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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8章

“你最好别理我。”做姐姐的只从她那儿得到这么一句回应。

“是呀,但愿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太太。”埃莉诺说,“以后有没有布兰登上校都可以。”说罢,她便起身去找玛丽安了。走进房间,她发现妹妹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俯身在快要熄灭的炉火前,默默伤心。在埃莉诺进来之前,屋里就只有这么点亮光。

“我会走的,”埃莉诺说,“只要你肯去睡觉。”但玛丽安又急躁又悲痛,一时任性,怎么也不肯上床。不过,在姐姐恳切而温和的劝告之下,她很快又乖乖顺从了。埃莉诺见她把疼痛的脑袋靠到枕头上,准备好好休息,便放心地离开了房间。

“好啦,亲爱的,那句关于‘恶风’的俗话[66]说得没错,现在这股风啊,就对布兰登上校有利呢。他终于要得到你妹妹啦。没错,他会的。记住我的话,他们如果没有在仲夏节[67]之前结婚,那才叫奇怪呢。天啊!上校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偷偷乐开花!我希望他今晚就来。他同你妹妹般配多了。一年两千英镑,不用还债,也没有别的减损—— 当然,他还得养那个小私生女。对了,我差点把她给忘了。不过可以打发她去当学徒嘛,花不了几个钱,到时候还有什么打紧的?我可以告诉你,德拉福德庄园真是个好地方,在我看来,完全称得上风景秀美、古色古香。那里的生活又舒适又便利,四周立着高大的花园围墙,掩映在当地最好的果树丛中。角落里有棵桑树,长得可好了!天啊!我和夏洛特只去过那里一次,当时可把我们给撑坏了!那里有一个鸽子棚,几片讨人喜欢的池塘,还有一条非常漂亮的水渠。总之你想要什么那里就有什么。而且,那里临近教堂,离公路也只有四分之一英里,只要往屋后走,坐在老紫杉树的树荫里,就可以看到所有来往的车辆,所以你永远不会觉得无聊。噢,真是个好地方啊!村子边上就是一家肉铺。牧师寓所也就在近旁。要我说,那里可比巴顿庄园强上一千倍。在巴顿庄园,买肉得跑上三英里远,最近的邻居就是你们母亲。好啦,我要尽快给布兰登上校打打气。你知道,‘胃口一开,肚子更饿’[68]。我们只要能让她忘掉威洛比就行了!”

埃莉诺回到客厅。不一会儿,詹宁斯太太也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酒杯,里面斟得满满的。

为妹妹着想,埃莉诺不能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为威洛比着想,她也觉得没必要再说。因为,如果非得将真相揭露出来,玛丽安的声誉固然会大大受损,威洛比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双方沉默片刻,本性爱好玩乐的詹宁斯太太又忍不住嚷起来:

“亲爱的,”她一边走进来一边说,“我刚才想起来,家里还有点史上最好喝的康斯坦蒂亚葡萄酒[69],所以我倒了一杯给你妹妹。我可怜的丈夫!他是多么喜欢这酒啊!每次他伴随腹痛的痛风一发作,他就说,世上再没有比这酒更有效的良药了。快拿给你妹妹喝吧。”

“啊,我的天!别再装作替他辩护了。说什么没有正式订婚,真是的!他都带着你妹妹把整个艾伦汉姆宅邸逛了个遍,还把他们以后要住的房间都定好了,你却说他们没有正式订婚!”

“亲爱的太太,”埃莉诺听她竟然推荐用葡萄酒治疗两种截然不同的病,不禁觉得好笑,但还是答道,“您真是心肠太好了!不过,刚才我已经让玛丽安上床睡了,现在差不多睡着了吧。我想,没有比休息对她更有益的了。如果您允许,这酒就让我喝了吧。”

“谈论这样的事只有害处—— 可能比谈论许多类似的事情更有害。因为这件事涉及许多情况,为每个牵扯其中的人着想,这件事确实不适合公开谈论。我必须替威洛比先生说句公道话—— 他与我妹妹没有正式订婚,因此他没有违背婚约。”

詹宁斯太太虽然懊恼自己没能早来五分钟,但对这个折中的办法还算满意。埃莉诺一边将大半杯葡萄酒吞下肚,一边暗忖,虽然这酒治痛风的功效现在对她无关紧要,但如果它真的能安抚失意的心灵,那她同妹妹一样,都应该试试。

“噢,天啊!是的,我当然理解啦。你听别人谈起这件事,一定也非常难过。至于你妹妹,我保证绝不会在她面前提半个字。你看,吃晚饭的时候我可是一点都没说啊。约翰爵士和我的女儿们也不会贸然提起,因为他们都是十分细心体贴的人—— 倘若我给他们提个醒,他们就更不会说了。我是一定会提醒他们的。至于我自己,我觉得这种事说得越少越好,说得越少就忘得越快。你也知道,说来说去能有什么好处?”

正当大家用茶时,布兰登上校进来了。看他环顾室内寻觅玛丽安的样子,埃莉诺立刻就知道,他既不期待,也不希望能在这里见到妹妹。总之,他已经知道玛丽安不在场的原因。詹宁斯太太却不这么想。他一走进来,詹宁斯太太便穿过房间来到埃莉诺的茶桌前,低声说:“你瞧,布兰登上校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脸阴沉呢,他还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你就告诉他吧,亲爱的。”

“我相信,用不着您特别提醒,帕尔默太太和约翰爵士也会注意避免在我妹妹面前提起威洛比这个名字,或者暗示一星半点过去发生的事情。他们天性善良,深知在她面前露出一副知情的样子是多么残忍。还有,亲爱的太太,我想您当然能理解,别人少跟我谈起这件事,我心里也会少难过些。”

上校很快拉出一张椅子,挨着埃莉诺坐下,问起玛丽安的情况来。他那个样子让埃莉诺无比确信,他已经一清二楚。

“没错,我想那对她再好不过了。她晚饭想吃什么随便点,然后去睡觉吧。上帝啊!难怪这一两个星期她都脸色苍白,精神萎靡,想必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牵挂着这件事呢。今天收到这封信,让她彻底断了念想!可怜的孩子!我先前要是知道一丁点内情的话,就绝不会拿她来开玩笑的。可你也知道,我哪里猜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啊?我还满心以为那不过是封普普通通的情书罢了。你知道,年轻人总喜欢有人拿情书来开开玩笑。天啊!约翰爵士和我的两个女儿听到这件事之后,还不晓得会有多担心呢!我要是有点脑子的话,刚才回家的路上就应该到康迪特街去一趟,把这事儿告诉他们。不过我明天还会见到他们的。”

“玛丽安不大好,”埃莉诺说,“她一整天都不大舒服,我们已经劝她去睡了。”

“亲爱的太太,您完全没必要为她这么操心。我敢说,玛丽安今晚再也不会离开房间。如果可能的话,我倒要劝她早点上床睡觉,因为她真的非常需要休息。”

“那么,也许,”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早上听说的事是真的了—— 刚听说的时候,我还不大相信呢。”

“她的监护人啊,亲爱的。不过她现在成年了,可以自己选择结婚对象。她挑得可真好啊!”停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道,“对啦,我想你可怜的妹妹准是到自己房间一个人伤心去了。难道就没办法安慰她一下?可怜的孩子,让她一个人待着真是太残忍了。不过,等会儿就会有几个客人来,让她开心开心。我们玩什么好呢?我知道她讨厌惠斯特,但就没有一种牌戏是她喜欢的?”

“你听说了什么?”

“埃利森夫妇是谁?”

“听说有位绅士,我有理由认为—— 总之,这位绅士,我早就知道他已经订了婚—— 可我怎么跟你说呢?如果你已经知道—— 你肯定已经知道了—— 那我也用不着多说了。”

“我从没听说她有什么不好的。事实上,我几乎都没听人提过她。只有今天早上听泰勒太太说,沃克小姐有天曾暗示,她认为埃利森夫妇不会不愿意把格雷小姐嫁出去,因为格雷小姐和埃利森太太总是合不来。”

“你是指威洛比先生与格雷小姐的婚事吧。”埃莉诺强装镇定道,“没错,我们确实全都知道了。今天似乎是个真相大白的日子,因为我们就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威洛比先生真是深不可测!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您知道格雷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听说她挺温和?”

“在帕玛街的一家文具店里听说的,我到那里办点事。两位女士在等马车,其中一位向另外一位说起这桩即将举办的婚事,声音很大,完全不注意保密,所以我一字不落全听见了。威洛比的姓名—— 约翰·威洛比—— 被反复提到,这才引起我的注意。接着,一位女士十分肯定地说,威洛比同格雷小姐的婚事已经最终定好了—— 这也不再是什么秘密—— 出不了几个星期就要举行婚礼,还谈了许多具体的准备情况和其他事情。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进一步证明了准新郎的身份。婚礼结束之后,这对新人就要去库姆大厦,也就是威洛比在萨默塞特郡的宅子。我大吃一惊!当时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她们离开之后,我留在文具店里,找人一打听才知道,那位爱嚼舌根的女士是埃利森太太。后来又听别人说,那位女士就是格雷小姐的监护人。”

“有五万英镑啊,亲爱的。你见过她没有?大家说她是位非常时髦的姑娘,不过长相倒是一般。我记得很清楚,她的姑妈叫比迪·亨肖,嫁了一个非常有钱的男人。不过他们整个家族都很有钱。五万英镑!大家都说,这笔钱来得非常及时,因为听说威洛比快要破产了。这也难怪!谁叫他乘着马车带着猎犬到处显摆的!唉,如今说这些已经没什么用了。不过,一个年轻小伙子,不管他是什么人,既然已经向一位漂亮姑娘求爱,并且答应结婚,他就没有权利仅仅因为自己变穷了,又有一位阔小姐愿意嫁给他,就突然反悔变心。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不卖掉马,把房子租出去,辞退仆人,立刻来个彻底的改过自新?我敢向你保证,玛丽安小姐本来是愿意等到情况好转的。不过现在世道变了。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是绝不会放弃追求享乐的。”

“没错。你是不是也听说格雷小姐有五万英镑的嫁妆?如果非得找个解释的话,这就是答案吧。”

“这么说,那位小姐—— 我想您刚才是称呼她格雷小姐吧—— 非常有钱?”

“有可能。威洛比是干得出这种事的—— 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带着缺乏自信的语气补充说,“那你妹妹呢,她现在……”

“可怜的孩子!”她一跑出房间,詹宁斯太太便嚷起来,“看见她这个样子可真叫我伤心!她酒都没喝完就跑掉了!樱桃脯也没吃完!上帝啊!好像没什么能让她高兴起来。我保证,只要我晓得她喜欢什么,就算是搜遍全城,我也一定会给她找来的。唉,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竟然有男人待她如此恶毒,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要是一方很有钱,而另一方又没什么钱的话,上帝保佑,人们哪里会在乎这些事情啊!”

“非常痛苦。但愿她痛苦的时间可以相应地短一些。失恋是十分残酷的折磨,过去是,现在也是。我想,直到昨天,她都从未怀疑过威洛比对她的感情。也许到现在她也没怀疑过。但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他从没真正喜欢过她。他一向非常虚伪!而且,在某些方面,他似乎极其冷血。”

詹宁斯太太是一片好心,可表现出来之后往往令人苦恼,有时甚至荒唐可笑。但埃莉诺对此毫无偏见,屡屡向她致谢,回复得礼貌得体,这些正是她妹妹无法做到的。姐妹俩的这位好朋友见玛丽安闷闷不乐,觉得自己理应尽量减轻她的痛苦。所以她就像母亲对待自己最中意的孩子一样,在孩子假期的最后一天,一个劲儿地惯着她,宠着她。炉火前最好的位置给她坐,家里所有的美食都给她吃,当天所有的新闻都说给她听,逗她开心。若不是因为妹妹神色悲戚,不宜取笑的话,埃莉诺真要被詹宁斯太太的行为给逗乐了:她居然想用各种甜点、橄榄和炉火前的好位置来治疗情场失意。不过,她这样反反复复哄玛丽安开心,玛丽安也终于觉察出这份意图,于是再也无法待下去,急忙痛苦地哀叹了一声,对姐姐做个手势,让后者不要跟来,然后立即站起来,匆匆跑出房间。

“唉!”布兰登上校说,“确实如此!但你妹妹的想法—— 你刚才也说过—— 她的想法同你不太一样吧?”

到了餐厅,虽然玛丽安看上去非常悲惨,但比姐姐预想中吃得多,也更镇定。如果她想开口说话,或者留意到詹宁斯太太那些出于好心却不大合时宜的体贴话,这份镇定就不可能保持住。可她一个字也没说,而且她心思全不在这里,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你知道她的脾气,所以你或许明白,但凡有可能,她都会急于为威洛比辩解呢。”

出乎姐姐的意料,玛丽安决定与大家共进晚餐。埃莉诺甚至劝她别去了,但她说:“不,我要下去,我完全忍受得住。这样也省得大家围着我急得团团转。”尽管埃莉诺觉得妹妹不大可能会坐着把这顿饭吃完,可看到这念头可以让妹妹暂时冷静下来,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玛丽安仍躺在床上,埃莉诺尽可能为她整理好衣服,准备仆人一来请,就扶妹妹去餐厅。

上校没有作答。不一会儿,茶具撤下去,玩牌的人也组好了队,他们只好放弃这个话题。詹宁斯太太本来一直乐呵呵地注视着他俩谈话,期待看到达什伍德小姐的话发挥立竿见影的效果—— 布兰登上校听完便会笑逐颜开,仿佛变成一个满怀希望和幸福、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但她惊诧地发现,上校整晚比平常更加神情严肃、心事重重。

说完她便走了,踮着脚尖离开房间,仿佛觉得这位年轻朋友听到脚步声会更加痛苦似的。

[66]英国谚语:只有恶风才能让所有人都倒霉。意思是,大部分事情,不论有多坏,都至少会让某些人受益。

“她怎么样了,达什伍德小姐?可怜的孩子!脸色太难看了。这也难怪。没错,事情果然是真的。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这个没用的东西!真受不了他。泰勒太太半个小时前给我说了这件事,她是从格雷小姐本人的一个好朋友那里听来的,否则我绝不会相信。我差点当场就昏倒。唉,我当时就说,我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倘若这是真的,那他就是可恶地辜负了我认识的一位小姐。我真心希望他太太会把他折磨得心神憔悴。我会永远这么说,亲爱的,我保证。我真不晓得男人还能这么胡来的。若是再遇到他,我非臭骂他一顿不可。他早该受到教训了。不过,我亲爱的玛丽安小姐呀,有一点你还是可以放心的:世上值得去爱的好男人不止他一个,况且你又长得这么迷人,永远都不会缺少仰慕者的。唉,可怜的孩子!我不会再打扰她了,最好让她马上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彻底忘掉这件事。你知道,帕里夫妇和桑德森夫妇碰巧今晚要来,可以让她开心起来。”

[67]施洗者圣约翰的节日(6月24日)。在当时的英国,这一天同米迦勒节(9月29日)、圣诞节(12月25日)和圣母领报节(3月25日)是一年中的四个季度日。

“你好吗,亲爱的?”她带着万分同情的口吻问玛丽安,可玛丽安却背过脸,不愿作答。

[68]英国谚语。詹宁斯太太是说,威洛比激起了玛丽安对爱情的憧憬,于是她更加渴望另一个男人来取代威洛比。

詹宁斯太太一回来就马上来到她们房间,敲门之后不等应门便闯了进去,脸上显出真切的关心。

[69]产自南非开普敦附近的康斯坦蒂亚农场,以高品质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