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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8章

两人沉默了一阵,埃莉诺首先开口:

“我的自尊心要求我这么做。我不能容忍就这样离开乡下,让你们和左邻右舍猜到我与史密斯太太之间真正发生的事情。因此,我决定在去霍尼顿的途中顺便到乡舍看看。见到你妹妹,我内心非常忐忑。更糟糕的是,我只见到她一个人。你们都不在,不晓得到哪儿去了。我头天夜里离开她时,还暗下决心一定要做正确的事!再过几个小时,我就会与她订下终身大事。我还记得,从乡舍返回艾伦汉姆的路上,我是多么幸福,多么高兴。我心满意足,逢人就乐!可是这一次,我们作为朋友最后一次见面,我只能满怀内疚地向她走去,几乎无法掩盖真实的感情。我告诉她我不得不马上离开德文郡,她表现出的悲伤、失望,还有深深的惋惜,我永远也忘不了。而且,她还那样信任我!噢,上帝!我是个多么铁石心肠的混蛋!”

“你有没有告诉她你不久就会回来?”

“威洛比先生,你为什么要亲自去呢?”埃莉诺用责备的口吻说,“写一封短信就足够了,为什么非得亲自去呢?”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对她说的。”威洛不耐烦地答道,“毫无疑问,过去该说的事,我说得少;而对于未来的空头许诺,我八成说了许多。我想不起来了。想也没用。后来,你亲爱的母亲来了,她对我那么和蔼,那么信任,让我越发痛苦。谢天谢地!我确实备受煎熬,很痛苦。达什伍德小姐,你肯定想不到,回想过去的痛苦对我是多大的慰藉。我对自己的愚蠢和卑劣深恶痛绝,以至于我过去遭受的痛苦如今反倒让我感到无比得意与欢喜。就这样,我走了,离开了我热爱的一切,到那些我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的人中间去了。去伦敦的路上—— 我独自驾着马车,无聊透顶—— 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但思前想后,我又快乐起来—— 遥想将来,是一片诱人的前景!回想巴顿,是一幅祥和的画面!噢!好一次幸福的旅行!”

“她当场就责备了我,我的惊慌可想而知。她一生洁身自好,思想正统,不晓世故—— 这一切都对我不利。事实本身我无法否认,也试过大事化小,却徒劳无功。我想,她早就怀疑我行为不端,再加上我那次拜访期间对她不够关心,很少花时间陪她,她对此十分不满。总之,结果就是她跟我彻底决裂了。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拯救自己。她道德高尚—— 真是个善良的女人!—— 她答应我,只要我肯娶伊丽莎,她就会原谅我的过去。但这是我做不到的,于是她正式收回我的继承权,把我赶出家门。就在事发后的那天夜里—— 我第二天一早就得离开—— 我一直在思索将来怎么办。思想斗争是激烈的,但结束得太快了。我爱玛丽安,而且我深信她也爱我,但这些都不足以令我摆脱对贫穷的恐惧,克服对财富的执念。我天生就有这样的倾向,再加上常与出手阔绰的有钱人交往,这样的倾向便越发严重。我相信,我有把握得到我现在的妻子,只要我肯向她求婚就行。我认为,谨慎起见,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在我离开德文郡之前,还有一个难堪的场面等着我:根据先前的约定,我那天要到你们家吃饭,所以我必须为自己不能赴约而道歉。但究竟是写信,还是当面解释,我一直举棋不定。我很害怕去见玛丽安,甚至怀疑再见到她之后会动摇决心。但在这一点上,事实证明,我低估了自己的意志。因为我去到你们家,见到她,发现她很痛苦,但我还是离开了她,留她独自受苦,而且离开时还希望永远别再见到她。”

他停住了。

“好吧,先生,史密斯太太说了什么?”

“嗯,先生,”埃莉诺说,她虽然可怜他,却越发急迫地想让他走,“说完了?”

“我发誓我不知情,”威洛比急切地答道,“我不记得有没有告诉她我的地址。况且,只需稍具常识,她就能够查到。”

“完了!不,还没,难道你忘了伦敦发生的事情?那封无耻的信!她给你看了没?”

“然而,你对那个不幸姑娘没有动真心—— 我很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我必须得说—— 你对她没有动真心,并不能成为你残忍抛弃她的借口。别以为她有许多缺点,天生缺乏理智,你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残害她。你应该知道,你在德文郡纵情享乐、追求新欢、终日快活的时候,她却穷困潦倒,生活艰难。”

“看过,你们之间的通信我都看过。”

“别忘了,”威洛比嚷道,“你是听谁讲述这件事的。会不会有失公平?我承认,那个女孩的处境和名声应该受到我的尊重。我无意替自己辩解,但我也不能由着你认定我已无话可说。因为她受到了损害,所以就无可指责了?因为我是浪子,所以她就是圣人?如果她那强烈的感情,还有贫乏的理智—— 我倒不是有意为自己开脱。她对我的深情厚谊,本该得到更好的回报。而我也常常带着深深的自责,回忆起她对我的柔情蜜意。一时间,我也对她产生了一丝感情。我希望—— 我打心底里希望,当初要是没有发生那件事就好了。那件事不仅伤害了她,而且也伤害了另一个人。此人对我的一片深情—— 我可以这样说吗?—— 完全不亚于她,而此人的心灵—— 噢,真是高尚无比!”

“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时—— 因为我一直在伦敦,信马上就收到了—— 我当时的心情,借用一句套话,就是‘难以形容’。说得更简单点—— 也许简单得让人无动于衷—— 我的心情非常、非常痛苦。每一行,每一字—— 若是亲爱的写信人在这里的话,她一定会不准我用这个陈词滥调的比喻—— 都犹如利剑扎在心头。听说玛丽安就在伦敦—— 用同样老掉牙的比喻,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加利剑钻心!她会怎样责备我啊!她的爱好,她的观点,我全都熟悉,甚至比对我自己的更熟悉,当然也觉得更宝贵。”

“是的。”埃莉诺答道,脸色同样变得通红,但她又下了狠心,决定不再怜悯他。“我全都听说了。坦白说,在那桩可怕的丑事中,我认为你没有半点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罪责。”

在这次非比寻常的谈话中,埃莉诺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现在又平静下来。但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制止对方抱有刚刚表达的那种想法。

“她那样的美貌,那样的柔情,世上有谁抵挡得住!没错,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真的爱上了她。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我觉得自己的意图是高尚的,感情是清白的。那个时候,尽管我已下定决心向她求婚,但我不愿意在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下同她订婚,于是我将求婚的日子一拖再拖,这样做是极不妥当的。我犹犹豫豫地不愿做出荣誉攸关的婚约承诺,在这件事上,我不想为自己辩护,也不想停下来让你数落我多么荒唐——简直荒唐透顶。这件事已经表明,我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机会,让自己变成一个永远可鄙、可怜的家伙。不过,我最后还是打定主意,决心一有机会与她单独相会,就向她表明我的殷勤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向她坦承我过去尽力表达的感情是千真万确的。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同她私下交谈的时候,却出了一件事,一件非常倒霉的事,摧毁了我的决心,也埋葬了我安乐的生活—— 我的事败露了。”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不禁垂下了头。“史密斯太太不知道怎么听说了我的一桩丑事,听说了我同一个女人有瓜葛。应该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告发的吧,那人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想让史密斯太太嫌弃我—— 我不需要再解释这件事了吧?”他面孔涨得通红,拿探询的目光望着埃莉诺,“你和布兰登上校的关系特别亲密—— 这个故事你大概早就听说了吧……”

“这是不对的,威洛比先生。别忘了你已经结婚。你只该对我说你良心上觉得非说不可的话。”

“照你这么说,”埃莉诺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你确实认为你曾经爱过她。”

“玛丽安在信中对我说,她仍然像以前那样爱我—— 尽管我们分离了许多星期,她的感情却始终不渝,同时深信我的感情也始终不渝。那些话唤起了我的悔恨。之所以说‘唤起’,那是因为我久居伦敦,一面忙于事务,一面放纵享乐,多多少少平息了自责,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恶棍。我自以为对她的感情早已淡漠,便想当然地认为她对我也一定不再留恋。我对自己说,我们过去的相爱只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我还会耸耸肩,表示自己根本没把那段感情当回事。我会不时暗暗告诉自己:‘要是听说她嫁了个好人家,我会由衷地高兴的。’想借此摆脱责难,打消顾虑。可这封信让我清醒过来。我认识到,对我来说,她才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而我却无耻地利用了她。但当时,我和格雷小姐的婚事刚刚谈妥,已经不可能抽身。我别无他法,只能避开你们。我没有给玛丽安回信,想以此让她不再挂念我。我甚至一度决定不去伯克利街。但最后我觉得,还是装作自己是个冷漠的普通朋友最明智。于是一天早晨,看到你们都出了门,我才放心地进去留下名片。”

“我一定要让你听完。”威洛比答道,“一直以来,我的财产都不多,可我大手大脚惯了,总是爱与比自己收入多的人交往。成年以后,甚至从尚未成年的时候开始,我便债台高筑。虽然我的老表亲史密斯太太一去世,我就能从账务泥潭中脱身,但那又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也许还早得很呢,所以我早就想娶个有钱的女人,改善自己的经济状况。所以让我娶你妹妹是不可想象的。我就是这样,一边努力博取她的深情,一边从不考虑如何回报。这种卑鄙、自私、残忍的行为,不管别人用多么愤慨、多么鄙夷的目光来谴责我,甚至达什伍德小姐你这样看我,都不会过分。不过,我要说明一下,尽管我自私自利,爱慕虚荣,可恶透顶,但我并不知道我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因为我当时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可我后来懂了吗?这很值得怀疑。因为如果我真的爱她,我会为了追求虚荣或财富而牺牲感情吗?还是说,我会牺牲她的感情?但我却这样做了。我一心只想避免陷入贫困,但事实上,有了她的爱情和陪伴,穷根本就不可怕。如今我虽然有了一大笔钱,但却失去了贫穷可以带给我的所有幸福。”

“看到我们出了门?”

“威洛比先生,你没必要再说下去了,我也没必要再听。你用这样的话开场,再讲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别让我再听到你谈那件事,那只会增加痛苦。”

“正是如此。如果我告诉你我常常注视你们,有许多次差点就跟你们打上照面,你一定会吓一跳的。我往好多商店里躲过,为的就是在你们马车驶过时不让你们看见。我住在邦德街,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你们中的一位。正是因为我毫不松懈地小心提防,一门心思地躲着你们,所以这么长时间我们才没见上面。我尽量避开米德尔顿夫妇,还有我们双方可能都认识的其他人。就在约翰爵士到伦敦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去詹宁斯太太家送名片的第二天,我就撞见了约翰爵士,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和夫人也到伦敦来了。他邀请我晚上到他家参加舞会。为了引诱我去,他说你和你妹妹也要参加。但即便他没有这么说,我也不会大胆前往,因为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去的。第二天上午,我又接到玛丽安寄来的一封短信—— 依旧热情洋溢,坦率真诚,单纯无邪,推心置腹—— 相形之我,我的行为简直可恶至极。我实在写不了回信。我试过,可一句话也写不出来。但我相信,我每天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达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肯可怜我,就请可怜一下我当时的处境吧。我脑里想的、心里念的全是你妹妹,却不得不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扮演快乐的情人!那三四个星期真是再糟糕不过了。哎,后来我还是被迫见到了你们,那件事就不用我说了。我当时真是出了大洋相!多么痛苦的一晚啊!一方面,玛丽安美丽得像个天使,用那样的声调叫我威洛比!噢,上帝啊!她向我伸出手,一双充满渴望的迷人眼睛紧盯着我的脸,要我向她做解释!另一方面,索菲娅却嫉妒得如同魔鬼,看上去简直就像—— 算了,没什么要紧的,反正都结束了。那一晚呀!我一有可能便跑开了,尽量躲着你们。但我还是看到了玛丽安那张白纸一样的甜美面孔。那就是我瞧见她的最后一眼,那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后印象。那模样真是太可怕了!但是今天,当我想到她真的会死去,这对我反倒成了一种安慰,因为我能想象出,守在她床前见她离世的人眼中她是什么样子。我赶来的路上,她就在我眼前,一直在我眼前,就是那个样子,就是那种神色。”

听到这里,达什伍德小姐向他投去极其愤怒而鄙夷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

接着,两人沉思了一会儿。威洛比先回过神来,打破沉默道:

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埃莉诺在期待威洛比开口,威洛比则在思索。片刻过后,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对你妹妹的所作所为的,也不知道你认为我抱着何种邪恶的动机。也许你不大会瞧得起我了,但我还是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你—— 这值得一试。最初与你们一家人相熟之后,我对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别的企图或目的,只是想让自己不得不待在德文郡的那段日子过得愉快些—— 比以往在德文郡的时候都更愉快。你妹妹的相貌那么可爱,举止那么迷人,让我不由得不喜欢。而她对我的态度,几乎从一开始就有点——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回想起她那副样子,我简直惊诧自己为何会麻木不仁到那般地步!但我必须承认,她对我的态度起初只是助长了我的虚荣心。我没有考虑过她的幸福,只想要自己快活,就放纵自己继续去享受我一向沉溺其中的那种感情,于是我用尽一切办法,努力讨她欢心,却从没想过如何回报她的深情。”

“好啦,让我赶快说完就走吧。你妹妹真的有所好转,真的脱离危险了吗?”

埃莉诺点头同意。

“我们确信无疑。”

“真的?”威洛比用依旧急迫的语气喊道,“那她就是过早宽恕了我。但她会再次宽恕我的,而且理由更加充分。现在,你肯听我说了吗?”

“还有你们可怜的母亲!玛丽安可是她的心肝宝贝。”

“如果你要的只是这个,那你已经如愿以偿了。因为玛丽安宽恕了你—— 她早就宽恕了你。”

“可是那封信,威洛比,你写给我妹妹的那封信。对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发誓就是这样。”威洛比答道,那热情的样子使埃莉诺想起过去的威洛比。她不由自主地认为他是诚恳的。

“是的,是的,那件事尤其要说明一下。就在第二天早晨,你妹妹又给我写了封信。你应该知道她所写的内容。我当时正在埃利森家吃早饭,有人从我的住所将她的那封信,还有其他几封信带了过来。索菲娅碰巧比我先看到那封信。信的大小,纸张的精致程度,还有信上的笔迹,这些加在一起,立刻勾起她的疑心。她先前就听说过一些模糊的传言,说我爱上了德文郡的一位小姐,而头天晚上她亲眼看到的一切又表明了那位小姐是谁,这让她醋意大发。于是她装出开玩笑的样子—— 如果是你心爱的女人做出那样子,本是非常讨人喜欢的—— 马上拆开信,读了起来。她因为这一轻率举动受到了严厉惩罚。她看到使她无比沮丧的内容。我可以忍受她的沮丧,但她的暴怒—— 她的恶意—— 我无论如何都要平息下去。总之,你觉得我妻子的写信风格怎么样?细腻,温柔,地地道道的女人味儿—— 难道不是吗?”

“这是你来这里的真实原因?”

“你妻子!可信上是你自己的笔迹呀。”

“我的意思是,”威洛比说得掷地有声,“尽可能让你不要像现在这样恨我。我想为过去我的所作所为做点解释,表示点歉意;我想把我的整个心都剖开给你看,希望让你相信,尽管我一直都是个白痴,但我并非总是混蛋;我想得到玛—— 得到你妹妹的原谅。”

“是的,但我所有的功劳只是像仆人一样照抄她的语句,简直没脸在信上签名。信里的内容全出自她—— 她的巧妙构思,文雅措辞。但我有什么办法?我们订了婚,一切都准备就绪,连结婚的日子都差不多定好了—— 瞧我说的是什么傻话呀。筹备婚事!挑选日子!说实话,我要的是她的钱。处在我这样的境地,只要能避免同她关系破裂,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毕竟,我用什么样的语言回信,会多大程度上影响玛丽安和她的亲友对我这个人的看法呢?只会是同一个结果。我反正都要向她宣布自己是个恶棍,至于是鞠着躬说,还是咆哮着说,都无关紧要。‘我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彻底毁掉了,’我对自己说,‘她们永远也不会同我交往了。她们已经把我看成无耻之徒,这封信只会让她们认为我是个流氓恶棍。’我就是抱着这种绝望而淡漠的态度,抄写了我妻子的话,退回玛丽安留给我的最后几件纪念物。她的三封短信,不巧都放在我的皮夹子里,否则我会否认还有别的信,把它们永远珍藏起来。但被她发现之后,我不得不把信拿出来,甚至都不能吻一吻它们。还有那绺头发,我也放在同一只皮夹子里,随时带在身上,结果还是被恶毒的夫人笑里藏刀地搜了出去。那绺心爱的头发,唉,所有纪念物都被夺走了。”

“威洛比先生,你应该明白,而我当然是明白的—— 在发生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你像现在这样来到这里,硬要找我谈话,那一定有非常特殊的原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威洛比先生,你的做法相当不对,应该受到谴责。”埃莉诺说,语气中却禁不住透着同情。“你不该这样谈论威洛比太太和我妹妹。那是你自己的抉择,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你妻子至少有权要求你尊重她,对她以礼相待。她一定很爱你,否则也不会嫁给你。你对她不好,在言语上轻蔑她,这绝不是对玛丽安赎罪,而且也不可能让你的良心得到安慰。”

威洛比说话时神情稳重,目光炯炯。埃莉诺觉得,不管他到克利夫兰还抱有什么不可宽恕的愚蠢动机,他都肯定不是因为喝醉了酒才来的。埃莉诺思考片刻,接着说道:

“不要跟我谈我的妻子。”威洛比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她不值得你同情。我们结婚的时候,她知道我不爱她。就这样吧,既然我们结了婚,那就到库姆大厦快活快活,再回伦敦寻欢作乐吧。达什伍德小姐,你现在有没有可怜我?还是说,我这些话都白说了?在你眼中,我的罪过是不是比以前少了,哪怕只是少一丁点呢?我并不总是一肚子坏水。这番解释有没有减轻一点我的罪过呢?”

“是啊—— 我今天早晨八点从伦敦出发。那之后,我离开马车的时间只有十分钟。我就是趁这个时间在莫尔伯勒吃了顿点心。”

“不错,减轻了一点。不过只是一点点。你证明了你的过失总的来说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证明了你的心不是那么坏—— 远没那么坏。但我真不知道—— 你使别人遭受那么大的痛苦—— 我真不知道,世上还会有什么比这更恶劣的事情。”

“在莫尔伯勒[89]!”埃莉诺叫道,越发搞不懂他要干什么。

“等你妹妹康复之后,能不能麻烦你把我刚才这些话转告给她,让我在她心目中像在你心目中一样,减轻一些罪过?你说她已经宽恕了我。但我依旧心怀憧憬:如果她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了解我当前的心情,她就会更主动、更自然、更温柔地宽恕我,而不是那种屈尊俯就般的原谅。告诉她我的痛苦、我的忏悔,告诉她我从没对她变过心。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告诉她,我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洛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没错,我喝得酩酊大醉。我在莫尔伯勒吃了点冷牛肉,喝了一品脱黑啤酒,就醉倒了。”

“我会把所有相对站得住脚的你的辩解都告诉她。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这时候前来,到底是为什么。你怎么知道她病了?”

“威洛比先生,我劝你现在还是回库姆去吧。我没空再跟你待在一起。不管你找我有什么事,最好还是等明天再说,因为那时你会想得更周全,解释得更清楚。”

“昨晚,我在德鲁里巷剧院的门厅碰见约翰·米德尔顿爵士,他一认出我是谁,就跟我说起话来,这还是近两个月来头一次。自从我结婚以来,他就一直不理我,对此我既不惊讶也不怨恨。他本就是个温厚、诚实、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儿的人,这一次,出于对我的满腔愤恨和对你妹妹的深切关心,他禁不住把那些他觉得应该会令我痛苦的事告诉了我,虽然他很可能认为我不会真的痛苦。他直言不讳地跟我说:玛丽安·达什伍德在克利夫兰得了斑疹伤寒,已经奄奄一息。就是那天早晨,他收到詹宁斯太太的一封信,说玛丽安就快不行了,帕尔默全家都吓跑了,等等。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惊,即使感觉迟钝的约翰爵士也察觉到了。他见我这么痛苦,忍不住心软了,对我的敌意也大减,临别时差点跟我握手,还提起他曾答应送我小猎犬的事。我听说你妹妹生命垂危,但她就算快死了,也仍旧将我看作世上最大的恶棍,鄙视我,仇恨我,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呀?我怎么说得清,她会不会已经断定我当初怀着什么可怕的企图呢?肯定有人会把我说成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大坏蛋。我怕极了!我当即做出决定,今天早晨八点就坐上马车。现在,你全都明白了吧。”

埃莉诺用无比讶异的眼神看着他。她开始觉得他一定喝醉了,否则很难解释他这次奇怪的来访和奇怪的举止。有了这样的想法,她立即站起身来说:

埃莉诺没有回答。她在默默思考:这个人才貌出众,加上天生性情开朗诚实,敏感热情,却因独立得过早,染上了游手好闲、奢侈无度的恶习,对他的心灵、个性和幸福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这个世界让他变得挥霍无度,爱慕虚荣;而挥霍无度和爱慕虚荣又让他变得冷酷自私。他不惜损人利己,只为达到追求虚荣的罪恶目的,却不料经历了一段真正的爱情。但是挥霍无度,或者说,至少是挥霍无度导致的贫困,迫使他不得不牺牲爱情,引他走向邪路的错误嗜好同样也让他备受惩罚。他不顾名誉,辜负感情,抛弃更多的利益,公然割断了这段爱情。现在,在两人已不可能相爱如初的时候,他又为玛丽安牵肠挂肚起来。为了娶到现在的妻子,他无所顾忌地将玛丽安推进痛苦的深渊,而这段婚姻很可能为他带来无可挽回的不幸。埃莉诺这样沉思了几分钟才被威洛比打断,威洛比也从至少同样痛苦的沉思中惊醒过来,突然起身要走,说道:

“如果我半个小时以前就知道这些情况该多好。可是,既然我已经来了,” 他又回到座位上,装出一副快活的样子说道,“晚点知道又有什么关系?达什伍德小姐,就让我们快乐地相处这一次吧—— 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我现在心情很好。老实告诉我,”他的脸唰地更红了,“你认为我是个骗子,还是个傻瓜?”

“待在这里也没有用,我得走了。”

威洛比站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你要回伦敦?”

“我们希望如此。”

“不,我去库姆大厦。去那儿有事要办,过一两天再从那儿回伦敦。再见。”

“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她脱离危险了没有?”

他伸出手,埃莉诺不好拒绝,只得也伸出手。他热情地一把握住。

埃莉诺不肯说话。威洛比更加急切地追问道:

“你对我真的有所改观?”他说着松开手,靠在壁炉架上,仿佛忘记了要走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我从仆人那里听说,你妹妹已经脱离危险了。感谢上帝!可这是真的吗?是千真万确吗?”

埃莉诺给出肯定的答复,说自己原谅他,同情他,也祝他幸福—— 甚至对他的幸福表示关心—— 并对如何增进这种幸福提出温和的忠告。但威洛比的回答却不那么鼓舞人心。

威洛比坐在那儿像在沉思,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说到这一点,”他说,“我必须尽量撑下去。家庭幸福已经不可企及。不过,如果我的命运和行动还能有幸得到你和你妹妹的关心,这也许可以—— 这也许会让我警醒—— 至少,这会成为我活下去的意义。当然,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玛丽安。可是,万一上帝保佑,我可以重获自由—— ”

“请快说吧,先生,”埃莉诺不耐烦地说,“我没有闲工夫。”

埃莉诺一声呵斥,打断了他的话头。

埃莉诺犹豫不决,不知所措。她忽然想到,说不定布兰登上校会在这里撞见威洛比。不过,她已经答应了他,就得言而有信,何况她也产生了好奇。她考虑片刻,觉得谨慎起见,还是让他快快说完为妙。而要他快快说完,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从他的意思。于是她默默走到桌边坐下,威洛比则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整整半分钟,两人都没有开口。

“好吧,”威洛比答道,“再说一次再见吧。我现在就要走了,但还有一件事是我担心的。”

“坐下吧。你说的这两点我都能做到。”

“你指什么?”

“找我!”埃莉诺万分惊愕,“好吧,先生—— 快说吧—— 如果可以的话,别那么激动。”

“你妹妹的婚姻。”

“就算他们告诉我,”威洛比激动得叫嚷起来,“帕尔默先生和他家人都下了地狱,我也不会走的。我就是来找你的,只找你一个人。”

“这根本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你已经彻底失去了她,她的将来与你无关。”

“不,先生,”埃莉诺断然答道,“我不想留下。你不会是来找我的。我想仆人忘了告诉你,帕尔默先生不在家。”

“但别人终究会得到她,而如果那人偏偏就是我最受不了的—— 我还是走吧,如果让你知道,我伤害得最深的人,最后竟成了我最不能原谅的人,你对我的同情与善意也将荡然无存。再见,上帝保佑你!”

“达什伍德小姐,我请你留一下—— 只要半个小时—— 十分钟。”

说着,他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房间。

一见到他,埃莉诺顿时惊慌得倒退了几步,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离开。她的手已经摸到门锁上,但整个人又僵住了,因为威洛比急忙走上前来,用与其说是哀求,不如说是命令的语气说:

[89]莫尔伯勒距克利夫兰庄园以东差不多五十英里,按照当时的交通条件,中午在莫尔伯勒吃饭,晚上八点便来到克利夫兰庄园几乎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