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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那就把他塞到小巴里!”

那名警察说:“我们的车……车……都在后……后面。”他是县警局的,看起来不比拉夫的儿子大多少。

“那丢下这些人群——”

拉夫转过身,正好看见一个身穿牛仔衬衫的男人绕过一名控制人群的警察,飞快地穿过人行道,朝特里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那家伙还没来得及跑开,就被拉夫伸出一只脚绊倒,四脚八叉地扑到地上。拉夫看到他牛仔裤上的标签:李维斯喇叭裤;他右侧的后裤兜上被史酷尔鼻烟罐磨出一个褪色的环形印。拉夫指着一名控制人群的警察说:“把那个人铐起来,塞到你的巡逻车里。”

拉夫没再理会,因为他看见了一件惊人的事。当杜林和吉尔斯特莱普盯着几个围观的人时,特里把那个身穿牛仔衬衫的人扶了起来。他对牛仔男说了什么,拉夫没有听到,此刻拉夫的耳朵似乎接收了整个宇宙的声音,嗡嗡一片。牛仔男点点头就走开了,同时弓起一只肩膀去擦脸颊上的一块擦伤。以后,拉夫会记得这场大闹剧中的这个小瞬间,在夜不能寐的漫漫长夜,他会深深地思考这个瞬间:特里用戴着手铐的手扶起那个朝他脸上吐唾沫的人,甚至唾液正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拉夫心想“这他妈的真像《圣经》里的感人画面啊”。

拉夫想说,这是警长的马戏团,不是我的。至少有一部分是他的。那塞缪尔斯呢?他预见到这一切了吗?甚至希望如此?因为铺天盖地的头条新闻都是这件事,人们肯定会知道。

围观的几个人变成了一群人,现在这群人正处于暴动的边缘。虽然警察在尽力将人群向后推,但有些人不顾警察的阻拦,已经爬上了通向法院大门的二十多级花岗岩台阶。两名法警——一名中年发福的男警,一名骨瘦如柴的女警——走出来,试图帮忙驱散人群。有些人离开了,但其他的围观群众继而又蜂拥上来。

霍伊说:“我可以照顾她。”他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让人不禁注意到他日渐稀疏的头发。霍伊一只手搂着玛茜的腰,对拉夫说:“我们不想要你的帮助,把他带进去,立刻!天呐,你这个家伙,你在想什么呢?这里乱得像个马戏团!”

上帝保佑,现在吉尔斯特莱普和杜林竟然吵了起来。吉尔斯特莱普想让特里先回到车里等待这边维持好秩序,而杜林想让特里马上进入法院。拉夫心里清楚,杜林警长是对的。

拉夫说:“我来帮你。”

“走吧,”拉夫对他们说,“我和尤尼尔来守着。”

霍伊已经六十多岁了,但他体格依然很好,而且他毫不畏缩。拉夫看到他屈膝,用肩膀撞向那个壮汉的右腹,把他撞到了一边。

“拔出你的枪,”吉尔斯特莱普气喘吁吁地说,“那样他们就会把路让出来。”

霍伊赶在拉夫之前来到玛茜身边。正当他抓着玛茜的胳膊时,一个身材魁梧身穿机械师工作服的壮汉翻过一个路障朝她冲过来质问道:“你包庇他了吗?你这个婊子,你包庇他了吗?”

当然,这样不仅违反规定还很疯狂,杜林和拉夫心里都清楚。警长和助理地方检察官再次抓起特里的胳膊,开始再次前进。至少台阶下面的人行道上没有人,拉夫看见水泥地面中零零星星的云母碎片正闪闪发光。他想,我们一进去,那些小闪光就会在我眼前留下余像,它们会像一个小星座一样一直飘在我眼前。

玛茜环顾四周,也许是在找他,也许不是。她看起来好像梦游一样。特里一听到妻子的名字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当杜林警长试图继续拉着他往台阶走时,他表示反抗。

蓝色小巴里,快乐的囚犯从一边窜到另一边,他们嘴里仍然同外面的人群一起有节奏地大喊着“处死!处死!”,蓝色小巴随之摇来晃去。两名年轻男子站在一辆崭新的雪佛兰科迈罗上跳舞,一个站在引擎盖上,一个站在顶棚上,这辆大黄蜂的警报开始响个不停,但车主却不知所踪。拉夫看见摄像机在拍摄人群,他确切地知道,当这段视频在六点钟的晚间新闻播出时,他所在的这个小城的人们在本州其他人民的眼中会是什么样:像一群鬣狗。这里的每个人都引人注目,每个人都如释重负,每个人都丑陋怪诞。拉夫看见7频道的金发女主播再次被那块画着注射器的标语牌砸中头,跪在地上,他看见她接着站起来,他看见她摸了摸自己的头,然后看着手指上的血,拉夫看见那张漂亮脸蛋扭曲着,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冷笑;拉夫看见一名手上有文身、头上包着黄色大方巾的男子,他整张脸上大部分都是手术也无法修复的老旧烧伤疤痕。拉夫心想,是一场油火,也许是他某次喝多了,想做排骨吃的时候弄的;拉夫看见一名男子挥舞着一顶牛仔帽,好像现场是盖城的摇滚节一样;拉夫看见霍伊领着玛茜朝台阶走去,两个人都低着头,好像是在顶着凛冽的狂风前行一样,这时围观群众有一个女人向前探出身子对着他们竖起中指;拉夫看见一名男子,肩上背着一个帆布报纸袋,在这大热天里头上还紧紧扣着一个冬天戴的针织帽;拉夫看见一个肩膀很宽的黑人妇女抓住那名发福的法警的腰带,发福的法警从后面推了她一下才稳住自己没跌倒;拉夫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的女朋友骑坐在他的肩上,女孩挥舞着拳头大笑着,一根文胸肩带从肩头滑落,垂在肘部,那根肩带也是亮黄色的;拉夫看见一个兔唇男孩,身穿一件印着弗兰克·彼得森的笑脸的T恤,上面还写着记住受害者几个字。拉夫看见挥动的标语,他看见张得大大的、呼喊的嘴巴里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和像红色缎衬一样的舌头。拉夫听见有人在按自行车喇叭:噗嘎——噗嘎——噗嘎。拉夫看着萨布罗,他正张开手臂站在那里,挡住后面的人群。拉夫可以从这名州警察局探长的表情中读到:他妈的!

“玛茜!”拉夫抬脚离开台阶,大喊着,“玛茜,到这儿来!”

杜林和吉尔斯特莱普终于夹着特里走到了台阶底下,霍伊和玛茜也过来了。霍伊对助理地方检察官喊了什么,然后又对警长喊了什么别的,人群的呼喊声实在太大了,拉夫听不清霍伊喊的是什么,但听到霍伊的话后他们开始继续往前走。玛茜向丈夫伸出手,杜林把她推开。这时有人大喊:“去死吧,梅特兰,去死吧!”然后随着特里和押送他的两名警官开始往陡峭的台阶上走,人群开始有节奏地齐呼:“去死吧,梅特兰,去死吧!”

拉夫转过身对着霍伊的凯雷德举起手掌,比出一个“停”的手势,他想让霍伊和亚力克先把玛茜留在原地,直到特里进入法院,这样人群才能安静下来。然而,毫无作用。凯雷德靠在人行道这一侧的车后门开了,玛茜从车上下来,她肩膀一沉,从霍伊·戈尔德抓着她的手中轻松躲开,就像在县监狱的大厅里躲开贝琪·里金斯的手时一样。玛茜跑来追赶丈夫,拉夫注意到她脚上穿着低跟鞋,小腿上刮了一道口子,拉夫心想她的手一定在颤抖。当玛茜喊出特里的名字时,几个媒体的镜头都转向她,总共有五个,那些镜头像一只只死死盯着人凝视的眼睛。有人朝玛茜扔了一本书,拉夫无法看到书名,但他认识那个绿色封皮,是哈珀·李的《守望之心》,他的妻子珍妮曾经在她的读书俱乐部读过那本书。那本书打在玛茜的肩膀上,然后弹开,书的封皮松了,其中一页书哗啦哗啦地在热浪中飘动。

拉夫的目光又回到那个背着报纸袋的男子,袋子侧面印着弗林特市快报几个字,不过红色字体已经褪色了,好像那个包丢在外面被雨淋过。一个人竟然在盛夏的上午戴着一顶针织毛线帽,而且现在气温已经将近85华氏度了。那个人此时把手伸进包里。拉夫突然想起他和斯坦霍普太太的那次谈话,就是看见弗兰克·彼得森跟着特里上了那辆白色面包车的老太太。拉夫当时问她:“您确定您看到的是弗兰克·彼得森吗?”老太太回答说:“哦,是的,就是弗兰克。彼得森家有两个男孩,都是红头发。”拉夫看到他那顶针织帽下面露出一些头发,那不就是红头发吗?

吉尔斯特莱普和警长每人抓着特里的一只胳膊,带着他朝台阶走。拉夫的目光再次落到吉尔斯特莱普身上的那件格子外套上,他纳闷这件衣服是不是吉尔的妻子帮他选的,如果是的话,那她一定在暗地里恨他。而此时,蓝色小巴里的犯人也开始扯着嗓子加入混乱,一些人有节奏地高喊着“处死!处死!”,其余的一边用拳头猛砸安装在窗玻璃上的铁丝网,一边像土狗野狼一样嗷嗷嚎叫。这些可怜的犯人需要一直待在车里忍受暴热的酷暑,任凭汗水生炖了自己,直到这位明星犯人的传讯处理完毕。

斯坦霍普太太还说过,“他过去常给我们送报纸。”

“大家退后!”拉夫喊道,“这是正规程序,请尊重法律的正规程序!”

针织帽男子的手从报纸袋里掏出来,而他手里拿的不是报纸。

他们下车急忙向法院的台阶走去,萨布罗示意杜林和吉尔斯特莱普往前走,拉夫看见比尔·塞缪尔斯正站在法院的一扇门里,目瞪口呆……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杜林警长怎么会没想到呢?也该怪他自己——他怎么没坚持把特里从后门带进去呢?那里是工作人员通道。

拉夫屏住呼吸,同时拔出他的格洛克手枪。“枪!枪!”

“快点儿,”他对萨布罗说,“趁他们还没堵住台阶,咱们赶紧他妈的把他弄进去。”

奥利周围的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助理地方检察官吉尔斯特莱普正抓着特里的一只胳膊,但当他看到那支老式长管手枪时,他松开了手,像蛤蟆一样蹲在地上向后退。警长也放开了特里,但他是为了拔出……或试图拔出自己的武器。他枪套上的安全带还紧紧地系着,枪仍静静地躺在枪套里。

有一个路障哗啦一声散在街面上,横木滚到了一边。人们拥上人行道,其中一些是手里拿着麦克风和笔记本的记者,其余的都是当地居民,他们似乎准备把特里·梅特兰吊到身边最近的路灯柱上。两名负责控制人群的警察冲了过去,用力把人群向后推,毫不留情,另一名警察跑去更换一个新路障,这使得人群有了一个新突破口。拉夫看到人群中举起二十多部手机在拍照、录像。

拉夫没有开枪。7频道的金发女主播刚刚头部受了一击后,仍然头晕目眩,她现在几乎就直接站在奥利·彼得森的正前方,鲜血顺着她的左脸颊慢慢流下来。

特里盯着人群,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中有一绺松散了,垂在他的左眉上(拉夫感觉自己能数得清每一根),脸上显出一副痛苦而迷茫的神色。那些都是他认识的人,拉夫心想,他教过他们的孩子,他训练过他们的孩子,他邀请过他们去他家参加季末赛烧烤派对,可是他们现在都呼喊着叫他去死。

萨布罗大喊道:“趴下,女士,趴下!”他单膝跪地,右手握着自己的格洛克手枪,左手作支撑。

处死!处死!处死!

当奥利瞄准特里开枪时,特里伸手抓住妻子的前臂——手铐链刚好够长——一把将她推开。子弹从金发女主播的肩膀上方飞过,她尖叫一声,用一只手捂住她那只无疑聋了的耳朵。子弹划破了特里的头部侧面,他的发丝随子弹飞起,随之一股鲜血喷涌而出,落到西装的肩部。那是玛茜之前好不容易熨烫好的肩线。

人们听到这句话后,开始像足球赛上的球迷一样跟着一起不停地大声喊:

“杀了我弟弟不够,你还杀了我妈妈!”奥利大喊着,接着又开了一枪,这次子弹击中了街对面的那辆大黄蜂。刚才站在车上跳舞的两个年轻人为了避开子弹尖叫着跳了起来。

拉夫只是摇了摇头,他越来越沮丧地望着人群,试图看到全景,但自己目前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实在做不到。杜林警长从车上下来(棕色制服衬衫的一边从他的武装带上面窜了出来;腰间露出一圈粉嘟嘟的肥肉),但他打开后门让特里下车时,有个人开始大喊:“处死,处死!”

萨布罗跳上台阶,抓住金发女主播,把她拉下来,然后趴在她身上。“拉夫,拉夫,动手!”他喊道。

“狗仔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萨布罗惊叹道,“伙计,只要目标一出现,他们比蟑螂跑得还快。”

这时拉夫瞄准了目标,但就在他开枪的时候,一个围观群众跳起来撞进他的怀里。子弹没有打到奥利,而是击中了一台肩扛式摄像机,把它打得粉碎。摄像师放下它,双手捂着脸踉踉跄跄地向后退。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流出来。

记者们争抢着草坪上的最佳拍摄点,他们毫不客气地用肘把围观群众向后推。7频道的金发女主播脸上挂着她在当地著名的招牌微笑,试图在前排占个位置,结果被一块仓促制作的标语牌狠狠砸中。牌子上的标语梅特兰接药吧下面胡乱画了一支皮下注射器。女主播的摄影师推了一把举牌子的家伙,结果肩膀不小心撞倒了一位老妇人,另一个女人扶住了她,然后举起钱包往摄影师头顶猛揍了一下。拉夫注意到那个钱包是假鳄鱼皮的,而且是红色的。

“混蛋!”奥利尖叫着,“凶手!”

县法院也设了路障,但是拥挤的人群推搡着一前一后地涌动,已经把一些路障撞歪了。现场总共有十二名警察,一半来自市警局,一半来自县警局,他们在竭尽全力地保持台阶和人行道上没有人挤入。拉夫估计十二名不够,还差得远呢,但夏季总是缺人手。

他开了第三枪。特里咕哝了一声,退到人行道上。他把戴着手铐的双手举到下巴那里,好像突然想到一个需要严肃考虑的问题一样。玛茜爬到他身边,双臂搂住他的腰。杜林仍然在猛拉被安全带扣住的自动手枪枪托,吉尔斯特莱普正往街上跑,他那件丑陋的格子运动外套后面分开的小尾巴在他身后拍打着。拉夫仔细瞄准,又开了一枪,这次没有人推他了。随着砰的一声,奥利的前额像是被锤子砸了一样向内塌陷,当那发直径九毫米的子弹在他颅腔内爆炸时,他的双眼从眼眶中凸出来,露出一副卡通人物式的惊讶表情。他双膝分开,倒在他的报童包上,左轮手枪从他的手指间滑落,当啷当啷在地上滚了两三下才停住。

那一小列车队抵达弗林特县法院时,拉夫紧跟在警长的车后面,太阳照在杜林的巡逻车后保险杠上形成的光斑看得一清二楚:总共四个光斑。之前在县监狱的记者已经赶到并迅速挤入人群,这里的人有县监狱门前的两倍之多,他们在台阶侧面的草坪上比肩接踵地挤成一团。拉夫能够看到那些电视记者的保罗衫上印着各个台的台标,还有他们腋下汗湿的深色圆圈。盖城7频道的那名漂亮的金发女主播也到了,她的头发乱成一团,汗水频频流下,在她那张画了歌舞演员式浓妆的脸上形成一道道沟。

现在我们可以走上台阶了,拉夫心想,他依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没问题了,全部清理干净了。然而这时玛茜大喊道:“救救他!哦,上帝啊,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玛茜的呼救声告诉拉夫,再也没有理由爬上那些台阶了,今天没有,或许永远都没有了。

只要是处理乏味的日常琐事,比如晚餐吃什么,和珍妮特一起去杂货店购物、德里克从夏令营打来电话(现在那孩子的思乡之情减轻了,电话也就没那么频繁了),这些对于拉夫而言或多或少都还好。但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特里身上时——现在就是必须的事情——一种超意识进入了他的脑子,好像他的内心在安抚自己,一切都还像往常一样,上就是上,下就是下。汗水在顺着他的鼻尖往下滴,车里的空调坏掉,夏天的热气闷在里面。每一个日子都值得享受,因为生命短暂,他明白这个道理。但太多就是太多了,已经承受不起,当大脑的过滤器消失时,脑海中的大的画面随之消失。眼前,没有森林,只有树,最糟糕时,连树都没有,只有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