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就知道她肯定会来。对了,上校,我带来两位小姐,你看—— 我是说,你现在只看得到其中一位,还有一位不知去哪儿了,就是你的朋友玛丽安小姐,她也来了。你听到这话不会伤心吧。我不知道你和威洛比先生打算对她怎么办呢。是啊,年轻漂亮可真好!唉,我也曾经年轻过,可从来都不怎么好看—— 真够倒霉的。但我嫁了个非常好的丈夫,世上最标致的美人也没我运气好。唉,可怜的老头子!他都去世八年多了。但是上校,你同我们分别后都跑到哪儿去啦?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得啦得啦,咱们朋友之间可别藏着掖着的。”
“帕尔默太太看上去很好。她托我转告您,她明天会来看望您。”
上校以他惯常的温和态度回答了所有问题,但没有一个回答令詹宁斯太太满意。埃莉诺开始泡茶,玛丽安这时也不得不再度现身。
“噢,是这样啊。他们一家人都好吗?夏洛特怎么样了?我敢说她现在肚子已经很大了。”
她一进屋,布兰登上校就变得比先前更加心事重重,少言寡语。詹宁斯太太没能说服上校多留一会儿。那天晚上再没来别的客人,女士们一致同意早点就寝。
“我是在帕尔默先生家吃饭时,有幸听说的。”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玛丽安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和快活模样。她对这天满怀期待,似乎忘掉了昨晚的失望。吃完早饭不久,帕尔默太太的大马车便停在门前。没过几分钟,她便笑容满面地走进屋来。见到大家伙儿,她高兴极了,但很难说她是见到母亲更开心,还是见到达什伍德姐妹更开心。虽说她一直都在盼望达什伍德家的两位小姐能来伦敦,但等她们真的来了,她却觉得十分惊讶。她们在拒绝了她的邀请之后,居然又接受了她母亲的邀请,这令她非常气愤。但如果母亲出面都请不动她们的话,她是绝不会宽恕姐妹俩的!
很快詹宁斯太太进来了。“噢,上校!”她还是像平常一样,欢天喜地地嚷嚷开来,“见到你可真让人高兴—— 对不起呀,我没能早些过来—— 请原谅,我必须得到处转转,处理些自己的事。我有好长日子不在家了。你知道,一旦离开家,不论多久,回来了总会有一大堆琐事得处理。而且我还得同卡特赖特[56]算算账目。上帝啊,用完餐之后,我就一直忙得跟只蜜蜂似的!可是上校,请问你是怎么猜到我今天回来的?”
“帕尔默先生会很高兴见到你们的。”她说,“听说你们要与妈妈一起来,你们猜猜他是怎么说的?我现在忘了具体是什么,但他那话可好笑了!”
他的话,以及他说话时的神情,顿时让埃莉诺想起他离开巴顿庄园时的情景,想起詹宁斯太太对他的离开深感不安和怀疑。埃莉诺担心,自己这一问会让上校觉得她很好奇这件事,而事实上她没那么强的好奇心。
于是众人交谈了一两个钟头,用帕尔默太太母亲的话说,那是在“惬意地闲聊”:一边是詹宁斯太太把她们所有朋友的情况问了个遍,另一边是帕尔默太太在无缘无故地笑个不停。谈笑过后,帕尔默太太提议,大家上午都陪她去几家商店办点事。詹宁斯太太和埃莉诺欣然同意,因为她们自己也要去买点东西。玛丽安起初不肯去,后来也被说服了。
他们就这样平静地交谈着,双方都兴致寥寥,情绪低落,各怀心事。埃莉诺很想问问上校威洛比在不在伦敦,可又担心这样打听他的情敌会让他痛苦。最后,为了找点话说,埃莉诺便问自从上次别过,他是不是一直待在伦敦。“是的,”他有点尴尬地答道,“那之后,我差不多一直待在伦敦。其间只有一两次去德拉福德庄园住过几天,但始终没能回巴顿庄园。”
无论她们走到哪里,玛丽安显然总是在留神周围。特别是到了邦德街—— 她们主要就在那里办事—— 她的眼睛就一直在东张西望。不管她们走到哪个商店,她对眼前的一切东西,对别人关心忙活的一切事情,统统心不在焉。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心神不宁、无法满意的样子。姐姐买东西时征求她的意见,就算那是两人都用得着的东西,她也不做回应。她完全不感兴趣,只想快点回家。帕尔默太太一见到漂亮、昂贵、新奇的东西就目不转睛地盯上半天,让人烦不胜烦,玛丽安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怒火。帕尔默太太恨不得把看得上眼的都买下来,但最后没能下定决心买任何东西,她时而狂喜,时而犹豫,时间就这样被白白耗掉了。
上校无比认真地听完她的话,然后似乎镇定下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马上说很高兴能在伦敦见到她们,接着便寒暄开来,询问她们一路上的情形,还有留在家里的那些朋友的近况。
她们到家时,都快中午了。刚一进门,玛丽安就急匆匆地飞奔上楼。埃莉诺跟上去,看到妹妹从桌前转过身,满脸悲伤,显然威洛比并没来信。
埃莉诺略带忧虑地回答说,妹妹确实病了,然后便扯到了头疼、情绪不高、过度劳累之类的托词,为妹妹的冒昧之举寻找体面的解释。
“我们出去之后,没人给我来信吗?”她问正将包裹拿进屋的男仆。男仆回答说没有。“你可以肯定吗?”她又问,“你敢肯定没有佣人或者门房来送过信或是便条?”
“你妹妹病了?”他问。
男仆回答说没有。
大惊之下,玛丽安难以自持,立刻离开了房间。埃莉诺同样感到失望,不过她一向敬重布兰登上校,所以仍旧欢迎他的到来。令她倍感痛苦的是,一个对妹妹如此情有独钟的人,竟然发现妹妹在见到自己时只感到悲伤失望。她立刻看出,上校并非毫无察觉。他满脸惊讶和关切地注视着玛丽安离开房间,竟然都忘了对埃莉诺还礼。
“真是太奇怪了!”玛丽安声音低沉,失望至极,转身面对窗户。
令埃莉诺大感欣慰的是,詹宁斯太太正在自己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没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等茶具端进来的时候,隔壁家的敲门声已经让玛丽安失望了不止一次。突然,又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这次敲的绝不可能是别人家。埃莉诺想,肯定是威洛比来了。玛丽安忽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门外没有一点声音。她按捺不住,打开门,朝楼梯走了几步,听了一会儿,又回到房里,样子十分激动,只有断定自己听到的是威洛比的脚步声,她才会如此。她在狂喜中忍不住大叫起来:“噢,埃莉诺,是威洛比,一定是他来了!”她看上去仿佛马上就要扑入来人怀中一样,谁知这时出现的却是布兰登上校。
确实很奇怪!埃莉诺也在心里重复道,不安地打量着妹妹。倘若妹妹不知道威洛比在伦敦,就不会给他写信,而只会把信寄往库姆大厦。不过,倘若他真在伦敦,却为何人也不来,信也不写?那也太反常了!唉,亲爱的母亲啊,你真不该允许年纪这么小的女儿同这么个不知底细的男人稀里糊涂、神神秘秘地订了婚!我是真想问个清楚,可这件事哪里容得下我插嘴呢?
玛丽安的兴致依然很高,但同时也有点心神不宁,这就让她姐姐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了。随着夜幕降临,她越发不安起来。晚餐时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后来回到客厅,她似乎一直在焦灼地倾听每一辆过往马车的声音。
考虑一番之后,她决定,如果多日之后事态仍像现在这样令人不快的话,她就要以最强硬的态度告诉母亲,必须认认真真地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我不是给母亲写信。”玛丽安急忙回答,看样子并不希望姐姐追问下去。于是埃莉诺没再开口。她当即意识到,妹妹肯定是在给威洛比写信。紧接着她就断定,无论他们俩想把事情搞得多神秘,都肯定是订了婚的。这个结论并不能让她完全满意,但还是让她很高兴,更加流畅地继续写了下去。玛丽安没几分钟就写好了。估计只是封短信。她匆匆把信叠好封起来,写上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埃莉诺觉得,自己准能从姓名地址上看见一个偌大的“W”。但刚写好,玛丽安就赶紧拉铃,吩咐进来的男仆替她将信送到两便士邮局[55]去。此举立刻让事情变得不言自明。
帕尔默太太和另外两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同她们一起吃饭。詹宁斯太太今天上午遇到这两位密友,并邀请她们共进晚餐。帕尔默太太用完茶后不久就起身告辞,赶去赴晚上的约会。埃莉诺只好帮她们凑起一桌惠斯特[57]牌局。这种场合玛丽安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因为她从不肯学打牌。虽然她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不过整个晚上,她并没有比埃莉诺过得更快乐,因为她一直忍受着期待的煎熬和失望的折磨。她有时候会勉强读几分钟书,但很快便把书丢到一旁,又在室内来回踱步,这样做似乎比读书更有趣。每每走到窗口,她都要逗留片刻,希望能听到盼望已久的敲门声。
她们到达之后,至少还得两个小时才能开饭,埃莉诺打算利用这段时间给母亲写封信,于是坐下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玛丽安也坐下来写信。“我正在给家里写信,玛丽安。”埃莉诺说,“你是不是过一两天再写?”
[55]当时英国伦敦有许多用于接收市内信件的邮局,寄一封信只需两便士。
詹宁斯太太的房子相当大,陈设也很是讲究。两位小姐立刻被安顿在一个非常舒适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原先是夏洛特住的,壁炉上方还挂着她亲手制作的风景刺绣,证明她在伦敦一所名牌学校上了七年学,还是有点成绩的。
[56]詹宁斯太太的男管家。
她们在路上走了三天。可以从玛丽安在旅途中的表现推测她将来会如何讨好、接近詹宁斯太太。她一路上几乎都沉默不语,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只有目睹美景之后,她才仅仅对姐姐发出一声带着喜悦的称赞。为了弥补妹妹的冷淡态度,埃莉诺马上承担起她给自己分配的保持礼节的任务,对詹宁斯太太十分殷勤,同她有说有笑,听她不停唠叨。而詹宁斯太太也对她们关怀备至,总在操心她们是否舒适快乐。只有一件事让她感到不安:在旅馆里,姐妹俩无论如何都不肯自己点菜,也问不出她们是不是爱吃鲑鱼胜过鳕鱼,或者爱吃炖鸡胜过小牛排。第三天三点钟,她们到达伦敦。经过这一路的颠簸,终于能从狭窄的马车车厢中解放出来,准备在暖烘烘的炉火边好好享受一番。
[57]一种纸牌游戏。
埃莉诺着实想不到,自己竟然与詹宁斯太太同乘一辆马车,在她的监护下,作为她的客人,开始伦敦之旅。毕竟,她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在年龄和性情上都完全不相称,而且就在几天前,埃莉诺还对詹宁斯太太的提议表示强烈反对!不过,玛丽安和母亲都被点燃了快乐的青春热情,埃莉诺的反对意见不是被驳倒就是被忽视。虽然埃莉诺有时仍会怀疑威洛比是否会忠贞不二,但一看到妹妹那充盈于整个灵魂、闪烁在双眼之中的喜悦和希望,她就不由得感到,相形之下,自己的前景是多么黯淡,心情多么悲凉。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妹妹那样抱着对恋人的渴望,有着令人兴奋的目标,怀着可能实现的梦想啊。不过,用不了多久,应该说非常快,就可以弄清楚威洛比的真实用意了。他十有八九已经在伦敦。玛丽安如此急着要动身,表明她相信能在那里找到威洛比。埃莉诺下定决心,不仅要通过自己的观察和旁人的描述,获得对威洛比人品的全新认识,还要热情地关注他对妹妹的态度,以便无须多次见面就弄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人,要达到什么目的。如果她观察后得出的结论是负面的,那她无论如何都要让妹妹睁开眼睛认清事实;如果结论是正面的,那她就会做出另一种性质的努力—— 她要学会避免进行任何自私的比较,摒除所有的懊恼,以免对玛丽安的幸福产生丝毫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