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小声说。金爷似乎很有信心，“铁公子认得他们，我认得铁公子，他们就认得我了。”
“他们又不认得你。”
四个人在小翠家打麻将，铺门开着，麻将声应和着屋檐的雨声，颇有节奏感。徐妈妈眼睛捎着窗外，“雨好像小一点了。”
“假的，等下我过去敬酒，法租界大佬都在那桌。”
“徐姆妈，刚才他们两个打一把伞回去了。”
“真的吗？”
徐妈妈假装不在意，“看见了，一筒。”
金爷低声斥，“红烧狮子头要不要！”
老马牌一推，“和了。”
铁家父子离开，金刚摸了摸肚皮，“哥，这里能不能点一碗面条？”
“啥牌也和。”
铁林不知道怎么接话，老铁很不耐烦地催促，“你去做啥，又不认得。”
徐妈妈不情不愿地掏钱。
金爷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老马假意谦虚，“小屁和挣小钱。”
“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敬酒？”
正说着话呢，徐天和田丹同撑着一把伞从门口过，徐妈妈忍不住了，站起来朝门口喊：“哎，徐天又到哪里去！喂，姆妈叫你都不理了？”
铁林跳下高脚椅，“金哥我去去再过来。”
陆宝荣靠在椅子上，闲在在地说：“没听见，雨打在伞上嘭嘭嘭听不见你叫他。”
老铁瘸着走过来，跟铁林说：“走走，过去，老料问你了。”
小翠也来跟着添乱，“徐姆妈，新装的司必灵锁好不好用？”
铁林回过神来，“谁叫柳如丝？”
徐妈妈回到桌前，气鼓鼓的，“田丹用我哪里晓得。”
金爷很有派头地扬扬手，“我就是来给柳如丝小姐捧场的。”
“徐先生和她到底是不是谈恋爱？”
铁林心不在焉地看向别的地方，他眼里就看不到女人。侍应生过去送给柳如丝三枝花，手往这边指，柳如丝看过来。
小翠特别想知道答案。
金刚推了推金爷。柳如丝挽着七哥往老料那个角落过去，三井站起来很热情，眼神落在柳如丝身上拔都拔不出来。金爷跟铁林显摆，“那个女的我认识。”
众人没声音。小翠偏要问到底，“徐姆妈是不是啊？”
“哥，看！”
徐妈妈瞥看了一眼小翠，手底下码着牌，“说说开也好，我家徐天心里是这样想的。”
“有时候会来坐坐，白天你说要来，正好过来和说说话。”
气氛紧张起来，小翠坚持着码牌抓牌，突然停下来，“陆宝荣，我不想打牌了，头疼得很……”
铁林手搭在椅背上，环顾四周。
陆宝荣赶紧撂下手里的牌，冲到小翠旁边，“哎哟哎哟，快点扶住！”
“金哥还是阔气，这里的东西贵得很。”
这么一闹，牌自然是打不成了，众人纷纷散去，瞬间只留下徐妈妈烦躁地坐在屋里。
老铁一脸无奈。
三井喝得很高兴，有些舍我其谁的忘我样子，七哥一直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爸我跟兄弟坐在一起自在。”
老铁坐在一边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料总，要不要我儿子给三井先生敬杯酒？”
“铁叔，上次送铁公子喝多酒回家记得？”
老料语气里透着敷衍，“三井先生，铁公子给你敬酒。”
老铁拄着拐杖，腿脚不便，“这是谁？”
三井端着杯举过来，“好好，喝酒，朋友。”
金爷拍了拍身边的高脚椅子，“坐坐！”
铁林坐着动都没动，一副不想理的样子，老铁赶紧在桌下踹了铁林一脚，“铁林？”
铁林见到金爷也挺高兴，跟老铁说：“我在这里，你过到料总那边去。”
铁林不屑地说：“谁跟你是朋友？看看自己这副德性。”
老铁领着铁林过来，铁林穿着正式，脸上一副别扭的不情愿神色，金爷看见铁林，赶紧招呼：“哎哎铁林，我在这里！”
老铁目瞪口呆，三井的杯子还尴尬地举在那里。
侍应生冷哼一声，含恨离去。
“料总，这个日本人听不懂中国话。”
金爷忍无可忍，终于爆发，“给你一把刀子要不要，自己往肚子上面捅一下算小费好了！”
铁林下巴微微抬着，看都不看三井。
侍应生伸出两指一撮，示意道：“阿拉是靠小费过日子咯。”
三井收回手，将杯子重重顿在桌上。
“啥规矩？”
“老铁，这种儿子你是怎么生出来的，放在家里丢人就好了，带出来丢我的人！”
“金先生介大方，不会不晓得规矩吧。”
料总怒斥道。
侍应生还站着不走，金爷忍着，“钞票拿好，去送花。”
老铁脸都不知往哪儿搁了，铁林豁出去了，站起来给老料立正，“报告料总，我经常给我爸爸丢人，也丢我自己的人，最近丢人厉害一次，就是抓回两个在麦琪路杀人放火的日本人，押房屁股没坐住就叫人领走放掉了！”
“……花篮今天没准备，介么送三枝好了，吉利。”
七哥饶有兴味地看热闹，柳如丝看着铁林两眼放光，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她坐着，他站着，她在仰望他，他好像是唱词里威震八方的将军。
“送花一般没有送一枝的，别人给柳小姐都是送花篮。”
金爷在这个时候端着酒过来，“各位，我姓金，是铁公子的朋友，给大家敬酒啊！”
金爷愣了愣，大方地掏出两块，“……拿去。”
金爷一杯喝下去，众人都不说话看着他。金爷硬着头皮抹了抹嘴，“铁林帮忙介绍一下……这位大亨是七哥吧？柳如丝小姐刚才两朵花是我送给你的。”
侍应生恭敬而冷淡，“我夜总会一枝花两块钱。”
七哥吐出一个字：“滚。”
了一声，“是，如丝，如丝小姐。”
金爷有点蒙，“啥？”
金爷“啊”
七哥身后早瞪着金爷的老八，“叫你滚开一点。”
“您是说柳如丝小姐？”
“滚就滚，金哥，我们俩一起滚。”
金爷派头十足地招过来一个侍应生，“我姓金，买一枝花给刚才唱歌那位小姐送过去。”
铁林手抄在兜里，拉着金爷离开。
田丹偷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铁爷，我可没有叫你儿子滚。”
“我陪你去，大晚上又下雨，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七哥坐在沙发里，事不关己。
“回去给我画公共浴室线路，一定要去了。”
老铁站起来，“我心里有数，你们谈，我先走。”
田丹唤过老板，徐天袖手在一边，没有抢着结账的意思。
“料总，我们说正事吧！”
“结账！”
七哥根本没把铁家父子放在心上。
“就是一个建议，都随你。”
金爷坐回到位置上，气呼呼地。
田丹还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我自己做比较好。”
“哥，铁公子走了。”
徐天思前想后，终于鼓起勇气建议道。
“晓得！再来两杯酒！”
“我提一个建议，同不同意你考虑。看得出来你从来没自己做过饭，现在一个人住硬生生要自己开伙也不实惠，不如以后在我家搭伙，最多交一点饭费，这样大家都省事。”
“哥，酒贵得很，钱够不够？”
田丹听到这儿脸红了，“我慢慢学。”
侍应生已经把酒放桌上了，金刚咂了咂嘴，“晚了。”
“买回来的东西，以后你用不用得上还不好说。”
金爷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就喝。
“你给我画好线路，我自己去。今天那些东西就是照你画的线路买回来的，一步都没有走错。”
田丹提着个网兜出现在浴室门里，撑伞站在雨里的徐天迎上去，俩人往里弄走，徐天半个身子在雨里，尽量把田丹笼罩在伞底，自己衣服被打湿了也顾不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雨声掩住了脚步声。
“这么晚了。”
“你喜欢穿高跟鞋，脚后跟都磨破了。”
“不说还好，一说现在就想去，刚才生炉子衣服里面都是灰。”
徐天没话找话。
“你家条件倒是好……我知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公共浴室，明天上班一起走过去我指给你看。”
田丹同徐天并肩而行，两个人的衣角时不时地摩擦，心里头也泛起一些轻微的颤抖。她竭力维持着平时的淡定，笑了笑，“穿习惯了，也只有这一双没得换。”
徐天指来指去，田丹最终是侧头躲开。田丹垂着眼睛，为难地小声说：“我想洗澡，以前在家里一天洗一次，这都一个多星期了。”
徐天一低头就能看见田丹的头顶，她的头发极黑，偶尔吹过一阵风，还能闻到她发间的香味，徐天忍不住心旌一荡，“你，几码脚？”
了一声，伸手去摸，“哪里？”
田丹头发还滴着水，心绪有些乱，没听清他的问话，小声说：“你过来一点。”
田丹“啊”
“不要紧，反正我已经湿了。”
徐天都没感觉到自己在笑，敛了敛笑，正色道：“你脸上没有洗干净。”
“伞给我。”
田丹让他笑得不好意思，嗔怪地说：“笑什么？本来就饿了，不好意思说。”
田丹抬头看他，却不防他也看着她。田丹赶紧挪开目光，伸手握住伞，两个人的手指无意间碰触到一起，徐天心里头猛地一跳，好在反应极快，两人一上一下握着伞。
徐天唤来老板，熟络地点了菜。几碟小菜悉数放在八仙桌上，田丹将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徐天看着她笑。
徐天的指尖还麻酥酥的，像触了电似的，过了半晌，问田丹：“浴室的路以后自己认得了？”
田丹笑弯了眼睛，“好的呀，就吃你说的。”
“谢谢你，现在说不出的适意。”
“没有菜单，四角一碗米饭，两角一碗豆腐汤，五角一碟辣酱肉炒豆腐干，时兴小菜也不知道新不新鲜，小馆子就不要吃了。”
“你老是这样客气。”
田丹都看在眼里，唇角笑意愈深，“菜单子在哪里？”
田丹鼓起勇气问：“徐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徐天坐在她对面，用茶壶的热水给她涮了涮碗筷，“你一个人吃，我等你，只有一把伞，吃好带你一起回去。”
徐天装聋作哑，“啊？没听清。”
田丹先坐下，端端正正的，手托着腮，“你要不要再吃一点？”
此时他只希望这条里弄没有尽头，如果能和田丹一直这样走下去，那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两人走到里弄外的小餐馆，徐天收了伞，抖了抖落在伞上的雨水，田丹站在廊下看着他笑，徐天看着她笑，自己也笑了，推开门，找了一块素净的地方，“来，坐这里。”
老马打着伞提只热水壶突然出现，打断了徐天的旖旎心思，“徐先生回来了，下雨天还逛马路，小翠生毛病了。”
徐妈妈收回眼神，想了一瞬，“行吧，不许欠账啊！”
“啥毛病，要不要紧？”
“小翠那边桌子都支好了，儿子都出去了，你有啥了不起的事体。”
老马看了看田丹，又看了看徐天，“徐姆妈说你想跟田小姐处对象，正好小翠头疼病犯了，你说巧不巧。”
徐妈妈不耐烦地冲他挥手，眼神还盯在两个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背影上，“今朝没空。”
徐天和田丹的脸同时腾地红了，徐天急得带着手势语无伦次，“我……姆妈怎么乱说话？”
陆宝荣伸出头喊：“徐姆妈，三缺一。”
田丹低下头钻进屋子，剩下徐天一个人在雨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徐天负手站在家门口，反握着伞，听着田丹在屋里发出细碎的动静，看着外面的雨丝细密如网。田丹的高跟鞋声音笃笃笃地在身后响起，他撑起伞，田丹跟他并肩而立，二人一伞走出里弄，徐妈妈探出身子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模糊在细雨里。
徐天打伞拦住陆宝荣，“宝荣叔，小翠没事吧！很重要的事情，等明天我找小翠要讲清楚，同你也要讲清楚！”
徐天笑了，“家里有雨伞的。”
“啥事情，明天不好讲！”
田丹指了指窗外。
“田小姐就是房客，姑娘家清清白白名声最重要，不要听我姆妈乱讲，我同田小姐谈不上别的关系，她刚刚住过来到处陌生，帮忙照应人家应该的，以后千万不好乱讲了！”
“那个，外面下雨了。”
“你说啥？”
徐天心里很雀跃。
“不要冤枉我！不要乱讲田小姐，我同她没关系！”
“那我在楼下等着。”
“晓得了晓得了！”
田丹没有多想，抿嘴又笑，“好的。”
“我去叮嘱老马。”
徐天点头，转身欲离，又转回来，似是犹豫了很久，“洗完脸你要是想吃饭，巷子外面有一家餐馆还算干净，我反正没有事陪你过去，以后你好自己去。”
“老马睡了。”
田丹笑了笑，“好，我马上下来。”
徐天跺了跺脚，急道：“那也要叫起来说清楚！”
“热水开了。”
田丹看下面徐天撑伞去敲老马的门，她收回身子，关上窗，脸上反而浮起一些温暖的笑。
田丹打开新装的司必灵锁，看到徐天站在楼梯上。
老马一脸尴尬地保证他不会再乱说话，徐天看着他关上房门，打伞往家门口走，却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那道目光附在后背上，像蛇一样冰冷黏腻，比冬雨更冷。他撑着伞缓缓回头，在对上长谷眼神的那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眼睛里划过一丝凌厉，转瞬间又化成平常的冷静沉着。可此时他的心早已纷乱如麻，好时光永远如琉璃般易碎，他又转回头，看着二楼阁楼上透出的昏黄灯光，脸上不禁现出懊恼的神情。
雨丝越来越密集，弄堂里的邻居们纷纷回家躲雨，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清越好听。田丹想起白天的事情，心里满满的都是挫败感和失落感，抱着双膝正坐在床上发呆，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长谷盯着他的背影，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田丹小姐，在家。”
“说不清楚，好像哪里都饿一样。”
徐天被长谷请到车上，影佐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天，徐天沉默地坐在他身边不语。
金爷打了金刚一下，“你哪里饿？”
“也不问问，我伤好些没有，你必须承认，我是把你当朋友的，不然的话……”
金刚只能说出一个字儿：“饿。”
徐天打断他的话，“谢谢。”
“这种女人没见过吧？什么感觉？”
“那天，你来医院向我解释的时候，我也说好会再来找你。我问几个问题，解释给我听，在开车到虹口司令部之前，如果解释让我满意，你可以下车回来。”
金刚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清楚。”
“如果解释不让你满意呢？”
金爷推了他一把，“你想啥？”
“那就不用再回来了。”
金刚张着大嘴，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女裸裎的大腿，根本听不到金爷跟他讲话。
徐天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为自己的一时热血感到后悔，影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发出阴冷尖锐的笑声。雨越下越大，刚才细细的雨已近倾盆，车子在黑夜冷雨中沿着长街朝虹口司令部进发，徐天看着前方的黝黑夜幕，感觉自己在奔向未知的命运之中。
金爷带着炫耀，跟金刚说：“这个女人我认识，递香烟给我吃，我帮她出过头……”
“田丹，怎么住到你的家里？”
音乐突起，灯光突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如昼。大幕拉开，伴舞出场，柳如丝众星捧月般出场，她穿了一身黑色紧身长裙，戴着半臂同色手套，除了烈焰一般的红唇，周身上下并无其他色彩。她的眼里依旧是那日仙乐斯后门的傲气与不屑，她唱歌的声音听起来比说话时更多了几分沙哑，站在台上，眼风扫过全场，好像谁都没看，也好像谁都看到了。金爷紧紧盯着她，与她的眼神在空中一接触，立马感觉热血沸腾，半张着嘴，整个人都看傻了。
“我从巡捕房打听到了她的临时住所，我请她搬到我家里来的，她付房租的。”
仙乐斯里一片浮华景象，灯光半明半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暧昧气息。舞台正中的天鹅绒幕布还拉着，男男女女捏着高脚杯，三三两两的头挨着头说着亲密的话，穿着黑马甲白衬衫的侍应生不断穿梭在人群之中，金爷和金刚刚进大厅，讶得挪不动步子。金爷故作镇定，把金刚带到吧台，被侍应生引到了最不起眼的位置，老料和三井则坐在角落一处宽座。
“田丹是广慈医院的药剂师，你知道吗？”
站在仙乐斯大门口的金爷感觉完全陶醉在飘香的衣袂裙裾之中，半晌回了金刚一句，“你不懂。”
“我知道。”
金爷和金刚从街角转过来，金刚嘟嘟囔囔：“哥，把钱花在这种地方还不如去大三元。”
“医院出事那天，她在。她父亲是共产党，现在又和你住在一起，你说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老料赶紧打圆场，眼风扫过老八，弯着的腰更低了，“三井先生，请请，来谈生意开心一点嘛！”
“我不晓得田丹那天在医院，至于田先生的身份和她为什么住到我家里来我已经都同你讲了。都是实话。”
三井骂起人来字正腔圆，“你混蛋。”
“她去医院干什么？”
老八立刻黑了脸，“你骂谁呢？”
“她在医院工作，我猜她是家没了，亲人也没了，所以才去医院看还能不能在那里工作。”
老料和日本商人三井下来，老八举伞过来罩住老料。老料请三井先生走在前面，但是老八只拿了一把雨伞，伞沿的雨水都落在三井头上，三井骂了一句。
“你到医院干什么？”
灯红酒绿，流彩华光。在仙乐斯门口隐隐能听到里面的音乐声，冷峻面孔的绅士，身姿曼妙的名媛，几个月前的炮火隆隆一点痕迹也没有在这里留下，看上去一派繁华景象。老八瘸着一只脚在门口迎客，两个马仔给他打着伞，一辆福特小车由远而近开过来。
“找田丹。”
金刚从裤兜里拉出皱巴巴的鲜红领带给金爷，金爷勉为其难地接过来，别别扭扭地绑在脖子上。
“之前，你可是说去找我。”
金刚很为难。金爷朝金刚手一伸，“领带。”
影佐死死盯着徐天，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这都是等了好半天，趁没人才拿来的。”
徐天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夜幕，“我怕你怀疑我，也怕自己讲不清楚。我真的不晓得田丹那天在医院，我讲的都是实话。她一个弱女子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是平常人，没有胆子去做其他的事情。”
金爷扒拉了两下，挑了挑穿上，“有没有颜色好看一点的。”
“你不是平常人。”
金爷混进了一个酒店的洗手间，正对着镜子修自己的头发，金刚拿着两套西装进来，“哥，西装。”
“我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我要是那天没有去医院就好了，免得倒霉碰到乱七八糟的事情。”
徐天看着田丹回去，天上开始落起了雨点，徐天将炉子提进屋檐下，想到她刚才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疼又想笑。
徐天脸上的表情是懊恼又沮丧的，假话里必须掺杂着真话，才能有更大的把握让影佐相信自己。
田丹又抱起脸盆毛巾，“那我半个小时下来。”
“再拐一个弯，就到司令部了，你猜，我会相信你的解释吗？”
“最多半个小时。”
影佐再次笑起来，开车的长谷也同他一起笑着，笑声如同附骨之疽粘在徐天身上，徐天再次陷入绝望。
田丹愁眉苦脸看着炉子，脸上像个花猫一样，“要等多久？”
两侧的日本商店、餐馆明显多了起来，雨势渐渐变小，长谷在街边将车子停下。“你要理解，我很犹豫，我在犹豫，你就要感谢我，说明我还记得以前的交情，这样好不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水太凉，等一下就有热水了。”
影佐从怀里掏出一把枪，徐天侧过脸看着影佐，影佐继续说着，“把枪里的子弹打光，不能伤到一个日本平民和皇军宪兵，如果活着，是你捡回来活命的机会，如果不愿开枪，我去同福里，把田丹小姐接到司令部，听她的解释。”
田丹点了点头。
影佐将枪管握在手里，把枪柄递给徐天，徐天深深地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街上行人三两，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宪兵经过，前面就是日军宪兵的关卡，“这里是虹口区，前面一街之隔就是虹口司令部，我没有活命的机会。”
徐天给那只点着的炉子炖上一壶水，和和气气地问：“是不是要洗脸？”
“你不是平常人。”
徐妈妈瞟着儿子，往堂屋里走，“不客气啊！”
“保险在哪儿？”
田丹怯怯的。
徐天把枪递回给影佐，影佐拉开枪栓递回去，“觉得安全了，就自己回家。”
“我现在还不饿。”
“你不会再去找我了对吗？”
徐妈妈说归说，见了田丹还是很客气。
“如果你死了，我自然不会再去找你。”
“田丹，要么今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吃好了，反正两只炉子做出来也是三个人吃。”
“那田丹呢？”
田丹端着一只脸盆和毛巾来打水，徐妈妈看着儿子，徐天朝姆妈赶紧摆手示意姆妈离开。
影佐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徐天在笑声中端详了一下手里的枪，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拉开车门走到街上。
“早点说清楚就有数了嘛！”
徐天手中持枪，步伐稳健而小心，行人见到他手中的枪纷纷躲避。他停住步伐，扭头看向车中，车里的影佐和长谷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长谷回头跟影佐说道：“先生，他会死在这里的。”
“就是。”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是啥？”
影佐盯着徐天走向哨卡的背影，隐隐兴奋。
徐天扯了扯姆妈袖子要她小声点，“……是。”
徐天离哨卡愈发近了，警戒的宪兵看着徐天，纷纷拉开枪栓瞄准了他。徐天枪口朝下，走近一个宪兵，指了指方才乘坐的那辆车，用日语说：“梅机关的影佐先生就在那辆车里，军队刚刚进驻上海，影佐先生想随机测试虹口地区，特别是司令部周边的快速应变能力，同时评估日侨区的治安防卫级别。开枪的时候注意观察周边情况，并且计算宪兵军警到达时间以及应变状态，也可以由你们开枪。开枪之后，你随我向影佐先生复命。”
徐妈妈一大串话说得又急又快。
影佐和长谷看着徐天同宪兵说了许久的话，早已变了脸色，影佐甚至急切地拉开车门，试图听清楚徐天和宪兵的交流，但是距离太远，终是未果，只能看到宪兵将枪收起，徐天看向自己的方向。
“哪有房东像你一样的？没关系，姆妈也不是不开通，你要真就是喜欢她，想把房客变房东以后做夫妻一起过，说清楚叫姆妈心里有数。你是我亲生儿子以为我看不出来？嘴上不说心里想，痛痛快快说有啥不好意思的，省得姆妈弄不清怎么对田丹。讨老婆我帮你一起讨，每天同你商量，随便你要快就快要慢就慢，总之不要把我当傻瓜，对你没好处。”
徐天胳膊笔直朝天，枪声顿起，弹壳滚烫落在雨水之中。影佐丧气地坐回车里，枪声还未完全消散，就听见有步伐声响起，军警宪兵从各处涌过来，徐天拉开影佐的车门，将手枪递回去。
徐天压低了声音解释。
“我可以走了吗？”
“姆妈！怎么一说就说到过日子，人家就是租我们家的房子。”
“如果广慈医院的意外不是田丹小姐做的，那么三天以后你要告诉我是谁。”
徐天很无奈，索性不说话，徐妈妈开始唠叨，声音越来越大，“姑娘家介要强，家务事又不会做，以后一起过日子样样都是你做，她大小姐一样……”
“我怎么晓得？”
“你看她是会烧饭做菜的人吗？”
“否则，我自己找田丹小姐问，她一定也不知道。不知道，那就是她做的。”
徐天“啧”了一声，“下次人家就会了。”
“你不讲道理。”
田丹茫然地点了点头，进了屋里。徐妈妈过来，看了一眼田丹，小声跟徐天说：“天儿，你总不能天天帮她生炉子。”
“你说的，现在两国交战，哪有道理。”
“小菜我也带回来了，你去看看要吃哪种。”
徐天心中火气一拱一拱的，却无法发作，只能咬了咬牙，“我回去问她。”
田丹晃过神来，“米锅子水壶都买回来了。”
“我打你的电话。”
“有米吗？没有家里有。”
影佐将徐天的伞还给他，雨已经不知不觉停了，徐天把伞夹在腋下，看也不看影佐，迈开步子离开。
炉子已经生起来，徐天回身看，田丹一脸黑灰盯着火苗发愣。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他心里停留了还不到半分钟就被忧虑所代替。危险犹如浪头，一浪接一浪地朝他涌来，让他猝不及防，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浪头掀翻，溺死在海中……
徐天弯着腰重新生炉子，田丹站在一边依旧很无措，徐天一边生炉子一边教她，“生火要分三步，第一步在底格点着一张报纸，再把小木柴放上去，等木柴着起来没有烟了，放六七只煤球到上头。你这只炉子小，五六只刚刚好。点着以后，差不多每隔一个小时往炉子添煤球。要是上班去，用煤灰浆炉子顶部火头封好，炖一壶水，下班回来捅开正好炒菜做饭。”
七哥手里拿着一份货单，看毕把货单还给三井，似笑非笑，“我的货你倒比我列得还要清楚。”
陆宝荣也学着徐妈妈一扭头进屋了，“我陪你涨，我不在乎，明天我要求一个月涨五块！”
“严格说这些是大日本的货物。”
老马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七哥盯着三井，“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看看都是你自作聪明。”
三井语气傲慢，“皇军不占领上海，这上面好多无主货物也不会到七哥的名下，你发了一笔财，我来买，料总捕做我们的中间人。”
地把门关上了。
“那就是料总也要吃一份了？开个价，我还有事。”
徐妈妈一扭头进屋了，“咣”
三井竖起一个手指头。
“老马你也一样。”
七哥笑起来，“一万？开什么玩笑，这批货十多个仓库，棉纱药品五金什么都有，至少值好几十万。”
陆宝荣扁着嘴快要哭了，“……徐姆妈！”
“七哥误会了，是一千块。料总那一份不要管，你拿到手一千块，算给我和料总一个面子。”
“涨三块！”
七哥青着脸，怒气隐隐，“我做什么的你晓得？你得罪我了。”
陆宝荣不情不愿的，“两块。”
“那我就是来得罪你的，反正这批货你也是莫名其妙得来的。”
“上次说涨几块？”
“那就要便宜你？这里是法租界，这批货都在法租界。”
老马在一边闲在在的，陆宝荣吃了老马的心都有，“好，算我看错你！”
七哥摔了杯子。
“我想不想你不要管，总之我不会拿这点事情同徐姆妈斤斤计较。”
三井眼皮都没抬一下，“所以要给你一千块，早点把生意做成有一千，晚点你自己送到沪西来一分钱都没有。”
陆宝荣瞪他，“你想涨房租啊！”
“料总，你慢慢喝，以后这种叫我不高兴的生意少牵线搭桥，穷疯了？”
老马赶紧摆手，“不要把我牵进去。”
七哥连带着把怒火撒到了料总头上。
陆宝荣很委屈，“老马也在这里……”
“七哥，你走掉我没面子。”
“老玻璃为啥你说话总要绕介大一个弯，就是不要我涨房租对不对？”
料总火气也很大，隐忍不发。
“隔壁邻居大家客气咯，我们就是同你说说，还会有啥意思？平时一块两块用到哪里不是用，放到房租里伤和气徐姆妈你说是不是？”
七哥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老料盯着七哥的背影，咬牙切齿。三井满不在意地张罗，“来，喝酒，喝酒！”
徐妈妈叉着腰十足霸气，“你就照直说，啥意思？”
柳如丝坐了会儿，站起来往金爷那桌过去。金爷已半醉了，他晃了晃脑袋，不敢相信是柳如丝走过来坐下，柳如丝自顾自取了一杯酒，“有胆量，这里你也敢来。”
“哎哟到辰光你要找我们算账的，粉刷要不要花钞票？挂在这里介许多衣裳料子也掉上去一层灰。”
金爷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头有脸的人，“开门做生意，我是来花钞票的。”
“你们屋子墙壁也是我的墙壁。”
柳如丝客套而疏离，“谢谢你送的花。”
老马跟着帮腔。
金爷眼里柳如丝美若女神，眼神游走在她雪白的胸口，胡乱许着愿，“以后我挣到钱，天天给你送花，把这里买下来，送给你。”
“就是的。”
柳如丝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落痕迹地扭过身体，换了个姿势，笑了笑，“那个叫铁林的是你朋友？”
“屋子墙壁总是熏黑了一点。”
金爷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拍了拍胸脯，“生死兄弟！”
徐妈妈凶巴巴的样子。
“哪个捕房的？”
“关你们什么事。”
“麦兰捕房。”
陆宝荣看见田丹进了屋开始抱怨，“徐姆妈，你倒是晓得把房门关起来，我们上铺门板来都来不及。”
柳如丝想知道的消息都打听到了，没有心情再跟他纠缠，高跟鞋踏回地上，“金哥慢慢喝，今天晚上的账算到我身上。”
徐天提起已熄的炉子进屋，温声招呼田丹：“没事啊田丹，进来，我们到后面重新点。”
“柳小姐太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都是江湖人。”
田丹手指搅着衣角，已经快哭出来了，“对不起……”
柳如丝一站起来，金爷正好盯着她的屁股，柳如丝不再搭理他，袅袅离开。
老马的白衣服变成了灰衣服，捂着嘴巴瓮声瓮气说：“田小姐，这辈子你到底有没有做过生煤球炉这种事情？”
“听见没有？我们在仙乐斯有面子了，不来怎么会上层次！再来两杯酒！”
田丹不住地向大家欠身道歉，“……对不起。”
金爷已经乐得合不拢嘴。
田丹站在一边手足无措，怯生生的模样看着徐天一阵揪心，“是我自己要点炉子的……”
金刚也跟着嚷嚷：“有能吃饱的东西没？西餐牛排，牛排！算在刚刚那个唱歌的头上。”
徐妈妈冤枉得很，“哎哟一句话也不问就冲姆妈喊起来，我刚刚从后面到前堂屋，烟头就跟着火一样，不把门关掉堂屋里面全部烟熏火燎，之前跟她说慢慢再点煤球炉，她说自己动手，谁也不要帮。”
仙乐斯办公室在二楼，透过落地玻璃窗能从上看到一层的舞池，七哥恨恨地跟老八说：“我们那批货保不住了。”
徐妈妈从里开门，出来扇着烟，徐天埋怨地说：“姆妈你不会帮忙她点一下炉子。”
老八不屑一顾，“我们不卖给他。”
徐天看得恼怒又心疼，“你们也不帮帮忙啊！”
“他说不卖过几天一千块也没有，我看他是想找死。”
徐天提起边上的水壶烧灭烟源，拉出蹲在炉子边的田丹，田丹委屈又狼狈，烟熏出的眼泪把脸上的黑灰冲出两道白痕。
“七哥，他一死那不是我们一千块钱真挣不到了。”
徐天拎着小菜回来，进同福里便见到了烟，走进里弄，浓烟滚滚。徐天跑进去，烟源正是自家门前，陆宝荣和老马一个劲扇烟咳嗽，徐家门闭着。徐天冲入烟里，是田丹在生炉子。
七哥啐了一口，“一千块谁在乎？恶心谁呢？”
田丹没有说话，低着头进了徐家。
老八手里的一把匕首来回掂量，“晓得了！”
“我也觉得不是，对象还要租房子啊？早住到一起了。”
三井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穿着和服，讲究地梳着大背头。他接起了铃声大作的电话，听了两句挂下，嘴里喃喃不高兴地出去。这条街并没有什么人，三井从饭店出来，迎面过来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人，这人到三井身边，拿掉了嘴里的烟，利索地抽出刀捅入三井腹部。
田丹皱了皱眉头，用冷淡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三井奋力抓住杀手握刀的手，他出奇的有力，杀手拼命也挣脱不掉，生生掰断了三井的大拇指。杀手环视四周，快步离开，只剩下三井倒在血泊里。
“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不是啊？”
这个晚上，几乎整个同福里的人都没睡好，徐天辗转一晚，心情一阵喜一阵悲，迷迷糊糊熬到早上才闭了一会儿眼，却又被姆妈在堂屋里的动静弄醒。母子二人吃早餐，徐天精神很差，一句话也不想跟姆妈说。
“谁说的？”
“昨天一晚上淋雨没把你淋出毛病？”
小翠眼睛偷偷瞟着田丹的反应。
“差点让你气出毛病来！”
“弄堂里的人猜来猜去，都说你是徐先生的对象。”
徐天气呼呼地瞥了徐妈妈一眼。
“不是，朋友，也是徐先生的朋友。”
徐妈妈冤枉得很，“你自己跟我说想和她……”
小翠递过钥匙，抻脖子看了看铁林的背影，“刚才那个是你对象？”
徐天示意她小点声，“我跟你说是想你帮帮忙，转身就喊得弄堂里全都晓得，辛辛苦苦盼她住到家里面，弄不好把她吓走了。”
田丹掏出钞票，递到她手里，“谢谢。”
徐妈妈声调更高，语速极快，“我就不明白，你要样子有样子，我们家条件也不差，她一个人在上海我们家这样的打灯笼都难找，她要走哪里去？莫非人家是专门为躲你住到同福里来的？”
小翠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绕着披肩上的丝络，“锁一块七，装装一块，算你两块五好了。”
徐天忙不迭地做手势示意她赶紧小声一点，徐妈妈看了看楼上，压低了声音，“我想弄弄清楚，没来之前你就说得神秘兮兮，是不是你有啥事体不好同人家姑娘明讲？”
田丹目送铁林离开，回身往里走到小翠铺前，“小翠，锁装好了？一共多少钱？”
徐天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要弄清楚的好，弄清楚一点坏一点事。”
田丹示意他走在前面，“没事的，正好到弄堂口拿钥匙。”
正说着话，楼上的门开了，田丹脚步下来，在第三级楼梯滑了一下，“嗵”
铁林很客气，“不要送不要送。”
的一声，徐天撂下饭碗就跑到楼梯口去。
老马怒瞪了陆宝荣一眼，田丹看着这几个人你来我往，恍然有了心安的感觉，抿嘴笑了，跟铁林说：“我送送你。”
徐妈妈起身自言自语地过去，“亲娘都没这么上心过。”
陆宝荣推了老马一下，“你穿白衣服你搬煤球。”
徐天关切之情全挂在脸上，“没摔倒吧？”
徐妈妈朝在一边看眼的陆宝荣跟老马喊。
田丹扶着楼梯继续往下走，“昨天下雨上上下下有点滑。”
“陆宝荣你们还不过来帮忙！煤球炉子放到门口，煤球筐子弄到后面去。”
“……下来吃饭吧。”
田丹笑眼弯弯，说起话来温温婉婉，“我自己慢慢搬就好。”
徐天回身看了看母亲，徐妈妈暗暗瞥了徐天一眼，满面笑容，“过来，坐这里。”
铁林问着田丹。
田丹站在堂屋里，仍是有些局促，“徐妈妈，我出去吃一点就好了。”
“好，要不要我帮你拿进去？”
“以后天天在外头吃，跟卖苦力拉三轮的排队，把油条大饼拿到电车上去一边走一边吃？”
“那下回来坐啊！”
田丹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还要回去给我爸送药。”
“中午晚饭也到外边吃？不要客气了，看出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家务事没有做过不要紧，我同儿子都会做，搭个伙大不了添双筷子，每个月交钱就好了。”
“这个人回家一天不到三句话，当巡警的朋友都不说，进来坐吃瓜子？”
徐天心里暗暗着急，看着田丹，田丹抬起了头，声音小小的，“徐姆妈……要交多少钱？”
“他没有同你讲过我？”
徐天欣喜地看着母亲，闭上眼睛摇头示意她先不要提钱的事情。徐妈妈了然地笑了，“坐下来先吃，晚上回来同你算细账好？”
徐妈妈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亲切得很。
田丹拢了拢裙摆坐下，徐天赶快去拿来筷子。“赶紧吃吧，吃完了好上班。”
“跟徐天熟啊！”
徐妈妈亲切地说道，一边看了看徐天，徐天赞许地朝她做了个表情，三个人如一家人的样子，俱都无声地吃。
铁林看着徐妈妈熟稔地打着招呼。
徐天偷偷地注视着田丹小口地吃东西，他感觉自己同田丹的距离又缩小了，可昨晚影佐的话言犹在耳，徐天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是徐姆妈？我叫铁林，徐先生的兄弟！帮田丹把东西送回来，马上要走。”
吃过早饭，田丹抢着收拾了碗筷，徐天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着和田丹一起走出里堂，并排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前一日晚上下过了雨，今日的天气正好。
徐妈妈正在老马的铺子里剪头发，听见动静跑出来，“哎哟介许多东西！这位巡警大哥田丹是你带来的？”
“那边坐电车，我往这边走了。”
铁林自来熟地跟里弄里的邻居打招呼。
徐天把电车站指给田丹看。
“我也认认门。”
“徐姆妈喜欢什么东西？”
田丹的脸上不像刚才那样悲伤惆怅，带了些许笑意。
徐天站住脚步问，“做啥？”
“到了到了，谢谢你铁林。”
“我想买样东西谢谢她。”
里弄的人惊讶地看着一个巡捕护着一板车东西进来，田丹跟在后面，两个人不再像之前在药店里那么拘谨，一路上说说笑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真的不用，浪费钞票。”
铁林笑了，一口洁白的牙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买什么？”
徐天对田丹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铁林转身就要走，田丹在后边喊住他：“哎，你能陪我买些东西吗？很多，我怕拿不动。”
“你不说，到时候买回来徐姆妈不喜欢更浪费。”
铁林情绪也直落下去，接过药，“……对不起，以后把药交给天哥。”
“她就喜欢到对面做新衣服，买点有花的料子就好。”
田丹放下笔，表情有点落寞，“看到你，我就想起那两个日本人。”
田丹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
铁林凑过去看她的表情，“那僵起个脸？”
徐天叮嘱她，“不要太贵的。”
田丹将配好的药放到柜上，低着头记账，“没有。”
田丹偏着头看他，“谢谢今天的早饭，谢谢昨天陪我去洗澡，让我把房子租到同福里来，谢谢你关心我的感受，那天在四川路碰到你，我运气真是好。”
铁林回过头去看她，“……你不高兴了。”
徐天愣愣地看田丹去到站牌下，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想哭又想笑，他发自内心地心疼这个姑娘，她的隐忍坚强，她的善良单纯，他不忍心再向她隐瞒，却怕她知道了真相后会离开他，徐天的心又乱了……
田丹听起来不大热情。
徐天心绪杂乱地在办公室里低头算账，忽然抬起头来，“冯大姐，菜场昨天是不是进了一批南京鸭？”
“不知道。”
冯会计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嘴里答应了一声，“板鸭。”
铁林转了身靠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天，“哎，天哥平时在家里都做什么？”
“没有新鲜的？”
田丹被铁林笑得有点脸红，拿过药方低声说：“……我给你配药。”
冯会计停了手下活计，扶了扶眼镜看他，“有倒是有，你又不敢杀。”
田丹怔怔地看着他。铁林肚子里藏不住话，笑嘻嘻地趴在柜台上，“天哥告诉我你租到同福里住了，他心里高兴得要死。”
“在菜场杀好带回去。”
方嫂找了个借口远离铁林，铁林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隔着柜台交给田丹，“这是药方，你留好。以后每隔一个礼拜，配好药带回家给天哥就好，他会带给我的，正好我也多见见他，跟他学本事。”
“哦哟，最近挣外快了？介贵的东西过年吃吃差不多。”
方嫂看到他的制服，一副戒备的样子，铁林对方嫂说：“这样看我做啥？你们没做坏事情，我也不是办案子，我配药。”
“我去跟肉禽处定一只。”
田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噢，铁林。”
“哎哟哟……”
铁林说起这事儿还不太好意思。
冯会计咂了咂嘴。
“铁林，麦兰捕房的，和你一起砸过一只收音机。”
徐天有点不好意思，“冯大姐你不要猜了，我面相里反正你都看得见。”
田丹一时间没有认出他。
冯会计伸手指点了点他，“家里有贵客。”
正说着话，铁林大摇大摆地进来，“田丹，真在这里上班啊！”
徐天闭了闭眼睛，点着头，心情很好，“说对了。”
方嫂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田丹，“你们不是熟吗？”
“我从来没说错过，你介小气的人平时哪舍得买整只鸭子。”
田丹还是很茫然。
“我小气？”
“我怎么好带他。”
徐天被人这么说，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方嫂想到了别处，挤挤眼睛，“什么时候带来让我们看看？”
“小气是好习惯，以后少这样大手大脚。”
田丹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不解，“那有什么好不相信的。”
徐天笑了，“就一次两次，多了也吃不起的。”
方嫂简直觉得是天方夜谭，“你真相信他啊？”
同福里，老胡在铺子门口配钥匙。
“碰巧了，那个在红宝石碰到的徐先生家里正好有房子出租，租到那边住，总比一个人住要好一些。”
陆宝荣端着一碗东西进来比画，“小翠呢？”
方嫂凑过去看了看，“怎么又是同福里呢？”
老胡指指里面。
田丹撕了一张纸写下地址，“地址写到这里了，如果有什么事也好叫我。”
“小翠啊，头疼不疼，给你买了一块梨膏糖，治头疼吃到嘴里清心养肺啥火气都没了……”
“我有钱，东西倒是要买一些，方嫂我租的房子在同福里，”
陆宝荣停在里间门口。
“要买的东西都买好了？要不要先支给你一些薪水。”
小翠在里间爬上爬下，力大如牛搬书打扫卫生一样不落，陆宝荣傻站在门口，“不像头疼生毛病的样子啊！”
田丹正在整理货架上的药，笑眯眯地回答。
“陆宝荣你不要假惺惺来看我笑话。”
“没关系的。”
小翠回身瞪他。
方嫂送走一名客人，一边记账一边跟田丹说。
“……你有啥笑话好给人看？人总要一两个知心朋友，我晓得你心里想啥，来陪你说说话，你要不想说把梨膏糖吃下去，碗我好拿回去。”
“田丹，第一天上班你早些回去。”
小翠叹口气，“宝荣叔，你说我命苦不命苦？”
“兄弟，除掉铁公子请了两碗阳春面，我也吃好几天烧饼了。”
“要看怎么说了，想苦就苦，不想苦就不苦。”
金刚可怜巴巴地看着金爷，“哥……”
小翠愁眉苦脸地说：“徐先生和田丹真好了？”
“钱留在我手里，晚上带你到仙乐斯喝洋酒。你不买烧饼对？那两个角子也给我。”
陆宝荣想了想，“……也不一定，昨天晚上他自己还辟谣呢！”
金刚大喊大叫十分不满，“烧饼？还不如在班房里面吃得好呢！”
小翠眼睛突然亮起来，“真的？宝荣叔真不是我自作多情，徐姆妈从前一直喜欢我，话里话外把我和徐先生往一起凑。”
金爷也把自己的钱掏出来，两份钱合一处，拈出两个角子给金刚。“去对面铺子买两个烧饼吃。”
“要不要听实话？”
金刚当即掏钱，“你的呢？”
“假话就不要说。”
“你身上钱全给我。”
“其实蒙在鼓里不晓得人家啥心思，七上八想自己猜是真命苦。”
金刚嘿嘿傻乐，“等下边吃边问。”
陆宝荣一句话说到了小翠心坎里，小翠大力地拍了下陆宝荣的胳膊，吓了他一跳，“你怎么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了一声，转头看他，“你就不问问我怎么把你弄出来的？”
小翠咯咯笑着，陆宝荣也赔着笑，“蛔虫……我怎么会是蛔虫，蛔虫长那个样子……老马才是蛔虫。”
金爷“啧”
小翠又笑得前仰后合，陆宝荣低着头说，“不过在你肚子里也蛮好的。”
“我刚坐完班房出来，还不能吃？”
小翠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哎，真的是这样，我天天满脑子都是这个事情，七想八想难受死了，宝荣叔，你说我要怎么办？”
“今年时间还没到。”
陆宝荣说起来头头是道：“豁出去拉下面子，找徐先生当面锣对面鼓，同你有路走以后老老实实走，同你没路把话说清爽，省得你心挂两头。”
金刚扒拉着手指头回答。
小翠听乱了，“我还心挂哪一头？”
“去年跟你吃过一次。”
“……算我没说。”
金爷问他。
“好，我现在就去，一刻都不等了，早问清楚好。”
“你一共吃过几次大三元？”
“徐先生没回家。”
金爷若有所思地带着金刚离开，金刚一边走一边畅想，“大三元的烧猪头肉，狮子头，腊肉，鱼肉，粉蒸肉……”
“我到三角地找他。”
“你就知道吃。”
陆宝荣有点急，“这好像不太好。”
金刚扯了扯金爷的袖子，“哥，饿死了，吃东西去。”
“你管不着。”
铁林有些烦，“还有哪个仙乐斯。”
“你也太心急了！”
金爷想起了昨晚那个女人，“仙乐斯舞厅？”
小翠摘下干活的袖套，到门口和老胡比画了一下，绝尘而去，留下陆宝荣一个人托着梨膏糖的身影形单影只。陆宝荣脸色阴晴不定地往回走，老马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陆宝荣你又去害小翠了？”
铁林乐了，他忽而想起了一桩糟心的事儿，“……不好，晚上讲好陪我爸到仙乐斯。”
陆宝荣梗着脖子反驳，“心病要用猛药医，我不是害她，我是要帮她一生幸福。”
“好！”
老马坏笑着。
“铁兄弟，晚上找你喝酒。”
捕房外停满了车，还有车过来停下，老料和总法捕两车到达。公董局的人也随后到达，老料和总法捕站在路边，拉了车门又敬礼，日本宪兵部的车到了，一众人陆续往里走。
金刚嘴里瞎答应着。
一个日本军官语速相当快地说：“日本商人在街头被杀，二十四小时之内，如果公董局和巡捕房调查无果，日本宪兵队就要进入法租界亲自调查这个案子，并且不惜一切代价抓到凶手。”
“哎，好，”
翻译原封不动地翻译，公董局的人皱着眉头，有些不满，“日方不惜一切代价的意思，是否包括不顾租界秩序，甚至滥杀无辜？”
铁林将金刚送出巡捕房，金爷在门口等着，铁林跟金刚嘱咐：“金哥接你，以后不要再犯事。”
“当然！如果你们交不出凶手的话！”
冯会计双手开始在空中比画，又要借题发挥，徐天不忍心听下去，做手势示意她赶紧打住。
“岂有此理，这是法租界！命案我们自然会尽力侦破，你们借口派兵进入是公然违背国际公法。”
“起码跟头几天比，像一朵……”
“二十四个小时，就是我们对国际公法的尊重。”
徐天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活计，“冯大姐，我看起来真蛮开心的？”
公董局的人还要说什么，老料把话抢过来，点头哈腰，“请翻译先生转告，要相信我们的办案能力，死了贵方一个人，我们心里也着急。”
冯会计来了劲。
总法捕发话了，“麦兰捕房的辖区，限二十四小时破案。”
“哦哟男人十几岁到几十岁都有鱼尾纹路，你又不是女的不要慌。”
老料看了一圈捕房里的巡警，大家都不吭声，铁林也在巡捕堆里。
徐天又摸了摸眼角，“……我有鱼尾纹？”
“租界的巡捕是一堆废物，日军宪兵队会用自己的方法……”
“额头油汪汪，嘴角左翘右翘，眼角鱼尾纹路也开了。”
日本军官暴跳如雷。
徐天摸了摸自己的脸。
铁林烦了，在队伍里说：“他哇哩哇啦说什么！这里到底是日本人的地盘，还是麦兰捕房？”
“我面相怎么了？”
老料喝道：“没你说话的份！”
冯会计看到他这副样子更是确定。
翻译复述日本军官的话，铁林继续不管不顾地说：“死个日本人懒得管，二十四小时？本人出马看一眼就破案。”
“面相挂得清清楚楚，骗不了人的。”
总法捕看到队伍里说话的铁林，“你叫什么名字？”
徐天没有抬头，唇角漾笑。
“铁林。”
“没有啊！”
“你负责这个案子，立即破案。”
菜场办公室里，徐天正端坐着拨算盘拿东西登记。冯会计坐在他对面，端详了他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徐天，到底有啥高兴事体？”
铁林这才意识到自己揽了个大麻烦，老料急道：“谁查这个案子都可以，他不可以。”
几年前与徐天相识在日本，影佐深知徐天的能力，此次一见，徐天却变成了普通平凡的菜场会计，这样的转变让他无法相信。几天前的那场事故，麦琪路的重逢，广慈医院的再次相遇，一定不是巧合。他可以与徐天不是朋友，但是如果徐天是他的敌人，他将会有很大的麻烦。
“为什么？人死在麦兰捕房的管辖区，现在就去现场。”
影佐又在自言自语，低头走开，“……从前的朋友。”
铁林傻眼了，“啊，现在？”
长谷低头应道，“是。”
大头、麻杆幸灾乐祸，在队伍里偷乐。
影佐看着长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徐天是我的朋友。”
“我以大日本帝国的名义警告租界当局，日本侨民的生命如果得不到保障，租界里的人也将没有安全。”
长谷目光阴鸷，每次说到徐天，他就咬牙切齿，“早就应该把他抓起来。”
铁林脾气上来了，“少放胡屁！说啥话听都听不懂……查就查！说清楚不是帮你们，本人维护租界治安缉凶查案。”
影佐自言自语道：“应该再去找一趟徐天了。”
铁林站起来往外走，一屋的人都跟着他往外走，铁林停在门口瞪他们，“……你们要做啥！现场在哪里？”
“已经派人去查。”
大头小声地提醒着，“麦阳饭店门口。”
“她现在住在哪里？”
“一起去！”
“田鲁宁的女儿，医院出事当天她回去了一趟。”
大头瞟一眼后面成串的小车，“铁公子这桩要命的案子是你自己往身上揽的，勿关我啥事体。”
田丹？”
“脚踏车给我。”
影佐随长谷走出会议室，到了走廊，长谷附耳跟影佐说了几句，影佐很诧异，“……
铁林蹁腿上车，后面日本人、公董局、总法捕、老料纷纷上车。铁林踩动自行车，后面一长串车也启动。铁林猛踩一段，捏闸停住。后面的车也纷纷刹住，铁林把自己架在自行车上，犯起了愁。
与此同时，日军司令部会议室正在召开一场会议。影佐即将被派遣回国，筹备建立新的服从于日本利益的中国政府。土肥原将军正与影佐商量此事，长谷推门进来，看到土肥原将军，立刻立正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