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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你真应该查查自己的收件箱,年轻的女士。”

如果这个词是雪莉所想的那个意思,她大概是吧,对。

然后茉莉·多兰就挂了,她的声音被电话断线后毫无波澜的空白音所取代。

“和杰克逊长时间接触显然也是有缺陷的,”茉莉冷冷地讽刺道,“我估计,你也像他一样,回避了大多数正式沟通吧?”

她这人还挺有个性的。也许,雪莉想,是她把自己的双腿嚼掉的。

一个长长的停顿。

这段对话也没带什么进展,不过她可能会去查查收件箱,万一那是条线索呢。但等她一看,里面除了人力资源部群发的最新一期全局新闻简讯,就什么也没有了:内部调动机会(下等马无须申请);健康与安全;升职与退休。雪莉从没遇到过任何人会打开这些邮件,更别提去读它们了。这是她个人的平生第一回。

“怎么说呢,你本人就是一个整理档案的,”雪莉脱口而出,“我想你可能知道。”

然后就找到了,在“杂项信息”之下:“近期的信息存储问题现已得到解决……”

“我知道它们被叫做什么。我只是不确定你为什么想要来问我。”

要是马库斯在这儿,她就能举起手和他击掌了,或者最起码,她就能把一个鸡肉法棍三明治吃下肚了;而眼下,她只能姑且绕着办公桌很快地转上一圈,来庆祝胜利——冲吧,姑娘,她对自己说。当头一棒。那种感觉就像一场自然发生的极度兴奋,弥补了最近几个星期来发生在她私生活里的全部糟心事。而这个念头一进入脑海,她就意识到自己应该把这股兴奋感留存得久一些;应该为了好事本身享受当下,而不是把它作为坏事发生后的安慰……等她一会儿回到家,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这次胜利了。而现在甚至连马库斯都不在,没人和她击个掌或碰拳。老天,这种情绪转换,就像地心引力般突如其来。她坐下,又把那封邮件读了一遍,试图重温那份成就感,或者至少是撞到狗屎运的幸运感。然而它已经消失了,那类兴奋,你是装不出来的。

“就是那些疯子档案、那些怪胎笔记。”

幸运的是,你还能靠某些别的东西兴奋。

“灰色卷宗?”

贾德目送戴安娜·泰维纳离开这处小公园,欣赏着她臀部的摆动,以及她如何在大门处暂停脚步,为他多留出一两秒的时间好端详那对杰作。对女士表现出尊敬是很重要,但哎哟,他是如此渴望将她的骨头震得咯咯响,谨慎起见,他还是再保持一会儿坐姿为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被某个公民记者抓拍下他这个状态下的照片。他松开那卷报纸,把它摊在膝上作为双保险,然后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事上来:英格丽德·蒂尔尼女爵。尽管从表面上看起来正相反,但女爵阁下目前正牢牢抓着他的命根子。他不能容许这种局面再继续下去——只要她向“十号”递句话,他恐怕还来不及叫洗牌,就得出局了。不忠,是这样一种政治犯罪:一旦你犯下此罪而被发现,便无可豁免;不过当然了,如果不犯此罪,你的职业生涯就将忍受一段漫长的额发拉扯。这就使公共生活成为了一种平衡术。让我们面对现实吧,这也正是它如此令人兴奋的原因。

“对,他们帮不上什么忙吧?就是个简单的问题。我只需要知道灰色卷宗在哪儿。”

“关键并不在于你必须跳着华尔兹穿越不时出现的雷区,我的孩子,”他来到众议院的第一周,某个老家伙就对他说,“而是你在这样做时,得面带微笑。”

“你看,我总是鼓励年轻员工如果有问题就来找我,但前提是我很确定,他们不会真的这么做。你不能把问题提给,啊,数据库女王吗?”

是的,任何不能在平民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的人,根本不配获得他们的选票,这是贾德的观点。他倒不会把它大声说出来,当然了——强调这点总是很重要。绝对要说出“平民”二字。

“不,他不会那么做的。总之,这和他没关系,就是一次日常询问。关于信息存储?”

这一番思量使他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了。

“哦,天哪。我们又要在同一件事上兜圈子了吗?也许杰克逊可以直接给我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他在搞什么东西。”

他一边向大门走,一边给塞巴斯蒂安打电话,也就是他的首席侦查员兼“瓶子清洗工”——他机器里的幽灵。塞博这些年来洗过的瓶子里,有些并不是那种你会放到外面给人回收的——更多是你会趁夜埋进垃圾填埋场的那一类。不过,他那些无疑相当有限的手段,保他的主人过去数次安全穿越了雷区。你永远说不准,需要实施这些手段的机缘何时出现。而贾德不打算再一次被抓住没穿裤子了。

“是关于一些档案的。”

也许是那句短语激起的,贾德在等待塞博接电话时,又体验到一种近乎身体记忆的、戴安娜·泰维纳抓住他胯部的感觉,而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挑选牛油果一样。在我看来你并不失望。哈!这是继他作为《荒岛唱片》的嘉宾八首歌都选了“碰撞”乐队的歌曲后,再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天真无邪的快乐。后来他得知,道格斯岛上的一个老太婆在听那些歌时真的中风发作了。这恰恰说明,你无法取悦所有人。

但茉莉·多兰似乎是个风趣的人。“我很抱歉。和杰克逊的两个徒弟打交道的新奇感,让我变得特别紧张不安。请继续讲。”

据说,丘吉尔打瞌睡时会坐在扶手椅里,手拿一只茶杯。当他睡着后,茶杯摔在地上的噪声就会把他吵醒。他声称这就是他所需的全部休息了。杰克逊·兰姆也差不多。区别就在于他手里拿的是烈酒杯而非茶杯,以及当它掉下的时候他没有醒。有时凯瑟琳早上会发现他像一只放错了地方的鱿鱼般伸开四肢摊在椅子上,空气闻起来像放了一星期的花瓶里的水。

“这,嗐。谁会那么干?”

那正是他此刻的状态。除马库斯之外的下等马们,都在规定时间聚集到了他那层的楼梯平台。

“那么,这就不只是个社交电话咯?”

瑞弗用一根手指碰了碰他的办公室门,门虚掩着;他又把门缝推到刚刚够他们一睹兰姆肥胖的睡姿。

雪莉已经不耐烦了。“他有他轻松脱身的窍门。总之,我打电话的原因——”

雪莉说:“我们把他叫醒吧?”

“真是出人意料。我还想着,他要解释今天早上的古怪行为,可得费一番口舌了。”

她看上去欢快得不自然,说话音量也有点不对劲。但与此同时,兰姆也说了他们要去参与现场行动,或许,路易莎想,雪莉是想到行动要开始了才会这副样子吧。

“走起来有点瘸,但还好。”

“马库斯在哪儿?”她问。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他回到……‘斯劳屋’了吗?”

雪莉耸耸肩:“去买打包三明治了。——法棍三明治。”

“对,卡特怀特说他和你讲过话了。”

路易莎和瑞弗交换了一下眼神。

茉莉·多兰说:“天哪,天哪。一天里两次。”

何说:“他说五点。如果我们不进去他会发飙的。”

“好的,你这浑蛋,”他心想,“来吧。”

“你先走。”瑞弗提议。

马库斯仍能感觉出牛仔裤兜里钱包的重量。那份新来的厚实感令他非常确信,自己的生活已经时来运转了。

楼下的后门擦着门框打开,又“砰”地关上,于是他们都想到了凯瑟琳。但那是马库斯,一路跺着脚上了楼,好像他们都得罪他了似的。到达顶楼时,他发现其他人就像一支禁卫军似的挤在那儿。

正这么想着,他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以自动驾驶模式滑行;他没有绕进小巷、回到斯劳屋的后院,而是再次走进了那家博彩店。店内的轮盘赌机器仍旧带着那副魔鬼般的咧嘴笑容,看他敢不敢再往前走上一步——进来把它的门踹开。

“怎么了?”

有时,坐在自己桌前,听雪莉在他一旁对着键盘抱怨个没完时,马库斯的思绪就会飘远,开始重温在冲锋小队往日的辉煌。雪莉用“踹开门”来形容它。在某种程度上,这么说也算准确,但是漏了一方面,那就是你永远不知道门的另一侧将会有什么,对方是正举着一把枪,还是穿着一件捆满炸药的背心。在童话故事里,当你被准许去选择一扇门,就总有一头老虎藏在其中某扇的后面。正因如此,把门踹开才是最佳选择。即便只是这么想想,他的肌肉也会紧绷,而他拿着三明治的手也攥得更紧了——这下可好,他想。带回一份求和的礼物,结果被他捏成了面饼。不过运气好的话,雪莉会饿得顾不上这些。

“你开会迟到了。”何说。

他感到身心无比协调——简直伫立在世界之巅。今早的忧郁已是别人生命里的配乐。

“你也一样,”马库斯说,“除非这就是在开会。”

“会的。替我亲亲孩子们。”

“你去哪儿了?”雪莉问。

“当心点儿。”

“外面。”

“是,嗯,不是那种你能提前很久安排好的事。”

“我不得不自己做了所有调研。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她还不知道斯劳部门的事。她知道他被转岗了,但并不清楚那实际是什么意思。他还没能鼓起勇气告诉她。

“可能感觉就像在工作吧,对。给。”他递给她一个形状不规则的纸袋。

“你有阵子没加过班了。”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看着它。“这玩意儿一度是个法棍吧?”

马库斯把那辆“鲍里斯自行车”留在了泳池,然后坐地铁回来。即便列车滞留在了法灵顿(信号故障:这类情况往往由炎热导致,当它不是由严寒,或什么东西太潮湿或太干燥导致的时候),也没能破坏他的心情。他在史密斯菲尔德里转了一圈,走进一家意大利熟食店买了个鸡肉法棍三明治,然后径直往斯劳屋走去。路上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凯西,他会晚点回家,在弄一个工作上的事——他们俩之间的一种固定说法。

“你想不想要了?”

瑞弗回到他的办公室。

“随便。”

她看回自己的屏幕。

路易莎入神地看着雪莉从纸袋里拽出一个压扁的东西,剥去它外面的保鲜膜。它已经不是棍状的了,她可以从侧面吃。

他接住了。“多谢。”

瑞弗问马库斯:“你还好吗?”

她摇摇头,把手伸进抽屉,然后向他扔过来一包东西。“试试这个。药效更强。”

“怎么了?”

“我有些阿司匹林。想要吗?”

“你看起来……很恼火。”

过了一会儿,路易莎说:“有止疼药吗?”

“‘恼火’?这是哪儿,霍格沃茨吗?”

他也不太确定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但感觉已经尽可能接近了。

“那就说,生气。”

“反正,”他最后说,“我并不是在鼓励他。要说起来,正好相反吧。”

“我很好。”

她终于移动了目光,并让他忍受了足足十五秒的静默。

“这个其实还挺好吃的。”雪莉说,或其他人猜她是这么说的。她的嘴里塞得太满了,实在听不真切。

“我和他谈话,聊关于这里。”这里指的是斯劳屋,他俩都清楚,“关于待在这里是怎样的,日复一日……关于我们之前的处境和现在结局间的差距。”他让那句话盘桓了片刻,她没做回应。他就说:“我怀疑他是听不到我的话的。但是如果他能听到,就会明白了。我是说,天哪。你认为这就算糟了?他甚至朝窗外看一眼都不行。”

“好的,”瑞弗对马库斯说,“因为你今晚大概得进入状态。”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相信我,卡特怀特。我只要有机会对什么人开枪,就会进入状态。”

“不是……对,好吧。那不是理由。”

“很高兴知道这些。”

此时此刻,他其实可以走开了,他心想;回到自己房间的安全地带。他可以放松地坐进椅子,吃点阿司匹林,期待它们能在他被指派去做什么费体力的事之前,先把他的褶皱熨平。然而他不能这样做,当她始终拒绝朝他看时,他不能一走了之。他一直觉得路易莎这个人很难相处,意思是她不接受废话。于是他意识到,如此一来,他就不该对她胡言乱语。

“对谁都行。”

“你那是在抖包袱,不是一个理由。”

“我觉得他们在里面放了红辣椒还是什么东西。”

瑞弗说:“那些我都知道。你觉得我不知道吗?他是个背后捅刀子的浑蛋,毫无疑问。有时我也在想,我去那儿是不是只为看看他死了没有。”

“天哪,”路易莎说,“谁也没说过要开枪。我们是光荣的陪同小队。就是这样。”

说到结尾那个词时,她的声音颤抖了。

“为一帮抓走凯瑟琳的人服务。”瑞弗说。

她说:“你沦落到斯劳部门正是拜他所赐。更重要的是,他也是导致去年那场混乱的原因。还有发生在明身上的事。而你还会带花给他?”

“正是。在我们知道她安全了之前,谁也不能对任何人开枪。”

他没回答。

“我差点叫你给我带个金枪鱼的,但现在我觉得幸亏刚才没说。鸡肉绝对是我的最爱。”

“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应该进去了。”何说。

“……对。”

“我觉得你说得对。”瑞弗说着,把他推进了那扇半开着的门。

“但是你去了。”

何一个马趴摔在了地毯上。

瑞弗说:“我不确定可以称之为探望。不是得他自己可以意识到访客,才能算探望吗?”

兰姆没睁眼,只是说:“你们晚了十分钟。”

“关于你探望韦布。在医院里。”

“五分钟。”何说。

“很可能不是吧。你指哪部分?”

兰姆指着他书架上的钟。

“兰姆说的是真的吗?”

“那个快了。”何反驳道。

他正准备离开时,她说话了,眼睛仍盯在屏幕上。

“它一直是快的。我还需要特别说明是当地时间吗?”兰姆这才睁开眼睛,语气则变作一声咆哮,“进屋来。”

从厨房回去时,瑞弗在路易莎敞开的门口停了一下,看到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脑袋一动不动。每次当他偶尔看看她——真正意义上的看,而不是仅仅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已,他都会惊诧于自从明死后她将自己的外貌做了如此大的改变:不同的头发,不同的衣着,仿佛她正在全面系统地抹除从前的自己。要是和她再熟一点,他会找她谈谈的。但这是斯劳部门。

于是他们鱼贯而入。何则爬了起来,对瑞弗投去凶光。

但是天哪,不,不。是有那么一两回,她来上班时显得略有点呆滞:谁还没有过呢?但天哪,她可不打算把一次茶歇小憩发展成为一场全面行动的起始。她拿起桌上那只玻璃杯,从还没弄脏的一侧喝了口水,感觉到它一路流了下去。眼下就这样吧,也只能如此。她从员工名单里找到茉莉·多兰的电话,然后拨通了它。

“天哪,”兰姆说着,胡撸了一把脸,使自己的五官模糊成了“尖叫教皇”的样子,“总有一天我会醒来,而这一切只是场噩梦。”

雪莉记得这个名字,不过从没遇到过这位女士。她是安全局的又一位传奇人物,是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的对象,并成为种种半兴奋、半狐疑的猜测所围绕的话题。她依旧饥肠辘辘地回到自己电脑边,一个小恶魔在向她耳中灌输着教唆——她包里有一小包可卡因,裹得严实极了,就像一个小纸片。没什么比吸上一口更能驱除饥饿感了。此外,那还能令她变得更加敏锐;给予她一些额外的优势……

“在我身上发生过一次。”雪莉说,嘴里还是满的。

“茉莉·多兰。”

“你在吃什么?”

“就是那个谁,对吧?那个坐轮椅的老蝙蝠?”

“……鸡肉法棍三明治。”

“档案室那层。”他告诉她。他正在喝一杯水,没准是在检查身上哪里漏了没有。

“给我。”

“你走到了多里面?”她问他,显得确实很感兴趣。

雪莉看看自己剩下的午餐,又看看兰姆固执地伸出的手。她瞥了马库斯一眼,向他求援,但他一点兴致也没有。

她去了厨房,希望在冰箱里能零星找到点吃的,但瑞弗·卡特怀特在里面,她就无法下手了。他用一种痛苦的姿势撑在那儿,但之前他被送去见了“看门狗”——总不会是什么愉快体验,雪莉推测。

“别这么垂头丧气,”兰姆说,“你少吃几顿也没问题。”

挂断电话时,雪莉的密码飘进了她的脑海。

“你可以说这种话吗?”她交出三明治的同时这样抗议道。

“——甜心。你在那边过得还愉快吗?我听说整个斯劳屋都散发着丧气。”

“不确定。还没读过员工手册。”他疑惑地看了看她进献的贡品,“这是被公交车撞了还是怎么回事?你其实能买得到全新的,知道吗。”但他还是从上面咬下一口,一半就没了,“家庭作业都做完了?”

“工作职责。对,我知道。”

众人齐声嘟嘟囔囔地表示同意。

“超出了我的——”

“好。卡特怀特第一个说。肖恩·多诺万。你查到什么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去数据库女王那儿碰碰运气:他们什么都知道,甚至不限于此。雪莉并不确知,他们是否将业余时间花在从人事档案里搜寻负面信息上,但你也可以想见。不幸的是,他们对于签署《官方保密法》涉及的其他方面也都十分上心。这就意味着,即便是那个雪莉以为和她在同一栋楼上班时与自己关系很好的人——那个高颧骨、眉毛纤细得被强光一照就消失了的人,也不打算让她知道哪怕像信息存储设施这么基本的信息。

“肖恩·多诺万,”瑞弗说,“他是个职业军人,一个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桑德赫斯特毕业,在北爱尔兰服过役,然后去了国防部的一个附属机构。那之后,他随联合国保护部队在巴尔干服役,又在科索沃战争期间加入北约部队。战争一结束他就是一名中校了,而且本来有望一路高升。”

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多高?”雪莉问,然后冒失地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雪莉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翻了一阵,从一堆信用卡收据和DJ之夜的传单中找到一个用过的信封,上面潦草地写着她的密码。安全局的内网是个平平无奇的蓝屏页面,中央有一枚皇家徽章:她点击了,输入她的用户号和密码(inyourFACE),然后导航到一个员工名单,附有可直接联系到的电子邮件和分机号码。

兰姆停下咀嚼,向她那边投去一串巴西利斯克式的凝视。

就好像她对安全局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有什么内幕消息似的。

瑞弗说:“他在国防部的口碑很好。曾在一些高级别的委员会里任职,包括一个关于境内恐怖主义的委员会,和摄政公园还有些联系。到二〇〇八年,他进了一家联合国的顾问机构。当年有一篇报纸上的人物简介将他称为完美的现代军人、部分武士、部分外交官。”

“去查查灰色卷宗在哪儿”,兰姆说这话时挥舞着一只短粗的胖手,仿佛在驱散其中的困难。

“我真的很喜欢没有缺点的人,”兰姆说着,把防油纸揉成一团往肩膀后头一丢,“令我想到了自己。”

可恶的马库斯。本来应该是他干这个活儿,她在一边看着的。

“只是,他有个酗酒的名声。”

好吧,他们之前是出去过。但冰激凌又不算数。

“你看看,”兰姆说,“好一位真正的王子。”

但马库斯已经走了四十五分钟,看来午餐只能是个办公室里的白日梦了:只有在这类短暂的遐想中你才能记起,最近一次吃到些像样的东西是什么感觉。过去几个星期来,雪莉的晚餐都是她能从冰箱里翻出的随便什么东西,站着就能解决。至于酒水:喝酒倒是没问题——她都不记得有哪回没能来上一杯了。但食物,她就指望着午餐时能弄点扎实的东西吃了,也就是说一个现制的三明治或一份完整的外卖套餐。如果马库斯不快点带吃的回来,她就要饿昏过去了。

“怎么了,”马库斯说,“他是还没出柜?倒卖军火?还是喜欢打扮得像个纳粹了?”

鸡肉法棍三明治,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兰姆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回事?看着就像丢了五块钱却捡到颗扣子。”

刚刚返回的鸽子正撞上贾德爆发出的那阵沙哑、粗俗的笑声,再次拍翅飞走了。

“……一颗扣子?”

“你确定?”她说,“在我看来你并不失望。”

“原谅我的土话。伍德斯托克一代嘛。”

他本期望对方流露出恐惧,或至少表现出警惕。但他没料到的是她将手伸到他胯下,也施以对等的一捏。

瑞弗努力继续说:“多诺万的职业生涯一夜间一落千丈。就在刚刚结束联合国的工作后,他到萨默塞特郡访问了一处军事基地,给军校学员们做一次讲座。讲座之后当然是一场派对,气氛闹哄哄的很欢快。然后多诺万就开车离开了基地。他失控了,汽车报废,而他的乘客,一位名叫艾莉森·邓恩的上尉身亡。他上了军事法庭,服刑五年,一获释就被开除了军籍,名誉扫地。那是大约一年前的事。”

毫无征兆地,他伸出那只没拿报纸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右胸,又使劲捏了一把。“如果让我看出这一切都是你在布局的什么把戏的一部分,我会非常失望的。我希望你谨记这一点。”

“好吧,”兰姆表示让步,“可能不是完全没有缺点。”他举起了一根胖手指:“那么,他和摄政公园有联系。”又举起一根:“他还是个酒鬼。结论呢?”

“大可放心。”她说。

没人发表评论。

贾德于脑海中在一列思维的火车中穿行,一节车厢接着一节。最后他说:“蒂尔尼会让多诺万逃跑的,因为那样一来我就得彻底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从她的角度看,我的计划事与愿违,死了一个人,还让一个神棍掌握了大量安全局的机密。就算它们是厕纸也没什么区别了,因为媒体总归会大肆炒作的。所以我能做的唯有拍她的马屁,并且装作很享受的样子。”说着,他把卷起的报纸拍在长椅上,惊飞一对鸽子,“而与此同时,如果说,她查出猛虎队是你的主意,她会慢慢剥了你的皮,再把你喂蜘蛛。所以,我或许是被她拿捏了,但你是被我拿捏的,戴安娜。这就意味着我的利益就是你的利益。我相信你会始终记得这个。”

“天哪,什么都得我自己来吗?他不是随机选中斯坦迪什的。他本来就认识她。”他又指指瑞弗,“这位‘洛克中士’最后是怎么到了黑箭的?”

戴安娜·泰维纳识趣地没做回应。

“记得那个蜘蛛侠事件吗?”

“时机恰当的话,我确实喜欢言语轻浮。这不包括我刚刚被自己领导的安全局负责人他妈的出卖了的时候。”

“有个傻子穿得像个卡通人物,从一栋楼上摔了下去。”兰姆说。

“军方的某些东西吧,我猜想。这就是份垃圾材料,能有多要紧呢?根据我们眼下所知的,他没准是在研究一部剧本。”

这事发生在冬季,现场就离斯劳屋不远。事件连续数天登上了各种头条,也成为一些喜剧节目里的笑料。因为那个男人并没有死掉,而且,嗯,穿的是蜘蛛侠的服装。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从一栋楼上被扔了下去,”瑞弗说,“那是一次示威,‘追求正义的父亲们’之类的。他离了婚,而且被剥夺了探视权。”

“我只能推测他是在寻找证据,来佐证他自己相信的某个什么理论。”

“他是在抱怨还是在庆祝?”

“你是干情报的。大胆猜一下。”

瑞弗忽略了那句。“名叫保罗·洛厄尔,曾在米德尔塞克斯郡警察局任督察,最近则在西尔维斯特·蒙蒂思手下做黑箭的副指挥官。他始终不知道是谁把他扔到古城墙上去的。他们是通过‘给父亲公平待遇’这个网站取得联系的,来者无论是谁,现身时扮成了蝙蝠侠。他还没有被抓到。”

“我不知道。”

“好吧,好吧,”兰姆说,“想知道那人可能是谁?”

“如果我没出现在那些网络键盘侠的偏执幻想里,那就是我没做好本职工作。只要到处是泥浆,总会有一些沾在身上。你觉得他拿到这些破烂后打算干什么?”

“多诺万。”雪莉说。

“据我所知没有。你有理由担心其中可能有吗?”

“行了,我那是一句修辞。我的老天,如果我不知道某件事的答案,你觉得我会问你们吗?”

“对于我。”

在确认兰姆说完以后,瑞弗又说:“蒙蒂思在事发当周就雇佣了肖恩·多诺万。”

“对于国家安全?”

“什么都没有创造职位空缺要紧。希望你们当中不会有人认为那就是升迁之道。”

贾德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对他来说,和一个女人待在一起这么久而不和她调情,是很罕见的情况——所谓的“久”,在先前那些情况下只要超过一分钟就算。但他也清楚事分轻重缓急。再说呢,这只不过是把早晚要发生的事推迟了,让事态的发展放缓。等到他真的抽出空来睡她的时候,会将其作为一种惩罚,这很适合他。对她也是,如果他没读错信号的话。最后他说:“蒂尔尼说,那个联系她的人——我们就假设是多诺万吧——想要灰色卷宗。其中有什么有害信息吗?”

“我们永远不会把你扔出窗户的。”路易莎嘀咕了一句。

泰维纳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想到猛虎队的计划时,从没听说过肖恩·多诺万。”

兰姆在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着手掌,也搞不清他是在抓挠哪一侧。“好了,这就是他的情况。他想要灰色卷宗干什么?你,”他指向路易莎,“开始。”

“我有这么个弱点,叫它癖好好了。我喜欢别人用语言来回答问题。这样我就能知道他们是否在撒谎了。”

路易莎说:“有一些网络留言板,阴谋论者们会聚在上面交换故事。我们所说的可不是暗网,这些都是公开的——哦,毫无疑问它们有登录密码。”

她摇了摇头。

“但是我们有密码。”

“我知道你是那么告诉我的。可这不是一回事。你那时候就认识多诺万吗?”

“我们有密码。”

戴安娜·泰维纳说:“那是因为你在私人安保公司有熟人,我才那样建议的。你知道的。”

她列举了其中一些网址,听众们却无动于衷,只有雪莉全程频频点头。

贾德点点头,然后噘起嘴唇。“斯莱是个崇拜英雄的人。多诺万来申请工作时他可能都激动得尿裤子了。”他用报纸轻拍着长椅,“当你和我提起猛虎队这个点子时,你就知道我会用蒙蒂思。”

“大约在一年前,就应该是多诺万被从狱里放出来的前后,一个自称‘大肖恩D’的发帖人冒了出来。”

“不。但如果不是,他现在早就该露面了。他肯定知道自己的老板已经被杀了。”

“那就是你的线索?”兰姆问。

“你确定是多诺万干的?”

“谢了,对。以及指向军队背景的一些蛛丝马迹。是有不少键盘侠喜欢自吹自擂,但他写的评论内容和多诺万的经历十分相符。关于巴尔干,还有联合国。”

那个词为她赢得了尊重。据贾德最可靠的信息源称,蒙蒂思的头部遭受了一记重拳;很有可能,他在倒地之前就死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SW1区被扔出货车前已经死亡。无论如何,“出尔反尔”是贾德最近听过的、对该事件最精辟的总结。

她在逐渐说服他们。就目前的观察看来,“大肖恩D”在网络社区里可谓如鱼得水,这里主流人群的气质,就像你把一名独生子女、一个《每日邮报》读者和一种剧毒致病细菌的遗传基因拼贴起来得到的效果:一个自我迷恋、充满压抑的怒火并且到处喷洒有毒废物的有机体。他们的症状包括:喜欢使用大写字母,把所有异议都视为谄媚权贵,以及对奥卡姆剃刀原理一无所知。

“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泰维纳说,“肖恩·多诺万——我能说什么呢?他出尔反尔了。”

“那他的关注点是?”

彼得·贾德说:“按照原计划,最后我应该把你的上司拿捏住。现在她却掌握了主动权。你不想解释一下这是怎么搞的吗?”

“是天气。”

他找回了掌控感。

“什么?”

对,他心想,时来运转了。

路易莎说:“他对天气的事有些执念。他认为天气正在被……某些人操纵。政府,‘他们’。”

然后在射击场内,他假意热情地同另一位老兄打了个招呼,又分享了一桩很早以前的战争往事;他从员工专用冰箱里偷出一瓶水,一饮而尽;然后拿了一大把纸巾,擦干汗流不止的上身。等那些都做完,他就戴上护目镜,再把一副护耳套戴在头顶,签字领了一把黑克勒和科赫的枪,然后将十发子弹一气呵成打进了三十码开外、射击廊道尽头的那个坏人躯干轮廓的靶子里。

这段话说完后,一阵冷场。

射击场位于地下七层,在泳池、健身中心和更衣室的下方。马库斯在一路向下的过程中感到很兴奋。钱在他兜里;他因骑了车,皮肤在闪闪发光——衬衫都湿透了,但他感觉很好,肌肉以平缓的节奏运动着。他一步跨过三个台阶,享受着每下一层楼梯就增强了一些的与世隔绝感。你可能会在这世界上消耗太长时间。每隔一段你就需要抽离一下,如果能在有真枪实弹的地方做这件事,就更好了。

然后兰姆说:“天哪,他们还让他持有武器。”

他径直走了进去。从技术上讲,他和其他下等马一样,也是不允许进来的。但他和斯劳小队其他人相比具备的优势就在于:他曾踹开过几扇门并用抢指着坏人。这种履历会让一些在安全局下属机构负责看守出口的人员印象深刻。这位特别的例子,用一个复杂的握手再加咧嘴一笑欢迎了马库斯,并让他在日志簿里签上他日常的连笔签名,一个几乎辨认不出的杰克逊·兰姆。

“他发布了好多关于‘积云项目’的内容,是个五十年代的政府行动,有军方支持。都是关于云朵播种、人工降雨之类的。”

离总部不远,有一处最近才装修过的公共泳池,现在的外立面上展示着一排围栏挡板大小的照片:孩子们在水里嬉戏,一个戴着泳镜、看起来像垮掉一代诗人的老人,一位母亲抱着一个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孩子。都十分健康向上。绕到楼后,有一扇嵌着金属钉的防火门,上面写着非公共使用。马库斯把自己的安全局工作证在最顶端的金属钉上挥了一下,短暂停顿后,只听那扇门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和“咔嗒”一声,然后打开了。

兰姆斜眼看了看窗户,百叶窗只将阳光马马虎虎挡住一半。“是啊,效果真不错。”

何再次点击打印,这次他去取了结果。

“一九五二年,在德文郡的林茅斯爆发了一次猛烈的洪水,三十五人遇难。于是有人,包括大肖恩D在内,相信这是‘积云项目’造成的。本打算做一次降雨潜力的展示,却失控了。”

在黑箭名下的一个公司账户上,写着一条“临。房.”的备注——两个月前支付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并且在下个月的同一天,又支付了那笔金额一半的数目。一笔定金加一笔租金,何推测,那么就是临时房产。一家安保公司要临时拥有一处房产可有很多理由,特别是——这是在几步操作之后,回去看了谷歌地图后想到的,特别是那处房产位于海威科姆北部某地高高的草丛中,是一座三层独栋小楼,附近有几座谷仓式建筑;还有那儿,随意放在一处院子中央的,看起来好像是——还真的是——一辆双层伦敦公交车。

“一九五二年是很早以前了。”马库斯留意到。

与此同时,他正在获取硬情报。

“但是阴谋论延续了下来。有一个美国机构,由军方资助,叫做HAARP——高频传输什么的,被认定在研发一个天气控制系统。洪水、飓风、海啸——好多大事件都被归结到了他们头上。那些网民认为,人类导致的气候变化并不是过度消费的副产品,而是一种对天气模式的蓄意干预。特别是,将其武器化。”

而当何做着这件事时,他想起了兰姆说的关于路易莎把脑子震坏了的话——那样说太残忍了。路易莎目前是单身。如果她有了男友,就会提起他了:这不仅是何从互联网妈妈那里学到的事,也是他从旁听女性的谈话中了解到的——在地铁里、在公交车上、在酒吧中、在街道上。诚然,她们其实并非在与何交谈,但是他有耳朵,而事实千真万确,那些有男友的人说起这个话题永远停不下来……不,兰姆大错特错了,但何不得不承认:关于路易莎把脑子震坏了的情形,稍后他会再去想的——等回到家里。

雪莉说:“那就像……”

所有保存在防火墙后的信息——银行账户和按揭详情、购物清单、电子邮箱、色情网站域名、保险缴费,都如同低悬在枝头的水果。密码设置在那就是拿来破解的,用最基本的填字游戏解题算法,就能揭开某人一生的秘密,所需不过就是用微波炉加热午餐剩披萨那一会儿工夫。于是,当何编写的隐私粉碎程序在西尔维斯特·蒙蒂思永远不再用到的各类账户上跑数字时,何本人就去热披萨了。从他存钱的地方开始,然后推进到他把钱花在了什么地方。披萨是四季口味的。蒙蒂思的生活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了。他有妻子和几个孩子;他有自己的公司;他去度假;他有个情妇。想搞清以上每一项花了他多少钱,只要分析一下他的信用卡账单就行。鼓捣……数据——是啊,没错。这是件正经事,而他就在这,正做着这件事。

就像什么,她忘了。

黑箭名下登记了三处房产,其中一处是在骑士桥的一套公寓,显然是西尔维斯特·蒙蒂思留作自用的。现在他倒是用不着更多空间了,他的下个住处尺寸大约会和一台冰箱差不多。另外两处房产要大一些,也更具功能性:何从谷歌地图上看到它们都位于工业园区,一处在斯温顿的郊区,另一处在东伦敦的斯特拉特福德。在这些图景被拍下的那天,第一处房产附近可看到七辆厢式货车,第二处则有三辆。它们都是风格粗狂的黑色卡车,无窗的侧板上展示着公司标识:一个黄圈里的黑色箭头。这些车停在几栋预制建筑外面,看起来比那些楼还坚固。蒙蒂思与内阁大臣们私交甚笃,但他的生意看起来实力并不雄厚。何把截屏打印出来,让它们先留在机器的托盘里,然后开始关注蒙蒂思的个人生活。

兰姆说:“那么,灰色卷宗里会有相关内容?”

鼓捣数据,这是朗里奇的话。说得好像这件事谁都能做似的。

“嗯,毫无疑问它们就是个《乐一通》式的疯狂故事大杂烩,是阴谋论大军的一站式采购站。而林茅斯大洪水——至今仍有一些与之相关的加密政府档案,是一个特别调查委员会当年的发现。如果它们也在卷宗里,很显然,那正好就是多诺万要找的那类东西。”

罗德里克·何停下来,将手里剩的红牛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罐子扔向废纸篓。罐子利落地掉了进去,印证了他已然知道的事实:他是个超级巨星。

“你听起来不是很有底气。你也不确定是他吧?”

呃,好吧,鼓捣数据是他一直在干的事,但还是得说:那是出于当时的需要。

路易莎一耸肩:“日期是符合的。如我所说,大肖恩D是从多诺万出狱后才开始发帖子的。我猜他们不会让你在军事监狱里上网吧。”

“只要不是坐在一块屏幕前鼓捣……数据。”

“不,用铜管乐队伴奏作惩罚就很够呛了。”兰姆向后靠进椅子里,每一次都有可能成为“巴卡鲁时刻”。但椅子的弹簧撑住了。他说:“好吧。天之骄子遭遇事业滑铁卢,被关了五年,然后迷上了《X档案》里那种胡言乱语。而现在我们还要帮他拿到它。你的兴奋劲儿过去了吗?”

于是他就来了:来做点什么。

“谁的什么过去了?”雪莉问。

“做点什么吧,”这是朗里奇说过的话。“你想获得成功,你想打动别人,那就做点什么。”

“饶了我吧。”

五分钟后,她把它破解了。

马库斯说:“他是在问,那些灰色卷宗存在哪儿?”

路易莎回过头去对付她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哦,对了,好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的吗?线索其实在一封邮件里,就是人力资源部向全员群发的那些安全局近况里的一封。有岗位空缺和升职的信息,还有你可以去哪个链接里查看自己的退休金——”

“嗬。”

“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随时冲过来对她开枪吧。”兰姆说。

“没怎么。你叫了她凯瑟琳,仅此而已。”

马库斯把一只手搭在雪莉肩上。“灰色卷宗,在哪里?”

“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但一座新的站外机密信息存储设施刚刚被启用,所有行动部门的所谓‘非关键数据’现在都存在那儿了,所以它们很有可能也在那里,你觉得呢?”

就在他几乎走出门时,路易莎说:“凯瑟琳。”

“你能把‘那里’是哪里说得更具体一点吗?”

“我想这么说总没错,那就是总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在发生。”兰姆说。

雪莉说:“海斯再往西。还是属于伦敦,对吧?”

她说:“一切情况都摆在明面上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事?”

“取决于你是房产经纪人,还是一个有感知力的人类,”兰姆说,“但是行吧,那就是它们的所在地,好吧。”“你知道过去几个月我在督办什么事吗?”戴安娜·泰维纳说过,“把那些疯子档案储存到站外去……”他仔细看了看他的手下。“老天,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退伍军人,对抗你们这些家伙——一群比得了关节炎的乌龟运动量还少的废物。想知道这件事会如何收场吗?”

“哦,你可能得等一阵了。因为你们这帮人的报销,我一直在受责备。”他站了起来。

“我们能抓住他。”马库斯说。

“提醒我了,”路易莎从桌上找到一张收据,“今早的出租车费。”

“我们谁也不抓,”兰姆说,“原因是,整件事的重点就在于要让他带着档案跑掉。还是说你出去假扮‘圣丹斯小子’的时候,就把这事忘了?”

“超出你的薪酬等级了。”

“噢。”

“何在调查什么?”

“是啊,噢。”

“是。但如果我们忽略了他、结果发现劫走凯瑟琳的就是他,我们就显得太蠢了。”

“其实我就是去那儿练练手。让自己保持敏锐。”

“我们甚至还不敢肯定要查的人就是多诺万。”

“不,你是去那儿坏规矩的。你要冒名顶替我签名,就等代我去体检的时候吧。同时,当我给你布置了一个活儿,你就得给我干。即便是要在一块屏幕前坐着。”

“你要花这么长时间吗?”

“嘿,那个活儿干完了呀。雪莉刚刚告诉你档案存在哪儿。”

“你一整个下午都要盯着我吗?”

“我还真意外她能停下那么久不说话,好让我们琢磨明白她之前在说些什么。”兰姆的目光突然转向她,“我尝过咱们这勉强能算咖啡的玩意儿,那可不会让你兴奋成这样。”

“那可惜了,他很忙。”兰姆透过窗户对一辆驶过的公交车窥视片刻,然后一屁股坐到了窗台上。

“我们从技术上讲是在工作时间以外了。”雪莉嘀咕了一句。

“因为你让他干这个更合适。”

“对,那是刚才,”兰姆说,“至于现在,你刚刚从技术上讲是在工作以外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马库斯和雪莉困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没有。你在让何干什么?”

“天哪,”兰姆说,“这年头没本成语词典还不能开除个人了吗?”

“嗬,”兰姆走进办公室,疑神疑鬼地闻了闻空气,“为什么这间屋子里有股奶酪味?”

瑞弗、路易莎和罗德里克·何,下意识地稍稍互相靠拢了一点。

她控制住自己被他吓到的反应,说:“饶了我吧,我刚查了五分钟。”

马库斯怒视着他们,又瞪向兰姆:“你不能那么做。”

天哪!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刚刚做了。”

“有什么进展吗?”

“这是不公解——”

关键是,匿名制是偏执狂的外溢——在她巡视那些留言板的几个月里,路易莎从没遇到任何和真实姓名有一丝沾边的信息。就算多诺万在很多网站上一天发泄三回,只要他的用户名是“空间流浪者69”,她就永远不可能发现。但是兰姆发话了,于是她就得查。

“你违抗了一项直接命令,更不用说还在一本局里的登记簿上假冒了我的名字。而她吸进鼻子里那玩意儿让她的眼珠子到现在还滴溜乱转呢。你们还真以为自己有理由提什么不公解雇?”

没关系。也是平均法则罢了,管他呢,随便吧。

“你需要我们。需要我。你怎么把凯瑟琳救回来,如果没有——”

而说起偏执,兰姆是如何知道她在工作之余都做了些什么的?

兰姆的咖啡杯打着旋飞过马库斯的肩膀,在办公室的墙上摔了个粉碎。杯中残余的液体泼了出来,在飞行中途像波洛克的画作般溅了马库斯和雪莉一身。马库斯的话,也被打碎的陶器和窗玻璃共振的嗡鸣噎了回去。

她知道,阴谋论者都是标准的偏执狂,而且通常理由都很充分——他们确实被监视了,但主要是因为他们站在一只倒扣的水桶上,对着羊群喋喋不休地谈论他们的极端主义妄想。去年,她曾一连数月监控网络留言板,寻找恐怖主义行动的蛛丝马迹。虽然她从没完全打消疑虑,觉得她所遇到的发帖人中每两个就有一个是卧底警察;但也逐渐习惯了暗中偷听那些围绕阴谋论的对话,从政府正在如何控制天气,到施加在每个拨打英国税务海关总署求助热线的人身上的思想实验。而所有这些大哲学家,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正处于监控之下,他们的每一次网络或手机聊天都被记录并保存了下来,以备将来之用。当然了,即便这可能是真的也无关紧要;他们只不过和其他人一样,困在同一张网里。路易莎从没捉到过一名恐怖分子;从没阻止过一次炸弹袭击。显然,她已经读了很多关于“9·11”的讨论,但令人在意的是其中毫无来自结构工程师的贡献。即便求助热线的事可能是真的,那也只是平均法则在发挥作用而已。

当那些噪音消散后,兰姆声音里的威慑感陡增,令这些下等马感到陌生。

罗德里克·何憎恶谷歌、雅虎、必应以及其他所有常见的搜索引擎:他宣称,它们的搜索范围只占所有互联网内容的不到0.5%,反正他宁可吃一片纯素的披萨也不想用它们。但是,鉴于路易莎宁可给他烤一片披萨,也不会请他传授一下关于暗网的知识,那些搜索引擎就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了。但话虽这么说,她还能怎么办呢?如果卡特怀特猜中了的话,肖恩·帕特里克·多诺万就是她的目标。她先把其他程序都关闭,希望可以腾出足够多的内存空间来让她的老机器稍作提速,然后路易莎开始干活儿了。

“你擅离职守,她嗑大了。你倒是解释解释,这副样子帮得上什么忙?你可能曾经是个厉害角色,但在此时此地,你也只是个与他人无异的废物。我的一名特工在敌人手里,我可不能冒险让你参与行动。所以,带上你的布袋小木偶,清空你们的桌子,滚出我的楼。手续的事明天我再处理。”

它当然能,但说真的,兰姆安排给她的任务都用不着动什么脑子。她所需的只是盲目的信仰和魔鬼的运气。

马库斯盯着兰姆许久,而后者的眼神如岩石般冷峻。墙面上,咖啡沿着灰泥的裂缝流下来,形成一个图案——地图上又刻出了一条新的海岸线。雪莉抽了抽鼻子,听起来像狗发出的声音,仿佛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但还没搞明白那到底是什么。随后,马库斯张了张嘴,又闭上,转身离开了。

“我一直以为每天晚上的激烈运动已经把你的脑子震坏了,原来它还能转得起来。”

“你们自己小心。”他离开时对瑞弗和路易莎说。

路易莎·盖伊将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又拉了拉衬衫,好让身上凉快一点;关于昨晚的一夜情,一段短暂的回忆不请自来,令她烦躁——那是一间最差劲的单身公寓,有一个月没换的床单和堆在水槽里的盘子,然而,热情、激烈的性爱也带给她三个小时无梦的忘却。她摇晃了一下上半身,拒绝让兰姆的嘲讽进入脑海。

当然了,他可能也是在对何说。

马库斯本可以而且应该径直回到斯劳屋,但他被之前的成功鼓舞了。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转折点。而路对面有一排“鲍里斯自行车”……他心想:去他的吧。比坐地铁快。于是他从刚刚变厚的钱包里掏出借记卡,从架子上扫了一辆。摄政公园,他来了。

雪莉说:“对,妈的。”然后跟在他身后也消失了。

他收好自己赢的钱,出门时还拍了拍那台机器,制造加倍伤害。

瑞弗感到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正沿着他的脊椎向下蠕动:那种刚刚躲过一劫的、鬼鬼祟祟的感觉。

饭点早就过了,马库斯·朗里奇嘟囔着要去买午餐,假装没听见雪莉·丹德尔的回应——说到鸡肉法棍三明治什么的,就溜出了办公室。院子里前所未有地难闻;街面上热得像地狱。他在地铁站旁的博彩店里填好一张三点二十分托斯特那场比赛的投注单,这是他在工作的掩护下细细研究过的。他一边等待,一边站在那儿,瞪着那台混账的轮盘赌机器。它看起来有点像活生生的东西,有一对魔鬼的眼睛,还咧着大嘴……马库斯沉浸在这些思绪里,忘记了关注比赛,直到最后才抬头瞥了一眼,正赶上最后冲刺时刻。那感觉就像被一名超模揍了一拳:好一个近乎痛苦的美妙时刻。一百六十英镑直接进了腰包,是他以二十块钱赚得的甜蜜回报。

楼下传来摔办公室门的声音,还有一件家具砸到了地上。

退伍军人,高级职位,艰难岁月。对瑞弗而言,此人已经很符合目标了:可能还会有其他嫌疑人,但不妨先从这个着手。又一阵疼痛像电流般传遍他的全身,他脸上抽搐了一下,咬牙挺了过去,然后把他发现的信息用邮件发给了几码开外的其他下等马。

兰姆凭空摸出一支烟,朝他们的方向挥了挥:“就剩你们俩了。相信我,主要是因为其他人太烂,而不是你们有多好。”

要寻获这个名字并不难:早在二月时斯莱·蒙蒂思就在发给行业媒体的新闻稿中将其公布了出来——“很高兴地宣布”以及“在军队中有过令人钦佩的经历”,等等。在网上简单搜索一下就能发现,多诺万那“令人钦佩的经历”包括被开除军籍前在军事监狱待过一段时间,该事实获得的报道就少多了。还有一张照片,是多诺万和另一名被任命的本杰明·特雷纳,站在他们新老板的两侧,就像一支香槟酒杯夹在了两个一品脱马克杯之间。他们谁都没有露出笑容,但蒙蒂思充满优越感的神态不止是装出来的。“看看我的跳舞熊呀。”瑞弗脑补着。然而,他的假笑已经从脸上永远彻底地抹掉了。

“我们有三个人。”何咕哝了一句。

这就是瑞弗找到的名字,黑箭最近招募的一名成员,职位是分管战略-行动的指挥官,一个颇适合这类机构的伪军事化头衔——瑞弗不难想象,一群陆军老兵、监狱服务部门淘汰人员及前社区警察构成了该机构的基层员工。也许这么说不太准确,但他浑身上下几乎到处都疼,尼克·达菲的一拳就好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能把疼痛向外扩散,直到他身上每一寸都一碰就疼,惨遭蹂躏。他攥紧了手中的鼠标,但他必须控制住复仇的念头,集中精力完成手头的任务——肖恩·帕特里克·多诺万。

“你还在这儿?”

肖恩·帕特里克·多诺万。

路易莎说:“有必要那么做吗?多诺万是专业的,而我们已经知道他会动用暴力。我们——”

戴安娜·泰维纳坐下了。

兰姆对她也投去之前施加在雪莉身上的巴西利斯克式凝视,她就支支吾吾起来。

“你想站着?你真的想站着吗?哎呀,你可太客气了,”他的语气从顶楼直接砸到了地上,“但我说坐的时候,你就坐下。”

“我们本可以用上马库斯,”瑞弗说,“我们想说的只是这个。”

“我还是站着吧。”

一根火柴亮起来,兰姆的五官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贾德又卷起报纸,用它在长椅上拍打起他旁边那片地方。“它还是相当干净的,”他说,然后补充道,“我指的是长椅,不是这份小报。”

他们听见了离开斯劳屋的脚步声,后门被推开时的摩擦和捶击声,但没听见门被关上。片刻之后,一股热风一路升上了顶层,像只猫咪般在他们的脚踝间缠来绕去。兰姆抽着烟,他的办公室里呈现出缭绕在深夜爵士钢琴上的那种蓝灰色调。光线透过百叶窗斜射进来,映出空气中旋转翻飞着的微粒与尘埃。瑞弗心想,当你能看到自己在呼吸的是什么东西,就实在应该换个地方待着了。

他听见她的鞋跟踩在路面发出的哒哒声,足足一分钟后,她才现身。

终于,他说:“好吧。就我们几个。那我们现在做什么?等多诺万来联系?”

直到长椅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他才满意地坐下。长椅上方有树冠遮荫,位于一片有围栏的广场上。这个广场并不方正,其实是个长方形:靠近普雷德街,离帕丁顿不远,而又地段隐蔽。广场每侧都排列着一些酒店,但它们面向的是普通外国游客或外地商务人士,这两类人都不太可能下午这么早就出没在这里。如此一来,这就成为进行一次短暂碰面的安全场所。在等候中,贾德翻看起《旗帜晚报》。像往常一样,他又被报道了,这是好消息——哪天连这些娱乐小报都忽视他,他就知道自己的事业完了。报纸里实际写了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其中带张照片,他的身价就还在。

“估计我们不会等很久。”兰姆说。

所以富人们——他指的是权贵们,面对血腥暴力也能昂首阔步向前——这正是发展事业的代价。因此,彼得·贾德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为他同窗的殒命悲伤上。传统媒体紧跟着推特,眼下无疑正在抽丝剥茧地梳理故事,而他也将接到电话,被要求发表评论:无可否认的是,内政大臣的老朋友成为公众野蛮行为的牺牲品,蕴含着一种绝妙的讽刺。但是假装愤怒或悔恨从来难不倒他——令人发指的野蛮行径,其肇事者,我相信,将受到英国司法的严惩;他也不会被未来的前景吓倒,或为斯莱之死而失眠。人总是要死的,这种事经常发生。蒙蒂思的失误会如何影响贾德自己这盘大棋,现在对他而言才更重要。

瑞弗后来推测,兰姆一定是在很久以前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来换取偶尔表现出无所不知。正因如此,瑞弗的手机恰恰选在那个时刻响了起来。

那篇文章旨在激起读者的震惊,但贾德只觉得司空见惯。养尊处优者的山珍海味通过残忍手段来获得,这几乎算不得什么新闻了。以任何文明的标准来看,奢侈品都该如此衡量——财富如果不创造痛苦,它就一钱不值。因为标准的自由主义者们总抱怨富人可以免受生活中残酷现实的冲击。这是可笑的无知:是富人创造了这些现实,并确保它们继续发生。这也正是厨房的用途,以及监狱、工厂和公共交通。

凯瑟琳,他手机的来电者如此显示。

安娜·利维亚·普鲁拉贝尔餐厅已经开始供应鱼子酱了。贾德正用一份卷起的《旗帜晚报》掸着一张空长椅,眼下还没顾上放纵自己的胃口;不过与此同时,他回想起一篇读过的关于如何采收这些鱼卵的文章。鲟鱼是大型鱼类,有四英尺长,而被养在明显小于那个尺寸的水箱里。当它们的鱼卵成熟,就会被手工摘取,这显然是为确保对鱼卵造成最小损害。考虑到鱼的尺寸之大,那些肩负宰杀任务的人往往肌肉发达,言下之意,也就是往往诉诸暴力。于是形成了不可磨灭的景象:袖子高高卷起的彪形大汉们,用拳头把鱼活活打死。富人们的厨房里,谋财害命的勾当肆意进行。

但那是多诺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