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否问你的——”
“正门外的一辆车内有对情侣,就在沿马路向前二十码开外。他们装作情侣间吵架,但那名男性持有武器。重复,那名男性持有武器。建议立即响应。”
“立即响应。”瑞弗重复道,然后挂了电话。
“你是谁?”
这样大概就能让每个人忙活一阵了。
“有潜在威胁。”他压低了声音说。
电梯到了,他走了进去。
“安保部。”
肖恩·多诺万正开车从西边驶入伦敦。厢式货车的空调不太制冷,所以直到蒙蒂思的电话打来之前,他一直开着车窗,两侧的狂风几乎使车内凉爽了下来。但现在他关上窗,以便给特雷纳打电话。后者用一贯的方式应答:
铃响了两声,接通了。
“在。”
因为你总会留着那些号码,以防从前的生活被交还给你。
他没问特雷纳是否一切正常。本杰明·特雷纳曾和他一起在战地服役;与他一同蜷缩在危墙之后,墙体就在他们头顶被砸得粉碎。如果特雷纳连一个阁楼里的中年女人都对付不了,那他们俩就都应该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了。尤其是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
他一边按下按钮,一边摸出手机。总部前台的号码仍在他的联络簿里:多年未用,但仍保存着,因为……
他说:“我进城了。一切按计划进行。”
他推开两扇对开门,走了进去。瑞弗脑中有一幅不太完整的平面图,凭着记忆游走,不过这边应该有电梯。他摘下夹在衬衫上的访客牌,塞进口袋。是的,它们就在这儿,幸好是处空无一人的电梯间。至于他让戴女士干等的时候都做了什么,就是另一个时空的问题了。
“我很快就出发。和……老板通过话了?”
说实话,凯瑟琳·斯坦迪什已不是他眼下的首要考量。行动部门就是行动部门,这里是敌方地盘,而鉴于它也是总部所在地,这就给了它额外的优势。
多诺万说:“他希望你让那位女士受点儿惊吓。”
也许略多,也许略少。
“让她受点儿惊吓。”
三十分钟。
“他的原话是,‘给她来点儿惊吓也不是不行’。”
“她就在那里。”他指着上一层楼梯平台,然后晃了晃自己的访客牌,“一分钟。”他上到那个平台,消失在前台的视野里。
特雷纳说:“好吧,他说了算。”
“回到下面来。我会再呼她。”
“那孩子在哪儿?”
他转过身。“我忘了,我需要泰维纳女士的签字,”他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写字的动作,“一分钟就好。”
那孩子,也就是被凯瑟琳称作“贝利”的。
瑞弗返身走上楼梯。在他身后,前台那位安保女士喊了起来。
“在前门外面,以防万一。”
他拾起空杯子,把它扔进垃圾桶,然后停下脚步再看一眼棚下墙面上的瓷砖;他们的故事片段,每一个都突出了结局,因为开头和中间部分实在没什么让人想听的。他摇摇头,然后离开这座小公园,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很努力,不是吗?”
“别晚了。”蒙蒂思说,然后挂了电话。
“时刻保持警惕不会有什么损失。”特雷纳引述了一句。在走过那么多战场、经过那么多断壁残垣后,他仍会对新人多加关照。当然了,他还没经历过蹉跎五年时间在一连串小房间里数砖头。“他是个好孩子。”
“三十分钟。”
“就像他姐姐。”多诺万说。
他说:“你估计的到达时间是?”
“是。就像他姐姐。”
“是的。”慢跑者已经远去,但被她诱发的那种感觉仍在徘徊:那是想要听到一个女人尖叫的愿望。蒙蒂思自己听不到没关系——重要的是,罪魁祸首是他。
他挂了电话,又把车窗摇下来。喷进驾驶室的全是汽油和烧焦的橡胶味,但任何没有监狱味道的东西闻起来都像自由。他瞥了一眼手表。还有二十分钟,他就要和蒙蒂思碰头了:一辆停在尤斯顿路边的轿车。他的时间还很充裕。
多诺万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那是你想要的吗?”
很多事情都会出差错,但不会是这一次。
“好吧,她不必忍耐太久的,”蒙蒂思说,“但与此同时,给她来点儿惊吓也不是不行。”
有些电梯可以降得比瑞弗想去的楼层还要低。这部不行——它是供员工使用的标准电梯;但还有其他需要最高级别核准的电梯,能够消失在伦敦的地下深处,直达安全可靠的危机管理设施,甚至是传说中的绝密地下交通系统。瑞弗原本对这则谣言持怀疑态度,直到他得知官方已就此予以否认。而且在他看来可想而知,还有其他区域在进行对外否认的审讯。这些,是安全建筑之上的基石。
“你觉得呢?她毫发未伤,就是有点紧张,而且很气愤。”
但他要去的楼层是档案室的所在地。
“我们的客人怎么样了?”
还在摄政公园工作时,他很少有机会到访此地,但从与外公——也就是“老家伙”的交谈中得知,长久以来,这些档案一直面临达到存储极限的危险,其中容纳了数百码、甚至数英里的硬拷贝信息:不同敏感级别的报告和记录、个人档案、转录文件以及会议纪要。瑞弗对于总部的主要存档方式仍以实体文档为主表现得大为震惊,但这只是给老家伙创造个机会,再老调重弹一番。
蒙蒂思停顿了一下,好欣赏一位路过的慢跑者:她的头发潮湿,T恤衫很紧身,她的头正随着耳机里的声音有节奏地晃动着。
“哦,”那个老家伙(一个纯粹用来表达爱意的绰号)说,“等他们意识到电脑就像银行金库一样时,就不得不重新考虑许多早期制定的存储规程了。金库又美观又保险,像房子一样安全,直到有人把门炸开,带走赃物为止。”
“对。”多诺万说。
他们最近一次谈及这个话题,是在某天深夜:雨水一阵阵打在窗上,白兰地几乎同样有规律地泼洒进他们的酒杯里。
“你在路上吗?”
“因为电脑会互相交流,瑞弗——它们就是干那个用的。你们这代人不上网连个鸡蛋都不会煮。你们什么事都依赖电脑,但也往往忽略了它们的主要功能,那就是储存信息,但储存起来只是为了泄露出去。”
肖恩·多诺万在手机刚响一声时就接了。听起来他好像在开车。
当然了,这个瑞弗是知道的。他知道正是因此,数据库女王们才在气隙系统下工作。她们的USB端口被封上,以防有人插入闪存。女王们不得不从一排电脑跳到另一排才能上网——互联网及其滑稽二创“互联罔”。电子盗猎已取代了核威胁,成为最大的恐慌。安全局喜欢偷窃,但痛恨自己被打劫。
他喝完茶,然后掏出手机。
让一个像罗德里克·何这样的天生窃贼在互联网上待五分钟,瑞弗心想,他就能带回首相的审核记录,只要它就放在那里等着被盗。
即便是快马也会终结在屠宰场里。下等马率先到达,正是生活中的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情况。
正因如此,首相的审核记录并未被存到网上,而是保存在安全局总部的人事档案里,位于瑞弗眼下正要前往的那一层。
与此同时,为确保这个世界的确仍在旋转,蒙蒂思看了眼手表。从他派瑞弗·卡特怀特去执行那项任务算起,已过了二十几分钟。如同邮差公园墙纪念的这些行为,那项任务也不啻一次需要自我牺牲的行动。这就是当你接受一项任务时他们不会告知你的情况之一,蒙蒂思心想,在点燃加农炮的人和在炮火前冲锋陷阵的人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点燃加农炮才是通往长久、幸福人生的道路。他为卡特怀特点燃的炮火倒不会致命,但它会令其在斯劳屋的流放看起来只像一段延长的假期而已。
那绝对是辆双层公交。老车型中的一种,有一个平台,只要你不介意被售票员吼,就可以在车开走时跳上去。车顶是露天的,上层平台罩在帆布下面。车头正对房子停着,于是凯瑟琳可以看到在显示目的地的车窗上写着:跳上车!视野里看不到其他车辆。不过关于附属建筑她猜对了。那是三座功能一目了然的小型房舍,一侧齐平、无窗、坡屋顶,不是车库就是储物间,看起来都没在使用。仿佛绑架她的人是无意间发现了这处空置房产,就占领了。只不过,偶然发现的事物并不符合肖恩·多诺万的世界观。他无论执行什么任务都会做两手准备;每个细节都要经过压力测试,以防出现意料外的状况,排除可能松动的螺丝钉。
天桥上的男人此时已置身别处,到了邮递员公园。其中整洁而精巧的小花园是附近上班族的午餐胜地,主要是因为那座小棚子,也就是“英勇牺牲者纪念墙”。墙上由瓷砖拼成的标牌,是献给那些为拯救他人(哪怕是徒劳无功)而付出生命的人们的,为了纪念“从运河里救出一个溺水的男孩、但遗憾没能拯救自己”的利·皮特;还有“放弃自己的救生衣、主动留在沉船上自我牺牲”的玛丽·罗杰斯;托马斯·格里芬,在一家位于巴特西的制糖厂发生锅炉爆炸时,于返回寻找同伴的途中遭受致命烫伤;乔治·埃利奥特与罗伯特·昂德希尔,则“先后下井营救同志们,继而瓦斯中毒身亡”……西尔维斯特·蒙蒂思(认识的人叫他“斯莱”;也有的人如此称呼他,只是出于对他秉性的怀疑)正在一边用泡沫塑料杯喝着冰茶,一边思考为何人们认为自我牺牲是如此光荣。每个时代都会召唤自己的英雄吧,他想。至于他本人,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步入成年的一代,他对这些紧急情况中任何一件的反应都会是务实地撤退。其后,他会成为第一批出面谴责设备故障的人,并会追问有无可能提供更好的替代品,其代价还得控制在一个令所有未来的矿工、制糖厂工人、轮船乘客以及有勇无谋之路人看来,都觉得合理的水平。所有人都会更安全,有些人会变得更富,而这世界仍将旋转。就是这样。
一个痛苦的念头突然闪现。一颗松动的螺丝——当年我对他而言不过如此。
现在,好戏开场了。
那我现在又算是什么?
三十一分钟。
她已醒来好几个小时了——或者说几乎就没睡。她的脑海中盘桓着太多困惑,而这个问题是其中最重大的:“我现在算是什么?”来自多诺万的过去、又闯入他现今生活的一个人物——为什么?她无法假装这是因为自己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一定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而她所做的也微不足道,只不过和安全局有些相关罢了。她做的无非就是帮杰克逊·兰姆整理文书:将下等马们枯燥乏味的数字筛查工作组织成类似报告的东西,然后寄往摄政公园,好让它们就此被正式忽略掉。就算他们最近在斯劳部门做的事里有什么能激起这种动静,也与她无关……几小时前,当她躺在狭窄的床上思索着所有这些时,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她来到窗前正好看到多诺万登上那辆将她带到这里的货车。他开下车道,拐进小巷,消失在了视野里。
瑞弗转身走下楼梯,她当然一路看着他。但当他走到底层再回头往上看时,她已经走了。
无论将要发生什么,现在都无法阻止了。
“谢谢。”
这条走廊里——也就是比他同戴安娜·泰维纳交谈的位置低三个楼层的地方,灯光是蓝色调的,仿佛在复制外部世界中黄昏的效果。刚一走出电梯,会感到有点迷失方向:不止因为灯光,还有雪白的空墙及铺着白色地砖的地面。表面之下,迥然不同。木镶板和大理石地面都不见了踪影。
“现在滚吧。”
电梯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低沉的机械声响。
三十二分钟。
二十八分钟。
这一次她丝毫没有柔和自己的语气。
到目前为止,警报还没响起。瑞弗把访客通行证留在了电梯里,以免其中带有芯片,可被安保部追踪。他希望他们被路边那对武装恐怖分子分散了注意力,但射击完他们再回来工作也花不了多长时间。而他有二十八分钟或二十七分钟,来搜索那个西装男想要的档案,以免他手下的歹徒将难以自制的冲动发泄在凯瑟琳身上。
“但不许再这样了,不请自来。否则楼下就是你的归宿。”
“……闯入总部?说真的?”
“谢谢你。”
“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
“很好。”她顿了一下,“会通知你的,关于韦布——我是说——詹姆斯。无论有了什么决定。”
问题是,那个男人看起来就像在开玩笑。因为他始终带着一抹傲慢的假笑,那种上流社会的冷笑。
“现在先不了。”
“我说得简单一些。你甚至不必偷走它。有照片就够了。”
“你不打算辩解一下自己为何应该回到情报中心?为什么斯劳部门对你的天赋而言是个浪费?”
“他们不允许你直接走进去。”瑞弗冒着傻气说。
“……是的。”
“要是他们允许,我们也不需要抓走你同事了。”
“天哪。可不止他们这么想。”她又看了一眼手表,“就这些吗?”
走廊尽头,在一扇开着的门内,出现一个身影。
“他们可能害怕承担责任。”
她的身材相当圆润,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戴着厚厚的白粉面具——给瑞弗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想要化装成小丑的幼稚尝试。但她那双与发色同样铁灰的眼眸里可没有一丝稚气。她的轮椅也完全不像玩具,有着樱桃色的涂装、厚实的轮子,看起来完全控制自如,或足以穿越任何形式的障碍:一扇关闭的门、一道敌人的战壕,还有瑞弗·卡特怀特。
“但无论如何——这也不是我们站在这个见鬼的楼梯上就能决定的事。”她瞪了他一眼,但又让目光柔和了些,“不过我会考虑的。你说得对。如果没有其他人能做决定,就必须由总部来做了。虽然我以为医务人员……”
这位就是茉莉·多兰,瑞弗已久仰她的大名,其中部分还是美名。
“我想没有。”
她把头偏向一边,向他驶来。在他身后,从那口距离最近的竖井内隐约传来“砰”的一声,电梯在另一层停下;但也有可能是这位女士开始讲话:就算她发出一连串吱吱喳喳的声音,他都不会感到惊讶。他告诉自己这与轮椅无关,完全是因为那张娃娃脸,以及脸上那副瓷质妆容。
她说:“你看,我现在没时间谈这个。你确定他没有家人吗?没有表亲之类的?”
但当她说话时,却是吐字标准、不苟言笑的上午版英国广播公司腔。
但一个兰姆式的笑话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们可以培训他再上岗。让他做一条减速带。
“杰克逊手下的一个崽子,是吧?”
“我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对。是的。”
她说:“你是在说让他死掉。”
“他这次要查什么?”
“我只是想找人谈谈这个情况。他还要在那里躺多久,才能等到一个决定呢?”
不等他回话,她就转身穿过来时走的门。瑞弗跟着她,进入一间与图书馆库房——或说他想象中图书馆库房应有的样子——别无二致的长形房间:一排又一排安装在轨道上、不用时可折叠归拢的立式橱柜,每座橱柜里都塞满了档案盒和文件夹。就在这些存档中的某处,有他要窃取的文件。不,保持简单。他只需拍下它的内容。
“如果他再多思考一下,大概就会发现计划赶不上变化。”三十四分钟。“你具体想让我做什么?”
茉莉·多兰灵巧地钻进一个专为她的轮椅设计的小隔间。她膝盖以下的腿部都没了。在瑞弗听过的所有关于她的传说中,从来没人能够确切地讲清楚她的双腿是如何失去的。唯一让所有讲述者都认可的一件事是,那是后天失去的——也就是说,她曾有双腿。
“我怀疑他还没抽出空做一份正式声明。他那时多大来着?二十四岁?那不是他计划要做的事,只不过是他思考过的事。”
她说:“或许你没听清我说的。他这次要查什么?”
“那么这条信息会被录入他的个人档案。”
“一份文件。”瑞弗说。
“——如果他有一天身负重伤,插上了各种仪器,如果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他的生命,他希望把机器都关掉。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一份文件。那么你有申领表吧。”
“好主意。”
“这个嘛,你了解杰克逊的。”
“长话短说——”瑞弗说。
“我当然了解。”
她微微点了下头。
她是一位小鸟般的女性,但并非他们说到这个短语时通常所指的意思。或许是一只企鹅,一只保持着蹲伏姿势、头歪向一侧、矮小而肥胖的小鸟。她向上扬起头时,鼻子就变成了鸟嘴。“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们俩有一次谈起过这个话题。关于那些耐力课程,是在黑山上吧?”
“卡特怀特。”
“你显然有话要说。”
“我猜也是……你和他长得很像——你外公。”
“那么你会知道的。现在他处于植物人状态,大脑活动几乎彻底休眠。这儿闪一下那儿闪一下,但是……还有他的器官,都不是自主工作的。把他从机器上解下来的话,在心脏停止跳动的这段时间他就会死了。”
瑞弗能感到自己正变得愈发沉重,仿佛逝去时间的重量在不断堆积,将时间流逝导致的后果都加诸在了他身上。
泰维纳移开了目光。“我一直在关注他的报告。”她含糊地说。
“是眼睛周围——主要是眼睛的形状。他怎么样?”
他说:“完全没有,其实。而且不太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了。”
“他精神矍铄。”
三十五分钟。
“精神矍铄。要是有个专属于老人的词,那就是它了。女人精力旺盛,而老人精神矍铄。当然了,除非他们并非如此。杰克逊要查的这份文件是什么?”
回头再想吧。
瑞弗开始背诵天桥上的男人给他的号码,但她打断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她眼里看到了一丝或许不算虚伪的关心。而之后他就在心里敲打起自己来——为什么不会有呢?她和他一起工作过。反倒是自己,虚张声势地利用昔日朋友的状况,回到了蜘蛛将他驱逐出的地方……他忽然想到,蜘蛛或许也觉得这件事挺好笑的:这个小小的背叛行为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致敬。
“我是说,那是关于什么的,亲爱的?我们的兰姆先生为何对它感兴趣?”
“不太有。”
“我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她说,“那……他现在的情况怎样?有变化吗?”
“他让你蒙在鼓里,是吧?”
他也不知道蜘蛛有没有家人,但他眼下正在临场发挥,同时但愿泰维纳也对蜘蛛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
“你了解杰克逊的。”他又说了一遍。
瑞弗说:“我们最后关系不是那么好了,对,但我们曾经很亲近。而且他也没有其他人——我是说——没有家人。”
“比你了解,我估计。”她打量着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没问这个。”
“进来?”
“我们一起接受过训练。”
“楼上。还是他们从今早开始采取开放出入的政策了?”
她说:“你们还是朋友?我怎么没发现。”
“我有个预约。”
蜘蛛曾是泰维纳的得意门生,尽管他将自己信誓旦旦宣称的忠诚,相当平均地分配给了她和英格丽德女爵。就在他被一名俄罗斯暴徒开枪击中的那一刻,很难说他正站在谁的那边;但鉴于从那以后他就基本靠自己了,所以长远来看可能也无所谓了。
“不是和我约的。你的访客牌呢?”
“我一直在……探视他。”
“我和戴女士见了个面。”
“喔。”
“天哪,我们不是很高高在上的嘛。我都不知道她还能屈尊和流放者会谈呢。还是说你外公的大名做了敲门砖?”
他说:“是关于詹姆斯的,詹姆斯·韦布。”
“我从不靠那个。”瑞弗说。
他们有过一段历史,瑞弗和戴安娜·泰维纳。倒不是人们说起“历史”时通常指的那个意思,但也差得不远:背叛、两面三刀和背后捅刀子——更像是一段婚姻而不是恋爱。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远程发生的,所以他们真正面对面的接触并不频繁。此时此地,在这处楼梯平台上,衬衫还紧贴着后背,瑞弗又记起了她的出现是多么令人分心。不仅仅是因为她外表的吸引力;还因为你用肉眼就能看出,她衡量自己所处的每一种情况、调整时机以便最大化自己优势的样子。
“当然了。否则你就不会是一匹下等马。”
“……然后呢?”
瑞弗不想接这个话头。而且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他也想过掏出手机,给这个女人看看凯瑟琳的照片。他只消开口向她求助就行了。
不过这里凉快多了,多亏了空调和大理石地面。
而安保部再过片刻就会破门而入。
“外面很热,”他说,“长官。”
她突然说:“他怎么样?”
“而且你看起来一团糟。”
无须多问,他知道她已经换了话题。
“是的,但——”
“兰姆?还是老样子。”他说。
她说:“你不应该来这里,你记得吧?”
她笑了起来。那不是一阵特别开心的笑声。“我很怀疑。”她说。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该怎么称呼她?“长官。”他脱口而出。趁她看手表时他也瞥了一眼,表针提醒他:三十六分钟。
“相信我,”瑞弗说,“完全没有进步。”
泰维纳如她所言正等在楼梯上。此楼梯是总部大楼旧式华府这半边的特色之一,宽得在上面跳舞都绰绰有余;在这处特别的楼梯平台上,还坐落着一扇足有二点四米高的狭长高窗。飞扬灰尘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戴安娜女士的头发上,并在发际的卷曲处染上一层栗色,使瑞弗暂时分了神。
现在还剩差不多二十分钟了。而且他不止要找出那份文件并拍下它的内容,还必须到一个能交接它们的地方去,这就意味着要离开总部。在这些高墙之内的任何地方试图发出一份附件,都会拉响火灾警报。
“卡特怀特。”
车里那对情侣现在应该已被盘查完毕。而他自己没能再度露面可能也已被察觉。他不认为他们会将大楼封锁——他只是一匹下等马,很容易迷路;但他们很快就会派人搜寻。他必须行动起来。但茉莉·多兰还在讲着。
马库斯就去点冰激凌了。
“杰克逊·兰姆在桥下住得太久,现在自己也变成一只半巨魔了。但你真该看看他大半辈子前的样子。”
她盯着他,完全不眨眼。
“是啊,”瑞弗说,“我猜他也曾经是个风流浪子。”
“说真的?”
她笑了。“他从来不是个美男子,别担心。但他自有某种魅力。你太年轻英俊了,你不懂。但他是能令一个女孩为他付出真心的,或是身体上的其他部分。”
“既然如此,我要再来一碗,搭档。奶油硬糖和薄荷味的。”
“关于这份文件。”
“鉴于没有更好的选择。”他说。
“你没有借阅它的字据。”
她抬起头看着他。“是吗?我们是搭档吗?”
“即便在他还年轻、女孩们都倾心于他的时候,”瑞弗说,“你可曾见他填过什么表吗?”
雪莉也拿起勺子,但她的碗里已经空了。马库斯看着她用勺子去敲击空碗,发出一声响彻房间的高音。他不是头一次为她能够达到的极高专注度所震惊。看到她那接近寸头的发型和宽阔的肩膀,有的蠢货可能认为她就像个男人;但她的肤色和深棕色眼睛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她一动不动,蜷缩在自己吃剩的冰激凌上,几乎就要幻化成雌雄同体。但无论她像不像男人,都能一记右勾拳把你打翻在地。
“说得好,我喜欢,”毫无征兆地,茉莉向前滚动轮子,于是她的轮椅回到了过道里,“我猜这是你从外公那儿遗传的吧。”
“这个嘛,万一我真的走运了,”马库斯说,“你知道我不需要什么吗?那就是一个在我背后不停抱怨、发牢骚的搭档。那些破事会让你瞄不准的。”
“事实上,”瑞弗说着,前倾身体并弯下腰,这样他的嘴就能凑近她耳朵,“我是不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很怀疑你下次还能那么走运。”
“你真让我吃惊。”
“几个月前就有人和我说过这些了,”马库斯说着,又拿起了他的勺子,“我还是有机会开枪的,不是吗?”
“但既然我反正和戴女士有约,而且知道杰克逊需要看这份文件……”
“这个嘛,已经不再是了,”雪莉说,“现在你就是个坐办公室的,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趁早习惯吧。”
“你就想可以一石二鸟。”
“对,那曾经就是我的职业描述。”
“没错。”
“你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你知道吗?”
“或许在你外公之外,你也受到了他的一点影响,”茉莉说,“杰克逊只要能驾着一台攻城锤撞穿房子,就绝不会绕着它们转悠。”
“好得很。但这就意味着,你不能再像个愤怒的受害者那样。说好了?”
“我告诉你了,他还是老样子。”
“我不想聊这个。”
“你想要什么文件来着?”
“是有这个可能,但你并不是。那么,怎么回事?她和其他人约会了?”
他重复了那个号码。他对数字的记忆力总是很好;同样,他对天桥上那个男人也记得很清楚。他希望他们还会相见。
雪莉冷笑道:“也许我只是在故意误导你呢。”
“这就怪了。”茉莉·多兰说。
“在惊悚小说里,当作者说凶手这个啦、凶手那个啦,却从来不提‘他’或‘她’时,总归因为那是个‘她’。而你提到女友时就像那样。你从不说对方是‘他’还是‘她’。这就代表了那是个‘她’。”
“怎么了?”
“你说话有重点吗?”
“斯劳部门经手的都是些已结案的行动和无法再取得任何进展的案子,不是吗?不涉及当下正进行的,也不向外扩展。我一直听说是这样。”
马库斯把勺子放到一张餐巾纸上,又舔掉嘴边的草莓味小胡子。“这就像在书里面,”他说,“惊悚小说,侦探故事,你知道吗?你常看吗?”
“我们筛查数据,”瑞弗承认道,“并且追踪蛛丝马迹。要是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们很可能会把它提交总部。”
“又来了,关于这个‘她’……”
“很可能?”
“雪莉,最近和你共用一间办公室,就像拥有了一团属于我个人的雷雨云。所以没错,总的来说,你确实把私生活混进工作里了。这就给了我听八卦的权利。她和其他人约会了吗?”
“这种情况还没发生过。”
“我是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工作里牵扯私生活了吗?”
十五分钟,或是十四,或十二。他在告知文件号码时,仔细端详了一下茉莉·多兰的脸,但她的眼球纹丝未动,并没透露出在什么方位可能找到那份文件。要是没有线索的话,他可能会在这里转悠上几个小时也摸不到门路。一个像茉莉·多兰这样的人最不可能掌管的系统,就是那种用数字标识位置的系统。
“你是说你不是?”
“那现在怎么办?”她问,“因为这份文件绝对是当下实时的。主题是关于首相什么的。”
“滚蛋。你为什么假定我是同性恋?”
她的语气还没发生变化。
“怎么回事,她和其他人约会了?”
有人从走廊里经过,鞋跟踏地的动静像靴子踩在鹅卵石上一样吵。当他们停下脚步时,瑞弗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要停了。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还有什么在喃喃自语,那是电梯门打开的声响。靴子们鱼贯而入,随后嗡嗡声和喃喃声又反向重复了一遍。
“滚蛋。”
在所有这些发生的同时,她的目光正在像拆解乐高积木一般拆解他。
“老天,我也不知道,”马库斯说,“可能是因为你这人总是这么有趣。”
“我能和你说实话吗?”他说。
“还有,无论如何,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茉莉说,“不过可能听听也挺有趣的。”
“行吧。”
“杰克逊最近的心态……很淘气。”
“而且即使我被甩了,也不关你什么事吧。”
“他是那样的。”她表示同意。
“行吧。”
“对。”
“还有,不,我没被甩。”
“大约和我去慢跑的频率差不多。”
“行吧。”
“我们打了个赌。”
“你什么意思,甩了?这算个什么问题?我们正在讨论冰激凌。”
“这听起来还差不多。”
“你被人甩了,是不是?”
“他赌我查不出首相在学生时代的昵称。”
“那就是你的味蕾出问题了。草莓需要搭配巧克力,不然就是香草。而开心果甚至都不是一种真实口味。他们大概一九九七年才发明出这种口味。”
“维基百科帮不上忙?”
“对我来说挺搭的。”
“你也这么想,对吧?我估计他是找了什么人把它删掉了。”
“那是个愚蠢的组合。草莓和开心果不搭。”
“这么说,你只需要快速扫上一眼。”
他们选中了史密斯菲尔德市场附近的一家意大利店,来到二楼吃用锡碗盛的冰激凌:马库斯点了草莓和开心果口味,雪莉选的是桃子和奶油巧克力碎。餐具刮在锡碗上的声音和他们的聊天一样热闹,直到两人都快吃完了,雪莉朝马库斯的碗点了点头,“噗”地一声把勺子从嘴里拔了出来。
“是的。”
那位女士递给他一个带挂绳的塑封名牌:访客,然后为他指明了往哪儿走。
“而在你做这件事时,或许我应该转过身去,快速投个三分球。”
万一她想把他扔下去,这里倒是方便,他揣测着。
“……如果你愿意的话。”
“泰维纳女士会在楼梯上和你见面。”
“这个嘛,如果我不看着,就和我扯不上关系了,是吧?这样就能避免让我成为你违反《官方保密法》的帮凶。我真的不能在霍洛威待上五年。监狱里的食物会严重影响消化系统,我读到过这个。”
“……是的?”
瑞弗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人来了。当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从后边抓住,塑料绑带固定就位时,他最在意的却是茉莉·多兰的凝视,部分是同情,部分是好奇,仿佛他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而这凝视是来自一个熟悉杰克逊·兰姆的女人,他想。我肯定是真的有麻烦了。
有人在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在他被他们稍显客气地带出房间的过程中,她没再说什么。
这座建筑的双重性,和从前一样令瑞弗印象深刻。此处“牛-桥”风格的街边华府,致敬了安全局的优良传统——一段文明、体面地谋财害命的历史;而其现代化的部分则被藏在路面以下,以免遭受脏弹和人们窥探的目光影响。在高层的某条走廊上挂着他外公的肖像,而他从没到过那么高的楼层——你必须是某类高级官员才行。
凯瑟琳听到有人在挪动门上的挂锁,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双脚踩在地板上。这不就是囚徒对锁链发出的响动所做的反应吗?
三十八分钟。
她以为这次又会是贝利——给她拍照的那个年轻人;但来的却是第二个军人,就是出现在安吉尔地铁站,迫使她回到街面上的那个人。和肖恩·多诺万一样,他进入房间时也采取的是当了一辈子兵的人所特有的方式:一轮扫视将整体情况尽收眼底。从他上一次进来到现在,不可能发生什么变化,但是没理由冒这个险。环顾完毕,他的目光落到了凯瑟琳身上。
当那位安保部女士给泰维纳的寻呼机发信息时,瑞弗环顾了一下四周。
她等待着。
他在前台出示了自己的安全局工作证,并说是来见戴安娜·泰维纳的。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游戏;他希望她会接招,哪怕只为弄清他这样突然出现在总部大楼里,到底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没准儿她会为了好好修理他一番,准许他进去的。
“对此我很抱歉。”他开口了。
在摄政公园总部逗留,总是令瑞弗感到一阵空虚——就像你一旦离了婚,再踏进结婚时住的房子时会有的那种感受。嗯,他用的是“总是”。曾经有一段时间,使用这个词大概是没错的。那是在他职业生涯早期,在尚可被称为“职业生涯”的时候;也就是在他变成“不受欢迎的人”之前。从那以后,他又进入过总部的地盘多少次来着,两次吗?其中一次还是被蜘蛛韦布召唤的,那是蜘蛛在往瑞弗的伤口上撒盐,让他知道自己还不如在西伯利亚。好吧,西伯利亚和蜘蛛现在的处境或许也差不了多少:那无穷无尽的白色空间,罕有生机。这就是身处昏迷中的感觉吗?瑞弗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
但他看起来并不抱歉。
三十九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