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乐游原 > 第13节

第13节

李嶷便也不推辞,点了点头。当下老妇人烤了些山芋,给二人果腹,然后取了绳索、药囊、背篓诸物,李嶷与那老丈收拾停当,便趁着月色去山间寻药。

李嶷微一凝神,道:“老丈,是缺哪几味药?要不我进山去寻寻,说不定能找到。”那老丈见他爱惜妻子,笑道:“这附近的山里我常去采药,虽是入夜了,但也没什么大虫害人,那几味草药后山便有,我陪你一起去。”

那老丈虽有五十余岁年纪,但进得山间,步伐矫健,李嶷不由赞道:“老丈好精神。”那老丈道:“总是上山来采药打猎,走得惯了。”他们在后山寻觅不久,果然将那老丈说的几味清热解毒的药都找见,取路回转。经过一片山崖,但见月色清辉,撒在山林间,清澈如水。忽闻得一阵异香扑鼻,原是绝壁山石上生得一簇花草,小小的叶子,开着白色的花。奇香无比。因闻得花香,李嶷便朝那处山石看了一眼,那老丈也随之望去,一望之下,不由大喜过望,说道:“灵芝!灵芝!”

那老妇人也借着火塘里的火光,细细看了看她的伤口,说道:“这是化脓了,若不医治,只怕凶险。”李嶷久在行伍,如何不知这种外伤,一旦化脓发热,若是医治不及就极是凶险。那老丈道:“家里倒是有些能治外伤的草药,但她既然已经发热,只怕还要去山里寻一两味清凉解毒的药配上才好。”

原来那处花草下方,有一方凸起的山石,在那山石之侧,生得极大一朵紫芝,看那情形,原本这灵芝素日是被杂草遮掩住了,但偏偏今晚风清月明,清风将杂草枝叶吹开,明月朗朗,正照见这朵紫芝。

她咬了牙只道没事,却听齿间格格作响,竟似在打寒战。当下那老丈举着火把,李嶷便将她抱起,四人一起进到屋中,老妇人忙着张罗着生起火塘。这山里人家,屋子正中都有一个火塘,一生起火来,顿时明亮暖和了不少。李嶷将她放在火塘边,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她蹙眉不答,却下意识去摸了摸疼痛难耐的腿上伤处,李嶷不由分说,伸手捋起她的裤管,解开布条,看到伤口早已化脓,不由皱眉:“你怎么不早说?”

那老丈道:“今日当真是运气好,若能采得这株灵芝,拿到郡县大铺子里去,只怕能换十斗米,够半年嚼裹。”当下束了束腰带,便要去采那灵芝。李嶷见绝壁之上甚是险峻,当下便道:“老丈,还是我去吧。”

李嶷忙将手中的缰绳往篱间一绕,急急地走回来,那老丈早进屋点了一支松香火把出来。本以为只是天黑,她无意绊了一跤,却不想火把照着,她倒在地上,脸色煞白,挣扎着数次竟未能起来。李嶷弯腰将她扶起,触到她的手腕,只觉得肌肤滚烫,不由问:“你这是怎么了?”

那老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这悬崖不好下,你年轻轻一个后生,若是万一有什么事,倒叫你那娘子怎么活。还是我下去,你在上头替小老儿拉着绳子便行了。”当下便将绳子牢牢系在腰间,又将绳子另一头在大树上系好,重新束紧了脚上的草鞋,李嶷替他拉紧了绳子,他便一步一步,十分小心地下到那悬崖去。待到了那凸起的山石之上,他伸长了手臂,想去摘那朵灵芝,但无论如何,总是差一点点。那老丈心一横,看准了方位,握紧了系在腰间的绳子,用力一跃,如荡秋千一般,整个人在空中荡起,他借这么一荡之势,终于触到了那朵灵芝,当即手指用力,牢牢抓住,用力一拧,便将那灵芝采了下来。却不想他这一荡之下,绳索滑动,正撞上一片极其锋利的山石,便如刀刃一般,只听“啪”一声,绳索竟然被那片山石割断大半,那老丈听见异响抬头一望,但见绳索已经被山石割裂大半,只余一小股麻丝亦早就绷紧,知道全身系于这几缕麻丝,瞬间便会断绝,心道一声苦也。李嶷早已经飞身跃起,如一只大鸟一般扑下来,长臂一探,便已经抓住了绳索断处,用力一挥,借着惯性,竟将那老丈连人带绳,如同放纸鸢一般扬起。那老丈只觉得身子一轻,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经身在半空中,旋即身下一软,原来李嶷这一挥,将他正巧落在一株大树的树冠上,那老丈惊魂未定,身下树木枝叶被他压得轻弹又起。缓了一缓,李嶷早就拉着绳子从悬崖边跃上来,甩开绳索,爬上树去,将那老丈从树上背了下来。

当下几人从车上下来,李嶷把牛从车套上解下来,预备拴到屋后去吃草。方走出数步,忽听得身后“扑通”一声,紧接着那老妇人嚷起来:“小郎快来,你家娘子摔了一跤。”

那老丈惊得全身哆嗦,低头看一看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又抬头看一看自己适才被甩到上面的树冠,过了好半晌,才挢舌道:“小郎莫不是神仙?如何一甩,就抓住断绳将我拉起来。”李嶷笑道:“常在家中做活,我臂力大。”那老丈绝处逢生,瞬息遇险,又瞬息脱险,早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得那灵芝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却是半分折损也没有。当下便将那紫芝送到李嶷面前,说道:“今日幸得小郎救了小老儿性命,这株灵芝,当酬小郎救命之恩。”

牛车本就行得慢,天色渐晚,山路更是崎岖难行,挨挨蹭蹭,终于到了那对夫妻家中。原是极破极旧的一座房舍,顶上盖了茅草,夹了芦苇做墙壁,那芦墙上虽涂了黄泥,但因年久,黄泥早就掉了不少,更显敝旧,但好歹也能遮风挡雨,比露宿山间要好得多。

李嶷摇了摇头,说道:“老丈今夜收留我们,又陪我上山采药,我也无以为报,况且这是老丈采得的灵芝,老丈拿它去换米吧。”那老丈见他再三不肯,当下只好将灵芝收入药囊,二人下山返回家中。老妇人还没睡,见他们平安归来,自是欢喜,接过草药,配了家中的另几味药草,让李嶷一并碾碎了,与他娘子内服外敷。

李嶷本有几分犹豫,但山间确实不便行夜路,不如明日再作计较,当下便再三谢过那对老夫妻,又请了两位老人坐在牛车上,按照老夫妻的指点,赶着牛车,朝他们家中去。

那老丈趁着李嶷去碾药,早就将自己在山中采芝遇险,李嶷相救之事告知了老妇人,夫妻二人感激不已,又郑重来拜谢了李嶷不提。

那老丈便伸手指路给他看:“从这里上山,往西有条小路,但那可绕得远了,而且都是山路,不好走,天一挨黑,更不能走了,只怕山里猛兽害人。你又带着妇人,还是早早寻了地方投宿,歇一晚明早再走吧。”李嶷犹豫不言,那老妇人早瞧见牛车上身怀有孕的年轻妇人,不知触动了哪处情肠,忽开口道:“小郎,天都已经快黑了,我家就在前边不远,看你娘子这模样也累了,要不就去我家将歇一晚,明天再上山走小路吧。”

李嶷碾得了药,见何校尉躺在火塘边,人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便解开她腿上的伤处,将一些药涂在伤口上,另又煮了一碗汤药,扶她起来,喂她喝下。她人已经迷糊,幸好喂药之时,还知道吞咽,喝了大半碗药,便又沉沉睡去。

李嶷问道:“不从官道走,还有小路可以绕开吗?”

她本来人在发烧,又睡在火塘边,只觉得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过得片刻,仿佛奇寒彻骨,脸上一凉,原来天上已经下起雪花。她听到自己又快又急的心跳声,天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她在芦苇丛中拼命奔跑。

那老丈也看到了牛车上的年轻女子,见她是妇人打扮,微垂着头,似是害羞,手扶着明显凸起的肚子,显然身怀有孕,心下同情,劝道:“千万别从官道走,那群设关卡的官兵坏得很,大姑娘小媳妇更是不放过,动手动脚地调戏。你家娘子年纪轻轻,唉,遇上那帮禽兽只怕要吃亏。再说,吓着她肚里的娃娃,可怎么得了。”

喉咙里似有鲜血的腥甜,小小的她被芦根绊倒,手心被擦破,她也顾不上,爬起来继续拼命地跑。因为知道追兵紧随其后,那些揭硕人一旦追上来,定会割破她喉咙。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李嶷故作为难之色,回头看了牛车上的何校尉一眼,才说道:“我送我家娘子回娘家,本来想从官道走更稳妥些,怎么这官道上突然添了关卡?”

芦苇不断打在她脸上,她听见自己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但还是拼了命地跑,可她年纪幼小,越来越跑不动了,腿沉得似坠了铅,她咬牙跑啊跑……身后似乎有嗒嗒的马蹄声,那些追兵近了,更近了,他们挥着雪亮的长刀,朝她刺过来。她狠狠转身,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了刀,正待要大叫一声冲上去,突然觉得身上一紧,她奋力一挣,突然就醒了。

那老妇人似是胆小怕事,连忙扯了老猎人衣角,低声道:“老头子,别说啦。”

火塘里的火还燃着,火上坐着一个陶罐,里面咕噜咕噜,似炖着什么汤。她眼神渐渐从恍惚到了清醒,原来是噩梦,只是噩梦。她身下软软的垫着些干草,背后也是暖烘烘的,原来是李嶷抱着她,见她醒来,他连忙放开了手。那老妇人愧道:“家里实在是贫寒得紧,连床被子都没有,只得给你铺了些干草。你一直打寒战,我说了好几遍,你家郎君才抱着你,给你暖暖身子。年轻人脸嫩,当着我们老两口,倒是十分不好意思。”

那老丈又叹了口气,说道:“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山里忽然来了好些官兵,又在前边官道上设了关卡,我跟老婆子去赶集,没想到这些人比土匪还凶,唉……”

她定一定神,不由朝李嶷望去,见他早就若无其事,坐在火塘边拨着火。那老妇人从陶罐里盛了一碗汤,端给她,温言道:“快喝吧,喝了暖暖身子,若能出一身汗,也就不打寒战了。”

李嶷见他吞吞吐吐,神色难堪,便问道:“老丈,瞧您脸上有伤,这是怎么了?”

她道了谢,接过汤,慢慢喝着。那老妇人又与她说起李嶷在山间救了老丈之事,再三感激不已。又问她姓什么,怀有几个月身子了,安慰她道:“何娘子不要怕,我家老头儿姓严,这乡里都叫我一声严娘子。”一面看她喝汤,一面絮絮叨叨,与她拉起了家常。原来这老妇人也曾生得一个女儿,前年嫁到山下村里去了,虽然夫家也十分贫寒,但夫妻和美,不久便怀有身孕,但后来生产不顺,山中又缺医少药,就此母子俱亡。讲到伤心处,这严娘子忍不住牵起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因此今天一见了你,我便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儿,所以才叫你们到家里来歇一晚,谁知道就遇上贵人。小郎君救了我们老儿的性命,还再三的不肯收那朵灵芝,叫我们去换米嚼裹。”

那老丈见他有礼,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路倒是能往集上去,但我劝你,再别往前走了。”

絮絮叨叨又道:“这汤里是野鸡肉,小娘子你怀着身子,多吃点肉,明天还要走长道呢,吃了才有力气走路。”她照料着又给何校尉添了一碗汤,待她吃毕,扶着她重新睡下。又去寻了件粗布衣服,虽然缀满补丁,但想也是最厚实的一件了,她将那衣替何校尉盖上,轻轻将衣服拉一拉盖好,这才在她身边睡下。

仿佛是应验他的话似的,目力所及,极远处走来了两个人。待走得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对庄户人打扮的老夫妻,两人神色狼狈,老妇人拎着一只半旧的空笼子,那老丈背着弓箭竹篓,似是猎户,那老丈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有几道新鲜的鞭痕。李嶷忙跳下车,向那对老夫妻作揖问路:“老丈,想问您打听,我怕走岔了路,这条路能往集上去吗?”

那老丈辛苦了半晚,早就在火塘边呼呼睡去。李嶷又给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禾,也转了个身,枕着干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