

哈尔滨东郊外,一辆驴车颤颤巍巍地走在一条公路上。

他第一个从车里开门出来,下了车后,便朝两边看了看,整理了一下手套,往绸缎庄里走去。

驾驶室,丁战国扫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妙。

和之前在“公和利”绸缎庄门口的忐忑相比,此时此刻的他信心在握,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车开动了,坐在后排的李春秋细细琢磨着:关上大门,上了车,拉着尸体,他会去哪儿?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春秋和小李也跟了进去。

“把那个杀人的神秘者想象成你自己,你就都会知道的。”

屋子里,一匹匹绸缎满满当当地挂在墙上,像方才在“公和利”绸缎庄一样,李春秋递给了掌柜那根蚕丝,询问掌柜。

小李明白了:“用脚。腾不开手,一脚把大门踹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绸缎庄掌柜是个清瘦的人,他拿着那根蚕丝,凝神看着。小李凑在他身边,探头瞅着。李春秋和丁战国则一前一后错着身子站在他们旁边,等着。

李春秋看着窗外:“你去试试看,扛着一个死人,这么冷的天,还得着急去埋尸体,你看看你怎么关大门?”

“没错,是蜀锦。整个哈尔滨,就我这儿有卖的。”掌柜很确定地说。

后视镜里,小李的碎嘴子开始发问了:“刚才大铁门上的那个脚印,你们啥都没说,到底怎么个情况?”

“您好好想想,什么人来买过,您见过他吗?”李春秋期待地看着他。

丁战国把钥匙插进锁孔,有意注意了一下脚下的离合器,看了一眼,这才拧着钥匙把火打着。

掌柜额头微微有汗,他看了看站在李春秋后面的丁战国,丁战国一脸平静。

话这么一说,小李只能乖乖应允,他走到后面,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是不是就在这几天,有人来买过一匹?”李春秋又问了一句。

没等小李说话,丁战国又补了一句:“你开得慢不说,还颠,我这屁股都麻了。今天给你上个驾驶课,好好学着。”

“没有。”掌柜摇了摇头。

小李带着疑惑,走到驾驶室门口,刚要伸手去开门,丁战国便一只手拽住了门把手:“我来开吧。”

掌柜脱口而出的这两个字,让李春秋有些失望。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李春秋看了一眼大门上的脚印,小李也看了过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脚印如此明显,李春秋和丁战国却什么都没说。

“两个月以前就断货了。再往前,我就记不清楚了。”

说完,李春秋率先出了门房。有了这个发现,小李一脸止不住地兴奋,他们和丁战国三个人先后从大门里走出来。

小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茫然。

听他这样一说,丁战国的面孔开始有些发白。

“谢谢。”顿了顿,李春秋道了谢,然后看看丁战国,两个人先后向门外走去,小李也赶紧跟了上去。

李春秋的眼睛闪闪发亮:“哈尔滨卖这种东西的地方没几家,咱们现在就去查一下,兴许就能找到买绸缎的人。”

走到门口的时候,丁战国有意无意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掌柜。掌柜已经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了,虚弱地靠在了当作屏风的木墙上。而在一墙之隔的后屋里,一个身穿黑色棉袄、戴着灰色棉帽子的人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手枪,枪口指着的,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自己捂着嘴的掌柜的妻儿。

丁战国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李春秋此刻拿着的这根丝线,正是从他送给门房的那块缎子上掉落下来的。

离开了绸缎庄,丁战国开着车,李春秋坐在副驾驶位上,小李一个人坐在后面,打着盹儿,已经快睡着了。

李春秋点点头:“对,缎子。一个数九隆冬都不回家、腊月还在这儿熬苦挣钱的门房,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吗?”

连续的奔波和一无所获的失望,让李春秋看上去有些疲惫。他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想着什么。

“缎子。”

丁战国看着前方,说:“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苦苦寻找的东西,怎么也找不着。你明明已经看到他的影子了,可眼睛闭上再一睁开,就什么都没了。”

李春秋定睛看去,只见放大镜下,那根丝变得粗了许多。他放下放大镜,然后看看丁战国,说:“蚕丝。这是从一块还没有剪裁过的绸缎上,掉落下来的。”

“那只能时时刻刻都睁着眼,晚上也不能睡觉了。”李春秋苦涩地笑了一下。

李春秋又伸出手:“放大镜。”小李赶紧递了过去。

“但有时候,你觉得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他的时候,他偏偏又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不管是在治安科,还是现在的侦查科,多少回了都这样,我管这个叫:命。”

“这是什么?”丁战国问。

李春秋靠在椅背上,软塌塌地问:“你信命吗?”

李春秋将镊子伸进了炕沿的缝隙里,等再抽出来的时候,阳光下,能看见镊子上多了一根细细的丝线。

“说不信都是假的。还在抗联的时候,我就靠着这个活到现在的。你不信,你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吗?你只能信这个。”

小李连忙打开背着的工具箱,取出一把镊子递了过去,丁战国凑了过去。

“那你说,这个杀了门房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说话间,他似乎有所发现,头也不抬地伸出手:“镊子。”

丁战国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李春秋一边四处寻找着什么,一边低着头继续观察,嘴里说:“凶手在这之前,就已经想好怎么处理尸体了。”

李春秋侧过脸,看着他:“也许很快,不会太久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尸体呢?”丁战国看着他,“被那个人搬走了?”

丁战国笑了笑,目视前方。

“十有八九。”李春秋站起身来,丁战国也站了起来。

有意无意地,李春秋看了一眼丁战国。

“那你觉得,这个门房已经被灭口了?”丁战国问他。

整个哈尔滨,只有“仁和永”一家有蜀锦,但掌柜的却一口咬定没卖过,这不正常。每年年底都是买卖的旺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任何一个人在被询问的时候,都该去翻翻账本,或查验,或犹豫,最起码也该下意识地去想一想,但刚才那个掌柜没有这样,甚至连一秒钟的思索都没有,他的回答像是提前排练好的。门房失踪是侦查科的案子,可绸缎庄里丁战国的话偏偏很少,难道他真拿自己当局外人了?这些都不是巧合。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液体。不是血,就是尿。”说这话的时候,李春秋的目光还停留在丁战国身上。

丁战国依旧看着前方,只管把车开得飞快,经过一个地坑的时候,车突然猛地颠了一下。坐在后面的小李一下子被惊醒了,他的脑子一天都在案子里,刚才仿佛梦到了什么,醒来后下意识地大叫着:“杀人了!有人要杀人!跑也跑不了,追到家里也要把人给杀了!”

小李立刻来了精神:“留下什么?”

有人追,跑也跑不了。这句话让李春秋突然想到了赵冬梅。找不到人,魏一平绝不会善罢甘休。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了,赵冬梅还安全吗?此时此刻,她又在做什么?她到底有没有顺利地离开哈尔滨,坐到开往牡丹江的火车上?

李春秋直视着他的眼睛:“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是门房的同伙,也不想让人发现,这地上曾经留下过什么。”

小李彻底醒了,他涨红了一张脸,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看看丁战国和李春秋,把脸扭向了车窗外。

“你觉得呢?”丁战国静静地看着他。

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李春秋看到了前面的路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他开口说:“老丁,停一下,我打个电话。”

他转头看着丁战国:“但他打扫地面,又是什么意思呢?”

下了车,李春秋来到了公用电话亭。他给啤酒厂去了个电话,电话通了,李春秋马上说:“啤酒厂吗?我想找一下赵冬梅。”

李春秋点了点头:“这一片地面有点儿太干净了,似乎有人刻意打扫过。如果说,那个和门房一起喝酒的人是他的同伙,那他去擦洗桌面,清除痕迹,还能让人理解。”

“又一个找赵冬梅的?”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丁战国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盯着李春秋。他回想起,那日门房被他勒死的时候,尿液流了一地。过了会儿,丁战国也凑了过去,蹲在旁边,眼睛看着地面,在李春秋耳边问道:“你是在找血迹吗?”

李春秋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借着门口照进来的阳光,李春秋看到自己站立的这一片区域,相对于房间里的其他地方明显干净很多。他蹲了下去,细细地观察着地面,思索着。

电话里的人继续说:“她请假了,年前都不来啦,有什么事过了年再找吧。”

李春秋和丁战国都没有回答这句话。李春秋的脑子已经全扎进了这件案子中。他想了想,又低下头,看了看脚下。

“麻烦你,之前找她的是什么人?”

“我明白了。那个人一定是他的同伙。是不是?”小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你谁呀?”

李春秋点点头。

“不好意思,我是她丈夫,我们俩吵了几句,她的脾气太倔,昨天晚上就从家里走了。”

这时候,丁战国插了一句进来:“你是说,那个人走的时候,特意将自己的痕迹清理干净了。”

“哦哦,那没准儿是她哥还是谁吧,看样子挺熟的,来厂里问了我不在,还到办公室查请假单子去了。”

李春秋接着说:“还有,一个人总是坐在炕桌的哪一侧吃饭,只要习惯了,就很难改变。经常打扫擦洗的,也是他吃饭的这一端。所以很有可能的是,当时和门房一起坐在这张桌子两边喝酒的,还有一个人。”

李春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是不是挺黑挺瘦,个子不高?”

这一说,小李顿时瞠目结舌起来。

“对对,就他。”

李春秋看着饭桌,说:“你看看这桌子。虽然积着一层浮土,但是很明显,这一边要比那一边干净很多,土也要少。你们家擦桌子,只擦一半吗?”

“还有个叫陆杰的,他是不是也请假了?”李春秋追着问。

“不是吗?”小李有些心虚。

“对,前后脚请的假,条子都在一块儿呢。”

丁战国眼也不眨地看着李春秋。

李春秋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啪地一把挂上了电话,匆匆推门出去。

“你觉得,他是一个人在喝酒?”李春秋挑挑眉。

随后,他以姚兰找他为借口,丢下丁战国和小李,开着那辆吉普车,绝尘而去。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得自己跟自己喝杯酒再跑,这不是缺心眼吗?”

丁战国和小李被抛下后,直愣愣地站在路边,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不是已经离了吗?”小李一脸不可思议。

小李有些紧张:“我试试啊。这个人平时比较邋遢,喜欢喝两口。要么就是胆子太肥,要么就是个缺心眼。”

“一个锅里吃了十年的饭,哪能断那么利索。看着吧,这才是个头儿。孩子发烧家里着火,买米买面修水管子,以后找他的借口还多着呢。”丁战国撇了撇嘴,无奈地说。

小李从李春秋身侧,歪着半边身子也看向了那里,李春秋转头问他:“小李,说说看。”

小李好奇地开始八卦:“丁科长,您觉着他和姚护士,还能再复婚吗?”

丁战国目光死死地盯着李春秋,李春秋方才观察的就是他当时喝酒的那一侧。

“难说。女人多了就是麻烦。”

看了看,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小饭桌上放着酒杯的那一侧桌面,收回手,他看了看摸过桌面的手指,又重新伸出手,摸了摸饭桌的另一侧。

空旷的公路上,李春秋一脸凝重,他驾驶着吉普车飞速狂奔。

李春秋点点头,转过头再看着那张小饭桌,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头探得很近地观察。

他低估了郑三的能力,他没想到郑三能查到这个份儿上,毫无疑问,他已经把陆杰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除了小唐,没有任何人进来过。”丁战国也走近了几步,凑了过来。

此时此刻,郑三应该也在去往牡丹江的路上。现在只能祈祷郑三没有想到赵冬梅会避开哈尔滨火车站,从二道河子坐火车的计划。

李春秋忽然回过头来,说:“看这样子,现场没被人破坏过,是吧?”

但经验告诉他,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是最危险的。

小李探头探脑地在一旁看着,而丁战国则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边,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李春秋。

思及至此,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火炕边,望着放在火炕中间的小饭桌。残羹剩饭虽然被冻住了,但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二道河子附近的一条公路上,一辆拉着煤块的大马车缓慢地行走。这辆马车很宽,几乎挡住了大半个公路。而郑三他们的车正被挡在这辆马车后,从车的前挡风玻璃往外看去,半个车头都被它挡住了。

李春秋没往里走,就站在门口,环视着这间屋子,目光一点一点地掠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已经冷却了的炉灶,积满尘土的窗台,挂着蜘蛛网的墙角,地上的煤屑……

彪子在车里着急地按了几声喇叭,车把式带了带缰绳,马车向右靠了靠,好容易才让出一条车路来。

他将门房的门帘挑开,走了进来,小李跟在后面,丁战国走在最后,但他什么都没说,静静地等着李春秋的动作。

彪子顺势一踩油门,慌忙超了过去。

李春秋顺着他的方向,朝门房走了过去。

“怎么一路上净是这些拉煤的马车?”坐在副驾驶位的郑三有些不耐烦了。

而后,他又指着门口的小屋:“这间就是门房。”

“都是从二道河子的矿上拉出来的。”

丁战国带着他俩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指着前面的一溜儿厂房:“我们把人就关在那里了。越狱那天晚上,他就死在楼道里。”

“二道河子有煤矿?”郑三转过头看着他。

三个人从车里走了下来,小李走上前把大门推开。

“有啊,原先这就是个小村子。日本人挖出了煤矿,这才在铁路线边上修了个火车站。”

李春秋一行三人,坐着吉普车一路来到了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大门口,车灯闪烁了一下,火熄灭了。

一道亮光唰地从郑三脑袋里闪过,他突然大喝一声:“停车!”

赵冬梅站在屋子里,脸上写满了感慨。

彪子吓了一跳,慌忙就是一脚刹车。“吱——”轿车猛然刹住,发出刺耳的声音。

良久,两个人松开了手,陆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开门走了。

郑三盯着他:“这趟车到不到牡丹江?”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陆杰反倒手足无措了。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脑袋有一瞬间停顿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小鹿乱撞地回抱住了她。

彪子想了想,确定地说:“到。”

屋子里很安静,却带着一丝暖意,温暖了赵冬梅的心。赵冬梅看着眼前的陆杰,突然抱住了他。

郑三沉着一张脸:“掉头,往回走。”

“没关系。你喜不喜欢我都行,我就知道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刻在我骨头上了。梦里也是你,醒着也是你,要么不能去想,想了就不能活。”

四方旅社,和衣而睡的赵冬梅慢慢睁开了眼睛。

赵冬梅看着他执着的面庞,心里有一丝触动。顿了顿,她轻轻地说:“知道吗,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

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伸手抓了两件大衣盖到身上,却还是觉得冷。她耷着眼皮,摸了摸额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我不敢问。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我也不想知道。我怕我问多了,知道的多了,你就会离开我。不管出了多大的事,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陆杰看着赵冬梅,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光。

她坚持着下了地,披上大衣,开门走了出去。浑浑噩噩中,她有些虚弱地走下楼梯。一楼的柜台后面,掌柜正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说话,哑巴啦?”赵冬梅见他一直不说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赵冬梅走上前,弱弱地问:“掌柜的,我有点发烧,能不能给我点儿热水,我泡泡脚。”

陆杰站在那里,沉默着。

掌柜的眼睛还在账簿上,头也不抬地:“姑娘,不是咱懒,伙计都回家过年了,就我一个人,这一厚本天黑前都得弄完。辛苦你到后厨把火捅开,自己烧点儿吧,啊。”

“多大的事,连年都不能在哈尔滨过。冰天雪地,说走就要走,大半夜地坐着马车跟你回牡丹江。你不是傻子,肯定知道出事了。一宿一天,为什么还不问我?”

赵冬梅只好说:“后厨在哪儿?”

陆杰看看她,一句话也不说。

掌柜的手还在算盘上,他用胳膊指了指侧面的一个门洞。

赵冬梅走过来,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欠了高利贷?债主是些什么人?我欠了他们多少?为什么都要离开哈尔滨了,还这么小心翼翼地?”

赵冬梅顺着他的指向,走到后厨,升起了火。

他转身看着赵冬梅,见她正望着他,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

此刻,红彤彤的炉子里,火焰正熊熊燃烧着,一把铁壶坐在上面,壶口偶尔有水滴冒出来。

“我一句话也不说。”说完,他抄起马扎,几步走到门口,正要伸手去开门,便听见赵冬梅在背后叫了他一声:“陆杰。”

裹着大衣的赵冬梅坐在炉子前烤火,烤了好一会儿,身上暖和了不少,脸色也渐渐温润起来。

“还有,在外人面前,能少说话就尽量少说话。”赵冬梅又嘱咐了一句。

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了看,只见后厨的墙上,有一扇结满了冰花的玻璃窗。她走过去,把窗子轻轻推开,向外看去。

陆杰点点头:“记下了。”

窗外是一个后院,角落里匿着一扇不太显眼的后门。

赵冬梅走过去,帮他把皱巴巴的棉衣领子弄好:“也好,记得再买点儿干粮回来,烧饼、煮鸡蛋,什么经饿就买点儿什么。要够两天两夜吃的。慢车没个准儿,晚点是常事。”

陆杰依旧等候在买票的队伍里,只是原本排在最后一个的他,此刻就要排到窗口了。

陆杰披上一件棉衣,又加了一副手套:“不了,矿上的工人都要回家,每年年根儿都得排队。全镇子的人怕是有一半都去火车站了。”

这时,火车站售票处的门被打开了。彪子缩着脖子走了进来,他四处张望,然后从队伍的另一侧绕到了窗口,瞥了瞥包括陆杰在内的几个排队的人,又抬头看了看发车时间表,转身走了。

赵冬梅看看手表:“时间还赶得及,歇会儿再去吧。”

陆杰终于排到了窗口前面的第一个,他把几张钞票递进去:“到牡丹江的,两张。”

“知道了,再不说了。”陆杰使劲地点了点头。

郑三还窝在副驾驶位上,他看着车窗外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彪子。

“以后在陌生人面前,别说咱们的行程。”赵冬梅走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

不多会儿,彪子就走到了车边,他哈着白气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就一趟火车能到牡丹江,中午十二点半。”

“是啊。”陆杰看着她,木木地说。

郑三看了看表:“还差一个小时。别的呢?”

她转过身来,看着正坐在床边捆小马扎的陆杰:“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不用烧水,我们不洗澡,坐下午的火车就走了。”

“候车室和售票处都找遍了,女的本来就不多,好找。没看见她。”

进了屋子,待掌柜走后,赵冬梅站在窗户旁边,看了看外面,然后,她哗啦一声,把厚窗帘拉紧了。

郑三没说话,仔细琢磨着。

掌柜点点头,随手推开一个房间:“靠北朝南背风口,就是它了。”

“咱们就在这儿等着他们?”彪子问。

赵冬梅看看掌柜,说:“还是您帮我们挑一间吧,暖和点的。”

郑三斜睨了他一眼,然后看着车窗外三三两两经过的旅客,说:“这么多人,你告诉我怎么动手?”

这次陆杰学精了,他不说话,看着赵冬梅。

彪子不言语了。

掌柜带着俩人上了二楼,站在楼梯口,照着楼道一划拉:“都空着呢。你们想住哪个屋,自己挑吧。”

郑三忽然回头对后座上的胖子说:“胖子,你要是他们,现在会躲在哪儿?”

赵冬梅的手更快,陆杰话刚出口,她便扯住了陆杰的袖子。陆杰见状赶紧住了口,看了看赵冬梅。

胖子想了想:“会不会在饭馆里头?”

陆杰嘴快,说了一句:“不用,我们……”

彪子白了他一眼:“再烫上壶烧酒喝着?他们不能露面,蠢驴。”

咯吱咯吱的木板楼梯上,掌柜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伙计们都回家过年了。你们要是晚来半天儿,我也关门了。吃饭得你们自己想辙。我得盘账,实在忙不过来了。”

“寒冬腊月,还有情郎陪着,怎么也得找个旅馆烤烤火吧。”郑三解开皮夹克的扣子,把手枪塞了进去,“这么个小镇子,到年根儿了还没关门、能住人的地方,不会多,分头找吧。”

二人走到四方旅社门口,蹲在地上的掌柜连忙招呼了起来。陆杰客客气气地要了间房,掌柜丢下生了一半的火,着急忙慌地带着他们往旅社的二楼走。

三人分头行动,胖子抄着袖子,在路上走着,他一路左顾右盼。

说着,两个人往前走去。不远处的街尾,挂着“四方旅社”牌匾的旅馆门口,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蹲在地上给一个泥炉子扇烟生火。

不远处,陆杰迎面走了过来,他直直地瞅着那个从屋顶扎出的烟囱里还冒着烟的烧饼店。

“晌午十二点半。”

刚走到烧饼店门口,胖子恰巧从一边走过来,他掏出烟,上前向陆杰打招呼:“小哥,麻烦问个路。”

“几点?”

陆杰站住了,看着他递过来的烟:“不会,谢谢啊。”

“拉煤的货车多,客车少。去牡丹江方向的,只有一趟从哈尔滨开过来的慢车。”

“头一回来这儿,得住到过年,想找个旅店,咱这儿有吗?”胖子把一会儿就冻僵了的手放在嘴边哈着。

赵冬梅有些意外:“火车多吗?”

“不知道,不太清楚。”陆杰警惕地看着他。

“去哈尔滨之前,我在这儿的车站货场里干过。”

他正要走,胖子一把拉住他:“大车店也行啊。”

赵冬梅看看他:“你对这儿挺熟的。”

“大车店也不清楚。”

“起先什么都没有。要不是有两座煤矿,火车在这里都不会停。”陆杰在一旁介绍。

什么都打听不到,胖子只能斜着眼看着陆杰走进了烧饼店,这才往另一边走去。

赵冬梅用围巾遮着脸,和陆杰走在这条热闹的小街上。她看看周围,说:“这个镇子不算大啊。”

而另一边,彪子也在打听。他走在一条离四方旅社不远处的小街上,拦住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问了和胖子同样的问题。男人伸手指了指斜前方的一个方向,正是四方旅社的所在位置。

二道河子镇,一条布满行人的小街,热闹非凡。有人拎着活鸡、活鱼,有人提着米袋子,还有人扛着大肉肘子,临近年根儿,到处都是办年货的人。

彪子举手道了谢,眯着眼朝那边走去。

“是啊。谁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李春秋笑得灿烂。

后厨炉子上的那壶水已经快开了,壶口冒出来的热气儿越来越多。赵冬梅坐在炉子前的一张凳子上,昏昏欲睡。

丁战国嗨了一声:“真真假假,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战场上下棋时候用的。你骗骗他,他骗骗你。”

缩着脖子的彪子踏进了四方旅社,因为太冷,他的手一直插在大衣的衣兜里。

李春秋看着车窗前方的道路,继续说:“因为他们不能输。惧怕失败的人,都是胆小鬼。看看当年那些日本人,都说他们有天皇保佑,宁肯剖腹也不投降,都觉着自己能上天堂,全是假的。”

旅社里,掌柜还在柜台上算账,看见有人进来,赶紧跑过来招呼:“这位哥,住店啊?”

李春秋顺着他的话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身上担着这么多秘密,真正害怕的,应该是他。”

“有房吗?”彪子走过来,四下看着。

丁战国也笑了:“哪个党走得夜路多了,心一样得虚。我手里摊的事太多了,不由得你不含糊。想想看,咱们的那栋大楼里,也许就真的有一个人,在背后偷偷地盯着我们,不管我们做什么,他都能看在眼里。你想多少再周全的计划,都没用,什么都骗不了他。”

“再过两天都小年儿啦。没什么人住,可着您挑。”

李春秋转过头笑了笑:“堂堂侦查科的副科长,不好好查案子,跑到庙里去烧香拜佛,那和国民党有什么区别?”

“可说呢,整个镇子就你这儿开着,好买卖啊。”彪子哈哈笑着,往二楼的楼梯上看,“还有别人住吗?人多不多?可别太闹了。”

“命,我就这命。唉,你说这东西,也不能不信哪。忙完这几天,我得去烧烧香,拜拜。要不要一起去?”

掌柜赔着笑脸:“辛苦人挣个辛苦钱儿。除了您就一户,小两口,放心,指定清静。”

“可还是没防住。”李春秋揶揄地说。

“那就好。我晚上睡不踏实,有好点儿的屋子吗?”彪子眼神一紧,没错的话,那小两口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两次,押在局里的犯人都出了事,谁也不知道到底哪张牌出了问题。牌面上看,都清清白白的,到头来输得连裤子都找不着了,不防不行啊。”丁战国这话说得有些感慨。

他看着掌柜从钥匙轮盘里头挑钥匙,补了一句:“第一个来的肯定把好的挑走了,是不?”

李春秋看着窗外,突然说:“你说,跑这么远,就为了关一个人。他得有多重要啊,才能享受这么高的待遇?”

掌柜笑:“不至于,他们一上楼左边,给你一上楼右边,都是咱这儿最好的。”

李春秋安静地望着车窗外空旷的雪野,丁战国则有些百无聊赖地将手指头搭在面前的靠背上,一敲一敲地。

说着,就要出柜台带彪子上楼去看看,彪子一伸手拦住了他:“我能自己上去先瞅一眼吗?不好意思啊。”

小李开着车,李春秋和丁战国并排坐在后排座上。

掌柜的想了想,还是把钥匙递了过去:“行,你先相,相中了再拿钱。”

一辆满身泥泞的吉普车在公路上行驶,不一会儿便越过刻着“南郊”字样的斑驳界碑,疾驰而过。

“谢谢啊。”彪子笑得客气,右手却一直在衣兜里抄着。

赵冬梅和陆杰回身望去,不远处,有一座银装素裹的小镇。

彪子一步一步踩着木质楼梯走了上来。他轻轻地穿过走廊,站在楼梯左侧赵冬梅所住的房间门口,拿着手枪的右手终于从衣兜里掏了出来。

正在这时,马车忽然慢慢地停了下来,车把式在前头喊了一句:“到了。二道河子。”

他将枪口对准房门,同时伸手轻轻地推了推门,推不开,门已经从里面被锁死了。

赵冬梅依偎到他身上,手挽着陆杰的胳膊,紧紧地靠到了他的身上。这一系列举动,让陆杰十分激动。

彪子伸手敲了敲门,压着嗓子说:“大妹子,送水的。大妹子?”

陆杰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笑了,傻愣愣地看着她。

房里没人应声。

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赵冬梅看看他,忽然“扑哧”一笑。

彪子想了想,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往前一冲,一脚把房门踹开了,他一眼看见斜对着房门的床上被子里裹着一个人形。

陆杰也没话可说了,他一双眼睛看着前方,良久,忽然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李先生,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咱俩也不会在一起。你放心,等你的麻烦过去了,你要是还想回哈尔滨,我再陪你回去。有什么话你都别憋在心里,我这人脸皮厚,心也粗,受得住。”

“乒乒”,彪子对准被子开了两枪。然后,他走过去掀开被子,印入眼帘的却是两个枕头。

赵冬梅没有说话,冲他敷衍地笑了笑。

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刚一回头,藏在门后的赵冬梅便将一盆开水迎面泼在了他的脸上。

“没什么。我看你不说话,以为你不高兴。”

“啊——”彪子捂着脸,摔倒在地上,发出连续的闷声惨叫。

“嗯?”赵冬梅这才转过头看他。

赵冬梅迅速转身跑出了房间。

“有点儿舍不得吧?”陆杰看了看她,轻轻地问。

缓了会儿,彪子狼狈不堪地站起来。他满脸都是水滴,眼睛因为疼痛而不停地眨着。他举着枪,从房间里追了出来。他先后看了看走廊的两个方向,全都空无一人。

赵冬梅靠在他身上,没有说话,出神地望着车后蜿蜒的小路。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人影从二楼的楼梯上冒出头来。彪子没等看清,抬手就是一枪,子弹直接打透了那个人影,他慢慢地趴到了地板上。是掌柜!原来掌柜在听见枪响后,惊慌地跑上来查看,不料当了替死鬼。

心里高兴,话就多,他的嘴里喷着白气,唠唠叨叨地说:“牡丹江地方不大,产的东西可不少。山鸡狍子、野猪松蘑,要什么都有。乡下过年也比哈尔滨热闹,回去你什么都不管,就坐在火炕上,想吃啥我给你弄啥。”

彪子脸上不断有水往下滴,也有汗。他往前走,每到一间屋子前,便奋力地一脚将木门踹开,却丝毫不见任何人影。

二道河子附近小路的一辆马车上,戴着厚棉帽的陆杰脸上止不住地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他端着枪,继续往前走,直到踹到第三扇门的时候,他发现是沉的,这扇门从里面插死了。

说完,郑三把电话听筒放下,推门走了出去。

彪子退后了两步,猛地向房门踹去,没有用,房门只是晃了晃,但没有被撞开。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周围的情况:“查过了,老家在牡丹江。对,我能肯定没坐火车,我的人在车站守了一夜,没见过这个人,也没见过赵冬梅。明白,我这就动身。”

一墙之隔的木门里侧,赵冬梅已将一个柜子顶在了门的背后,自己则坐在地上,用背部顶住柜子,死死地抵着。

在陆杰家打探过后,郑三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进去拨了一个电话,他抱着电话听筒对电话那端的魏一平说:“那个叫陆杰的也不见了,我去了他家,看样子昨天晚上就没回去。走得很急,连炉子里的火都没顾得上熄。”

彪子连着踹了几脚,房门仍旧纹丝不动。他急了,对着门上一个相同的位置,连开了数枪,子弹穿过门板,将对面的玻璃窗打得稀烂。

郑三嘴角勾起一抹笑,再次谢过办公室主任后,出了啤酒厂,就往陆杰家赶去。

赵冬梅趴在地上躲过了子弹,见门外没动静了,她抬头一看,只见门板上刚刚被子弹密集射击过的地方已烂成了一个小洞,此刻正被彪子的皮鞋从外面一下一下地猛踹着。

“陆杰。”

咔嚓,门被踹穿了。

“叫什么名字?”

彪子的一只手从这个踹出来的豁口伸了进来,他上下摸索着,很快就抠住了柜子的边缘,努力往一侧挪动。

办公室主任看着他,有些奇怪他的问题,不过还是回答了他:“有啊。一个维修工。”

焦急万分的赵冬梅在屋内四处寻找着,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够制止这只手。蓦地,她看见窗户下面散落着的一地碎玻璃碴儿。

“谢谢。”郑三有些失望。他站起来,把手套戴上,往门外走去,他的一只脚刚迈出门,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问道:“对了,今天早晨,厂里还有谁没上班吗?”

赵冬梅扑过去,从床上抓起一条枕巾缠绕在手上,而后从地板上挑了一块又长又尖的三角形玻璃,将它握在了手里。

办公室主任抬起头,思索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好像没有吧。冬梅性子内向,平时也不多说话,跟谁都差不多。”

门口,彪子伸进来的手已经将柜子一点点挪开,眼看就要把门弄开了。

郑三想了想,又问:“她在厂里,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吗?”

脸色苍白的赵冬梅死死地握着尖头朝下的玻璃,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准那只手向下猛地扎了下去。

“是啊,要有事,直接去她家里吧。”

“啊——”门外的彪子突然惨叫了一声。他伸进门里的那只手,已经被三角形玻璃穿透了,就那么卡在门洞里,动也不能动,抽也抽不出去,血不断地往外冒。

郑三客客气气地坐在他对面,探头看着请假条,问:“初六呀。那等于过年前就不上班啦。”

彪子已经疯了,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对着门板盲目地连开数枪。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办公室主任坐在办公桌前,翻着请假条:“在这儿了。赵冬梅,婚假,歇到初六。”

很快,手枪击针便发出了“咔嗒咔嗒”的空响声,子弹已经打光了。

郑三带着那把乌黑的手枪,独自一人来到了啤酒厂。啤酒厂的办公室,粗砖灰墙,笨桌笨椅,看上去很简陋。

屋里的赵冬梅靠在墙上,听到了“咔嗒”声后,她猛地明白过来,赶紧跑到窗户边,踩着床铺,登上了窗台。

魏一平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张报纸裹着的东西。郑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乌黑的手枪。

她伸出手在窗台上方摸索着,很快就抓到了凸出的房檐,将身子慢慢探出窗子,扒着房檐,一点点挪到隔壁房间的窗口,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脚踢碎了窗户,奋力跳了进去。

“要是不肯回来呢?”

彪子没辙了,他动也不动地跪倒在门外面,一摊血从门的下方流淌出来,把他的鞋和裤子都湿透了。

魏一平顿了顿,说:“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接着找,哪怕追到漠河,你也得把她带回来。”

脸色惨白的彪子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只手托着自己被卡住的胳膊,眼睁睁地看着赵冬梅从隔壁房间里开门出来,往走廊的楼梯口跑去,然后绕过掌柜的尸体,从楼梯上跑了下去。

郑三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开口。

虚弱的赵冬梅咬着牙从楼梯上跑下来,她的脚刚刚触到一楼的地面,一把手枪便从一侧伸出来,顶住了她。

“你想说什么?”

是胖子。

“没有留下任何尾巴,走得干干净净。我总觉着,凭她一个人的能力,做不到这么周密。”郑三推测着。

赵冬梅一步步后退,胖子一步步往前,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楼上面:“彪子?彪子?”

“十二个小时了,她能去哪儿呢?”魏一平紧锁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上面闷闷地应了一声:“开枪,打死那个女的。”

“守了一宿,她都没有回家。”

这一刻,赵冬梅绝望了。

不一会儿,车门开了,魏一平钻了进来。他嘴上起了一个泡,神情有些焦灼,一进来就问:“怎么样?”

胖子的手指头扣到了扳机上。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一回头,看见陆杰正抡起一张坚硬的木凳,狠狠地砸了过来。胖子下意识地抬手一挡,手里的枪一下子被陆杰砸掉,甩在了一边的地上。

魏一平公寓附近的街道上,一辆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郑三坐在驾驶座上,耐心地等着。

胖子回身一脚,把陆杰踹倒在地。

李春秋笑了,笑容有些微妙。

赵冬梅奋力朝地上的手枪扑过去,胖子急了,一把拽住了赵冬梅的头发,两个人纠缠到了一起。赵冬梅的头发被他死死地拽住,她顺势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他拍了拍李春秋:“我陪你们一起去。”

胖子哀号了一声,冲着赵冬梅的脸一拳打下去,赵冬梅快速地将头闪到了一边,躲过了这一击。胖子往前一步,一把又揪住了她的头发。

丁战国将攥着钥匙的手慢慢从衣兜里掏出来,他没把钥匙给李春秋,而是捏在自己的手里:“这么大的事,别把我撂下呀,有功有劳,给我也分点儿。”

陆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枪抢在了手里,他双手握着枪,慌里慌张地对准了胖子,眼睛睁得圆圆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春秋冲丁战国张开了手:“早晨白还了。昨天你们那车还得借借,今天用完了,让小李给你擦车。”

赵冬梅冲他喊:“开枪,打他!”

小李有些兴奋,马上站起来就收拾东西,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陆杰咬着牙,对准胖子扣下了扳机。

“闲着也是闲着。这事有意思,我想再去看看。别到时候让高局长真以为我娶了个新老婆,案子上的什么事就都不管了。”

一秒过后,枪没响。

听到这里,丁战国马上接了一句:“那地方可不近。”

“打开保险!”赵冬梅着急地大喊。

李春秋站起来:“要不咱们再去一趟现场。”

陆杰懵懂地看着手枪发呆,什么是保险,在哪里?从没接触过枪的他并不知道。

“不多。都干完了。”小李木呆呆地回答他。

胖子一把将赵冬梅甩到了一边,他红着眼睛扑向了陆杰。两个人在地板上扭在一起,手枪也被他们压在了身下。

李春秋望了望小李,问:“小李,今天事多吗?”

赵冬梅愣愣地看着他们。

丁战国一下子从杯间抬起头看向他。

陆杰冲她大声叫着:“还等什么?跑!快跑——”

半晌后,李春秋忽然开口说:“要不这样——”

赵冬梅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向后厨跑去,“咣当”一声踢开了后厨的窗户,从窗户上跳了出去。

李春秋陷入了沉思。他在想,如果丁战国说的都是真的,这件事情就更复杂了。魏一平不可能,也没必要背着自己去买通门房,搞这一出失败的越狱行动,还无因无果,这不像魏一平的做法。反倒是丁战国,言谈举止都似乎非比寻常。

此刻,前堂里的胖子占了上风,他死死地掐着陆杰的喉咙,陆杰被他压在身子下面,两条腿不停地蹬着,两只手也拼命地往上抓着,不一会儿,一只手就抠在了胖子的眼睛上,拼命地抓着、捅着。

丁战国低头喝茶,他瞟了李春秋一眼。

胖子任由一只眼睛流着血,死死地掐着陆杰的喉咙。

小李抱着茶杯,看看李春秋,再看看丁战国,一脸着急地等着他们俩继续分析推理。

就在陆杰快要不行的时候,他摸到了之前被摔在地上的硬木凳。他抓起凳子冲着胖子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胖子被砸得一蒙,陆杰趁着这个空隙,双手抓住硬木凳拼尽了全力又是一砸,胖子立刻晕了。

“是啊。人命案子往往就是这样,差一步,就步步都赶不上。这事,麻烦了。”

陆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

李春秋有些惋惜道:“这么说的话,这个门房怕是找不着了。”

稍微缓过一点儿劲儿后,陆杰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后厨。

丁战国点点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昨天去了一趟桦树沟,那个门房的老家。就差一步,没能看见给他家里送钱的人。”

后厨的窗子开着,窗子外面后院一侧的后门也半开着,显然,赵冬梅已经从那里跑走了。

没等丁战国说完,李春秋就接了一句:“失踪了?”

陆杰欣喜地踩着窗沿,咚的一声,也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门房。小唐去看过了,他……”

他的脚刚一落地,整个人还没站稳,一根铁丝便突然从背后套到了他的脖子上。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的身子飞快地贴到了他的背上,手上加劲儿,陆杰一下子被勒得死死的。

这时,李春秋发问了:“除了你们几个,那个自来水处理站里,还有别人吗?”

是郑三。

小李像听说书的一样地入了神,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丁战国。

他在身后死死地勒着陆杰的脖子,嘴里呢呢喃喃地小声说着话,像哄孩子打针的大夫:“别动别动,没事,很快就好,很快……”

丁战国继续说:“我做个假设啊,有人把肥皂递到了他的手里,放到嘴里一咬,就是白沫子。看守的小胡以为他犯了病,过去查看的时候,遭了不测。”

陆杰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两只手拼命地向后抓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李抱着杯子忘了喝,满脸好奇地听着,他倒是很想知道其中缘由,李春秋则在一旁低着头继续喝茶。

郑三闭上眼睛,说话的声音更轻更小了:“很快就不疼了,放松,放松,很快的。”

“哪来的肥皂呢?我们几个可是连牙膏都没来得及带。这块肥皂,和陈彬的越狱,又有什么关系?”丁战国故意抛出了这个疑问。

这时候,后厨里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跑了过来,是清醒过来的胖子。他拿着枪,看着被勒紫了脸的陆杰脖子突然一软,脑袋垂了下去。

“心思是得往回收了。”李春秋自嘲地笑了笑。

他死了。

“你不是在报告里提到肥皂水的事嘛,尸体右臂的袖口上。你这婚假休的把什么都忘了?”丁战国把暖水瓶放下。

郑三一松手,陆杰的尸体便软软地滑到了地上。他的两只眼睛还大睁着,死不瞑目地望着头顶上方的郑三。

“是吗?”李春秋端起那杯茶,呼呼地吹着杯口的热气儿。

驾着吉普车的李春秋,已经来到了四方旅社附近的一条街道上。他减慢了车速,透过窗外,向四周仔细观察。

他走到李春秋面前,对着他面前桌上的一个杯子,把热气腾腾的水倒了进去。他一边添水,一边对李春秋说:“说起来,这条路还是你给指出来的。”

忽然,他愣住了,车窗外面,郑三从不远处的一条街角里拐了出来。

见他们进屋,丁战国立刻站起身,反客为主,客套地接过小李刚刚打回来的暖水瓶,绕在办公桌间,给他们的杯子里添水。

李春秋马上把身子往后一靠,避开了郑三的视线范围。

房间里,坐在椅子上的丁战国转过脸来,微笑地看着他。

郑三朝左右两边看了看,朝着一侧走去。在他身后,脸色惨白的彪子用衣服盖住了受伤的手,和胖子两个人紧紧地跟着郑三往前走去。

“咯吱”一声,门开了。

直到看见他们走远,李春秋才把车停下,连火也没顾得上熄灭,就马上推开了车门,向郑三刚才走出来的那个街角飞快地跑了过去。

思及至此,李春秋伸手推开房门。

很快,李春秋便来到了四方旅社。他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楼梯一路上了二楼,刚一上来,就看见趴在拐角处的掌柜。他已经死透了,一动不动,身子下面全都是血。

李春秋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站住了。他在脑海里大胆地假设,如果丁战国心里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么他一定会主动出击,此时此刻,他就应该已经提前坐在里面,等着自己了。

静悄悄的走廊上,李春秋谨慎地观察着,顺着地板上点点滴滴的血迹,他来到了那扇被子弹打过又被踹出了洞的房间门口。门是敞开的,里面空无一人。

这样想着,李春秋继续往前走,转眼,已经和小李走到了法医科的门口。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马上转身往一楼走去。

以他对丁战国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瞒天过海、贪功揽赏的人。既然如此,他何以这么反常?除非,他是在刻意地隐瞒着什么。

“怦怦,怦怦,怦怦……”伴着沉重的心跳声,李春秋来到一楼,绕开柜前斑驳的血迹,推门进了后厨。他越走越害怕,却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走。

陈彬暴毙的那天晚上,丁战国没有通知任何人,在高阳的办公室提到验尸报告的时候,丁战国却意外出现,打断了话题的继续。在他休假的这三天里,丁战国在忙碌什么?

冰冷刺骨的北风从支离破碎的窗子里吹了进来,吹得窗子哗啦哗啦地在墙上磕着,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

说话间,李春秋和小李已经穿过走廊。小李的嘴,一张一合,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李春秋没再听进去,他仔细地回想着对于这份验尸报告,丁战国的一些举动。

李春秋一步步走了过去,一具尸体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李春秋笑了笑:“别这么说,丁科长不是那样的人。”

是陆杰。后院里,他抱着脖子,倒在地上,眼睛大睁,望着天空。

“现在好了,除了我,没人知道这线索是您发现的了。”小李满脸不屑。

李春秋眼神黯淡地看着他。

听他这么一说,李春秋脑子飞快地转着。

少顷,他抬起头往四下一看,依然没有赵冬梅的任何踪迹。突然,他看见了那个隐匿在角落里的小门,上面有什么东西把他的眼睛吸住了。

“不过,还真让他给找着好东西了。”小李小声说,“就是那个肥皂水。他觉得那是条线索,带着小唐俩人去山里查了一天。听说进展很大,连高局长都竖大拇指了。”

李春秋艰难地往前走了两步,他越走越慢。

李春秋看着他,认真地听他说。

他看见小门的门框里,有女式大衣的一角从门外露了出来,衣角上沾满了肮脏的泥雪。

“还是你做的陈彬的那份尸检报告,一直都在他手里。第二天我朝他要,不给,抱着就不撒手,说还没看完。又不是看长篇小说,一份报告能看多长时间哪?”小李一脸不满的表情。

李春秋顿了顿,停住了,他再也往前走不了半步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再次迈开腿,往外走去。

“怎么回事?”

他脸色凝重地从后院里走了出来,只往门外看了一眼,一下子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面如死灰,整个人都傻在了那里。

“丁科长呗。”

他终于找到了赵冬梅。

李春秋看看他:“谁啊?”

眼前的赵冬梅,正睁着眼睛,坐着靠在门口的外墙上目视前方,像是在望着远处,期待着谁的到来。头发也全都散开了,凌乱的发丝在风中摆动,大衣的下摆被她坐在身下,衣服的一角落在地上,沾着一片泥雪。

俩人往里走着,小李看看左右没人,神神秘秘地说:“好在也就三天。你再休下去,功劳都让别人抢啦。”

她像李春秋无数次看到的那样安静,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发一言。唯一和之前不同的是,她的胸口多了一个小小的血洞,褐色的血把身下的雪地都染红了。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小李马上闭嘴了,他笑得揶揄,很显然,他是故意这么说笑的。

李春秋彻底傻了,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碎了,他无力地望着赵冬梅没有了光的眼睛。

“我是想去啊,我们好几个人都想去,可谁也不知道你新家住哪儿啊。这事,也不能去问老嫂子,是吧?”

她终于等来了李春秋,可是她再也没法开口说一句话了。

“惦记我,怎么不去家里看看?”

李春秋艰难地将手伸向了赵冬梅的面庞,他想抚摸,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手就那么悬停在赵冬梅的脸颊旁边,等了好一会儿,还是缩了回去。

说笑间,俩人往办公大楼走去,小李还是那副絮絮叨叨的劲儿:“你就休了三天,我怎么觉着那么长啊,像一个月似的。”

他久久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赵冬梅。

李春秋笑笑:“叫他听见,以后法医科别想问人家借车了。”

此时此刻,李春秋内心里一股巨大的悲痛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吞噬。

回头一看,是手里提着暖水瓶的小李,正从一边走过来:“我就看着开车的人像你,小唐什么时候这么稳过呀。”

脸色苍白的李春秋从门外走进了人员稀少的邮政局,直接钻进了电话间。

刚从车里出来的李春秋,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

他摘下听筒,拨出一串号码,声音很低地说:“哈尔滨市公安局吗?我要报案。杀人案。二道河子镇的四方旅社,对,死了很多人。我看见凶手了,他们是三个男人,还带着枪。有一个左手受了伤,很明显。对,他们开着车,正在回哈尔滨的路上……”

“李哥?”

电话间,李春秋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

和陈立业分开后,李春秋开着那辆吉普车进了市公安局大门,一路穿过大院,在车库门口停了下来。

郑三一行人已经开着车,行驶在了从二道河子开往哈尔滨的近郊公路上。开车的人换成了胖子,他的额头上有道伤口,渗着淡淡的血迹。

“北教场?它代表的是什么呢?”陈立业细细地琢磨着。

车开得飞快,两旁的树飞快地向两侧车窗后面移动着。

“现在还不清楚。赵冬梅只看了一眼,她能记住的,就是有一个叫‘北教场’的地方。”

郑三坐在副驾驶座上,一直在琢磨着什么,而手上遮着衣服的彪子则在后排座上昏昏欲睡。

“你说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地图?”

郑三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停车。”

李春秋摇了摇头:“他很隐秘,知道他住处的人非常少。”

车缓缓地慢了下来,停到了路边。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陈立业颇感意外。

郑三对着倒后镜说:“彪子,下车。”

“他们找了个日本人,这个人的具体背景还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正在绘制一份秘密的地图。我总觉得,它和‘黑虎计划’有关。”

“什么?”彪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以为听错了。

默记完的陈立业凝视着他。

“啪啪”,郑三把两把手枪扔到了后座上:“把我和胖子的枪都带着,现在就下车。前边那个岔路口,进去就是柳树屯子。屯子里有个专治红伤的郎中,姓田,一打听就知道。绺子受伤了都找他。他和我弟弟是熟把式,你找着他,就说是海东让你来的,他就知道了。”

“还有个事。”李春秋突然说。

“三哥,你不会是不要我了吧?”彪子扶着受伤的左手,他有些含糊。

“好。”陈立业立刻默记着,脸上抑不住的欣喜。

“我要是不打算要你,车你都上不来。这条路上以前有过卡子。你挂着彩,还带着枪,万一有点儿闪失,咱们都别过年了。”

“19261022,记住它。这组数字就是密码本的最后一道解密锁。你把邮政通讯录上显示的数字减去这八个数字,得到的结果,再和《孽海花》对照,应该就能查出来。”

彪子明白了,他推开车门,有些困难地跳了下去。经过车前的时候,郑三把车窗摇下来,告诉他:“明天晚上,胖子会去接你。好好陪屯子里的老百姓过个小年吧。”

不一会儿,车门被拉开了,陈立业钻了进来,他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直视李春秋的目光里闪烁着期待的光:“怎么样,找到了?”

说完了,再也没有看彪子一眼,吩咐说:“开车。”

翌日清早,一条偏僻的小街路边,李春秋独自一人坐在从小唐那里借来的吉普车里,静等着。

胖子抓起一顶棉帽子,戴到了头上,把额头上的伤痕遮得严严实实。他一踩油门,车开了。

他深深地凝视着照片里的李春秋,整夜无眠。

哈尔滨市郊要道上的一个哨卡处,两个木栅栏支在一个拐弯处的道口两旁,使得道路中间仅能通过一辆车。

李春秋撰写的那份尸检报告平平整整地被他摆在桌上,报告旁边是一个相框,里面放的是一张他和李春秋的合影。

黄昏的寒风中,四个挎着冲锋枪的解放军士兵站在栅栏周围,另外一个带队的士兵,同样荷枪实弹。他们站在哨卡处,检查着过往车辆。

这个时候,丁战国的家卧室的台灯还亮着,昏暗的灯光下,丁战国沉着一张脸,坐在卧室里的桌子前。

不远处,郑三他们开着车由远及近地驶了过来。

寒风中,他竟是一脸幸福。

轿车里,郑三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前面。一个解放军士兵冲他们的车,挥动着手里的小红旗,示意停车。

戴着一顶厚棉帽的陆杰尽量坐直身子,好让赵冬梅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颠簸中,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赵冬梅。

开车的胖子看看旁边的郑三,郑三的脸色很不好看,小声说:“别慌。有话我来说。”

微微颠簸的马车上,赵冬梅和陆杰把自己裹成了大粽子。他们头上裹着围巾,身上披着一床旧被子,蜷缩在一起,眉毛上都是冰霜,像逃难一样地相互依偎着。

轿车缓缓停住了。

市郊一条通往小镇的土路上,一辆马车冒着刺骨的寒风行进。

一个解放军士兵端着枪站到了郑三旁边的车外侧守着,另一个士兵直接走到后备厢前面,打开做着检查。

隆冬的哈尔滨,夜晚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凛冽的北风呼啸着。

那个带队的士兵走了过来,从车窗里看看胖子和郑三,又看了看空着的后排座,看着两个人说:“从哪儿来的?”

他奢望着,有一天,自己和姚兰也能带着孩子,像赵冬梅一样,离开这里。可是,能有那么一天吗?他不知道。

“柳树屯子。”

平安地离开哈尔滨,离开这个血腥的世界,和一个爱着自己的人,过安稳的日子,这是李春秋能想象到的作为一个间谍的赵冬梅最好的结局了。

“把手都抬起来,两个人都抬。”

灯光下,照片里的赵冬梅,正对着他微笑。

郑三和胖子听话地先后把手抬了起来,带队士兵看了看俩人的手:“好了,证件拿出来看看。”

李春秋从未这样看过她,哪怕是她的照片。

郑三掏出证件递了过去。

她不知道,此时,她的家中,魏一平已经离开了,孤灯下,李春秋正拿着她的相框,出神地看着。

检查后备厢的那个士兵走了过来,对带队士兵摇了摇头。

赵冬梅没说话,幽幽地叹了口气。

带队士兵把两份证件打开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常后,还了回去,语气也缓了许多:“路上见没见过一辆车,拉着三个男的,其中有一个的手上还有伤?”

陆杰的脸稍微有些红,他壮着胆子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就像两口子一样。”

郑三和胖子纷纷摇了摇头。

“还有吗?”

带队士兵这才把路让开:“走吧。”

“有。说要是今天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那些人咱们惹不起。”

听到准许后,胖子颤抖着拧着点火钥匙,一次、两次、三次,就是打不着火。

“还有吗?”

郑三表情平静地看着胖子,而本来已经离开车边的那个持枪士兵,又疑惑地走了回来。

“你欠了高利贷,债主上门了。钱不是小数,咱们俩加起来也还不上。”陆杰挺实诚,将李春秋的说辞没有丝毫隐瞒地说了出来。

正在这时,“轰隆”一声,车子终于发动了。轿车缓慢地通过路障,慢慢开始加速。

赵冬梅看了看他,有些感慨:“好好的,都要过年了,怎么突然就要跟你去牡丹江……李春秋怎么和你说的?”

郑三通过后视镜看着后面渐渐变远的哨卡,蹙紧了眉头。

“不,不后悔。不和你回去我才后悔。”见她这样问,陆杰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他看着赵冬梅,又说:“要不是你,我早就回老家了。”

胖子这才把帽子摘了下来,他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已都是汗。

“我跟着你回了牡丹江,就再也不来这儿了。为了我,你就得永远离开哈尔滨,不后悔吗?”

郑三阴沉着一张脸,道:“知道的这么详细,是谁报的案呢?”

陆杰微微一愣,没明白她想说什么。

赵冬梅家。

赵冬梅看着他:“咱们就这么走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李春秋迈着沉重的双腿,开门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他抬起头,看见赵冬梅正瞧着他,便解释说:“这么些钱,放哪儿我都怕丢,要不我就揣身上吧。”

他把大衣脱下,随手放到一边,心力交瘁地坐到椅子上,伸手去解脚上的鞋带,可他浑身上下已经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陆杰手里拿着一个用布紧紧裹着的小包,他先是把它塞进了一个包里,想想觉得不妥,又拿了出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将这个小包往哪儿放。

看着对面的椅子,他的心已被悲伤淹没了。

赵冬梅静静地看着他,从他的样子看,她就知道他一定没有经历过急事。

几天前,赵冬梅还坐在对面,对着他微笑,和他说话、撒娇,给他讲那些过去的事。现在,他却再也见不到了。他甚至不能去抱着她,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他还得像平时一样脱了鞋,泡着脚,等待有人来告诉他,赵冬梅死了,以及凶手伏法的消息。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如此的等待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把床上赵冬梅换下来的衣服往行李里装,拿这个装那个,一阵手忙脚乱。

李春秋枯坐着,一动不动。从认识赵冬梅那天开始,她的所有,她的一切,一点一点在他脑海里浮现。

门外,眉毛上还沾着白霜的陆杰迅速走了进来,一进来,就说:“见过赶车的了,他吃口东西就动身,让咱们在霁虹桥等他。”

认识她那天,她的腼腆;探讨《天鹅湖》时,她的悲观;向她表白时,她的反抗和妥协;走到一起时,她的甜蜜;刺伤她时,她的伤心欲绝;魏一平揭开她的真实身份时,她的淡淡笑意;新婚之夜,她的怅然若失;他惦记着姚兰和孩子时,她的理解和坦言;被日本男人虐待时,她对他的期许;以及她最后问他的那句:“要是以后还能再见着,要是你还是一个人,你会娶我吗?”……

赵冬梅连大衣都没脱,警惕地走过来,凑在门边,不说话,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门缝里传来陆杰压着声音的唤声,她才打开了门。

这些回忆像是冲破了闸口的洪水,不断地涌进李春秋的脑子里,涌进他的心里。

吉祥旅社,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在216号房外响起。

他失了魂般静静地坐在那儿,痴痴地回忆着关于赵冬梅的点点滴滴。

魏一平微微一愣,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还真是喜欢上她了。”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丁战国带着一身的风雪闯了进来。他一脸急切地看着李春秋,嘴巴一张一合,显然,他是来通报赵冬梅的死讯的。

“她会死吗?”李春秋定定地看着魏一平,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担忧。

李春秋仿佛入定一般,木木地看着他,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样。

“能出什么事?”

夜,冷得让人发抖。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市医院太平间的门开了,李春秋从里面无比黯然地走了出来。他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走不出半步,虚弱得只能就近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低着头。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是啊,是啊。喜糖总得给大家分,这话题肯定也少不了。”魏一平停了停,又慢慢说:“本来今天天一黑,她的任务就结束了,偏偏出了点儿小事,小过失。等她回来,你告诉她,没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叫她别害怕。”

忽然,他好似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看,只见姚兰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不管她回不回得来,我是她的丈夫,我得知道。周围的邻居、单位的同事,谁问起来,我得有一套说辞。天一亮我就上班了,婚假休完,大家关心的都是新娘子。”

李春秋眼神迷离地望着她,而后,姚兰走了过来。

良久,李春秋才问:“赵冬梅……她晚上还会回来吗?”

“你都知道了?”李春秋轻轻地问。

没人说话,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姚兰目光有些黯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魏一平就打断了他:“别说抱歉。咱俩换换,我也一样会这么做。你要不这样,反倒不是你了,那你和郑三有什么区别?是吧?”

李春秋想说句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李春秋眼皮耷拉了一下,然后很诚恳地说:“下午血管子一烫,脑子就不在家了,抱歉……”

姚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魏一平故意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是吗,下午给你把枪,都能把我给崩了,现在又开始讲纪律啦。”

安静的走廊上,李春秋低下了头,他把脸埋到了手里,肩头一耸一耸的,有泪水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两个人在这么小的一张床上躺着,身上有伤,怎么也瞒不住。除了这个,她什么都没说。”

姚兰心疼地看着他,她伸出手,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把脸轻轻地贴在了他的头上。

“关于她的任务,她都跟你说了吧?”魏一平把茶杯放下,看着他。

李春秋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抱住了姚兰,他趴在姚兰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这么晚了,她都没回来,我是说……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松花江畔,一座废弃的码头上,腾达飞面对着月光的方向,站在一艘被冰雪覆盖着的旧船背面。

倏地,魏一平的茶杯停在了嘴边,他顿了顿,才慢慢喝了下去。

“知道伊万诺夫开的那家医院吗?”黑暗中,隐隐传来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李春秋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喝茶的魏一平,问:“站长,您来我这儿,是找我,还是找赵冬梅?”

“那个俄裔犹太人?”丁战国看着他,问。

“小孩子嘛,很正常,长大就好了。你听我这句话,过年前,他肯定能好。”

“对。明天和我见面的人会在那儿等着。你们那边,有什么风声吗?”

听到这里,李春秋才明白过来,原来魏一平是在说姚兰,他显得有些疲惫地说:“还有点儿烧。反反复复的,老是好不了。”

“暂时都很安全。按照平常的规矩,任何涉及反特的行动,只要在哈尔滨市内,哪怕再突然,我也会第一个知道。”

魏一平接着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也不是块木头,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一样怎么想。我要是你,我也会偷偷回去见姚兰,更何况还有孩子。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腾达飞有些自嘲地说:“也许是上了岁数胆子就小了,以前推开门就往外走,头都不回。现在好了,恨不得要占卜算上一卦,翻翻皇历才敢动身。”

听着这话,李春秋心里有一丝触动,他静静地看着魏一平的眼睛。

丁战国望着他说:“我多句嘴,这种接头碰面的小事,其实您没必要自己去。”

“不敢啊,就怕和你一样。因为什么事不得不分开的时候,这儿疼,疼得睡不着。”说话间,魏一平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我不去不行,人家会不高兴的。”

“这么多年了,您也不找一个。”

“谁这么大的架子,非得您亲自露面?”丁战国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腾达飞没有回答。

魏一平唠唠叨叨的,像在感慨:“你想想,一张床上躺了那么久,说走就走了。半夜醒了,你想找个人,往旁边一摸,连个影子都没有。说句不好听的,赶上个生病,连个端水的人都找不着,那种滋味我太懂了。”

丁战国想了想,说:“明天我也去。”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给魏一平添完水,又沉默着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

“你觉得会出事?”腾达飞挑挑眉。

魏一平把冒着热气儿的茶杯拿起来,在手里转着:“其实我能理解。如果我是你,我也这么做。”

“小心无大错。”说完,丁战国又补了一句:“上面如果布置某种保密级别极高的行动的时候,理论上,我知道不了。万一有这种情况,我在,总比不在强。”

李春秋走过去端起那壶水,倒进了茶壶中。魏一平的茶杯已经空了,李春秋拿起茶壶给他的杯子添水,他的动作很稳,壶口流出来的热水一滴不洒地钻进了茶杯里。

月光下,腾达飞露出了莫衷一是的神色。

不大的屋子里,一盏散发着柔和的黄色灯光的吊灯照亮了整个屋子,灶上铁炉子里烧着的水已经大开,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