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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喜欢听评弹,天兴书院八角一张票。”

“你喜欢什么,我请你。”

“这么便宜。”

徐天瞟着两个混混已成合围之势,心思完全没在田丹身上,随口答应:“啊?”

“节省一点,有钱也不要乱花……要么这样好了,你到对面买点水果回去,我们算拉平。”

“那我请你一次客。”

“你要吃什么?”

徐天感觉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床摆在家里,你付过房租的,添家具当然要我付钱。”

“姆妈喜欢苹果,我随便。”

“谁付都一样……”

徐天有些心不在焉。

田丹浑然不觉,还在低着头往前走,小声跟徐天说:“……其实刚才是我不好意思,床的钱应该是我付的。”

“那我们一起过去。”

徐天摇摇头,脸上很茫然,想要挽回点局面,又觉得无措。田丹又把头低下了,俩人一时间有些僵,透过街边的玻璃橱窗,徐天看到两个混混跟上来了。

徐天观察着身后跟着的尾巴,“我在这里等你。”

田丹无奈地笑了笑,抬头看着他,“你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田丹往街对面过去,徐天等着其中一个混混过来。

田丹不说话,头更低了。徐天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道歉:“对不起。”

“跟我们走。”

徐天又不知道怎么继续聊下去了,情急之下乱开口:“你的订婚戒指怎么不戴了?”

“兄弟……”

田丹抿嘴一笑,低着头软声说:“没关系,人家也不知道,解释反而不好。”

徐天依旧一副好说好商量的样子。

徐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少废话,给你女人吃一刀就老实了。”

“刚才店主说你和我……”

徐天神色立即就变了,眼中凌厉之色顿显,“兄弟,拿我怎样都可以,碰她我真的会不客气。”

田丹的心思也乱成一团,甜蜜又纠结,一时没听清,问他:“什么?”

混混冲对面挥了挥手,那个混混藏好刀子靠近田丹。

跟上。田丹和徐天并行,两人都低着头没有说话,徐天酝酿了很久,小声道:“不好意思。”

“你对啥人不客气?也不掂掂斤两……”

田丹出来,徐天迎上去,眼里笑意依然,顾自走开。俩混混面面相觑了片刻,拔出刀子

话未说尽,徐天闪电般一击封喉,然后扶住混混靠墙,让他顺墙慢慢滑下去。徐天又朝田丹喊:“田丹,少买一点!”

徐天依旧是惫懒模样,“什么都好商量,我陪朋友的时候不要打扰。”

田丹和已靠近她身边的混混同时回头,她对身边的危险一无所知,向徐天粲然笑了,回身继续挑拣。那个混混看见对街的情况,折身过来。

“没价钱讲。”

徐天返身走入街侧一条巷子,等那个混混追过来,混混谨慎地持刀接近,只觉得手中一空,刀子不知怎么突然到了徐天手里,然后又被如法炮制一击封喉,软倒。

“我要先送朋友回家。”

徐天走出巷子,到之前那个混混身边,“兄弟,一刻钟就好了,回去告诉七哥这几天我要运气好,别的事情过得去,专门去见他,拜托不要再来,真的拜托……”

“昨天麦阳路的事。”

徐天直起身子回到街边,田丹正好转身拎着水果回来,徐天看了看她手里拎的一大兜水果,嗔道:“……叫你少买一点。”

“什么事?”

“天气冷不会坏的。”

“七哥请你去一趟。”

田丹看见滑坐在街角的那个混混,回过头是温和柔软的徐天,双目间尽是春风一样的暖意。徐天笑了笑,向田丹伸出手,“我来拿,走好多路,网兜勒手。”

徐天犹豫了一下,暗中打量对方,见其眼神闪烁不定,便知道来者不善,“是。”

田丹也向他笑了笑,“没关系……拿两包药做啥?”

付过了钱,徐天先出来,注意到有两个混混往他这边过来。“徐先生是?”

“有点伤风,到医院刚刚配的。”

徐天把登记簿推到田丹手边,示意自己来付钱,“你写地址名字。”

“以后到药店来配,方便。”

老板在一边打趣,“哎哟两个人还分你我,介客气过不好日子咯。”

“噢。”

徐天忙不迭地掏钱,田丹急急阻止,“说好我付钱的!”

“伤风重不重?”

“楠木也好,床头小雕花二十六块,十五天送到,把地址名字写清楚。”

田丹关切地问。

田丹说道。

徐天有些感动,心里头甜滋滋的,可又像吊着石头一样七上八下,他犹豫开口道:“田丹,如果我托你照看姆妈算不算麻烦?”

“一般木料就好了。”

“都是姆妈照顾我……不麻烦的。”

“还蛮难为情咯,十八公分一只手,宽五只半,长九只,红木床这个尺寸定……”

“过几天我如果下班没回来,会在菜场办公室抽屉里给你留一封信。”

两个人的手在空中轻轻一碰,徐天只感觉那块皮肤像是火烧火燎一样。他还尽力维持着自己的正常,忙不迭地把尺子放回柜台,田丹看着他的反应,嘴角漾出了笑意。

“你要去哪里?”

“十八公分。”

“……出差。”

徐天接过尺子,田丹笑着把手伸过去。

“有啥话不好讲要写信?”

“给你,量量自己女人手有多少长。”

徐天支吾着,田丹期待着,俩人磨叽出了别的意思。幸福与担忧在他心头来来回回地交织,徐天既希望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又希望能赶紧度过这段令他很没有安全感的日子。

徐天更不好意思了,“店里有尺子吗?”

“……你写的信我不看。”

老板看了站在一边脸色微窘的徐天,“这种事情男人不操心,倒要做女人的用手量。”

田丹笑得眉眼弯弯,小女人情态尽显,徐天一时看得痴了,摸了摸鼻子,半天才接了话,“我也就是说说……”

“家里没有尺子,我用手量的。”

徐妈妈思前想后,攥着布料出了家门,临走前又折回来取了一点水果拎在手里,叩开了小翠的门。

老板没听清楚,“啥?”

在书铺里,小翠推辞着,“徐姆妈,送给你的料子怎么好要回来的。”

田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看了看说:“宽五只半手,长九只手。”

“不是你要,本来就想拿回来,我穿实在太花哨,你自己穿刚刚好,陆宝荣最喜欢给你做衣服。”

“规定尺寸介么就要算定做了。”

小翠脸上带了些绯红,“哼,他喜欢有什么用。”

田丹问:“有没有尺寸小一点的?”

“小翠,前几天打麻将头疼好一点了?”

徐天有些尴尬,偷偷看着田丹的反应,田丹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老板。徐天的心感觉像是在小火上架着,渐渐冒着轻微的气泡,咕嘟咕嘟的。

“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还疼?早没事了。”

徐天和田丹一起走进了一家小家具店,老板拿出画册给徐天和田丹,“红木床、东洋床、欧式床、席梦思、龙凤花雕床啥样式都有,仓库在沪西外面,这里租一只小门脸好做生意,挑好带你们到仓库看现货,付好钱就不要管了,新床直接送到新房,一对新人睡上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徐妈妈狐疑地看向她,“真的?”

方长青心烦意乱,合上报纸扔到一边儿,“明天问问她。”

小翠赶紧遮掩过去,“神清气爽的,你不相信就算。”

“早盯着田丹还好,要是通过田丹盯药店就坏了。”

“那就好,那徐姆妈就放心了。”

“那怪了,这人早盯着田丹?”

“徐姆妈,马先生这两天没说啥话?”

方嫂很确定地说。

俩人沉默了半晌,小翠试探地问她。

“田丹出去租房子那天,前后脚来的,田丹说之后才在红宝石碰到他,我专门问过,记得清。”

“说啥话,他那张嘴天天都是没用的话。”

方长青抬起头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弄堂口,徐天和田丹一前一后走回,有说有笑,小翠瞧了一会儿,目光有些发直,还有些失落。

“啥时候?”

小翠的语气里带着一点醋意,“田小姐真是阔气,又提水果回来。”

方嫂努力地回忆着。

徐妈妈顾左右而言他,站起身说:“我回去了,鸭子还炖在锅里。”

“这个人之前来过药店。”

小翠长叹一口气,拿起布料走出店铺。

方长青正在看报纸,“……可能是她说同福里的那个熟人。”

徐天和田丹进了家门,对田丹说:“姆妈在炖鸭子,我去看看。”

“长青,刚才有个人在巷子里面等田丹。”

徐天进入厨房,鸭子炖着,他打开盖子,尝了一口汤,盖回去。徐天摁着锅盖发愣,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乏力。刚才的兴奋与甜蜜一点点地从徐天的心里褪去,焦虑与不安被渐渐放大。徐天有些后悔帮铁林去看那个日本人的案子,影佐那边还不知怎么对付,七哥的人又找上来。可以推断铁林已经抓到了凶手,凶手是七哥手下。平淡日子过了十年,在最好的人出现的时候,麻烦也一个接一个到来,徐天不得不一项一项拾起久违的技能,刚刚击打过的手还隐隐作痛,先不想七哥那边的事了,只盼望铁林能尽快结案。

徐天等在巷子中间,等田丹走上来,俩人并排出去。方嫂看着徐天的背影,愣了愣神儿,她简单查了一下那株植物,匆匆进门。

徐妈妈推门进来,打断了徐天的沉思,“哎,你发什么呆!锅盖不烫手啊?”

“好。”

徐天这才回过神来,迅速收回手。

转眼到了下班的时候,田丹和方嫂打着招呼出来,方嫂手里拿着喷壶,“明天长青去进药,你早点来。”

“快点出来,你叫田丹买水果回来的?你也好意思,家里都快变成高级日杂店了。”

徐天拎着药行走在街上,不知是该佩服田丹的胆量还是能力,她竟然有勇气做好那些事情。人生多么无奈,在自己非常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的锋芒也伴随而至,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么难。要怎么才能度过去?影佐不会善罢,太平的日子也许就是这几天,如果把医院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呢?只要替老向运药的事还瞒着,也许会侥幸过关。徐天的心既混乱又兴奋,他恨不得替田丹多做一些多承担一些,但又怕因此失去好容易得来的能与她朝夕相处的机会……

徐天叹口气离开厨房,掀开门帘跟姆妈说:“鸭子没放桂皮,现在放也晚了,再炖五分钟好盛出来了……”

徐天将方子递给医生,医生转身配药。徐天的眼睛扫视着,一只药柜侧面和地上有腐蚀液体烧蚀过的痕迹,药柜下面还有一片没打扫干净的玻璃碎片。徐天的目光转到那只药柜上面,依次摆放有硫酸、乙醚等字样的玻璃瓶。徐天拿着药经过走廊,他拐入一扇小门,进入工作间。徐天又来到配电室,他看到了挂在配电箱旁边的新油灯,他明白了一切。

徐天打住话头,铁林站在门口。铁林不好意思地看着徐天,“天哥……”

徐天经过走廊,那扇弹簧门被木楔子顶住,敞开着,门一侧上面的破玻璃已经换好了,瘸腿木架不见了踪影,地上墙上有还有火烧的痕迹。

徐天扬声朝屋里头喊:“姆妈,我和铁林出去一下。”

徐天笑笑没说什么,转身站起来拿着方子出去。

徐妈妈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哎哎哎,要吃饭了。”

秦大夫推了推眼镜,“我看你有点眼熟。”

徐天看了看楼上,楼上关着门,“我马上回来。”

“谢谢。”

“铁林啊,上回来就没进来坐坐,要么一起吃好了。”

此时的徐天正在广慈医院,他的对面是秦大夫。“到药剂室配药,外面药店也好配的,小毛病一个星期没好再过来看看。”

铁林看着徐天神情,斟酌了一下说:“……我就和天哥说几句,还有事情。”

七哥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充满了怒意,“一晚上就抓到老八头上,不是老料卖我,就是出鬼了。”

小翠眼瞟着徐天和铁林出来,沿着胡同口出去,她不自觉地吸了口气,振作精神,“宝荣叔,我跟你说做不好工钱不算的。”

“是三角地菜场一个姓徐的会计,已经让兄弟去带他了。”

小翠脱去棉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内衫,平日里看着臃肿的身材,此刻看起来也算得上凹凸有致。陆宝荣在小翠身周量来量去,认真细致。“做得好不好,我主要用心,衣服做出来穿在你身上舒不舒服,你心里也晓得。”

“和铁林去麦阳饭店的那个人查出来没有?”

“哎宝荣叔!你啥意思?”

“是……”

小翠扭着腰肢,想要躲开陆宝荣的手。

“老八不会开口。”

陆宝荣一脸严肃,心里已经乐开了花,故作专业地道:“腰身总要量咯,难免要碰到。”

“七哥……做不得,八哥要扛不住日本人就找到您身上了。”

“……我怕痒。”

七哥恨得牙痒痒,“惹急我连姓铁那小子也做掉。”

小翠咯咯笑道。

“他没办法,法总说还让铁林管,总捕房派人手到麦兰捕房看着八哥。”

“有一个办法,越轻越痒,手重一点反而不痒。”

“料总在吗?”

“那不要太重啊!”

小九一路把车子骑得飞快,喘着粗气跟七哥说:“日本人差点毙了八哥,非要八哥说出……幕后主使,说是七天里没说就把八哥转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

陆宝荣尝试着将整只手捂上小翠的腰,小翠还是跳开去。小翠的笑声更大,“还是痒。”

金爷诡异地看着金刚,心里头渐渐有了主意。

陆宝荣心神摇荡,“小翠啊不是我说,你这只腰身……天生穿旗袍咯。”

“你刚刚说他该死。”

老马在对门斜眼看着,小翠嗔怒道:“侬看啥!”

“不能审也不能枪毙,更不能送日本人手里。”

老马闲在在地嗑着瓜子转过身去,“看西洋景咯。”

“不是都抓起来,审清楚早晚拉到西门枪毙。”

徐天和铁林俩人倚在路边,徐天手揣在棉袍兜里靠着墙,铁林掏出货单给徐天看,“这是三井身上的货单子,头天晚上三井到仙乐斯和七哥见过面,单子上好多仓库是七哥的,有一些找不到主的货,也归在七哥名下,放在法租界。”

“……老八该死。”

徐天看着货单,心神不定。铁林在一边自顾自地说:“人是抓到了,杀人动机从这张单子里也好说,关键老八是动手的,幕后说不定就是七哥,他不供七哥,这案子等于破了一半。”

金刚碰了碰金爷,“哥,想什么呢?”

“破一半也没什么不好。”

金爷和金刚在巡捕房对街蹲着,金爷此刻心乱如麻,怔怔地看各式人等陆陆续续离开。

“可是日本人要把老八转走。”

老料阴阴地看着铁林,铁林一副爱谁谁的样子。

徐天看街面上,那两个混混又来了。徐天双眼微眯,“老八只要还关在法租界,就不会吐口,出法租界就保不住七哥了。”

法总看了老料一眼,说:“总捕房派人到麦兰捕房看守,这个案子还是由铁林负责。”

铁林瞪着大眼想不明白,“为啥?老八是七哥的兄弟。”

铁林急了,“不行,又来这套,我抓的人我还没审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出租界说明七哥罩不住了,老八要自己罩自己。”

老料背着手发号施令,“今天晚上把人转到总捕房。”

徐天低了头,用鞋尖扒拉着脚底下的泥土。

日本军官看了看周围,收起枪,对老八说:“七天之后我再来,等到了虹口宪兵队你会生不如死,那个时候法租界的人再也帮不你。”

“会不会就是老八自己干的,和七哥没关系?”

老八突然从问讯室蹿出来往外冲,日本军官抓过手枪,铁林和几个巡捕摁住老八,小九一伙人在门口虎视眈眈。日本军官的枪指着老八,老八瞪着老料,一时间剑拔弩张。老料只能假装看不见,喝道:“……关起来啊!”

徐天朝街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给铁林看,“看到那两个人吗?”

老料假模假式地拒绝,“引渡?那怎么行!”

铁林侧过头去,瞅了一眼。“七哥叫他们来请我。”

翻译复述着的时候,正好老料进来。日本军官说:“一个星期之内如果没有供认幕后主使,按国际公法把刺客引渡到公共租界,我们的询问会比这里有效得多。”

“真的?”

“刺客一定有幕后主使。”

“跟一路了,真怕他们到家里去。”

“你当巡捕房吃干饭的?我抓的人我会审。”

铁林正了正制服帽子,朝那俩人过去,徐天埋头看那份货单,上面有一批货写着:仁济医药公司 货主田鲁宁。

“我不信任你们,我们要自己审问。”

铁林到了一个混混跟前,“七哥叫你们来的?”

铁林将军官的枪拍在桌上,“二十四小时不到人抓来了,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是。”

法总是个矮个子白须法国老头,一口中国话说得字正腔圆,“再敢造次,立即拘捕,让日本领事馆来找公董局交涉。”

“知道我啥人?”

铁林正了正腰带,从问讯室出来,“老总,日本人跑到法租界开枪,你亲眼看见了!”

“麦兰捕房铁公子。”

铁林反手下了日本军官的枪,“又开枪,这次开到巡捕房来了!出去!”

铁林朝徐天那个方向歪了歪头,“徐先生是我朋友,手无缚鸡之力碰一下都会倒的人,你们跟他过不去做啥?”

地一声推开,那个日本军官进来,拔出枪就射,铁林眼疾手快,起身手往上一托,子弹从老八头顶飞过去,老八吓得脸都白了。

混混摸着喉咙不说话,心有余悸。

问讯室的门“哐”

“回去跟七哥说,老八还没交代是谁指使的,他要在这时候弄花头精,明天把他抓到捕房关起来,我说到做到,正好找不着抓他的道理。”

“对你就更没好处了,杀人偿命,敢作敢当结案了事。”

两个混混还犹豫着,铁林吼道:“侬头寸不灵清?徐先生好欺负,我是要动手的!”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混混摸着喉咙屁滚尿流地离开。

“对我没好处,我也不想抓你。”

铁林回到徐天身边,徐天抬眼看了看他,“打发走了?”

“……我按手印认下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铁林点点头,“……天哥,这个案子我心里有点憋闷。”

外头人声沸腾,铁林头一歪,指了指外边,“你自己听听,你捅一刀,头面人都来了。”

徐天说话淡淡的,“我知道。”

一乐,“我都佩服我自己。”

铁林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上次田先生家日本人杀人,我抓回去转手就放了。这次中国人杀了个日本人,我抓回去倒正儿八经地查,日本人还跑到捕房指手画脚。”

铁林“嘿嘿”

徐天不说话,铁林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样样都比我看得明白,开导开导我。”

老八看了看,“铁公子,我佩服你。”

“……现在是乱世,租界外头是战争,你在乎法律公正,战争强权就是来改变原本的公正秩序。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导,你是做巡捕的,那就尽量保护你负责的这一方平民。那天在菜场门口,如果你不说抓不到凶手,日本宪兵会进入租界,我可能不会同你一起去查案,你应该也是因为这个。”

铁林将笔录推过来去,“那自己看好摁手印。”

“要不然谁管!”

“我认字。”

徐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尽量维持你心里法律公正的那杆秤,如果有一天做巡捕都背了良心,实在做不下去……”

铁林如今十分有耐心。

“那要怎样?”

“要不要再念一遍给你听?”

徐天沉默了一瞬,“……一条路,两眼一闭做百姓。”

一大堆人纷纷乘车赶到,日本人,总捕房的人,公董局的人,陆续下车进入巡捕房,小九和一伙混混也骑车来到,众混混在外头,小九进了捕房。金爷拉下帽子低着头从巡捕房出来。

“自己骗自己任别人欺负,我做不到。”

大头两手一摊,“总之要出事了,听听外头汽车的声音,看着吧。”

“还有一条路,去做战士,上战场痛快杀敌。”

金爷还心存侥幸,凑近了大头小声说:“不见得,你说的都是背地里的乱账,我铁兄弟台面上抓到人,火烧不到他头上,这里是法租界,大佬们面子还是要的。”

铁林沉默着不说话。徐天的眼睛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一样,现在租界好像还平安,做老百姓,有一天实在做不下去,做战士。”

“还没听清爽,最先放到火上烤的是铁公子。”

铁林感觉徐天莫名的不对劲,捏了捏他的手臂,“……知道了天哥,你回家,徐姆妈还等你吃饭。”

金爷恍然无觉,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越沉越低,“……你的意思,老八抓起来,现在七哥在火上烤?”

徐天将思绪收了回来,“我想跟你去看看这批货。”

大头越说越兴奋,说着说着就开始拍金爷的大腿。

“货你不用管,单子都在这里了。”

“这些都不算麻烦,问题死的是日本人,没人归案还好,有人归案日本人本来就要借题发挥,肯定往根上刨,管你黑道白道,他有飞机大炮。老八杀人谁指使的?七哥,七哥会认账?不认账料总就要保他。日本人的事料总弄不好也不保,老八扛不住,七哥就死到临头了,肯定要找个垫背的把料总拉出来,到时候一笔乱账,大佬们谁吃亏放一边,谁破的案子肯定谁要先吃大亏!”

“这批货是田丹父亲的,我要管。”

金爷又摇摇头,“不想。”

仙乐斯门口,华灯初上,金爷和金刚站在大门口,金爷跟金刚说:“你就不要进去了,在这里等。”

“七哥和老料白道上两条路,黑道上一条路,你想不想惹老料?”

金刚提醒金爷,“哥,你身上没钱。”

金爷摇摇头。

“这次不用花钱,等我出来以后的日子就不一样了,我派头大不大?”

“不想。”

金爷志得意满春风得意。

“这种功是不能立的。老八是七哥的人,你想不想平白无故惹七哥?”

金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刚刚好。”

“那我铁兄弟立功了。”

金爷紧了紧那根用布做的腰带,扬了扬头,“派头越大,起步越高。”

大头清清嗓子,开始拿腔拿调,“我做巡捕八年,不用说,看老八抓回来那个样子,人就是他杀的。”

金刚忧心忡忡地眼见着金爷进了仙乐斯,他觉得金爷疯了。金爷晃进仙乐斯大厅,往角落空着的那张桌子过去坐下。侍应生过来,半弯着腰,脸上笑容客气又带着不屑,“先生又来了?”

“好好,我和铁林差不多是生死兄弟,我劝他会听。”

“记性倒蛮好,经常来,有时候看不到你。”

“这种道理铁公子听不进去,讲给你听,你也劝劝他。”

侍应生的笑意变成了嘲讽,“先生经常来不晓得这只座位是总捕房料总的。”

“兄弟开导开导,要不然我哪天死掉都不明白道理。”

“料总来了?”

“想听?”

“料总来不来这只座位也是他的,别人不好坐的。”

“请教兄弟,胆子大啥意思?”

金爷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尴尬,站起来换了个座位。侍应生又弯着腰到他面前,“先生要点啥?”

“铁公子胆子大你胆子也大,所以你们是一路兄弟。”

金爷假装刚才的尴尬没有发生,“最贵的白兰地。”

金爷一边谦虚地摆了摆手,一边派头十足地端起水杯啜了一口,“没有,正好碰到铁公子抓人,让我叫辆黄包车把八哥送回来。”

侍应生从托盘里把酒放到金爷面前,“这就是最贵的。”

大头给金爷倒了杯水,推到他手边。

“不付钱啊,叫七哥到我这里来讲话。”

问讯室外头,大头跟金爷在唠闲嗑,“难怪人抓得介快,原来金哥帮忙了?”

侍应生也觉得金爷疯了。

老八翻着白眼根本不理会。铁林也不生气,闲在在地说,“那我就写老八了,混码头爸妈起的名字都不要了,昨天上午的事对不对?你不说,我就帮你写了,写好念给你听,你按个手印。”

“侬听到了?”

铁林拿出纸笔,准备做口供,“姓名?”

“……听到了。”

老八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铁林拍了老八一下,“杀日本人你跑到别处杀,偏偏法租界里当大街杀,痛快一点认账,省得租界老百姓跟你倒霉也省得我麻烦。”

大厅灯光暗下,幕布拉开,柳如丝款款走到台前,音乐顿起,腰肢微摆,媚眼如丝。金爷朝侍应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开走开,不要挡到我看柳小姐,喂!去同柳小姐说一声,唱好两支歌,到这里来讲话。快去,想死?”

“进到这里面就没情面讲了,讲法律。”

侍应生到舞台边和乐队的人说话,指着金爷这边,金爷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举起酒杯朝那个方向示意。

“七哥和料总的交情你晓得?”

仙乐斯办公室里,小九和那两个被徐天叉过的混混都在。混混壮着胆子说:“……我们一直跟到同福里,麦兰捕房的铁公子和那个会计在一起。”

“昨天杀人今天就抓到你,要不要讲讲你怎么动手的?我就像在旁边看到一样清楚。”

七哥坐在沙发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在一起人就带不回来?”

老八在地上挣扎着,“服啥!”

“铁公子说,八哥肯定是七哥您叫去杀日本人的,八哥现在啥也没说,我们要请徐先生回来,他正好……把您请到捕房去。”

老八聋拉脑袋铐着,睁开眼睛看清地方,拼命挣脱。铁林坏笑着凑到近前,“服不服?”

小九开口说:“姓铁的做得出来,那天在捕房敢下日本人的枪,料总也拿他没办法,总法捕帮他说话。”

“你到麦兰捕房,看看啥路子回来告诉我。”

“老料那边怎么说?”

“我让下边去查。”

“料总办公室差人去好几次,都不见。麦兰捕房的大头也打点了,这次一块钱都不敢收。”

七哥手里的打火机盖子开了又合上,啪啪直响,“把火烧到我头上对他有啥好处!铁林带去的那个是啥人?”

侍应生敲了门,进来与七哥耳语。七哥走到大玻璃窗往下看,柳如丝正经过舞池去到金爷那张桌。“七哥,这次我们有点闹大了,老八万一转到租界外面,弄不好真会把您说出来。”

“那就是料总估计到八哥做的。”

小九对七哥说。

“我不信在麦阳饭店门口看一下,今天就能抓到老八头上。”

七哥牙齿暗咬,恨恨地说:“那个姓徐的会计两个人请不动,二十个人去请,请不动直接请他躺在马路上,老八要是乱说话,我还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我们有人守在麦阳饭店对面房间里,昨天晚上麦兰捕房的巡捕铁林带一个人去过,在饭店门口看了半天。”

“柳小姐往这里一站,心情从头顶好到脚趾头。”

老料走后,七哥阴着脸把小九叫了进来,“去弄清爽到底是老料蒙着脑袋抓人,还是真查到老八。”

柳如丝坐都不愿坐,不太情愿地靠在高脚椅上,“废话少说,什么事?”

金爷心里头一沉,自言自语,“事情闹大了……”

“上回在后面巷子里,柳小姐给我一支香烟忘记了?”

金爷看傻了。铁林眼前掉落了几绺头发,他甩了甩头,想要把头发从眼前弄走,“人肯定是他杀的,幕后指使说不定是他大佬七哥。”

“想不起来。”

“老八杀的日本人?”

“不要开玩笑,介聪明漂亮的小姐这种事不会忘掉。”

“金哥,帮我到弄堂叫辆黄包车。”

柳如丝有些烦了,“你还来也不怕老八看见再挨一顿打。”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没人敢上来了,开始隐隐后退,老八还在拼命挣扎。铁林反手一棍砸晕老八,麻袋一样甩到肩上驮出去,金爷目瞪口呆地看着铁林将老八驮出来。

金爷笑着,“嘿嘿,老八抓起来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救七哥的。”

铁林把警棍舞得风一样,三两下都躺地上了。铁林用脚扒拉了一下,“打死了?下面的我有些轻重。”

“你脑袋进水了。”

众人犹豫了一下,有两个冲上来。

“稍微同你讲一点道理你就晓得谁的脑袋进水。七哥以为租界还是从前的租界,服侍好法国人和总华捕,手底下有一百多个弟兄就可以谁的面子不给。晓得日本天皇手底下有多少弟兄?一百多万!手里不是小刀和手枪,清一色飞机坦克大炮,隔几十街外面都是他们的地盘。这种势头,七哥叫老八杀了一个日本人,你说谁的脑袋进水了?……这件事你不晓得?”

老八困兽犹斗,“你们等死啊!”

“知道,但跟我没关系。”

铁林挂上电话,拉起老八,抽出警棍指着一圈人,“老八昨天在麦阳饭店杀了一个日本人,我依法缉拿,谁要想阻拦就过来,打死一两个正好不偿命!”

金爷凑近柳如丝,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以后就同你有关系了,慢慢就会同你有关系。”

老料抛下一句话,匆匆离去。

柳如丝嫌恶地退了一步,“……你怎么救七哥?”

七哥站在电话旁边,面色阴郁。“老子真后悔和你讲交情。”

金爷坐直身体,拿腔拿调,“这要当面同他讲,现在只有我可以救他。”

“一边来探我话,一边叫手下抓人,我们俩交情是不是算完了?”

柳如丝认真地看着金爷。

老料砸上电话。

“你是金爷的女人?我救七哥也是救你。”

铁林的声音显得有些兴奋,“你要我二十四小时之内破案,现在十八个小时没有到,老八干的!”

柳如丝冷笑一声,“哼,我是我自己的。”

“怎么回事?”

“柳小姐,能不能同你跳一支舞,说实话豁出去帮七哥这次大忙啥也不为,就是为了……”

老料去接过电话,那头正是铁林,“喂?料总,他们打电话找帮手怎么打到你那里去了?”

柳如丝眼睛一抬,媚态横生,看得金爷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了,“和我跳舞?”

桌上电话铃响,七哥接起来听了几句,脸色变了。七哥盯着老料不怒反笑,“有一套,老料你到底跟谁是一家的?”

“我的心思你再不晓得就没人晓得了。”

老料把茶杯一摔,“老七,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柳如丝笑起来,“……来吧,反正跟谁跳都是跳。”

“我杀你也跑不了,日本人要真找上门来,我说跟你也有关系。”

金爷飘着和柳如丝到舞池中间,手刚刚搭上柳腰,一只大手从后叉过来,捏住金爷后脖领,直接捏出舞池。

“这么说是你杀的了!”

金爷想挣扎,扭头看是七哥,还想说什么,七哥把他一扔,一伙混混接住便往外面拖。

“日本人有这么好说话,交一个到他们手里就好了?”

金爷被叉出来,跌跌撞撞好几步才站稳,他抬头四顾,发现金刚正在街边拦住一个人跟那儿贫嘴。金爷整整衣服,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过去拍金刚,“走。”

“我也不问日本人到底怎么死,你弄一个人出来顶罪。”

“这么快出来了!”

“啥实话?”

“又骗人?”

“在我面前打开天窗说实话,对你有好处。”

金爷走在前头,金刚一颠一颠跟在后头。

仙乐斯,老料还在盘问七爷,希望七爷能说实话。

“他差点把我骗了,哥我们去哪儿。”

老八看见铁林,正打算打招呼,就被铁林近前摘下老八的烟头,拿在手里一看是大联珠牌的,再撸起老八左手袖子,瘀青十分显眼。铁林顺势反扭,摁倒老八。

“不知道。”

到了赌场,金爷找了个借口留在外面放风,铁林自己一个人进去,大白天没什么赌客,老八正好从前厅晃过去。铁林一眼盯住,老八留着胡子,脚一瘸一瘸的,嘴里叼着根香烟。铁林嘴里喃喃地朝老八走过去,“我怎么这么笨。”

“不是说等你出来就不一样了吗?”

铁林眼睛一亮,“渔阳弄老八的场子?走!快走!”

金爷兀自念叨,“是不一样了……”

“这么说是要找赌场晦气,那先去渔阳弄,前几天他们抢了田丹的包。”

徐天跟铁林到了仓库,俩人打着手电,一批批货看。徐天先找到,一堆货上有标签:仁济医药公司 货主田鲁宁。

“陪我法租界赌场一家一家找,碰碰运气。”

徐天一张一张往下扯,铁林走过来,“找到了?做啥!”

“凶手是赌场的?”

徐天只是顾自撕着,也不多解释,“帮我看看还有没有,都撕干净。”

“昨天晚上硬拉他帮我去现场,一看就看出名堂。”

铁林跟着徐天忙乎着,也不多问,“什么货?”

“没找天哥帮忙?”

“药,盘尼西林。”

“这个案子我负责,你说我怎么知道!”

徐天言简意赅。

“你怎么知道?”

铁林咂了咂嘴,“值不少钱呢!”

阳光正打在铁林的眼睛上,他眯了眯眼,掀掉头上的帽子,抓了抓头发,显得有点烦躁。

“这些药不能让人卖掉。”

“凶手可能和赌场有关系。”

徐天面色严肃,他正在飞快地盘算着。

“哪个日本人?噢……和七哥坐在一起那个!”

铁林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徐天,“你要?”

“没好事,找你问赌场的事情,前几天仙乐斯那个日本人被人杀了。”

“我保管。”

金爷跟铁林打了个招呼,“闲得没事,陪我兄弟出来轧轧马路,有什么好事?”

铁林的手按在箱子上,打量着满仓库的药,“这怎么管?”

铁林还没到金爷跟前就嚷嚷着:“我到处找你!”

“等老八的案子过去再想办法。”

正说着话,铁林从街对面跑来,兜里揣着从三井遗物堆里找出来的那张给七哥看过的货单。

铁林很不解,提高了声音,“你这是为田丹?”

金刚欲哭无泪,摸着自己的肚皮,“这几天饿死掉怎么办?”

“……为她父亲的一些朋友。”

“这几天我都在想。”

徐天看了铁林一眼,声音里带着不易发现的波澜。

“换什么样子。”

“那要告诉田丹吗?”

“以后换个样子吃饭。”

“我自己会跟她说,现在不是时候。”

“……当兄弟也要吃饭的。”

铁林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他知道徐天如果愿意跟他解释,自己也无需多问。他靠在柳条箱上,偏着头跟徐天说:“那你记好了仓库货位。”

“你晓得个屁!现在铁林把我当自己兄弟看。”

“记好了。”

金刚被金爷看了一眼,说话声音也小了下来。

铁林一个人自说自话,两眼望天,“田丹一个人可怜,你要是能和她结婚就好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抓过,再说城隍庙不归麦兰捕房管,再说丢面子总比饿肚皮好。”

“……我也想。”

金爷斜睨了他一眼。

铁林没想到徐天会这么回答,一下子站直身体,认真地看向徐天,“以后我好叫她嫂子,她也多我一兄弟。”

“还想抓到巡捕房去?”

徐天还在扯标签,已经转到了仓库的另一头,声音传来了有些飘忽,“……她订过婚。”

“摆色子局我们拿手。”

铁林以为自己没听清,抻着脖子问:“啥?”

“小偷小摸的事情我们又不会做。”

徐天从箱子后头踱出来,站在阴影里,微微垂着头,轻声细语的,“我也不好问什么情况。”

金爷和金刚无所事事地在街头待着,金爷在发愣。金刚在边上唠叨:“哥,最近城隍庙生意好做得很,小屁股毛毛头他们一天差不多能弄到二十几块钱。”

“那你怎么知道……噢,也没什么瞒得住你。”

“说话对我客气一点,我要威胁不用专门来一趟。”

徐天走回铁林的身边,俩人并肩往外走,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个话题。徐天回到家,桌上还留着饭菜。他经过前堂间,从桌上拿了火柴,去了后天井。

七哥眯起眼睛,杀意隐隐,“你威胁我?”

徐天划着火柴,点着那些从仓库撕回来的商标。火着起来,许多有田鲁宁名字的小条一点点消失,徐天有些发愣,这件事渺远得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可是又切切实实地发生在眼前。眼睁睁地看着田家夫妇倒在自己身边,他们的女儿此时此刻还住在自家楼上。每次看到田丹的笑,徐天都会感觉到心在抽痛,他一直在酝酿着向田丹托出真相,可是又胆怯地害怕田丹从此与他渐行渐远。这种矛盾时时刻刻都在煎熬着他的心……

“保佑你的人不会被抓到巡捕房去。”

田丹在屋里一直留心楼下的动静,她听见徐天开门的声音,轻手轻脚地下了楼,绕到天井,看着徐天细瘦的背影。田丹站在门口,悄悄观察他的样子,他好像正在思考,连自己在他身后都没发现。

“做啥?”

“你在烧啥?”

“……你最好拜拜菩萨。”

田丹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徐天一惊,忙将剩余的最后一张拨到火里,“没啥,以前的一些东西,我姆妈呢?”

“我倒霉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俩一根绳子捆在一起好多年了。”

“到对面打麻将去了。”

老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惹日本人你会倒大霉的。”

徐天看那堆火烧尽,站起来,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看着田丹的表情里多添了几分怜惜,“鸭子好不好吃?”

七哥笑意更冷,“我跟谁都做生意,但不做骑到我脑袋上拉屎的生意,那也叫生意?明抢还要叫我扇自己十个大耳光。再说杀人,谁杀人了?我从昨天到现在都在仙乐斯一步也没有出去过。”

田丹笑了,摇摇头,“我从小就不吃鸭子。”

老料失去了耐心,朝七哥低声吼着。

徐天“啊”

“老七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生意不做就不做,杀什么人?日本人你也敢杀!”

了一声,“为啥!……那你没吃过饭?”

“料总,你好像主要不是吃巡总这饭碗,我碗里的饭,日本人给的饭你都吃。”

“吃了。”

“关我的事,我吃法租界巡总这碗饭。”

“没吃饱?那吃亏了,每个月伙食费姆妈不会同你少算。”

七哥嗤笑一声,又靠回了沙发扶手上,“让他们来抓好了,关我什么事。”

田丹笑着,弄堂里传来木梆子声。

老料也看着七哥,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什么迹象。

“馄饨吃不吃?弄堂外头过来卖了。”

“日本宪兵队进入法租界抓人。”

“好的呀。”

七哥正了正歪坐着的身体,看着老料,“要不然怎样?”

徐天也笑了,起身跑进屋里,从厨房拿了个小锅往楼上跑,小声催促着田丹,“快点。”

“日本人要我在今天下午之前交出凶手,要不然……”

田丹跟上去,看徐天从柜子里拿出系着布绳的竹篮,将锅子放进去,反扣锅盖,放上几个零钱,然后从窗口顺出去,窗外木梆声停了。片刻,木梆声再起,徐天缓缓收绳,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从窗外提进来。

七哥笑起来,“我和你装什么糊涂,大家底细都清清楚楚。”

田丹惊喜得笑弯了眼睛,徐天看着她的笑,眼睛里是满满的暖意。他将锅小心地放到桌上,“吃吧,噢,我给你去拿勺子。”

老料似笑非笑。

徐天嗵嗵下去,一会儿又嗵嗵上来,田丹接过勺子开始小口小口吃。徐天看着屋子,田鲁宁夫妇和田丹的相片、那只自鸣怀表……田丹忽然说:“我的外套洗了,明天也不知道会不会干。”

七哥用手掩着哈欠,听到老料这么说,心中一突,张着的嘴一时没合上,好在被手挡着,看不出来。“你不要装糊涂。”

徐天收回目光,看着田丹,“是要赶快再做一套,总不能换都没得换。”

“哪个三井?”

“徐姆妈说对面就能做。”

“三井昨天被人在麦阳饭店门口捅死了。”

“明天下班记牢去量尺寸,外套我拿下去一早也叫对面烫烫干。”

七哥斜斜地靠在沙发上,看起来精神不济,“你不来再睡一个钟头。”

田丹看了徐天半天,看得徐天心里有些发毛。徐天躲避着她的目光,站起身来,“没啥事体我下去了,你慢慢吃。”

老料掀了掀眼皮看他一眼,声音不阴不阳,“睡醒了?”

田丹歪着头看他,“我总觉得你对我这么好是有理由的。”

老料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上楼,自己倒了杯茶,大剌剌地坐在客厅里,犹自生气。七哥打着哈欠进来,“料总,什么事要亲自登门,打个电话吩咐就好了。”

徐天无言以对。

小九的裤子都还没系上,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指了指楼上,结结巴巴的,“还在上面睡觉。”

“明天初一,你要没什么事,能不能陪我去教会墓地看看我爸爸妈妈?”

一声响,急匆匆地披上衣服从屋里出来,明显没想到来人是老料,老料眼风扫过他,不屑地冷哼一声,“老七在吗?”

徐天下意识地说:“……我没什么事。”

小九听到“咣当”

“是不是有很多话要问?明天都同你讲。”

昨天傍晚,老料在日本人面前被铁林拂了面子,一晚上心里头都不大痛快,辗转一晚上,天刚亮就杀到了仙乐斯。老料带着脾气推开了仙乐斯的大门,白天的仙乐斯空旷安静。

徐天答应了一声,梦游似的下楼,走到桌前,抄起碗筷吃饭……徐天的心里无比忐忑,他不知道田丹是否察觉了什么,旋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田丹知道了真相,不可能还像刚才一样同自己说笑。现在只能静静等待明天,看田丹到底要同自己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