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林嘿嘿一笑，“你就陪我去一趟吧，像从前一样，你也帮我看看，就算陪我。”
徐天斜他一眼，“……本来就要去吧？算我多事。”
“我要上班。”
“知道，你陪我我就去。”
铁林一副“得了吧”
“劝你去仙乐斯结案，昨天金哥找我了。”
的表情，“来回最多一个钟头，你的手怎么了？”
徐天将信放在口袋里，忧心忡忡地站在里弄口，老向的突然来信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铁林从门里出来，跨上自行车，看见徐天赶紧迎上来，“……天哥！你怎么来了。”
“……路上说。”
徐天目送着田丹上了电车，决定去铁林家看看，他将信掏出来边走边读，上书：“徐天先生足下，别亦良久，甚以为怀，之前所助，无以相报，不日将回沪上，望得叙半日，为故友相向三叹。此颂，曼福。”
“上车。”
田丹笑着往电车站过去，“我不着急。”
徐天看了看他的自行车，想起上次说好了去邮局截信，却被他拉到了现场，生怕自己这次又被他带到奇怪的地方，忙不迭摇头，“我不坐你的车。”
徐天宽和地笑着，带着少年人的促狭，“越快越好。”
“那到弄堂口给你叫黄包车。”
田丹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让徐天一看就是撒谎。田丹赶紧扯开话题，“哎呀，也不晓得徐姆妈到城隍庙问吉日问到哪天。”
徐天坐在人力车里，铁林骑着自行车，一手搭在人力车框上并行。徐天同他简单说了那日在天兴书院发生的事情，铁林气得双目尽赤，浑身发抖，“……下午我就找影佐算账！”
“……鞋子脱胶了，老早几天的事。”
徐天窝在人力车里淡淡地摇头，“怎么找？冲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打架？到时候我还要跑去求他。”
“哎，昨天晚上老胡说你向他要鞋胶，做啥用？”
“一个手指头就白切了？”
田丹和徐天两个人一路叙着闲话，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同福里的谈资，他们约定了晚上徐天去药店接了田丹，一起去亨得利修表。
“切得蛮值，我欠他的情算两清。”
“到结婚了再说！”
“你欠他什么呀，不就是从前在日本到他家里吃过两次饭！”
老马不放过一丝机会，凑过来说：“徐姆妈这么大喜事，房租是不是也好减几块，从前皇帝家结婚，种田都少交好几年税。”
铁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影佐拼命。
小翠摘下套袖递给身后的陆宝荣，也是喜洋洋的样子，挽着徐妈妈的胳膊，“走走，陪你到城隍庙去！”
“还有点其他的，说好要给交代。”
“他们两个说好了，但我们是正经人家，虽然楼上楼下住着，不到日子没办酒席是不改口的，清清爽爽还是叫徐先生、田小姐。”
徐天一边说一边说满不在乎地择去袍子上的线头。
陆宝荣和周边的人都恭喜着徐妈妈，小翠略略有些酸，旋即又释然地笑起来，“哎哟，那是不是马上要改口田小姐叫徐太太了？”
“其他还有啥？”
“还有哪个？”
“……反正已经切掉了，长也长不回来。”
“……徐先生和田小姐啊？”
铁林听得有些糊涂，“到底是他切还是你切的？”
顿时，里弄所有在忙乎的人都停了动作聚过来。
“我自己切的。”
徐妈妈故意很大声地说：“结婚讨老婆娶媳妇的日子。”
“那以后他真不会再找你寻事了？”
“要讨啥吉利日子？”
“但愿不会。”
小翠从裁缝铺探出身子答应着，徐妈妈回头一看，“哦哟，还以为在自家铺子里。有空？跟我到城隍庙讨个吉利日子。”
“以后这种场面叫我。”
第二天一早，徐天同田丹一起出门，正好碰见邮差，收到了一封不知何人寄来的信。徐妈妈收拾好碗筷，穿着簇新的旗袍大衣，走到里弄中间扬声喊着：“小翠啊，小翠！”
“天兴书院倒是在法租界，不过你停职了叫也没有用。”
田丹起了身握着门把手看着徐天，撞上徐天望着自己离开的眼神，两个人的眼睛里尽是缱绻眷恋，田丹低头一笑，开门而出回到自己的房间，徐妈妈那间房门的缝也轻轻合上。
徐天一本正经地拿铁林开玩笑。
“不要忘记打针。”
铁林哼哼一笑，“查过老料，总捕房给我复职。”
徐天闭着眼点了点头，小声说：“快上去吧。”
徐天半真半假地说：“那下次再切手指头的时候叫你。”
堂屋里传来故意弄出来的叮当声，田丹神情一滞，用手指了指门外，用口型问他：“徐姆妈？”
铁林的眼睛里尽是震惊，“……天哥，没看到过你这么有血性。”
徐天理所当然地说：“都要做我老婆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逼急了，还有好多你没看到过的。”
田丹看着他的样子乐了，“那你放着，不要后悔。”
金爷想找影佐探探口风，却一无所获。影佐马上就要去河内，他最关心的就是徐天的行踪，料啸林一死，影佐只能依仗金爷留心徐天的一举一动，还用那张沪西烟馆的牌照作为交换，金爷心中仍旧拿不准影佐对徐天的态度，再加上他想要很久的牌照，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徐天把嘴角向下一耷，死活不承认，转了目光看向别处，“看错了。”
徐天和铁林走进仙乐斯，仙乐斯里还是一片狼藉，铁林四处看着现场，徐天远远站着，他看到离脚不远的一把断剃刀。徐天歪头看了看，俯身捡起来，剃刀是新的，却被折断。
田丹继续不依不饶地逗他，一脸疑惑地问：“那是我看错了？”
徐天的手抹过刀锋到刀背，刀背上毛毛糙糙有一层透明凝结物，他怔住了，脑子里想起前一阵徐妈妈跟他无意间提过田丹拿着剃刀和胶水回家，又想起昨晚老胡跟他说田丹要了鞋胶，还有早上问田丹为何要鞋胶时，她那撒谎的样子……徐天的脑子嗡嗡乱了一阵，他让自己镇定下来，往铁林那边走过去。
“没有……”
小白相嘴里叨叨地跟铁林说：“……料总当时和影佐坐在一起，影佐坐这只位置，上头的玻璃楼板40公分乘40公分一块，平时三四个人站上去都没事，下面鱼缸出事前几天刚换过水……”
“真的吗？”
铁林不耐烦地让他闭嘴，蹲下身子，他看到了墙角电缆被划过的两处破口。徐天已走到铁林身后，也看到了那两处破口，他把掌中的剃刀放入衣兜。
徐天红着脸，急急忙忙地解释：“没有这回事。”
铁林起身，看着徐天，“……天哥，古怪吧？电线不破不会漏电。”
“是谁写了一封信，又后悔了找邮差慌急慌忙要收回去。”
“也可能原来就破了。”
“什么信？”
“口子是新划的，用刀特意割破的。”
徐天看着田丹，他方才紧张慌乱的心渐渐平复下来。田丹是他这辈子的珍宝，在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想把她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想让她再遭受一点风吹雨打，他蓦然想到了那条两人撑伞走过的雨巷，风雨再大，他总会陪着她并肩而行，一起笃定地走着。三个字简简单单，却又千钧一样打在田丹的心里，她含着笑看着同样含着笑意的徐天，“那封信好给我了吗？”
徐天顾左右而言他，心里一阵烦乱，“……再看看别的地方。”
“……我保证。”
铁林绕过地上的人形，嘟囔着：“差点踩到，踩到晦气。”
“一辈子。”
徐天迅速地观察四周，铁林扒拉着一地玻璃，找出厚厚的楼板玻璃，左右翻看着，“……有意思。”
“那你要我怎么讲？”
徐天到近前去看，铁林指着玻璃楼台上几道划痕，“金刚钻划过，我说这么厚的楼板怎么会碎。”
田丹偏了头看着，笑容俏皮，“一天一天不够，听得好像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这种玻璃就算划过，用脚蹬也不一定蹬得开，也可能是之前就有的划痕。”
徐天眼神温柔笃定，“我保证。”
大头在铁林身后不懂装懂，“天天人在上面走，个把有皮鞋钉的客人就把玻璃划成这样了。”
“介有本事？”
铁林瞟他一眼，“大头这种事你也晓得。”
徐天抚着她的鬓发，望定了她，“以后有一天是一天，只要我在就不让你担惊受怕。”
大头嘿嘿地乐，“跟铁公子后面学也学会了。”
田丹本存着逗弄他的心，却不防自己溺在他的眼睛里，怔愣地答：“……听到了。”
铁林拍他一掌，“你学个屁，金刚钻还是皮鞋钉划的傻瓜都分得出，把那两块玻璃带回去，不相信找个玻璃师傅来看。”
徐天看着田丹，眼睛里柔情一片，“从去年12月我就想娶你为妻。”
徐天往周边走开，他在墙边看到了一颗台球弹子，他捡起来，弹子上有一个明显的白色砸点，轻抚过去，手尖能感到细细的玻璃刺。徐天用包着伤指的纱布将白点蹭净，展目四顾，他又发现一颗台球。
“你说。”
铁林沿着楼梯在二楼蹲着查看玻璃楼板，“天哥这里有一块也划过。”
“你要是真的不相信那我可以再说一遍的。”
徐天袖着手站在楼下，事不关己地说：“跟我没关系，要时间长我就先去菜场上班了。”
田丹小声嘀咕着。
“等等，我送你去菜场。”
“谁知道是不是。”
铁林说着站到那块划过的玻璃楼板上蹦跳，玻璃楼板毫无反应，铁林见蹦跳不起作用，站定运足气，截寸劲一脚跺下去，那块划过的玻璃应声而碎，噼里啪啦砸到下面。下面一群人抱头躲开，徐天捡起另一只台球弹子，抹去砸痕，绕到台球桌旁，悄悄将弹子放好。
徐天的眼神无辜得很。
铁林基本上已经看明白了，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活该老料倒霉，有人要弄死他，先割破电线，再到上面用金刚钻划玻璃楼板，楼板砸破鱼缸，老料踩到水里触电翘辫子。”
“你知道我不是逼牢说的。”
“谁会想出这种办法，用枪不是更方便。”
田丹嗔怪地看着徐天，“姆妈督阵，逼牢你说。”
铁林的推断全都是正确的，但是徐天已经知道了此事必然同田丹有关系，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误导铁林，让铁林查不到田丹头上。
“啥？”
“……可能是老料认识的人，不想让别人晓得？对吧！”
田丹笑得甜蜜，“我想过很多次，就是没想过会是这种样子。”
“楼板砸下来要正好是时候，你费那么大力气才蹬碎，现场换个人在上面像你这样折腾不是早看见了。”
“没有发炎，我自己晓得。”
小白相在一边插话，“是，早看见了，我当时就这个地方。”
田丹的脸上还带着残褪的红晕。
铁林笃定地说：“肯定是蹬碎的，我就蹬碎了。”
“手给我看看？”
“……除非和你力气一样大。”
徐天点点头，“真的打了，放在这里好了，等下我就打。”
铁林突然大喝一声，“不要动！”
田丹压低了声音，“昨天的针自己打过了？”
他从二楼跑到大头脚前，捡起一样东西，“看到没有！金刚钻头！天哥你看！”
田丹拿着消炎针经过徐家静悄悄的堂屋，轻轻叩了叩徐天的房门，徐天打开一条门缝让她进去，徐妈妈听到声响也悄悄地拉开了一条门缝。
徐天接过来看了看，钻头上面也有一层透明的凝结物，徐天心里一叹，将钻头递回去，“……断的。”
老铁奇怪地看着儿子步伐轻快地转身进屋，等他想起来问的时候，只听到关门的动静。
“手柄断了才掉在这里，对？”
铁林听到老铁这么说，嘴角不自觉地朝上翘起来，“她听我话还差不多。”
徐天点了点头，脸上发白，“可能。”
“看样子还是柳小姐的话你会听。”
“把电线割下来，划过的玻璃带回去。”
“也没啥通不通，我总不能因为他以后连巡捕也不做了。”
铁林命令大头赶紧收拾证物离开。
“……你怎么想通了？”
小白相凑过来，“其他不用再看了？”
“明天我去仙乐斯给他料理后事。”
“你以为我空得很，要在这种鬼地方弄一天？”
老铁在黑暗里叹息一声，“人死如灯灭，都是假的。”
小白相脸上永远挂着笑，“不是不是，巴不得铁公子早点看好。”
“你看过老料了？”
铁林嘴里嘟囔着，踢踢踏踏地走远，“看到地上那个人形状，心里火气就大。”
铁林据实相告。老铁没想到铁林的回答是这样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好擦掉了？”
“柳如丝家。”
铁林眼睛一瞪，看白痴一样看他，“不擦掉留在那里招恶鬼？”
“这么晚到哪去了？”
小白相嘿嘿笑着，“那金爷晓得要开心了。”
铁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瞎溜达到很晚，怕吵到老铁睡觉，悄悄地开门进来，谁知老铁猫头鹰一样的眼睛锃亮盯着铁林，吓了铁林一跳，“做啥不开灯？”
铁林上下打量他一眼，唇线一斜，“你蛮会来事。”
顿时一屋子三个人的心都放下了，徐妈妈两手一拍，喜上眉梢，长长地松了口气，“好了！明天我就到城隍庙讨吉时，我还要告诉同福里隔壁邻居一起开心！早这样多好呀，你们俩好好坐下来谈谈啊。”
“铁公子出马，自家人好说话，我晓得。”
田丹在徐家母子的注视下，面上羞红，她对上徐天的眼睛，声如蚊蚋却无比坚定：“愿意的。”
“你晓得个屁，我正经办案，还要找你们呢！”
田丹又忍不住要笑，捂着嘴背过身去。徐妈妈急得跺脚，催促田丹，“田小姐你呢？”
铁林敛了笑。
徐天睁大了眼睛，像是怕她反悔一样，语速飞快地说。
小白相脸色不变，点头哈腰，“铁公子随时吩咐。”
“我愿意的。”
铁林眼神在屋里到处寻觅，“天哥呢？”
田丹望着徐天怯怯的眼神，声音里带着笑意，“如果你愿意……那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大头指了指大门，“他刚刚走了。”
徐妈妈简直搞不清楚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看着别扭的徐天简直想替他开口，“这种时候还笑。”
徐天梦游似的行走，脑子里片断划过许多有关田丹的画面：田丹在药店前柜……田丹从花店后门进去，相隔一门，里面是握枪的方嫂和血泊中的长青……田丹在西餐厅等他……田丹在评弹馆隔着两张桌子与他相望……田丹讨鞋胶水……田丹讨剃头刀……田丹站在墓碑前……墓碑上她父母的名字和田丹的名字……
田丹不知所措了片刻，扑哧一声笑出来。
万万没想到，铁林差不多也修成了一副火眼金睛，万万没想到老料的死与田丹有关系，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事的？与广慈医院田丹制造的那场意外不同，仙乐斯现场告诉徐天，刺杀不是一个人干的，之前具备特殊能力的徐天，在田丹面前仿佛半个聋子盲人，现在许多事都可以联系起来昭然若揭，徐天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敢相信田丹把自己置入了这样凶险的杀局之中，她的锋芒比自己想象得更加锐利，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他爱她就要接受她的全部，包括这隐秘的部分。
“如果我愿意，你愿意嫁给我吗？”
铁林骑着车，四处寻看。徐天进到菜场办公室，直愣愣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出去。冯大姐在他后面“哎……”
田丹的心脏狂跳，迎上他的目光。
了一声，结果徐天理也不理她，已经关上门消失了。冯大姐扶了扶眼镜，小声抱怨：“从前蛮本分一个人，交几个青帮朋友，好像都不好说他了。”
“嗯。”
铁林推门进来，冯大姐以为是徐天又回来了，吓了一跳，看到是铁林，拍拍胸口，铁林问她：“大姐，徐先生没来？”
徐天还犹犹豫豫的，徐妈妈索性把徐天推到田丹面前，徐天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鼓起勇气说：“……田丹。”
“……大概去库房了。”
徐妈妈起急了，“你情我愿，就两句话，做都会做说不会说？”
“库房在哪里？”
徐天还有点别扭，小声抗议：“姆妈，像押犯人一样。”
“不知道。”
徐妈妈展颜笑开，说着便站起来出去，田丹怔怔坐着，感觉血液在慢慢恢复流动，自己的脸上发烧似的烫起来。不多一会儿，徐天跟着母亲回来，徐妈妈在后面合上门，“哎呀你磨磨蹭蹭的……说。”
“你不知道库房在哪里？”
“介就好了，叫天儿回来三头六面地说。”
冯大姐不满地看他，“侬啥人？”
田丹突然回过神来，想都不想就答道：“……愿意。”
铁林耐着性子说：“徐先生朋友。”
田丹愣了半天，心脏好像停止跳动了一样。徐妈妈观察着她的神色，“不愿意？”
冯大姐又在唠唠叨叨：“那正好，介大的菜场一共两个会计，两份事情一个人做，开两份薪水，你是他朋友你劝劝他，做人要地道啊。”
“以后好不好把徐姆妈前头那个徐字去掉，做徐家的人？”
铁林不明所以地看着冯大姐，冯大姐拍拍胸口，“我还是小组长咧。”
“那徐姆妈你快说。”
铁林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要退出去，冯大姐又叫住他，“侬啥人啦！”
徐妈妈感觉到了她手心变凉，又紧握了握。
“我姓铁，麦兰捕房的巡捕。”
“……你脸面倒是薄，那我说。”
冯大姐的声音一下子软下来，“……巡捕啊？”
田丹的手渐渐冰凉，满面紧张，吓得要哭出来了，“徐姆妈出啥事情了？”
“徐先生像我亲哥一样，小组长是？话不要介多。”
“我和你都是女人，家门一关我们两个女的就天儿一个男人。以前这种话我也没有少说，希望你们两个好，但是现在快出事情了，再不把道理做足，对你也不好。”
冯大姐僵在那儿，铁林关上门出去。徐天一个人坐在冷库，手指纱布有些血渗出来，他掏出手帕皱着眉头，在纱布外面又包了一层遮住血迹。他掏出剃刀看，在自己鞋底比着，铁林探进一个头，徐天收起剃刀，铁林在弥漫的冷气里努力分辨着，“天哥，是天哥吧？”
田丹有些忐忑起来，反握着徐妈妈的手，“……嗯。”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徐妈妈慈眉善目地握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我们家不大，楼上楼下三间加堂屋厨房间，后面小天井一个，外面还有四五间门面房出租，平时开销比不上大户，也足足够了。”
“找到你很难吗？”
“我就是把这里当家。”
铁林手拍着库房里的纸箱子，好奇地看来看去，“里面这么大，像仓库一样。”
“你爸爸妈妈不在了，徐姆妈想你把这里当自己家。”
铁林这话让徐天出了一会儿神，铁林拍了拍箱子，“里面是啥？”
“也好。”
徐天心不在焉地说：“……酱料。”
“天儿呢？”
铁林把徐天拉起来，“走走走，这么冷，坐在这里干啥。”
“好。”
徐天有些低落地站起来，随着铁林走到外面，铁林在太阳的照射下眯着眼睛，“我陪你到医院看手？”
“徐姆妈对你好不好？”
“你过来就为这个？已经看过了。”
“……嗯。”
铁林的双手揣在兜里，晃着身体，“我不放心。”
徐妈妈拉着她坐下来，拿起勺子吃起来，闲话道：“在家里住一年了。”
“把心放到别的事情上面，少个手指头一样过日子。”
田丹犹豫了一下，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觉得没那么紧张了，“徐姆妈吃，一共就两只。”
“田丹知道吗？”
田丹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烧水点火，折腾了半天总算是把糖氽蛋端到徐妈妈面前。徐妈妈往碗里看了一眼，虽然模样一般，倒还是汤水分明，她用勺子搅了一下，“……你也分一只？”
“……那天她也在天兴书院。”
徐天有些混乱，一颗心都挂在堂屋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坏了哪双鞋子，只能茫然地答应了一声。
铁林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影佐把她也找去了？！”
“他说以后不要再来讨胶水，鞋子坏掉拿过来修就是了。”
“田鲁宁是田丹爸爸，影佐就是因为田先生盯上我的，我现在又和田丹要结婚，他知道田丹是我软处，找她去吓唬她。”
“修鞋？”
铁林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截住话头，“等等，要结婚？！”
“我爸爸说田小姐能干，会给你修鞋子。”
徐天脸上红了红，“……昨天说定的，姆妈都跑到城隍庙定日子了。”
“胡伯伯，我站一下，没啥事。”
铁林的眼神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故意虎着脸，“手指头断一个，要结婚，田丹变我嫂子，这么大的事我不找你，天哥你就不会跟我说是！”
徐天又没话了，老胡凑过来咿呀。
徐天敛下眼睛，“这不是跟你说了。”
小翠突然扭捏起来，“要看他表现，我是不会随便和别人好的。”
“还有啥事瞒牢我？”
徐天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你和宝荣叔好了？”
“铁林，说起来也怪，我的事情一件没有瞒你，我也不晓得为啥会这么相信你。”
小翠见徐天同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一块毛巾在手里来回拧着，“不是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点也不小心。”
“那我就放心了……定好日子要告诉我，这几天抽空我到药店去一趟，提前向嫂子请安。”
徐天将手背过去，笑了笑，“破了点皮。”
“到药店还用抽空，很忙？”
“手指头怎么了？”
“刚刚看仙乐斯现场，说实话有得忙，老料死了活该，后面到底啥名堂天哥你不想晓得？”
徐天没有心思同她聊闲话，只不住望着自家的门，心不在焉地答道：“嗯，是，蛮大的祸水。”
徐天心里一沉，“……好好查，是有蹊跷。”
小翠看着徐天同刚刚的田丹一样，在自家门口不住地打着转转，忍着笑问他：“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呀，徐先生，你和田小姐闯祸水了吧？”
“一想到有案子查浑身都是力气。”
徐妈妈和善地笑开，“有的吃就好。”
铁林活动了一下肩膀，觉得自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田丹小心地说：“……放两只糖氽蛋好不好？”
徐天把铁林往菜场外面送，两个人并肩走着，“查完你就复职了。”
徐妈妈鼓了鼓腮，“那我只好饿肚皮。”
“下午你去跟金哥打个招呼，就说现场撤掉了，菜场离渔阳弄近。”
田丹摸不着头脑，只好依言到厨房里看了一圈，掀门帘出来，“哎呀，好像还真没啥现成的吃的可以吃。”
“你自己去说。”
徐妈妈含着笑望着她，“那你去看看厨房有啥吃的，做一碗，徐姆妈饿了。”
铁林“哎呀”
田丹又下意识地改口，“不饿。”
了一声，“我撤掉现场，我再跑去说，不方便。”
“饿，”
“好，我去说一声。”
徐妈妈换了个样子，和蔼地拉着田丹的手，“饿不饿？”
“那走了？”
徐天站在小翠家门口，挥了挥手示意田丹自己进屋，田丹硬着头皮推开门，小声唤着：“徐姆妈，是找我有事情呀？”
“走吧。”
“你回去就晓得了。”
铁林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哎，天哥……”
田丹的一颗心突然吊到了嗓子眼，“到底啥事体？”
铁林很想把他同柳如丝的事情告诉徐天，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摇了摇头，“算了。”
时间像过了一年那么久，终于有人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田丹认清是徐天的身形，赶紧迎上去，看着徐天耷拉着眼睛，声音低沉地同她说：“……姆妈叫你。”
“有话就说。”
田丹眉头一跳，小翠看着田丹的神色笃定地点了点头。田丹垂下眼睛，想起了徐天同她讲过影佐怀疑他是共产党的事情，愈发忐忑。
铁林竟然有些羞怯，犹豫半天还是离开了，“……到时候再跟你说。”
小翠掐着手指尖比画着，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听说，徐家爸爸是……共产党。”
徐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后面的菜场，举步离开。
“我哪里可能见过的呀，听说十几年前就去世了，那时我才一点点大呢！”
田丹和方嫂在给顾客配药，方嫂埋着头做事也不说话，气氛很奇怪，田丹只能没话搭话地说：“……方嫂，长青哥一天也看不到人。”
田丹红了红脸，“你见过徐家爸爸吗？”
方嫂头也不抬，“有事。”
“田小姐，今天徐妈妈好奇怪呀，她两眼睛熬得通红，还说梦见了徐家爸爸，还梦见了她抱孙子呢！”
“是不是进药去了？”
田丹在小翠家如坐针毡，试图跟小翠打听点什么也是一无所获，她焦虑地在小翠家门口转来转去，看着徐家小楼里透出的一点昏黄，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
方嫂没说话，田丹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妥，还顾自说着：“以前进药都是你和长青哥一起，下次进货你们一起去吧，店里我一个人可以照应。”
徐妈妈一下子矜持起来，抬着下巴故意哼了一声，“等下同她谈起来看，我还要看看她的态度呢。”
方嫂有些不耐烦，“你就别管那么多了。”
徐天用希冀的眼神看着姆妈，小心地问：“那姆妈愿意吗？”
“……嫂子，那天也就是把心里想的同你们说，你们要是不同意……”
徐妈妈斜着眼睛看着徐天，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漾出了笑。
话未说完，铁林笑嘻嘻走进来，方嫂换上了笑模样上前招呼，“配药？”
“你怎么就不问问姆妈愿不愿意要她做媳妇。”
“嫂子晓得我的方子。”
徐天有点泄气，双肩一垮，“你不是还要和她谈吗？”
“我不知道，在田丹那里。”
“田丹愿不愿意嫁我们家？”
铁林指了指柜台后的田丹，“我说的就是田丹，我嫂子，好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徐天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
田丹的脸蓦然红了，“……你怎么晓得。”
徐天傻眼了，没想到情况会突然转变成这样，徐妈妈看着儿子那副呆愣的样子又着急了，手指叩着桌子扬高声音，“你回答我，你愿不愿意讨田丹做老婆？”
“我应该第一个晓得，刚才去三角地了。”
“姆妈肚皮里放不住隔夜事，昨天就一晚上没睡，眼睛熬得通红，今天再不睡心脏病要发了。给我一句实话，我听清爽了，你到小翠那里把田小姐叫回来，我和她谈谈，谈好了再叫你回来，你们两个当我的面把以后的事情定掉。”
田丹即使是埋怨也是美滋滋的，“他嘴真快。”
徐天一下子紧张起来，脊背挺直，“……姆妈你要做啥？”
“不快就不对了，一朵花从心里往外开，天哥恨不得抓住马路上的人到处说。”
“从啥辰光开始的？进门一共三个人，独独瞒牢我一个有啥意思？隔壁邻居本来就闲话，要么身子正不要给别人闲话把柄，要么索性挑明，明媒正娶楼上楼下住到一起，省得我以后叫你们也假装听不见。”
田丹不好意思地回身去拿药，铁林递给药钱，“过几天我做东，叫上金哥，先请你和天哥一桌席。”
“姆妈消消气，等下弄出毛病来。”
田丹递上药，“干吗还要过几天？”
徐妈妈没料到他在这个时候还这样说话，一时语结，“……真的要被你气死，七八年看到姑娘连话都不会说，一竿子两个人躲到房间洗脸洗手了……”
“这几天忙一些，查仙乐斯的案子，不过很快就查好。”
徐天鼓了鼓脸颊，眼睛瞅着天花板同姆妈弱弱地贫嘴，“来不及。”
方嫂瞟了田丹一眼，“仙乐斯是不是总华捕的案子？”
“第二天说来不及？”
“报纸上登了。”
“还有点话没说。”
“很快就查好？”
“还不是一样，脸和手都给你洗了又下来？”
“刚把现场撤了，摆明有人做的，玻璃划过……不跟你说这个。”
徐天叹了一口气，好脾气地解释，“姆妈说话有点数好不好，十分钟不到就下来的，怎么会是半夜。”
田丹还想继续打听，铁林却收口不说了，田丹低头笑了笑，“你说你的，反正我们也听不懂。”
“破点皮就要姑娘家给你洗手洗脸，肉麻死了，那后来田丹端出来倒水上楼，半夜里怎么又下来了？”
铁林朝田丹挥了挥手转身出门，“过几天啊，回去告诉天哥我来给嫂子请过安了。”
徐天眨眨眼，趁机反客为主，“现在你晓得为啥田丹把水端到我房里了？”
田丹笑着目送铁林出去，方嫂走过来笑着说：“恭喜你，结了婚，把之前的事忘掉。”
“过几天就好了，”
田丹还有些担忧，“你听见了吧？巡捕房在查……”
“重不重？”
“巡捕房就是查案的，查不到我们这儿。”
“在菜场不小心划破一点皮。”
“那以后再有行动，就不让我一起了？”
徐天小心翼翼地慢慢拿出左手，上面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徐妈妈吓了一跳，“……手怎么了！”
“以后你只是长青药店的药剂师，再也没什么行动。昨天晚上我和长青谈了，你很聪明对我们有恩，但没受过专业训练，不碰到事没关系，稍有变故你就是一颗炸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炸了。”
“手拿出来，在家把手放在毛衣兜里做什么啊！”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田丹的心像是被一把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你们答应还要帮我爸爸妈妈报仇的。”
徐天觑着姆妈的表情，知道她心里头的火气已经消了。
方嫂握着田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嫂子的话记住，结婚过日子，比报仇要紧。”
“明明没有红。”
日军档案员将一沓档案资料交给长谷，长谷拆开翻看，里面有武藤在发布会的相片、第一次受袭的相片和穿礼服、脖子包扎着的相片。
“啧啧啧……我老脸皮都红了。”
长谷收起档案资料，离开大楼，上车离开。方长青的身影从街角闪过，看着车子驶走。
徐天豁出去了，闭着眼睛一咬牙一跺脚和盘托出，“田丹帮我洗。”
回到影佐的办公室，长谷将武藤的资料摆了一桌，用放大镜挨张仔细看了。他将武藤脖子上受伤的那张相片挑了出来，交代下属到武藤就医的那家医院调查医疗病历，还要将衣物送到梅机关重新彻底检查。
“你洗脸洗手田丹在那里做啥？”
徐天提前从菜场出来，直接去了渔阳弄赌档，下午的赌档没有人，只有金刚百无聊赖地在那儿自己跟自己玩牌。见到徐天进来，金刚赶紧去叫来了金爷，徐天将仙乐斯现场撤掉的事情告诉了金爷，金爷自然是喜出望外。
“……洗脸洗手。”
向老师的来信，将药的事情重新提上了日程，徐天斟酌了许久，同金爷说：“……还有一件难事，我没别的人能托，只好再和金哥说说，看有没有办法。”
“水怎么回事？……水！脸盆端到你房间里去的。”
“闲话一句兄弟就办到。”
徐天无力地辩解：“谁做亏心事了？”
“那批药。”
“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进了总捕房仓库那批药？”
徐天在姆妈的眼神下如坐针毡，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姆妈你这样我紧张。”
“能不能再弄出来？”
徐妈妈咂了咂嘴，眼神咄咄，“是特殊。”
金爷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徐天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昨天情况特殊。”
“天哥说出口当没说，那不是骂我耳朵聋掉了，这桩事弄不好还要铁林帮忙。”
徐妈妈睨他一眼，“平时耳朵灵得很。”
“金哥先帮忙想办法，我还没有和铁林说。”
徐天老老实实地回答，一点花样都不敢耍。
“……我晓得那批药不是天哥自己要，一定想办法，想不出办法也要想出来！”
“没听见。”
徐天抿嘴笑了笑，“那就先谢谢金哥。”
“我回来叫你和田丹没听见？”
“天哥去哪里？”
“正好走到房间里呀。”
“到维尔蒙路，接田丹去修表。”
徐妈妈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啥话不好在堂屋说？”
“金刚开车送送天哥，维尔蒙路蛮远，还要乘电车，反正金刚一身力气也是空着。”
徐天言之凿凿地点点头，“就说话。”
金刚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跑过来，用力点了点头，“正好要把两双皮鞋送去上油。”
“就在房间里说话？”
徐天看着金刚手里拎的两双皮鞋，出一会儿神，他的脑子里有一根弦轻微地动了动，“好……那走吧。”
徐天崩溃地捂着脸，过了半晌才把头抬起来，弱弱地说：“我们只是在屋里说话而已。”
徐天在后座，手指抚着那把断剃刀背的鞋胶，金刚从后视镜里对徐天说：“天哥，先把皮鞋送到店里好？顺路。”
徐天一下子哑巴了，气血涌到头顶，完全怔在那儿，却没想到这副模样正好坐实了姆妈的猜想，愈发痛心疾首，“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是你妈，当时我就想冲进去，想想还是给你们一个面子，你最好说清楚，住在一个屋檐下，不要把姆妈当傻瓜。”
徐天点了点头，金刚嘿嘿笑了，“我自己有一双也要上油，不要同金哥讲啊！”
徐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数落道：“外人在我说不出口，这件事想想都脸红。昨天晚上你们两个在房间里做啥？”
徐天收起剃刀，笑意温和，“你和金哥都这么讲究。”
徐天还是没明白，他茫然地看着姆妈。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下面兄弟皮鞋都塞塞亮，我和金哥怎么好不讲究。”
“有什么话她在不好说的？”
“上一次油要多久？”
“一刻也离不开是？我托小翠叫她过去坐一坐，要不然我们俩怎么说话？”
“放心好了，车开到店里不用等，放到那里两三天才好拿，有身份的人哪里会止一双皮鞋，都是轮流穿，每双穿几天，随便啥辰光都油光塞亮。”
徐天不知道姆妈到底要搞什么鬼，心里面十分忐忑，“姆妈，你把田丹弄到哪里去了？”
徐天拿起后座的皮鞋，“这双是你的？”
“坐好，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
金刚张着大嘴点头，“新买的，新鞋第一次上油最要紧。”
徐家堂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徐妈妈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盯着徐天。徐天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盯着桌角一动不动地坐着，气氛很凝重。
徐天把皮鞋里外看了看，放下鞋子，金刚把车停在路边，徐天随金刚走进去，店里只有一个老板、一个伙计。进店靠墙有一排鞋架，架上油光锃亮放着许多皮鞋，每双皮鞋上面都夹着一个名牌，名牌上写清了鞋子的主人和取鞋子的时间。金刚大咧咧地把鞋子扔到柜台上，徐天转出去，不多一会儿金刚也从店里出来上车往维尔蒙路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