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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14章

“我想,你住在德文郡的一座乡舍里吧,”罗伯特接下去说道,“就在道利什城附近。”

埃莉诺不想反驳他的说法,因为不管她对上公学的好处有什么看法,她对爱德华住在普拉特先生家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不满意的。

埃莉诺纠正了他说的位置。他似乎很讶异:居然有人住在德文郡,却不靠近道利什。不过,他对她们所住的那种房子还是衷心赞扬了一番。

“说实话,”他补充说,“每当母亲为此难过时,我便常告诉她,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妈妈,’我总这么跟她说,‘您千万要放宽心。哥哥的不幸已经无法挽回,而这全都要怪您。谁叫您当时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偏偏要听舅舅罗伯特爵士的话,让爱德华在人生最关键的时期去上什么私塾?您只要把他像我一样送进威斯敏斯特公学,而不是送到普拉特先生家,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这就是我对此事的一贯看法。我母亲已经完全相信是她做了错事。”

“就我个人而言,”他说,“我非常喜欢乡舍。这种房子总是非常舒适,雅致。假如我手头宽裕,准会买一小块地自己建一座,就在离伦敦不远的地方,这样随时可以驱车前往,约上几个朋友一起去快活一番。凡是想盖房子的人,我都建议他们盖乡舍。前些天,我朋友考特兰爵士特意来找我征求意见。他拿出博诺米[79]给他画的三份建筑图纸给我看,要我选出最好的那份。‘我亲爱的考特兰,’我说,随手就将图纸全扔进火炉,‘哪一份都别用。无论如何你都要建乡舍。’我想事情最后就是这么办的。”

他随随便便地同埃莉诺打了个招呼,歪着头冲她鞠了一躬,那样子就像明确告诉她,他就是露西对她讲过的那个自大而愚蠢的公子哥。如果她当时喜欢爱德华不是因为看上了他的人品,而是他家人的德行,那她该多么“走运”啊!他母亲和姐姐的坏脾气本已令她颇为反感,现在他弟弟的这一鞠躬则将这种反感推向顶点。尽管她对这两名年轻男子的区别深感诧异,却也没有因为这一位的浅薄自负,而对另一位的谦逊高尚失去好感。至于兄弟俩为何会判若云泥,在长达一刻钟的谈话中,罗伯特亲自向她做出解释。谈起自己这个哥哥,他就不由得惋惜,说哥哥之所以无法跻身上流社会,就是因为极不擅长交际。他坦率大方地承认,哥哥并非天生有缺陷,只是不幸上了私塾。而他自己呢,虽说并没有过人的天赋,但他蒙受了公学教育带来的好处,善于与人交往,比谁都不差。

“有些人认为乡舍条件又差,空间又小,这真是大错特错。上个月,我住在朋友埃利奥特家里,就在达特福德附近。埃利奥特太太想举办一次舞会。‘可怎么开得了呢?’她说,‘我亲爱的费拉斯,告诉我该怎么办吧。这座乡舍里没有一个房间容得下十对舞伴,夜宵又在哪里吃呢?’我马上就看出这没什么好犯难的,便对她说:‘我亲爱的埃利奥特太太,不用担心。餐厅能轻松容纳十八对舞伴,牌桌可以摆在客厅里,可以到书房吃茶点和其他点心,夜宵在会客室里吃好了。’埃利奥特太太听了我的意见非常高兴。我们量了一下餐厅,发现恰好能容纳十八对舞伴,结果事情完全照我的设想继续下去。所以你瞧,只要人们知道该怎么安排,住在乡舍里也能尽享舒适,就跟住在最宽敞的住宅里一样。”

埃莉诺本来就不喜欢音乐,现在也不想假装喜欢,所以她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意将目光从钢琴上挪开。就连竖琴和大提琴也无法吸引她的目光。室内的东西,她爱看什么就看什么。就在这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她从一群年轻小伙子里发现了一个人,正是这位先生,在格雷珠宝店给她们上了一堂如何挑选牙签盒的课。她发现这个人很快也在望着她,同时与她哥哥亲密地交谈。她刚决定向哥哥打听他的名字,他们二人却一齐朝她走来。达什伍德先生向她介绍说,这位便是罗伯特·费拉斯先生。

埃莉诺完全赞同他的这番话,因为罗伯特还不值得她去据理反驳。

晚上的聚会活动并没什么特别精彩的。与其他音乐会一样,这场音乐会的听众中,有很多人能真正欣赏演出,但还有更多的人根本一窍不通。至于那些表演者,则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也被他们的亲朋好友视为英格兰一流的民间表演家。

约翰·达什伍德与妹妹埃莉诺一样,对音乐不感兴趣,因而心思也放在别的事情上。那晚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回到家里便说给妻子听,征求她的同意。既然丹尼森太太误以为他两个妹妹在他家做客,那他就应该趁詹宁斯太太在外忙碌这段时间,确实请她们来家里住些日子。花销微乎其微,也不会带来什么不便。况且,他是个很有良心的人,当然会履行他对先父的诺言,而为了彻底问心无愧,他必须好好关照她们。范妮听到丈夫的建议,不禁大吃一惊。

带着这样的“鼓励”,玛丽安终于得以脱身,去乘坐她哥哥的马车。马车停到门口才不过五分钟,她们就已经准备妥当,坐了进去。其实,她们的嫂嫂并不喜欢她们这么守时,因为她赶在她们之前去朋友家里了,本希望她们能多耽搁一会儿。这也许会给马车夫造成不便,不过她们准时赶到却只会给她造成不便。

“我真不知道,”她说,“你这样做怎么能不得罪米德尔顿夫人,毕竟她们天天都跟她待在一起呀。不然我也会非常乐意的。你知道,我一直都想尽量关照她们,今晚我不就带她们出去了吗?不过,她们是米德尔顿夫人的座上宾,我怎么能把她们从她身边夺走呢?”

玛丽安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了。她花在梳妆上的精力,还不及斯蒂尔小姐在见到她之后的五分钟里为观察她所付出的认真劲儿的一半。斯蒂尔小姐观察得细致入微,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她样样都看,事事都问,不弄清玛丽安每件衣服的价钱决不罢休。她可以猜出玛丽安总共有多少件晚礼服,比玛丽安自己都说得准。她甚至有希望在她们出发前弄清楚玛丽安每周洗衣要花多少钱,每年得在自己身上花多少钱。通常来说,在这种唐突的质问之后,提问者总免不了说几句奉承话结尾,这本来是为了安抚被盘问的对象,但玛丽安却认为这种奉承话无礼至极。因为,在被详细调查了晚礼服的价格和样式、鞋子的颜色和头发的梳法之后,玛丽安几乎可以肯定斯蒂尔小姐接下来会告诉她:“说实话,你看上去真是漂亮极了。我敢说你会征服不少男人。”

她的丈夫没看出她的反驳有什么说服力,但还是表现得非常谦卑。“她们已经在康迪特街住了一个星期,再到像我们这样的近亲家里住上同样的天数,米德尔顿夫人不会不高兴的。”

玛丽安现在已经渐渐习惯每天都要赴约,因而去不去对她都无所谓。虽然她并不期望从中得到哪怕一丁点乐趣,而且往往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但她还是平静而机械地为每晚的约会做着准备。

范妮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打起精神说:

大约就在这时,一件不幸的事落在了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头上,我现在就来讲讲。就在她的两个小姑与詹宁斯太太第一次到哈利街拜访她时,她的另一位朋友碰巧也来串门—— 这件事本身倒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不幸。但别人总是会臆想、误解我们的所作所为,单凭表面现象就做出判断,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的幸福就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就以这件事为例吧,来访的这位太太的想象最后完全脱离了事实,简直荒诞不经,她一听到两位达什伍德小姐的名字,知道她们是达什伍德先生的妹妹,便立即断定她们住在哈利街。基于这样的误解,一两天后她便发来请帖,邀请她们与其兄嫂到她家中参加一场小型音乐会。这下不仅给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带来极大的不便,只得派车去接达什伍德姐妹,更糟糕的是,她还必须强忍不快,装出对她们关怀备至的样子。而且,谁敢说她们就不会期待下一次再同她一起外出会友?当然,她有权拒绝她们。但就算拒绝了也没用,因为人一旦认定一种就连自己都明知不对的行为方式,任何期待他们做出改变的想法都会让他们觉得受了委屈。

“亲爱的,要是能做到的话,我一定真心请她们来。不过我刚刚决定,要让两位斯蒂尔小姐来跟我们住几天。她们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姑娘。她们的舅舅对爱德华那么好,我们也应该款待她们一下。你知道,我们今后哪一年都可以请你妹妹们来,但两位斯蒂尔小姐可能再也不会到伦敦来了。我保证你会喜欢她们的。你知道,你其实已经很喜欢她们了,我母亲也喜欢。何况,哈里又跟她们特别要好!”

不过,这些妒忌和不满全然没有引起詹宁斯太太的怀疑,她觉得姑娘们待在一起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每天晚上,她都要祝贺她的年轻朋友们不必陪着她这个无趣的老太婆,享受这么长时间的自由。她有时候到约翰爵士家,有时候在自己家,跟她们待在一起。不过不管在哪里,她总是兴高采烈,满心的欢喜和自豪,把夏洛特的顺利恢复归功于自己的精心照料。她很想事无巨细地讲述夏洛特的情况,可惜真正愿意听的也只有斯蒂尔小姐一个人而已。有件事情确实让她烦心,每天都要抱怨两句:帕尔默先生坚持男人中普遍的观点,认为所有婴儿都长得一个样儿。这哪里像个做父亲的!虽然詹宁斯太太不止一次分明看出,这婴儿同他父母双方的家人都极像,却无法让孩子的父亲相信这一点。她无法使他相信,这个小家伙与同龄的其他小孩并不一模一样,甚至无法让他认同一个简单的主张:他儿子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孩。

达什伍德先生被说服了。他觉得有必要立即邀请两位斯蒂尔小姐,而且当他决定来年再邀请两个妹妹来住上些日子,良心马上得到了安慰。不过,同时他又暗暗怀疑:来年就没有必要邀请她们了,因为到时候,埃莉诺将作为布兰登上校的夫人来伦敦,而玛丽安会成为他们家的座上宾。

只要她们稍微努一点力,就能让她成为朋友—— 只要拿博士开开她的玩笑就够了!可她们却与别人一样,根本不肯帮她。因此,只要约翰爵士不在家吃饭,那她一整天都听不到别人用这件事来戏弄她,她只好自己拿自己打趣。

范妮为自己能摆脱麻烦而高兴,又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自豪。于是第二天一早,她便给露西写信,请她与她姐姐在米德尔顿夫人肯割爱时就到哈利街小住几日。露西当然有理由感到由衷的快乐。达什伍德太太似乎真的在亲自帮她,令她心想事成!对她来说,能有这样的机会同爱德华及其家人住在一起,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这样的邀请怎能不让她心满意足!她打心底里感激不尽,也迫不及待地想抓住机会。她们在米德尔顿夫人家做客,原本没有明确的期限,但她现在突然决定过两天就走,仿佛一直都是这样打算的一样。

她们的到来对她和露西都是约束,既妨碍了前者无所事事,又妨碍了后者的讨好巴结。米德尔顿夫人会因为在她们面前无所事事而羞愧,露西则担心她们会鄙视她的阿谀奉承—— 倘若她们不在场,主动献殷勤这种事,无论是想起来还是做起来,她都会倍感自豪。三个人中,对达什伍德姐妹的到来最不感到烦恼的,是斯蒂尔小姐。她们完全有能力让她无奈地接受事实。晚饭后,她只好把炉火前最好的位置让出来,因为达什伍德姐妹毕竟是客人。不过,倘若她们中有谁将玛丽安与威洛比先生之间的故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讲给她听,她肯定会觉得,虽然自己吃了点亏,但得到的回报却非常丰厚。不过,她们却没有同她达成和解。尽管她常常向埃莉诺表示对玛丽安的同情,还不止一次在玛丽安面前流露过对花花公子无情善变的谴责,但这些除了换来埃莉诺的漠然和玛丽安的厌恶之外,并没有取得其他任何效果。

收到这封信不过十分钟,露西便拿给埃莉诺看。看完后,埃莉诺第一次觉得露西还真有几分成功的希望。露西同达什伍德太太才相识几天,就得到后者非同寻常的厚爱,这似乎表明:达什伍德太太对露西的好意并非完全源自对埃莉诺的敌视;她们二人多相处些时日,露西再耍耍手段,说不定真能得偿所愿。她的甜言蜜语已经征服了傲慢的米德尔顿夫人,打开了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紧锁的心扉,这些成果昭示着未来更大的成功。

她们都是脑子清醒的人,不适合做米德尔顿夫人的理想伙伴。而斯蒂尔姐妹更是向她们投来嫉妒的目光,认为她们闯入了自己的领地,分享了她们意欲独占的友好款待。虽然米德尔顿夫人对埃莉诺和玛丽安都极其礼貌,但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们。因为她们既不恭维她,也不夸奖她的孩子们,她无法相信她们足够友好。而且,她们喜欢读书,于是米德尔顿夫人觉得她们爱挖苦—— 也许她并不清楚“爱挖苦”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并不重要。反正这是大家动不动就拿出来指责人的词儿。

两位斯蒂尔小姐搬去了哈利街,据说她们在那里相当吃得开。消息传到埃莉诺耳里,进一步增强了她对露西好事将近的期待。约翰爵士不止一次去看望斯蒂尔姐妹,回来便说她们是如何大得欢心,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叹服。达什伍德太太这辈子还从未像喜欢她们那样喜欢过其他年轻女子呢。她送给她们俩一人一只外来移民[80]做的针线盒,甚至直呼露西的教名,仿佛再也离不开她们了。

这件事对詹宁斯太太来说是天大的喜事,所以她暂时改变了自己的时间安排,而这也影响到她年轻朋友们的社交活动。詹宁斯太太希望尽量多陪陪夏洛特,每天早晨一穿好衣服就过去,一直待到晚上很晚才回来。应米德尔顿夫妇的特意要求,两位达什伍德小姐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康迪特街度过。为舒适着想,她们还是宁愿待在詹宁斯太太家里,至少整个上午都待在那里。但是她们又不能违背众意,提出反对意见。因此,她们只好同米德尔顿夫人和斯蒂尔姐妹一起消磨时光。但事实上,米德尔顿夫人和斯蒂尔姐妹不仅没有公开邀请两位达什伍德小姐,心里更是不欢迎她们。

[79]约瑟夫·博诺米(1739—1808),当时英国最优秀的建筑师之一。

这次见面后没几天,报上就登出消息:托马斯·帕尔默先生的太太平安诞下一名男婴,这孩子将成为帕尔默家的继承人。这真是一条令人颇感兴趣又心满意足的消息,至少那些事先了解情况的至亲好友都是这样认为的。

[80]为躲避法国大革命而逃到英国的法国人,其中多数都有贵族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