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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影子

英曼回到病房,走路让他感到疲倦。巴利斯戴着护目镜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用羽毛笔在纸上刷刷地写着。英曼躺到床上,准备打个盹,打发上午剩余的时间,但是他的脑子休息不下来,所以他拿起书打算读。这本书是巴特拉姆[4]的《旅行笔记》第三卷。他从一箱子书里抽出这一本,书是首府的几位女士捐赠的,她们不但关心病人的健康,还热心改善他们的精神状况。这本书捐了出去,显然是因为掉了封面。英曼为了对称,把封底也撕掉了,只留下皮革书脊,他平常把书卷起来,用一根麻绳系牢。

其中一名士兵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到不成人形,他想努力站起来,却是徒劳。他扑通一声倒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脑袋能转动。他从地上抬起脖子,呆滞的眼神盯着英曼,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每个早晨从这个梦中醒来,英曼的心情就像天下最黑的乌鸦一般黑暗。

这本书不需要从头到尾读,英曼只是随手翻翻。他在医院里每晚都读书,直到安静地睡着。那位孤独漫游者的活动总能让他静下心来——切罗基人[5]称他为“采花者”,因为他的背包里总是塞满了植物,并且全神贯注于野生动植物的生长。他最喜欢那天早晨翻到的一段话,映入眼帘的第一句是:

英曼没有告诉瞎子,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忘记当晚的战事。他在医院的时候,战争化作噩梦反复不断地纠缠他。梦境中,夜晚的天光仿佛在燃烧,血肉模糊的胳膊、头颅、腿和躯干慢慢聚拢,重新组合成肢体倒错的怪物。他们在黑魆魆的战场上,一瘸一拐、步履蹒跚、横冲直撞,仿佛瞎眼的酒鬼,腿脚完全不听使唤。他们踉踉跄跄,恍惚间裂开血口的头颅互相撞击。他们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各种各样的胳膊,没有哪两只是成对的。有人喊着他们女人的名字;有人一遍又一遍唱着歌;另一些人站在一边,朝黑暗深处望去,急切地呼唤着他们的狗。

我不断攀登,终于爬上了高耸的石山山顶,我面前出现一道峡谷或罅隙,夹在更高的山峰之间,沿着绵延不绝的崎岖山路前行,旁边有一条湍急的小溪,蜿蜒的河岸最终向左拐去,溪水冲下岩石的悬崖,明灭着穿过黑暗的灌木林和参天的森林,将肥沃的土壤和满心的欢乐送到下游的田野。

——我同意你的话,英曼说。

这些风景让英曼感到快乐,接下去的几页也令人心旷神怡,巴特拉姆陶醉于深山中的科韦峡谷之旅,屏息描绘了怪石嶙峋的峭壁陡坡,山川绵延化作淡蓝的远影,依稀回响着他凝视的那些植物的名字,仿佛背诵一剂猛药的配方。然而过了一会儿,英曼的神思从书本游离开,脑海里涌起家乡的地貌。冷山,它所有的山脉、峡谷和河流。鸽子河,小东岔口,索雷尔谷,深峡,火烧岭……他喃喃自语地念着这些熟稔的名字,仿佛念着就能驱走最深恐惧的咒语。

瞎子坐着一言不发,安静地听着英曼的故事。英曼讲完后,瞎子说你应该忘记这些。

几天后,英曼从医院走进城里。他的脖子痛得厉害,每走一步路,仿佛从伤口到脚踝都有一根红筋,跟着猛地一抽一震。但是,他的双腿已经很强壮,这让他隐隐有点担心。只要他恢复健康能够打仗,他们会马上把他运回弗吉尼亚州。尽管如此,只要他小心谨慎,不要在医生面前表现得太精力充沛,他就还能逍遥自在下去。

午夜过去好几个小时后,英曼向战场上的一幢房子里面望去。灯光从山墙上开着的门里透出来。一位老妇人坐在里面,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打着结,神色忧伤。她身边的桌上放着点燃的蜡烛。有几具死尸躺在她的家门口,还有几具躺在屋内,似乎临死前爬进来寻求庇护。老妇人发疯似的望着门槛外,目光越过英曼的脸,仿佛她什么都没有看见。英曼穿过房子,从后门走出去,看见一名士兵正在杀戮一群重伤的联邦兵,用一把铁锤砸他们的脑袋。伤兵们被排成一排,脑袋朝一个方向,士兵沿着头颅一溜小跑,一锤砸碎一颗脑袋,干净利落。他没有愤怒,只是一个接一个砸,就像是在完成工作。他吹着科拉·埃伦的曲子,几乎比他的呼吸还轻。假如有头脑清醒的军官抓到他,他也许会被开枪打死,但他很疲惫,只想在冒很少危险的情况下,多干掉几个敌人。英曼永远都记得那一幕,那位士兵走到末端,砸死最后一名敌人,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

家里寄来了钱,拖欠的军饷也发了,所以英曼上街逛了逛,买了点东西。街上的店铺多半是红砖墙、白窗框。他在一家裁缝店,看中一件黑色的精纺毛料外套,尽管是别人定做的,但非常贴合他的身材,而那人在衣服做好前已经死了。裁缝低价出让,英曼马上穿上新衣,走出店门。在一家百货商店,他买了一条硬邦邦的靛蓝色斜纹粗棉布马裤、一件本白色的毛料衬衫、两双袜子、一把折刀、一把带鞘的小刀、一套小茶壶和杯子,还为了他的手枪把店里所有的弹药和锡盒装火帽买空了。这些东西用一张棕色的纸包起来,他用一根手指勾着麻绳,把包裹拎走。在一家帽子店,他买了一顶带灰色缎带的宽边软帽;然后他回到大街上,把油腻的旧帽子脱下来甩了出去,落在一户人家园圃里一畦豆秧中间。他们也许会把帽子给稻草人装扮起来。他戴上新帽子,走进一家鞋店,看中一双结实合脚的靴子,把皱巴巴、瘪塌塌、蜷成一团的旧靴子扔在地板上。他在文具店买了一支金色笔尖的钢笔和一瓶墨水,还有几张写字的纸。他买好东西,花掉了一大卷近乎无用的纸钞,数量之多足够引燃一堆生木材。

在这一切声响的伴奏下,英曼的战友们中没有好鞋穿的,纷纷爬过墙去把死人的靴子剥下来。尽管英曼的靴子还没变形,他还是参加了这场深夜突袭,只想看看白天的战果如何。联邦军士兵尸横遍野,到处是一堆堆鲜血淋漓的躯体,各种残肢形状各异,无奇不有。英曼身旁的一名士兵探出头看了看,说,假如称我的意,我会让波托马克河以北的一切都跟这里一样,分毫不差。目睹敌军惨状,英曼唯一的念头是:回家。有些死人衣服上别着纸条,告诉别人他们的身份,其余都是无名氏。英曼看见一名士兵蹲下身去,把靴子从仰面平躺的尸体身上扒下来,但是当他抬起一条腿用力拽的时候,那个死人坐起身来,用浓重的爱尔兰口音说了些什么,他唯一能听懂的词是“屎”。

英曼走得累了,就在圆顶的州议会大厦附近一家小酒馆歇脚,坐在树下的一张桌旁。他喝了一杯咖啡,酒馆老板说是越过封锁线运来的,但从杯底的残渣来看,大部分是菊苣和焙过的粗玉米粉,只有一点点真正的咖啡豆。金属的桌子边缘漆皮剥落,裸露着橘色的铁锈粉,英曼把咖啡杯放回碟子,当心着新外套的袖子不要蹭到锈迹。他端正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假如有人从街心朝橡树荫下的桌子望去,会看到他穿着黑外套显得严肃而不安,脖子上缠着的白色绷带像系得很紧的领结。他会被误当作正在摆姿势拍照的人,等待银版胶片长时间曝光,随着时钟滴答,他头晕目眩、神思恍惚,照相机的感光底片慢慢浸透他的身影,仿佛把他灵魂的一部分永远凝固下来。

傍晚,联邦军停止进攻,枪声也逐渐稀少。成千上万阵亡或垂死的士兵躺在石墙下的山坡上。天黑时,尚能活动的人把尸体堆起来形成屏障。那天晚上,北面的夜空映得通红,像着了火般闪烁着。如此异象被战线上的士兵当作凶兆,他们争相议论谁能明白无误地解释其中的含义。山上某处,有人用小提琴演奏起《洛雷娜》的悲伤曲子。结冰的战场上,受伤的联邦军士兵呻吟着、痛哭着、咬牙切齿地哼哼着,有些人呼唤着心爱的人的名字。

英曼正在想着瞎子。他最近每天早上都从瞎子那里买一份《旗帜报》,今天也买了一份。如今知道他是怎么瞎的,英曼顿时对他心生怜悯。生来如此的命运,又该让人如何去恨?根本没有敌人可以报仇,除了你自己还能惩罚谁呢?

老李将军也不甘示弱,他说战争之可怕是一件好事,否则我们会太喜欢战争。这句脱口而出的箴言,正如罗伯特老爷[3]说过的一切,立即在士兵中间一传十,十传百,仿佛上帝他老人家亲口所说一般。这句话传到墙另一端英曼的耳朵里时,他只是摇了摇头。即使回到战争早期,他的看法也跟李将军大相径庭,在他看来,大家都十分爱好打仗,战斗越可怕越好。他怀疑李将军本人就最喜欢战争,假如可以随心所欲,他会率领大军径直冲进死亡之门。最使英曼感到不安的是,李将军把战争当作澄清上帝隐晦意志的工具。在人类的一切行为中,李将军似乎认为战争的神圣地位仅次于祈祷和读《圣经》。英曼担心照这个逻辑,人们会把所有恶战与争斗的胜利者,当作上帝天命所赐。这些想法在队伍中无法表达,同样不方便说的是,他觉得自己参军也不是为了找个老爷,哪怕是那天在玛莉高地看上去那么高贵和庄严的李将军。

英曼把咖啡喝得只剩下残渣,然后拿起报纸,希望有什么消息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转移他的思绪。他打起精神读一篇关于彼得斯堡郊外的恶战的报道,但他一个字都读不进去。无论读不读,他都知道报纸会怎么谈论这个话题。他翻到第三版,注意到州政府一则通告逃兵、流亡者及其家人的告示。这些人将遭到通缉。他们的名字将列入黑名单,每个县都会有民兵日夜巡逻。随后,英曼读到一则藏在报纸中间某页下栏的消息。消息称,该州西部边境的群山中,托马斯和他的切罗基人部队和联邦军多次小规模冲突。有人说,他们会把敌人的头皮剥下来。报纸评论说,尽管这种行为很野蛮,但也是对敌人的严厉警告——侵略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他们一整天都在李将军和朗斯特里特的眼皮底下作战。墙后面的士兵只消扭一下脖子,就能看见在上方督战的那几位大人物。两位将军一下午都在山上,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朗斯特里特说,他手下的人马在凹路里摆开阵势,即便波托马克的全部军队都越过战场,他的手下也会在抵达石墙前消灭他们。他说那个漫长的下午,联邦军士兵像屋檐下的雨水一样纷纷跌下山去。

英曼放下报纸,脑海中浮现出切罗基男孩们剥下联邦军士兵头皮的情景。那些脸色苍白的磨坊工人满怀信心攻城略地,却在小树林里丢了他们的头皮,想想就很滑稽。英曼认识很多差不多年纪的切罗基人在托马斯手下打仗,但他不知道斯温莫是否在他们中间。认识斯温莫的那年夏天,他们都十六岁。家里派给英曼一桩快活的差事,护送几头小母牛去鲍尔瑟姆山没有树木的山顶,咀嚼夏天最后一片草地。他牵了一匹马,驮着炊具、腊肉、饭菜、钓鱼的工具、猎枪、被子和一块打蜡的帆布——用来搭帐篷。他以为得孤独地靠自己过活,但他爬上山顶的草地时,发现有一群人早已捷足先登。从卡塔卢奇来的十几个人在山顶搭了帐篷,已经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在高地凉爽的空气中悠闲自在,乐享远离家庭和灶台的自由。山顶这地方不错,东边和西边景色一览无余,是放牧牛群的好地方,附近的溪流中有鳟鱼在游动。英曼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他们好几天一起做饭,在日夜燃烧的一堆及膝高的篝火上,做丰盛的油炸玉米面包、鳟鱼和野味炖汤。他们喝各种玉米酒、苹果白兰地和浓稠的蜂蜜酒下饭,因此许多人喝醉了,从黎明一直睡到破晓。

那次战役就好像一场梦。无数强大的敌兵列队冲上来,你如此弱不禁风,可他们却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直到溃不成军。英曼不停地开火,直到右臂反复拉推弹杆而疲惫,下巴连续咬开纸弹壳而酸痛。他的步枪变得滚烫,有时他装好子弹前,弹药就会起火星。一天下来,他周围的士兵脸上被枪膛喷出的弹药染成深浅不一的蓝色,英曼想起了有一次巡回演出时看到的巨猿色彩斑斓的圆屁股。

过了几天,有一队从科夫溪来的切罗基人从山岭的另一侧过来,赶着一群瘦骨嶙峋的花斑母牛,每一头品种都不同。印第安人隔着一段距离支起了帐篷,砍下高大的松树,搭起球门,并为他们残酷的球类运动划好边界。斯温莫是个怪模怪样、手掌很大的男孩,两只眼睛相距很远,他过来邀请卡塔卢奇人参加球赛,阴郁地暗示球赛中有时会有人死掉。英曼和其他几个人接受了挑战。他们砍下青色的小树苗并劈开,用兽皮和鞋带扎牢,制作自己的球棒。

一整天,每次都有成千上万名联邦军士兵向石墙挺进,冲上山头被枪射倒。战场上散布着三四座砖头房子,一段时间之后,就有大批联邦军躲在房子后面,仿佛太阳升起时在房子背面投下的长长的蓝色阴影。他们时不时被自己部队的骑兵从屋后赶出来,那些骑兵用刺刀的侧面抽打他们,仿佛教师在责打逃课的学生。然后他们缩紧肩膀朝石墙冲过去,这种姿势在旁观者眼里,就好像一群人在倾盆大雨中奔跑。他们痛击敌人的乐趣已经消失,联邦军还是不断冲上来。敌人愚蠢得一心要送死,英曼开始憎恨他们。

两伙人紧挨着安营扎寨,一起度过了两个星期,年轻人整天都在玩球,围绕比赛结果下很大的赌注。比赛没有固定的时间,也没有太多规则,所以他们就是到处奔跑、互相碰撞,仿佛拿着棍子一般挥舞球棒。得分方式是击球打中门柱,直到其中一队累计分数超过规定的比分,比赛才算结束。他们白天大部分时间玩球,大半个晚上都在喝酒,围着火堆讲故事,吃一大堆炸得很脆的花斑小鳟鱼,连骨头都不剩。

英曼蹲下装子弹的时候,耳中满是枪声,还有子弹射进身体的声音。他身边有个士兵,不知道是太兴奋,还是太疲惫,忘记把枪管里的推弹杆取出来。他一枪把推弹杆打飞,刺进了一名联邦军士兵的胸膛。那人朝后倒下,推弹杆插在身上,随着最后的呼吸起伏,仿佛被一支没有羽毛的箭射中。

大部分时候,高原上天气晴朗,空气中不掺杂一丝雾霭。山脉绵延不绝,景色一望无际,蓝色的远山一层比一层更淡,最终与长天融为一色。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山川与河谷。球赛中场休息时,斯温莫眺望着远方的地形,说他相信冷山是世间最巍峨的山脉。英曼问他怎么知道,斯温莫举手掠过地平线,指向冷山,他说,你还见过更雄伟的大山吗?

那天很冷,路上的泥泞冻得快要结冰了。有些士兵还赤着脚。许多人的军装是自家做的,用植物染得色彩黯淡。联邦军在他们面前的战场上列队,全套装备都是簇新的,工厂生产的军装、皮靴崭新锃亮。联邦军冲锋时,墙后的战士停了火,大声奚落他们,有人喊道:靠近一点,我想要他们的靴子!他们等待联邦军冲到二十步远的时候,才开枪把他们击倒。射击的距离实在太近,有人说他们只有纸管子弹真是太遗憾了,假如有散装的火药、弹头和药垫,他们就能每颗子弹少装一些,这样可以节省火药。

清晨高山上的空气冷冽,山谷中云雾缭绕,山峰从云海中浮现,仿佛陡峭的蓝色岛屿散落在一片苍茫大海间。英曼会在醉意朦胧中醒来,走到一处小山坳,跟斯温莫一起钓一两个小时的鱼,回来球赛正好开始。他们在湍急的溪边坐下,用石蛾幼虫做诱饵。斯温莫不停地低声说话,跟潺潺流水声交织在一起。他讲着关于动物的故事,以及它们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负鼠的尾巴光溜溜的,松鼠的尾巴毛茸茸的;为什么雄鹿头上长角,美洲狮有尖齿利爪,而角蛇[6]有环状花纹和毒牙。还有些神话传说解释了世界的起源和未来的方向。斯温莫正在学习能够实现愿望的法术。他讲了怎样制造灾祸、疾病和死亡,怎样用火驱逐恶灵,怎样保护夜晚独自行路的旅人,怎样使路途变得更短。有一些咒语跟灵魂有关。斯温莫知道一些杀死敌人灵魂的方法,还有许多保护自己灵魂的方法。在他的咒语中,灵魂显得非常脆弱,经常受到攻击,需要注入力量,动辄有在体内死去的危险。英曼觉得这种观念让人感觉凄凉,因为布道和赞美诗教他秉持灵魂不死的信念。

他们跑到路上,英曼感到这里的地形很理想。先遣部队已经沿着结实的石墙挖了条战壕,即便舒服地站直身子,人也在石墙的遮蔽下。联邦军想冲到石墙那里,就得穿过一大片空旷地带往山上爬。这地方令人称心如意,一名士兵跳上墙头大喊:你们都在犯错误。你们听见了吗?一个可怕的错误!子弹在他的身旁呼啸而过,他跳回墙后的战壕里,跳起了吉格舞。

英曼坐着耐心听他讲故事和念咒语,盯着水流冲击鱼线形成的涟漪,斯温莫话语急促而连绵不绝,像湍流不息的溪水一样抚慰人心。他们抓到一袋小鳟鱼后,就离开溪边,回到营地,然后一整天冲撞、推搡,挥着球棒互相击打,甚至群殴。

英曼所在的军团整好队形后,便冲下山顶,进入联邦军猛烈的火力范围之内。他们中途停下来扫射一阵,然后跑进石墙后面的凹路。半路上,一颗子弹紧贴着英曼的手腕飞过,感觉就像被猫舌头舔了一下,但他没有大碍,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过了好几天,阴雨连绵的天气降临了,也算正逢其时,因为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人仰马翻、不成体统。他们的手指划破了、鼻子撞歪了,各种各样的皮开肉绽。每个人从屁股到脚踝都被球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卡塔卢奇人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都输给了印第安人,甚至还有一些必需品也输掉了,比如,煎锅和焖锅、几袋粮食、鱼竿、步枪和手枪。英曼输掉了一整头母牛,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交代。牛是一点一点、一块一块输掉的。比赛打得热闹的时候,他说,下个球我赌那头小母牛的里脊肉。或者,假如我们赢不了的话,把那头打赌的牛左半边的肋骨拿去。两队人马各自上路的时候,英曼的小母牛依然健在,然而,牛身上许多部分都已经归到切罗基人名下了。

从何说起呢?英曼寻思着。莫尔文希尔,夏普斯堡,彼得斯堡……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都是惨不忍睹的绝佳例子。然而,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那天的景象尤其挥之不去。于是,他背靠橡树坐了下来,剥开湿漉漉的花生壳,用拇指把花生送进嘴里,开始给瞎子讲他的故事。一天清晨浓雾散去,浩浩荡荡的军队爬上山坡,朝一座石墙、一条凹陷的小路行军而来。英曼所在的军团奉命支援已经守在墙后的军队,迅速在玛莉高地顶部的白房子前排开队形。李将军[2]、朗斯特里特和插着羽毛的斯图尔特站在门廊前面的草地上,一边交谈,一边轮流用望远镜观察河对岸。朗斯特里特肩头裹着灰色羊毛披风,他跟另外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看起来活像个粗壮的猪贩子。不过,以英曼对李将军的思维方式的了解,他情愿在朗斯特里特手下打仗。尽管朗斯特里特看上去迟钝,但他有审时度势的头脑,常能让战士盘踞有利地形,以相对安全的阵势大开杀戒。当天弗雷德里克斯堡的战役,李将军对战术颇不以为然,而朗斯特里特喜欢这么打仗。

作为补偿和纪念,斯温莫送给英曼一根上好的山核桃木球棒,松鼠毛的绑带里塞着蝙蝠的胡须。斯温莫说它会给使用者带来蝙蝠的速度和狡诈。球棒上装饰着燕子、老鹰和苍鹭的羽毛,斯温莫解释说,这些动物的特点会传递给英曼——优雅地盘旋、高飞与俯冲、绝对的专注。这些没有全部实现,但是英曼希望斯温莫没有跟联邦军作战,而是生活在湍急的小溪边的树皮屋里。

瞎子把一张报纸卷成圆筒,拿一把漏勺伸进锅里,捞出一些潮湿的花生装进纸筒。他把花生递给英曼,来吧,举个例子,告诉我哪件事情让你希望自己看不见。

酒馆内有人在给小提琴调音,先是各种拨弦和试着运弓,然后缓慢而生涩地演奏了《奥拉·李》,每拉几个小节就跳出几个尖利、呕哑的杂音。然而,美丽熟悉的曲调没有被拙劣的演奏破坏,英曼似乎听见了青春的伤痛,仿佛音符之间没有空隙可以想象一个阴云密布、混乱而衰败的未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是十分钟。我说的是得到某件东西,然后失去它。

他把咖啡杯举到唇边,才发现杯子冷了而且几乎空了。他盯着杯底,深色的咖啡渣在剩下的四分之一英寸液体中沉下去,黑色的颗粒旋转着,沉淀下来形成某种图案。他转念之间想起了占卜,从咖啡渣、茶叶、猪内脏和云朵的形状寻找未来,仿佛图案能告诉你某些值得了解的事情。他晃了晃杯子祛除迷信,然后朝街上望去。州议会大厦矗立在一排小树后面,这是一幢有着穹顶的石头建筑。大厦的颜色只比天上的云深一点点,太阳已经西斜,像一只灰色圆盘一样发出光芒。一片雾霾中,州议会大厦似乎高得不可思议,建筑庞大得好像梦中被围攻的中世纪塔楼。窗帘飘出打开的办公室窗户,在微风中摇曳。穹顶上方,一群黑色的秃鹰正在灰白的天空中盘旋,它们钝圆形的翅尖上长长的翼羽依稀可辨。英曼抬头望着,秃鹰没有扑棱翅膀,而是乘着上升的气流慢慢高飞,越来越高地盘旋,直到成为高空中漂浮的黑点。

——我就遭罪了,英曼说,有太多东西,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

英曼在脑海中,将盘旋飞翔的秃鹰与杯中旋转沉淀的咖啡渣作着比较。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这些随机排列组合的事情作出预言。假如一个人认定未来无论如何会越来越糟,时间之路只通往深不可测、永无尽头的恐惧,那算命可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英曼就是这样预言的,假如弗雷德里克斯堡发生的事情是现在的坐标,那么许多年之后,按照我们沉沦的速度,我们最终会彼此生吞活剥。

瞎子思考了很久。他的嘴角蠕动了一下。他说,我连印第安头像的一美分都不会付。我怕自己会因此满肚子怨恨。

英曼觉得斯温莫的咒语有道理,人类的灵魂可以被撕碎消灭,而他的肉体却依然活着。灵魂与肉体的生死各有命数。他本人就是一个例子,而且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他的灵魂似乎已经燃烧殆尽,躯体却仍能走动。只是内心空荡荡的,好像一棵黑色树皮的空心大树。他还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最近的经历让他担心,单是亨利连发步枪和实验迫击炮的存在,就会让所有关于灵魂的谈话变得过时。他自己的灵魂恐怕已经在炮火中消散,他因此才孑然一身,跟周围的一切疏离,像一只悲伤的老苍鹭,迟钝地站在池塘的泥潭里凝视着,池塘里却没有青蛙可食。为了抵御对死亡的恐惧,人们只有麻木不仁,仿佛已经死去一般,除了一堆白骨,内心所剩无几,岂不是一桩可怜的交易。

——也许吧,英曼说,那假如现在给你十分钟,让你长出眼球,你会拿什么来换?我猜会是很大的代价。

英曼坐在那里,苦苦思念失去的自我,斯温莫的一个溪边故事闪现在他的记忆中,来得如此急切,并深深吸引着他。斯温莫说,远在苍穹之上,有一个森林里居住着神族。人类无法留在那里生活,但是死去的灵魂会在那处高天重生。在斯温莫的描绘中,那个地方遥远而无法接近,但是,他说最高的山脉上耸立着的黑色峰顶,便是神域比较低的地界。或大或小的神迹和天兆有时候会从神域降临到人间。斯温莫说,动物是神界主要的信使。英曼当时跟斯温莫说,他爬上过冷山的最高峰,还爬过皮斯加山和芒特斯特灵山。再高的山脉也不会比这些高多少,英曼却从未在峰顶看到过天国的迹象。

瞎子说,假如我看见了世界的模样,然后再失去,那岂不是更加不幸?

——单单攀登是没有用的,斯温莫说。英曼记不起斯温莫是否告诉过他,还需要怎样做,方能抵达那个治愈的国度,冷山却陡然升起在他的心头,仿佛他可以从中汲取消散的力量。英曼认为自己不是迷信的人,但他确信有一个人们看不见的世界。他不再认为那个世界就是天堂,也不再相信人们死后会进天堂。从前接受的教诲都被一把战火烧光了。但是,他无法忍受天地间只有目睹的一切,尤其是世间总是污秽不堪。所以,他相信有一个彼岸世界,一个更好的地方。他心想何不把冷山当作圣地,也胜过世间一切所在。

——好吧,英曼说,你可真是坦然,大部分人都会一辈子抱怨自己命不好。

英曼把新外套脱下来,扔在椅子背上。他开始写一封信。信写得很长,一个下午过去了,他喝了好几杯咖啡,把好几张信纸正反面都写满了字。他发现自己讲述着本不想讲的关于战争的事情。他在其中一段写道:

——我就是生来如此。

地面血流成河,我们看见鲜血在岩石上流淌,树干上留着血手印……

——你为什么生来没有眼睛?英曼问道。

然后,他停下笔来,把信纸揉成一团,开始在一张新的纸上写起来,以下是他写的部分信件:

英曼吃了一惊,他在想象中认定,瞎子一定是在某些血腥而绝望的争端、或者惨绝人寰的兽行中被挖掉了双眼。他最近目睹的一切罪恶行径都是人类的双手所为,因此他几乎忘记了还有其他不幸的情况。

我会想办法回家的,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将会怎样。一开始,我打算在这封信里讲讲所见所闻,以及我做过的事情,这样等我回来之前,你就对我有所判断了。但我要是写下来,大概需要蓝天那么宽的信纸,我既没有意愿,也没有精力讲完这个故事。你还记得四年前的圣诞前夜吗?我在厨房的炉子前,把你抱在膝盖上,你告诉我,你希望永远依偎着我,把你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如今,我内心痛苦地确信,假如你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就会害怕再次坐在我的怀里。

瞎子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他说,没有人。我生来就没有眼睛。

英曼靠在椅子里,目光越过州议会大厦的草坪。一位白衣女人拿着一个小包裹,急匆匆穿过草地。州议会大厦和红砖的教堂之间的街道上,驶过一辆黑色马车,马路上一阵风扬起尘土。英曼意识到已经快是傍晚了,阳光斜斜地照射,说明秋天即将来临。他感觉微风钻进了绷带的缝隙,在流动的空气吹拂下,脖子上的伤口开始疼痛。

英曼没有寒暄一下,张口就问,是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的?

英曼站起身来,把信纸对折,手伸到衣领上,指头抚摸着结痂的伤口。现在的医生说他康复得很快,但是英曼仍然觉得,假如把一根棍子捅进去,再从脖子另一边穿出来,并不会比捅一个烂掉的南瓜更费劲。他吃饭、说话的时候,伤口依然会疼,有时呼吸也会疼。阴雨天的时候,他几年前在莫尔文山落下的臀部旧伤也折磨人地钻心疼痛。总之,伤口让他有正当理由怀疑,自己不会恢复到跟健全人一样。但是,他走到街上寄信,然后回到医院的途中,却令人惊讶地大步流星起来。

瞎子的肩膀很宽,臀部敦实,他的马裤用一根皮带在腰间扎紧,跟磨剃刀的皮带一样宽。烈日炎炎,他却没有戴帽子,浓密的灰发剪得乱糟糟的,发质粗糙,就像刷子上的鬃毛。他低头坐着,仿佛在苦思冥想。英曼走到他跟前,他便抬起头来,好像真能看见他似的。他的眼皮布满皱纹,凹陷进本来是眼球的地方,就跟皮鞋面一样死气沉沉。

英曼回到病房里,立刻发现巴利斯不在书桌边。他的床也是空的。他的深色护目镜放在一堆纸上。英曼问他去哪儿了,有人告诉他,巴利斯下午去世了,走得很安详。他当时脸色发灰,自己从桌边挪回到了床上。他侧躺着,脸朝墙壁,死的时候仿佛睡着一般。

英曼的早餐是燕麦粥和黄油,他边吃边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瞎子步履艰难地沿着小路推车而来,货车的重量使他弯下了腰,车轮底下扬起两股尘土。瞎子生起火、煮上花生,英曼把盘子放在窗台上,然后走出门去,像个老头一样蹒跚着穿过草坪走到小路上。

英曼走向那堆稿纸,飞快地翻了一下。第一页最上面写着:断篇,底下划了三道线。这部作品看上去一团糟,字迹如蛛腿般细长,有棱有角,涂改和勾画到处都是,比写得清楚明白的地方还多,只能勉强分辨一行行字母,有时只有一鳞半爪,甚至连不成句子。英曼翻着纸页的时候,一句伤感的话突然映入眼帘:“我们以为有些日子美好,有些日子肮脏,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每一天的本质并无不同。”

那个夏天,英曼眼中的世界就是一幅用窗框装裱起来的绘画。漫长的光阴过去了,景色虽然时有变化,但不外乎总是一条路、一堵墙、一辆货车和一位盲人。英曼有时会在心里慢慢地数着,看要花多少时间,景色才会有一点重要的变化。他给这个游戏制定了规则,飞过一只鸟并不算数,有人走过小路就算,天气的变化也算……太阳出来、下一场新雨都算,但云朵飘过投下影子不算。有几天,他一直数到几千都没什么算数的变化。他相信这个画面永远不会从脑海中消失——墙、瞎子、树、货车、路——无论他能活多久都不会消失。他想象自己是个正在思考这些的老头。画面中景物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也许表达了某种意义,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英曼相信自己宁死都不会赞同这句话,想起巴利斯把最后的时光浪费在研究一个傻瓜的话上,他不禁悲从中来。但他接着读到一句话,似乎更有点道理:“地球上最井然有序的不过是一堆杂乱的垃圾。”对这句话,英曼倒是赞成。他拿起凌乱的稿纸,在桌上蹾齐,然后放回原处。

他的脖子终于打定主意要愈合了。起初几个星期,英曼既无法转动脑袋,也无法拿起书来读,只能每天躺着看那个瞎子。瞎子通常在破晓之后独自一人过来,他把货车推上小路,动作娴熟得就像明眼人似的。他在路对面一棵橡树下面摆好摊子,围一圈石头搭灶点火,用一口铁锅煮花生。他整天背靠砖墙坐在凳子上,贩卖花生和报纸给医院里康复到能走动的病人。没有人来买东西的时候,他就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稻草人似的纹丝不动。

晚饭后,英曼检查了一下床下的包裹,背包里已有毯子和打蜡的防潮布,他放进去杯子和小茶壶,还有带鞘的小刀。挎包里装满了从医院职工那里买来的面饼、燕麦片、一块咸肉和一些牛肉干。

到了医院,医生们看了看他的伤势,也无计可施。他生死未卜。他们给了他一块灰色布头和一个小盆,让他自己清理伤口。刚开始几天,他稍微清醒一点就用布头擦拭自己的脖子,直到盆里的水变成雄火鸡冠的颜色。但最主要的是伤口自己在做清理。伤口结痂之前,一连串吐出了好多东西:他被击中时穿的衬衫上的一枚衣领纽扣和一片羊毛领,一块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小的柔软的灰色金属,无法解释的是,还有一块看上去像桃核的东西。他把这块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研究了好几天。他一直没法弄清楚,它到底是不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他最终将其扔出窗外,但后来他总是做噩梦,梦见它生根发芽,就像杰克的魔豆[1]一样变成某种怪物。

他坐在窗边,看着暮色渐浓。日落使人心烦意乱。低沉的乌云堆积在地平线上,当太阳沉下地面的时候,从云层的罅隙间射出一道光芒,色彩仿佛烧红的山核桃木炭。光柱笔直而边缘分明,仿佛一支步枪枪管一般,在天空中矗立了整整五分钟,然后突然闪烁一下消失了。英曼清楚地意识到,大自然有时候出现异象,是为了引起人们注意,从而作出解释。现在的天象,他尽力解释,也只昭示着争斗、危险和悲伤。关于这些,他根本不需要提醒,所以这番景象不过是白费苦心罢了。他躺在床上,盖好被子。英曼在城里走了一天很疲倦,傍晚天色尚且灰白,他只读了一会儿书,便沉沉睡去。

英曼是在彼得斯堡郊外的战役中负的伤。离他最近的两位战友扯开他的衣服,看了看他的脖子,以为他要死了,于是沉痛地向他告别。他们说,我们将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重逢。不料,他竟然挺到了战地医院。医生们的态度也一样,把他归入垂死的一类,放在一张简易床上等死,但他侥幸没死成。两天后,战地医院床位紧缺,他们把他送到自己本州的常规医院。沉闷的火车一路南下。从混乱不堪的战地医院,到装满了伤员的货车车厢,他跟战友和医生一样,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他只记得这趟旅行又闷又热,混杂着血腥味和屎臭味,许多伤员都在流脓血、拉肚子。他们只要有力气,就用枪托在木头车厢壁上砸出洞来,把脑袋探出火车吹风,仿佛装在板条箱里的家禽一样。

深夜某个时候,他醒了过来。房间里黑漆漆的,只能听见人们在呼吸、打鼾,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窗外只有昏暗的光线,他看见明亮的木星向地平线西沉。风吹进窗子,死去的巴利斯的手稿在桌上哗哗作响,有几张纸被风吹卷竖了起来,窗外的微光从纸背透射,仿佛发光的小鬼魂萦绕不去。

英曼向窗外眺望,景色渐渐清晰起来,他首先看到的是橡树黝黑的树干,然后是斑驳的草坪,最后是红色的小路。他正在等着瞎子过来。英曼观察那个男人的行踪好几个星期了。现在他的身体康复了很多,获准可以自由行动,他便下定决心出去,走到货车边上跟瞎子说话,英曼猜想他已经被伤病困扰很久了。

英曼站了起来,穿上他的新衣服。他把巴特拉姆的书卷起来,塞进背包;然后,他把包裹绑在身上,来到敞开的长窗前向外望去。是夜无月,轻纱般的薄雾徘徊在地面上,天空却是一片清澈。他抬脚踏上窗台,走了出去。

有一段时间,房间里只有巴利斯笔尖的沙沙声和他翻书页的声音。随后,其他人开始喧哗、咳嗽,有些人呻吟了起来。天终于亮了,涂了漆的木板墙的接缝历历在目,英曼的身体朝后仰,椅子前腿翘起,开始数天花板上的苍蝇。数了数一共六十三只。

[1] 传统童话故事里,小男孩杰克的有魔力的豌豆一直长上了天空。

天色渐晓,透过窗户的光线变亮,回忆渐渐散去。英曼邻床的男人坐起身,一如每个清晨,柱起拐杖走到窗边,不停地往外吐痰,用力把肺里的淤积咳干净。他拿把梳子理了理头发,他的黑色直发留到颌下,绕着脖子剪得平齐。他撩起刘海的长发捋到耳后,戴上一副墨镜——虽然天色尚早,可他的眼睛经不起一点微光的刺激。随后,他还穿着睡衣就走到桌边,钻进了稿纸堆里。他沉默寡言,言谈常止于寥寥数语,英曼对他所知甚少,只晓得他名叫巴利斯,战前在查珀尔希尔上过学,曾经修习过希腊文。如今,他醒着的时间都在翻译一本厚厚的小书,把潦草难辨的古文译成谁都能读懂的直白语言。他驼着背坐在桌旁,脸离开书本只有几英寸,在椅子里局促地扭动身体,想让腿伸得舒服点。他的右脚在科尔德港被葡萄弹炸飞,残肢迟迟没有愈合,从脚踝开始一寸寸腐烂。现在他膝盖以下截了肢,闻起来一直都像陈年的火腿。

[2] 罗伯特·爱德华·李(1807—1870),美国军事家,南北战争中,他是美国南方联盟的总司令。

年轻的英曼走了一会儿神,从课桌底下拿出帽子,捏着帽檐,手腕一甩,帽子飞出窗外,遇到一阵向上的风,飘了起来。帽子被风刮着,越过操场,落在牧草地的边缘,成了一个黑点,仿佛一只乌鸦的影子栖息在那里。老师看见英曼的小动作,让他去把帽子捡回来,然后等着挨鞭子。他有条带钻孔的戒尺,喜欢用来打人。英曼不知道当时是怎么鬼迷心窍,他走出门口,帅气地把帽子扣在脑袋上,迈步向前,再也没有回来。

[3] 指李将军。老爷(Marse)为南方黑奴对主人的称呼。

他整个夏末都在望着窗外,天气闷热潮湿,日日夜夜窒息得好像透过抹布在呼吸,空气中的水汽让垫在身下的新床单也变得酸臭,他放在床边桌上的书本,一夜之间柔软的纸页上就能长起细小的黑蘑菇。英曼疑心观察这么久以后,灰色的窗户已经诉说完了所有的故事。可那天早晨,窗户却给了他一个惊喜,因为他想起一段失落的记忆。他坐在学校里,身边是一扇同样的高高的窗户,窗外是一片草场,低低的绿色波浪,延伸到绵延起伏的冷山尽头。那是九月的一天。学校的泥土操场后面是一片牧草地,草长到裤腰那么高,草尖正在变黄,是时候需要收割了。老师是个矮胖的男人,秃顶,脸色粉红。他只有一件破旧的黑外套和一双过大的旧长筒靴,靴尖已经翘起,鞋跟磨成了楔形。他站在教室前面,身体摇来晃去。清晨,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历史课,教高年级的学生古代英国的重大战役。

[4] 威廉·巴特拉姆(1739—1823),美国自然作家。

窗户像一扇门一样高,他很多次想象穿过窗户他就能去另一个世界。在医院的最初几个星期,他的脑袋几乎不能动弹,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窗外,勾勒着记忆中家乡往日的绿色。那是他孩提时成长的地方。湿润的小河岸生长着水晶兰;秋天草地的一角爬满棕黑色的毛毛虫。山核桃的一根枝条斜伸向小路,他经常在黄昏时分攀上树丫,看父亲赶着牛群去往牲口棚。它们会从他脚下经过,然后他会闭上双眼,聆听它们蹄子哒哒的声音,踏着尘土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纺织娘和青蛙的鸣叫中。显然,窗户只想把他的思绪拉回过去。这样也不错,他已经看清这个年代冷酷的铁面,心中无比震惊,所以他想象中的未来世界,也无非是重要的一切或者已被驱逐,或者心甘情愿地消逝。

[5] 易洛魁族系的北美印第安民族,居住在田纳西州东部和北卡罗来纳州及南卡罗来纳州的西部。

要不是室内太昏暗,英曼本可以读书打发光阴,挨到早餐时间,手头在读的这本书颇能让他安神。但是,他昨晚难以成眠,为了读书入梦,已经点完了他的最后一根蜡烛,灯油太匮乏了,不能为了消遣,就耗尽医院有限的灯光。于是他起身穿好衣服,坐在靠背椅上,背对着阴郁房间里的病床和伤员。他又拍打着赶走苍蝇,向窗外一团雾气的黎明望去,等待外面的世界轮廓浮现。

[6] Uktena,美国印第安人切罗基部落神话中头上长角的蛇。

迎着第一缕晨光,苍蝇开始嗡嗡地飞。英曼的双眼和脖子上长长的伤口吸引着它们,苍蝇翅膀的嗡鸣和腿脚的触碰催促他快点醒来,比一整院子的公鸡还厉害。医院病房里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伸手赶走苍蝇,目光越过床脚,朝打开的三层悬窗外望去。通常,他能看见红色的土路、一棵橡树和一道低矮的砖墙。远处是一片田地,整齐的松林向西延伸至地平线。医院建在目之所及唯一的高地上,对于平原来说,这里视野已经很开阔了。然而现在天色尚早,还看不到什么景色,仿佛窗户也漆成灰蒙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