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亲爱的,”詹宁斯太太说,“你们是怎么来的?”
埃莉诺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不得不尽力克制自己,装作根本听不懂的样子。
“没有乘公共马车,我向你保证。”斯蒂尔小姐马上得意扬扬地答道,“我们一路都是乘驿车过来的,有个非常漂亮时髦的小伙子陪着我们。戴维斯博士也要来伦敦,于是我们就想同他一起坐驿车。他真的非常有绅士风度,比我们多付了十到十二个先令。”
“要是我没有看到你还在这里,一定会非常失望的。”露西反复说道,把“还”字念得很重,“不过我总觉得会看到你的。我几乎可以肯定,你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伦敦。你知道,在巴顿的时候,你曾告诉我,你待在伦敦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但我当时就在想,你到时候很可能会改变主意。不等见到你的哥哥嫂嫂就走,那可太遗憾了。现在嘛,你肯定是不会急着走的。你没有说到做到,真是让我太高兴了。”
“噢,噢!”詹宁斯太太嚷道,“那可真是太好啦!我向你保证,博士是个单身汉。”
只有埃莉诺不愿见到她们。她们每次出现都只会给她带来痛苦。露西见她还在伦敦,不由得大喜过望,埃莉诺简直不知道怎么回应才礼貌得体。
“又来了,”斯蒂尔小姐假装傻笑着说,“每个人都拿博士来开我的玩笑,我都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我的表亲们都说,我肯定已经征服他了。但我要严正声明,我可真的没有时时刻刻都在想他呀。前些天,表妹看到他过街朝她家走来,便对我说:‘天啊! 你的情郎来了,南希[75]。’我说:‘我的情郎?我真不知道你在说谁呢。博士可不是我的情郎。’”
最近,斯蒂尔小姐也来到霍尔本区[74]巴特利特大楼的表亲家做客。大约就在这段时间,她们又出现在康迪特街和伯克利街两处更尊贵的亲戚家里,受到所有主人的热烈欢迎。
“没错没错。你说得可真好听—— 不过没有用—— 我知道博士就是你的心上人。”
威洛比夫妇办完婚礼就离开了伦敦。自从受到打击之后,妹妹便没出过门,而现在已经没有遇见威洛比夫妇的危险了,所以埃莉诺希望能说动妹妹慢慢恢复外出的习惯。
“没有的事!”斯蒂尔小姐又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要是您再听到有人这样说,我求您一定要为我辟辟谣。”
听到时,玛丽安表现得极度平静,一句话也没说,而且一开始也没掉眼泪。不过,没过一会儿,她便泪如雨下。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直可怜巴巴的,那模样简直不亚于她最初听说他们要结婚时的情形。
詹宁斯太太当即向她保证,说自己绝不会去反驳的。这回答正合斯蒂尔小姐的心意,她自然乐开了花。
二月初,就在玛丽安收到威洛比来信不到两个星期,埃莉诺不得不执行一项痛苦的任务:通知妹妹威洛比结婚了。她提前做了准备,让人一知道婚事办完了就把消息转告给她。她看到妹妹每天早上都会急切地翻看报纸,所以很不愿意让妹妹首先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
“达什伍德小姐,你兄嫂到伦敦之后,你们想必要去同他们住在一起吧?”饱含敌意的暗讽暂停片刻之后,露西又发起新一轮进攻。
布兰登上校体贴而谨慎的问候从来没让达什伍德小姐厌烦过。他友好而热诚地努力减轻了妹妹的失望情绪,因而赢得与玛丽安谈论此事的特权。两人谈起话来总是推心置腹。他沉痛地倾诉伤心往事和当前屈辱,并且得到最大的报偿:玛丽安有时会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每当(尽管不常有)她不得不或者主动与他说话时,声音总是非常轻柔。这些情况让他相信,他的努力增进了玛丽安对他的好感。这些情况也给埃莉诺带来了希望,认为这份好感今后还会更进一步。但詹宁斯太太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晓得布兰登上校一如既往地郁郁寡欢,只晓得无论是说服他亲自求婚,或者说服他委托她说媒,他都做不到。因此过了两天,她便开始在心里嘀咕,他们在仲夏节前是结不了婚了,非得到米迦勒节[73]不可。但一周之后,她又认为这事是彻底没戏了。上校与达什伍德小姐之间总是那么投契,这似乎表明,享受那些桑树、水渠和紫杉树荫的福气,都要转而落到当姐姐的头上了。一时间,詹宁斯太太竟然把费拉斯先生给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我想没这个必要。”
如果这事经常被人提起,米德尔顿夫人每天也会表达一两次自己的态度,说上一句“真太叫人吃惊了!”因为她的情绪通过这种持续而柔和的方式释放掉了,所以见到达什伍德家两位小姐的时候,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无动于衷,没过多久甚至都想不起还有这回事了。在如此这般维护过女性的尊严,坚决谴责了男性的过失之后,她便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关心一下自己的社交聚会了,于是决定(虽然与约翰爵士的意见严重冲突),既然威洛比太太马上要成为一位高雅而富有的夫人,那等他们一结婚,她就要把自己的名片送过去。
“噢,你们会的,我敢说你们会去的。”
人的每种品质,都会在某种情况下被过分拔高,超出其真实价值。埃莉诺有时候就受不了过分殷勤的慰问,以至于认为在安慰人这件事情上,后天的良好教养比先天的慈悲心肠更重要。
埃莉诺没有继续争执下去,因为那样做正好遂了她的意。
这种时候,米德尔顿夫人无动于衷、客客气气的冷漠态度反倒让埃莉诺感到一丝喜悦和安慰,因为其他人总是七嘴八舌地表达关心,令她不胜其烦。在她们姐妹的朋友当中,她可以肯定至少有一个人对此毫无兴趣,有一个人见到她时既不想打听细枝末节,也不担心她妹妹的身体健康,这对她真是个莫大的安慰。
“达什伍德太太居然舍得两个女儿在外逗留这么长时间,真是太让人开心了!”
帕尔默太太的同情还表现在另一个方面:尽力搜集与那场即将举行的婚礼有关的详细情况,然后告诉埃莉诺。她很快就弄清了新马车在哪家马车铺制作,威洛比的画像由哪位画匠绘制,格雷小姐的衣服在哪家高档商店看得到。
“哪里有很长时间啊!”詹宁斯太太插嘴道,“她们才刚到这儿做客没几天呢!”
帕尔默太太以她的方式表达了气愤。“我决定马上和他断绝来往。谢天谢地,我其实从来没同他有什么交往。我衷心希望库姆大厦离克利夫兰庄园没那么近。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去拜访一回我还嫌太远呢。我恨透他了,打定主意再也不提起他的名字。我逢人便会说,他是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
露西给说得没话了。
约翰爵士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我一直觉得他这个人很不错啊!性格多么温和!我还以为英格兰再没有比他更勇敢的骑手了呢!简直莫名其妙。真心希望他滚得远远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跟他说一句话,见一次面,哪里都不行!不,就算在巴顿庄园猎物藏身的树丛边一起潜伏两个钟头,我也绝不会搭理他。他这个流氓!虚伪的混蛋!上回见面时,我还主动说要送他一只富利生的小狗!现在就再也别提这事了!”
“没见到你妹妹,真是太遗憾了,达什伍德小姐,”斯蒂尔小姐说,“听说她不大舒服,我很难过。”其实,她们一到,玛丽安便离开了房间。
她小心翼翼地呵护妹妹,不让妹妹听到别人提起威洛比。她的这番苦心没有白费。玛丽安虽然对此一无所知,却受益匪浅。因为不论是詹宁斯太太还是约翰爵士,甚至包括帕尔默太太,都没有在玛丽安面前提起过这个人。埃莉诺希望他们能在自己面前也做到这般克制,但他们做不到,于是她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听他们义愤填膺地声讨威洛比。
“你真是太好心了。错过同你们见面,我妹妹也会同样感到遗憾的。不过,最近她的神经性头痛闹得很厉害,不方便会客说话。”
不过,令她大感安慰的是,虽说留在伦敦对自己是坏事,对姐姐却是好事。另一方面,埃莉诺觉得自己不可能完全避开爱德华,只能安慰自己说:虽然在伦敦多待些时日会妨碍自己的幸福,但总好过让玛丽安马上返回德文郡。
“噢,亲爱的,真是太遗憾了!不过,露西和我都是她的老朋友!我想她会见我们的。我保证,我们一句话也不说。”
玛丽安已经答应遵从母亲的意见,所以她毫无异议地留在伦敦,尽管这意见与她的希望大相径庭,而且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之上,没有半点道理。母亲要她继续留在伦敦,她就会失去减轻痛苦的唯一可能—— 当面得到母亲的同情—— 还会使她置身于片刻不得安宁的环境和场合之中。
埃莉诺非常客气地拒绝了这一提议。理由是她妹妹也许已经躺在床上,或者只穿着晨衣,不适合来见她们。
她希望女儿们待在原地,还有另一个原因:她的继子给她去信了,说他与妻子二月中旬以前会去伦敦。她觉得女儿们还是应该时不时同哥哥见上一面。
“噢,如果只是这样而已,”斯蒂尔小姐嚷道,“我们还是一样可以去见她嘛。”
至于说避免再次见到威洛比,达什伍德太太认为待在城里至少跟待在乡下一样保险。因为凡是自认是玛丽安朋友的人,现在一定都与威洛比断绝来往了。他们不可能有意相逢,也不可能因为疏忽不期而遇。伦敦人口密集,相遇的可能性反倒更小。巴顿虽然偏僻,威洛比婚后来拜访艾伦汉姆庄园的时候,说不定会被玛丽安撞见。达什伍德太太起初只是预见有这种可能性,后来竟相信这事注定会发生。
如此唐突无礼,埃莉诺觉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幸亏露西厉声斥责了姐姐一句,埃莉诺才不必再压制怒火。同其他许多时候一样,这次对姐姐的训斥,虽然没有给露西增添几分可爱,却有效制止了她姐姐的失礼举动。
达什伍德太太顾不得自己的安适,决定玛丽安眼下这个状态在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回到巴顿。因为一回到巴顿,她目光所及之处全会让她想到过去,仿佛随时都看得到威洛比的身影,就像过去常常见到他出现在那里一样,而这只会给她带来极大的悲痛。所以,她劝女儿们千万不要缩短在詹宁斯太太家做客的时间。这个时间从来就没说定过,不过大家都期待她们能至少住上五六个星期。在詹宁斯太太这里,少不了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五花八门的新奇物件,还有形形色色的朋友做伴,而这些在巴顿都是没有的。母亲希望,伦敦或许能不时哄得玛丽安对外界发生兴趣,不再自怨自艾,甚至参加点娱乐活动,尽管玛丽安现在全然没有这样的念头。
[73]9月29日。
要描述达什伍德太太收到和回复埃莉诺信件时的心情和语言,只消重复一遍她的女儿们之前的心情和言语就够了。她的失望和痛苦不比玛丽安来得轻,她的愤怒甚至比埃莉诺来得还猛。她一封紧接一封地给女儿们写长信,把她的痛苦和想法全说了出来,既表达了对玛丽安的忧虑不安,又恳求她在面对这种不幸时务必顽强坚韧。母亲居然劝她坚韧,可见玛丽安遭受的痛苦折磨是何等严重!母亲还希望她不要过于悔恨,可见导致悔恨的原因是多么令人难堪!
[74]当时伦敦的行政区之一。
达什伍德小姐很快就把这次谈话的详细内容告诉了妹妹,可效果却没有她期望中那般明显。不过,玛丽安也不像是怀疑这话有不实的成分,因为她始终都在非常平静、非常顺从地认真倾听,既没有反驳和评论,也没有试图为威洛比辩护,只是默默地流着泪,仿佛以此表明,她再也找不到替威洛比开脱的理由。这一举动让埃莉诺意识到,妹妹已经认定威洛比的确有罪。埃莉诺很满意这些话产生的效果:布兰登上校之后来访时,妹妹已不再回避,肯同他说话了,甚至是抱着同情和尊敬主动找他攀谈。埃莉诺还看到,妹妹不再像先前那样焦虑不安。但就算是这样,埃莉诺也没有觉得妹妹的沮丧有所减轻。玛丽安的心情确实平静了一些,不过依然沉浸在悲观忧郁中。发现威洛比人格卑劣,比失去威洛比的爱更叫妹妹难以承受。他勾引威廉斯小姐之后又将其抛弃,让那可怜的姑娘处境悲惨,他说不定还曾对自己打过坏主意—— 这一切都让她内心备受煎熬,甚至不敢向埃莉诺倾诉。比起敞开胸怀,直言吐露,她这样一言不发地沉思,反倒更让姐姐难受。
[75]安妮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