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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公路赛的狂热

“这些人为什么要以这样的速度跑呢?”明美提出了简单的疑问,“看他们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村野说:“最快是一公里平均不到三分钟。如果按照这个速度跑的话,就能争夺冠军了。”

“这就是比赛,明美姐。”村野给她解释,“你别看他们现在这样跑,在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应该提速进入第一梯队吗?还是继续留在第二梯队等待他们降速被落下呢?”

“我们也是。”明美接着又问,“那么人要以怎样的速度奔跑才好呢?”

“那茂木呢?不会已经在较量中输掉了吧?”

“毛塚就是人啊。肯尼亚选手也是嘛。”安田说。

“当然不是。”村野把视线投向已经看不见选手们的方向说,“茂木明显意识到自己速度过快。所以,他在把速度放慢到自己能控制的程度。他觉得现在还不到一决胜负的时候。能冷静地判断正是茂木的长项。不仅仅是稳定的速度,我认为他适合长跑还在于他有解读比赛信息的能力。”

“没有人能以这种速度跑到最后。”村野单刀直入地回答。

“一边跑一边思考吗?”饭山摩挲着下巴,“太有趣了。还有选手从一开始就采取了捣乱战术。”

“为什么这样想?如果就这样跑完会怎么样?”明美又问了一句。

“从某个角度来看,确实如此。”村野没有否定饭山的想法,“不管怎样,比赛在一开始就很有看头。第一梯队到底能领先到什么时候,精力会持续到什么时候?第二梯队的较量也很有趣。看看谁在第二梯队中间。”

面对明美的提问,村野解释说:“选手们都有自己的比赛计划。在哪里一公里跑几分钟,在哪个下坡处提速,在上坡处保持什么样的速度,在哪个地方全速跑——我觉得现在很多人都没按自己的计划跑。在比赛初期,这个速度太快了。”

毛塚出现在屏幕上的选手正中间。

“话是这么说,但大家都在同样的条件下跑呢,在这里被落下可不妙吧。”

“虽然也有大肆宣传的关系,现在连资深选手也都意识到了毛塚的存在。”

“速度确实过快。”这时,村野说,“如果按这个速度继续挑战肯尼亚选手的话,也许冲刺时会有问题。”

安田说:“因为毛塚创下了一万米长跑的好成绩嘛。要是按一般速度跑的话,他在这里面是顶尖选手,警惕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完,他“啪啪”地鼓掌,窥视一旁观战的村野的侧脸。就连村野,也应该没有料到比赛一开始茂木就会处于这样的劣势吧。每切换一次画面,各个梯队选手们的身影就会被交替着放映出来,村野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们。

“跑道上一万米的纪录确实很重要,但马拉松是另一个世界。”村野断言道,“与平坦的跑道不同,这里是真实的现场。沥青马路有上坡和下坡,而且既没有观众席也没有屋顶,无法挡住直接吹过来的风。最显出效果的是超过三十五公里的时候,从那里怎么跑能一决胜负。”村野注视着画面上的第二梯队。毛塚粉红色的跑鞋很显眼,是亚特兰蒂斯的“RⅡ”。还有其他选手和他穿着同样的跑鞋。

面对摩拳擦掌的明美,安田苦笑着说:“又不是明美你在跑。茂木也不想输啊。而且,他的表情还挺从容的嘛。这才刚刚开始。”

而茂木脚上穿着陆王,鲜艳的深蓝色不时在他们身后闪现。

“难得你穿了我们家的陆王,我可不想让你输给毛塚。不要输给穿着亚特兰蒂斯跑鞋的选手。”

“茂木,能再往前来一点吗?”安田说,“我想看到陆王打赢亚特兰蒂斯的场面。”

为了给茂木助威,小钩屋的员工们坐着面包车来到东京。也是因为这天是休息日,啦啦队里甚至有被明美强拉过来的富岛,他板着脸抬头仰望着屏幕。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共同心愿。

“才十公里,前面的路还很长。”饭山悠悠地说。

“茂木知道的。”村野的话听上去像是在对自己说,“那双鞋里包含着多少心意。所以,我们必须理解他现在奔跑的心情。”

转播画面中,处于第二梯队中间的茂木开始渐渐地被落下了。

两年前,在这次大会上,茂木的脚出了毛病,经历了第一次挫折。

“啊,茂木啊——”明美发出绝望的喊叫,紧握着手帕的手伸向嘴边。小钩屋啦啦队在距离刚才起跑处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拉着横幅,目送选手们出发后,在会场悬挂着的大屏幕上观看比赛。

“茂木不是为了获胜而奔跑的。”村野瞥了一眼天空说,“不夸张地说,他把这场赛跑当作了自己的人生。不逃避,从正面挑战,要战胜过去两年的不甘。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人赌上自己人生的挑战。他独自一人面对着这场考验。”

现在令人担心的是速度。一公里用了不到二分三十秒。作为非下坡的平地速度,这似乎有点太快了。他们到底打算保持这个速度到什么时候?茂木望着跑在自己前头的那群人想。以这个速度跑完全程马拉松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应该在某个地方一定会减速的吧?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在心里盘算。

“不是一个人哦。”这时明美说话了,她对着大屏幕喊道,“茂木!加油!我们都支持你!”

三名肯尼亚选手领跑,他们在起跑时就与大部队拉开了距离。经过二十分钟左右,茂木与他们相距约十五米,按时间来算是不到三秒,他冷静地分析着。

4

茂木没有想到大家起跑速度如此之快,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他预感到这场比赛会非常激烈,不知鹿死谁手。为了不脱离飞奔的第一梯队,茂木紧贴着他们起跑,但很快就被大队人马吞没。穿过品川大厦的强劲北风,从选手们旁边直吹过来。茂木眼前,日本马拉松纪录保持者——日本田径队的田中的背部号码晃来晃去。他的斜前方是队友立原。芝浦汽车的彦田跑在队伍前列,在彦田和立原之间奔跑的是亚洲工业的毛塚。

在十五公里附近,大部队逐渐分散开来。跑在最前头的外国选手们仍然保持着飞快的速度,领先第二梯队三十米左右。现在的速度应该是每公里三分三十秒。迎着强烈的逆风跑上缓上坡时,密集的第二梯队出现了缝隙。马拉松日本纪录保持者田中瞄准了这个时机。

在路边观众的欢呼声中,无数脚步声雷鸣般响起,震动着空气。排在最前排中间的邀请选手们像子弹般冲了出去,简直让人怀疑他们是在进行短跑比赛。

等到在第二梯队后方观察情形的茂木注意到时,田中已经超过了之前跑在队伍前面的队友立原,并领先了他好几米。

白线背后挤挤挨挨的两万名选手屏住呼吸。某种心无杂念的感觉化为看不到的块状物体迅速膨胀,即将达到极限的时候,清脆的发令枪声响了。

沿途的欢呼声响起,无数小旗挥舞着,如汹涌的波涛。田中在全速奔跑。

起点处的沉默仅维持了数秒。

公路赛的热潮席卷了跑道。

3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选手从第二梯队中跑了出来,是毛塚。也许他意识到,被落下再多些,就很难追上了。刹那间,茂木打算紧随其后,却立刻有意识地压制了步伐。现在提速为时过早。

村野轻拍了两下宫泽的肩膀,走了出去。

茂木没有加快步伐,而是一直跟在前面选手背后,尽量避免逆风的冲击。他跑到坡道顶端,在接下来的缓坡下来时慢慢提速。大约二十米的前方,毛塚背上的号码在摇晃着。体力的消耗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在长跑中按照别人的速度跑,本身就是冒险。但是只按照自己的速度,也没那么容易获胜。

“我没法背叛你啊。怎么可能背叛你呢?”宫泽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语,“我一定不会辜负茂木的期待——一定不会。”

获胜就是打败别人。

宫泽见识过的信赖,充其量不过如此。他一直以为,在生意上,他人的信赖是靠不住的。但是现在,他亲眼看见了真材实料的、不掺杂质的信赖。

但是,要想战胜别人,首先要赢得另一场比赛——与自己的比赛。

生意是建立在双方信赖基础之上的,虽然这么说,但之前宫泽以为这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他也只经历过这样的事,表面上的生意往来还不错,一旦业绩恶化,有些人瞬间就离开了。

茂木凝视着前方的人群,观察着他们的跑法,一边确认自己的速度,一边调整在起跑阶段差点被打乱的比赛计划。

“不能辜负茂木的期待啊。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被村野这么一说,宫泽只能点头。迄今为止,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厚、如此明确地感受过对人的信赖。

他看到自己与毛塚的距离越来越大,差一点就跟不上了,于是稍稍加快了步伐。

宫泽咬着嘴唇,挤在人群中,只是呆呆地伫立着。身旁的村野目光追寻着为了热身向外走去的茂木。不久之后,茂木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村野慢慢地转过身向宫泽看去。

在一条直线道路上,茂木看清了自己与前面队伍的距离,还发现了一个新的事实。

宫泽和村野二人在稍远的人群中围观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前方梯队的速度开始下降。本应全速奔跑的田中也放慢了速度,再次融入队伍之中。

“啊,部长——”佐山向城户低头道歉,追赶着远去的上司,像逃跑一样跟在后面,一会儿就没影了。

风也在影响比赛。更糟的是,起跑阶段过快的速度开始显示出恶果。

“对不起。”小原代替惊慌失措的佐山道歉,“对不起。比赛前打搅您了。喂,我们走吧。”小原向佐山喊了一声,转过身去,快速离开了。

三月的风虽然强劲,却不像隆冬那样凛冽。茂木从正面迎着风,甚至感受到一丝弹力。他透过太阳镜望着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的道路。

因为城户太过气势汹汹,佐山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着。四周说话的声音一下子静下来,城户和佐山的交谈令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现在比赛到了势均力敌的阶段。二十五公里附近,立原再次加速,在茂木前面和毛塚你追我赶。无论哪一方跑到前面,沿途都是一片欢呼,又夹杂着一片哀叹。

“这里是战场,不是做生意的地方。”城户好像要扑过来撕咬他们一般,咬牙切齿地说,“如果再碍手碍脚,我就把你踢出去,滚开!”

在他们二十米的后方,茂木从背后观察了很长时间。他加快步伐,保持与二人的间隔。保持着这个速度,茂木眼睛余光扫到了三十公里处的标志牌。这时正是痛苦的时刻,也是迷茫的时刻。

佐山正想要说什么,一个嘶哑的粗嗓门喊了这么一嗓子,堵住了他的嘴。是城户。他站在佐山面前,怒目而视。

气温上升,体感温度急剧变化。茂木拿到供水瓶,喝了一口就扔掉,直视着前方,开始直面自己。

“喂!你们几个!”

疲劳侵蚀着茂木的体力。虽然慎重地制订了比赛计划,但也不一定就能顺利实现。马拉松比赛中,必然存在失去体力、不得不去面对自身极限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不得不重振要被消磨殆尽的意志力,挥舞手臂,向前迈开脚步。

茂木镇定下来,接着说:“但是现在的小钩屋,和两年前的我一样。陷入困境,拼命挣扎着想爬出来。如果因为这个不穿这双鞋,那我和那些在我痛苦的时候背叛我的人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想那么做。我想一直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如果我不穿这双鞋,就等于是背叛自己。”

从这里开始,赌一把吧。

“当然了,如果签约的鞋子不能生产了,那可确实不妙。”

也有跟在毛塚和立原后面冲刺的选择。自己负伤后第一次参加马拉松比赛,作为复归战,这也许会是个不错的结果。但是,那样的话就没有任何改变。茂木对自己说:我是为了改变才奔跑的。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实现它。

佐山说:“受够不受够是你的自由。确实,我们可能对你的评判有误。我道歉。但是,小钩屋这家公司已经不能再做跑鞋了。即使这样你也觉得没关系吗?”

摇摆不定的视野中,立原再次跑到了毛塚的前面。毛塚加快了步伐,正要赶超立原。茂木不理会身体深处传来的大大小小的叫嚣,只想一味地向前迈腿,头脑中一片澄静。

“够了!”茂木嘴里说出来的是冷冰冰的一句,“在过去的两年里,我见识了好几个见风使舵背叛我的家伙。我辉煌的时候就贴过来,落魄的时候一下子就没影儿了。贵公司不正是这样吗?之前不是我终止了赞助合同,是贵公司终止的,对吧?一听说我回到赛场,态度就又大变,来接近讨好我。我已经受够了。”

自己残留的体力到底有多少,意志力的极限到底在哪里呢?

茂木用冰冷的目光轮番看着佐山和小原。

能相信的,不,必须相信的,是自己。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佐山高亢的声音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但他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穿的那双鞋以后会停产。穿那双鞋不但不能成全你的职业生涯,反而会造成负面影响。”

这时,茂木听到鞋踏在地上的声音。这声音快要被欢呼声淹没了,但是一直都那么轻盈,那么有力,那么温柔。

茂木直视着质问自己的佐山,回答道:“我不会在比赛中穿它。”

茂木想起自己因负伤而被人们遗忘,在最痛苦的时候主动赞助自己的宫泽。想起小钩屋员工一心一意的、率真的支持。想起满腔热忱支援自己的村野。

“你把我们的‘RⅡ’放到哪儿去了?”

现在他们的陆王踏在地面上。这一声声闷响,就是支持自己的人们的助威声。

茂木停了下来,有点吃惊地看着佐山。现在,佐山的脸变得通红,耸起肩膀,挡住茂木的去路。小原也来了,站在佐山旁边。

自己不是一个人。这个强烈的念头推动着茂木——我不是一个人。

系好鞋带的茂木慢慢地站起来,离开休息室,来到佐山和小原所在的楼层。佐山将人群拨开,冲向茂木,喊道:“喂,茂木。你搞什么呀!”

即便筋疲力尽倒下了,也不是只为了冲刺而奔跑,而是在为自己、为他们而奔跑。

“那他为什么没有穿‘RⅡ’?”佐山也想知道答案。茂木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为了获胜而奔跑。为了重新寻回失去的东西而奔跑。

佐山哀求一般地说:“都是真的,当然都是真的。”他的脸因屈辱和焦躁而涨得通红,“我已经和茂木说过小钩屋的现状,也说过小钩屋已经不能再生产跑鞋了。”

风突然猛烈地刮过来,把欢呼声扩散到三月的天空。

小原的话语中,流露出了对部下无法掩盖的不信任感。

“好耀眼啊。”

“茂木怎么没有穿‘RⅡ’?你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的?”

茂木透过太阳镜瞥了一眼正面射来的阳光,闭紧嘴唇。

茂木的选择,简直就是辜负并践踏了这番好意。

迎面吹来的风改变了方向,从斜后方吹过来。北风变成了南风。

茂木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冲进休息室对茂木大喊大叫。穿那种小公司的鞋是没有前途的,自己不知跟他说了多少遍。不仅如此,前几天,还特地亲手交给他一双专门为他定做的跑鞋。

“好风。”

佐山被锐利的目光盯着,慌慌张张地道歉。但是在他的心底,也是怒火中烧。

茂木提高了踏地的速度,激励着自己:“冲啊!”

“对,对不起。”

“开始了!”村野喃喃自语般地说出这句话时,远方的欢呼声仿佛被风儿传了过来。宫泽带着小钩屋的啦啦队全员移动到三十五公里处,把横幅打在前面等待着茂木的到来。

“喂,茂木的鞋——!这是怎么回事?”他压低了声音,尖锐地问。

现在宫泽等人都在看安田手中的平板电脑上的电视直播。

这时小原走过来,朝佐山逼近。

即使在那个小画面中,也可以看到茂木渐渐跑近了。他昂着头,笔直地注视前方,视线朝向毛塚的背部、立原,或者是更远的地方。

不是“RⅡ”。茂木脚下穿的偏偏是一双色彩鲜艳的深蓝色跑鞋。

跑道上那双深蓝色的跑鞋分外鲜明。欢呼声沸腾起来,像是在催促茂木提速。这在三十公里附近飒爽飞奔的英姿,不禁让人想起曾在大学长跑接力赛中一举扬名的茂木的身影。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佐山对站着和自己闲聊的人说。他瞪着在休息室的角落里慢慢地穿鞋的茂木。

茂木猛然加快速度,眼看着追上毛塚和立原两人,并且超过了他们。

佐山之所以注意到小原,是因为小原的侧脸浮现出阴沉的表情,并且眼看着越来越阴沉。顺着小原的视线望去,佐山瞬间察觉到小原不高兴的理由,他的脸色也变了。

大伙紧张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小原刚才还在和实业团的教练站着谈话,现在却是一个人站着,望着休息室。

“加油!”宫泽用力握紧拳头。

选手休息室大厅的门大开着,不是参赛人员的记者和企业家们都站在外面,等着和里面出来的选手和教练说话。

“茂木。快跑!茂木!”明美大叫,啦啦队纷纷发出了加油的喊声。

这时佐山正在和实业团长跑队的人谈话,视线尽头突然捕捉到了上司小原。

“决一胜负!”饭山大叫,这时,形成先头部队的外国选手们从眼前跑过。

自己今天还能跑步,是件幸福的事。茂木打开背包,把之前穿的鞋子脱掉,拿出了自己为这次比赛挑选的满意的鞋子。

宫泽目送着肯尼亚选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跑。这时气温上升,有一瞬间,风停了,路面上升起了三月的热浪。就在这时,那缥缈的视野尽头的另一端浮现出一个人影。

这也没什么,茂木心里想。一切都肇始于两年前的这场大赛。自己最痛苦、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很多人离开了。茂木无可奈何地望着那些离去的背影,学到了绝望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孤独的真正含义。从那时的最低谷爬上来,才有了现在的自己。跑步不是为了赢得人气,也不是为了获得世人的称赞,而是因为它就是自己的人生。最重要的是——我喜欢跑步。茂木再一次把这铭记于心。

“来了!”安田从护栏上探过身喊道。大家目不转睛,眼见着那鲜艳的深蓝色跑鞋铿锵有力地踏在地面上。

如果不算争夺冠军,这场比赛可以说是自己和毛塚在许多方面的对决。

是茂木。

在充当休息室的酒店大厅的角落里,茂木置身于比赛前独特的喧闹声中,正在做着拉伸运动。今天马拉松特辑的晨报标题是“毛塚旨在打破京滨国际马拉松的日本人纪录”。沸沸扬扬的报道中没有同辈选手的名字,当然也没有茂木的名字。

是陆王。

2

“大家看啊!在前面跑呢,茂木。”

“村野先生,你现在哭也来不及了!”佐山伫立在人群中,目光沉着,宛如一道昏暗的阴沟。

兴奋的明美带着哭腔:“我们的陆王跑过来了。”

亚特兰蒂斯总部对“RⅡ”的热情相当大,反过来说,这无疑是说明投入了相当多的研发资金。面对绝对不允许失败的现状,小原和佐山都不得不实际行动起来。选手是为公司而存在的。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得打倒对手,提高业绩。

宫泽看到,茂木确实出现在毛塚和立原的前面。虽然没有显露在脸上,但他应该已经达到疲劳的极限了。

小原之所以那么神经质是有原因的。因为“RⅡ”的销售业绩不够好,销售部内部也有意见,认为是误判了市场。但因此就辩称达不到销售目标也实属无奈,这是站不住脚的。就算鞋有窟窿,你既然是销售,让你卖你就得去卖。这些成绩全部会作为小原的业绩,是他今后调动职位和报酬的判断依据。当然,人事评价不只是针对小原一个人。

村野说想在三十五公里附近给他助威,原来是因为这个。这是最痛苦的时候。

佐山说:“状态好像不错。他向媒体宣告过‘要扳回新年接力赛的面子’,所以好像也很有自信。”

“茂木!”安田大叫。

京滨国际马拉松的看点之一是人气选手毛塚的出场。赛前就已经能基本确定,他跑步的场面会占据电视画面很长时间,这对亚特兰蒂斯来说是最好的宣传。

“加油茂木!茂木!”明美声嘶力竭地喊着。

“看到毛塚的状态了吗?”小原改变了话题。

“茂木君!”缝制部女工们的加油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佐山也对惊呆的小原表示同感:“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怀疑他们神经有问题。”

“茂木!”

“不过,那帮家伙还有脸来这里。”

“茂木,加油!”

“选手们对小钩屋的信任荡然无存了。不能生产跑鞋,这比产品性能问题更严重。”

等待的时间很长,路过却只是一瞬间。

“太爽了。”小原露出了坏笑。

“太快了。”饭山惊叹不已。茂木的速度之快,令人想象不到他已经跑了三十五公里。

“正如我们预测的那样,陆王的生产好像暂停了。听到这个,就连茂木也惊呆了,就换成我们公司的‘RⅡ’了。”

他从宫泽面前跑过,接着又从毛塚和立原两人前面跑了过去。

小原的眼神好像要询问什么,佐山就继续说道:

“五秒之差啊。”村野读了手边的秒表,喃喃自语。

“没什么,小钩屋那帮家伙也在。”

差距开始拉开,紧接着,茂木又开始提速。

“怎么了?”看到佐山的脸,小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大家坐上停在附近的小型公交车,匆匆赶往终点,车内的电视继续直播着茂木的奔跑。他跑得真快,快得像要飞起来了。

村野用下巴指了指佐山不见的那个方向。他虽然说话口气很平稳,但脸上的表情却紧张万分。

“还有余力吗?”饭山瞪大了眼睛也是理所当然的。

村野说:“所以这帮家伙是不行的。没有比不懂得辛劳的人更难缠的了。就是为了选手们,也不能输给这种人。我们是做鞋的,但我们真正的目的不是卖掉它,而是帮助那些穿着它的选手,和他们一起追逐梦想。有人理解这一点,也有人不理解这一点。这两种人之间有天壤之别。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村野也没掩饰自己的惊讶。

“算了。”安田唾弃似的说道,“他们完全不懂得我们的辛劳。”

现在茂木一直跑在日本选手的前头。

村野朝佐山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对安田说:“这种人不少呢。他们躺在大公司的招牌下,比起工作的内容,对公司名头和头衔更感到自豪。比起工作质量和诚意来,更注重利益。这样的人在社会上绝不是少数。毋宁说这样的家伙可能还是多数派。”

深蓝色跑鞋,蜻蜓图案——茂木穿的跑鞋陆王在画面中跃动、闪耀。

“什么东西!”安田一脸愤愤不平地说。

“茂木真是个了不起的长跑运动员。”就连村野都兴奋得尖叫起来。

佐山轻蔑地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又消失在人群中。

“快点。”宫泽对大家说,“我们去迎接茂木君。大家一起来见证陆王的冲刺吧。”

宫泽制止了想要上前去理论的安田,说:“我们期待精彩的比赛吧。我们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宫泽先生。这是难得一见的精彩比赛哦。”村野百感交集地轻声说道。

“所以说乡下的公司不好对付啊。”

宫泽站在终点,在员工们的包围中,看到欢呼声中浮现出茂木的身影,内心深处隐藏的感情仿佛决堤之水般喷涌。他仿佛落入几乎令人麻木的感动旋涡中。

佐山在安田面前摆了摆手,否定了他的抗议。

这是茂木裕人精彩而激烈的复归之战。狂欢中的小钩屋啦啦队员互相抱着肩膀,又蹦又跳,爆发出欢乐之情。宫泽在他们中间看到此情此景,幡然领悟:这个终点将成为新的起点。

“你是认真的吗?大企业可以这么做吗?”

此刻,向着欢声狂烈的公路长跑赛,向着无穷无尽的经营之战,宫泽开启了新的挑战。

佐山瞟了他一眼,低声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们是和橘·拉赛尔签订了正式合同的。当然,是合法签订的。不管后来你们公司怎么样了,这不都是你们自己的责任吗?”

5

安田抗议道:“就是你们在背地里搞鬼吧。太卑鄙了。”

那天早上,宫泽上班后不久,大地来到社长室。

他在说橘·拉赛尔吧。

他神情微妙地敲开了社长室的门。宫泽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问道:

佐山脸上浮现出稳操胜券的骄傲神情,说:“我听说你们不能生产跑鞋了。还有材料的供应也断货了。”

“有什么事吗?”

“为了给选手们加油助威。”村野毫无笑容地回答。

在大地开口之前,宫泽就猜到是工作的事。

“你好。”佐山对村野而不是对宫泽说,“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宫泽猜想,大地可能在考虑去新单位入职后由谁来填补自己的空缺,今天是来和自己商量这件事的。

佐山笑眯眯地缓缓走过来。

“我想拒签梅特罗电业。”大地的话让宫泽目瞪口呆。

“那倒也是。”安田说这话的时候,宫泽注意到人群对面有人往这边看,原来是亚特兰蒂斯的佐山。

“你不是辛辛苦苦找了那么长时间才定下来这份工作的吗?”

“很不甘心。但是——今天我是来认输的。”宫泽斩钉截铁地说,“也许这听起来像漂亮话,但如果茂木君能开开心心地跑完这场比赛,就足够了。而我不会因为这次输了就一直认输的。”

“我多方考虑了一下,想继续在小钩屋工作。”

“但是社长,我们好不容易请他穿上了陆王,您不觉得不甘心吗?”

宫泽盯着大地说:“我们可是一家很小的公司——”

“这场比赛,无论他穿什么,都无关紧要。这是小事。”宫泽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公司大小都无关紧要,”大地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参加了好几家公司的就职考试,每次都在面试中谈到自己一直以来在做什么工作,想在对方的公司做什么工作。但是,最近我开始想,我是不是真的想做那样的工作呢?嘴巴上说得好听,但实际上,还有比开发陆王、进军跑鞋界更有趣的工作吗?”

“亚特兰蒂斯的那些人会很高兴吧。”安田说。

宫泽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地凝视着大地。

“我看见茂木了,但没叫他。”

“我想继续在小钩屋工作,我要是溜了,饭山先生也会很为难吧。以后要开始忙了嘛。”

村野为了收集信息早早来到这里,他过来时脸上表情很严肃,举起右手向宫泽打了个招呼。

宫泽很高兴。这是对自己的工作最高级别的赞扬。菲利克斯的融资已经确定,现在小钩屋正在饭山带领下制订新的设备投资计划。大地已经成长为公司的重要战斗力量,接下来的繁忙时期,大地要是在,会对公司事业有巨大的贡献。但是——

“怎么样?”在相关人员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发现了村野的身影,宫泽跟他打了招呼。

“不。”宫泽说,“你去梅特罗电业吧。”

比赛预计九点十分开始。由于普通人都能参加,因此不仅有争创纪录的一流选手,会场上也挤满了一般参赛者。参赛者人数多达两万名。每次电车到达,都会有人不断地从品川车站走出来,拥挤的会场喧哗声中混杂着手持麦克风的引导员的声音。宫泽等人像游泳似的穿过那个会场,前往品川车站前的酒店大厅。这里除了有特邀选手们的休息室外,也给实业田径队分配了房间,还配备了与一般参赛者不同规格的热身场所。这里洋溢着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与一般参加者会场里的节日气氛截然不同。

大地原以为父亲一定会同意自己,听到父亲这么说,仿佛当头一棒,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刚才还在附近的咖啡馆喝茶,现在去找给选手们加油助威的地方去了。”

“你在小钩屋工作过,肯定知道,我们家的公司太小了,很多地方都不完善。坦白说,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地方不足,即便知道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我可没有这方面的专长。”

为了这一天,以缝制部的成员为核心成立了啦啦队,全部共有十四人。对于小钩屋来说,算是一个“大”啦啦队了。

宫泽将平日感受到的自己的欠缺之处和盘托出。

“明美她们人呢?”

“过去的三年里,你一直在小钩屋工作。如果你去了梅特罗电业,肯定会知道家里的公司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小钩屋是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回来的地方。但是,在梅特罗电业这样的优秀公司工作的机会却很难得。在那里好好干,积累一些在我们家无法得到的经验和知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大地。然后,把它广博丰富的经验传授给我们。我会一直等到那个时候的。”

“或许是一场艰难的比赛啊。”宫泽心里预想着。

大地久久没有回答,他失望似的低着头,咬着嘴唇沉思。不久,他站起身来说:“我知道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尽我所能地学习。但是,我一旦出去,就不打算回来工作了。否则,对梅特罗电业来说就太失礼了。”

品川站前是起跑点,那里有一个特设会场。安田拿着装有热咖啡的杯子走了进去。虽然不是狂风,但路边的树枝不停地摇摆着,扎好的帐篷下摆也晃个不停。

宫泽点了点头说:“好。你要加油!即使失败了,努力工作过,也会留下些什么。就是这个道理。”

“听说风速是五米。”

大地慢慢地站起来,深深地低下了头:“一直以来承蒙您关照了。”

抬头仰望,天空万里无云,风很大。

大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坚强了?宫泽惊异地看着儿子,也站了起来。

上午七点半,气温八点五摄氏度。湿度百分之三十七。

“你一直很努力,谢谢。”这是宫泽的真心话,“从今往后才是真正的战斗。对于我,对于你都是一样。无论何时,都要相信胜利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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