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丹目光从刀叉收回来，影佐已经叫来侍应生吩咐道，“刀叉撤下去，万一田小姐发起怒来很危险，我跟她有杀父母之仇，刘唐对吧？”
影佐和王擎汉落座，刘唐向方氏夫妇二人一一介绍着，影佐将他打断，“方长青和方太太，早听说了，怪我疏忽，一直没有注意两位。王先生，这位是田丹小姐，听说原来和徐天订了婚，不对，更早是和刘唐订婚的……田丹小姐对刀叉感兴趣？”
侍应生将刀叉收走，田丹眼中划过一阵气馁焦灼，刘唐忙不迭地答应着。
便衣重重关上门。
“今天是个奇怪的饭局，田小姐真的愿意嫁给刘唐吗？”
“早点买，不然到时候影佐先生会着急的。”
影佐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田丹，田丹冷冷地说：“不愿意。”
“可笑。”
刘唐咬着牙盯着田丹，田丹熟视无睹，影佐夸张地笑着，“反悔了？要早不同意，大家也没必要在这里。王先生，你的学生很没面子。”
便衣莫名其妙看着徐天，徐天笑道，“等田小姐回来送过去，她喜欢。”
“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是不是方先生方太太？”
徐天看了看他送进来的食物说：“到法租界红宝石西餐厅买一份黑森林蛋糕。”
王擎汉盯着方长青，探究着看他，方长青迎上目光点了点头，“是，说说话也好的。”
“吃吧！”
“听刘唐说方先生做生意之前在调查局训练班待过？”
“那王擎汉一定在场。”
“年轻的时候，我都忘了。”
徐天出声问道，那便衣说道：“影佐先生专门转告，田丹小姐和刘唐先生此时正在订婚。”
“这种事情很难忘的，说起来我们可能还是同事呢！”
“几点了？”
王擎汉没有放过方长青的任何一丝表情，方长青顿了顿，故意说道：“王先生也是做药店的？”
徐天看着小窗外的天光，将眼睛深深地闭上，忽然身后门开，便衣送饭进来。
“方先生开玩笑？战前我算是调查局一处的人。”
影佐点头示意刘唐可以把手枪放回，三人一起往饭店走。
“战前战后我都是平头百姓。”
王擎汉的笑容玩味，“让他们把戏做出来，死也死个明白。”
气氛一时有些胶着，方嫂站起来，王擎汉调转目光看着她问道：“方太太去哪里？”
“还放回去？老师……”
方嫂拿起自己的坤包，笑容自然，“我去洗手间。”
王擎汉将枪递给刘唐，“卸掉子弹，放回去。”
“快去快回，热菜马上就来。”
“进去就抓起来！”
方嫂含笑离开，进入卫生间洗手，看着镜中的自己，镇定了一下，她转身进入男卫生间，“有人吗，打扫卫生了。”
影佐闻言只觉得可笑，“你以为真来给你订婚？”
无人应答，在中间格间的水箱，她摸到了手枪。她取出来拉枪栓欲放入坤包，发觉刚才拉栓里面没有子弹，方嫂退下弹匣，弹匣是空的。愣了片刻，方嫂想起自己坤包里有个带出来的弹匣，将新弹匣匆忙压入手枪。
刘唐脸色一变，“来杀老师的？”
影佐举起红酒杯，“不等方太太，先碰一碰杯子。”
“应该就是了。”
大家都举起杯子叮当碰了一阵，只有田丹没有举杯，她看着薄薄的红酒杯口相互碰撞又生一计。
王擎汉接过手枪，转向影佐，似笑非笑，“……他们就是徐天派来杀我的人？”
影佐举杯等着，看着田丹，嘴角挂笑，“……刘唐，我和王先生可是为你来的。”
刘唐得意地掏出手枪，“我进去看到他从马桶上面下来，就晓得有鬼。”
刘唐涨红了脸，怒视着田丹，“你是不是想死？”
“方长青在卫生间藏了一支手枪。”
田丹瞟了一眼影佐说话时凸显的颈动脉，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刘唐小声地骂她：“不骂两句不晓得轻重。”
“包房里面都检查了。”
田丹看也不看他，“你就是个小丑。”
王擎汉和影佐同时到达饭店门外，那只表盒留在了王擎汉的车座上。刘唐迎上来，王擎汉威严地问：“人都到了？检查了没有？”
影佐看着他们二人，忍不住笑起来，“碰杯！”
田丹摇头叹息一声，小心地将情绪藏好。
田丹和影佐碰了一下，影佐仰头喝酒，露出脖子，一声脆响，田丹磕破手里的酒杯，往影佐脖子划去。
“他什么办法都不要想才好……”
影佐迅速闪躲，还是划伤脸颊。田丹合身扑出，希望再击划第二次，影佐退闪，顺势将田丹带倒地上。
“……田丹你不要动，听嫂子的千万不要动，徐先生一定在想办法帮你。”
王擎汉和方长青都坐着没动，刘唐冲到田丹跟前，一巴掌挥到她脸上，“叫你动影佐先生，叫你动！我叫你想死……”
方嫂眼眶红起来，小声啜泣着，方长青握住她的手，安慰着，“哭什么，总有这么一天。”
刚站起的田丹被刘唐击打，踉跄倒回地板上，刘唐还不依不饶。方长青突然跳起，拎起刘唐施以拳头，刘唐哪里是方长青的对手，撕扯了几下就处于下风。
“藏到卫生间中间格子的水箱后面。”
刘唐嘴里胡乱叫嚷着：“影佐先生，老师打死他……”
“……枪呢？”
影佐近在咫尺站着不动，用手绢摁住脸颊。
方长青急急地说。
王擎汉站起身，方嫂将一名守在门口的便衣打倒，扔到门上，包间门霍然被撞开，方嫂步步逼近，举起枪对准王擎汉，其余的便衣随后冲进，枪对准方嫂。
“一定要动，我也看出来了，反正横竖出不了这间房。”
方嫂扣动扳机，王擎汉一闭眼，枪没有响。影佐的眼睛里闪着嗜血的光芒，“……热闹开场了。”
方嫂皱着眉头说：“今天情况不太对，不能动手。”
方长青向妻子吼道：“开枪！”
“我杀过日本人。”
王擎汉又一闭眼，听到一声枪响，睁开眼，是影佐开枪击倒方嫂。一众人都愣住了，影佐连连开枪，方嫂慢慢地倒地，眼睛还望着方长青，方长青怔愣愣地松开刘唐，扑到方嫂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接住妻子下落的身体。
“你一个姑娘家杀得了人？只会坏事。”
田丹声嘶力竭地哭着，刘唐从地上爬起来，笑得嚣张狂放，“我早把子弹卸掉了，看谁狠！敢杀我老师，敢打我……”
方长青和方嫂对视了一眼，田丹又说，“……王擎汉是吗？你们杀王擎汉，我杀影佐。”
“你给我闭嘴！”
田丹咬着下唇，将眼泪收回去，定定地说：“影佐是我的，你们不要动。”
方长青狂怒道，他将耳朵附向垂死的妻子，方嫂声音轻微地说：“……有子弹，刚换上去太急，卡住了……”
“胡说，他急也要急死。”
方长青看向方嫂手里的枪，方嫂艰难地扬了个笑，眼前已经开始模糊，“我死在你前头最好，省得看到你死……难受……”
听见他们说起徐天，田丹心里愈发寥落，眼圈刹那含泪，“我不在，他才会好。”
方嫂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田丹泣不成声，方长青两眼血红，刘唐从便衣手里抢过一支枪，“打死他？影佐先生？”
“那徐先生怎么办？”
影佐收起自己的枪，“……听王先生的。”
田丹的眸子里燃起了复仇的火焰，“我都想好了，最多同归于尽给爸妈报仇。”
王擎汉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回过神来，嘴角噙着冷笑，“方先生现在你还是开药店的吗？”
方嫂失声道：“你不要乱来！”
方长青一手揽着渐渐冰凉的方嫂，一手稳稳地举着枪，一字一句地说：“军统二处方长青，奉命处决汉奸王擎汉。”
田丹阻断了方长青的话，抬起眼睛来，冷静沉稳地说：“长青哥，在店里这么长时间，听到你们要来我就知道要做啥。”
“你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给你出面……”
“你我同根不同果，你卖国我除奸。”
“我不答应跟他订婚，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田丹是你们的人？”
刘唐起身出去，方嫂看着消瘦的田丹怜惜地说：“……你怎么答应和他订婚？”
方长青对着刘唐轻蔑地说：“……傻子，田丹是徐先生的人，你怎么配得上她？”
田丹在一边红着眼圈垂头不语，刘唐瞥看她一眼，“她不愿意也没办法的事情，你们说说话，肯定有好多话，我到下面接老师。”
“徐天是你的人？或者你是徐天的人？”
“……就是不知道田丹愿不愿意。”
“我跟他两路人。”
“影佐先生也来，面子大？”
“杀我是他的安排？”
方嫂眉毛一挑。
“跟他有狗屁关系，是党国的安排！”
刘唐指挥着众人。“影佐？”
方长青捡起方嫂手里的枪，对准王擎汉开枪未响，收回来拉枪栓，刘唐枪响，击中方长青，方长青带伤回击，刘唐连中数枪，便衣开枪，一时间包间里枪声四起木渣四溅，待到枪声过后，地上躺着方长青、方嫂和刘唐三具尸体。
“她不跟我还跟鬼去？坐，你们坐这边，我和田丹坐这边，两头的位置是我老师和影佐先生的。”
田丹完全蒙了，王擎汉也惊魂不定的样子。影佐最先反应过来，向田丹阴森地笑着，“你是个不祥的女人，和你订婚的两个男人，一个死了，一个在我的牢房里，曾经的雇主也死在你面前。”
“是，田丹在店里一年多，我们也没想到还是和你订婚。”
田丹克制住颤抖的身体，“……徐天在哪里？”
刘唐得意扬扬地说：“要不是我，你们都难见面是？”
“宪兵司令部。我们约定如果中午之前他成功刺杀王擎汉先生，我将满足他的要求，让他见到你。”
便衣打开包间门，田丹怔愣愣地看着方氏夫妇进来，多日来的委屈一时都涌上心头，哽咽着，“长青哥……方嫂。”
王擎汉气急败坏地说：“影佐你早知道？我的命是你可以拿来赌的？！”
方嫂等着方长青出来，二人一起走到包间门口，便衣示意搜身，方嫂紧张起来，方长青同她对视一眼展开双手。正在这时刘唐从后面过来，“不要搜了，都是我的朋友，刚才搜过了。”
影佐不屑地看着王擎汉，“说话客气点，我是在保护你。”
方长青颔首离开，刘唐在洗手池下摸了一圈，毫无所获，又洗了洗手，他从镜子里看到格间里高高挂着的水箱，走到方长青刚刚进过的那个格间上下看着，将手枪从水箱里捞出来，小人得志地笑了，又对着镜子弄了弄头发。
“我完全可以保护自己！”
方长青脸上掠过一丝慌张，刘唐呵呵笑着，“刚才看到方太太了，你们先进去，田丹在包间里。”
王擎汉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影佐皱着眉头，示意山本将王擎汉送下去，山本扶着王擎汉走出包房。
“……刚刚进来。”
“走。”
刘唐热络地笑着，“长青兄，来了！”
影佐对田丹说，田丹没有动，影佐的声音带着兴奋，“今天你来也是想以死报家仇的？你死徐天怎么办？我手里也没有让他担心的东西了。”
方长青闪身进入卫生间，将格间的门都拉开看了看，找了其中一个，将手枪用油纸包好藏到了水箱后面。方长青刚离开格间，迎面刘唐便踱进来。
田丹的愤怒替代了恐惧，她两颊的肌肉绷紧了说道：“让我见他。”
方长青和方嫂也到了包间外的走廊，方长青瞥见楼道有便衣，便借口去卫生间离开，方嫂独自站在走廊里默默观察着。
影佐轻飘飘地说道：“王擎汉毫发未伤，他没有做到，不过现在我倒是很想回去看看他的样子。”
王擎汉不可思议地笑了。
王擎汉到车前甩开便衣，气愤地说：“放手，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路！”
“影佐先生说要加倍小心。”
山本给王擎汉拉开车门，王擎汉坐进去，屁股硌到了那只表盒，“回极司菲尔路。”
王擎汉稍微放松了些，短促地笑了，“他不是关在宪兵司令部？”
车边的日本便衣并没搭理，山本说：“王先生，影佐先生只说送你下来，没有说送你回去。”
“徐天。”
王擎汉恨恨地拉上车门，打开那只表盒取出怀表。他两眼看车窗外，手指使劲地拧动发条钮。车外，是便衣围着一脸木然的田丹和影佐出来。
王擎汉骤然提高声调，“谁！”
影佐看到了车内冒起了白烟，王擎汉在白烟里挣扎，试图开车门。山本转身才看见，拉车门却拉不开，忙乎了半天，王擎汉在里面痛苦万状地拍打着玻璃。
山本转过头来说：“今天中午有人要行刺王先生。”
影佐砸破了车窗玻璃，打开车门，王擎汉从车里滚了出来，他的一只手被硫酸腐蚀得没了样子，腿部和肚子上的衣服以及车门都不有同程度腐蚀。
王擎汉接过盒子，进入日本人的小车。车子在朝饭店进发，王擎汉夹在两个便衣中间坐在后座，他打开包裹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车里如临大敌的几个便衣，问道，“……为什么这么紧张？”
影佐派人将王擎汉送到陆军医院，田丹看见车下面分成两半的变形怀表，了然地笑了，她知道这一定是徐天的安排。
“……我的怀表。”
铁林骑车进入同福里，昔日吵嚷嘈杂的同福里寂静无声，连天天在里弄挥舞纸刀的小孩子也被母亲领回家了。整个同福里只有目光阴郁的日本便衣来回徘徊，铁林从他们面前骑过，咣咣地敲门，半天小翠才把门拉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觑着门外的人，见是铁林，才把门拉开，“铁巡捕，快点进来。”
门房将包裹递过来，“王先生，亨得利给你寄过来的。”
“打麻将啊？怎么半天才开门？”
王擎汉下车，嘴里嘟囔着：“你们的车也没有安全多少……”
铁林故作轻松地说。屋里的一众人等看见是铁林进来，明显都松了口气，小翠说：“吓得麻将也不打了，刚才仙乐斯的金老板来砸门，带好几个人来手里还有刀。”
“这是影佐先生的安排，保证王先生安全。”
“……走了？”
“为啥？”
“走了。”
王擎汉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伸出脑袋不耐烦地看着山本，山本手一伸，“请王先生上我们的车。”
金爷为什么来到同福里，铁林心知肚明，他装作一切都安好的样子安慰大家：“走了就走了吧，不要怕，现在我来了，你们开开心心打麻将。”
王擎汉家门口停着日本便衣的小车，一名邮递员骑车过来，将一只盒子交给门房签收，王擎汉的车子出来，被山本拦下。
“铁林，金老板和你是把兄弟，到底为啥介凶？”
田丹被搜去了螺丝起子，正在懊恼时，目光落在桌上锃亮的刀叉上，心里再度有了主意。
“真的没事，他可能是看到外面的日本人发火不高兴。打麻将打麻将，你们也教教我，等嫂子回来，一起送你们走。”
刘唐警告着田丹，“你要是让我在老师和影佐先生前头没面子，当心一点。”
“嫂子是田小姐？等下回来？”
侍者引刘唐和田丹进到包间里来，有便衣四处检查了一遍，席间一共六个位置，头尾首座空着是给影佐和王擎汉的。
“对啊，下午就回来。”
金爷进了车内，劲儿全泄了下来。
“那好的呀，徐妈妈，田小姐下午就回来了。”
金爷一直走到弄口车边。小白相提议道：“不如找找影佐先生，日本人出面可能白老板那边都好说了。”
徐妈妈仍是六神无主地坐在那儿，铁林索性上了手帮着洗牌，一时间麻将牌声音再起，“打麻将打麻将……”
金爷往屋里扫了一圈，转身就走，小翠慢慢将门关上。
徐妈妈探究地看着铁林，终究无话一叹。
小白相赶紧把金爷请走，“金爷，咱们回去再说。”
徐天正在牢房里用麻布卖力地擦着自己的皮鞋，他看着小窗外的阳光估算着时间，随后闭上眼睛有规律地吐纳着。他闲适地感受着牢房内潮湿的气息，仿佛并不是处在牢房里，而是在山坡上晒太阳。日光透过栅栏照在徐天身上，同牢房里的昏暗混在一起，让徐天看起来也是半明半暗的。高挺的鼻梁将一半脸庞笼在阳光下，勾勒出毛茸茸的曲线，另一半脸陷入昏暗，线条刚硬笔直宛如雕塑。
“你们不是影佐先生的朋友吗？”
徐天依旧闭着眼睛，他听见牢门打开，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靠近，他听出了是影佐和山本，他懒懒地睁开眼睛，“几点了？”
日本便衣上下打量着金爷一行四人，金爷缓了缓面色，“……在哪里？”
影佐看着徐天，得意地笑了，“王擎汉没有死。”
“他不在。”
“我问你现在几点？”
小白相赶紧赔着笑脸，“我们是影佐先生的朋友，来找徐天先生。”
影佐顿了顿，掏出怀表，“……十一点四十。”
一听口音是日本人，金爷气焰落了半截，小翠打开门，看见金爷拎着刀，吓得进退不是。
“王擎汉被一只怀表里的硫酸废了手对吧？我晓得他没有死，我们约定也只是弄伤他，然后我看见我的未婚妻。”
“你是什么人？”
影佐立即气急败坏起来，“你见不到她！”
金爷正在气头上，火道：“啥人！”
徐天依旧淡淡的，“我想到会这样，你现在很生气，所以我把要求降低，王擎汉受伤换一份黑森林蛋糕，对了蛋糕送过去的时候要告诉田丹，是我送的，叫她安安心心地吃。二十分钟没有到，我保证你会比现在更加生气。”
金爷往里走，小白相和两个混混只有跟着。进入弄堂，五个便衣就盯上来，在徐家门口拢住金爷四个，金爷使劲拍门，右手从后腰拔出刀子。便衣骂了一句，一把揪过金爷。
影佐一把提起徐天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拖起来，“二十分钟？！”
金爷斜了他一眼，“还有以后？”
徐天的眼里平静如波，他看着眼前气恼的影佐，便知道自己赢了，“影佐，我记得你教过我，不要让愤怒影响你的判断，第一步你亲眼看到了。”
金爷的车停在同福里外的路口，他掖了匕首下车，小白相劝道：“金爷……想想好，徐先生不是一般人，再说弄出事体以后怎么办？”
影佐恨恨地将手松开，憋了一肚子火地怒瞪着徐天，徐天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下被影佐弄皱的衣领，坐回床上，“可以提示一下，就在司令部，不要晚于二十分钟。”
田丹挑衅地看着刘唐，笑容恣意甜美，刘唐咬着牙说：“……不要逼我。”
徐天再度闭上眼睛，他听到了影佐在走廊里发泄着怒气，挑眉笑开。
“你以为由得了你？”
影佐咆哮着对山本命令：“去买他叫你们买的蛋糕，要亲眼看到是新鲜的，二十分钟！”
刘唐拍打着前面的椅背，前面的便衣瞟了刘唐一眼，转回头去不搭理。
山本匆匆跑开，影佐看着牢房里平静躺着的徐天，更是怒火中烧，奔出大楼，下令搜索司令部的每一个角落，院里再次乱作一团。
“不想订就不要订，停车，停车！”
徐天躺在牢房的床上，手指有规律地弹动着，他在暗暗计算着时间。
田丹轻哼一声，眼中轻蔑鄙视毫不掩饰，“无耻。”
王擎汉正在医院鬼哭狼嚎地处理伤口，“电话，哪里能打电话！”
“那又怎么样？”
“你的手还没有处理好。”
“既然长青哥方嫂做我的娘家人，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父母死在影佐手上，他和王擎汉是你的家里人？”
“那就快一点！”
田丹别过脸去不作理会，刘唐急了，“同你说话！”
王擎汉急躁地看着日本大夫给他缠上绷带，结还没打上，就急急地跑出病房，“影佐，你和那个徐天做了什么约定，他要干什么！”
刘唐青着脸，“刚刚说我无耻啥意思？”
“他要我释放田丹。”
挂着宪兵司令部车牌的小车沿着路疾驰，前座坐着两个便衣，田丹被刘唐和一个便衣夹在中间坐在后座。
“放不放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长青也笑了，两人挽手出巷子，方嫂边走边替方长青整理大衣领子。他们的背影匆匆而坚定，走进了巷子外的阳光。
“我的责任有一部分是保证你的安全，不放田丹，他要杀你。”
方长青仔细地看着她的笑，她的五官，她的皱纹，她比那个时候沧桑了许多，可是笑起来，还带着当年的明丽。
“……那就放，放了再抓！”
方长青握住方嫂的手，方嫂缓缓向他绽开笑容，方长青有些恍惚，感觉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两个人第一次见时的情景……这么多年了，他们一起战斗一起生活，他知道她心里都盼望着过寻常日子，自己也因此觉得歉然，可是没有国，便没有家，当他们一起宣誓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不归路。他知道，她也知道，所以即使抱怨即使消极，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这便是家国，是责任。
“人回租界比较难办，而且我认为他并不能威胁到你的安全。”
方嫂将那盆花搬进去，出来把门妥帖地锁上。
王擎汉一时气结，砸上电话，“去宪兵司令部。”
方嫂和方长青都穿着最正式的衣服，两个人一起从药店里出来，“等等。”
日本大夫用结结巴巴的中文说：“王先生……你的手还没处理好。”
方长青担忧地看着方嫂，自己先下了楼。方嫂打开衣柜取衣服，衣柜角落还有一个子弹匣，方嫂拿起装进坤包。
“待在这里手也好不了，你们日本人在拿我的命和别人打赌！”
方嫂的笑容无力又苍白，“下去吧，我换衣服……枪带好了。”
宪兵在司令部大院里没有头绪地排查，那个迫击炮管里发出一声轻响，有微弱的红色闪亮，是徐天之前扔进去的定时炸弹在读秒。
方嫂定定地看着方长青，方长青不假思索，“当然是你走。”
小车急驶进来，山本捧着蛋糕跑下车，影佐示意赶紧送到田丹房间去，山本掉头向大楼跑去，影佐往牢房走。
“我在这里到天黑等人来抓我，还是过了中午坐船自己走？”
牢门打开，影佐进来，徐天侧躺在床上，“好像晚了五六分钟，现在几点？”
方嫂的泪流得无声，方长青看着她的神情心下不忍，“要么你别去了，我一个人也行。”
影佐抬腕看表，“对，晚了五分钟，你故弄玄虚的行动呢！在哪里？”
“在这里待了六七年，真不舍得。”
徐天从床上坐起来，一腿伸直一腿屈起，胳膊闲闲地搭在膝盖上，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先等她尝一口。”
“……可能是。”
田丹看着送到面前的蛋糕十分愕然，山本掀开盒子，“红宝石西餐厅的黑森林蛋糕，徐先生送的。”
“即使脱身，也不能回药店了。”
田丹心中大震，防备地看着山本，山本切了一块递给她，“徐先生叫你安心吃。”
“越想越做不好事，吃饭肯定在包间里，在场一共五个人，你我田丹刘唐王擎汉，看好地形，一枪打死他，冲出去就是了。”
田丹犹豫了片刻，拿起来咬了一口，外头传来一声闷响，旋即是几声连续的爆炸，宪兵司令部的大院瞬间成了一片火海。山本掉头往外跑去，田丹忖了片刻，旋即灿烂一笑，仔仔细细地吃着蛋糕。
方嫂的眼皮一直在跳，她揉了揉额角，“我有不好的预感。”
日本便衣开车送王擎汉进门，王擎汉下车，目瞪口呆看着院子后面烟灰冲天而起，宪兵乱哄哄地四处跑。影佐听到声音冲到牢房门口，徐天和影佐对视着，徐天带着一副早有预料的笑容，“……先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再把我的未婚妻带来。”
“那么惦记田丹，一会儿就见着了。”
影佐再次有了被愚弄的感觉，这种感觉几欲让他发狂，“我一定要杀死你！”
“说实话，田丹在的时候行动心里有底，现在又像从前一样，出去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徐天丝毫不为所动，他笑得云淡风轻，“我晓得的，我只是想和我的未婚妻说几句告别的话。”
方嫂只沉默着，手下动作未停，方长青站在一边看着她忙碌，小声说，“……每次行动你都是这样。”
山本奔到王擎汉面前，“武器库爆炸！”
“叫你换衣服，怎么又整理床铺了。”
“徐天干的？”
方嫂看了他一眼，满脸悲戚，缓步上楼。方长青环顾一圈药店，心里也千般不舍，返身又上楼去，看到方嫂正在铺床垫被子。
“是！”
方嫂执拗地看着方长青，方长青泄了口气，“……我没说，上楼换衣服。”
影佐从楼里出来跑出来问山本：“什么地方？”
“去了就不回来了？”
“武器库！”
“还管这些。”
“不要惊慌！”
方嫂看也不看他，把药箱拎起来嘀咕着：“我得把前头缺的药补上柜子。”
“你的麻烦大了。”
方长青赶紧把空药箱夺过来随手搁在一边，不停地催促道。
王擎汉冷哼一声说道。
“还弄这些做啥，不要弄了。”
“你的手怎么样？”
方长青衣戴整齐，从衣柜里取出手枪，塞入衣服里下楼，路过后库，却没见到方嫂的身影，他四下唤着，见方嫂从前面拎了一只空药箱过来。
“徐天关在哪里？”
便衣打开车门，田丹被刘唐拉上车。
一个宪兵跑过来对影佐说：“影佐先生，土肥原将军来电话询问情况。”
田丹闭上眼睛，刘唐从田丹身上搜出螺丝起子，刘唐瞟了眼日本便衣，把螺丝起子扔到车子底下，冲田丹低声吼着：“想死啊你！想死不要把我拉进去。”
“等一下我会回复。”
田丹还是往后躲，眼神倔强，恨恨地看着刘唐，刘唐咬着牙低声说：“再躲一下，他们一个耳光打过来。”
影佐压抑着怒火，宪兵犹豫着说：“将军在电话里等。”
田丹往后闪躲着，抗拒着宪兵不让碰，日本便衣看着刘唐，刘唐嘿嘿笑着凑近田丹，“我搜，我的女人我自己摸。”
“我会回复！”
田丹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日本便衣站在车边，等田丹到跟前，准备搜身。
宪兵跑开。
刘唐虎起脸，“啥意思？”
“把田丹带过去。”
田丹咬牙切齿地扭过头说：“你真无耻。”
“是。”
“那还有假，算你娘家人。”
徐天和田丹的心都安定了，两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带着笑意。牢门再响，这次徐天看到了影佐和王擎汉。徐天笑着看着王擎汉恼怒的样子，“王擎汉，看样子手伤得不重。”
田丹微微皱眉，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完了。”
“……他们真来？”
徐天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擎汉，“既然来就没想活，但我的朋友会杀死你，如果影佐不让田丹走的话。”
刘唐更得意地对着屋里的镜子整了整衣服，“我的面子大，影佐先生和老师都来，还有你的老板和老板娘。”
“王先生的手，和武器库爆炸是事先安排好的。”
“影佐来吗？”
徐天眨了眨眼睛。
刘唐走进田丹的房间，志得意满地笑着，“走了，今天是我们的大日子，哟还打扮过了？”
“无论我放不放田丹，你都停不下来，都会发生爆炸。”
影佐的脸上带着玩味的笑，他转过头看向田丹的窗口。
徐天默认了。
“我也会去这个有意思的订婚宴席……”
影佐弯下身子，逼视着徐天，“所以你没有同伙，外面没人帮助，你只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
“是！”
“王擎汉的家。”
山本屏息肃立，影佐说，“高度戒备，用我们的车、我们的人接送王擎汉。”
徐天端详着自己断指上缠着的纱布，笑眯眯地说。
影佐冷笑着睨他，“你碰到过对手吗？徐天是一个真正的对手。下棋只要开始博弈每步都有后着，步步杀机，制胜的办法是要看清对手第一记杀着，才能步步拆解得到我想要东西！掐断线索，之后就像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说啥！”
“影佐先生，可以直接抓捕方长青！”
“第一次让田丹吃到蛋糕，第二次让我和她告别，第三次让她回家，王擎汉你的家是第三次，如果影佐还是不放人，就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你肯定比我死得早。”
“今天中午有一个让你们雪耻的机会，王擎汉要出席他学生刘唐的订婚仪式，范围很小的仪式，替女方出席的叫方长青，很有可能就是徐天所安排的杀手，各种迹象表明方长青身份复杂，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意人！”
徐天无比认真地看着王擎汉，淡淡的语气竟让他汗毛倒竖，“你，你要把我家怎么样？！”
“是！”
“听清楚了，如果我的朋友十二点没见到田丹，一点钟你的家，砰！我知道那个时候你不在，所以前三次都是警告，不然那只怀表就可以要你的命你同意吗？”
影佐震怒地说：“别人不可能，徐天可能！王擎汉将在汪先生的新政府公布会上发言，他如果死在共产党或者国民党手里……你们，还有我，将成为帝国军部的耻辱！”
王擎汉立刻紧张起来，“……田丹呢？”
“不可能！”
徐天看向门外，“应该马上就能到了吧。”
影佐的办公室里，山本和昨晚跟踪徐天的便衣都挺着身子，影佐挨个儿耳光抽过去，直到把自己抽累，“……一个人在你们眼前换车炸车，白痴！现在他关在我的牢房里，却告诉我可以杀掉王擎汉，可以吗？”
门口响起高跟鞋声，三个人一起看向牢房外，徐天的心在看到田丹的影子时就窒住了，田丹走到牢房门口，看着牢房里的徐天怔住了。
柳如丝眼圈里蕴着的泪终于控制不住，她轻轻地笑开，任由自己的眼泪落在铁林没有肩章的制服上。
徐天向田丹展颜笑了，田丹见状就要冲进牢房，却被山本拦下。徐天朝田丹眨眨眼，“等一下。”
铁林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紧按在胸口，柳如丝听见铁林激越的心跳声，她的身子又软又轻，在铁林的臂弯里逐渐安静下来不再颤抖。一直晦暗着的天气，此时却放了日光，透过玻璃窗子，把两个人互相倚靠着的身影投在地上。
“先生，土肥原将军的电话。”
柳如丝笑着摇头，“怕姓金的？心里还惦记不属于我的东西才怕，心定了就什么也不怕了。”
徐天抬眼看了看王擎汉，又看了看影佐，“现在王擎汉可以去通知家人暂时躲避，影佐接上司电话，再有一次类似的事，你恐怕要面临撤职或者调回东京了。”
萍萍无声地离开房间，铁林慢慢走近柳如丝，“你一点也不害怕？”
影佐命令山本，“你留在这里，不许他们接触超过一分钟。”
柳如丝笑得缱绻温然，她望定几步之外站着的英挺男子，心里的惶恐不安渐渐化为乌有，“先叫着，去吧。”
“我不需要太长时间说话，反正半个小时之后她要回到同福里。”
铁林牵了牵嘴角，眼睛里只有柳如丝，“叫早了。”
徐天笑得胸有成竹，好像他不是身陷囹圄，而是在打一个小小的赌。
柳如丝微弱却坚定地说着，萍萍瞧着铁林，小声地唤：“……姐夫。”
“这么有把握？”
“姐要嫁人了，你跟姐走，叫姐夫。”
“手伤的是王擎汉，家里出事是王擎汉，下一个丢性命的也是王擎汉，有没有把握，你问他。”
“这里不住了？”
徐天眼睛一转，看向王擎汉，只见王擎汉额头已经冒出了涔涔冷汗。
柳如丝的嗓音沙哑破碎。
宪兵探头进来，小声催促着影佐，影佐怒瞪了徐天一眼奔出去，王擎汉还怔着。
“萍萍收拾东西，我们走。”
徐天朝田丹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又转头向王擎汉说：“还不去打电话？我本意不想伤你家人，但我的朋友可顾不了那么多。”
金爷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铁林身边，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挑衅地看着铁林，铁林别过头去，只当没有看到，金爷走出柳家，上车离开。柳如丝坐在床边上，惊魂未定地看着铁林，颈上指痕赫赫在目，落在铁林眼里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王擎汉不敢置信地说：“……你只要放田丹？”
铁林的拳头捏得作响，他努力克制着，“从今天起，我俩恩断义绝！”
“只要她安全离开上海，你就暂时安全，否则你活得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
“还凶？你以为你还是巡捕啊，平头老百姓一个，谁弄死谁？”
徐天的眼睛单纯明净，却让王擎汉感觉像不着寸缕立于寒风之中，他脚步不稳地走出牢房，经过田丹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田丹娇俏可人的样子仿佛催命罗刹。
铁林只觉得被人愚弄，从齿间磨出两字。
宪兵随后将门关上，徐天和田丹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田丹被徐天牢牢圈在怀里，肋骨都在隐隐作痛。田丹抽噎着，徐天望定田丹，看着她尖尖的下巴百般心疼地问：“蛋糕吃了？”
“说啥！”
田丹点头，她上下打量着徐天，看到没有受伤才稍微放松，“……影佐到同福里抓你的？姆妈呢！”
金爷在此刻将全部伪装都卸下，“插支破香小孩子的把戏你也当真。”
徐天细心地给她整理着散乱的鬓发，“是我自己来的，姆妈在家等你一起走。”
金爷愣住不动了，铁林本想冲过去，却又刹住了脚，一腔怒火最终只是冷声说：“……要不是插过香就弄死你。”
田丹的眼泪磅礴而下，她摇着头，再度扑到徐天的怀里，“我不走。”
金爷站定，凶相毕现，握紧匕首再度朝铁林刺去，这次刀刀迫近要害，下手无情，皆被铁林躲过。铁林瞅准机会，夺过匕首，朝金爷当胸便是一脚，金爷整个人飞脱出去，落在里屋的床脚，正欲反扑时，铁林将匕首一甩，堪堪擦过金爷的额头，钉在床脚，刀柄还在轻微颤动着。
徐天被田丹仓皇失措的表情刺痛了，他柔声说：“没多少时间，听我说，你信任我吗？”
金爷面无表情，整了整衣服，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一言不发朝铁林刺去，铁林左手捏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掰，右手屈指成拳打到金爷胸口，金爷连连后退几步方才停住。
田丹慌乱地点着头，徐天无比认真地看着田丹的眼睛，“只有你和姆妈走，我才能脱身，不然顾不过来。”
铁林方才放下心，将她从地上扶起，挡在身后，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金爷，示意柳如丝躲起来，柳如丝扑到昏倒在地的萍萍身边，将她摇晃醒，两个人搀扶着离开大厅。
“可是……”
铁林看着她双眼紧闭，面孔煞白，吓得魂飞魄散心脏狂跳，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生怕错过了柳如丝的一点细微的变化，这几秒钟犹如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柳如丝猛咳了一声，睁开眼睛，幽幽地看着他，铁林这才徐徐地出了一口气。柳如丝在铁林怀里簌簌发着抖，呼吸仍旧不畅，脆弱得好像瓷娃娃，看起来随时会再昏迷过去。
“如果你们已经平安，我怎么会把自己送上门关在这里？”
柳如丝的耳朵嗡嗡作响，浑身瘫软着，缭乱光晕在眼前萦绕，周围声响忽远忽近。她的眼角有一滴摇摇欲坠的眼泪，在铁林把她拥住的时候终于落下，滴在地毯的长绒里悄无声息。
田丹沉默地流着眼泪，徐天将她抱在怀里，喃喃道：“傻瓜，你以为你说和刘唐结婚，我就不再管你？”
铁林跑进大厅看见的情景让他一股火冲上头顶，他一把抓住金爷后脖领扯过来，金爷一个踉跄被甩进里屋，铁林赶紧将已经昏过去的柳如丝抱在怀里。
“我是想干脆和影佐同归于尽。”
铁林骑车过来，守在门口的小白相见到铁林表情怪异，铁林看见那扇在寒风中伶仃飘摇的破门，扔下车冲进去。
“今天吃饭的时候想的吗？”
这更加激起了金爷的怒火，他扑过去一把拽倒柳如丝，将她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双手铁钳似的掐住她的脖子，柳如丝顿时脸色发白，白皙的脖颈上红痕立现，她的双腿不停地蹬动反抗，却只能更让金爷火起。
“长青哥和方嫂都没了……他们刺杀王擎汉。”
柳如丝见萍萍被打昏在地，抄起桌上花瓶朝金爷尽力砸过去，被他轻巧躲开，鎏金白瓷花瓶摔了一地。
“……刘唐呢？”
金爷一巴掌扇开萍萍，眼里杀机迸现，“你不欠我的？你这个臭婊子，老子今天连本带利给你拿回来！”
“……也没了。”
柳如丝挣开手脚，萍萍冲上来挡住金爷，嘶声喊着：“小姐快跑！”
徐天将田丹抱得更紧，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傍晚之前你就可以回家，一刻也不要停，铁林就在家里等着送你们走。”
柳如丝反唇相讥，“我什么都不欠你的算什么账啊！”
田丹从徐天的怀里抬起头来，泪眼蒙眬，“你呢？”
金爷一把将柳如丝推到墙上，“老子今天来找你算账的！”
“我随后来找你们，你只要想想，以后如果见不到你和姆妈我的日子有多难过？我肯定熬不住，说什么也会来找你们。”
金爷的样子很颓丧，但手脚一点也不颓丧，柳如丝正在家收拾最后的家当，见金爷破门而入，警惕地道：“你想干啥！”
王擎汉小跑着四处寻找电话，他经过牢房办公室，看见唯一的电话，影佐正在接听。
金爷的车停在柳如丝家门口，小白相和两个混混在车边，看着金爷从摁门铃到拍门，到踹门，然后看着柳家的门被踹开。
“哪里还有电话！”
铁林转身又一次地同这个他效力多年的麦兰捕房告别，大头麻杆带头向他敬了礼，铁林面对这些敬着礼的巡捕，鼻子一酸，脊背挺直，脚跟一并，端端正正地行了最后一个礼。
王擎汉绝望地咆哮着。屋里的影佐在听电话，呈立正姿势，“是，将军！尽快解决这件事，立即，是！”
众巡捕自动列成了两队，看着铁林掉头往外走去，他走了几步看见厅里挂着惩恶扬善的条幅，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庆幸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当生存与底线相悖时，他宁愿选择底线。
影佐砸上电话，往牢房过来。
铁林伤感起来，“……一定要讲两句这种话，弄得心里头不舒服……走了。”
徐家的麻将依旧哗啦啦地响着，铁林将几个包归齐，看柜子上的钟。徐妈妈不住地回头看铁林，铁林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向徐妈妈笑着。小翠提醒该徐妈妈出牌了，徐妈妈赶忙回过头去。铁林摸出怀里那只炸弹盒里的纸片，将上面的地址牢记于心，又看着钟，将地址纸条揉在掌心，起身出门，“你们打麻将，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以后麦兰捕房所有兄弟还是你的兄弟，铁公子有啥事情一句闲话！”
“那我们也不打了，你去哪里？”
“开玩笑的，楼下那辆破单车，法国人忘管我要了，以后我就骑着了。”
铁林摩挲着徐妈妈的后背让她安心，“虹口。我去去就回。”
麻杆艰涩地笑了，“对天发誓，大家都不舍得铁公子。”
“……徐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明白，从碰到起你什么事都为我做，连命也不要……”
两个法警离去，铁林看着众巡捕，又笑了，“……也没啥话同你们说，大头心里头不晓得多高兴。”
徐天将田丹的双手拢在自己手心里，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命要的，不要不是白做了。”
“……我们还想和铁公子说说话。”
“你总说我给你带来好运气，我怎么只看到我给你带来霉运。”
大头拉开抽屉取出钥匙看着铁林五味杂陈，铁林苦笑了下，“好了，你们先走还是现在就要我走？”
田丹哭得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
法警递过去，将领徽帽徽一应自铁林的制服上摘下来，铁林很平静，这结果他早已预知了，心里没有一点后悔，他对着大头说：“也没啥好移交的，就一根警棍一串钥匙，钥匙在抽屉里，押房门枪柜子一只都不少，大头你看看。”
徐天看着田丹的眼泪，心如刀绞，他在田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更加有力地攥紧她的双手。两个人的影子彼此纠缠，就像两颗缱绻万千的心靠在一起。如果有可能，徐天真想就这样一直将田丹拥在怀里，他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着，然而天不遂人愿，影佐再度推门而入。
“能把那张纸，留给我做个纪念吗？”
徐天看了看影佐，又低下头注视着田丹，“……田丹，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说，正好影佐在，省得再说给他听，你父亲田鲁宁先生是因我而死的。”
法警用中文念着一张公函：“法领事馆、公董局和总捕房派我们来宣布对你的决定。解除麦兰捕房铁林巡长职务，同时销去铁林法租界警籍……”
田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看着眼前的徐天，只觉得不知所措，“一年前我们碰到那天，我把两船货安排出了上海，影佐找到田先生头上，当时我在场，没有勇气承认是我干的，这件事内疚至今。所以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才是给你带来霉运的人，那天如果说出来，田先生和田太太可能还在……”
铁林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手还了礼。
“那样你会和他们一起死！”
铁林同往常一样骑车到捕房，从门口到里面半屋子巡捕，见到铁林一一立正神情肃穆。待走到里面见到两个法国警官，铁林知道怎么回事了，两位法警敬了礼，“铁巡长。”
影佐冷冰冰地笑着，徐天看向影佐，“早下手岂不是省了现在这些麻烦。”
小白相诺诺地点着头，金爷猛地将匕首拔出，手指紧紧攥着刀柄，“走，先找柳如丝要利息，再到同福里讨债！”
“这是你们最后一面。”
“找个能看得到黄浦江的地方埋了。”
徐天的手抚在田丹脸上，田丹早已被他的一番话说蒙了，只是缄默着流泪，“……这件事憋在心里一年，说出来好过多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不原谅你也要平安，等下离开这里就不要去同福里了，也不必管姆妈，但是我很想得到你原谅，田先生的仇我来报……”
“金刚哥咋办？”
田丹木然着，眼睛空洞失神，就像一尊木偶。徐天走向影佐，眼中迸出凛冽锋芒，掷地有声地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金爷双目尽赤，像一个疯子。
影佐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你，杀我？”
大班台上的牛皮已经被划烂，金爷索性改削为扎，一刀下去，木屑溅起，“他弄死我，我也弄死他！”
“她现在可以走了吗？”
“是徐先生带人做的。”
影佐突然一记下勾拳，打得徐天蜷倒地上，田丹从震惊中缓过来，惊声尖叫着要扑向徐天，山本一把捏住田丹的胳膊，影佐看着挣扎着起身的徐天，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快感，“……女的带走，把刑具拿到这里来！”
小白相站在仙乐斯的办公室里一脸忐忑，金爷用刀子一刀又一刀地划大班台，眼中萌生恨意，喃喃着：“……不怪你，不怪你，跟你没关系，跟大家都没关系，没死就好，没死也同死掉差不多……”
山本将田丹拉出去，徐天从地上抬起头看着田丹哭泣着渐行渐远，他一直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终于滴落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
一片云飘过来，挡住了太阳，瞬间天气突变，阴沉沉的，空气中的水汽蒙蒙，一切变得湿漉漉的，仙乐斯的高大立柱挡去了大部分光线，显得整个大厅有几分阴冷。
“田丹，你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