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身子僵下来，“他怎么说的？”
铁林沉默了，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别扭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通，崩溃地抓了抓头发，“算我多事，噢，金哥问起那批药的事了，说要请我们俩吃饭。”
“除了徐姆妈和田丹，这件事也在你心上。”
徐天抓住铁林的那只手垂下来，别过头去，“住十年也是一样，她不改主意我不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徐天的脸色沉了下来，催促铁林，“快说。”
“都住一年了！”
铁林不明所以，晃荡着身子回答：“他就问你的朋友有没有来拿。”
徐天眼里有一抹黯然掠过，“……之前我和她说好的，搬来住就是邻居，我不能提。”
徐天正要说什么，徐妈妈探头出来，“吃饭了，到饭桌上也好说话的。”
“那就和田丹早点结婚，这件事你不开口，叫别人怎么说她？”
徐天扬声答应，“来了！”
徐天的面容严肃而柔和，“她们俩最重要。”
铁林刚要抬步往外走，徐天突然停住，铁林也堪堪停下，差点撞到他的后背。铁林莫名其妙地看着徐天，徐天小声警告他，“到饭桌上啥也不要说，要么你就不要在这里吃。”
“就算这世上的事情你都不放到心上，田丹和徐姆妈总归在你心上吧？”
铁林揉了揉鼻子，无视了他的话，绕过他径直走进堂屋，四个人依次落座，今天的菜色比往日要丰富些。
徐天一把扣住铁林手腕，“她说啥了？”
几人都无声无息地吃着饭，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怪异。徐妈妈率先打破僵局，“铁林你怎么光顾吃饭不说话。”
铁林作势欲走，“……吃饭。”
铁林特别委屈地看着徐妈妈，闷声道：“他们两个不让我说话。”
田丹换好衣服下楼，走到天井，叩了叩门，“铁林！徐姆妈说好吃了。”
徐妈妈瞪起眼睛来，看着徐天，“胆子大了，你说徐姆妈听。”
“刚才我骑车带她回来，她说……”
徐天也看回徐妈妈，一脸无辜。铁林偷偷瞄了一眼各人神色，从饭碗里把头抬起来，“那我就说了！”
徐天探究的眼神钉在铁林身上。
徐天田丹神情各异，两个人的心俱都提在嗓子眼里。
“她说啥？”
“田丹。”
铁林阴谋得逞，笑得更开怀了。
田丹见铁林突然点到自己名字，吓了一跳，“啊？”
“你看你看，一说到她你就这样。”
“刚刚我看到药店方老板两个人坐黄包车出去了。”
徐天的声音都提高了。
“……噢，他们好像是有事体要办。”
“她说啥了！”
“看样子是到公共租界那边去。”
铁林哈哈笑了，“和田丹说的一样。”
“我也不晓得，他们没有说。”
徐天放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着铁林，无奈又认真地说：“……铁林说多少回了，你不要操心这件事。”
铁林放下饭碗，故作谄媚地对着徐天笑，“天哥，我这样说话还好吧？”
铁林突然吊着一边的嘴角坏笑起来。
徐天斜看了他一眼，“以后常过来吃饭。”
“刨得再光也是田丹一个人踩来踩去，你哪天也搬上去住？”
“我常过来我爸爸没人管了。”
徐天又埋头苦刨，时不时地拿起来端详是不是跟原先的那块一样厚度。
徐妈妈插话说：“叫老铁来打麻将！上次赢走钱就不来了，介小气好躲一辈子啊？”
“刨刨光，还要上桐油，哪里有介便当。”
铁林嘿嘿笑着不说话，屋里的气氛又恢复了轻松自在。
铁林叹了口气，感觉跟他无法沟通，无力地指了指那块木板，“一块木板长短都取好了，钉到楼梯上面就好了。”
方长青与方嫂在街头下了车，步行至一栋大楼前，一路上小心翼翼，尽量不引人注意。方嫂在道路一侧，找些零碎物事掩护行踪，不一会儿一行人出来，其中有几名日本军人，武藤被拥在中间，上车离开。
徐天一脸满足地笑了，“一天到晚这样一辈子最好。”
武藤的车拐过一处街角，方长青在街角看着。路比较窄，两侧有一些摆摊的小贩，武藤的车停了，下来一个日本人，将摊贩的筐子踢开。那人又骂骂咧咧地上车，车继续前行。
铁林指着徐天的打扮，“你总不能一天到晚这样。”
方嫂从街那头过来，迎面遇上方长青，俩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各自在街道两侧行走离开。
徐天笃悠悠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铁林，“……那你要哪样过日子？”
茶馆里一处僻静的茶室，金爷跟土宝正在谈话。土宝瞅着杯里的碎茶叶，拧着眉头，“金哥请客就喝茶啊？”
徐天根本不为所动，铁林急了，提高声音，“天哥！”
金爷不屑地看他，“请你吃肉你吃得下吗！”
铁林看着徐天戴着围裙刨着木板嘴里念叨的都是柴米油盐，实在忍不下去了，“天哥，你就这样过日子？”
土宝连连欠身，“不敢吃，下次我请。”
铁林放下锯子起身退到一边，徐天横坐在板凳上，打量那块木板，“白鲞最好到盛饭的时候一起拿出来，多焖一些时间，饭里面才有香气，一盘白鲞吃半个月，就是靠香气焖进去下饭。”
金爷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敲着，发出规律的响声，“西药的行情，你没骗我？”
徐天撂下刨子跑进去，铁林拿起锯子端详着要动手，徐天又跑回来赶紧把锯子夺回来，“不要动！取好的尺寸再锯就短了，又要重新找木头。”
“就像股票一样，西药现在最贵，外头在打仗不要忘了。”
“你不说我就不痒，要命，姆妈肯定把蒸的白鲞端出去了。”
金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土宝凑近金爷，低声说：“金哥手里有？”
铁林嘿嘿地乐。
“有倒是有。”
“已经破了，说给你听听，我知道你心里痒。”
“多少？”
徐天打断他，“我不听。”
“就怕你吃不动，不是一箱两箱。”
“我刚刚破了一桩……”
“我吃不动有人吃得动，我倒手买卖挣中间钱也不少。”
徐天头不抬眼不睁地用锉子在锉木板，“来了。”
金爷眼里精光一闪，“你倒给谁？”
铁林假模假样地敲了敲门，靠在墙边看着徐天，“……天哥。”
土宝笑了，缓缓坐回椅子上，“说出来金哥不是自己卖了，哪里还有我的份。”
铁林绕到后头，看见徐天围着个围裙，又是锯子又是刨子榔头钉子的，在跟一块木板较劲。
金爷哼了一声，“这个话你也敢说。”
徐妈妈指了指天井，“徐天非要修楼梯，那步楼梯也确实该修了，不舍得花钱叫木匠，一个人在后面锯木头呢！”
“做我们这行的也硬气，背后没有大哥靠不敢做。”
铁林看堂屋地上木屑四飞，楼梯上少了块木板，抻着头乱看，“家里怎么这么乱？”
“那算白说，结账。”
“来吃饭的，”
金爷一拍桌子，起身就要走。
田丹和铁林进了家门，徐妈妈正从厨房端菜出来，看见铁林，高兴得眼角都笑出了皱纹，“铁林来了！”
土宝赶紧服软，“哎金哥，金哥和气生财不要生气。其实我晓得你有不便的地方，不好出头做，对不对？要不然哪里有我们这路走黑市的人饭吃？刚才说硬气那种话是开玩笑的，跟金哥说硬气不要想死了！”
陆宝荣瞬间就缩回去了，老马在一边幸灾乐祸，小翠白了老马一眼也扭回去了。
“我也就是和你喝喝茶，晓得晓得行情，没有别的心思。”
铁林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吃错药了？跟我去一趟巡捕房。”
土宝点头哈腰地说：“金哥不相信我了。这样好不好？让我看看货，出不出手不要提，我帮你估估值多少钞票没坏处的。”
陆宝荣直眉瞪眼地冲铁林嚷嚷：“弄堂里面不好骑车的，以为你是巡捕了不起啊！”
金爷把土宝带到仓库，金刚打开仓库门，土宝刚刚迈步，金爷一把拦住土宝，“先说好，看归看不要到外头乱说。”
自行车铃声响起来，铁林载着田丹冲进里弄，路边的邻居纷纷躲让，小翠连声尖叫，自行车直停到徐家门口。田丹不好意思地下来，“小翠姐，陆师傅。”
“我懂规矩，金哥带我看货就是相信我，价钱不会乱说的。”
邻居们纷纷散开，不一会儿弄堂里就剩下老马一个。
“乱说我也晓得的。”
“谁要听，心里慌饭都吃不下。”
土宝拍着胸脯保证，“交到我手上放心，大家不吃亏，给你保证是上海滩最好的钱价。”
“你不听耳朵捂起来好了，别人要听咯。”
金刚被金爷留在外面看门，两人进来，打开灯，库里堆了乱七八糟别的东西，到一个角落，金爷掀开帆布。
“这种世面要临你自己一个人去临，也不要到这里说给我们听。”
土宝看傻了，“都是？上海哪里还有介许多西药？”
陆宝荣和小翠眼神相撞，火花四溅，老马顾自往下说：“听到没有？法租界越来越乱，炸弹打枪家常便饭一样，你们在弄堂里面不出去临世面哪里晓得……”
金爷一脸得意，不发一语。土宝扒开一个箱子看了看，再看了看箱子，他脸色有些异样起来，土宝开始找箱上的标签，每只箱子都早已撕去了标签，土宝一无所获。
小翠晃过来，眼神乱飞，“是打枪了，我和老马是在银行，我是扑到老马胸口上了，就一下下。”
“值多少？”
“小翠，你来说说我有没有吹牛皮。”
“三箱一根小黄鱼，自己算。”
陆宝荣假装在晾衣服，一边竖着耳朵听老马说话，“哦哟，老马吹牛皮就牛皮，不要把小翠也吹进去，她跑到银行去做啥？”
金爷也傻了，土宝摇了摇头，“这批货我吃不动。”
同福里的弄堂里聚集了一小拨邻居，把老马围在中间，他在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讲他的银行历险记：“……我刚好在银行里面套股票，襄理老熟咯，老早以前一起在跑马场里面小赌赌，‘砰’的一声像放炮仗一样，我还没有想清楚，银行里面哪里好放炮仗的？又是砰砰砰好几声，子弹擦我眉毛飞过去，看到没有，我眉毛尖尖都叫子弹烫焦了，小翠胆子小，‘哇’一声扑到我胸口上……”
“……为啥？”
七哥没想到柳如丝会跟他因为这件事较劲，怔愣了一下，厉声道：“把窗户关上！”
金爷奇怪地问。
柳如丝把头转过来，盯着七哥，眼睛里都是倔强，一字一字地说：“我想一个人在家里面过。”
“去年法租界闹得沸沸扬扬，死了一个日本人，还死了仙乐斯的老八。”
七哥斥道：“没有仙乐斯哪有你今天。”
金爷看着他，眼里杀气隐隐，土宝毫无察觉，“……金哥是七哥的人，肯定晓得，这批货就是那原来七哥那一批。”
“我又没有卖给仙乐斯。”
“……你怎么看得出来。”
“你生日正好仙乐斯有由头，头牌歌星过生日，场子票都贵一倍。”
“我吃这碗饭的，连货头都看不出来早没命了。”
柳如丝的心里突然生出了无依无靠的孤独感，疲惫地把头靠在窗边，“今年我想自己一个人在家里面过。”
“算了！”
“过就过，哪年不过。”
“肯定是算了，但是金哥话说清楚，你要是找别人卖不要把我牵进去。”
“我要过生日了。”
“今天你就当没来过。”
七哥看到了她脸上怅惘的表情，冷冷道：“把窗户关上。”
“问题是我来过了，也看到了，还是要和七哥说一声，以后我法租界的生意还要靠七哥帮忙咯。”
铁林笑得开心，把车子故意骑得歪歪扭扭，引得田丹一阵尖叫。一辆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柳如丝同七哥坐在车里，她看着铁林笑着和田丹远去，心里面百味杂陈。
“啥？”
“啊？做啥？”
“不管这批货卖不卖，我看到了就要和七哥说一声，免得以后把我牵进去弄不清爽。”
田丹瞪大了眼睛，笑着嗔道：“听到了还装没听到，你不许同他讲啊！”
“我找你来又不是卖货的。”
“等下我叫他向你提。”
土宝呵呵一笑，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森，“不卖叫我看做啥，你肯定要卖，我肯定要说，相互理解啊，大家都是一家人。”
田丹很不好意思。
金爷蒙了，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土宝不再理金爷，匆匆离开仓库。
“不说了！”
金爷随后阴着脸出来，对金刚说：“……金刚，闯祸了。”
铁林一边骑车一边扭过头问她：“你说啥？”
“啥人闯祸？”
听到铁林这么说，田丹脸上一红，声如蚊蚋。
“闯了三个人的祸，我们一年多好日子恐怕要到头。”
“……他不来跟我说，总不好我反过来去跟他提。”
“……哪三个人？我带人找他们去！”
铁林骑着车直笑，“我瞎讲都要讲累了，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办喜事。”
金爷喃喃自语，“七哥，料总，天哥，你带一百个人去也没用。”
田丹低着头，手抓着自行车的车座，“不要瞎讲，听到没有？到家里不要瞎讲！”
方嫂和方长青侦察了一圈回到家，平躺在床上。今晚的月亮很亮，透过窗户投在屋子里，夜凉如水。卧室里很安静，方嫂的声音里平静中带着一些绝望，“我们两个动手没有把握。”
铁林回过头来笑着说。
“你说是我们没有回来的把握。一枪打不死两枪，两枪不行三枪，想办法接近到他面前开枪。”
“想早点回去看天哥。”
方长青两眼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铁林载着田丹在街道上飞驰，田丹坐在后座上连连说：“你慢一点。”
“那就按你说的。”
铁林接过来挂在车把手上，“还是你记得牢。”
“总之不能让日本人开公布会。”
田丹坐上自行车后座，把手里提着的药递给铁林，“给你，铁伯伯的药。”
“日本人要开什么公布会？”
“还不是一回事，上车，我载你走。”
“报纸你没看？”
田丹也笑了，“徐天家，哪里是我的家。”
“心乱，没看。”
“今天到你们家吃饭。”
“在上海筹备新政府。”
田丹锁上药店的门，从后门出来，往巷子外面走，铁林的自行车正好停到巷子口，田丹一抬眼看见铁林一条腿支在地上嘿嘿嘿地瞅着她乐。
“啥新政府？”
方长青也盯着铁林奋力骑车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没有简单的人。”
“和重庆唱对台戏。”
个大拐弯消失。方嫂看着铁林的背影，对方长青说：“倒是个简简单单的人，田丹两个朋友还都不错。”
“……我们明天不回来了？”
车夫连连点头，铁林骑了一
方长青沉默了很久，方嫂的眼角静静流下一行眼泪，方长青攥了攥妻子的手，说：“转过去那条巷子动手方便一些，运气好的话能脱身。”
铁林蹬了一脚，对车夫说：“不许敲竹杠听到？我朋友！”
“我们俩从前运气一直不好。”
“好好。”
“不要说了，明天下班过去，等车到巷子就动手。”
“那我去看看她。”
方长青翻了个身。
“在，也快关门了。”
“……明天再包一顿饺子。”
“田丹在店里？”
“又不吃包也白包。”
方长青坐在黄包车上微微欠了欠身，客气地说：“铁巡捕，我们去看一个朋友。”
“给田丹带回去也好。”
“介巧，吃宴席去穿得介正式？”
“我们要是回不来，田丹会怎么想？”
他沿着街晃晃悠悠骑着车子，看到一辆黄包车拉着方长青和方嫂过去，铁林猛蹬几脚追上去，并排行着。
方嫂的枕头上洇出来一小圈水渍，不再说话，方长青关了灯，两人陷入黑暗，一夜无眠。
铁林踢开自行车支架，有点不乐意，“我同他说。”
第二天一早上，一辆三轮车驮着一台留声机到了同福里，留声机在三轮车上声音古怪地唱着，车停在小翠家门口，弄堂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
金爷又转起了别的脑筋，这么一大批药压在手里，到嘴边的钱赚不到，实在是于心不甘，他眼神闪烁不定，“那过几天叫天哥出来吃餐饭，把田丹也叫上，好久没见面了。”
老马今天的头发梳得要比往常还光亮些，故意高声唤着：“小翠，叫老胡搬进去。”
铁林依然直眉瞪眼的，“不要问！”
陆宝荣伸脖子看着，徐妈妈从自己屋出来，“啥事体介热闹？”
金爷看看周围，示意他小点声，“你看你看，明明我们俩是兄弟，每次一说起徐天你就跟我瞪眼睛。我就是问问。”
陆宝荣撇撇嘴，“不要脸的老马给小翠弄来一只留声机。”
铁林声音突然大起来，“你什么意思！”
徐妈妈惊讶道：“哟，介舍得下血本？”
金爷做无奈状，“那些钱交交仓库租金倒是还有一两年。”
陆宝荣翻了个白眼，进了铺子去，“不要脸。”
“天哥不是给钱了。”
徐妈妈往小翠家那边过去，老马把留声机搁好位置，摇几圈手柄，唱片转动，音乐徐徐响起。老马随着音乐轻轻摇摆着，“好听？彭喳喳，慢三步，小翠阿拉两个跳一支。”
“我每个月都要交库房租钱的。”
小翠正陶醉于音乐，但老马的手搭到腰上，她就尖叫着拍开了。
“……问这个做啥？”
老马又堆着笑凑过去，“我教你跳舞。”
金爷拉住铁林，压低声音，“哎，天哥那批药朋友还没有来拿？”
小翠瞪着老马，“老马你要吃我豆腐！”
“他嘴上不愿意其实心里愿意听，我破不出他听完说两句扭头就破了，破出来说给他听听，以后我好晓得有啥要改的地方。”
可这样的神情在老马眼里都是在传情达意，“留声机都给你买了，跳一支舞不算吃豆腐。”
“做啥？又去讲案子，破都破了再跟他讲还有什么用，他又不想听。”
小翠盯着他，“……老马，我不想同你白相了。”
铁林转身要往外走，“我去找天哥。”
“啥？”
“你不要风光我要的，我兄弟做捕头跟我做捕头一样。”
徐妈妈到了门口，“啥东西了，吵都要吵死了。”
铁林盯着自己的鞋尖，掩饰着脸上的喜悦。
小翠腰肢一摆，“吃好夜饭我再同你说。”
“我无所谓。”
老马悻悻离去，徐妈妈走到屋里来，到留声机边上摸着，“哎哟，要多少钞票？”
“你要办事场面越大越好，听老料说上面快升你做麦兰的头了。”
小翠恢复得意的样子，腻着声音说：“我也不晓得，老马出手。”
麻杆颠进去，铁林拉着金爷到一边小声说：“哥，场面这么大？”
“放的啥曲子，听得人骨头都要酥掉。”
铁林在麻杆面前尽力敛着得意，“小意思，快进去，交给你了。”
“彭喳喳，慢三步。”
麻杆乐了，竖起大拇指往他面前一伸，“太神了你。”
留声机的转速慢下来，越来越慢，拖成长音，停了。徐妈妈直起腰慢悠悠地说：“……慢三步，交关慢，慢得气都没了。”
铁林毫不在意地指了指里边，“雇凶杀人，自己差不多都认了。”
小翠过去摇手柄，留声机怎么也没动静了，气得一跺脚，“死老马，买一只二手货回来骗我。”
麻杆凑上来，“铁公子，又断清了？”
“哪里二手货……”
金爷换了副语气，对身后的管事们喝道：“听到没有？一个一个进去。”
徐妈妈又弯下腰左看看右摸摸，看着磨损严重的手柄，站起来下了个结论，“还真是二手货，那也是人家一片心意。”
铁林拍了拍金爷的肩膀，咧嘴乐了，“叫他们一个一个进去认人，弄清楚常去谁的烟馆，再把他在烟馆认识的人找来。”
小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徐姆妈你还添油加醋。”
金爷身后乌泱泱一大波人，灰黄的脸上掩不住的意气风发，“人都到了。”
徐妈妈认真道：“小翠，跟老马白相不是出路，都一年了去同陆宝荣说句话会死啊？”
外边传来一阵喧哗，铁林转身出去，自言自语说，“来了，倒是蛮快。”
小翠别过头去，“……他叫我不高兴在先，他怎么不来同我说话。”
“法租这一圈烟馆的管事，叫他们认认人，再把你在烟馆里认识的人说一说都晓得了。”
徐妈妈叹了一声，从小翠家出去，走到裁缝铺门口，“陆宝荣，听到那边的留声机没？”
那人从地上抬起头，裤子上已经洇出了水渍。
陆宝荣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哑着嗓子喊：“唱得比鬼叫还难听。”
“……谁来？”
“都一年了，你先和小翠说句话会死啊！”
“她不肯放强盗走，强盗只好杀人，不是你杀的，和你杀的也差不多。等下人一来都灵清了。”
“肯定会死。”
“是……”
徐妈妈气得站在门口说不出话来，狠狠拍了几下陆宝荣的门板，转身回屋。
“差不多是你抽土烟亏空了，家里老婆管钞票不敢开口，叫烟馆里认识的人扮成强盗熟门熟路到家里偷值钱的东西还烟债。来的人碰到你老婆，你老婆平时脾气比较凶是不是？”
昨晚没睡好的还有金爷，一早金爷就到了三角地菜场，正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在马路边转圈，对着金刚咆哮：“你们走开，到马路对面去！不要让我看见，走远点！”
中年男人伏在地上双手抱拳告饶，“巡捕弟……巡捕神探你要弄灵清啊！”
金刚委屈地领四五个混混远远离去，徐天从菜场里出来，金爷迎上去，满脸急躁，“……天哥，你说平时我这个人怎么样？”
铁林双手揣在兜里，只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我觉得也不会。”
徐天点了点头，“蛮好的。”
中年男人痛哭流涕，呜呜咽咽的，“我没杀老婆，我没杀老婆，我怎么会杀我老婆。”
“还算仗义的吧？”
铁林推了这男人的脑袋一下，“猪脑子啊你？就算倒着走路用右肩膀擦到墙上，那擦痕也是向里不是向外的！你现在用手摸摸，血还擦不擦得开，都结干了除非用水洗。”
徐天又点点头，他不知道金爷为何平白无故来跟自己说这个。
中年男人语无伦次，“……那要是我和邻居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擦到的呢？”
“坑兄弟这种事平白无故我是做不出来的。”
铁林强行转过中年男人的右肩膀，相应的地方果然有血迹，“你要说已经回过家看见老婆死在地上再出门去叫人，我还相信你，怎么好随随便便撒谎说没回过家呢？”
徐天不知道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只顺着他的话点头。
中年男人已如筛糠，闭着眼不敢看。铁林又把那人的脸扳过去，强迫他看着墙，“看到这两个擦痕没有？这个擦痕是你买通的强盗杀完人从前门出去时候肩膀擦到的，血迹刚上墙还没凝固，所以擦成这个样子。这个擦痕是你回家看到老婆死了，出门时候擦的，血在墙上已经半凝固，所以擦成这个样子，把肩膀转过来看一看？”
“你一定要理解我，虽然我捞偏门走黑路，但你在我心里最重。”
铁林将中年男人的脸摁在那块血迹上，“你老婆的血。”
徐天听着更费解了，“既然说到这句话，在讲正事之前，我也想问问，为什么你总说我重要，我就是老百姓，顶多算你和铁林一个朋友。”
“我跟我哥学了一年多，才看得出这些花样，讲出来你不服我不姓铁。看牢，看这里！”
“……这还用说吗？”
中年男人站都站不起来了，无力地靠在墙上，“讲啥？”
“说说。”
铁林站起身将中年男人拖到墙上那块血迹边，“来来来，给你讲一讲，一般人我是不讲的。”
“天哥后头那些朋友不是一般人。”
“是，有证人的。”
徐天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道：“说吧，是不是药出问题了。”
铁林弯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叫弟弟，客气也不是这样客气的。我再问一次，你是和邻居开门进来才看见老婆死的？”
金爷竖了个大拇指，“天哥料事如神。”
中年男人手上的水壶当啷落地，腿脚发软，几乎瘫在地上，“巡捕弟弟不好乱讲的。”
“谢谢你这样上心，你要不上心不会介紧张专门跑来和我说，这一年药是拜托你在管，不管出啥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我都领你的情。”
铁林撇了撇嘴，“嗯，也是，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最多不过是雇凶杀人。”
徐天诚恳地对金爷说。
“我跑到哪里去，我跑做啥？”
金爷激动地拉着徐天的手，“……天哥真是见过大世面，那我就说了。”
“站住，不要跑啊。”
徐天不动声色地把手抽离出来，“慢慢说。”
中年男人抖抖索索地站起来，“没热水了，我到外面要一壶。”
“最近听说西药涨得比黄金还要快。我心想跟股票一个道理，贵的时候出手，钞票拿在手里，等到跌下来再买进，一来一去钞票挣到，药也还是有的。”
铁林满意地看着中年男人的反应，又笑开了，“再加一杯水，茶叶倒是不错。”
“嗯，道理倒是对。”
中年男人汗如雨下。
“我对天发誓，真要卖的时候肯定要来同你说，挣钞票也是你挣，做兄弟朋友的跑跑腿帮帮忙而已。”
铁林突然厉声说：“吃烟把家底都吃光了，你老婆一点都不晓得。”
“我知道。”
中年男人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
“介么我就找了一个做黑市的朋友帮我看看货值多少，不是，是帮你看看货值多少钞票。
“你帽子和袖口有煤油，好几个地方，不是碰巧弄上去的，烟馆里面烧烟泡才用煤油……对？”
哪里晓得土宝认出货是去年七哥和料总打仗那一批，死活不肯做不说，怕找麻烦还要去跟七哥说见到过货了。”
“问这个做啥？”
徐天沉吟不语。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铁林点头笑，“我看了半天也没有。”
金爷觑着徐天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土宝会跟七哥说我藏了一批货，现在想自己卖掉。去年那件事本来七哥就憋了一肚皮火不好朝料总发，现在要知道肯定把火都发我身上，他脾气上来日本人都敢杀。天哥，我个人倒没事，药弄没了以后真没脸再见你和铁林。”
“家里有煤油灯吗？”
“……那个做黑市的叫土宝？”
中年男人不自然地躲闪铁林的目光，“咦……”
“昨天晚上在仓库他说出那句话，我就应该做掉他。”
“强盗只从外头打破一块玻璃，他刚刚好晓得插销装在那块玻璃后面。”
徐天瞟了金爷一眼，“不要急。”
中年男人傻眼了，“啊？”
“天哥脑子灵光，快想个办法。”
铁林饶有兴致地问：“进来抢东西的强盗怎么会知道？”
“……你去找料总，就说帮七哥盘货，盘出去年还剩下一批在库里，问料总要不要卖，先不要说七哥已经知道了。”
“房子租来以后特意移上去的。”
“还要把料总牵进来？”
“对，你在想你老婆个子高，所以后门的插销装得这么高。”
“料总是要钱，七哥要货，希望七哥看在料总面上把货让出来，反正大头都让过了，到时候料总肯定还是让你卖，我们再想办法。”
“巡捕弟弟脑子里面一定在想破案的事情。”
“七哥要是不肯呢？”
铁林用茶碗盖子撇着茶沫子，“你不问问我在想什么？”
“再回来跟我说。”
铁林悠然地喝茶，眼睛盯着中年男人。那男人半个屁股挨在凳子上，没话找话，“……吃香烟？我去给你买两根。”
“我现在就找料总，弄不好土宝已经跟七哥说了。”
了一声，金爷已经不见人影，他小声嘟囔着：“啥事体，火急火急的，要打仗？”
金爷急得直搓手，“……天哥，你不怪我吧？”
土宝在金爷身后“哎”
“就是麻烦金哥嘴再紧点，不要把我牵进去，这样大家都没回旋余地。”
金爷急匆匆地往外面奔，“晚上见！”
这句话在金爷听来像是威胁敲打，金爷脊背一凛，正色道：“我错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土宝看着金爷就要走，也跟着站起来。
徐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也可能坏事变好事。”
“你手上有货？”
金爷没听清，“天哥说啥？”
金爷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金刚！叫人，都带上！土宝，晚上我请客，好好说说西药的事情。”
徐天笑了笑，说：“没啥，快去吧，辛苦了。”
“铁公子等在那里。”
两个法国警官离开巡捕房，一群巡警送到门口敬礼，直待法总上了汽车离开。大头和麻杆跑回来，看到铁林靠在椅子里玩一枚银质奖章。
金爷看了看土宝，问麻杆：“现在？”
“铁公子，这种奖章法国人自己都得不到，你倒当角子转起来玩。”
金爷刚要开口再说话，麻杆跑进来，“金哥，铁公子叫你把租界里面几个烟馆的管事都叫到贝当路上去。”
大头大惊小怪地说。
金爷眼睛里精光一闪，“……真的！”
铁林的脚架在桌子上，一顿一顿地晃着椅子，轻描淡写地说：“拿到当铺里也不值几个钱。”
他竖起三根手指。
“法总亲自来给你发奖，一点也不知道感激。”
土宝靠在椅子上优哉游哉的，“上礼拜二我倒手六箱盘尼西林到黑市上，你晓得多少钞票？”
“我给老百姓当差，也不是给法国人当差。”
金爷谦虚地摆了摆手。
“可我们吃法国人的饭。”
“不要急触我霉头，叫七哥听见不好。”
铁林打了一下大头的帽檐，“我们吃老百姓的饭，懂不懂啊你。”
“同别人乱讲同金哥也不敢，现在法租界你跺一只脚大家都心惊胆战。”
麻杆给铁林沏了一杯水，小心地搁在他面前，“铁公子当了捕头不要亏待兄弟们。”
金爷看了看他，“土宝你不要乱讲。”
“也没说叫我当。”
“现在市面上西药比金子还要贵，拿小黄鱼换西药，还不如拿西药换小黄鱼。”
“早晚的事，我们麦兰的捕头一直空着，不是你还有谁？”
渔阳弄赌档里，金爷正和一个黑市掮客土宝聊天。
麻杆跟大头配合着，“现在料总也管不到铁公子了，发奖章都法总亲自来。”
铁林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二郎腿高高的跷着，嘻嘻笑着，“你没心思我有，帮你抓杀老婆的人，连杯茶都不泡。”
大头用胳膊肘拐了一下麻杆，“不要瞎讲，料总摁死我们像摁死一两只小蚂蚁。”
中年男人有些混乱，“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喝茶……”
铁林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悠悠地道：“随便说，不要紧。”
铁林突然笑了，招呼那个男人，“坐坐，有茶叶？泡一杯来喝喝。”
老料与武藤等几个日本军官在大三元包房里吃饭，武藤假模假样地道：“下次请料总吃日式料理。”
一个邻居在一边帮腔，“是是，老鲁公文包都拿在手里没回家。”
老料赶紧客气道：“很好吃，我在虹口吃过几次，很好吃。”
“我刚刚下班，想起桂花粉没有买，原本要再到弄堂口小店买的。”
“今天晚上料总是以私人身份参加，还是总华捕身份？”
铁林看了邻居们一眼，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又死死盯着中年男人，“你碰到他借东西，他是往外走还是往里走？”
“华捕身份不太方便，但我内心是十分拥护新政府公布筹备的，并且希望能在新政府出一份力，无论是明里暗里料某都愿意效劳。”
邻居们聚在门口窃窃私语，“真是神探！都没看见人就晓得个子高，我们弄堂都叫她竹竿儿。”
“料总出力一定会对治安有所贡献。”
已是寒冬，这男人却用手背不断拭着头上的汗，“啊？是是。”
“在上海滩三十多年黑白两道都是朋友，武藤先生尽管放心。”
麻杆点点头跑开，中年男人的脸有点变色。他的反应都被铁林收在眼里，掀了掀眼皮看他，“你老婆个子很高？”
有手下进来和老料耳语，老料朝武藤躬身道：“武藤先生失陪一下，出去说几句话。”
“告诉金哥就好。”
金爷站在走廊里，来回徘徊着，他的身周都是日本便衣，心里面忐忑不安。老料出来，反手合上门，“啥事体？”
“现在叫？”
金爷点头哈腰地说：“小事，就几句话。这几天盘了盘七哥的货，还有去年剩下来的一批，是西药值不少钱，我已经找人看好了，所以特地过来说一声，要不要变成黄鱼给你拿过来。”
铁林环顾四周，看到墙上有溅血，还有两种不一样的擦痕。后门的插销装得很靠上，靠着插销的那块玻璃格子被打破了，中年男人礼帽檐上有滴过煤油的痕迹，铁林个子高，鼻子正好在中年男人的帽檐处，他凑过去闻了闻。铁林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回头跟麻杆吩咐，“辛苦跑一趟，叫金哥把租界几个烟馆管事的都找来。”
老料换了副语气，拍了拍金爷的肩膀，“好啊！兄弟有心。”
“……下班回来，邻居老鲁问我借东西，我们两个开门进来，我老婆就倒在那里，啊哎哪个强盗天杀的抢东西就抢，还杀人，老婆啊——！”
“那我就去办了。还有点小事，万一七哥晓得了怎么办？”
铁林皱着眉头看他，“先不要说租界乱，老婆叫人杀了你还有心情过日子？说！怎么回事！”
“他晓得最好！自从去年三井那件事之后他就不买我账，按说他老早就在阎王殿里了，能活到今天是运气，还以为自己是大亨。”
中年男人躲开铁林的目光，“快点把杀我老婆的凶手找出来，租界里面介不太平还叫人怎么过日子！”
金爷为难地说：“毕竟我在七哥手底下做事。”
铁林瞥了他一眼，“好在哪里！”
老料心思还挂在屋里的日本人身上，敷衍地抛下了一句，“你帮我做事晓得！他要是再说话，你就说我叫他好早点去死了。”
一个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屋子中央，手足无措，“巡捕弟弟来了，神探是？神探好啊！”
金爷犹犹豫豫地说：“……真说啊？”
“哎呀，你破不出没人破得出了。”
“日本人就在房间里，他杀了日本人还活到现在，都是我给他面子，再为一批货多嘴，你说他好不好去死？”
“没准这个案子我就破不出。”
“晓得了……”
麻杆跟在铁林后边转，“这一年你破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案子，法总都晓得了。”
老料深深地看了一眼金爷，“你是自家兄弟。”
众人分开了一条路，铁林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跟麻杆说：“不要瞎讲，什么神探……”
金爷打了个哈哈，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料总，我心里有数咯。”
刚到贝当路路口，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户人家外面，有巡捕也有附近的居民。麻杆看到铁林，就像看到了救星，眼前一亮，赶紧迎上去，“让开让开，神探铁公子来了！”
药店后库里，方嫂在包饺子，饺子已经包了好几屉了。方长青从前面过来，看着妻子的背影，自己心里也跟着酸涩，轻轻走过去按住她的手，哑声道：“不要包了，田丹都觉得奇怪了。”
“明天让田丹在店里，我们去踩点。”
方嫂头都不抬，推开方长青的手，包饺子的动作没有停下，“奇怪也没以后了。”
方长青将照片递过去，方嫂看着照片，用手恨恨地戳着照片上的脸，“……杀掉你我才能过好日子。”
“你怎么这么没信心呢！”
方嫂嘟囔着，“不惜一切……照片给我。”
“我包饺子心定。”
“做不成也要做成，不惜一切代价。”
“以前你不是这样。”
“要做不成呢？”
方嫂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方长青，眼睛里隐隐有泪光闪现，“上一次行动都过去两年多了，还不许我有些心慌？”
方长青拿着照片跃跃欲试，“上头没有忘记我们，有事情做了。”
方长青低声嘶吼，“我告诉你，田丹要知道，你清楚我会怎么办！”
方嫂看着丈夫，心里酸涩，“……你好像比再结一次婚都要高兴。”
方嫂的泪顺着腮边滴落，“怎么办？灭口？我们等下去灭自己的口了。”
了一声，瞥了方嫂一眼，自己在桌子上翻找了一会儿，仔细将照片剪下来。
方长青发愁地看着妻子，方嫂抹了抹眼眶，低声说：“……莫名其妙过了两年好日子，还不如从来没有呢……等下我回不来你也要回来，宁可我和武藤同归于尽。”
方长青“哎呀”
方长青也开始眼圈泛红，走到前柜对田丹说：“田丹，你下班回家吧！”
方嫂嗑着瓜子，满脸不乐意，爱答不理地说：“找不着。”
田丹意外地回过头，对方长青笑了笑，“这个时间还有客人的。”
方长青找出报纸，翻到第二版，有一张武藤的照片，伸手向方嫂，“剪刀。”
方长青强颜欢笑，“我和你嫂子在这里就好了。”
方长青赶紧趴下去找报纸，床底下的积灰蹭脏了衣襟也不在乎。方嫂拿过那张纸条看了看，然后划着火柴烧尽，坐在椅子上怔愣着。平静的生活又要被打破了，方嫂的心情很灰败。
“没关系，你们在后面说话，我在前面。”
方嫂看着纸条，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都在床底下。”
“我们没什么话说。”
方长青亢奋地说：“《申报》在哪里？”
田丹觉着方长青有点奇怪，她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疑问说出口：“长青哥你们这些天是不是有什么事，如果要我帮忙，我愿意的。”
申报，11月12日二版，武藤，务于公布会前诛杀。
“……你帮不上，下班就好了。”
方嫂进了卧室，伸头看了看街面，又把开着的窗户也关上。方长青揉开一颗大力丸，小心打开一张小纸条，上写：
“噢，明天照常来？”
方长青点了点头，先回了楼上卧室，方嫂等田丹出去便插好后门，也跟着方长青上了楼，却没想到田丹藏在后门的货箱后面，她看了看已紧闭的门，目光移到一直搁在门口的那盆植物上，迟疑了片刻离去。
“为什么问这个？”
田丹瞧出了奇怪，不再多言，“噢，那我先走了。”
“我怕你们有事，问一问。”
方长青心里头隐隐地兴奋，对田丹说：“晚上我登记。”
方长青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点了点头，“照常……”
“明天再登……”
田丹脱了白大褂，换上那双徐天买的鞋子，拎上包，方嫂一直在包饺子没有回头。田丹对着方嫂的背影说：“方嫂，我走了。”
“新进的药还没登记好。”
方嫂偏着头抬了抬下巴，示意田丹，“那里一包给你带回去，没有肉了，蔬菜饺子。”
方嫂话打住了，她看见方长青拎着喷壶从后门进来，脸上掩不住的喜色，方嫂的眼睛里反而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田丹你下班吧。”
田丹过去拎起来，微一颔首，轻声道：“谢谢方嫂。”
“贵进来贵出去，反正一样的……”
“早点和徐先生在一起，等得我都心烦了。”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替你和长青哥担心。”
田丹觉得方嫂也有些奇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方嫂笑着说：“怕药店关门没地方上班啊？”
“刘唐把你扔下死到哪里都不知道，这件事主动和徐先生说一说，你不说男人心里也知道，他那个人文里文气不会先讲，你们俩要耗到什么时候。”
田丹给她搭了把手，两人把箱子里的药品一起抬出来，“再贵下去，我们药店撑不撑得牢？”
田丹愣在那里，方嫂不再理她了，低头包着饺子，再也没有回头。田丹一边琢磨着一边
长青药店里关着门，方嫂和田丹在点刚进的药品，方嫂费力地拆开柳条箱，“最近西药价钱涨得凶，都是打仗的缘故。听说盘尼西林翻七八个跟头还买不到。”
从药店出来，发现原来摆着的那盆植物没了。田丹又推门进去，“方嫂，那盆花没了。”
自己又翻身上车往贝当路去。
方嫂的声音从后库传出来，“在里面，你走吧！”
铁林拿出手铐，利落地把那人铐上拎起来，推给大头，“……这个带回去。”
田丹带上门，狐疑地离去。田丹回到同福里，愈发觉得心神不宁，徐天也是心事重重，三个人围在桌边吃饭，房间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外面响着小翠那台转速不匀的留声机。
大头两手拄在膝盖上，还倒着气儿，“刚刚报的案，你骑得快追不上……”
徐妈妈撂下筷子，抚着胸口，“哟哎心都要跳出来了，死老马也不给小翠买一台新的。”
铁林还骑在那人身上，一转头，帽子又歪了，“啥！”
徐天田丹俩人只顾低头吃饭。徐妈妈看这两个人都没反应，推了推徐天，“做啥？你们俩有心思啊！”
大头才喘着气追上来，“贝……贝当路上又死了一个女的。”
俩人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铁林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帽子上的警徽，大声道：“巡捕！看不清啊？”
徐妈妈满腹怀疑地看着他们俩，“……本来还是说说，一说没有看你们两个都有心思，瞒不过我眼睛。”
“谁？”
外面停了片刻的留声机又响起来，徐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从椅子上弹起来，“哎哟烦得嘞！我去叫他们打麻将，比鬼哭狼嚎要好，天儿你洗碗啊！”
铁林气喘吁吁地说。
田丹连忙说：“我洗。”
“你知道我是啥人。”
徐妈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穿上外套出门。田丹看着徐天的表情，问道：“你有心思？”
那人费着劲扭过头对压在自己身上的铁林说。
“没有。”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徐天夹了一筷子菜，回避着田丹的眼神。
“那也要抓。”
田丹鼓了鼓脸颊，小声说：“肯定有。”
“抓也没用，我手上没有枪。”
“……白天金哥找我说了点小事，我脑子里在想。你呢？”
铁林的帽子都歪了，控制住那人的双手，“抓到你再说。”
田丹叹了一声放下筷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心里发慌。”
奔逃的人还在挣扎，哑声喊着：“知道我要杀的是谁吗？”
徐天紧张地问：“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街上警哨狂吹，有人在前奔逃，后面铁林骑着自行车狂追不止。奔逃的人将一支枪扔到河里，铁林犹豫了一下继续追，弃车将之扑倒。铁林喘着气，把那人压在地上，“叫你开枪！叫你跑！”
“……这几天长青哥和方嫂蛮奇怪，昨天原来说是进药，铁林看见他们两个坐黄包车去公共租界。今天又叫我早下班，方嫂包了好多饺子，说话语气好像以后不再见面一样。”
又是两声枪响，声音好像更近，米店前的队伍只是稍稍动了动，没有慌张，甚至有人趁机插队，小翠吆喝着：“哎，不要插队！”
“可能你多心了。”
徐妈妈听得心慌慌，捂着胸口念叨：“哎哟以后你少听老马讲这些，眼不见心不烦，听不到心不慌。”
田丹重新拾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米饭，“可能是。”
队伍一动不动，小翠焦急地看着前边，又煞有介事地跟徐妈妈说：“听老马讲前几天啥银行里面冲进去三个人，打死七八个，前几天报馆里收到一只包裹，拆开来里面一只炸弹，还好没有炸……”
“他们跟你说什么？”
“租界里面也越来越不安生。”
“……主要是方嫂的话。”
小翠见怪不怪地说：“打枪，隔好几条马路打不到这边来。”
“方嫂跟你说什么话？”
远处传来闷闷的枪声，排队的众人安之若素。徐妈妈回头张望着，问小翠：“啥声音？”
“……我想想再同你讲。”
小翠颇有酸意地说：“楼上楼下住一年也不挑明关系，他们两个倒是熬得住。”
“她的话你还要想。”
说到这件事，徐妈妈又叹了一口气，“办啥？他们两个的事体我哪里好插话，谈天说话倒是一家人的样子，每个月还是交房租。”
“她要我讲我的事。”
小翠冲徐妈妈挤了挤眼睛，“放心，我心里有数！徐先生和田小姐啥时候办喜事？”
田丹敛眉垂首，“我的未婚夫叫刘唐，第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是去找他的。”
“那就不要用老马吊老玻璃了，这一年时间他人瘦了一圈，你防牢把老玻璃吊没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那怎么回来了？”
小翠的笑意挑在眼角，“哼哼，跟老马相好除非天上有个洞。”
“我告诉你没赶上飞机，实际上他扔下我自己走了。”
徐妈妈睨了她一眼，“老马的话也信，哎！小翠你是真的跟老马相好啊？”
田丹说到此处，仍旧心情很低落。
小翠凑近徐妈妈小声说：“徐姆妈我同你讲，你不要同别人讲，老马告诉我囤些白铁皮过几天会值钱。”
“扔下你？”
徐妈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再这样下去，我们家要换糙米吃了。”
“就好像这样面对面，他说你回去吧，谁让你来得这么晚。”
小翠亲昵地挽着徐妈妈，“幸亏我囤了两桶米，徐姆妈今朝买不到，我借你一点。”
“后来也没写信？对不起，我不该问。”
徐妈妈踮着脚看着人头攒动，兀自犯愁。
田丹努力平复心绪，“没有信，第二天听收音机，他那架飞机好像被日本人打下来了。”
“真是要命，排两天队，今天也不晓得会不会卖。”
徐天听罢，许久没有说话，田丹的头微微低着，眸中含泪的表情格外引人怜惜。徐天凝视着她的侧脸，想要安慰她，张了张口，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贫瘠无力。家破人亡，爱人背叛，个中伤痛岂是他短短几句话就能化解。他回忆起那次在红宝石再次相遇时，她疲累却强颜欢笑的表情，徐天只知她是因为丧家之痛，却不曾想到她先前还遭受过这样的抛弃，徐天越了解田丹的过去，便越是心疼她。
可是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同福里附近的米店门口排着长队，徐妈妈和小翠排在其中。
夜很静谧，徐家堂屋里也静悄悄的，不远处小翠家里响着吱吱呀呀的留声机。徐天无声地叹息着……
1938年冬。前方战事如火如荼，租界里也不复当年的安逸平和。上海租界如孤岛一样，在风雨之中犹自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