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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些话听上去有一种可怖的似是而非。瑞弗感到害怕了,因为达菲擅长此道。但在某种程度上他更害怕的是让恐惧流露出来。

“没有他人的准许你哪儿也去不了,卡特怀特。你的整个未来都将充斥着‘是的,先生;不,先生’。”

不流露出恐惧,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你对兰姆讲这话的时候,我能在场吗?”

“他们抓走了凯瑟琳·斯坦迪什,得有人去找到她。我手机里的照片。无论那面镜子之后站的是谁,都需要现在就看一眼那张照片。”

“斯坦迪什,”达菲重复道,“她是你们那里另一个需要特殊照顾的员工,对吧?”

“这不是关于你的业余色情片收藏的事,卡特怀特。而是关于你窃取首相审核档案的动机。你当真以为自己能逃脱得掉吗?”

“有张照片。是从她的手机发到我手机上的。是今天早上拍的,或昨天夜里。他们想要那份文件。”

“和我见面的那个男人五十岁出头,身高一米七五。灰色西装,黄色领带,黑鞋。深色头发,两鬓发白。英格兰裔,白人,上流阶层口音——”

“斯坦迪什。”

达菲的左手猛捶在墙上,距瑞弗的耳朵还有一英寸。“那么他是你的买家,对吧?他就是指挥你闯入总部的那个人。”

他说:“他们抓了凯瑟琳·斯坦迪什。”

“我没有闯入。”

“因为这个笑话难免将会陪你很久很久。再过几年,你可能就很难再从这件事里挤出半点笑了。”他向正靠在墙上的瑞弗走了一步,直接站到他面前。瑞弗能闻到他运动服上的织物柔顺剂味。达菲把它洗完就直接穿上了。

“那你他妈的也不是受邀来的吧。这是在哪儿发生的?”

“我没有。”

“在巴比肯那边。”

他说:“真正好笑的是你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那么这位公子哥顺道拜访了斯劳屋?”

达菲在镜子跟前停住脚步,假装那是面镜子。他用一只手梳了梳自己的短发,或许是在查找斑秃的地方,又或许是在冲另一面的什么人打着手势,传递秘密信号。

“我和你说了,他发——”

“他真有什么值得对着撸一发的秘密吗?”

达菲把另一只手也捶在墙上,又向前倾身,他的额头几乎碰到了瑞弗的额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很难相信这个童话故事吗,卡特怀特?”

“当然没有。而是打算留着它做个睡前读物的,对吧?”达菲站起身将椅子推倒在地,“一边翻阅首相的小秘密一边撸一发。”

“看看我的手机。”

“我没打算卖掉它。”

“是因为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你知道你现在应该在哪儿吗?回到你的办公桌,干你该干的事,向你老板报告所有这些……不寻常的事,而他会依照工作规程的规定,将这些情况逐级汇报上来。因为一旦你另辟蹊径,卡特怀特,就会明知故犯地置同事于危险当中……他们叫你们那边的人什么来着?”

“你本打算拿那份文件干什么?”达菲说,“你打算把它卖给谁?”

瑞弗可以闻到达菲的气息。还能感受到他额头汗水的温度。

路易莎可不想在脑海里浮现那个画面。她留下他自行处理,但出去的时候没有关上门。

“听不见你说什么。”

“是打电话,不是和人上床。我不需要别人一直盯着以确保我做得没错。”

“你知道他们叫我们什么。”

路易莎点点头,仍站在原地。

然后他就痛得弯下了腰,那是一种男人们很早就了解并永远不会忘的、熟悉的剧痛。在头一两分钟里,它还会变得更痛。但是当达菲的膝盖磕在他的睾丸上,所有关于未来的思绪就都被打消了。

最后他说:“我会打个电话。”流露出的热情和准备拖一艘驳船或提一捆干草一样多。

达菲走开了,瑞弗则倒在地上。

她准备着接受他鄙夷的一瞥,或是一通冷嘲热讽,甚至是一个屁——过去有迹象表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传递这些信号,除非那只是他恰好异常幸运赶上了时机。但与此相反,兰姆却把脚重重放回地板上,使劲向后靠着椅子,令它发出紧绷的声音。他那一贯龇牙咧嘴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无表情、几乎纹丝不动的脸。在这副消极的面具之下,她能感觉出他的思维正在剧烈地翻腾。

戴安娜·泰维纳在铃响第三声时接起电话:“你想要什么?”

“不。我只是在提醒你,你是老板。”

“没什么,真的,”兰姆说,“完全是我的荣幸。”

“我认为你忘了这里谁是老板。”

他打的是她的手机,尽管他知道她会坐在办公桌前——她对工作职责的投入程度,至少部分是由于唯恐有人趁她离开太久就搬进她的办公室而激发出来的。

兰姆的屋内和往常一样昏暗;他已合上百叶窗,并打开了他案头那只低功率的台灯。台灯放在一摞早已过时的电话簿上,而它制造出的阴影大多伏在地面,像蜘蛛一样向四下爬去。天花板是倾斜的,地板吱嘎作响,而他挂在墙上的那些东西——一块软木公告板上,剪下的优惠券已褪色成易碎的黄色尘埃,就像制成标本的飞蛾尸体;还有一幅玻璃表面污迹斑斑的版画,画着一座桥横跨在一条看似异域的河上——几乎可以肯定是来自一家慈善商店。这些布置加重了整体的诡异感。他并不追求一处舒适的环境,而他此刻投向路易莎的目光更强调了这一事实。

“事实上我正要打给你,”她说,“财政委员会在质询你最近的费用报表。你几乎都不出房间,怎么花掉了这么多差旅费呢?”

“那还用说吗。这又不是什么《童话天地》”她向屋内走了一步,“但是你觉得凯瑟琳出事了,否则你也不会派我去她的公寓。而无论瑞弗做了什么,一定也和这件事相关。所以不,我不打算回去做人口普查项目,除非你告诉我你打算对此做点什么。”

“财政委员会怎么把他们的质询传给你了呢?”

“不要得意忘形。这里是斯劳屋,不是‘间谍街’。”

“因为盛气凌人的女爵阁下已经下令,各式各样的垃圾都要转到我这里来。”跟着是一个停顿,若不是吸烟在总部罪该枪毙的话,那个停顿刚刚够她点上一支,“她想要强调我是多么不可或缺,也就是说,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摆脱我的方法。”

路易莎说:“我们不是特工,对。但我们是你手下的特工。你清楚的。”

由于兰姆不在总部,而且在斯劳部门不会有人未经他准许就被枪毙,他点了一根烟:“你听起来对此很淡定。”

他把铅笔扔回办公桌,笔就继续滚动直至从另一边掉了下去。

“她将不得不比自己设想的起得更早了。”泰维纳说,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能十分隐晦,但由她讲就显得相当明确了,“那么,这些费用报表。”

兰姆撇撇嘴:“我又没说是哪种运气。”

“别逼我,戴安娜。我手里有人质,记得吗?”

“这叫走运?”

“他们不是你的人质,杰克逊。他们是你的手下。”

“你们谁也不是特工,盖伊。你们只是一帮走运的废物。”

“那是你的理解,”兰姆说,“总而言之,我也没有以前那么多要求。有只小鸟告诉我,你们把一个我的人扣在牢里了。”

“你有两名特工失踪了,而你只打算坐在那儿往袜子上戳洞?”

“那应该是瑞弗·卡特怀特。”

“不正经吗?你觉得其中哪句话好笑了?”

“是的,但别怪我。我觉得他母亲是个嬉皮士。”

“说正经的。”

“她在还怀他的时候就在吸毒,是吧?那或许能解释他今天的愚蠢行为。而我还以为他是你手里比较机灵的一个小子。”

“等他们把他骨头上的肉剔干净,我估计他们就会把他退回来了。否则他只会破坏那地方的整洁。”

“头脑如剃刀般,”兰姆附议着,“用完即弃。总之,等你们斥责完他,就把他打包递回来,行吧?我已经想出了三种令他生不如死的办法,而且想将它们付诸实践想得我心里痒痒。”

“瑞弗会发生什么?”

他觉得痒是毫无疑问的。铅笔够不着了,他就抓起一把塑料尺,在右脚的趾缝间来回摩擦。由于袜子的布料已经塌下去,现在这活儿就容易多了。

“就当一切如常,是的。不做任何冒进的事。”他从桌上抓起一支铅笔,开始把它当作刮泥器在脚趾之间鼓捣起来,“你还在这儿?”

“是,好,”泰维纳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咯咯笑声,就是使监督委员会的老男孩们都立正站好的著名笑声,“你可能需要找其他人再练习一下你的新……伎俩。”

“所以我们所有人就继续照常做事。”

“‘伎俩’?”

“我做我一直在做的。而你就做你昨天在做的,”兰姆以一种对于他这么大身型的人而言十分惊人的敏捷性抬起右脚,架在左膝上,开始粗鲁地按摩起来,“人口普查项目,对吗?”

“这可不是你们日常的那些不端行为,兰姆。卡特怀特企图盗窃,或翻拍一份斯科特级别的档案,这要是泄露出去,就会令安全局和政府同时陷入严峻的尴尬境地。我们不会扇他一巴掌就把他交还给你的。无论如何,这件事也超出了我的掌控。他在‘看门狗’手里。等他们处理完,就会把他交给苏格兰场。”

“那我们该做什么?”

兰姆深深吸了一口烟,动静大得让泰维纳都听出了他在干什么。他说:“斯科特级别?你们那儿还在演《雷鸟特工队》吗?”

“什么,他和斯坦迪什双双擅离职守?我也怀疑。”

“是的,但别怪我——蒂尔尼觉得他们是宇航员。”她的笑声再度涌入兰姆的房间,混合着他刚刚吐出的云雾,“另外如果你认为我还不知道你正在消化这件事,就大错特错了。你也不知道你手下那小子要干什么,对吧?”

她说:“这不是个巧合。”

“这个嘛,我今年要过个生日。或许他在找一件特别的礼物。”

路易莎记起自己听过的那些关于总部地下审讯的传闻,很疑惑瑞弗到底做了什么,以致沦落至此;以及他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办到的。仅仅几个小时前,他们还一起在厨房里煮着咖啡。他问她凯瑟琳去哪儿了。而凯瑟琳也仍不见踪影。

“我会把那些费用的明细用邮件发过去。你或许想再斟酌一下。”

“如果他的手机被屏蔽了,就意味着他在楼下。而如果他在楼下,那并不是因为他们开放了地牢给公众参观。”

“戴安娜?”

“你怎么知道他被捕了?”

这一次,不仅是咯咯笑了。这次是放声大笑,“哦,我的天。听起来你马上要提出请求了。”

“是,但发现外孙被逮捕了搞不好会要他的命。”兰姆不动声色地说。

兰姆说:“卡特怀特不是我手下唯一一个失踪的特工。如果发生任何我需要知道的情况,你最好也把那些细节写进邮件。省得我还得跑过去亲自问你。”

“他还活着呢,不是吗?”

他挂上电话,用尺子最后给自己的脚狠狠来了一下,尺子发出一声枪击般的巨响,裂成了两半。

“他回总部了?”兰姆思忖了片刻,“他外公要是还活着,会感到骄傲的。”

既然这里是斯劳屋,而兰姆就是兰姆,都没人过来查看一下那个声音是不是真的。

兰姆已经脱了鞋,搞得他的办公室里一股袜子味。这是路易莎所能记得的这间屋子第四糟糕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把何刚刚和她说的情况告诉了他。

当他又能看见的时候,他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地面。他吐了口唾沫,然后看到了地板和一些唾沫,然后他的视线又变得模糊,然后就恢复了过来。

“您试图违反了。你知道怎么处罚吗?他们可不会让你去捡垃圾,卡特怀特。这不是什么反社会行为之类的犯罪。你是安全局的一员,纵然闯过祸,但你也戴着工作证,还被登记在册。这样一来,你的所作所为就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罪了,是能构成叛国罪的。你本来打算拿那份文件干什么?这才是我需要知道的。你打算把它卖给谁?”

这下你就知道,被一个专家用膝盖踢在蛋上是什么滋味了。头脑深处有个细微的声音对他说。

“我没有违反保密法。”

这确实令人惊讶,就连最基本的技术,在一位艺术家的手里都能变成一件小小的杰作。

“我相信你有。但我他妈的不在乎。你是在一处禁入区域被发现的,而据茉莉·多兰说,你正打算染指一份机密文件,一份非常机密的文件。你知道违反《官方保密法》要受什么处罚吗?”

“我在等着呢。”另一个声音说。这次不是从他的脑袋里发出的,它存在于世界的其余部分。

瑞弗说:“我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

瑞弗吃力地蹲起来,虽然疼痛并没有完全缓解,但这个姿势让他觉得总有一天痛感会消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有点害怕这样做会使什么重要的东西破裂。他寻找着自己的嗓音,发现它比平时更遥远了一些。“‘下等……马’……他们叫我们……‘下等……马’……”即便在瑞弗自己听来,他的声音都像一个九十多岁的难民。“那你知道……他们怎么叫……你们?”

达菲顿了一下。“你和杰克逊·兰姆混在一起太久了。那不可笑,也没有用。”

“人人都知道他们叫我们什么,”达菲说,“他们叫我们‘看门狗’。”

“上次我见到他,他可没站着。”

“不。他们把‘看门狗’……才叫做‘看门狗’……他们把你叫作……一个没用的蠢货。”

“我需要什么和你认为我需要什么,很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卡特怀特。让我们来看看,我是不是把事情发生的次序捋顺了。你在未获授权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总部。你把泰维纳女士从一次会议中拖出来,扯了一通关于韦布先生的胡话,这位同事可能丧失了行动能力,但不像你,他仍然是一名声誉良好的长官——”

“然而你才是那个躺在地板上的人。”

“因为如果能拿回我的手机就好办了。里面有个东西你需要看看。”

“你要是……在自己的后院之外……敢试试,”瑞弗说,“我们就来看看谁最终……躺在地板上。”

“你当然不能打这个该死的电话。你能得到个眼罩就算走运了。”

这又变得简单些了,他这项古老的天赋:将词汇送出自己的嘴。他抬头看,发现达菲正直勾勾地向下回盯着他。

瑞弗说:“那么我不能打这个电话了。”

“也许我们可以比画看看,”他说,“但不是马上。你还要忙活一会儿呢。”

“而这个人还是一名现役特工,我和你说,但他拥有的安全许可等级比我们给这里看门人定的还要低。因为看门人需要近距离接触一些肮脏的垃圾。”他突然换了个姿势,瑞弗知道,他就要换挡了。“然而你呢,卡特怀特先生,来自斯劳屋,巴比肯路。你能知道的最高机密,就是五十六路公交车是不是准时。而且如果你想分享这条信息,还必须获得一位上级的书面许可。也就是几乎任何人都可以,对吧?如果说错了请你纠正我。”

“斯坦迪什,”瑞弗说,“他们抓了凯瑟琳·斯坦迪什。”

“因为如果算逮捕的话,我可以打一个电话,对吧?”

“是,好吧。我们也不是要对她袖手旁观。而你要向所有人证明她值得拿首相的审核档案来换,可就不容易了,”达菲用左手食指摸了摸右手的关节,“现在站起来,我们再试一次。”

“所以通常情况下,你看,我只是个被美化了的交换工,确保一切处理得当,没有持续后果,小报上也不会出现什么令人不快的惊喜。但是今天我们遇到什么了?一件特别的事。有人就在我眼皮底下进了总部闲逛,还认为他们可以对‘真正的臭狗屎’来一次全面升级。”

瑞弗摇摇晃晃地勉强站了起来。

瑞弗希望长话短说,就问:“我是被逮捕了吗?”

达菲说:“你打算把它卖给谁?”

“不行,因为总会有人惹上麻烦,而正是我这个任人使唤的角色,不得不去帮他们解围。把安全局的工作证落在了酒吧?我们让尼克去找回来吧。同一个过分热情的卑鄙小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万一尼克消除不掉痕迹再说吧。在大使馆的舞会上找错了上床对象?别担心,尼克会去结结实实地恐吓她一番的。你知道这类事的。我们‘看门狗’内部给它起了个代号。我们叫它‘真正的臭狗屎’。”

瑞弗说:“他们抓了凯瑟琳·斯坦迪什。看我的手机,你这个白痴。”

一开始瑞弗还以为,达菲打算模仿他所说的踏实坐下来的片段,但这位年长者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将椅子稍作倾斜,然后让椅子腿猛地砸了回去。瑞弗没有眨眼。这是一场哑剧。到目前为止,达菲还没说过什么话,不是他此前已重复过上百遍的老调重弹。

这一次,达菲打在了他肚子上。

尼克·达菲说:“每天早上我一醒来就会想,今天谁又要来干扰我的业力?因为总会有人冒出来。像我这种工作,很少有机会能踏踏实实坐下来,趁上班之前读读报纸、看看表。”

“对此我很抱歉。”军人开口了。

她刚要拿起笔,电话又响了起来。

他看起来并不抱歉。

她摇摇头,或许没什么事。

“但我们没牛奶了。”

卡特怀特,她心想——那家伙的外孙——要是她没搞错的话。

他端来一杯用马克杯泡的茶,把它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这是背景情况,当然了。但我想那不一定构成理由。好吧,我们还是让达菲先生来处理。等他忙完了让他给我个电话。”

“客房服务?”凯瑟琳说。

“他是斯劳部门的,长官。”

“这个嘛,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基本不能让你随意下楼去厨房。”

“卡特怀特到这里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吗?”

“这是我听过的最奇怪的绑架案了,”她对他说,“倒不是说我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你是认真的吗?这是你头一回干这个?”

“卡特怀特。瑞弗·卡特怀特。”

军人噘起嘴唇,好像在思索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囚禁过别人。但情况不一样。”

她说:“有没有明确的理由——他叫什么名字?”

“那么,你们不打算杀了我。”

这样的事态发展常令人感到遗憾,也就是被达菲先生谈话。

“我们不是禽兽。”

“楼下。达菲先生正同他谈话。”

“我可以要一份书面保证吗?”她期待引对方一笑,没等来回应,于是她问,“多诺万在哪里?”

“那他现在在哪儿?”

“楼下。”

在她的办公桌上,照例放着一沓有待签署的文件:早上那次会议的内容速记、来自各部门的各类报告。最上面的一张便笺,是她离开房间时出现的,上边建议她给安保部去个电话。安保部就意味着内部,因此无论发生了什么,大概都不会对国家构成威胁。她还是给楼下打了电话,又被转接至“犬舍”——毫无疑问就是“看门狗”办公室的内部戏称,然后听了一段关于一名站外特工入侵总部的二十秒综述。

不,他不在。他之前就离开了,开着货车。但假装相信他也无妨。

但是,你只能面对现实。英格丽德女爵始终坚信要立足当下:如果“大博弈”已经沦落到“最新应用程序”的状态,那就这样吧。只要还有一座为赢家设立的领奖台,她就知道自己希望最终落脚哪里。

她说:“我可能需要换衣服。”

曾几何时,事情要简单得多。一边是安全局,一边是这个国家的敌人们。这些人物的身份时常变化,取决于谁获选中、谁被废黜或遭暗杀。但总的来说,界限是分明的:你监视着你的对家,密切关注中立者,并时常有可能与你的朋友以一种仿佛还可挽回的方式闹翻。有点像在学校,只是其中规矩更少。但现如今,在监听全国电讯通话及浏览最新“吹哨人”的推特发布之余,地缘政治已鲜有人问津。若让英格丽德·蒂尔尼列举出国家安全面临的最大威胁,她会从大臣与同僚们开始写起。而研判“伊斯兰辅助者组织”的确切来源,都显得无异于学术讨论了。

“我说我们不是禽兽,也没说我们是玛莎百货啊。”

就上午而言,英格丽德女爵今天过得还不赖。把戴安娜·泰维纳耍得团团转总是一项有益的锻炼,而此后再去试探她的口风,就漂亮地把水搅浑了。让捕食者觉得你比实际更脆弱总是个好办法。当彼得·贾德无可避免地采取行动,将其新获得的权威在安全局身上打下烙印时,英格丽德女爵至少将知道泰维纳在这片战场上的位置。她会紧紧跟随在英格丽德身后,以便寻找她的软肋。

他转身要离开,而凯瑟琳想设法把他留下。就在他要关上门时,她想到一个主意。

运动服是你在事情可能变得一团糟时会穿的衣服。

“他还经常提起她吗?”

不过最让瑞弗感到担忧的是,他穿了一身运动服。

“……提起谁?”

达菲负责安全局的内部安保——“看门狗”,人们是这样称呼他们的。这个职位更接近执法者,而非行政人员。拴“看门狗”的链子被放得很长,于是达菲的角色基本意味着他可以想咬谁就咬谁,顶多也就被轻轻拍下鼻子。他把椅子摔在地上的样子,还有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发出的愤怒的吱嘎声,都暗示着他此刻正想咬人。他面对瑞弗露出的狞笑更证实了这一点。除了那把椅子,他什么都没带进房间;他倒着跨坐在椅子上,抓住椅背的双手指关节上布满老茧。

“那个死去的姑娘。”

房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尼克·达菲拎着一只塑料斗式座椅走了进来。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她不是一个姑娘。她是武装部队的上尉。”

瑞弗靠着墙,双手放在头上,手指交叉,琢磨着他的外公会说些什么。这个老家伙从未实际担任过领导职务,却率领安全局走过了冷战岁月——真正的实力,他不止一次告诉瑞弗,在于总能把一只手放在执政者的臂肘上。若不是老家伙的缘故,他在国王十字车站的惨败发生后早被扫地出门了。但这一次,就算他的外公也无法保护他。

“我很抱歉。但总之她死了,对吧?他提起过她吗?要是我,肯定会的。”

他们是否也已经知道他搞砸了呢?

凯瑟琳能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大声——她很少在语气上失控,但她太急于让他留下,多说些话,帮她弄明白自己为何被带到这里,以及别处又在发生什么。

那么,他们招你进来,他们将你训练合格,他们令你准备好度过随时可能面临生命危险的一生;再然后,他们把你关进一间看得见公交车站的办公室,迫使你把自己的能量、忠诚和野心,统统倾倒进一个由无休止的苦差事构成的天坑。他诚然做了些出格的事。他早就在蠢蠢欲动了——而令他陷入今早这场闹剧的人(无论是谁),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

“如果是我在酒后开着那辆害死她的车——我是说。”她讲完了。

他们是有工作规程的,连一匹下等马也了解这点。毕竟,下等马们接受的训练和其他所有人都一样。对于同僚面临的威胁,实际的人身危险,都需要即刻的官方响应:就瑞弗这个情况而言,指令的路径要在斯劳部门中拾级而上,直抵杰克逊·兰姆的办公桌前。而后者纵有浑身缺陷——可不止寥寥数条而已,却甘愿为一名身处险境的特工赴汤蹈火,或是将其他什么人架上烈火。瑞弗疏忽了这一点,跳出约束,擅自行动;他还虚张声势地潜入总部,就令事态加倍糟糕了。

他摇了摇头,在她看来显得很悲伤,然后走出房间,随后用挂锁锁上了门。

他想坐下,但此地无处可坐。房间内空空如也,几乎就是一个立方体。门上没有把手,也不见任何灯具,除了天花板持续散发出蓝色的光晕,为他的影子增添了一丝异样的色彩——确实异样,但他属于这里。他是自愿前来的,正如半小时前他也自愿向戴女士奉上自己的手腕。“把我铐起来吧,”他应当这样讲,“我是来偷东西的,而我并没有胜算。”

过了一会儿,凯瑟琳伸手去拿那杯茶。

我为何没那么做呢?他自问。

尼克·达菲往脸上泼了些水,然后死死看向浴室的镜子,没发现有任何异常。一早上的工作,它们不总像这样——嗯,不可能的。这不是一个警察国家。

倒数时间早已过去,截止时限也超了很久。“那些男人抑制冲动的能力很差……很快他们就要松开裤腰带。”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双手攥成拳头。今天早上他已做了不止一个糟糕的选择。主要是,他就应该留在天桥上,把那个男人丢下桥去。无论凯瑟琳会经受什么,终究还是要发生的,但至少他本可以把那投机分子脸上的假笑抹干净。

等他用一张纸巾把自己擦干,就透过双面镜观察卡特怀特。他本以为那个孩子(也不完全是个孩子,但达菲觉得自己有资格这么叫)会瘫坐到那把椅子上。椅子是达菲特地留在那里的,就是为了下一步再将它从他身下夺走。然而,卡特怀特仍旧站着。他靠在墙上,即便似乎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看着就像一条鱼一般苍白,还伴随着腹痛;但达菲注意到,他并没有把自己挪出镜子的视野。事实上,他此刻还向镜子竖起中指,就像知道达菲正在观看一样。

关押他的房间位于地下;就另一面而言,其中唯一的窗户是单面的。而从瑞弗所站的这边看来,它则是面镜子。房间大约一米见方,将室内的空洞感及他本人那出奇平静的外表反弹到他身上。而在胸腔内,他的心脏像个小鼓般怦怦作响:只有鼓点,没有曲调。

也可能是恰好蒙对的。

“天哪,”雪莉说,加入斯劳部门前,她一直在通讯与监控部门工作,“想知道那可能会在哪儿吗?”

他走开了,从墙上的挂钩上摘下手机。一个三位数分机号显示戴安娜·泰维纳找他。

马库斯说:“不,像某个能干扰全球定位系统的地方。”

“他不愿改说法。”

“像是墙很厚的地方?”

“提醒我一下他的说法是什么来着。”

“他的手机开着,但他所在的地方信号受到了干扰。”

达菲复述了一遍:斯坦迪什的照片,简短的指令。天桥上穿着西装,有公子哥口音的男人。

“什么意思,被屏蔽?”

“听起来似乎是他把卡特怀特激怒了。”

何敲完键盘。“卡特怀特被屏蔽了。”他说。

“那么你相信他?”泰维纳问。

然后她就刹住了思绪,因为再想下去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好处。

达菲看看自己闲着的那只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只手今天早上做过比拿起一杯热咖啡更严酷的事。

明,你这个蠢货,为什么偏偏死了?

“我认为如果不是真的,他就会换个说法了。”他说。

在她公寓里,冰箱背后的一堵墙上用灰泥粘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未切割钻石,来自她协助阻挠过的一起盗窃案的战利品。她不清楚它值多少钱,但也不觉得它有什么重要的。

他已经习惯了戴女士的沉默。通常这意味着她正在吸收信息,并分出其中的利弊。而这次感觉不一样,似乎她已经对正在发生的情况有所把握。

去年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这似乎已显得不太重要。然而就同其他每件事一样,原来它也只是一场暂时摆脱折磨的假象。人生最残酷的玩笑就是先让光亮照进来,刚刚够让你看清每样东西所在的位置,然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关闭它。从此以后她就会一直撞到家具上。

隔壁房间里,卡特怀特再次做出了竖中指的手势。达菲判断,他是在自我循环。一个表达蔑视的循环,因为尽管过去的二十分钟在他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没有领悟自己蹚的这摊浑水的本质或深浅。

路易莎走到窗前。景观同从她办公室看出去的一样,只是视野略低些。她心想:加入安全局时,我期待的可不是这个。每天面对着同一幅窗景,差别微乎其微。

泰维纳说:“你派人去找这个男人了吗?天桥上那个?”

何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飞舞起来。

“一个男人,在伦敦的一座天桥上,两个小时前,”达菲说,“不然我们封锁城市吧。”

雪莉推了马库斯一下。

“再那样和我讲话,”泰维纳波澜不惊地说,“你就和卡特怀特愉快地对调位置吧。那个女人呢——斯坦迪什?”

“不。”

“照片在他手机里。如他所说。”

何说:“这里每个人的电话你都有吗?”

“那是从哪儿发过来的?”

路易莎照着自己的手机给他念了一遍。

“她的手机。”

他又耸耸肩,这次略显不快。“我需要他的号码。”

“当然了……追踪到了吗?”

何看着所有这些,仿佛是发生在栏杆另一边的对话。路易莎对他说:“那瑞弗的手机呢?”

“据我所知没有。”

“那还有什么乐子啊?”

“你把他打得多严重?”

她碰了碰上嘴唇,于是雪莉也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擦掉残留的冰激凌。她瞪了马库斯一眼说:“你本来可以告诉我的。”

“几乎没动他。”

“看得出,”路易莎说,“这边,你还留了一点。”

“按你的标准,还是通常的标准?”

雪莉说:“我们也没找到卡特怀特。”

“他或许是一匹下等马,但毕竟不是平民。他会活下来的。”

现在马库斯站到了她身后,还有雪莉。马库斯说:“这么说,你没找到她。”

“最好如此。兰姆会变得……暴躁——如果他的手下受伤的话。”

他耸耸肩。

“我以为他瞧不上自己那些手下。”

“你已经试过了?是你的主意吗?”

“那不等于他喜欢别人欺负他们。好了,眼下就让卡特怀特流会儿汗吧。我们迟早会得到上级指示。”

“电池卸了就不行。她的手机就是这种情况。”

“上级?”

“我以为你能做得到。用全球定位系统什么的。”

“哦是的。英格丽德女爵被传唤到了内政部。你知道这让她有多开心吗?”

“不行。”

卡特怀特又在比画中指了。显然,他不可能知道达菲就在那里,但这仍令达菲越来越恼火。

“没什么。你可以追踪凯瑟琳的手机吗?”

他说:“你看。关于封锁城市的玩笑,我——”

“当然,”他说,“怎么了?”

“你刚刚把别人揍了一顿。这让你过度自信,让你觉得自己无懈可击。”

“你还好吗?”

“大概……”

……有点奇怪吧。

“相信我,你并不是。”

他说:“你好。”

泰维纳挂了电话。

但今天他并没有神游天际,因为他正看着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甚至摘下了耳机。这让他在礼仪方面的表现达到了简·奥斯汀笔下的境界:路易莎知道,当何在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比如打开一罐可乐或者准备长舒一口气时,疑心有人偏要在此刻开始讲话,他就会像阻拦车流般,立起一只手掌。

达菲拨出另一通电话,在双面镜前站定。时不时地,瑞弗·卡特怀特就会重复那个手指动作,但在达菲眼里看着越来越不当真了。他们用淘汰的马做什么来着?——哦对了:狗粮和胶水。再等一会儿,他要冲进隔壁房间去提醒卡特怀特这件事。但与此同时,他得来杯咖啡。

在第一层楼梯平台,她停在何的办公室前。何正坐在桌旁,面前是四张不同角度的平板显示器,就像在做美黑一样。他正对着什么东西频频点头,从那副包裹得严严实实、衬得他脑袋很小的耳机来看,可能是在听音乐;但也完全有可能是某些能在他屏幕上召唤出大量图像的代码的二进制节奏。不止一次,她走进这间屋子时他还浑然不觉,尽管他已经将工作台设置成能看到门的视角:当他进入状态,如果网民们仍用那个说法的话,就像搬到月球上去了。因为尽管罗德里克·何是个混球,但那只是他身上最明显的特征,而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对网络世界了如指掌。可以说,这是唯一一件让他活到现在的事。要不是他偶尔能发挥些作用,马库斯或雪莉早就把他揍成肉饼了。

他悄悄走出房间,以免让那个孩子听见动静。一想到他站在那里,对着一个空房间反复竖中指,虽然这还不太能抵消戴女士临别时给他的打击,但想想倒也无妨。

曾几何时,走上斯劳屋的楼梯,令路易莎每一天都仿佛置身严冬。而现在,她随身携带着属于自己的气候。步行穿过院子,推开总是卡住的门,都不再会触动她。无论她一时身在何处,那种情绪已然被她内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