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郎将忍气吞声,笑道:“山里人少,实在是寻不得什么壮丁,这两个老东西,回去当杂役,为大军劈柴烧饭也好。”言毕翻身上马,按了按襟中的紫芝,心想要发这笔数百金的横财,可要煞费一番苦心才好。
那屋外的重甲弓弩手,见他们推搡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来,率着重甲弓弩手的薛郎将,素来与高郎将不睦,见此情状,便笑道:“高郎将这是黔驴技穷了,抓了这老头儿老太回去有何用处?”
那薛郎将见只带出两名老人,便挥手命令重甲弓弩手收队,众人将严老丈夫妇用绳索系在马后,然后纷纷上马,簇拥着两位郎将扬长而去。
严老丈听他这般说,敢怒不敢言,知道被抓了丁,那兵卒又踹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我们高将军都饶你们一命,还不谢恩!”当下推搡着二人,一直将他们推出了屋子。
听得马蹄声远去,何校尉才小心地掀开木板,一手执刀,一手翻出臂下的小巧弓弩,从地窖无声翻上来。她躲在窗后,小心往外看,只见外间无人,她心知老夫妇被抓走做杂役,说是几日,说不定一直不得放归,自己还是想法子跟上去,趁隙将他们救回才好。当下便小心从屋后绕出,一步一步,远远朝着那些兵卒离去的方向跟上去。
那严老丈啐了一声,那高郎将也不生气,说道:“既然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见过跟山贼勾结的要犯,那就跟我们回大营走一趟,只要在营中做几天杂役,就可以放你们回来了。”
她一路小心前行,因着腿伤,又怕跟得过紧被发现,所以行得不快,过了数刻,忽隐隐听见笑骂喝斥之声,那些重甲的弓弩手,似在追逐围猎,她不敢靠得太近,又过了片刻,看着那些骑兵四散驰远离去,这才匆匆上前,忽然看到草丛里倒着两个人,身下有一摊鲜血,正是那老夫妇。她急忙上前,扶起那老妇人,低声唤道:“严娘子!严娘子。”那严娘子背心中了数箭,早就已经气绝身亡,而她身上伏着严老丈,也是背上中箭,怒目圆睁,竟是死不瞑目。
那高郎将将灵芝收入怀中,正喜悦万分,忽又想起屋外那些重甲弓弩手,自不愿这么贵重的东西落入他们之手。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喝住那些兵卒,板着脸孔道:“既然今日你们愿意为大军献上草药,便饶你等一命。”
她心下大骇,又悲恸万分,心想昨夜这严娘子如同慈母一般,照料自己伤势,细心体贴地劝自己喝汤,没想到自己只是迟来片刻,便是天人永隔,相救不得。
地窖中李嶷听到此处,举手便要去推头顶木板,黑暗中只闻风声微动,那何校尉似是扑上来要抢他手中的刀,他挡住她,不料她抢刀实是虚晃一招,左手无声针已弹出,刺入李嶷后颈,他顿时全身一麻,她接住李嶷,将他软软地倒靠住地窖壁。
原来那高郎将得了紫芝,只想杀人灭口。诓骗说要带老夫妇回去做杂役,行得途中,忽然提议猎活物,薛郎将见忙活了大半日,一无所获,正忧虑回去受到责罚,心中烦闷不堪,听他说猎活物,正好发泄一番,当下欣然应允,便将那老夫妇绳子解开,追逐戏耍,然后逐一射杀。
却说那严老丈见灵芝被他们搜出,又气又急,扑过去想要抢回:“小老儿跟你们拼了!”早被士卒一把推开,将刀架在他脖子里。那严娘子早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那士卒便挥刀要去砍杀老夫妇二人。
他们跟着郭直,素来为孙靖的麾下,见惯了杀戮,杀了这对老夫妇,便如同捏死了两只蚂蚁一般,毫不在意。
却说那高郎将本来见实在搜刮不出什么,忽得见梁上悬着一个药囊,便以目光示意,一名兵卒便挥刀割下了药囊,解开一看,里面是硕大的一枚灵芝,还是上好的紫芝。那高郎将不由大喜过望,知道这灵芝怕不值数百金。
却说李嶷被何校尉一针刺倒,昏迷了不知多久,终于缓缓醒来,当下掀开木板,动作迟缓地从地窖无声翻上来,他知道她针上麻药厉害,只觉得头晕目眩,坐在地上手按后颈,晃了一下头。忽听得门外似有动静,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刀,不想刀却不在,想必是被她拿走了,当下他咬牙捡起一根粗柴,闪避到门后。
他细细感知,她手指细腻柔滑,写的乃是“出去反害了他们”。他虽明知未能想出办法对付屋外的重甲弓弩手,但也在她手上写字“不能见死不救”。
只见那何校尉推门进来,身形飘忽,脚步踉跄,李嶷一棍击出,她堪堪用刀挡住。
地窖中李嶷握住刀柄,心想上面不过二十来个寻常兵卒,但难在明明听出屋外不远处有重甲弓弩手埋伏。若是自己闯出去,未必不能立时将屋中那些兵卒尽数杀了,但外头那些重甲弓弩手难以对付,哪怕自己孤身能有把握闯出去,可怎么连严老丈夫妇,还有这个伤重的何校尉一起带出去?正思忖间,她忽然拉过他的手,在他手上写字。
李嶷不由问她:“人呢?”
严老丈道:“军爷,我们真的没见过!”众兵卒嬉笑喝骂,那兵卒道:“要是不说实话,你那老婆子可就没命了。”
她摇了摇头,语气倒十分平静,只说了两个字:“死了。”
那兵卒拿刀在她颈中比画,喝道:“你们在山中打猎,连豺狼虎豹走过的味道都能寻见,竟然说没见过生人?”
李嶷又惊又怒,喝道:“什么?”
那严娘子虽吓得眼泪长流,却说道:“军爷,我没见过,真的没见过。”
她道:“我刚才追出去查看了,两个都死了。”
那严老丈挣扎着将妻子护在身后,却有一名兵卒蹲下来,用刀背拍一拍那严娘子的脸,问:“你和你那老头子成天在山里钻来钻去,到底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公子?”
他看着她手中的刀,只觉得怒意勃发:“这是我的刀!”
地窖中虽然一片漆黑,但是隐隐约约,还是能听见众兵卒斥骂声、老妇人的哭声等等,上头的种种情形,也可以猜测一二。李嶷凝神听到此时,忍不住缓缓从袖中拔出短刀,忽得两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之上,正是那何校尉,黑暗中虽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她是示意不可。他在黑暗中缓缓无声地呼了口气,又凝神细听。
她手指一松,那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她淡淡地道:“还你!”
那严老丈忙赔笑道:“军爷,咱们这十里八乡的,哪有读书人,说到读书,就数镇上的单先生认得字会读书了……”话犹未完,那兵卒斥道:“啰唆什么?”一把就将那严老丈推倒在地,那严娘子急忙地叫了一声“老头子”,扑过去想要扶起丈夫,也被兵卒一脚踹倒在地,疼得她直叫“哎哟”。
李嶷怒道:“要不是你用针刺昏我,本来可以救他们的。”
那高郎将领了下山搜检的差事,偏郭直不放心,怕李嶷真在左近,便又派了亲信薛郎将领着重甲弓弩手相随。那高郎将真真有苦难言,背地里早忍不住牢骚满腹,脏活累活全都是他干,而薛郎将仗着是将军亲信,每天带着重甲的弓弩手,远远围一围。但凡是搜刮到一些财物,也尽皆要分出上上等的一份给那薛郎将,不敢私藏。这两天他本来就一肚子火气,见这屋里屋外,一贫如洗,眼前这老翁又实在老迈,不堪拉去做兵卒,当下颇为不耐,头一偏示意,那兵卒便装模作样地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人,十八九岁,长得白白净净,看着像个读书人。那是与山贼里应外合的要紧人犯,若是知情不报,定要军法从事,砍了你的脑袋!”
她冷冷地道:“刚才你应当也早就觉察,除了那些闯进屋子的士卒之外,还有大队弓弩手埋伏在屋外,敌人正在搜检我们,我们若是鲁莽出来,根本救不了严老丈夫妇,甚至会立时就害死他俩!”
那郎将偏头示意,众兵卒在屋中翻检一番,见实在搜不出什么财物,这才一脚踢翻了陶罐,见罐中竟有些碎骨,便叫嚷这老夫妇定有藏起来的财帛,不然如何炖得肉汤喝?那严老丈慌忙解释,说是山上猎得的野鸡,吃了这几日早就吃完了。那些兵卒又屋前屋后搜罗一番,见并无其他野味可以打牙祭,这才悻悻地向那名郎将道:“高将军,没见着什么。”
李嶷道:“当时若是出来救,或许就能救下他们,你却不愿一试,你这个满口狡辩、贪生怕死的鼠辈!若是为了救人,哪怕咱们都死在此地,也好过悔恨终身!”
当下携重甲弓弩的精兵留在外头,将这屋舍牢牢围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一脚踹开破旧的木门,当先一名郎将率着众人进屋,见四壁空空,家中一贫如洗,只有一对老夫妇,那老妇人躲在老丈身后,吓得瑟瑟发抖。
她听他言辞激烈,却越发淡淡的,说道:“活着才能救更多的人!你是要救一人还是要救天下?”
却说那些人,当真是郭直所部残兵,他们攻下了山寨,却发现大队山匪早就逃之夭夭,还把粮食兵刃尽皆带走了。郭直心有不甘,将擒到的几名山贼拷打审问,终于有人吃不住刑,说出防守之时确实有人安排阵法,是赵有德从前在镇西军中要好的兄弟,听说是什么十七郎。那郭直又惊又怒,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万万没想到为了夺寨子稀里糊涂打了一仗,竟然遇上了李嶷。他思前想后,派出兵丁四处设卡搜检。虽不指望能抓住李嶷,但既然已在山寨落脚,那就抓了青壮充当兵卒,抢了钱粮充作军资,因此这几日直闹得这十里八乡鸡飞狗跳。
李嶷气急反笑:“天下?在你眼里,严老丈夫妇难道就不是天下人?难道就不值得救?”
李嶷见何校尉迷迷糊糊,心想她伤得不轻,那些官兵如闯过来,见这屋中一贫如洗,只有老夫妇,说不定搜检一翻就走了。当下便抱着她下到地窖,那严老丈和老妇人合力盖好木板,又堆上浮土和干柴杂物,地窖中顿时一片黑暗。
她道:“救一人还是救众生,救不得眼前一人时,我选救众生。”李嶷不禁冷笑:“好大的口气,你救得了众生?”
那严老丈又催促道:“我和老婆子天天在山里,那些官兵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快下去吧。”
她嘴唇紧闭,不发一言。
李嶷心想,这群官兵来得蹊跷,听着马蹄声,似还携了重甲弓弩,既然着重盘查年轻人,搞不好是冲着自己来的,说不得是郭直的下属。若是与他们当面撞见,虽不怕脱不了身,但怕反倒对这老夫妇不利,不如暂避一避。
他斥道:“贪生怕死,找借口!”
那严老丈急道:“那群人无法无天,你娘子年纪轻轻,怀着娃娃又病着,千万不能落他们眼里,赶紧快下去。”
她不再理睬他,走到火塘边,端起伤药,想给自己换药。李嶷一脚踹开药碗,怒道:“你还有脸用这伤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小人!”
李嶷不由道:“老丈,还是您和婆婆避一避。”
她捡起地上的短刀,往李嶷脚边一扔:“我是!那你杀了我好了!”
那严老丈道:“这是我早年无事挖的地窖,原本是存山货的,大小恰可藏两人,你带着你家娘子下去避一避。”
他瞪着她,她咬着嘴唇,额头汗水沁出。他弯腰捡起刀子,转身出门,刚跨出门,在他身后,她身体晃了一下,旋即就软软的昏倒在地上。他转身,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她,心中转过数个念头,终于还是转身大步离开。
那严老丈道:“这群官兵坏得很,昨日在关卡时,就专门一个个盘查年轻后生,说是要找什么人,瞧见年轻妇人,更是色迷迷不放过,你们避一避才好。”当下与那严娘子一起,把屋角堆的木柴等杂物抱开,扒去地上浮土,底下竟然是木板,下面露出一个只可容身两人的小小地窖。
他一路辨明那些兵卒留下的种种痕迹,一直追踪前行,忽见路边有一座新坟,新坟盖得土极浅,想必是没有称手的工具,所以才盖了如此薄薄的一层,那薄土下露出一片衣角。他上前凑近了,认出正是那严老丈的衣角,除了浅土,四周还用草整整齐齐围住,草上还放着几朵鲜花,想必正是那何校尉所为。
她被惊醒,昏昏沉沉坐起,还未说话,那老丈也被惊醒,他久在山中打猎,起身到屋外听了听,连忙返身回来说道:“人不少,还有人骑着马,八成是那些官道上的官兵。老婆子,快起来!”严娘子也早就被惊醒,听他这般说,一时慌了手脚。
想是她追到此处,发现了老夫妇的尸首,便想法子掘土掩埋了。他心中恼怒,勉强收敛心神,捧了些土来,又给老夫妇的坟头上添了一些,这才站在坟前,恭恭敬敬拱手为礼,算是奠过二人。
李嶷不由得一惊坐起。火塘里的火犹未熄灭,他侧耳又听了片刻,便毫不犹豫,伸手摇醒何校尉,低声道:“有人来了。”
他只觉愤懑异常,胸膛似要被炸开一般,心道即使没了那何校尉,难道自己就不能挟制那崔公子,逼他交出粮草来吗?他抬头看了看太阳,辨明了方向,当下凭着心中一股激荡之意,转身大踏步离去。
四人这一觉好眠,一直睡到天色渐明,忽然听得屋外林中飞鸟惊起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