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流人03:猛虎 > 第11章

第11章

“那你想让我阻止他们吗?”

说这话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达菲怀疑就算让蒂尔尼宣布核灾难迫在眉睫的突发新闻,她还是会用同样的语调。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她肯定会开口称呼他为“亲爱的孩子”,这是她安抚人的一贯方式。

“没有那个必要。”

“他们在协助和教唆一名有前科的罪犯,犯下危害国家安全的罪行。”

他们这是在英格丽德女爵的办公室里,窗外的景观一度充满绿意,但现在已几近棕黄:自从针对软管的禁令实施后,对面公园里的植物就开始陆续死亡。这在以前也曾发生过,但是这一次,令人很难相信情况还会回归正常。仿佛已到临界点,这座城市,抑或是这个星球,都开始滑向了无可挽回的衰退。

面对这种情况他还有一个次优方案,那就是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因为英格丽德·蒂尔尼女爵已经告诉他了。

但既然他或者其他任何人对此都无能为力,达菲就把它抛到脑后,听英格丽德女爵讲起了西尔维斯特·蒙蒂思的猛虎队故事,以及老虎们如何反咬一口,让他掉了脑袋。

除非,就像现在,你没有下次机会了。

和兰姆碰过面后,英格丽德女爵自己也做了一些小调查,采取的路径与瑞弗完全一致。她告诉达菲,有个叫肖恩·帕特里克·多诺万的,就是主要嫌疑人。

尼克·达菲在另一栋废弃大楼的三层,关注着他们的进展。他从巴比肯一路尾随而来,觉得他们发现自己了,尽管他开的只是一辆在路上每两辆车中就会有一辆的无名银色两厢车。因为路易莎·盖伊确实有一段时间表现出偏执的倾向:为了一个黄灯夸张地减速,又为另一个黄灯加速冲刺。当这种状况发生时,达菲知道,你就得保持冷静;假设那些日常阻碍交通的因素自会发挥作用,而一个正常、均匀的速度会在下个拥挤的路口把你的目标拉回视野。这次错过的话,总还有下次。

“在伦敦的核心地带抛尸,”他说,“听起来他好像在试图引起注意。”

瑞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说他希望他们以后有机会再继续这个话题;但猛然想起自己今天已经有过一次这样的对话了。于是他就看了路易莎一眼,点点头,然后这两人重新走进阳光里,朝着那座旧工厂建筑走去。

这样一来,瑞弗·卡特怀特对于他自己今早行动的解释也就说得通了。但鉴于卡特怀特是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独自离开,这就意味着,无论现下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被写进官方记录里。

多诺万的笑容停在了眼睛以下。“现在觉得充满活力了?真是个好小伙。该和门卫聊聊了,对吧?”

这对他来说也好。达菲做“看门狗”头目的时间够久了,完全清楚自己该对哪一头摇尾巴。如果英格丽德女爵需要借基层之手去解决某件事,那么他就通过基层去办。

瑞弗开始厌倦别人总在强调下等马的地位如何低下了。“但或许绑架一名手无寸铁的女性才是最简单的选择。当时只有你们俩,还是有帮手?”

“那些文件没什么要紧的,”蒂尔尼说,“都是些相当耸人听闻的旧材料。我怀疑那位多诺万先生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无论来自部队还是看守所,已经令他变得有些偏执。一个人的职业生涯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总归挺遗憾的。”

“我猜你们就是那帮需要特殊照顾的员工吧。要是有任何比打开一扇门更复杂的事,我可能就得另请高明了。”

“但你乐意让他就这么逃之夭夭了吗?”

“听起来很简单。”路易莎说。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亲爱的孩子,你就会理解没人能够真的逃避任何后果。但就这个特例而言,对,我愿意让他显得成功逃脱了。”

“你进去,确保里面和之前所说的都一致。一旦确认完毕,你就打开大门,我们跟着你进去。”

“显得”这个词在他们之间回荡了那么一会儿,然后以一种难以捉摸的姿态消失了。

瑞弗说:“那么这次行动怎么操作?”

“我想让你跟踪他回到老巢,达菲先生。一直追到他确切的位置。然后你要确保他的偏执不会令他陷入更严重的不幸。”

“最好如此。”

“我懂了。”

多诺万说:“蒙蒂思是自愿参加的,他应该知道有风险。凯瑟琳是个平民。我们一拿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安全释放她。”

“我非常希望你会懂。你愿意独自执行这次任务吗?”

“你和西尔维斯特·蒙蒂思也是这么说的?”

“没有后援吗?是的,英格丽德女爵。我乐意效劳。”

“我们的承诺很可靠。”这句是特雷纳说的,他终于开口了。

因为无后援的行动违反了安全局实践准则里的每一项规定。而这就意味着,她就要在他的功劳簿上记上重重一笔。考虑到早些时候他同戴女士之间发生的冲突,尼克·达菲感到自己需要一位来自高层的朋友。

“那我们就相信你的承诺。”她冷淡地说。

再说,这正是他天生擅长的事。利用几个犯过错的特工是一回事;但镇压国家的潜在敌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灰色卷宗一到手我们就会把她平平安安地放了。”

当卡特怀特和盖伊穿过一扇侧门,身影消失在了那座废弃工厂内,达菲就放下他的望远镜,擦了擦眉毛上的汗。天还没黑,但下方荒地上的阴影已越伸越长。无论接下来这一小段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他保证不会错过任何东西。

路易莎说:“凯瑟琳在哪里?”

事实上,尼克·达菲为自己很少错过什么而颇感自豪。

鉴于对此最诚实的回答应该是“对”,瑞弗就没有回答。

“你的车在哪儿?”兰姆说。

多诺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和我知道斯劳部门的方式一样。我会自己做功课,卡特怀特。那你呢?还是说,你有不做好准备就出发的习惯吗?”

“怎么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因为我觉得它可能需要打蜡抛光了。老天,回答我的问题。”

不过,把他们称作黑箭特勤也是言过其词了,他承认。杀死老板绝对是一条应该被解雇的理由。兰姆每个星期都会提醒下等马们这一点。

何朝窗外指了指附近一处住宅区的方向。他有一张本地居民的停车许可证,挂在一位真正的本地居民名下。不过鉴于这位可疑的居民已有九十三岁高龄且足不出户,她是不太可能发现这一点的。仔细想来,她现在没准儿已经去世了。不管怎样,或许有那么一条法律规定了,你的老板不能逼你把车借给他。

他和路易莎都没有武器,瑞弗忽然意识到这点。在此之前,这似乎只是个细节,因为这次任务不会、也不该需要他们进行武装。但在同这两名黑箭特勤碰面后,这项任务中“不会也不该”的方面,在“也有可能会”的因素面前就丧失了底气。因为若这两人也没带武器,瑞弗心想,他们就违背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但另一方面,即便这种法律存在,它也几乎肯定不适用于兰姆。

“我们就别兜圈子了。这只是一次简单明了的取物任务。”

“好。我等着的时候要拉泡屎。”

瑞弗还没来及得回答,路易莎就说:“我们知道你们声称自己要什么。”

“等着?”

“你们知道我们要什么吧。”多诺万说。

“等你去取车。你睡醒了吗?因为在工作时间睡大觉可是一条会被解雇的罪责。”

第二个男人和多诺万简直是同一块木头刻出来的,只是年纪更轻;而且多诺万的头发已花白,特雷纳则近乎秃顶,他那V字形的发区刮得只剩短短的发茬。他对瑞弗的身份确认无动于衷,而看起来对路易莎更感兴趣。后者已和瑞弗肩并肩站定。

兰姆的眼里一亮,显然他已经爱上了炒员工鱿鱼的滋味。

瑞弗说:“那么你是肖恩·多诺万,而你就是本·特雷纳吧。”

何很不情愿得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但还是躲不过终究要来的事。“你想要去海威科姆。”

路易莎只是看着他。

“想想你的年度评估,还说你对事情领会得很慢。”若上述评估不是出自兰姆之手的话,他那忧郁的摇头可能就更有说服力了。

“那你就是盖伊。”

“还有你想让我开车载你?”

瑞弗点点头。

“天哪,我也不想。但眼前没有其他人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爱尔兰腔,却没包含多少这种口音通常自带的那种友好热情。

“唔,如果你没解雇……”

“卡特怀特?”

面对兰姆温和的表情,何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你就直说吧,孩子。我一直为自己能够接受批评感到自豪。”

从阳光下走到摇摇欲坠的办公大楼的阴影里,就像从一只正在工作的烤箱走进一只刚刚熄火的烤箱:那股热气更肮脏,混合着一幢废弃建筑散发出的种种臭气——腐烂和发霉、啤酒和尿味,还覆盖着一种甜腻又恶心的气味,瑞弗怀疑那可能是一只死掉的动物。而零星的砖块和铅管暗示当地发生过地盘争夺战。那两个男人正在一根柱子旁等候,他们的举止中有某种东西令他想起了马库斯。两人当中块头较大的那个,是个留着灰白平头、鼻子像拳击手、年纪五十多岁的宽肩膀男人,迎着他们走了过来。

“我只是觉得自己帮不上太大忙。”

“我说去他的吧,”雪莉说,声音大了一些,“那就去他的吧。我们走。”

“我也这么觉得。那么你就必须得证明我们俩都错了,可以吗?”兰姆从何的桌上拿起一罐红牛晃了晃,看看里面还有多少。没有了。他叹了口气,把它放下。“想想看,如果你被绑架了,斯坦迪什会帮忙吗?”

“你说什么?”

于是何就破例想了想这个问题。斯坦迪什叫他罗迪,其他人都不这么叫;她会偶尔称赞他的电脑技能,却并不紧接着就要求他执行某个数码任务;有次午餐时她送给他一个特百惠饭盒,里面是她自己做的沙拉,因为他“吃了太多披萨”——无论那是什么意思吧。当他的怨气消退后,他发觉自己还挺感动的,于是特地把它丢到了她应该找不到的地方。还有,他想到,在所有下等马当中,她应该是得知他和路易莎在一起后,最有可能感到开心的那个人。当然了,下等马的人数比之前少了几个,但那改变的是百分比,而不影响事实。

雪莉盯着大拇指看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要不要把它咬下来。然后她头也没抬地嘟囔了一句。

想到所有这些,他嘟囔了一句:“我猜会吧。”

“可能不会吧。但我们接下来还能干什么?有人在家等你吗?因为我刚才就说了,可没人等我。”

“你最好希望如此。因为咱们这儿可没其他家伙会这么做了,我向你保证。现在去开你的车吧,快快。”

“兰姆可不会因为我们看起来很积极就给我们复职。”

何下楼刚走到一半,只听兰姆喊道:“哦,还有,当我说‘快快’的时候,我希望你没觉得我有种族歧视的意思吧?”

“说正经的,雪莉。如果多诺万想让我们以为他是个阴谋论者,其实他并不是,那么这就不仅仅是一次手拉手的行动了。因为他一旦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希望留下目击证人的。”

“没有。”

“是啊。那个兰姆,可真会开玩笑。”

“只是你们这些中国佬的脸皮真的太薄了。”

“也许吧。”

开往海威科姆,将是一段漫长的车程。

“行吧,你在遣词造句上可能得谨慎点儿,”雪莉将注意力从那个酒吧男的身上收了回来,“再说,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已失业,记得吗?”

关于站外存档地点的详细信息,只要你知道怎么去找,安全局的内网里就有。一些够资格的特工可以获得登录密码,不包括下等马们,但杰克逊·兰姆却符合条件。之前在斯劳屋时,何已设法搞到了这个密码。对此,路易莎和瑞弗都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们登录进去,从简介中得知,该设施位于那片半废弃的工业园区下方;是一座始建于三十年代、最初作为防空洞的地下综合体,又于二十年后进行了改造。这一次,它被极大幅度地扩建,以便为一百二十名地方政府官员提供居住空间。如此大规模扩容,被认为是核战争后人类文明得以幸存的必要条件,但或许与那些官员都参与了规划不无关联。如今,这片地下网络从它的起建点向西延伸了一英里多,之间的通道为绕开地铁线路,都开凿成了陡峭的下坡和弯道——“工程还假借了线路维护之名”。在这个由大大小小的洞穴构成的系统中,即便外部世界在核爆之后的残冬里瑟瑟发抖,像经济状况调查和利率评估这样的重要工作仍可继续进行。

“然后多诺万是被部队开除的,记得吧?也许这是一次报复。他正计划像阿桑奇一样对待某人的屁股。”

反正,原计划是这样的。但在七十年代后期,这处设施又更改了用途,被转交到安全局手里。那时,鉴于末日大决战的可能性犹存,市政府的官员显然就被降级成了可牺牲人员。但这并没引发什么麻烦。自然减员、慷慨的提前退休待遇,外加那些政府官员短得出名的注意力时长,种种因素加在一起,使得该设施的存在化为一则都市传说。由于它的位置足够深、墙壁也足够厚,即便在其头顶上方的工业园区缓慢建设期间,这里都没被发现。而当一场经济奇迹促使英国向着服务业转型、令该园区沦为受害者时,这处设施仍在按部就班地悄然运转。此时它已再获升级,以适应比核战争更具当代性的种种威胁:病毒爆发、极端天气事件,还有选民们被激怒后的义愤填膺。

“然后呢?”

这个地方让人很难不联想到那些詹姆斯·邦德式的胡说八道。

马库斯说:“其中还有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报告呢。会有存档,或也许其他类型的官方书面文件。”

“你觉得会不会出现一群穿着银色运动套装的工作人员?”当他们在这座废弃工厂内一路摸索时,瑞弗说。

雪莉摇了摇头,望向马路对面。在路那边的一家酒吧里,一个身穿牛仔短裤和皮马甲的年轻人正在擦桌子。她琢磨着那些桌子是真的需要擦,还是这只是招徕生意的一场表演。

“你是说金发女郎吧。”路易莎说。

“嗯,大致是关于操纵天气什么的。那么万一多诺万并不像他装出来的那么糊涂呢?万一灰色卷宗里的某些内容确实很要紧,能证明这些天气项目真的在进行呢?”

“啊,肯定有金发女郎。但,你知道,也有红发的。”

“不记得了。”

“还有一条秘密铁路线?”

他没接她的话茬。“所以大家都认为他在追寻的东西毫无价值,而他这么做只是因为失去了理智。但万一他不是呢?万一他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呢?在国防部参与了那么多高级别的工作,他一定能接触到很多秘密行动。路易莎关于那个HAARP项目是怎么说的来着?”

“还有一个带倒计时窗口和红色大按钮的控制面板。”

“每个人对天气的事都有点执念,马库斯。天气话题本身就是疯狂故事大杂烩——洪水啊,热浪啊,老天。我就正在期待飓风季呢。”

路易莎的嘴抽动了一下,似乎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但随后,就像某个红色大按钮或别的什么真的被按了下去,那片刻的兴致消散了,她抿起嘴唇。“你发现了吧,这个地方现在基本就是仓库。”

“而他对天气的事如此怀有执念。”

“我还没忘呢。”

“你也听到卡特怀特说的了,”雪莉说,“国防部的关系,联合国的委员会,安全局的会议。他可不是个大头兵,那是肯定的。”

“人员配置最小化。”

马库斯说:“这个多诺万,在被部队开除之前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对吧?”

“对,我也读到那段了。”瑞弗本想劝她振作一点,话已至嘴边了,但随后他想到,这些詹姆斯·邦德式的胡说八道会不会曾是她和明一起开的那类玩笑,于是就没提。“西北角。是在哪边?”

“什么意思?”

路易莎已经指出方位了。她拿着手机,开着指南针的应用程序。

“别弄了。卷宗是疯狂故事大杂烩,对,但万一不是呢?”

“我希望那有一扇上足了油的活板门。”

她又把安全带拉了出来,但马库斯在它弹回她胸口之前抓住了它。

而他们碰到的是一只下水道井盖,上面的把手都被泥土填实了。

“嘁,无聊。”

“哦,好极了。”瑞弗说着,四下环顾想找一根小棍,或某个能把它剔干净的东西。

“就是个疯狂故事大杂烩。”

“也许我们应该试试走正门。”

“那些灰色卷宗。”

这里是整座综合体的最北端,还有一条能够接入这座城市维多利亚时期排污系统的地道。因此,它也算是个游客观光景点。虽然此刻它的开放时间已过,但还是比那座老工厂更有可能出现人迹;除此之外,从那里到他们正下方那座综合体的神经中枢,要步行一段很长的路,除非这里真的有一条秘密铁路线。

他在座位上挪了挪说:“兰姆的这次行动——”

“我们来都来了,”瑞弗说。他找到一块一英尺长的金属壁板,就用它撬起井盖,向本就腐臭的空气中释放了更多臭气。“我的老天。”

“行了,不必在意。只是你对我来说太老又太秃了。”

路易莎说:“你以为四周都会是光亮的金属吗?这可是个秘密入口。”

“天哪,丹德尔。无意冒犯,但我只是被解雇了,不是把脑叶切除了。”

他把盖子推到一边,从脊椎的底部感受着它刮擦地板的杂音。“想头一个下去吗?”

雪莉让安全带再次弹回自己身上,然后说:“如果你打算和我调情,我会拿把勺子把你的脸挖下来。”

“你先下去吧。”

“所以她以为我今天不回去了。”

她掏出一把手电筒,向下照进那个洞里。在这束光的指引下,瑞弗跳入了黑暗。

“所以呢?”

英格丽德女爵正在签发当日下午同限制委员会的会议纪要,每列文字底部那组首字母,都堪称一件艺术品;针对一系列声称转录操作会令文本变得晦涩难懂的意见,她笔不离纸地给出了赞同批复。始终是这样,每一名会议成员散会离场时都深信自己的批评已被采纳,从而为这个隐秘世界中的一个肮脏角落打开了一扇窗,世间从此熠熠生辉。随着时间流逝,人们才会看清,那扇窗户仍旧关着,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即便哪天这类事务真的引起了英格丽德女爵注意,她也会对于有人持不同看法表现出惊讶,然后出示会议纪要,证明这并非她的本意。

他们重新陷入沉默,别扭的感觉只比刚才略少了那么一点:雪莉拽着她的安全带,让它“啪”地一声弹回胸前;马库斯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一串串破碎的鼓点。最后他说:“凯西知道我今晚要加班。”

这种预先思考的能力,常被认为是从事安全局工作的先决条件。而或许更关键的是令他人的想法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能力。如此想来,这就是彼得·贾德对她构成如此威胁的原因:他同她一样懂得如何操控会议。而对英格丽德·蒂尔尼来说,幸运的是,他想缩短该过程的企图心令其陷入了脆弱境地。

“好极了。”

但在形成这些想法的同时,她突然意识到,运气并非自己通常会去依赖的一个因素。

“我听说黑箭在招人。”

她盖上笔帽,伸手拿过自己那杯水,喝了一小口,心中盘算着。照目前的情况看,是她占了上风。贾德的猛虎队,原本意在展示英格丽德女爵治下的安全局是如何风雨飘摇,现在却成为生动的案例一则,体现内阁大臣的傲慢何以导致了街头喋血——一场断送前程的惨败,即便是对目前为止滴水不漏的PJ而言。清理战场的工作已在进行,一旦灰色卷宗落入多诺万之手,尼克·达菲就会追踪他回到老巢。让一名退伍老兵带着冒牌宝贝逃之夭夭是一回事——那就是往贾德棺材上加的一颗钉子:看看你那荒唐的计划导致了什么后果吧;然而允许事态进一步发展,就等于公然支持无政府状态了。所以,让达菲出手也只是权宜之计:多诺万会像个军人般死去;那些档案会被送回地下的储藏柜;至于那几个下等马——真是可笑的称呼——可以回到他们单调乏味的生活里;而英格丽德女爵自己,则会继续四平八稳地走她的路,鉴于大臣那只看似掌舵的手实际却在听从她的指挥,这令她感到心满意足。至于未来,贾德的野心无须去挫败。如果一名经她敲打过的内政大臣可以令她处于不败之地;那么一位被她攥在手心里的首相就能保证她的福祉降临。所以总的来说,这是美好的一天。

“我知道,”马库斯说,“那现在怎么办?”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个愚蠢的耳语声在这房间里回荡,反复提醒她运气只是轮盘里的润滑剂。要不是多诺万突然变成不确定因素,本来一切都将按照贾德的意愿进行。

“真的气疯了。”

英格丽德·蒂尔尼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摘下又盖上又摘下她的钢笔帽,这动作若让一名凡人来做,可能就会流露出心神不宁。她把笔稳稳放到办公桌上。现在该出去走走了。

“我知道。”

马库斯沿一条单行道违规抄了一点近路,然后调转车头一路向西,驾驶着他的黑色坦克穿过城市街道,那劲头仿佛是在电脑上控制一个影像,最糟的情况也就是游戏结束。有两次,当他不慎驶入对向车流,雪莉屏住了呼吸,并死死抓住门把手,紧得恐怕要用扳手才能松开。

“他气疯了。”

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变尖了,她说:“我们已经开得够快了吧?”

“你认为那个浑蛋兰姆会改主意吗?”

“我们越早到那儿,我就越早减速。”

雪莉看似刚要再说些什么,但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可能吧。”

雪莉只希望这趟旅程能够顺利到达,而不会把任何行人轧扁在路面上;或更糟,把她亲爱的自己甩出挡风玻璃。

“好吧,”他说,“我们俩都犯错了。”

她看看身旁的搭档。既然他们现在已被解雇,那个词还算数吗?还是说,他也不过是个半生不熟的陌路人;是她生命当中越来越多的、一旦事情出了岔子立刻溜之大吉的那帮人中的一员?可是,他还没有溜,不是吗?事情是在大约一小时前正式出的岔子,而他仍在这里,载着她在城市的街道上一路狂奔;向着或许最后只是又一座风车磨坊的目标,全速前进。

他们沉默地坐着,为自己的愤怒寻找着合适的发泄方式。川流不息的车辆在几乎看得见、摸得着的炎热中隆隆驶过,仪表板上的时钟则在尝试让时间静止,使每一秒都得奋力越过不计其数的障碍。还是马库斯率先投降了。

也许他能读懂她在想什么。

“该死!”

“以前在冲锋小队的时候,我们有个笑话,”他说,“什么时候一扇门不是一扇门?”

“该死!”

“……当它半开着的时候?”

马库斯把车突然拐进一个停车位,于是雪莉一头撞在椅背上。

“当它是一堆该死的火柴棍时,”马库斯说,“我们讲话可不是太含蓄。”

“那我也不吸冰毒!”

“是,我懂了。”

“我不玩独臂强盗!”

“如果某些坏事可能即将发生,我们就想趁它开始之前赶到现场。否则我们就要被动防守了,而这是当坏事降临时你绝对不希望处于的状态。”

“少他妈的评论我,朗里奇。你总没见过我把一星期的工资输在一个独臂强盗身上吧。”

不知不觉间,他进入了从前服役时充满男子气概的状态。雪莉意识到这点,并且难得表现出了圆融得体的一面,决定不去挖苦他。

“想想好的一面吧。也许你会在沙发背后找到些冰毒呢。你知道,人们总是这么找到零钱——”

他们轻松超过了一辆车,而大约两秒钟前一只黄灯刚刚变红,引得背后传来一串愤怒的喇叭声。

“有劳你更新信息。但我其实还没忘了自己的生活一团糟。”

“因此需要速度。”

“对,因为你可真的很着急,不是吗?没工作,也没人在家里等你。”

“那样我们就能赶在坏事发生前到达。”雪莉说。

“就在这儿随便什么地方停吧,”雪莉最后开口了,“天哪,反正我走路都比这样快。”

“对。”

这对搭档陷入了怒火中烧的沉默,与此同时,他们的SUV缓缓驶过那辆抛锚的汽车,车窗内一名绝望的年轻女子正向外茫然四顾。

“也许还能把我们的工作弄回来。”

“再叫我一声姑娘,就让你走不动路。”

“也许。”

“别和我抬杠,姑娘。否则你就在这里下车,走路去吧。”

“还能免得卡特怀特和盖伊被烤熟。”

“好打算,马库斯。可惜你没早点付诸行动。”

“……对。还有那个。”

“我有一个家庭。你明白的,是吧?我有好几张嘴要喂,还有一笔贷款要还。我不能失去工作。”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慢一点。”雪莉说。

“我也一样啊,”雪莉说,“就是工作丢了,生活也一团糟呗。”

“为什么?”

马库斯低声咒骂,然后又大声咒骂起来,双手拍打着方向盘:“见鬼!你搞得明白我陷入怎样的麻烦了吗?”

“因为你刚才超的是一辆警车,”她告诉他。刚听到的消息瞬间化作了旧闻,因为那辆可疑车辆闪起了警灯,那段熟悉的双音调哀叹也开始在耳畔盘旋,吸引着每个人的注意——特别是他们俩的。

“嘿。我为我自己闯的祸负责,可不想把你的错也揽过来。”

罗德里克·何很为自己的车感到骄傲。他知道某些下等马(他心里想的是卡特怀特)甚至连属于自己的四个轮子都没有,就更别提一辆福特起亚了,带着奶油光泽的电气蓝的车身,还有一套效果超级震撼的音响系统——何最喜欢那种伴随着哥特字体健康警告的音乐。座椅也是奶白色,相应地配了电气蓝色的接缝,挡风玻璃略微染了颜色,让旁观者浮想联翩。在网络上,当何化身为DJ巨星时,他就把自己的车子称为“小妞吸铁石”。而在现实中,他也将它保养得完美无瑕,还时常从一只新车气味的喷雾罐里挤出些残留来打理它。作为回报,它则固执地拒绝与自己的绰号名实相副,不过这就是二手车的问题了:之前的主人已经耗尽它的运气。

“现在成我的错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一部很棒的座驾。可能各方面都和另一种一样好,他想着,就在马路边停了下来,杰克逊·兰姆正站在那里等着。

他们堵在路上,前方有车辆发生故障,导致道路只能单车道行驶。这种状况下马库斯的情绪也好不起来。

不仅等着,还拿着一只泡沫塑料的咖啡杯,并且摇着头说道:“哎呀呀。”

“没有,搭档。那正是让我坚持干了一下午活儿的原因——在你开开心心地玩失踪之后。”

何摇下他的车窗:“怎么了?”

“你忘了我们之前说的了?”

“如果你非要问的话,”兰姆对他说,“我的回答你应该听不懂。如果我坐在后面会让你觉得自己像个男仆吗?”

“别发那么大火。天哪,半小时,顶多了。能兴奋半小时,就这么多。”

“会。”

“你他妈的,丹德尔。你他妈的!”

“好极了。”兰姆说着钻进后座,在此过程中洒出的咖啡还不算太多。“为什么车里有股奶酪味?”

雪莉本考虑撒个谎,但只想了那么一下。“老天,我只吸了一小条。甚至连饥饿感都没压下去。”

傍晚天色终于黑了下来;一两盏路灯已经点亮;其余的则仍在休眠,不是亮灯时段不同,就是已经损坏。人行道上,下班回家的人已为寻欢作乐者让出了空间,后者正在奔赴巴比肯里的一场活动,或涌向老街上的那些酒吧。罗德里克·何向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恰好撞见兰姆又在到处摸索,双手同时从两边的口袋里伸了出来,一手抓着一支烟,另一只手点起了他的打火机。

“这不是他妈的在开玩笑,丹德尔。你之前嗑大了。现在清醒了吗?”

兰姆说:“不要激动。这是一种电子烟。”

“我们又回到这个话题了?”

“不,这不是。”何指出。

“你清醒了吗?”

“不是吗?”兰姆一脸疑惑地仔细看了看香烟点燃的那头。“垃圾。我被宰了。”

马库斯开着一辆深色车窗的黑色SUV:款式为都市军事行动而特别设计,但通常由疲惫不堪的妈妈们驾驶,奔波于上下学高峰与维特罗斯之间。雪莉以前就和他聊到过这个观察,但觉得眼下并不是提起它的好时候。马库斯停下对兰姆的咒骂,只是为了转而挑她的刺。

何把抱怨抗议咽了下去,因为他意识到兰姆已经发现了他挡风玻璃上那张停车许可证的蹊跷。“那是个掩护。”他说。

“你的车在哪儿?”兰姆问。

“掩护。”兰姆重复道。

“呃……来杯茶吗?”

“还是个防止身份盗窃的保障措施。”

“天然悟性。这能让我在有人替我完成任务时,避免低估了那些任务。”

兰姆的笑声就是分为两段的咳嗽。他呼出的烟雾多得就像一堆潮湿的篝火。“身份盗窃?相信我,孩子。你的身份可送不出去。”

“啊?”

何皱起眉。

“我宁可依靠‘天悟’。”兰姆说。

在他身后,兰姆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什么东西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很难说这是一阵鼾声的开始,还是一段咯咯笑的尾声;不过在那之后他就基本陷入了沉默。与此同时,罗德里克·何在卫星导航的指引下一路穿城而出,载着兰姆和自己向凯瑟琳正被扣押的地方,或说他们希望她被扣押的地方驶去。

“呃,行。离高速公路不太远,用卫星导航找到它没问题。”

“戴安娜。”蒂尔尼说。

就是何找到的那处农舍,西尔维斯特·蒙蒂思租的那个地方。

“我正要离开。”

“海威科姆。”兰姆说。

“当然了,亲爱的。你完全没有必要留那么晚。”

外面的街道开始消沉下来。交通仍然繁忙,但带着一股疲惫的神情:可怜的工人们下了战场正往家赶,已不是早上斗志昂扬的战士。马路对面,一位女士走出牙科诊所。诊所外观有些工业风格,好像里面在进行着什么大规模实验,而不是个人牙科诊疗操作。只见她摇摇头,以便消除一段不愉快的记忆,然后向地铁走去。

“已经过了——”

兰姆一掌放在何的前胸中央,继续往前走。何则拖着脚步向后退却,直到大腿后侧碰到了自己办公桌的桌沿。然后兰姆放开手,走到窗前站定,背对着何。

“但我想问问,那些数据迁移人员的发票你签发了吗。”

“呃……回家?”

数据迁移,不同于简单的搬运:这些人毕竟都是专业人士,即便最终成果就是将那些盒子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

“那么咱们想想看,现在咱们要去哪儿?”

英格丽德女爵跟随戴安娜进入她的办公室,屋里的灯就自动亮了起来——一种接近春日阳光的偏蓝冷光,却令人脖子后面的毛发感到刺痛。英格丽德把这种感觉归因于空气中的过量电荷,就像从没插好的插座中漏出来了似的。多奇怪啊,为什么她的这些头发始终坚守着自己岗位,不断为她引发毛骨悚然的感觉;而与此同时她头上其他部位的头发,就在她十几岁时纷纷离她而去呢。对此,从来没人给出过完全令人满意的理由,不过英格丽德女爵也会不情愿地承认,与其说这是医学的失败,不如说是她自身对于完全满意的状态心怀反感的一种体现。

他关掉电脑,又带着告别的目光环视了一周他的王国。既然现在朗里奇和丹德尔都已成为历史,他应该去他们办公室里转转,看有没有落下什么值得拿走的东西。朗里奇有条不错的丝绸围巾——他不大会在这种炎热天气里戴它,所以没准儿留在了哪个挂钩上。何刚刚走到门口,这个计划就被突然修改了。

戴安娜·泰维纳用单词开始检索。她没有坐下,面对电脑屏幕弯下腰,一边看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夹名自动读进读出,一边轻微蹙起眉。一个符合查询条件的信息都没有。“就在这里某个地方。”

罗德里克·何发现斯劳屋里很安静,现在其他人都走了。通常这并不令他困扰。多数日子里,他都在尽自己所能少同他人见面,除了精心制造出的那些与路易莎共处厨房的时刻。她在出发前还看了他一眼——眼神显示出她觉得此事很好笑,就像在对他说她宁愿留下,也不想去执行这个可笑的行动:在一对退伍军人偷窃《X档案》的时候给他们当保姆。他本可报之以同样表情,并微抬起一边眉毛,意思是“你和我都这么想,宝贝”。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她就走出了门。他需要练习那个表情。毫无疑问,如果他的动作再快一点,她本可以看到的。

“不着急,亲爱的。”

他用不着再说什么了,因为他看到就在离他们最近的这栋废弃建筑里,一根柱子后面出现了两个身影。

她在很久以前就掌握了令下属感到慌乱的最佳策略,那就是向他们保证事情不必着急。

“好吧。”瑞弗说。

在等待的同时,英格丽德女爵透过这间办公室的玻璃墙,凝视着情报中心里的那些孩子。“孩子”是个无关年龄和经验的词。是忠诚引领他们来到这里工作,然而忠诚又是一个具有无穷变数的词汇:它始于一份想要为女王及国家效力的、值得赞扬的热望;还可能上升到更加高尚的程度、对他们机构的首脑宣誓效忠;但在最差的情况下,也可能退化成一种为了取悦直接上级、概不多问的意愿,也就是戴安娜·泰维纳的情况。如果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时来运转,背后不仅仅是运气的缘故,那么无论那是什么,都很可能根源于这里:行动部门。当然了,以戴安娜的能力,她完全有能力独自实施开颅手术;但如果事实证明她唆使自己的手下参与了这桩脏活儿,那就势必要进行一番人员大清洗。这也无妨:一场好的清洗总归对谁都没坏处。当然,除了它要打击的那些人。但那不正是目的所在吗?

“刚才肯定有辆车,”她说,“但我没看清车牌或颜色。”

所有这些还操之过急。如果不仅仅是运气的缘故,她需要知道原因,以及如何才算结束收官。

又一列火车隆隆驶过,从帕丁顿站开出后不断加速并鸣笛,那是一种老式的、相当孤寂的噪音。一只乌鸦正在一个废弃的冰箱旁边啄着什么东西,它抬起头,发出一声阴沉的咳嗽,又回头去吃它的大餐。

“找到了。”

“让我们小心点儿,信不信由你,”瑞弗收起手机时说,“但他能用伊妮德·布莱顿打的比方都用完了。”

戴安娜·泰维纳言语中的唐突,透露出她急于动身的心情。于是英格丽德女爵又多耗了一会,一度陷入沉思,然后才说:“啊,好的。对。你可以帮我把它打印出来吗?我真的觉得到了咱们这个年纪看屏幕很讨厌,你说呢?”

路易莎说:“他想干什么?”

戴安娜咽下了这口气,但心里很不乐意。两秒钟后,她身后架子上的打印机如梦方醒般动了起来,她将打出来的东西递给英格丽德女爵。

兰姆挂了电话。

而后者,细细看了好一会,才说:“真贵。”

“我们早就该明白了。”瑞弗替他说完这句话。

“那是个问题,”戴安娜说,“这就把它解决了。不管怎样,我以为财政委员会是满意的?你今天早上不是这么说的吗?”

“别自视过高了。你们只是办公室职员,又不是什么黄金搭档。”

“我可能美化了他们的反馈,好让在场的男士们听听,”蒂尔尼说,“咱们女孩之间就得互相照应。”

“那我们要当心掉下来的木偶。”瑞弗说。

“那是自然。”

“你就顾好自己,”兰姆说,“记着,幕后操纵线绳的人是英格丽德·蒂尔尼。一旦她认为时机到了,就会把绳子剪断。”

英格丽德女爵把发票折起来,又透过那扇玻璃墙看了孩子们一眼,然后说:“肖恩·多诺万这个名字,你有什么印象吗?”

“那凯瑟琳怎么办?”

“应该有吗?”

“特雷纳。一旦他们拿到想要的东西,你们就撤。不要尝试跟踪他们,让他们走。”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戴安娜。”

“特雷纳。”

“我可以查一下他——”

过了半天,兰姆说:“这些当兵的,多诺万和……”

“个人而言。你本人对肖恩·多诺万有什么了解吗?”

瑞弗等着,兰姆的喘气声在他耳朵里呼哧作响。

“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泰维纳说。她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表情,而后迅速切换成了恍然大悟。“他是不是几年前在一个联合情报委员会里任职?代表国防部?”

“是啊,直到你的手机响起来。”

“那之后你们就没联系了吗?”

“是振动模式,”瑞弗撒了个谎,“我们刚刚到。这地方看起来很安静。”

“我们当时也没什么联系。他就是个穿军装的,有些处理叛乱的一手经验。”

“你手机为什么还开着?”

“了解了。”

瑞弗的手机响了。是兰姆。

“为什么问起这个?有什么情况是我该知道的吗?”她指指自己的团队,“我们该做什么吗?”

“在伊灵以西,”路易莎说,“也可能是部纪录片。”

英格丽德女爵心不在焉地盯着她看了很久,仿佛正在努力记起什么事,而戴安娜只是碰巧站在了她的视野里。这是一种可以从态度最消极的下属那里获取信息的技巧;但这一次,戴安娜保持着一种略显关切而又愿意提供帮助的神情,除此以外,似乎无须多言。过了好一阵,英格丽德女爵才摇摇头。“不,亲爱的。就是突然想起他的名字,没什么。”她又挥了挥那张纸,“我确定这就可以了。如你所说,是为了解决问题。短期投入,长期获益。”

“我觉得在一部电影里见过这个地方,”瑞弗说,“有僵尸的电影。”

“如简报所写。”

路易莎的车在嘀嗒作响,好像在为某种不祥之事倒计时。

“最高是维吉尔级别的材料,对吧?”

在这儿附近,三台冰箱和一只床垫形成一个杂物堆,旁边还有些十英尺长的金属栅栏摞成了一摞,以末端竖杆上的链条两两相接,被一个铁环固定在地上。一只橙色箕斗躺在一侧,像个被巨人丢弃的汤卡玩具车。

“最高并包括。还是那句话,如简报所写,”戴安娜说,“有什么问题吗,英格丽德?你看起来很在意这个。”

第三栋大楼看上去似乎即将被翻新再利用,不过进展到了什么程度还不太好说。大楼的粉刷虽不算簇新,但也还没开始剥落,窗户都安上了闪亮的玻璃。然而,一团愁苦的气氛笼罩着它,仿佛沦落到如此糟糕的环境,它也自知难有善终。在这片近似于广场的空地的其余那面,有座废弃的工厂——生产油漆或黑胶唱片的吧,瑞弗想。其一端有座矩形的矮塔,塔旁还有一根粉刷成白色的高烟囱,接近附近大楼的高度。很久以前做了一处扩建——一座用波纹铁皮和塑料板材建造的斜屋顶建筑,排水槽上带刺的铁丝网在摇来晃去,像一顶不合适的荆棘王冠。阿尔萨斯犬的画像每隔一段就有一幅,暗示入侵者会被吃掉或更糟。然而,位于地面层的墙面上有个参差不齐的洞,说明这份威胁并没有太被当真。

“在意?当然没有。我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戴安娜。祝你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们的位置,按兰姆的话说就是离伦敦西线铁路“一泡尿的距离”;沿途经过机场停车场、大型储气柜、水泥厂及重型工厂的仓储区,最终把车停在了一片荒地上。这里三面被又长又矮的办公大楼包围——矮,是按首都标准而言的,六层高,保持了最初的白色。三栋大楼的布局呈现出杂乱的角度,之间的距离宽得可以开过一辆车。其中两栋在第三层处由一条走廊相连,建筑皆已废弃,玻璃全无,高高低低布满褪色的涂鸦,那是来自心怀不满的市民们断断续续、喋喋不休的控诉——“毒气”“基因突变”“水槽”。每栋大楼的地面层都没有墙体,而是每隔几码以一根粗壮的圆柱支撑;有些地方被烧黑了,那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开派对的青少年们露宿过的地方,地上到处都是酒瓶的碎玻璃和乱扔的垃圾。厕所飘出的气味传到了他们所站的地方——一片坑坑洼洼的水泥废墟,裂缝里长出令人生厌的植物。瑞弗能感觉到热气正从他的鞋底向上渗,一列高速列车隆隆驶过时,大地都在颤抖。

现在,走廊里已经静了下来。即便是她自己高跟鞋发出的哒哒声,听起来也有点脱节,好像和她的步伐略有点不同步似的。

“好吧。”瑞弗说。但如果他们被跟踪了,无论对方是谁,现在也都已从雷达上消失。

英格丽德女爵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了下来,不是在办公桌前,而是在房间一角、同一张咖啡矮桌并排摆着的扶手椅里。那是她在傍晚来一杯金汤力时会坐的地方:作为对过得还不错的一天的安静犒赏。这也是她为偶尔的公开露面做准备时会坐的地方,精心设计一两句话,发在推特上供人传播,也供人取笑。以及,这里还是她需要隐蔽自己、而自己那张办公桌又显得太过暴露时会坐的地方。

“是,好吧,我之前不能完全确定,”她向他投去的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挑战,“但现在我确定了。”

英格丽德女爵知道,她的员工普遍认为她并不知道目前的安全级别编码出自《雷鸟特工队》。不过,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被人低估,对她而言倒也无妨。她确信,绝大多数员工把她当成“首席政府文员”;她还确信,发给戴安娜·泰维纳的简报内容里,并未提及转移维吉尔级别档案的事,因为英格丽德女爵早就断定,次高一级的保密文件才是最完美的隐藏之所。斯科特级别,是收藏那些吸引眼球的东西的——那些有关间谍秘密行动的材料,无疑是安全局皇冠上的明珠。而维吉尔级别,储存的大多是些只有对预算问题情有独钟的数字专家才会感兴趣的数据:花了多少钱升级软件、补贴食堂或是更换地毯。所以,如果英格丽德女爵要在安全局的旧档案里埋藏任何黑历史,维吉尔正是它们的安乐窝。

瑞弗点点头,尽管他不太信。这类尾随听起来很专业,而如果是专业的,他觉得路易莎应该就看不到了。但把这个看法说出口可能有些危险,而他的睾丸还没完全恢复。“你应该早点说。”

而任何密切关注英格丽德·蒂尔尼动向的人都知道,她远远不只是名“首席政府文员”,她的确有自己的黑历史。

“一直跟在后面,三车之隔。已经消失一阵了,但它应该还在附近。”

过了一会儿,她从包里掏出手机。

“是吗?”

铃声刚响,尼克·达菲就接了起来。

路易莎关上驾驶室的门。“我觉得我们被跟踪了。”

“计划有变。”她说。

又来到了一天里的“紫罗兰时刻”,暑气仍未消散。瑞弗缓缓钻出汽车,只觉得腹部的肌肉十分酸痛。他还没完全站直身体,就伸手在裤兜里掏路易莎给他的止疼药。还剩四粒。他把它们从塑料膜里挤出来,干吞了下去。最后一粒卡在了喉咙里,足以让他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有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