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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贾德自顾自地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在享受一小段属于自己的愉悦时光,然后把那件金属工具放回桌上属于它的地方。

当他显然知道答案时,她感到自己的回复毫无意义。

“如果它存在的目的是重新训练那些白痴,那么显然并未达标,”他说,“那我们就把它关掉吧。”

“所以那里就是这个叫卡特怀特的家伙被派去的地方。”

“斯劳部门?”

确实,他似乎从没为法律诉讼担过心,无论关乎雇佣纠纷还是亲子鉴定。

“对,”他说,“关了它。就今天。”

“是吗?我可从没觉得那是个问题。”

杰克逊·兰姆不相信预兆。当肠道感觉异样时,通常是因为他迫使自己的肠子经受了一些虐待。但坦率说,这玩意儿对他的生活方式已经如此适应,他可能得往里面灌除草剂才能引起严重反应。尽管如此,他不喜欢今天事情发展的势态。卡特怀特在总部被捕,闯下大祸,即便是对这名神童而言;兰姆毫不怀疑当戴女士说他们可以同他永别时,她所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即便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心平气和地设想一个没有瑞弗·卡特怀特的未来;如果凯瑟琳·斯坦迪什出现了,她对这件事也会有很多话要讲。而兰姆很早以前就明白,不要惹怒给你早上泡茶的人。

“解雇员工不总是那么明智的选择。”

如果她出现……抛开他的肠道不谈,各种事实开始汇集。卡特怀特在任何一天早晨做出史诗级蠢事的概率是均等的;凯瑟琳·斯坦迪什擅离职守的可能性就小多了。而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就意味着其中有所关联。如果兰姆不得不赌一把,他会把赌注押在因果联系上。卡特怀特得知了关于斯坦迪什失踪的某些情况,这让他匆忙赶到总部,然后全速撞到了墙上。

“让你可以把那些被淘汰的人打发去那里。”

是时候让一个更老道、更智慧的头脑接管局面了。

她点点头。

他放了个屁,然后坐进凯瑟琳的椅子里。

他说:“这个叫做斯劳屋的地方——有趣的名字——我记得是巴比肯附近的一套旧办公室吧。”

兰姆不常到这间办公室来。在斯劳屋的其他地方,他都能随意来去,窥探着各种隐蔽的角落和夜深人静的转角,唯独斯坦迪什的办公室除外。如果其中有什么她当真不想让他发现的东西,他很可能无法在不破坏建筑结构的前提下找到它。而待到他醉得相信这么做很有可能成功时,通常已经无力将此计划付诸实施了。

彼得·贾德从他座椅旁的桌上拿起一件小金属器是——一只雪茄剪,或别的什么同样可笑的工具,然后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细细端详起来。对于这样一位敬业的政治家而言,这真是个初学者的招式。

桌面整理得十分清爽,这并不奇怪。中央靠前的位置有一摞报告,正常来说本该在兰姆今早到达时就放在他桌上了;那么此刻,他应该已经把它们从原始状态打散翻乱,并且洒了不少这种或那种饮料上去,以代替真去读这些见鬼的东西,并确保它们在被塞进保密文件袋、运回总部之前被重印。明知他们这帮人个个不受重视,斯坦迪什也从未放弃尽其所能地让他们显得更专业一些。这也是兰姆判断她不再有性生活的其中一项理由。

在这种处境下,就算几乎立刻就被证明是对的,也不能给人多少安慰。

他拿起那些报告,边沉思边掂量它们的重量,仿佛在评估其中所含情报的分量,然后就把它们丢进了废纸篓。“轻重缓急。”他对自己嘀咕道。然后站起身,在这间小办公室里转悠起来。

或许那是很重要,但对未来的合作做出承诺也很容易。如果此时此地发生的最坏的事,只是让她回到总部独自舔伤口,英格丽德·蒂尔尼都要将其视为凯旋了。然而她就像了解自己的心思一样清楚贾德的意图,在将她逼到死角,使她别无选择、不得不投降后,贾德还会得寸进尺地展现自己的实力。她曾听别人说过,胜利,就是确保你的对手再也无法摆脱每天头一沾枕头,就会心怀恨意地想起你的脸。一直未婚的蒂尔尼从前觉得这说法未免夸大其词;但现在她毫不怀疑,这就是贾德的信条之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或者说就在片刻之前还在这里飘荡。罪魁祸首并不难寻:挂在窗框上的一只细棉布小包。兰姆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拽了拽它,但还没有轻到不把它的挂绳扯断。他任凭它掉在地上,继续着自己的巡视。两组文件柜。衣架上挂着一只亚麻手提袋,还有一把伞。一切就像是他自己办公室的迪士尼化版本:小一些,于是显得更舒适;整洁一些,于是显得更干净。好吧,说实话,干净就是干净。她直到昨天晚上还在这里,但这个房间已在渐渐沦为一件博物馆藏品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再过二十四小时,每件东西就都会覆上蛛网。

“知道了。”

控制一下……

他假装思索了一阵。“我猜每个任期至少一次吧。但我们也别操之过急。重要的是,我们都清楚自己在谁的团队里了。”

没必要把这间办公室翻个底朝天,因为他已经知道其中不会有线索了。斯坦迪什昨晚下班后,给他打了两通电话,意味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在她离开斯劳屋之后发生的……不过,依照原则,他还是检查了她的办公桌。她公寓的备用钥匙不见了,这让他愣了一下,然后才记起路易莎·盖伊去查看了她的住处。其余就没什么引人注意的了,除了在最下层的抽屉里,有一个裹着包装纸的瓶状物。纸的年头太久了,经他一摸就噼里啪啦响起来。他把它抽出来。是一瓶麦卡伦。还未开封。他仔细看了看,就把它重新包好,塞回抽屉里。

她说:“你知道过去半个世纪以来,安全局有多少次被要求考虑做你提议的这件事吗?”

他抬起头,发现路易莎正靠在门框上。

他把她的茶具拿到桌前,小心地将几个空茶杯和用过的茶托尽可能高效地码在桌上。然后返回自己的椅子再次坐下来,愉快地微笑着。

“什么事?”

“这个嘛,一旦我们认定一名公职人员存在失职,再不采取任何措施就算玩忽职守了。”

“在找什么东西吗?”

“然后就会被用来把那些不可靠的人统统赶出办公室。”

“如果是,我现在肯定已经找到了。”

他说:“那当然。我只是想要确保所有同国家安全相关的信息都会被送交我知晓。这就难免包括那些事关被委以重任者的可靠性或其他方面的信息。”

他倒回斯坦迪什的椅子里。“砰”的一声锐响,椅子表达了自己的不适。

他走回她就坐的地方,然后伸出一只手。她把自己的茶具递给他。

路易莎说:“你不认为她是醉倒在什么地方了。”

“取决于通常的限制。”英格丽德女爵说。

“不。”

“这个嘛,”他说,“这是绝不会发生的,对吧?除非总部的安全状况变得比现在的风险更大。”他突然起身,端着空杯和茶托走向茶盘。然后背对着她继续说:“此外,我要查看一份由我管辖部门保存的旧档案里的内容,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吧。”

“你确定。”

“当然。我只是开始有点明白了,如果他得手,你可能会拿它来做什么。”

兰姆没回答,而是在夹克口袋里摸索一番,掏出一支烟。他闭眼点上烟,然后猛地吸了一口。

“就演习而言,哪份档案都一样。”他不假思索地说。

“总部的人说什么了?关于瑞弗?”

“那么卡特怀特被指派去偷的那份档案——不是随机选择的。”

“他被捕了。企图盗窃一份档案什么的。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把他的桌子清干净。”

“我还以为你早明白了。”

“没过多久,不是吗?”路易莎说,“凯瑟琳不知所终,而不到二十四小时我们又少了一个人。我估计我们能撑到这周结束。”

她说:“我明白了。”

“我们?”

办公室里很凉爽。不知从何处嗡嗡吹来一阵虚假的微风,仿佛是擦着一层冰块刮过来的。但在其之下,基于她已知的情况,英格丽德·蒂尔尼突然感受到一股暖意。贾德想要狠狠教训一下安全局的心思一直显露无疑。这样既维护了他目前的掌控力,又替三十年前的自己报了被拒之仇。但除此之外,他也想要(或说需要)她的协助。蒂尔尼领会到了他这种步步为营、以获取最大利益的能力。与其指挥两头去攻击中部,还不如守住中部,并让两头分别荡平它们力所能及的其他敌人。

“斯劳小队。”

贾德又眨了眨眼。

兰姆咯咯笑了起来。

“除非他的处境发生了变化。”

“你不认为我们是一个团队?”

贾德眨眨眼表示默认。

“我认为你们就是附带伤害。”兰姆说。

“因此不大可能在党内获得支持。”

“然而你还是在做这个,寻找线索。瑞弗要偷的是什么档案?”

“就不礼貌了。”

“错误提问。你应该问的是,卡特怀特到底要偷档案做什么?”

“背信弃义了。”

“好吧,我猜那是他们要的赎金,”路易莎说,“抓走凯瑟琳的人和他取得了联系。”

“一旦首相认为他处于足够强势的地位,是的。他把我拉入伙就是为了避免我作为后座议员对他发起挑战。而现在这种挑战再出现的话,看起来就……”

“何追踪过她的手机了吗?”

“而你担心自己可能会失败。”

“她把电池拿掉了——或者有人拿了。”

“噢,我们都是站在同一边的。但那不意味着我们不会挑选团队。你是一名公务员,我是一位政治家。一切顺利的话,你应该可以一直领导你的部门直至退休。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在这间办公室待上一年了。如果我在任期内离开这里,那是因为我将要搬进唐宁街十号。否则的话……嗯,众所周知政治生涯总会面对失败。”

兰姆哼了一声。

“你是我的大臣。我每天向你汇报。我们肯定已经具备共识了。至于同盟,毫无疑问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那现在怎么办?”

他不像其他很多政客那样,把时间浪费在假装听不懂她的意思上。“一个,啊,我们该叫它什么呢?一个共识。不,一个同盟。”

“这个么,早就过了午餐时间,”他说,“还没有一个家伙给我送份外卖。”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原来这才是经过权衡的大局观。那其他问题怎么办?你知道的,你的团队所面临的危险,那一类的。”

他摊开一只手掌,仿佛在展示自己毫无恶意。仅有一只手掌,她注意到。“老天保佑可别啊。”

“卡特怀特没有危险。他们可能会修理他一下,但很快就会把他送去当苦力的。他将非常安全。”

“你希望我递交辞呈吗?”

“但是在监狱里。”

“尖酸刻薄是很不得体的。”

“对,好吧。愚蠢的草包在踏上那段糟糕的伟大冒险前本应该先动脑想想。他是在军情五处,不是《冒险五人组》,”兰姆把烟灰弹在凯瑟琳的办公桌上,“你还以为,他如今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她说:“非常好。小卡特怀特去‘苦艾丛’蹲监狱,私营公司则喝金汤力受款待。我猜我们即将听说斯莱·蒙蒂思要签更多利润丰厚的合同了吧?或许他可以替换掉那些竭尽全力毁了奥林匹克的小丑。”

“那凯瑟琳呢?”

但是此时此刻,他占据了上风,对此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记得我刚刚说过的附带伤害吗?”

“一个留着蓬松刘海儿、爱惹是生非的人……”但是关于彼得·贾德,有一点很重要,她提醒自己,就是他表现出的和蔼可亲实则非常多面。在镜头前、在听众前、在任何需要最佳表现的场合下,他都能游刃有余地拿出亲切寒暄的功夫。在伦敦东区一家街角商店里同赌球者们相处,就像在正装出席的晚宴上面对十二件餐具一样自如。然而就在这层表面功夫之下不远处,潜藏着一股能把铬都烧焦的脾气。正因如此,她知道他一定掩盖了自己的个人历史。像他这种心理构造的人,人生绝不会是未受损害的。

“那么无论是谁在和斯劳部门作对,你就打算顺其自然了。”

他对她报以淡淡一笑。

兰姆双臂垂在两侧、向后靠去,椅子发出了危险的吱嘎声。“那你想让我做什么?”他说,“我们又不知道谁在和我们作对。”

“你对此很有把握啊。”

“那等我们找出来了呢?”路易莎问。

他挥了挥一只手,好像在驱赶一只马蜂。“会有一份豁免文件,而且是签字生效的。”

“啊,”兰姆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你那帮欢乐的朋友呢?他们‘捉’了一名特工?绑架同样是要付出代价的。”

“斯劳部门,”贾德说,“关了它。就今天。”

“而获准进门后,他就开始四处乱窜。我们别纠缠这些细节了,英格丽德。他被发现企图获取机密信息,应该进监狱。我想我们可以让他至少蹲个十年。”

“就这样?”

她说:“我对他是未经授权就进入的不敢苟同。我们的一位副局长批准了,我想应该是戴安娜·泰维纳。”

“就这样。那栋楼是归我们的吗?”

英格丽德女爵怀疑这个段子他从前就讲过,或许面向更广大的听众时还会再讲。

“是。”

“那也仍是一次未授权闯入。而且那个正被审讯的年轻人,都算不上一名合格特工吧,不是吗?据我耳闻,这小子多亏了他的外公才没在训练结束前就被解雇。我听说他把国王十字车站弄瘫痪了,还是在高峰时段。退一万步讲,这也是个职责边界的问题。搞砸交通基础设施是市长干的活。”

“那更好。既然现在市场回暖,我们可以把它卖掉。就能用那笔钱来买那个奇怪的解码器戒指了,怎么样?”

“是被一名安全局的员工。不是你的某个雇佣兵。”

“还有那些特工呢?”

“一次小失误就够糟的,哪怕我也同意,它不算重大。可是你们摄政公园总部遭遇了一次未经授权的闯入,这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严重破坏安全的情况。”

“把他们干掉。”

“工作规程上的一次小失误谈不上——”

“……真的吗?”

“此外,”他说,“如你所言,我肩负着大臣责任。确认安全局是否称职乃我职责所在。甚至是一项义务。”

“不。可是你还觉得有必要问一下,这真有趣。不,解雇他们就行。他们都是弱智,否则也不会跑到那里去。把解雇通知发给他们,跟他们说再见。”

她对他的逻辑无从指摘。

“杰克逊·兰姆——”

“完全没有。一旦商议就彻底失去意义了。你哪回不是抢在参加某次闭门会议的那些大人物走出大门前,就拿到了会议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早已经进入备战状态。”

“我知道这个杰克逊·兰姆。他应该知道些内幕隐情,对吧?简讯一则:一辈子干这行的人里没有从未碰到过尸体的。而如果他打算大闹一场,就将领教到《官方保密法》的厉害了。‘苦艾丛’关他简直绰绰有余,还有卡特怀特。说到此人,对,就把他交给穿制服的去吧。我可看不出有个干这行的外公就该受优待的道理。”

“让我们说回正题吧,好吗?你决定,不和任何人商议,就聘请一位老同学来安排一支——呃——猛虎队,到你负有大臣责任的安全局。你不觉得这当中存在任何利益冲突吗?”

而说出这种话的男人,自己亦有一位为他支付学费的祖父。

“不要装天真。那不适合你。”

当然了,蒂尔尼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斯劳部门对贾德而言毫无意义;他比她更不在乎这个部门,而她是丝毫不在乎的。若不是那个部门被戴安娜·泰维纳视为眼中钉,她早就不假思索地将之清除了。兰姆在局里的确是个传奇人物,然而博物馆里满坑满谷都是曾经的传奇:给它们贴上标签,挂在钩子上,然后它们很快就失去了魔力。下等马们到下午茶时就将成为历史,在晚餐前就会被她遗忘。但遵照彼得·贾德的指令清除斯劳部门,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她这次让他得逞,就会落入他的口袋。

“一个关于民主进程的有趣论调。”

当然,如果你打算刺探口袋主人软肋的话,口袋里是个好地方。

“这正是我们不让‘多数人’来做重大决定的缘故。”

她说:“就当成交了。”

“在多数人眼里,那里仍算是牛津大学。”

多诺万转身拉开车门,从车厢深处拿出了什么东西。有一瞬间,蒙蒂思还以为那是一把带细长枪管的手枪。消音器?但当多诺万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蒙蒂思才发现那是一瓶水。

“不,其实,”他又端起了茶杯,“好吧,对,不过是圣安妮学院,见鬼。”

他摇摇头。太热了,也太刺激了。从户外耀眼的阳光下到停车场里充斥着汽油味的空气,就像从一种能量状态切换到另一种:才被阳光暴晒得晕头转向,现在又被污染追击得狼狈不堪。这令他再度意识到,伦敦这座城市不只有一面。有让他舒适地坐在出租车里四通八达,景观开阔、讲着令人愉悦的富足阶层口音的一面;也有拥挤、肮脏而野蛮,挤满会把你扒个精光、啃你骨头的蛮族的一面。这种分层本身并不令他担忧——这正是安保生意收益颇丰的原因;但他不喜欢的是自己被困在错误的那面里。

“还有牛津?”

他记起了自己最后给出的那条命令,腰带后面的某样东西紧绷起来。“那个女人。你有没有,嗯……”

“那好吧。对。碰巧是的。”

“让她受点惊吓?”多诺万边说边把盖子拧回瓶上。他的声音很平淡,然而蒙蒂思还是从中听出了评判的意味。

“我离开这间办公室后,只用二十秒,就能知道他腿内侧的长度。”

他控制住了。等级地位都见鬼去吧:钱是一回事,尊重是另一回事。这就是生意。

“我不打算和你玩这个游戏。”

“开个玩笑,老兄。她还在那个屋子里吗?”

“伊顿认识的?”

“在。”

“这个说法在我的词典里没什么意义。任何成功的生意、任何兴旺的公司都不可能忽略人际关系的。事情就要这样才办得成。”

“好的。在我们全部撤退之前,我想和贾德当面谈谈,”他停下环顾了一圈,继续说道,“终场哨声响起前就没必要换球衣了。”

“如我所说。一名心腹。”

视野里没有别人,附近唯一的动静是从下面一层传来的汽车声,而且越来越低。外面街上的交通噪音可以忽略——那只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就像蜂巢周围的嗡鸣。

“我们都知道议会是怎么回事,英格丽德。它被称作‘村子’不是没道理的。很显然我们以前认识。”

多诺万说:“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他。”

“这就解答了我的问题。”

“我为什么不相信他?”

“他更愿意别人叫他斯莱。”

货车后面的门还开着。这名军人一只脚踩在车厢地板上,开始重新绑他的靴带,“因为他是一坨卑鄙的臭狗屎。”

“不了。我猜这个西尔维斯特·蒙蒂思是你的一个旧心腹吧。”

“对不起,你说什么?”

“收费也太合理了,而且。我真的不能劝你再来点茶了吗?”

“你的哥们儿。彼得·贾德。他是一坨卑鄙的臭狗屎。”

“真是太令人沮丧了,”蒂尔尼说,“那你是想告诉我,你雇了这个人吗?”

“他也是女王陛下政府里的一名高级官员。所以我请你保持文明——”

“你应该没听说过它。到目前为止,主要还是做企业安全的。你知道那种业务,就是给公司的防火墙来点刺激,看看哪里有漏洞。注意,全部主场作战,没有外国风投介入。”贾德把茶杯和茶托放在他搭在右膝的左膝上,“如果要我说,对阿富汗的阴谋诡计敬而远之吧,明智点儿。那边有的是钱,当然,但保险费也高得要命。”

“你要在哪儿见他?”

“黑箭。”

“你竟然打断我说话?”

“一个叫西尔维斯特·蒙蒂思的家伙,”贾德用一种介绍他从村里请来个修树篱的矮个子男人般的语气说道,“他在运营一家叫做黑箭的机构——真是可笑的名字。不过,我猜用在这个领域也算合适吧。”

多诺万的那只靴子重新踩回了地上。而蒙蒂思被迫意识到,这个比他年长的男人,块头更大、更健壮;总之就是更加……强大。

“这支……猛虎队,”她说,“具体指的是什么人?”

他后退了一步。“咱们还是别忘了是谁给你付的薪水吧,多诺万。”

在与那位一想到采取措施就瑟瑟发抖的大臣打了几年交道后,被提醒并非所有政客都会先求自保再做决定,也是有益的。然而这种事非要发生在她的眼皮底下,实在令人难堪。

“对,咱们别忘了。”

“可是他就不应该进到那么里面。我们是有流程的,英格丽德女爵。在他到达的那一刻,你的手下就该将事态升级。而他没有。无论以什么标准衡量,那都是一次严重失职。而以我这名分管安全局的大臣期望达到的标准来看,这就是一处需要采取措施的缺陷。”

“鉴于你的过去,你能有一份工作就很幸运了。”

“但失败了。”

“别逗了。我的过去正是你雇我的原因。让你的蛋上多长点毛,不是吗,斯莱?把好钢用在刀刃上,而不是指望什么塑料英雄。”

他冲她摆了摆手指。搁在多数人身上,这只会是个修辞上的说法;但内政大臣喜欢装腔作势的偏好令他果真伸出了一根手指。“你的一名特工被当街掳走,另一名则被诱导着企图从你自己的地盘上窃取数据。”

“你刚才叫我什么?”

“那么这个结果让你放心了吧,”她说,“没有发生损失。”

“哦,我以为你喜欢这样。让你觉得别人喜欢你,不是吗,当他们叫你斯莱的时候?”多诺万倾身靠近他,以便强调接下来他话里的确信,“但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不是他们这么做的理由。”

“为什么要做这些?我想自己确信一下,安全局的工作规程无懈可击。我们不可能依赖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安全保障机构,不是吗?”

“给特雷纳打电话。现在就打。告诉他放了那女的,然后回办公室去。而你可将此视为我雇佣你执行的最后一次行动。你被解雇了。”

“我能问为什么吗?”

连蒙蒂思都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源自他几乎抑制不住的怒火。多诺万胆敢再惹他一回……

他点点头,显得颇为自得。这副表情本身也没什么特别——洋洋自得的样子是彼得·贾德的常态;但从如此近的距离看过去,还是让蒂尔尼想把茶壶扔到他脸上。

多诺万大笑。“解雇?你不想试着说一下,什么来着,‘革职’吗?对于像你这样的蹩脚小将军,我还以为说‘革职’更符合你的身份呢。”

“而这是你安排的。”她说。

“要不是我,你还在排队领求职者补贴呢。那跟练兵场上可有那么点儿不一样,对吧?和所有退役大兵排成一队,领你们的慈善救济?”

就本质而言,猛虎队就是雇佣兵。他们受雇不是去消灭你的敌人,而是测试你自身防卫力量的强弱。你派遣猛虎队去发动模拟攻击:招募黑客对安全系统进行压力测试,或是指派一支新兵小队去考验一组保镖的业务能力,诸如此类。今年早些时候,针对伦敦一家主要公共设施供应商,她就亲自督办了一场由安全局执行的攻击,以验证人们对首都基础设施严重不堪一击的担忧。结果令人喜忧参半。原来要让一家大型能源供应商陷入瘫痪,竟是如此易如反掌;然而随着近期能源价格的飙升,人们似乎大多表现出了乐见其成的态度。再说,广大民众显然会将全球葡萄酒短缺对其福祉造成的威胁,看得比恐怖主义更要命。同理,蒂尔尼女爵现在也开始意识到,安全局(以及她本人在其中的地位)面临的最大威胁似乎源自内政大臣,而不是那些较为传统的敌人了:恐怖分子、国安系统内的其他竞争者,以及《卫报》。

多诺万的脸朝向地面,摇着头。但当他抬起头时,蒙蒂思看到他在笑。一开始他还以为,刚才那几分钟里的对话都不算数,多诺万只是开了个军人式的玩笑;然而那个幻觉很快就破灭了。多诺万不是在对他笑,而是在笑他刚刚说的话。

她现在开始感到,贾德的手指掐住了她的喉咙。

“‘慈善救济’?我向上帝发誓,我对有些和我交过战的人都要尊敬得多。”

“我非常清楚猛虎队是什么。”她对他说。

蒙蒂思说:“我听够了。给特雷纳打电话。然后给我这辆见鬼货车的钥匙。”

“一支猛虎队。”

“你要在哪儿见贾德?”

“一支猛虎队。”英格丽德·蒂尔尼说。

“这次对话结束了。”

因为无论你对彼得·贾德有什么看法,他是知道如何对一件干得漂亮的工作给予认可的。

“还没有。”

没关系。蒙蒂思不需要多诺万的赞许。真正的庆贺迟些就会到来。

斯莱·蒙蒂思忘了钥匙这回事,转身就要离开;而下一秒,世界就像个溜溜球似的从他身旁一掠而过:他正朝那个门洞以及其后散发着尿味的楼梯间走去,然后就没能再向前半步。相反,他被迫转过来重重摔到货车的侧板上,喘不过气来,脚在空中晃来晃去。多诺万的拳头攥着他的衣领,而多诺万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

在设想这一刻时,斯莱·蒙蒂思记起,自己本来想象的是一个击掌相庆的情景——计划成功落地;双方为彼此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可肖恩·多诺万看起来反而比平时绷得还要紧。

“再问一遍,”多诺万说,“你要在哪儿见他?”

“目前为止还顺利。”

忽然一阵解脱的感觉,蒙蒂思的双脚落回地面,而膀胱里的内容物也流向了同一方向。多诺万的面孔扭曲起来,露出轻蔑的神情。而为了尽可能阻止他表达这份蔑视,蒙蒂思赶紧脱口而出。

“多诺万,”距离不到一码时他又叫了一次,“一切顺利吗?”

“安娜·利维亚·普鲁拉贝尔餐厅。”

他抑制住想把一根手指伸进衣领松一松的冲动。你得牢牢保持住仪表。

“哪儿?”

又绕过一片油污。这边光线要好一些;建筑的边缘都向户外敞开,理论上能促进空气流通。但是午间的热浪一团团地到处流窜。你每次遇到它,都像迎面撞上了一堵墙。

“公园巷。那家店真是非常不错,他们能做很好的……”蒙蒂思的记忆——或者说想象,逐渐稀薄起来。他们做得特别好的那个是什么来着?忽然间,一股黑醋栗汁浸羔羊肉的味道填满了他的口腔,真实得几乎掩盖了他自己尿液的气味。

多诺万没有回应。

就这样,他站在停车场里,倚在一辆货车上;就这样,他发现自己精心策划的方案,从始至终都在别人的算计里……每个时代都会召唤自己的英雄。今天早上他还想到过这句话,当时他也将自己算入了英雄之列,而他身边环绕的纪念碑则属于那些抛弃了一切的傻瓜。

他边那样想着,边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多诺万!”

至少那是他们的选择。

多诺万正等在停在顶层的货车旁。蒙蒂思心想,这家伙就是另一个例子。本来肖恩·多诺万今天也能混到蒙蒂思的位置了;但该死,就差了一点。然而这就是逐级晋升的问题所在——这个词叫做“军官阶层”是有道理的。所谓“阶层”就是传承在血脉里、而非别人灌输给你的东西。

“什么时间?”

卒不可以干掉国王。这是最基本的自然法则。

蒙蒂思说:“半小时以后?”

他一步踏上两级台阶。年逾五十后,他仍为自己的身体状态感到骄傲:几乎从不吸烟,只抽上好的古巴雪茄;从不饮波特酒或利口酒——每周仅限三晚喝些红酒(其余时间喝白葡萄酒)。即便严格来说,这些还算不上一套健康的饮食起居规划,但作为起步也是不错的。再者说,他是一位领袖,不是一名步兵。之前当瑞弗·卡特怀特抓住他的衣领时,他并没有本能地感到恐惧,正是缘于他们之间的这份天壤之别。卡特怀特是一枚小卒,且不自知。蒙蒂思的地位则堪比国王,而今天的任务还将有助于巩固这一点。

他的裤子湿冷,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象自己在阳光下,浑身冒着蒸汽,出现在安娜·利维亚餐厅(没人会说那个“普鲁拉贝尔”)里的样子。见鬼,PJ会说什么?然而PJ根本不会说什么,至少不是对他说,因为多诺万根本不会让他走出这个停车场。

一股与先前不同的气味扑面而来,其中混着尿味。文明社会在此处的使命还任重道远。

他感觉到那名军人的手放到了他的脖子上。

出租车将蒙蒂思放在一栋多层停车楼的外面。那是一栋单调乏味、毫无灵魂的建筑,这主要是由其功能决定的:如果哪位建筑师能设计出一栋景观宜人的停车楼,文明社会的使命也就达成了。蒙蒂思在心中提醒自己,下次与彼得·贾德碰面时要将这一洞见加进谈话里,然后就沿着坡道走进了这栋楼。尽管人行便道上热气升腾,地面以下的楼层却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及霉菌气味。他绕过坑坑洼洼的混凝土地面上的一块油污,拉开通往楼梯井的沉重大门。

“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多诺万说,“安静地躺进货车后边,什么都别想。”

“噢,天哪。”她说。

“我不想进货车。”

英格丽德女爵端茶杯的手低了下去。

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来自大厅尽头,厨房的另一边……来自他小时候每每遇到挫折就会藏进去的那间食品储藏室。

“好吧,非常简单,英格丽德女爵。告诉我,你熟悉‘猛虎队’这个词吗?”

“无所谓你想什么。我会把你捆起来,但不会伤到你。不会比我们对那女人做的还糟。”

“大臣,你具体指的是什么?”

蒙蒂思没心思考虑那个女人了。他想着自己被扔到货车的黑暗里;捆住手脚,塞住嘴……

他将自己的茶杯倒满,慢慢搅动,目光并未从她身上挪开。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摇摇头。

“不关你的事。”

“确定吗?那你不介意……”

多诺万把他拖到货车后面,其中一扇门悬空敞开着。车内的气味来自常见的男士香水、汽油、长途行驶和高速公路快餐。一想到要被关在这里,蒙蒂思就充满恐惧。

“不必了。”

“我会吐的。”他说。

他向后靠进椅背里。“再来点儿茶?”

他弯下腰,干呕起来。多诺万低声骂了一句,但他抓着蒙蒂思的手稍一放松,后者就从夹克中挣脱了。

“操守,”她说,“真的吗?”

“哦,见鬼。”多诺万咕哝着,沿着车道追了上去。

“没有什么情况会被我视为不值得关注,”他在运用“视为”这样的措辞时,就会带上一种前公立学校男生般矫揉造作的腔调,“当然,尤其是那些致使我们的国家安全局的专业操守存疑的事件。”

你只要略作回忆就能想起,曾几何时,有过那么一种文化,还允许人们说:是的,我们午餐时就想喝一杯。他指的是政治文化——彼得·贾德十分清楚,这套文化归根结底不过是像个精神错乱的流浪汉那样往喉咙里灌酒而已。不过,政治文化——也就是威斯敏斯特,自千禧年以来已对其行为进行了自我净化,贾德本人在这轮转变中就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他对自己年轻时一些比较著名的奢侈行为进行了一次公开否认,这几乎等于为他的政党定立了一条行为准则,或至少,为他的党内同仁们划下了一条不敢逾越的红线。后座议员就像那些一颠一颠的桌面玩具鸭子——一旦启动就会一直活跃下去,直到被强行打断。不过在这个例子里,他们一旦停止做什么,也会保持下去,直到被迫破例。待到众议院在白天或多或少能保持清醒的名声被挽救回来,而他自己作为“新责任”(版权归属:某些大报里的卑鄙小人)缔造者的地位也稳稳确立后,贾德很乐意恢复在午餐时间想喝就喝的习惯。这也算是在一个以矬子兄弟著称的议会里做一个大高个儿的好处之一吧。

话虽如此,对于他怎会比她更早得知卡特怀特这通胡闹的疑虑,英格丽德·蒂尔尼女爵绝不会将之视为小事一桩。

一帮小侏儒,他边这样想着,边晃了晃四分之一英寸的夏布利葡萄酒,将其芬芳吸入鼻腔,然后向桌边的女孩点点头,示意她把杯子斟满。安娜·利维亚餐厅的员工都经过精挑细选。眼前这位是一位红发女郎,头发上系着黑色蝴蝶结,与她倒酒时垂到桌面上的细领结相配。文胸是肉色的,以免从衬衣底下透出来。这样的观察对贾德来说自然而然,他看到一个女人就会评估她的床上功夫如何,这无异于他看到一支话筒就想发表一段讲话。她露出了微笑(当然了,她认出了他),然后把酒瓶放回冰桶离开了。他留了一笔慷慨的小费,拿到了她的号码。为了婚姻和谐他本该管住自己,但一个女侍者又不算什么,见鬼。他扫了一眼手表。斯莱迟到了。

“此外,这件事在二十分钟内就了结了。我动身时,那个年轻人正被我们的安保部主管——呃——斥责,”她又呷了一口茶,“你确定这类事值得你劳神吗?我以为你的议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务。”

当然了,斯莱也是个侏儒。

“这我记得。”

“你会一不留神在公开场合说出那个词,”他的经纪人告诫过他,“然后麻烦就来了。”

“也不好称之为入侵,”她说,“一名站外特工迷了路。总部挺容易让人迷失方向的。”

贾德把这句忠告抛在脑后。麻烦总是有的,而他也总能从麻烦导致的乌烟瘴气里站起来,看着就像个可爱的流氓:无论如何,在相当多的民众眼里,他挺可爱的,并且始终是个有趣的人物:给政治注入一点欢乐的气息,哪里有什么害处,嗯?至于那些痛恨他的人,他们的想法永远不会变的,而既然他要搞掉他们易如反掌,他们搞他则势比登天,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而另一方面,公众……公众就像那种巨型的太平洋水母;一团无比庞大、不停律动着的冷漠组织,漫无目的,只是随波逐流;一个谈不上有动机、野心或原罪的有机体,然而被它充当脑子的那个东西却不知怎么偏偏相信它是自己选择的领袖,并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他说的是卡特怀特的事,她明白了。那件事并不重要,也没导致什么后果,这就意味着其中还有某些情况她尚未知晓。

而如果一不留神把刚才那番话公然说出来,你就可以和那个可爱流氓的形象说再见了。他端起酒杯时心想。

“一次入侵。”

可是斯莱·蒙蒂思怎么都不露面,该死的家伙。很显然,他是要借此刻尽可能为自己捞点儿好处,这也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可以拿捏内政大臣的机会。如果他稍微有点政治头脑,就会把这份功劳暂存起来。但蒙蒂思始终是个二流货色,二流货色就习惯在沟通中插入事先准备过的反应。英格丽德·蒂尔尼还推测他是自己的心腹,真是个笑话——蒙蒂思要是能当上心腹,让他拿左边的蛋交换都愿意。不过至少今天他证明了自己还算有用,他的猛虎队为贾德提供了武器,来解除英格丽德女爵的威胁。可是,至于说裙带关系、私交友谊什么的,那就是十分危险的领域了。你怎么知道某个人最后绝不会变成一个累赘?他的酒杯需要再斟满了,但却找不到那个可爱的女侍者。他忍住叹气的冲动,自己动了手。

“你指的是哪种——呃——乱子?”

街面上似乎正在逐渐骚动起来,车辆呼啸而去,人们匆匆经过。谁想得到这片地方也会如此。贾德抿了口酒,然后愉快地想到,就在不到一小时前,他迫使英格丽德·蒂尔尼屈服于自己的意志。那个滑稽可笑的斯劳部门:就其本身而言十分无足轻重。但胜利无论大小都算数。如果他选择对今早总部遭入侵的事不依不饶,迫使她为展现自己必要的服从而做出一项政策决定,那么蒂尔尼作为安全局领导人的统治就将戛然而止。再者,如果说他的党派有任何主张的话,那就是要捍卫强者飞黄腾达的权利。也就是说,要防止弱者占用过多的资源。斯劳部门恰恰就是这点的最佳例证。但是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店员们都跑哪儿去了?

“乱子”是PJ最爱的一个词。他会用它来形容最近小报上关于他同一名脱衣舞女郎间友谊的爆料。他也曾用该词来指代“9·11”事件和全球经济衰退。

窗边的食客都在向前探身看热闹。贾德在自己的座位里无法看清,就猛地站了起来,餐巾掉在地上。警笛大作,一连串遥远的、循环往复的哀号,似是一篇语无伦次的对城市繁忙景象的评论文章。贾德一直感受到的那股刺激,变得愈发不适起来。他向门口走去,意识到人们纷纷看向他:可能是出事了,也可能什么都没发生。但表现一下自己时刻准备应对紧急情况,总归没什么坏处。那名红发女侍者站在门口,向外窥探着,所有专业主义的装腔作势全都不见了。几码开外的路面上躺着一大团东西,周围蹲了一圈人。

“我估计也是。今天早上你遇到了些乱子,是吧?”

“出什么事了?”

她假装没有叹气,或至少装作不想让他注意到自己正努力不要叹气。“那么这是一次社交会面吗?实属荣幸,大臣。不过我眼下稍微有点忙。”

“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哦,我没有问题。只有一大堆等着派上用场的解决方案。”

“什么意外事故?”

“那么,大臣,”蒂尔尼从不喜欢被逼着在自己的罚单上签字,她说,“今天你的问题是什么呢?”

那个女孩不知道。

而他现在盯着她的样子透露出,他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兴致勃勃。

警笛声越来越近。

他是个魁梧的男人,不是胖,而是块头大。而且虽然去年他已年届五十,却还保持着学生模样和蓬松的头发,这些都令他深受英国公众的喜爱,并成为电视节目里不太具挑战性的那类节目的常客:由拿着台本的喜剧演员主持的沙发访谈。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人脉关系及家族财富,他建立起了个人招牌——一个爱惹是生非的家伙,留着蓬松的刘海儿,还有一辆自行车。这使他在党内显得卓尔不群。如果他那些临时同僚为求政治团结,有意削去这颗突出的脑袋,他们姑且还没找到适用的斧子。蒂尔尼本人关于他的认知更多也是猜测,而缺少事实。事实上,他的“黑历史”被清理得那么干净,足令她确信他已拿出打理自己那头秀发般的细心,粉饰既往的严重罪行。

那团东西穿着一身灰色西装。

彼得·贾德倒好茶,又把杯子和茶托放到她手肘边的桌上,然后在对面的椅子里落座。

有人正对着手机那头说:“不,我发誓,他是被一辆货车扔在这里的。有个家伙下了车,打开后门,然后把他像一袋垃圾似的卸下来……”

她摇摇头。

贾德向马路两头看看,但没见到货车。

“要牛奶吗?糖呢?”

“像蝙蝠冲出地狱似的飞走了……”

依他指示,她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并注意到这个房间基本还保持上一任大臣在位时的样子,也就是说不仅沿用了胡桃木镶板、成排的图书及土耳其地毯,而且贾德甚至连艺术品都没更换:一些单调的静物画、几场海战的画,还有一个就政治格局而言早已过时的大型地球仪。考虑到贾德有在万事万物上打下自己烙印的偏好,蒂尔尼看出来了,他并不想在此地久留。他的前任也是如此,但却是出于截然相反的理由。

第一辆警车赶到了。车里的人跳出来,奔向那具尸体。

乍听之下,这句话就像对他在内政部任职至今的一条要点总结;但其实说的是一旁桌上的茶盘。

“好了,好了,我们大家让开一点。大家让开一点。”

“恕我自作主张了。”

“请所有人退后可以吗,劳驾。”

“内政大臣。”

第一位警官在尸体旁单膝跪地,开始冲着他的对讲机急迫地说起来。

“英格丽德女爵。”当她走进办公室时他说。

贾德的第一反应是蒂尔尼干的,为郑重声明她并非他的哈巴狗。但这个想法没停留多久。如果她领导的安全局有如此高效,蒙蒂思的猛虎队到咖啡时间就该被五花大绑地扔进泰晤士河去了。

到了大臣官邸,开启正门的是名长相俊美、但颇有些口齿不清的年轻男人。没人怀疑贾德是异性恋,既充满热情又不挑剔;但他的随从却倾向于少数派群体——贾德不是无缘无故戏称他们为“军妓”的。也完全有可能是他先想到了这个俏皮话,才对随从人选做出了相应抉择。

“有人看到发生了什么吗?看到的人可以把你们的姓名告诉我这位同事吗,我们将会尽快录口供,只要——”

除非他们扼住了她的喉咙。

贾德摇摇头,走回安娜·利维亚餐厅里。

还是一样,随他去吧。蒂尔尼女爵不同政客谈条件。

“我准备好点餐了。”他和女侍者说。

但是车内有循环冷气,从外表看来,英格丽德·蒂尔尼并没被热浪或令人不快的想法困扰。她穿的夏装是崭新的,源自近期财务状况的好转。她那颇具男子气概的面容也松弛下来,变成一副慈祥的面具。她看上去就像那种给人送橘子的友善老奶奶,但面具之下,蒸汽阀门在嘶嘶作响。贾德的电话召唤由他本人打来,而非通常负责此事的侍从,但他丝毫没有透露所为何事。不过,他的语气散发出胜利的喜悦。无论他打算玩什么把戏,都先拿到了一副好牌。

“那您的客人呢?”

搭乘地铁上班是蒂尔尼女爵的习惯,但去办其他事就会动用公车。车载着她穿过在酷热中逐渐枯萎的街道。这轮反常的天气刚开始时也曾令首都充溢着色彩;但当炎热的日子转为一周接一周的烘烤,鲜亮的光彩就同旧油漆般褪了色。绿色植物纷纷死去,使公园变成棕色、毫无生气。人们在一片又一片阴影间流窜,脸上写满创伤幸存者式的屈服神情,并对关于下雨的谣言像对彩票中奖新闻般喜闻乐见。天气反常的话题已成为互联网的流量主力。与此同时,大街小巷沦为那无情天空的残酷投射,一切都令人眼花缭乱又令人痛苦不堪。

“最后还是不来了。”

英格丽德·蒂尔尼的后院布满荆棘——始终保持警惕的需要、无处不在的恐怖主义威胁、戴安娜·泰维纳——又加上了一项:内政大臣的召唤。不久以前,接到这样的来电还算不上什么麻烦,她只需赶赴大臣的办公室,输出一通陈词滥调的同时保持目光接触,就像在安抚一只焦虑的小狗。但彼得·贾德看向她时可不为寻求安慰,而是上下打量以寻找弱点。当着其他人的面,他曾声称他俩一见如故,恰似老房着火,但显而易见两人当中谁是浇汽油的那个。

这就意味着他可以独享这瓶酒。但也让他在等菜的时候有不少脑筋要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