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一样。”玛丽安气势汹汹地回答,“现在,我们的情况都一样。我们都没什么好说的:你没什么好说的,是因为你承认自己对爱德华没什么牵挂;我没什么好说的,是因为我从不隐瞒自己对威洛比的感情。”
“我!”埃莉诺有些慌张,“玛丽安,我真的对你无话可说。”
埃莉诺被妹妹指责不够坦率,又无法为自己辩解,心里颇为烦恼。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玛丽安更坦白。
“埃莉诺,没想到你居然这样责备我!你谁也不信任!”
詹宁斯太太不久就过来了。她接过短信念起来。那是米德尔顿夫人写来的,说他们昨晚已经到了康迪特街,请她母亲和表妹们第二天晚上去做客。因为约翰爵士有事在身,米德尔顿夫人自己又患了重感冒,无法来伯克利街拜访。她们接受了邀请。出于普遍的礼节,两位达什伍德小姐必须陪同詹宁斯太太。可赴约时间临近时,埃莉诺才好不容易说服妹妹跟着一起去。因为玛丽安连威洛比的影子都没见着,自然不愿冒着让他再次扑空的危险自己出门找乐子。
埃莉诺顿了顿,接着说:“你不信任我,玛丽安。”
晚间聚会结束后,埃莉诺发现,人的性情不会因为居所的改变而发生多大变化,因为约翰爵士刚到伦敦还没安顿好,就设法聚集了近二十个年轻人,还举办了舞会为他们提供消遣。但米德尔顿夫人并不赞成他这么做。在乡下时,这样未经预先安排就举行舞会倒也无伤大雅,但到了伦敦,更重要、更难得的,是赢得高雅的名声。而眼下,为了取悦几位小姐,让人知道米德尔顿夫人办了个小舞会,来的只有八九对舞伴,伴奏的只有两把小提琴,吃的只有餐具柜里的冷餐,这未免太冒险了。
“是的!算是吧—— 也不完全是。”
帕尔默夫妇也在场。自从到伦敦以来,她们一直没有见到帕尔默先生。她们进屋时,他却没有表现出认识她们的样子,因为他刻意避免让人看出他注意到了岳母,所以从不往她这边凑。他只是看了她们一眼,就像不认识她们似的,只是从房间另一头朝詹宁斯太太点了点头。玛丽安进屋后,把室内扫视一圈。这就足够了,他不在这里。于是她坐下来,既没有搭理别人,也不找人说话。聚会大约一小时之后,帕尔默先生才慢慢向达什伍德小姐们踱了过来,说真想不到竟然会在伦敦见到她们。其实,布兰登上校最初就是在他家听说她们已到伦敦的消息,而他自己一听说她们会来,还说了几句怪里怪气的话。
“这么说,你是在等信啦?”埃莉诺再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以为你们还在德文郡呢?”他说。
“真是给詹宁斯太太的。太气人了!”
“是吗?”埃莉诺说。
可玛丽安偏不信,马上拿起来看。
“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不是,小姐,是给我家太太的。”
“我不知道。”谈话就此结束。
“给我的!”玛丽安嚷道,急忙冲上前去。
玛丽安一生中从未像那天晚上那般不愿跳舞,也从未跳得那般筋疲力尽。一回到伯克利街,她便开始抱怨起来。
埃莉诺出门后,满脑子都是想着大家不在期间伯克利街[60]可能发生的事。不过她们回到家后,埃莉诺只扫了妹妹一眼,便知道威洛比没有来。恰在此时,仆人送来一封短信,放在桌上。
“没错没错,”詹宁斯太太说,“我们非常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要是那位我们不点名道姓的先生在场,你就一点也不会觉得累了。不过说实话,我们请了他,他却不肯来见你一面,真是有点不大像话。”
这件事不仅让埃莉诺情绪高涨,更是让她妹妹像过去那样激动不安起来,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从那一刻起,玛丽安就没再平静过,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与威洛比见面,别的什么事都干不了。第二天早上大家出门的时候,她执意要留在家里。
“请了他!”玛丽安嚷道。
“上帝啊!”玛丽安喊道,“我们出去的时候他来过。”埃莉诺得知他确在伦敦,也不禁高兴起来,大胆说道:“你放心好了,他明天一定会再来的。”但玛丽安仿佛没听见姐姐的话,詹宁斯太太一进屋,她便拿着那张珍贵的名片避开了。
“我女儿米德尔顿是这样说的。约翰爵士今天早上好像在街上碰到他了。”
她们到伦敦大约一周之后,才确认威洛比也到了。那天上午,她们乘车兜风回来,看到桌上放着他的名片。
玛丽安没再说话,不过看起来异常痛苦。见此情形,埃莉诺也耐不住了。为了消解妹妹的痛苦,她决定第二天上午就给母亲写信,希望通过唤起母亲对妹妹健康的担忧,借机向母亲询问那些早该查清楚的问题。第二天早饭过后,她发现妹妹又在给威洛比写信—— 她认为收件人不可能另有其人—— 给母亲写信的心情便越发迫切了。
布兰登上校是家中的常客,几乎每天都会来与她们做伴。他到这里来,一是看望玛丽安,二是与埃莉诺交谈。同他谈话,往往能带给埃莉诺其他日常活动无法带来的满足感。但与此同时,她也十分关切地注意到,上校依然对妹妹一往情深。她担心这种感情会与日俱增。看到上校时常情真意切地望着玛丽安,她就禁不住悲从中来。他的精神也确实比在巴顿庄园时差很多。
大约正午时分,詹宁斯太太独自外出办事,埃莉诺便立刻开始给母亲写信。与此同时,玛丽安却心烦意乱,既无心做事,也无意交谈,一会儿从一个窗口走到另一个窗口,一会儿又坐在火炉前忧郁地沉思。埃莉诺言辞恳切地向母亲求助,在信中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全讲了一遍,还说自己怀疑威洛比用情不专,并恳请母亲出于自身的义务和对女儿的关爱,要求玛丽安说明她同威洛比的真实关系。
两位达什伍德小姐受到詹宁斯太太一如既往的亲切对待,没有理由感到不满,也同样没有理由抱怨她的生活方式和朋友。她在处理家事时总是慷慨大度,还同城里少数几位老朋友一直保持着联系,而这正是米德尔顿夫人一直耿耿于怀的。除了这些故交,她从不去拜访别人,生怕引起年轻伙伴的不安。发现自己在社交方面的处境比预想中好很多,埃莉诺感到很欣慰,也就心甘情愿地委屈自己,去参加那些无聊透顶的晚间聚会。不管是在詹宁斯太太家还是在别人家,娱乐项目都只是打牌而已,她对此着实兴趣寥寥。
她刚写好信,便传来访客的敲门声,随即仆人通报布兰登上校来了。玛丽安早从窗口看到了他,但她这会儿谁也不想见,于是在上校进来之前离开了房间。上校看起来比平日更严肃。发现只有埃莉诺一人,他显得很满意,仿佛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告诉她似的,但他坐了好一阵子都一言不发。埃莉诺确信他有话要说,而且肯定同她妹妹有关,便焦急地等他开口。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确定感了。在此之前,上校曾不止一次到了便说“你妹妹今天好像不大舒服”,或是“你妹妹似乎没什么精神”,看样子欲言又止,像要透露或打听她的什么特殊情况。过了好几分钟,他终于打破沉默,声音有点激动地问埃莉诺,什么时候能向她道道喜,恭贺她得到一位妹夫。埃莉诺完全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仓促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采取简单常用的应急之策,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勉强挤出笑容,答道:“你妹妹与威洛比先生订婚的事情,已是人尽皆知了。”
埃莉诺时而开心时而痛苦,但玛丽安却情绪稳定。她夜察炉火,早观天象,发现了霜冻即将到来的确切征兆。
“不可能人尽皆知,”埃莉诺说道,“因为她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呢。”
“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比早上更冷吗,埃莉诺?我感觉温差很明显。甚至戴着这副皮手筒,我的手都暖和不起来。我记得昨天可不是这样的。云朵也在散开,太阳一会儿就要出来了,下午准会放晴[59]。”
他大为惊诧,说道:“请原谅,恐怕我问得太失礼了。但我本以为这没什么好保密的,因为他们已经在公开通信了,而且人人都在谈论他们的婚事。”
这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到詹宁斯太太的熟人家送名片,通知他们她已经回伦敦。玛丽安始终在忙着观察风向,观察天空的变化,想象着就要变天。
“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
但如果她真的写了信,那也是偷偷写好寄走的。尽管埃莉诺观察得如此仔细,还是不能确定妹妹有没有写信。不论真相如何,不论埃莉诺对妹妹的做法多么不满,看到玛丽安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就没有理由那么难受了。玛丽安确实兴致高昂,不仅为这温和的天气而高兴,更为即将到来的霜冻而高兴。
“很多人—— 有些人你根本不认识,有些人你十分熟悉,比如詹宁斯太太、帕尔默太太,还有米德尔顿夫妇。不过,要不是仆人今天引我进门时,我无意间看到他手中拿着一封给威洛比的信,信上是你妹妹的字迹,我也许还是不肯相信—— 或许,一个人若是心中不愿去相信某件事,就总是会想去寻找质疑这件事的证据吧。我原本是来问个究竟的,但在发问之前就知道答案了。是不是一切已成定局?是不是不可能……?但我没有权利,也没有机会取得成功。请原谅我,达什伍德小姐。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么多的,但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行事向来谨慎,在这点上我完全信任你。告诉我,事情已经千真万确,我再怎么努力也于事无补。总而言之,我能做的只是尽量隐藏自己的感情。”
埃莉诺暗忖,玛丽安现在要往库姆写信了,今天就会寄出去。
在埃莉诺听来,这番话无异于公开承认他对妹妹的爱慕之情,令她大为感动。她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在心情平静之后,她还是踌躇了一阵子,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最合适。其实,对妹妹与威洛比之间的真实关系,她自己也几乎不知情,倘若勉强解释,她很可能言之无物,或者言过其实。但她确信玛丽安是爱威洛比的,无论他们的爱情是何结果,布兰登上校绝无成功的希望。同时,她又想保护妹妹的行为不受指责。思虑一番之后,她觉得最谨慎友善的做法,还是说得比她真的了解和相信的更多一些。于是她承认,虽然他们从未将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口告诉她,但她并不怀疑他们之间的爱情,听说他们保持通信联系时也并不惊讶。
“没错,亲爱的,我敢担保这没问题。玛丽[58]总能让别人听她的。”
上校一言不发地认真听完她的话。等她一说完,上校便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地说:“对你妹妹,我祝她幸福如意。对威洛比,我只愿他能努力配得上你妹妹。”说完便告辞而去。
“不管怎样,”埃莉诺不想让詹宁斯太太像她一样看透妹妹的心事,于是打岔道,“我敢说,下个周末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准会到伦敦的。”
埃莉诺从这次谈话中没有得到任何安慰,可以减轻她对别的问题的不安。相反,布兰登上校的不幸在她心中投下忧郁的阴影,而她并不希望驱除这道阴影,因为令布兰登上校不幸的那件事,恰恰是她渴望能成为现实的。
幸亏想到了这一点,她重新变得兴致高昂起来。“这天气当然能让他们着迷。”她接着说,一脸喜悦地坐在饭桌前。“他们一定玩得很开心!不过,”她又转而忧虑起来,“不能指望天气一直会这样好。到了这个时节,又接连下了好几场雨,好天气当然不会持续多久。马上就要降霜了,很可能会冻得十分厉害,说不定就在这一两天。这种极端温和的天气是很难长久的—— 不,也许今晚就要霜冻!”
[58]米德尔顿夫人的名字。
“没错。”玛丽安快活地嚷道,边说边朝窗边走去,想看看天气。“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呢。这样的天气可能会吸引好多爱打猎的人留在乡下不走的。”
[59]冬季白天晴朗,往往意味着晚上会有霜冻。
“如果一直没有降霜,”第二天大家一起吃早餐时,詹宁斯太太说,“约翰爵士到下个星期也不会离开巴顿庄园。喜欢打猎的人哪怕有一天不游乐也会难受。可怜的家伙!他们一觉得难受我就同情他们,不过他们也未免太执着了。”
[60]詹宁斯太太伦敦寓所的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