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真让人意外。我反倒觉得,她现在差不多把爱德华忘得一干二净了。”
“啊!埃莉诺,”约翰说,“你说得很对,但那是建立在不懂人类天性的基础上的啊。等到爱德华缔结这桩不幸的婚姻时,我保证他母亲会像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一样难过。因此,凡是能促成那种可怕结局的事,最好都尽量瞒着她。费拉斯太太绝不会忘记爱德华是她的儿子。”
“你太冤枉她了。费拉斯太太可以说是世上最慈爱的母亲之一。”
“但为什么要这么小心啊?就算知道儿子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费拉斯太太应该也不会感到丝毫满意—— 谁都认为这不可能。鉴于她最近对儿子的所作所为,谁会觉得她在乎儿子的死活?她已经同爱德华断绝关系,永远地抛弃了他,还让所有她能左右的人都抛弃了他。在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后,你当然不能想象她还会为爱德华感到悲伤或快乐。爱德华遇到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引起她的兴趣。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既然连孩子过得好不好都不管,哪里还会有当母亲的焦虑!”
埃莉诺无言以对。
“费拉斯太太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他压低声音接着说,让人觉得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话题,“我想最好能完全瞒着她,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我担心等他们一结婚,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达什伍德先生接着说:“我们现在正在考虑,让罗伯特娶莫顿小姐。”
埃莉诺原本想说,她认为范妮听到弟弟获得这一笔财富,是可以表现得泰然自若的,因为范妮和她的孩子绝不会因此而陷入贫困。费了好一番力气埃莉诺才把这话咽进肚子。
听哥哥用这样严肃、肯定、自负的口气说话,埃莉诺不禁一笑,平静地答道:
“好吧,好吧,不管布兰登上校怎样,爱德华都算是撞了大运了!但你别跟范妮提这件事。虽然我已经告诉过她,她听了也很平静,但她还是不喜欢听这事被人说来说去。”
“我想,那位小姐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偏好吧。”
“非常简单,就是想帮费拉斯先生。”
“偏好!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惊人了!”听完妹妹的话,他嚷道,“上校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只是觉得,照你的说法,不管是嫁给爱德华还是嫁给罗伯特,对莫顿小姐来说都是一样的。”
埃莉诺断然否认了这种说法。她说,受布兰登上校所托、负责将此事转告给爱德华的就是她本人,所以她当然知道这份馈赠是无条件的。她哥哥不得不尊重她的权威意见。
“当然没有什么区别。罗伯特实际上要被母亲当成长子了。至于其他方面嘛,他们两兄弟都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男子,我看不出谁比谁强。”
“很不错啊。将这种收入的牧师职位卖给后任—— 假定前任牧师年老多病,位子很快就会空缺出来—— 我敢说,上校可以赚一千四百英镑。他为什么不在前任牧师去世前就把这笔买卖敲定呢?现在卖确实太迟了。布兰登上校可是那么精明的人啊!我不明白,在这么普通平常的一件事上,他怎么会这么没有远见!不过,我相信几乎每个人的性格中都有许多矛盾的地方。细想起来,我觉得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爱德华仅仅是暂时担任这个职务,那个从上校手中真正买走职位的人到了年纪就会来上任。嗯,嗯,就是这么回事,信我的没错。”
埃莉诺没再多说,约翰也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说出这样的想法:
“大约每年二百英镑。”
“有一件事,我亲爱的妹妹,”他温柔地握住妹妹的手,郑重地低声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也愿意告诉你,因为我知道这一定会让你很高兴。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 我真的是从最可靠的人那里得来的消息,不然我也不会向你复述。如果消息来源不可靠,说什么都是大错特错。但我的消息来源确实是可靠的。我没有亲耳听到费拉斯太太自己这样说,但她的女儿听到了,我就是从范妮那里听说的。总而言之,爱德华与你—— 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爱德华要娶的人是你,尽管也会遭到种种反对,但同眼前这门亲事相比,还是令人满意得多,费拉斯太太也远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听说费拉斯太太有这样的看法,我很高兴。你知道,这样一来,我们大家都会非常满意。‘现在这个自然同那丫头没得比。’她说,‘两害相权取其轻,那丫头就是轻的。我现在宁可选那丫头呢。’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想也别想,提也别提。说到你们曾有的感情,你知道—— 那绝不可能—— 已经全成过眼云烟。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因为我知道这一定会让你感到非常高兴。倒不是说你有什么可后悔的,我亲爱的埃莉诺。你无疑过得相当不错—— 总体上说,简直同样理想,甚至更加理想。布兰登上校最近总跟你在一起吗?”
“真的!啊,这可太让人吃惊了!他们又不是亲戚!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现在牧师职位的要价可不低呀!这职位每年能赚多少?”
埃莉诺真是听够了,这些话没有满足她的虚荣,也没有激起她的自负,反而搞得她精神紧张,心事重重。所以,见到罗伯特·费拉斯先生进来,她开心极了,因为这样她就不用回答哥哥,也不用再听他继续扯个没完。闲谈一阵子之后,约翰·达什伍德想起范妮还不知道妹妹已经来了,便走出客厅去找她。埃莉诺和罗伯特单独留下来,也就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生活放荡,却博得母亲异常不公的偏爱和厚待;他哥哥为人正直,却被赶出家门,从此生活无着。他寻欢作乐、无忧无虑的模样,逍遥自在、自命不凡的派头,让埃莉诺加深了对他的反感,认定他只是个头脑空空、胸无大志的公子哥。
“千真万确。布兰登上校把德拉福德教区牧师的职位给了爱德华。”
他们在一起刚刚待了两分钟,他就谈起爱德华。因为他也听说了那个牧师职位的事,很想打听一番。埃莉诺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又讲了一遍,就像刚才告诉约翰的那样。罗伯特的反应与约翰大不相同,却同样令人咋舌。他放肆地大笑起来。一想到爱德华要当牧师,住在一座狭小的牧师寓所里,他就乐不可支。再想象爱德华穿上白色法衣念祈祷文,公布约翰·史密斯和玛丽·布朗[85]即将结婚的消息,他就更觉得滑稽透顶。
“只见到你一个人也挺好的,”他回应道,“因为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布兰登上校的那个牧师职位—— 难道是真的?他真的赠给爱德华了?我是昨天偶然听说的,正想专程找你打听一下。”
埃莉诺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板着脸,等待他结束这种愚蠢的举动,同时又忍不住用极度轻蔑的眼神注视着他。但她将这种眼神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发泄了自己的情绪,又让对方浑然不觉。罗伯特慢慢停止嬉笑,恢复了理智,但这是因为他自觉没趣,而不是因为受到指责。
埃莉诺随便为妹妹找了个借口。
“我们可以把这当成个笑话。”他终于止住笑声,说道。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他不过是要装模作样多笑一阵子罢了。“但是,老实说,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可怜的爱德华!他被永远毁了。我感到万分难过,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心地很好的人。论善良,他比世上任何人都不差。达什伍德小姐,你可不能根据你同他的泛泛之交便对他妄下结论。可怜的爱德华!他的言谈举止确实不太讨人喜欢。不过,你知道,我们不是生来就具备相同的能力和谈吐风度的。可怜的家伙!看到他同一群陌生人待在一起,真够可怜的!不过说句良心话,我相信他跟我们这个王国里的任何人一样好心。我向你保证,这事曝光的时候,我这辈子就没那么震惊过。简直叫我无法相信。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觉得她是想让我果断采取行动,于是我当即对她说:‘亲爱的母亲,我不知道你眼下会怎么办,但就我个人来说,我必须承认,倘若爱德华真娶了那个年轻女人,我永远都不想再见他了。’这就是我脱口而出的话。我真是非同寻常地惊讶。可怜的爱德华!他完全把自己毁了!让自己永远被排除在上流社会之外!但是,正如我当时立刻跟母亲说的那样,我对此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考虑到他所受的教育方式,注定是要出这种事的。我可怜的母亲差不多快疯了。”
“我想范妮在她自己房间里,”他说,“我这就去叫她,我想她绝不会不愿见你。绝不会,真的。尤其是现在,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一向很喜欢你和玛丽安。玛丽安怎么没来?”
“你见过那位小姐吗?”
他们走上楼,进入客厅。里面没有人。
“是的,见过一次。那时她还住在这里。我刚好来访,待了十分钟,把她好好打量了一番。只不过是个粗野的乡下丫头,既没风度,又不优雅,很难说有什么姿色。我清清楚楚记得她的样子。我觉得,就是她那种姑娘才能俘获可怜的爱德华。我母亲把事情跟我一说,我就主动提出要跟他好好谈谈,劝他放弃这门婚事。但我发现为时已晚,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可惜我一开始不在家,直到爱德华和家里闹翻,才知道这件事。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没办法插手。但如果我早知道几个小时,说不定还能想出个对策。我肯定会直言不讳地对他指明利害。‘我的好兄弟,’我会说,‘想想你在干什么吧。你要结的这门婚事太丢人了,全家人都不赞同。’总之,我忍不住会想,事情本来是有余地的。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你知道,他肯定要挨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绝对会挨饿。”
仆人传报说,达什伍德太太不在家。但马车还没有在房前掉头,达什伍德先生就碰巧出来了。他表示见到埃莉诺非常高兴,还说他正准备去伯克利街拜访,范妮见到她一定会十分开心,便邀请她快进屋。
他刚镇定自若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就走了进来,他不得不中断话题。虽然她没有对外人谈过这件事,但埃莉诺还是看得出来,这件事给她的精神造成极大的影响—— 她进来时神色有点慌乱,后来又努力要对埃莉诺表现得热情些。得知埃莉诺和玛丽安就快离开伦敦时,她甚至还表达了关切之情,弄得就像自己想常常见到她们似的。她这番惺惺作态的表白,在陪她一起进屋、在旁入神倾听的丈夫耳中,仿佛字字句句都饱含感情,优美动听。
还是一个多星期前,约翰·达什伍德拜访过伯克利街。这之后,除了口头询问过一次,大家再也没有理会他妻子的病情,埃莉诺开始觉得有必要去探望探望。不过,履行这项义务不仅有违她自己的本心,而且也没得到同伴们的鼓励。玛丽安不仅自己坚决不去,还拼命劝阻姐姐也不要去。詹宁斯太太虽然允许埃莉诺随时使用自己的马车,但她实在太厌恶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尽管她很想看看爱德华的秘密订婚曝光之后他姐姐是什么反应,虽然她很想帮爱德华在他姐姐面前打抱不平,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同这个人打交道了。结果埃莉诺只好独自出发,做这次没有人比她更不情愿去做的拜访,而且还要冒着与嫂嫂单独会面的危险。其实,与她相比,妹妹和詹宁斯太太都没有那么多理由去憎恶那个女人。
[84]向教会缴纳的农作物、牲畜等税,其税率约为年产值的十分之一。
至少露西自己肯定是非常幸福、非常兴奋的。她同詹宁斯太太一样,非常热情地盼望着大家能在米迦勒节前在德拉福德的牧师寓所欢聚一堂。她知道爱德华会高度称赞埃莉诺,所以主动代表他们二人热情洋溢、满怀感激地赞扬了他们同埃莉诺的友谊,当即承认埃莉诺对他们恩重如山,还公开宣称,无论达什伍德小姐现在或是将来怎样尽心竭力地帮助他们,她都不会感到惊讶,因为她相信,达什伍德小姐对其真正重视的人是什么忙都肯帮的。至于布兰登上校,她不仅要把他当成圣人来崇拜,还殷切期盼在所有俗世生活中,他也能像圣人一样乐善好施—— 期盼他向教会多多缴纳什一税[84]。她还暗下决心,等自己住到德拉福德后,要尽可能利用他的仆人、马车、奶牛和家禽。
[85]约翰·史密斯和玛丽·布朗是当时英国十分常见的名字,这里代指平民百姓。
爱德华先是赶去布兰登上校那里致谢,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去找露西。赶到巴特利特大楼时,他早已乐开了花。等第二天詹宁斯太太来祝贺时,露西对她说,自己还从未见到爱德华这般兴高采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