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丝盛了一碗饭送到铁林手边。
“他呢？”
“关到巡捕房了！”
“嗯。”
老铁和柳如丝松了口气，老铁颤着声音问：“为啥？”
柳如丝看着他的伤口无比心疼，“是姓金的吧？”
铁林只埋头吃饭，“送天哥姆妈和田小姐上船。”
“日本人，青帮。”
“送走了？”
老铁气得直顿拐杖。
“送走了。”
“……这是和谁？”
“那徐先生呢？”
铁林烦透了，无力地说：“求求你爸爸，活着回来不错了，还骂我。”
“还在日本人手里，我明天再到同福里看看。”
老铁嘴里念叨着：“不做巡捕以为总要太平一些，没想到更不太平了！”
“你算了吧，在日本人手里，还回得来吗？”
铁林同往常一样跟老铁抬着杠，“打架，没打仗。”
“他想回就能回……”
“我问你话呢！”
“我打死你我……”
铁林一屁股坐到桌前，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自顾自地说：“咸了。”
老铁说着就要挥动拐杖，柳如丝赶紧把他扶到椅子上小声劝慰。
老铁瞪着他，“打仗去了！怎么没拖一门大炮回来？”
铁林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对柳如丝说：“真太咸了！”
已是日暮之时，柳如丝系着围裙，端菜上桌，铁林调整了心情，带着一身伤踏进家门，老铁和柳如丝惊讶地看着他。
“东北味道就是这样。”
徐妈妈茫然地拉着田丹的手，田丹心里已是知悉一切。中年男人礼貌地拉上门离开，徐妈妈仍是紧张得坐立不安。
“这里是上海，以后淡一点。”
“自己人……”
柳如丝无奈地瞥看他一眼，嘴角浮着笑意，嗔道：“……做给你吃就不错了，还挑。”
“不要客气，是自己人。你们先休息一下，船已经开了。”
徐天从昏迷中醒过来，他撑起身子，望向小窗子外的光线，想到已经脱身的田丹，唇角笑意温暖。
“谢谢张先生……”
徐天被宪兵带到了另一个牢房里，牢房里布置简单，像一个医疗室，影佐和王擎汉看着白褂日军有条不紊地忙乎。
田丹看着来人，有些无措，中年男人和气地笑了，“我姓张，弓长张，徐先生的朋友向老师托我一路照顾两位。”
“喝水，是一般的白开水，开始之后会有比较严重的脱水，先喝一些，也不要喝太多。”
“……是。”
徐天贪婪地大口喝着，军医把杯子拿走，徐天坦然相视，“……什么花样？”
一个中年男人敲了敲房门，“是徐先生的母亲和徐太太吗？”
军医看向影佐，影佐示意他告诉徐天。
“他有事没做完。”
“这是最新研制的药剂，专门用于刑讯，注射之后大脑浅皮层麻木放松，潜意识松懈开放，神志处于半清晰状态，可以接受问讯人的信息，并且提供真实回答，很难再抗拒掩藏说谎……”
“……说好一起走的。”
“很难？也就是说还可以抗拒。”
徐妈妈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田丹俯下身子摩挲着徐妈妈的肩膀，轻声安慰：“姆妈，不找我们他还能到哪里去？”
徐天安然道。
“天儿……”
“药剂在中国日本德国意大利做过一百多次试验，百分之七十二以上的人招供事实，甚至已经忘记的事都想起来。”
“是他让我回来和姆妈一起走的。”
“还有百之二十八呢？”
“说老实话，你见到他了？”
“药物副作用，休克死亡。”
田丹软言安慰道。
“把我身上的血擦一擦，我晕血现在就头晕，擦不干净会影响你的药剂效果。”
“他知道。”
军医从未见过这样的囚犯，他只有帮徐天擦拭身上的血迹。徐天笑得孤峭，“……你们想问我什么？”
“到哪里找？他怎么晓得我们在哪里……他要到哪里去找我这个姆妈！”
“同伙的姓名住址联络方法，今后的行动。”
田丹抓住徐妈妈的手，“真的，他说会来找我们。”
“我要是没有同伙呢？”
徐妈妈一怔，继而奋力挣脱田丹的手往走廊跑，“骗我！”
“注射之后就有了，开始吧！”
田丹抱住徐妈妈，不知如何解释，“姆妈！……是他叫我们先走的。”
“影佐，我可能会乱说话，你千万不要每句都当真。”
徐妈妈四处跑开去，急急地找着，“在家里说他在码头，到码头说在船上，人呢！”
徐天认真地看着影佐，似真似假地笑。
船舱中，田丹正在安置行李，徐妈妈一直透过舷窗往岸上看着，船身一动，徐妈妈慌张地站起来，“船怎么动了？开了！天儿呢？不是说在船上吗？”
“人的意志可以忍受疼痛不怕死亡，它是到你身体里消灭意志的，没有办法抵抗。”
一只白鸥自江面掠翅而过，船笛再响，缓缓离岸，铁林嘴角噙着笑，看着船慢慢驶向远方的水雾之中，心中一松。
影佐勾起嘴角，冷意森森。徐天不是常人，唯有摧毁他的意志方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铁公子不要讲笑话，我是代管管的，谁也不服我。”
王擎汉早已按捺不住，催促军医赶紧给徐天注射，军医看着眼前的这个单薄青年，压根不相信他会挨过这样的煎熬，“你会很痛苦，越抗拒越痛苦。”
“我不晓得，麦兰现在你管事。”
徐天主动躺下，“来吧。”
“……金爷和小白相关多久？”
白褂军医开始注射，徐天渐渐迷糊……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天色已晚，海面同天空俱是沉沉的暗色。船舱里，徐妈妈渐渐安静下来，靠着墙睡着了。田丹从包里取大衣给她盖上，大衣带动了徐天的书，书里夹着的信滑出来，田丹取出信，正是之前她想看未看，徐天寄出又收回的那封。田丹打开信封，徐天的字体绵里裹铁，刚柔并济。
“走吧，我等船开。”
“……写第一个字之前，下了一百回决心，如果天天能看到你，已经是今世最好的福气，这封信该是多笨的决定。田丹，我只能在纸上写我爱你，面对面说不出来。爱一个人要有理由，如果你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很多细碎的事情……四川北路第一次碰到，你不会相信，陪你一起租房，你也不会相信，回来看到你在家里的阁楼上，你也不信。可是每一次我都知道爱上你了，要是当面这么啰唆，你肯定不满意，所以下好了决心写。看见你就像看见我的性命，不知道还能怎样说更好一些。每天我都觉得亏欠你，想为你做任何事，浑身充满了气力。以前是埋头过日子，现在希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仗什么时候能停？你竟然就住在我的头顶，住在我的家里……”
“我们送你回去。”
被捆绑的徐天，极度痛苦。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水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沿着压制住他身体的皮带滴落在地。影佐示意加大剂量，药物又扎入徐天血管。徐天脱水湿透，牙关紧咬，耳边嗡嗡作响，眼角悬泪……
码头上，汽笛长鸣，铁林身后一堆巡捕，都看着大船，船梯已经撤下，铁林用一块布擦着脸上的血迹，缄默不语。
徐妈妈还在睡着，田丹借着灯光昏暗，继续看着信。
上海的大街上奔驰过两辆黄包车，徐妈妈眼含热泪和田丹坐在一辆，另一辆放着行李。铁林一脸血痕，骑辆自行车护随左右，前后左右一圈骑车巡捕，大头一马当先，过往行人皆侧目而视。
“……你回同福里的时候，我觉得同福里才像我今世的家。和你一起走在马路上，上海的冬天也暖和一些，如果你笑，觉得太阳会照到我心里。你是不是经常还想不认识我之前的事？你那么漂亮聪明，我只是普通的菜场小会计。告诉你我经常想的，我开始想二十年三十年，时间越久越好，就这样天天能看到你多幸运？一直想到如果哪天能娶到你，反而害怕起来。因为不确定自己有那种福气，万一你突然走了，再也听不到你上楼下楼的声音……田丹，我有娶你的福气吗？这封信像我的自言自语，寄出去就害怕不可知的判决来临。真怕打扰了你脆弱的平静，我知道父母去了，其实开心的时候也会更伤心，真的很对不起……”
铁林的心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大头站起来，朝铁林伸出手去，铁林愣了愣，也伸出手，被大头从地上拉起来。
田丹看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她用手紧紧地捂着嘴，多日以来的惊慌仓皇终于得到宣泄。
“谢了！”
徐天看起来已经进入了迷幻状态，军医示意影佐已经准备就绪，影佐靠近徐天的耳边，低声问：“你叫什么？”
大头蹲下身子，视线与铁林平齐，“我让一队押人回捕房，一队跟我送你去码头。”
徐天双眼紧闭，“……不知道。”
金爷被麻杆搡着路过铁林身边，金爷朝他啐了一口，铁林头都未抬。大头脸上也挂了彩，在铁林身边站定，铁林缓缓抬头，“……我可以走吧？”
“你是谁？”
金爷抱着流血的头靠在墙角，铁林隔着人群同他对视，金爷的眼神中充满了恨意与杀机，铁林心灰意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慢慢地走到马路边坐下，一颗心冷得似要被冻住，他刚才在柳如丝家放了金爷一马，却没想到金爷会如此寡义薄情。不知过了多久，杀声渐低，街面上躺倒一片只余呻吟，大头下令将人通通铐走。
“徐天。”
大头眼疾手快，一棍子自下而上砸向金爷胳膊，手枪顿时调转枪口，子弹射上天空，随即大头劈头盖脸一顿乱棍打向金爷。枪声点燃了怒火，众巡捕冲向混混，两方人马顿时陷入战局。小白相趁乱而逃，铁林怔怔地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情况，又在人群中寻找金爷。
“什么时候加入共产党的？”
铁林定定地看着金爷朝向自己的枪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冲掉了他脸上的血迹。金爷的手放到扳机之上，眼瞅着就要扣动。
“不知道。”
“我打这一个就够了！”
徐天双唇翕动。
两帮人马泾渭分明，一方举刀一方拿棍，僵持着。金爷青着脸重新对准铁林，大头蓄势待发，“这么多人，一枪打出去跑得掉吗！”
“你是共产党员吗？”
“日本人在哪里？你我还对付不了？枪放下再说！”
影佐紧张地看着徐天，徐天过了好久，缓缓吐出两字：“……不是。”
金爷情急之下大喊道：“大头，我是帮日本人办事！”
王擎汉已经陷入狂怒，“再打一针！”
话音未落街上警笛四起，大头一马当先，骑车冲到，高声喊着：“青帮闹事，全部铐起来！”
“已经超过剂量，再注射会死亡。”
“就是为她们来的。”
影佐亦是怒不可遏，“加量！”
铁林睚眦欲裂，“天哥妈妈、田小姐和你没关系，让她们过去。”
针头再度插进徐天已经凸出的血管，蓝色的液体被推进徐天的身体，他当即开始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几个宪兵上前压制住他的手脚，军医看着他的样子，皱着眉头催促影佐：“快问，要不然来不及了。”
“不是巡捕，谁跟你插香。”
“田丹是谁？”
“……金哥，我就插过一次香，一次我就后悔了。”
徐天的眼神空洞呆滞，“……田丹，我妻子，未婚妻……”
金爷掏出了枪，对准铁林，边上围着的混混俱都不动了。
“你是共党的人吗？”
混混们还是不敢动，铁林身上滴着血，他扔了刀去提起大包和皮箱，朝二人笑了笑，“……嫂子姆妈，走了。”
“是。”
金爷在一边疾言厉色，“他一个人，一人一刀也戳死他了！货！”
“你的同伙叫什么？慢慢说。”
小白相冲上来，铁林抄起根棍子，小白相轻飘飘地倒地。混混们冲上来，铁林拼死放倒，他的背上留出空门被砍了一刀，铁林顿时起了杀气，顺手抄起混混的刀，杀红了眼反而冲向混混，混混们被铁林震住了，不敢再上前。
“胡劲松、谷建刚、费栋、费梁、张小芬、贾小七……”
小白相抽出刀，“铁公子对不住了。”
“还有呢！”
铁林将自行车一掷，脱掉大衣，递到田丹手上。
徐天猛然开始抽搐起来，他痛苦万分，两眼充血。王擎汉向军医咆哮着：“现在别让他死！”
“姆妈，嫂子，往边上靠一靠吧。”
军医束手无策，王擎汉嘶声逼问，“下一个行动是什么！”
金爷看了看小白相，示意他动手，“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刺杀……”
田丹下意识地挡在徐妈妈身前，铁林瞋目切齿，“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徐天的声音很微弱，王擎汉俯身靠近他，“刺杀谁？”
金爷看了看田丹，歪着嘴笑了，“田丹和老太婆我带走，让你走。”
“……王擎汉，影佐。”
铁林慢慢将大包皮箱放下，“……你想怎样？”
“什么时候？”
“那我们也是对头。”
“很快。”
铁林抑住心中怒火，死死地盯住金爷。
王擎汉急了，“有多快？”
“我和日本人是对头。”
“……很快……”
金爷不以为然地笑了，“谁的路好走就走谁的路。”
“在哪里行动，怎么行动！”
“日本人给的路你也走？”
徐天又迷糊了，影佐将王擎汉推到一边，“你在组织里什么分工？”
金爷手里的匕首明晃晃的，他一步一步走近，“徐天绝了我的路，我也绝他的路，这样影佐先生会再给我开一条活路，所以我来挡道。”
“……会计。”
铁林怒目圆瞪。
“有同志的联络方法吗？”
“……为什么？”
“有。”
街面上小白相领头，站满了混混，金爷从小车里下来。
徐天感觉一切声音离他忽远忽近，面前的影佐已经开始重影。
同福里几乎倾巷而出，大家几乎都在抹着眼泪，这一行人走出弄口，当先的铁林停住了。
“有没有组织的联络名单？”
“我走了以后，小翠，这个房子就托付给你了啊。”
“……有。”
“我们送送徐姆妈。”
“放在什么地方？”
徐妈妈老泪纵横，“走了走了……我们要赶快走，我儿子在那儿等着我呢。”
徐天又不说话了，只剩下轻微的喘息。王擎汉已经丧心病狂了，他不断催促军医再加剂量，军医又给徐天注射了一小管，徐天的症状反而平缓下来。
邻居们纷纷不舍地送别，“徐姆妈走了？”
“共党的联络名单放在哪里？！”
铁林穿上徐天的大衣，田丹将刚拿出来的两本书塞进行李。铁林一手皮箱，一手两只大包地提出来，田丹和徐妈妈一人一只包跟在后面。
“……同福里我家……”
徐妈妈慌忙拿着徐天的大衣给他披到身上，“噢，天儿的大衣，你穿！”
说完，徐天彻底昏死过去，王擎汉转身便走，“我去搜！”
“收拾东西快走，不要耽误辰光，衣服破了换一件就好。”
军医赶紧上前检查徐天的瞳孔和心跳，各项指标均已濒临下限，军医抬头示意影佐徐天已经快要不行，影佐下令抢救，牢房里的宪兵又开始忙乎起来。
田丹看着脚底下的日本便衣，厌恶地退后一步，徐妈妈从屋里出来，看着铁林又添了新伤强自振作，“……拿药水纱布。”
影佐看着了无生气的徐天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踱着步子，不断地喊着徐天的名字，徐天根本没有苏醒的征兆。军医已经无能为力，影佐劈手夺下蓄着强心剂的针管，猛然扎进徐天的身体。
两个便衣同时冲进来，铁林一拳打到其中一个太阳穴上，与此同时反腿踢到另一个的小腹上。一个便衣顿时昏厥，铁林腾出手来应对另一个，正在力搏之时，先前那个昏厥的便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搬起椅子就要砸向铁林的后背，田丹从徐天的房间里出来，正好见到这一幕，情急之下抄起花盆朝他头上奋力一砸，这个便衣瞬间软了身子瘫在地上。另一厢铁林也解决完毕，他回过头看着田丹还在发蒙，“嫂子没事吧？”
王擎汉凶神恶煞般地带着一群便衣冲到同福里，两个安南巡捕看到了，赶紧跑回麦兰捕房汇报。便衣将徐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张有用的纸片。
田丹将徐妈妈搀扶进徐天的房间，慢慢拉开门，两个便衣已经在门口，铁林还有一个便衣没拖进厨房。
小白相领着一堆混混在巡捕房前等金爷，大头打开押房，“金爷，好走了。”
田丹慌乱地点着头，铁林活动了一下胳膊，“一个一个叫，这帮人受过训练，收拾起来吃力。”
头上绑着绷带的金爷斜瞟着大头，大头赔着笑脸，“你看你拿枪对牢铁公子，怎么说他不当巡长也没几天，不铐你回来说不过去。关半天够意思？以后不要说我大头不讲道理。”
外动砰砰啪啪又是一阵乱响，然后归于安静，徐妈妈和田丹小心地走出去，看见屋子里桌子倒了，椅子也散架了。铁林一边擦鼻血，一边把地上两个便衣拖进厨房间，徐妈妈吓得说不出话，铁林浑不在意地说：“不要怕徐姆妈，没打死，只是打晕了，房子还要回来住，打死不吉利。还没完事呢，嫂子，开门再叫一个进来。”
金爷站起走出去，大头不满地嘟囔：“谢谢也不说一声。”
徐妈妈说着就要拉门去看，田丹胡乱抱了两本书，按住徐妈妈的手，“不要，不要出去。”
两个安南巡捕匆匆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同福里，来很多日本，铁公子的朋友家里砸进去了……”
“外头啥声音！”
金爷停下步子听着，一把扯掉绷带，大头烦躁地说：“徐先生家里都没人了，日本人还去做啥！”
一个便衣进屋，铁林关上门便是一拳，便衣轰然倒地，铁林又补了几拳，守在门口的便衣觉得声音不对劲，警觉地推门进来。
金爷抬步走出巡捕房，安南巡捕慌张地说：“很多日本人！”
徐妈妈和田丹进了徐天的房间，铁林拉开房，吹了声口哨，向外招了招手，两个日本便衣走到门口，“进来，有事跟你说。”
“大晚上也没觉睡……报告总捕房！麻杆，去告诉铁公子。”
“噢。”
金爷带着一帮混混再次奔向同福里。
田丹会意地握住了徐妈妈的手，“姆妈，再带几本书，路上他好看。”
牢房里，徐天慢慢缓了过来，一名便衣回来向影佐报告，没有找到联络名单。影佐目光转向徐天，军医向影佐示意可以继续了，影佐把心一横，“把他弄上车！”
铁林示意田丹进屋再去看看，“哪怕是再多带几件衣服也是好的呀。”
两名便衣架起徐天往外拖，徐天靠在座位里慢慢舒出一口气，“……药剂有用吗？”
“我看过了，多了也带不走。”
“很有效。”
“嫂子，你和姆妈再到天哥房间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带。”
徐天蜷缩在后座，脸色苍白，“我说什么了？”
徐妈妈明显放松了许多，喃喃道：“昨天晚上出去就没音讯，说好一起走，想想我儿子也不会说了不算，快点走，不要叫他一个人在码头，田丹拿包，天儿给你收拾的东西。”
影佐反诘道：“你不知道？”
田丹犹豫了一下，“……没有。”
徐天将眼睛闭上，靠在窗边，“让我想想……真累，等下还要用力气……”
徐妈妈焦虑地问：“日本人没难为他？”
影佐狂妄地笑问：“还要用力气？”
“看到了。”
徐天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点点头闭目不语。
徐妈妈看着田丹，“真的！你看到他了？”
邻居们都透过门缝看到徐天被便衣一路半搀半拖着进了同福里，影佐环顾徐家堂屋，扭身抽了一个便衣耳光，“是这样搜查的？什么痕迹都没了！”
铁林赶紧说：“天哥在船码头等咱们。”
徐天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王擎汉抓住徐天的衣领，“在哪里？！”
田丹抬手给徐妈妈看，徐妈妈把她的手握住，“天儿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你们找什么？”
田丹用力点着头，徐妈妈问她，“戒指呢？”
徐天轻缓地眨了眨眼睛。
“为啥说对不起，不用跟姆妈说对不起的，你肯定吃苦头了，日本人逼你登报的是？”
“共党联络名单！”
田丹鼻头一酸，轻轻啜泣着，嘴里喃喃道：“对不起。”
徐天不说话了，影佐看着徐天，“你心里很清楚，只要东西在这个房子里，我肯定能找到。”
田丹进屋看到徐妈妈，忐忑地站在原地，徐妈妈啥也没说，走近前抱住她，“你回来心算放下一半了……”
“……是我告诉你的？”
田丹感觉着同福里的熟悉，但也有些难言的不自在。一名便衣跑出同福里去找电话报告影佐。
“我说了，药效很好。”
同福里的人俱都侧目，五个便衣有些摸不着头脑，陆宝荣从铺子里探出头，“田小姐，徐妈妈在屋里等你。”
“那种药以后不要用了，我除了难受就是恶心，每句话都是事先想好的。”
铁林骑车带田丹回到同福里，小翠喊起来：“……田小姐回来了！”
徐天勉力支撑着，影佐开始观察着屋子四周，“……现在说这些没用了。”
金爷带着一大票混混走出仙乐斯，一阵风吹过来，金爷的上装下摆被吹开，可以看到他的腰后别着一把枪。
“好心同你讲，分不出哪句真哪句假。”
“药剂送到通知我，不绝掉他们的根，我没有安宁日子。”
“楼上楼下都搜过了，有字的纸和本子也都看过，没有名单。”
影佐笑得嚣张，“……你的手好像也很疼的样子？”
王擎汉臊眉耷眼地说，影佐打断王擎汉的话，厉声道：“不要多嘴！挤这么多人怎么搜？”
“今天晚上就到，”
一屋子便衣退出去，剩下四个，“你住哪间房？”
王擎汉满头大汗地问道。
王擎汉指了指，影佐进入徐天的房间，徐天和王擎汉以及两个便衣站在门边。影佐拉开抽屉，看到了抽屉里遗留下来的表盘和硫酸，想起了徐天之前的计划，怒火中烧。
“什么时候送到？”
徐天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影佐仔细观察着书架、床头、衣柜，然后目光移到地板。他趴下身子，从床下拖出纸盒，打开里面是空的，又想了想退到门边，夺过一名便衣的手电，将脸挨到地板平面，用手电照射床下的地板，地板上的积灰表露了曾经进出的移动轨迹。
“军部试验了一种新型药剂，土肥原将军正派人送过来，这种药剂注射之后意志力再强的人也会进入迷幻状态，潜意识阻抗全面瓦解，问什么回答什么。”
徐天的脸上明显划过了一丝慌张，影佐看着他的反应很满意，将自己的手沿着干净一些的轨迹一路延伸，停在一块地板上面，他用手敲了敲，打开了地板暗格。暗格里有半块砖头，挪开，影佐取出红色硬壳册子，得意地笑着，“……这是什么？”
“不用刑怎么让他开口？”
“一本空簿子。”
王擎汉索性亲自去摇电椅的手柄，徐天瞬间晕了过去，影佐试了试鼻息，严厉地对王擎汉说：“……不要再用这种刑具，土肥原将军命令务必挖出这个共产党组织。”
“现在想起刚才告诉我什么话了？”
王擎汉气得浑身颤抖，徐天轻笑着，“朝你家扔炸弹的朋友。”
“想起一句。”
“什么朋友！”
影佐勒开硬壳上的松紧绳，笑得嚣张，“哪句？”
“我相信朋友。”
徐天的脸上突然迸出了笑意，“下一个行动杀你和王擎汉。”
“你这么有把握？”
影佐愣了愣，感觉手里的册子里轻微震动了一下，硬壳封面向上弹起。徐天将抓住自己左右胳膊的便衣同时向里一推，自己猛然后退，用两名便衣将自己遮挡住。
徐天努力坚持着说：“我又没有叫你们不再找她，只叫你们让她回家，租界你们就难办多了，朋友会送我的家人走。”
爆炸。
王擎汉暴怒起来又要动手，影佐拦住他，对徐天说：“你的女人回租界，我们也可以把她抓回来。”
影佐被炸身亡。
“还是你了解我，不过王擎汉一只手废掉了，要能用两只手弄不好我啥都说了。”
热浪扑面而来，徐天被冲击到门外，被他挡在身前的便衣已经咽气了，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焦煳的气味。
“这种刑具不够让他开口。”
屋里还剩两个便衣和一个吓愣了的王擎汉。徐天第一时间去将门反插，翻倒一个柜子顶住门，再回身王擎汉的枪已经举起来，徐天反手拧过他的胳膊，迅速开枪打死王擎汉身后的便衣，同时一脚踹过去，王擎汉扑倒在地，枪已经到了徐天手里，他再次扣动扳机解决掉第二个便衣。
王擎汉恼羞成怒，“我要他说出同伙。”
徐天出手仍然凌厉，但身体太弱，同时又要阻止便衣打开前门，总是不能一击奏效迅速解决，渐渐开始不支。众便衣狂砸徐家的门，徐天头晕无力，对着门板勉力举枪再次射击，门外一个便衣应声而倒，一时间众便衣迅速后退。
电椅停止运作，徐天的头垂在胸前，声音微弱，“死不了，还不能死呢……”
徐天击倒三个便衣，终于体力不支趴倒在衣柜上。门外的便衣听见屋里许久没有动静，渐渐靠近门口，徐天只凭耳力，分辨脚步所来之处，再次开枪，子弹穿透门板，击中便衣的颅骨。子弹已经用尽，徐天再无力支撑，他头晕目眩，手脚发软，瘫坐在地上，头靠着衣柜，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影佐进来，见王擎汉已经将徐天折腾得奄奄一息，电压已经接近极值，徐天的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声音，影佐拦住王擎汉，一巴掌抽到施刑的宪兵脸上，“你想弄死他？”
铁林骑着自行车进了同福里，看着徐家门口的两具尸体和围着的一圈便衣，下了车子，安安稳稳地把自行车支好，“麻杆，日本人有枪吗！”
麻杆气呼呼地走出去。
“租界照会过准许他们做事，不许带枪。”
“没巡长，铁公子不是巡长？”
麻杆搬过自行车，“你别着急，我去叫帮手。”
大头不服气地说：“现在没巡长。”
麻杆骑着车子消失在弄堂口，铁林大步走进弄堂，两个便衣见了铁林率先出手，铁林不由分说揪住他们就掀出去。小翠打开铺门高声道：“铁巡捕把他们都抓起来，徐先生在里面，刚刚爆炸了……”
铁林转身出去。麻杆见铁林身影寥落，心里不是滋味，“大头，你以为你头大真的就好装大头寸了，你还不是巡长呢！”
小翠喊了一半，被陆宝荣扯进去，铺板合上。
铁林看着大家纷纷避着他的目光，欠了欠身，“让大家为难了，算我没说。”
铁林以一当十，拳拳到肉，招招致命，他发泄似的出着拳脚，一路打到徐家门口。门开处，铁林一脚踹开门，靠在门后衣柜上的徐天也被震醒，紧跟着后面涌进四五个便衣，将铁林扑个踉跄。
大头犹犹豫豫的，“……铁公子，这种事就是我说了话兄弟们也……”
徐天再挣扎起来抄起手边的热水瓶朝正奔进来的便衣脸上砸过去，一众便衣被逼迫退，铁林回身将门重新堵住。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平后进来的四五个便衣，靠在衣柜上喘气。
“租界不是说不开枪不管吗？开枪正好管。”
“你来做啥……”
“动动手弄不好就开枪了。”
徐天胸口剧烈起伏，脑中嗡然作响。
“也是我动手，各位在旁边看就好了。”
“我不来你就完了。”
“万一出事动起手来……”
“我一个人完总比再搭一个你要好。”
“不管他们，只是帮我送人。”
“来都来了，说也没用。”
大头左右看了看，一脸为难，“……其他事情还好，这件事真是不太方便。同福里有日本人，租界照会过了，只要他们不打枪，捕房不要管。”
两个人用力靠在衣柜上，阻挡着门外便衣的攻势。
“我要送田丹和徐姆妈到曹家码头，要是方便兄弟们也帮忙送一送。”
“谢谢……”
大头有点摆谱，“跟我说就好了，现在我派事。”
铁林咧开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这才像句好话。”
铁林小心翼翼又恳切，“大头，求你和兄弟们帮个忙。”
徐天指了指炸烂的里间，“影佐收拾掉了。”
大头看到铁林进来，下意识地站起来，“铁公子。”
“厉害！这个呢？”
“因为我是……”
铁林指了指在脚边的王擎汉。
“为啥？”
“他再等等，还要给我们当挡箭牌。”
“我现在就派你去扫马路！”
王擎汉假装晕在地上，半闭着眼听外面哐哐撞门。
麻杆同他抬杠，“我看这几天你谁也不要得罪，等新巡长一来，你啥东西也不是，大家找你算账。”
铁林喘着粗气，“你办法多，现在怎么办？”
众巡捕正在起哄，大头一脸得意，“……虽然不是巡长，但是总捕房黑字白纸任命我暂时当麦兰捕房几天家，这几天谁也不要得罪我，麦兰捕房我说话算数。”
“只有笨办法，放进几个收拾几个，外面还有多少人？”
田丹依言站在车边。
“十多个。”
铁林骑车到麦兰捕房外，让田丹等一下，“我进去说两句话就出来。”
俩人重新挣扎起来，徐天一个踉跄，铁林赶紧扶住他。
“晓得了。”
“……把你脸上血擦一擦，我看到晕。”
“先去办这件事。”
铁林用大衣袖子擦着血，“你还能打几个？”
“我想杀徐天，想影佐先生帮我摆平白老板那头的阎王账。”
“最多一个。”
“……你想怎样？”
“那就一次放三个。”
“还有没有更大的事叫我做？”
“放！”
“不要让田丹和徐天的母亲离开上海，要是能弄到你手上更好。”
铁林开一半门，便衣往里涌，徐天将后面要冲进来的便衣击回去，重新堵上门。
金爷面无表情地说：“我来做。”
铁林绝望地喊了句：“放多了，五个！”
“租界我们做事不方便。”
又是一团乱战，铁林也快不行了，徐天想要去帮铁林，又要抵着即将被撞碎的大门，一时间分身乏术。金爷领着混混进来，走到便衣边掏出了手枪。便衣们停止撞门，戒备地看着他，徐天见门外没了动静，起身去帮铁林。
“刚刚看到了。”
“我是影佐先生的朋友。”
“……田丹回租界了。”
“先生在里面。”
“影佐先生当然不晓得那种人。”
金爷扒开便衣，靠近门听里面的声音。王擎汉从地上蹦起来，想要挪开衣柜，无奈手伤仍痛，他扬声对外面喊着：“冲进来杀死他们，谁杀了他们，我奖二十万！”
“哪个白老板？”
俩人收拾了最后一个便衣，见王擎汉一只独手正奋力搬门口的柜子，铁林过去一拳砸闷王擎汉，王擎汉身体晃了一下，往阁楼跑上去。徐天已经彻底不行了，他本想去追王擎汉，却趴在楼梯上起不了身，铁林淌着血喘着气，“你怎么样？”
“白老板放话三天还不出二百包烟土钱，我就没命了。”
“行！我先把王擎汉弄下来。”
“烧掉一车烟土就绝路了？”
铁林继续搬柜子，“那我再放一个……”
“我现在是绝路，要能帮到先生大忙，可能还有活路。”
徐天挣扎着起来，上阁楼。金爷举枪对准门，门开了一条缝的时候，金爷和铁林同时看到了对方，铁林愣了一秒钟，金爷扣动扳机。子弹破门而入，击中铁林，铁林倒地，门彻底撞开，金爷当先，众便衣冲进来。徐天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失声喊道：“铁林！”
“真的？”
铁林咳着血说不出话，金爷朝楼梯上开枪。
“刀山火海都不眨眼睛。”
徐天跃进田丹房间，用衣柜堵上门。
影佐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正需要你帮点小忙。”
王擎汉战战兢兢已经大半个身子爬出阁楼，正琢磨着要不要停下去。徐天将他拽回阁楼里，同时取回窗台外的那枚手雷。徐天当面一拳先揍蒙王擎汉，然后抽出他的皮带，将他那只好手与自己的左手捆在一起，再用捆住的手握住手雷。
“全部家底，都没了。”
王擎汉看到手雷吓得脸都扭曲了。阁楼的门已经被金爷带来的人撞得摇摇欲坠，“叫他们不要撞了，撞进来手雷就炸。”
影佐停住身子，“昨天在门口炸掉的那车烟土是你的？”
徐天说着弹掉了手雷的保险，王擎汉声嘶力竭地喊：“不许撞门，他有炸弹！”
“影佐先生，如果你想对付徐天，我也很想。”
外头停了声音，徐天声音冷峻，“叫他们下去。”
影佐扣上电话看着门口的金爷，烦躁地说：“我没有时间。”
“都下去！”
金爷站在门口看着影佐打电话，影佐立正着说：“……武器物资损毁三分之一，宪兵伤亡三人，特务伤亡三人，行动组织是中共上海静安支部……是！其中一名成员在我手里，徐天……明白，尽快破获中共组织！”
王擎汉抖抖索索地依样照办。
说完，徐天脱力地靠回到电椅上，王擎汉恼羞成怒，继续疯狂用刑，这次的时间更长，徐天陷入了一片黑暗的世界。
徐天坐在地上，连带着王擎汉也坐在地上，徐天揉揉眼睛，“歇口气，我们一起下去，叫那个开枪的把车子开到门口，我们三个一起走，你带来的人不许跟着车，我看见一个人手雷就炸。”
徐天轻笑起来，“人都走了，你叫我说啥也不说了，真笨。”
“你跑不掉的，影佐一死，全上海都要抓你，除非放过我，我保你有活路。”
“走了。”
“你说我会相信你吗？……我相信，不信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田丹真走了？”
王擎汉一个劲点头，“是是是！”
“名字，身份，住址。”
“但是那个开枪的一定要死，把他弄到车上，你叫他把枪交出来。”
徐天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忍住体内的不适感，神志依旧清晰，“怎么交？”
“他是啥人，怎么会把枪给我？”
王擎汉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了，下令宪兵开始上刑。宪兵将徐天的头发用水打湿，用皮带将浸水的海绵和手脚绑在一起，头上也戴着通电的铁圈。手柄摇起，徐天无意识地抽搐着，他感受着电流通过自己的四肢百骸，只过了十几秒，他就听见王擎汉的声音响起：“把你的同伙交出来。”
“他是仙乐斯金老板，只要答应让他发财，什么都会给你。”
徐天笑着说：“……起码你现在活着，要感谢我。”
王擎汉稍一犹豫，徐天让他看了看绑在他手上的手雷，王擎汉点头如捣蒜。徐天努力站起，拽着王擎汉往阁楼外走。
“那就是说你们还是要杀我。”
徐天和王擎汉连在一起，徐天将门打开，门外的混混看着两人手里的手雷顿时后退，徐天让王擎汉走在前面，王擎汉刚迈动脚步，金爷抬手就是一枪。王擎汉吓得肝胆俱裂，“都不要动，他捏着一只手榴弹，松开就炸！”
“你现在是汉奸，要杀你的人很多。”
金爷放下枪，王擎汉抖着声音说：“金老板，你打他一枪手雷也炸了！以后有啥事尽管找我，不要说在上海发财，全中国发财都好办，只要把我弄出去，我保你发财！”
“以后？”
“让他出来！”
“以后我不保证。”
金爷喝道。
“我不会再受到袭击了？”
两个人缓缓地从阁楼里举着手雷走下楼梯，金爷又举起枪，紧张地用枪口瞄准徐天，王擎汉慌张地嚷着：“别动！都别动！”
“随便用，在这个地方就是要挨这些的。”
徐天脸上俱是血污，看着金爷冷笑着，“没想到你会来。”
“怕我用这些东西吗？”
“你炸了我一车烟土，断了我的财路。”
徐天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恐惧，好像被绑在电椅上的是王擎汉，而不是自己。
“我还炸死了影佐，断了你重新发财的路。”
“电椅，当电压超过三百毫安的时候，电压会击穿我的细胞，导致心脏死亡。”
金爷恨得咬牙切齿，只想把徐天生吞活剥，他又把枪口移到徐天身上，徐天把王擎汉抓到自己面前将自己挡住。王擎汉语无伦次地说：“金老板，你可能还不晓得我是谁，我叫王擎汉。别说是一车烟土，小意思，只要我还活着，我保证，以后全上海的烟土，都是你的。”
王擎汉看着徐天头顶上的一排按钮，“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叫他把枪放下。”
徐天虚弱地说：“虽然不应该这么说，但还是谢谢。”
“把枪放下，放下。”
宪兵依言捆绑徐天，皮带紧紧缚住手脚，又将平放着的架子摇成椅子的形状，王擎汉走到徐天身边，“你的女人走了。”
徐天在王擎汉耳边笑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只要能让他发财，他谁的话都听。”
徐天用日语同宪兵说：“他叫你把我绑起来。”
王擎汉被徐天挟持着，身体僵硬一动都不敢动，“把车子开到门口，你开车载我和徐先生，到没人的地方让他走。所有人不许跟车子，我炸死你们都有大麻烦！”
王擎汉再次走进牢房，看了看地上的刑具，“把他绑起来。”
金爷二话没有，转身出去。路过昏过去的铁林，顿了顿。
一辆小车开过来，宪兵将车拦在门口，车窗降下，金爷阴鸷地看着铁林和田丹。铁林示意田丹上车，田丹坐上自行车后座，铁林用力蹬起来，左拐右绕飞速驰行，后座的田丹泪如奔涌。
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徐天继续下楼梯，忽然眼前发花，脚下一滑，王擎汉简直要吓尿了裤子，徐天扯着他俯身到铁林旁边，检查枪伤。徐天焦急地迭声唤着铁林，铁林却闭着眼睛毫无反应，徐天情急之下将他摇醒，铁林空茫着眼睛，慢慢聚焦到徐天身上，“……哪，哪里来的手雷……”
田丹看着铁林，感觉恍若隔世，含泪笑着，铁林也笑嘻嘻地看她，“他神仙一样，时间都算得正好，上来。”
“事先放的。”
铁林骑车过来，他依然挂着痞痞的笑样，“嫂子，天哥叫我来接你。”
铁林的脸上扯了个虚弱的笑，“你又都算好了？”
田丹犹疑着迈步慢慢往大门而去，她走出大门，看着寻常又如常的上海街景，一脸的恍惚茫然。
“我没算到你会来。”
宪兵将田丹的房门打开，田丹随宪兵出去，她经过院子里那辆还冒着烟的小车，笑得了然。影佐已经不在了，王擎汉站在楼前看着她，一院子的日本人看着她。身边两个宪兵也走开了，没人再管她。
混混们跟着金爷往外走，那些便衣拥在徐家门口。大头麻杆带着巡捕擦过金爷往里跑，又被日本便衣堵在门口。
牢房里的人都跑出去看情况了，徐天抬起满是血痕的脸，想着田丹此刻应当已经被放出来了，恣意地笑着。
铁林的神志已经有些模糊，感觉身上阵阵发冷，“我会不会死？”
王擎汉突然一声喊返身往楼里跑，小汽车被炸飞上天，山本和司机随车而亡。王擎汉呆呆地愣在楼前，影佐从楼里跑出来，也怔着。王擎汉抓住影佐的衣领声嘶力竭，“……让他的女人走！走远远的，离开上海，越远越好……”
“……不会，子弹在肩膀里，流血太多。”
王擎汉走到车边，再次打开山本的那只怀表，怀表开盖的同时，伴随若隐若无的音乐。所有人竖着耳朵听，是八音盒的音乐，王擎汉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不是从怀表发出的声音，他注意到了车子，和车子边站着的两个日本人。
大头在门外高声唤着铁林的名字，铁林笑了，“巡捕来了，日本人动不了我，你走得掉吗？”
“……先生请上车。”
“从日本司令部牢房都出来了，你说我走不走得掉。”
王擎汉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徐天说着一头要栽倒，王擎汉盯着他握手雷的手，吓得脸都青了，“哎！你死我也炸死了！”
“安全？你们的武器库刚毁了。”
“天哥！”
“王先生，在宪兵司令部里面很安全。”
徐天闭着眼睛用手抓了一样东西过来，将铁林受伤的地方遮住，“……我没事，看到你的血了……”
王擎汉懵懵懂懂走到院子里，小车开过来，便衣为他拉开车门，王擎汉草木皆兵地环视四周。
铁林咧嘴笑着，外面有车子进弄堂的声音，徐天使劲握了握铁林的手，铁林龇牙咧嘴地呻吟，“不要这么重，疼！”
山本掏出自己的怀表，王擎汉接过来打开看时间，徐天吃力地笑着，“还有……七分钟。”
徐天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按着，铁林……要保重！”
“有表吗？”
铁林被他眼中的郑重神情吓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山本送刑具进来，影佐挥了挥手示意他送王先生走。
徐天把地上刚刚掉了的枪和弹匣揣进兜里，拉着王擎汉到门口。金爷将车子停到徐家门口，小白相带着一群人成半圆形堵在巷子外，徐天身后又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一群便衣也呈合围，自己和王擎汉被众人围在中间，已成孤绝之势。
“看看表还剩八分钟，噢忘了，你的怀表坏了看不到时间。”
徐天慢慢地抬起手雷，混混和便衣都骇然后退，徐天笑容慨然，拉着王擎汉走到车边，对金爷说：“你的人跟着车，我会捏不住手雷。”
“啥意思？”
王擎汉抖如筛糠，“谁也不许跟在车后面！”
王擎汉拧身要走，徐天开口：“王擎汉，是影佐的人送你来的吧？日本人不可信，你什么时候死反而我更在乎，去见土肥原将军最好坐自己的车。”
金爷示意手下散开，徐天拉着王擎汉钻入后座，拉上车门。
“我面见土肥原将军！”
“王先生可以走了吗？”
“……回医院或者去看看你的家。”
“走。”
“你和他慢慢斗，要不要汪先生亲自给土肥原将军打电话！”
车一出弄堂，便衣们便拔腿追。铁林从屋里踉跄出来，大头和麻杆上前扶住，铁林竭力站直，“……扶我，跟牢他们！”
“王擎汉，你不了解，他非常狡猾。”
“停车！”
“反正他还在我们手里慢慢逗，女人放走可以重新抓回来。”
徐天突然道，金爷踩住刹车，徐天往后看了一眼，便衣混混们隔着百十来米。
影佐冲着王擎汉，“滚！”
徐天指挥着金爷倒车停车，金爷纵使不忿也只能照做，便衣和混混，车进人进，车退人退。徐天松开捆住自己和王擎汉的皮带，“抬手。”
“放了他的女人……我死你也完蛋！”
王擎汉依言抬手。徐天将王擎汉一只手固定在车内把手上，“叫他把枪扔到后面。”
“十分钟。”
王擎汉瞪眼呵斥道：“听到没有？”
“……十分钟？”
“王先生，我扔掉枪你就没保障了。”
徐天侧头猛咳，咳出了血，“……王擎汉，影佐不肯放田丹，刚才我提醒你了，没伤到家人吧？下一次十分钟之后，要不要我再提醒你……”
徐天左手举着手雷，右手用手指慢慢将枪和弹匣从裤兜里夹出来，却手上无力，弹匣滑落在地上。
影佐气急，又是一鞭子重重抽在徐天身上，“交代你的同伙！”
“我了解他，脑袋比我们灵一百倍，不能全听他的，这里比弄堂房子里宽敞，一枪打死他，我把手雷丢到外面去，一脚油门车开走，谁也炸不到。”
徐天咳笑起来，“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随随便便就告诉你了？先让田丹走。”
金爷半侧着身体，回身把枪口对准徐天，王擎汉沉默了，徐天用脚踩住弹匣，冷笑着说：“你都不知道王擎汉是谁，就这么听他的了？”
“……交代你的同伙。”
“对了王先生，你到底啥来头？”
“上海静安支部，就是去年让你灰头土脸挨一枪差点没命的支部。”
“我啥来头，我要是死了，你也得死，半个上海滩都得倒霉。”
徐天被绑在十字木架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影佐，他的神态让影佐愈发情绪失控，“哪部分？”
徐天故意拖延着时间，他慢慢俯下身子捡着弹匣，他听见金爷说：“那就是说我救了你，半个上海滩的利市都归我发？”
“很多，我们这部分七八个。”
王擎汉急急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讲条件？”
“有多少人？”
“哪里是谈条件啊，在这个车里，你的手被皮带绑着，他在我的枪口下，只有我是想走就走，下车之前，打一枪也是一枪，打两枪也随我高兴，一下车，门一关，炸弹也炸不到我。”
徐天吐出一口血沫，即使狼狈，依旧神情高傲。
话音刚落，金爷抬手就是一枪，正中了徐天拿着手雷的左肩，鲜血溅到王擎汉脸上，王擎汉的声音都喊劈了：“你疯了！”
“你不是一直怀疑我是共产党吗，我们不叫同伙，叫同志。”
枪声一起，车外渐渐靠近的混混便衣都抱头蹲下。徐天身体一抖，痛苦地俯下身去，脚踩住弹匣边缘，手指正好触到弹匣。徐天将弹匣藏入袖中，脸上仍旧是疼痛不堪的表情。
影佐转向徐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同伙？”
“放心王先生，这种人我了解他，你看他手雷还攥得好好的，脑子里还不晓得转什么鬼点子。我就是怕王先生误会，第一枪打到他身上，等一下第二枪也是打在他身上。王先生，我今天救了你，以后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了。”
王擎汉连声音都变了，“是外头丢进去的炸弹！”
“王擎汉是汉奸。”
“是他事先准备的，炸过就没事了。”
“不要说汉奸，能让我发财的，日本人都是我亲爷爷。”
“炸了！”
“铁林没有死。”
王擎汉见影佐不理，又厉声说。影佐的手停在半空中，双目尽赤，“你家出事了？”
“没死，好啊，会找我麻烦对吧？这里事情办完了，我回去弄死他。”
“影佐，我叫你把他的女人放掉！”
“你真该死……”
王擎汉冷声道。
金爷得意地说：“偏偏该死的不死，反正你马上就死了。”
“……放田丹！”
“本来我还有些不忍心的……”
王擎汉扣了电话，扭身往牢房走，他推开门，看到徐天正在受刑。武器库的爆炸让影佐陷入了狂怒之中，他亲自动手，泄愤似的用鞭子抽打徐天，徐天手脚皆被缚住，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唯有皱在一起的眉泄露出来了他的痛苦。
徐天慢慢将弹匣推入手枪，暗暗地调整枪口的角度，金爷仍在滔滔不绝：“我数三二一，数到一，你就去夺他的手雷。王先生，以后我们两个就是一条命了。”
“太太吓昏过去了。”
王擎汉看到了徐天的腿弯下对着金爷的枪口，他吓得说不出话来，用眼色警告着金爷，金爷浑然不觉，“王先生，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今天就结束了。”
黑衣人的声音听着忽大忽小，王擎汉将听筒紧贴在耳边，“太太呢？”
徐天的声音如浸过三九的冷水，嘲讽地笑着，“金哥，黄泉路上不要怨我，留着你在，上海就多一个汉奸。”
“外面丢进来一只炸弹，王队长好像炸死了……”
金爷开始倒数，刚数到二就开了枪，徐天侧头躲过，手指一动，子弹穿过司机座位击中了金爷。
轰一声巨响，砖石乱飞，草地上鬼哭狼嚎，女人小孩尖叫四散，黑衣人捂着听筒趴在地上。王擎汉通过电话只听见了一声爆炸声，即使是通过电话线，仍旧把他吓了一跳，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嚷嚷着：“……喂？喂！”
金爷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血汩汩流出，徐天又接连两枪，一枪打中金爷的胸口，一枪正中他的额头。
“太太本来就在外面，王队长在门厅里……”
三声枪响过后，金爷倒在前座。车外的众人皆抱头趴地，唯有铁林摇摇晃晃地朝车子走过去。
“再说一句话要你的命，把人都弄到外面去！”
铁林只觉得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喉头一哽，血腥气顿时充满口腔。还未走到车前，一声爆响，车子爆炸，熊熊火光冲天而起。铁林坐在地上，热气扑面而来，他怔愣了许久，眼泪瞬间沿腮而落，五内俱崩，“天哥……”
“出啥事体了王先生？”
因徐天而起的枪击爆炸，无需太久时日就湮没于更新鲜刺激的事情。1939年到1941年的上海租界枪击爆炸频繁，层出不穷以供谈资，以致上海人都要将此作为日常的一部分了，外界枪林弹雨，这里好在还有油盐柴米。
门口有黑衣人看守，铁林骑车经过，他仔细观察着院墙的高度，最终绕到了院子的旁侧，自行车靠墙停着，铁林站在后座上往墙里看，他拔了炸弹插销，扔进去，然后跨上车慢悠悠蹬走。
1941年12月，珍珠港袭击，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大举增兵，租界旗落，法国人、英国人携眷逃亡，世道变化让人目不暇接。遥远的太平洋上开始打仗，日本人就进了租界，法国人走了，租界不再是租界，巡捕房当然也没了，上海人要更加小心维护柴米油盐。
王擎汉在电话的另一端咆哮着：“都出去出去！所有人赶快跑到家外面去！”
大头和麻杆盘了个小车行，柳如丝出钱。铁林废了一只胳膊，娶了柳如丝，心里挂着徐天。陆宝荣带小翠回乡下结婚了，徐家的房子托给老马收租，房租涨了好几倍，老马兢兢业业地收，当然也要占便宜，谁知道徐家人还回不回……
“在，我叫太太来听电话。”
桃花落了一回，杏花开了一回，西北的日子安静又让人揪心，一处山坡上，土屋简陋干净，又是个春天，风扬花飞。
王擎汉非常急躁地说：“太太在家吗？”
徐妈妈戴着老花镜在太阳下缝针线，有边区军民群众打扮的人来回。田丹一身白大褂，在低头做事情。老向来了，田丹抬头笑着，老向挪开身子，田丹笑容僵在脸上，她看到了徐天，徐天站在桃花树下，像往常一样，腼腆温和地朝田丹笑着。田丹怔愣许久，跑过去扑到他怀里，两个人在洁净的阳光下温暖地笑。
极司菲尔路整条街上只有不过几栋别墅，彼此之间相隔甚远，76号的院子里乔木生长，即使是在冬日依旧郁郁葱葱。周围电话拖在草地上，急促地响，远处有妇人和孩子嬉耍，一个黑衣人跑过来接电话，“王公馆。”
时间倒回到一年前的那个冬夜，同福里外的街道上，徐天在那辆小车上，金爷死在前座，王擎汉瞪着脚下的手雷，徐天侧身出车，打开井盖跃身进去，王擎汉看着徐天关上车门，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