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挤得满满当当的办公室顿时只剩下徐天和金爷两个人，冯大姐准备往外走，金刚挡在她面前，“到哪里去？说不到几句话，在这里等等好了。”
金爷下巴一抬，示意手下，“你们也出去。”
冯大姐只有在一群混混中站着，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只好贴着墙边站着，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
徐天客气地同冯大姐说：“冯大姐麻烦你到菜场里转一圈，我和金老板说话。”
“天哥，料总死了晓得？”
冯大姐看见徐天进来，感觉有了点底气，扶了扶眼镜，“金，金老板找你。”
徐天将桌上一张报纸挪到面前，“报纸上登了。”
徐天推门进来，看着屋里的情况有点意外，冯大姐瑟缩在椅子里，还尽量做出不惧怕的样子，金爷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天哥。”
“到同福里找你不好，菜场外面说话不方便，在办公室等你没关系吧？”
冯大姐睁大眼睛拍了拍胸口，“……这种笑话不要讲，吓死人。”
徐天想起刚才冯大姐惊恐的眼神，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没关系，就是不要说太长时间，同事有意见。”
“徐先生不管上不上班，扣他一只洋钿，我叫人天天到你家里坐坐。”
“大衣不脱掉？”
冯大姐缩了缩脖子，“那当然，我年头长，我是小组长。”
徐天手插在口袋里，又不自觉地往里放了放，“……等下还要去冷库。”
地一合，硬面封皮的声音给冯大姐吓了一跳，“我同你讲，你比徐先生位置高一些是？”
“两件事，就我们俩不绕弯，我直说了。”
金爷把账本“啪”
徐天点了点头。
“上班时间早过了，他最近越来越不准时，按道理要扣钞票咯。”
“料总死得蹊跷。”
金爷四处看了看，随意翻了翻徐天桌上的账本，漫不经心地说：“我坐在这里蛮好，徐先生到底啥辰光到？”
徐天苦笑了一下，想到昨天影佐说这话的语气，同金爷一模一样，“……再蹊跷和我有什么关系。”
金爷到菜场办公室找徐天，谁料徐天不在，金爷索性在办公室里等了起来，跷着二郎腿坐着，几个手下从办公室排到门外。金刚在屋里晃来晃去，把冯大姐看得直打战，“金老板……金老板好不好换一个地方坐。”
“他死之前十分钟，跟我说你是共产党，要我等影佐先生来了，和他一起把那批药的事告诉影佐。”
方嫂瞟了田丹一眼，走入后库，那一眼让田丹打了个冷战。
徐天不说话，他知道他们这么猜测不是没有道理。
田丹只感觉这个方嫂有些陌生，全然不是先前对自己嘘寒问暖的那个人，她脱口而出：“客气……那，那要不客气呢？”
“那批药后面的事我从来不问，心里清楚帮天哥的忙就是帮天哥朋友的忙，料总要我跟影佐说摆明了想把我也牵进去。”
田丹张了张嘴，好像有话要说，被方嫂打断，“徐先生也许对你很好，但他会不会对我们好很难说，很多事你不懂，不要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你救过我们，我这么说已经很客气了。”
“你说了？”
方嫂从楼上下来，田丹仍然还委屈着，方嫂停了好半晌，看着她怯怯的模样心里亦是不忍，她缓了缓语气，“……答应嫂子，今天之前这里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不是嫂子不相信你，是我们不相信除我们之外的人。不要说话，嫂子都明白，以后还可以在这里上班，但除上班以外的事不要再问了，知道了？”
金爷两手一摊，“料总还没叫我，就触电翘辫子了，蹊跷？”
方长青不说话了，方嫂一抹眼泪，站起来往楼下去，“我去慢慢问，昨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是你来要说的第一件事？”
“我们俩是她救的！”
“说实话我是有些担心，如果料总已经和影佐先生说了天哥的坏话……”
方长青颓然地抱住头，“……以后迟早把我们俩害死。”
“你担心在这里等不到我了？”
方长青的声音越说越大，双目圆瞪，方嫂听到方长青说到这儿也红了眼圈，“还不如当初你丢命，我去死？”
“其实昨天我叫小白相和金刚到这里还有同福里都找过天哥。”
方长青听她总向着田丹，又急了，“你知道她没跟徐天说？我们俩出来建组经过多少训练，跟她再说十次也不知道厉害，她以为行动就是杀人报仇，只要是个人都可以商量随便说，早知道还不如当初……”
“昨天我和影佐在一起。”
“还好她先跟我们来说。”
“……真的？”
方长青烦躁地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手指里，“不是专业的，总要出事。”
徐天感觉金爷的眼神立马变了，他无意探究其中的深意，岔开话题，“金哥，你说第二件事吧。”
“这两次行动全靠田丹。”
“是你去找影佐先生的？”
“还瞒着他觉得对不起，我应该灭口先除掉她。”
“上午我到虹口，他请我喝水，下午一起到天兴书院听了一场评弹。”
方嫂不知该说什么。
昨天的生死一线，在徐天嘴里变成了云淡风轻的一场约见，徐天半敛着的睫毛之下，藏了许多风起云涌。
方长青坐在卧室的沙发上，余怒未消，“……共产党，和日本人早有来往，徐天是什么人？”
金爷听到这里，脸色又变了一变，“……天哥，你真是路路通，啥场面都搞得定，现在我晓得料总为啥死了，他活到头自己讨死。”
转身就上楼去了，方嫂瞟了田丹一眼也跟上去，留下田丹一个人站在后库里手足无措。
徐天又有些难受，他脸色发白坐到椅子里。
方长青听不下去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斥道：“闭嘴！”
“第二件事是求天哥帮忙，法租界我没靠山了，以后天哥要关照我。”
田丹咬着下唇，努力抑制住眼泪，“……我同你和方嫂商量，这世上除了你们俩，徐先生对我最亲，他为我怕是什么事都会做……”
“我能帮你什么？”
“我说什么？”
“仙乐斯现在乱七八糟，巡捕房不许我动，还画了个料总趴在地上的粉笔画，到晚上像阴司鬼府一样，你帮帮忙叫铁林快点走个过场结案，好让我开张，不然外面介许多兄弟要喝西北风。”
“记得。”
“铁林不是停职了？”
“田丹，记不记得杀武藤之前我跟你说的话？”
“总捕房叫铁林查，说查完就复职，他杠头不肯查。场子是我的，人死在我那里，我又是他大哥，他不肯我不好硬说。”
“……结婚还没提到。”
徐天想到铁林的脾气，知道他非把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只不过他因为料啸林的事情心里仍旧过不去。徐天叹了口气，“……你还是跟他说一次，实在不行，明天我把他拉到仙乐斯去。”
方长青粗鲁地把她的话打断，“啥时候准备结婚？”
金爷大喜过望，“就知道天哥肯出面。”
田丹怯怯地站在一堆纸箱子中间，有些泄气，“我晓得长青哥和方嫂会生气，如果你们一定不让我说也没关系，但瞒牢徐先生这么多事，我心里会觉得对不起他，再说他也恨长谷和影佐……”
“相互帮忙应该的，铁林是自己人。”
，方长青将手里的纸箱往地上一扔，气氛沉闷起来。方长青在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起来，“你接着说。”
金爷得着机会就把自己往上凑，“我们三个都是自己人，天哥是？”
听到“共产党”
徐天只笑了笑，未说话，金爷此行的目的全都达到，站起身来领着一行人乱哄哄走出去。
“之前说过徐先生也认识我爸爸，运走爸爸药的那些人是共产党，影佐怀疑徐先生是共产党……”
冯大姐推门回办公室，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转头看见徐天将伤手从大衣里慢慢取出，“哎哟！手指头破了？”
“为啥保护你？”
徐天脸色愈发白了，摇了摇头，“破了点皮。”
“我当时在，他也是为保护我。”
“破皮把整个手指都包起来做啥！”
方嫂听到这里惊呼了一声，方长青拧着眉头看她，“你亲眼看见了？”
“冯大姐，这几天我想请个小假。”
田丹涨红了脸，双目噙泪，“因为在日本徐先生和影佐就认识，他宁可切掉自己一个手指头，也不愿意做汉奸……”
“为啥？”
方嫂一向快人快语，忍不住说：“做汉奸，这还是好人！”
徐天扬了扬手指头，“疼得头晕，晚上也睡不好。”
夫妻俩不说话，田丹生怕他们误会，急急地补充：“他是好人，昨天影佐要他到新政府里做汉奸……”
“破点皮就把你娇气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男人。”
田丹看着他们的反应，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低着头说：“有事瞒住他，心里不舒服，他把自己的事都告诉我了，如果和他好，我想把事都跟他讲。”
“早上说不定要晚一点来，下午早点下班。”
俩人均是愣了愣，方嫂的笑凝在脸上，同方长青对视了一眼，“……什么时候说？”
“那要扣……”
“我还想把武藤和料啸林的事情跟他说，但不是现在说。”
冯大姐想起刚才坐在徐天位子上的金爷，立马改了口，“那就不好扣你钞票了，放心。”
方嫂率先反应过来，高兴地声音拔高，“好事啊！他挑明说了？”
徐天客气地笑了笑，“那谢谢冯大姐。”
田丹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笑得甜蜜蜜的。
“你好像朋友蛮多的嘛……”
“我和徐先生，我们，准备在一起了。”
影佐本想继续调查徐天，却接到命令明日启程河内去迎接汪先生的助手王擎汉，新政府的筹备迫在眉睫，而王擎汉，就是中方最好的人选。料啸林的死仍旧悬在那里，此时也顾不得了，只能等着影佐自河内回来亲自彻查。武藤被刺也还没有找到真凶，影佐将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越想越觉得一张大网在悄悄朝自己的头上罩来，而徐天，仍是最大的嫌疑人。
“你说。”
金爷到了铁林家，也不敲门，推门便进，铁林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看见是金爷，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金爷也不跟铁林客套，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刚去看天哥了，在菜场他办公室坐了坐。”
田丹把想说的话咽进去了，结果忍了又忍，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长青哥，我想和你们说一件事。”
铁林的语气不大热情，“噢，那我等下也去坐坐，正好空。”
长青药店里的气氛有些怪异，方长青和方嫂在整理新进的药箱，田丹在登记，三个人都闷头不语。方长青试图从田丹嘴里打听出捕房里关于料啸林之死的消息，可是田丹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杀完了料啸林就杀掉长谷。经过昨天那件事情，田丹愈发坚定了要杀掉长谷的心，却被方嫂泼了盆冷水。
金爷抬眼看他，语中多有怨气，“你空？你空不去仙乐斯把现场撤掉？我那里都快成阴司地府了，以后还开不开张。”
铁林砰地关上房门，把老铁的咆哮声关在门外，老铁也是没辙，让大头带他去总捕房法医处看看老料的尸体。
“金哥，谁去走个过场都一样的，要我帮老料料理后事，不干。”
铁林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指天对地掷地有声，“换谁的案子我都查，法租界有的是巡捕，都晓得老料同我过不去，为啥偏偏找我！”
“我们是不是兄弟？”
“老子把长谷抓起来的时候，法总到哪里去了？抓了犯罪杀人的，逼我放掉，人放掉又停我职，老天有眼叫老料翘辫子，我再去给他查，等于自己抽自己巴掌！”
铁林答得干净利落：“是啊！”
“法总说查完这个案子，给你复职。”
金爷忍了忍，“……好，那做哥哥的不为难你，仙乐斯关几天就关几天，反正巡捕房也不会总把一桩命案放在那里不管。”
铁林两手一摊，“那也没有复职啊！我又不是巡捕查啥案。”
“总华捕多威风，过几天总捕房自己就派人过去了，急啥？”
“杠头货，老料停你的职，现在他人都没了。”
“对了，柳小姐要我转话，请你到家里好像有要紧事。”
“铁捕头，我停职了，前两天你还叫我去轧马路听唱戏。”
“她有要紧事，叫金哥直接同我说好了，去她家做啥。”
老铁看不下去了，拍着桌子脸红脖子粗。
“可能有啥事不好让我晓得。”
“青天白日睡啥觉，办案子去！”
铁林的嘴角朝下一撇，“那我也懒得晓得。”
铁林拉开门，烦躁地斥道：“烦不烦，我睡觉！”
“外面有车，要不要送你到三角地看天哥？”
老铁在家里低着头运气，大头咣咣的拍铁林的房门，“铁公子，你不出马没法向总捕房交差的，麦兰捕房你是老大，法总说了叫你查，一票兄弟都等你吩咐……”
“……我还是自己去吧。”
“想七想八，从我儿子他爸爸想到我孙子……”
“那我走了。”
“为啥？”
“噢。”
徐妈妈直愣愣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啊。”
金爷站起身，颇为不满地嘟囔着：“不仗义，仙乐斯出事也不管。”
老马见占不着便宜，讪讪地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徐妈妈通红着双眼走出来，小翠赶紧从铺子里出来，“徐姆妈，两只眼睛啥事体了介红？”
铁林一点面子都不给，“老料临死之前把我停了职，是我想管也管不成。”
“有意思，你们两个要谢谢我，真的有意思。”
“狗屁。”
“做学徒的什么都要听师傅的。”
金爷坐进车里，脸便耷拉下来，没想到铁林当面给他了个钉子碰，对铁林的怨气越来越深，想了想，索性直接去了柳如丝家。
陆宝荣抄着手答：“你自己问小翠。”
铁林出门，跨上自行车，他心事重重，将车骑得慢慢悠悠，歪歪斜斜。街面上有飞车抢东西的，从他身边狂奔而过。铁林皱了皱眉头，没有搭理，照直往前骑了一段，终于掉过车把蹬起来。在一处窄巷里，两个混混在掏抢来的包，铁林自行车停到两个人面前。
徐天笑着应了一声，一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田丹稍后也走出来，往里弄口去。老马继续挑事儿，“陆宝荣，我有块好料子，小翠啥辰光会裁衣裳了，给我做一套。”
混混打量了他一眼，斥道：“走开，想死啊？”
陆宝荣只是哼哼地笑，也不搭腔。小翠看见徐天从巷子里走过，“徐先生，上班了？”
铁林也不吱声，用自行车堵着窄巷。
小翠越描越黑，老马笑容讥诮，“呢料子好，呢料子比剃头布好。”
“赤佬，多管闲事是？”
“老马，陆师傅教我烫呢料子，嘴巴不要不清不楚。”
“你运气好，把包还给人家。”
一大清早小翠在裁缝铺子里，陆宝荣手把手教她熨衣服。老马出门掸剃头布，眼睛瞟着这边，小翠挪开身子，老马酸溜溜地说：“贴牢好了，大清早贴牢总比晚上偷偷贴牢好。”
混混把刀掏出来晃着，“走不走开。”
徐妈妈贴着门也听不清里面的声音，突然门把转动，把她惊得飞也似的逃离。田丹出来，悄声上楼，前堂屋三间房门紧闭，没了声音。一晚上，三个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睡踏实。
铁林忍着火，朝他们一步一步走近，“来，捅我一刀。”
田丹将头靠在徐天肩上，轻微地啜泣着。
另一个混混把手指头放到嘴里打唿哨，招呼附近的同伴，铁林唇线一斜，冷笑着看着这两个不自量力的混混，“没穿那身皮，你们眼睛就瞎了？”
“徐天，能遇见你，我运气真好。”
混混一愣，气焰仍旧嚣张，“我看你眼睛瞎了，有本事不要跑。”
徐天翘着嘴角，弧度好看，“……你要再说，我得多切一只手指头下来。”
铁林直眉瞪眼，“老子是巡捕！”
田丹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徐天，心里面早已柔肠百结，“碰到你，我运气真的好。”
混混哈哈一笑，“你是巡捕，我还是总华捕呢！”
“我是男人，肯定要挡在你前面。”
铁林崩溃了，窄弄两头堵上来四五个混混，“赤佬管闲事，弄死他！”
“我怕他伤害你。”
铁林只好下来，支好自行车，一个头目样子的混混抢上来给抢包的混混一耳光，“眼睛瞎了！”
“我不会让影佐伤害你。”
又立刻弓着腰跟铁林作揖，“铁公子不要生气，小兄弟不懂事……”
田丹的笑突然渐渐隐住，叹息了一声，她贪恋地看着徐天的脸，“……今天隔着两张桌子，真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混混委屈地捂着脸，“铁公子啥人？”
徐天被她笑得更加无地自容，“你不要笑好不好，今天这么大的事情，差点命都没了。”
头目混混踹了他一脚，“金爷的结义兄弟。”
田丹笑得促狭，“真的？”
混混趴在地上更加委屈，“早说嘛，说自己是巡捕有啥好处。”
“这只手也不是不会动，你把针放在这里。”
头目混混又一个耳光抽上去，“铁公子也是巡捕！”
“你只有一只手。”
铁林感觉没劲透了，彻底泄气，“……包送回去。”
说着田丹向徐天靠近一步，徐天过电似的赶紧挪到床的另一边，忙不迭地答道：“……我自己也会，真的，以前课目里什么都学。”
一帮混混散去，那个混混嘴里还嘟囔着：“说巡捕也不穿巡捕衣服……”
田丹脸上也火烧火燎的，“我会打针。”
铁林低着头从窄巷子里出来，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索性将车支上，在路边坐下来。远处那帮混混大约是还了包，打着招呼离开。
徐天惊恐地看着田丹，一抹可疑的红色从耳根渐渐蔓延到脸颊。
铁林眯上眼睛，再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产生了疑问。
“不要开玩笑了，我是不会让你打针的。”
金刚摁门铃，萍萍出来应门，“叫你们小姐出来。”
徐天僵了，田丹示意徐天把屁股露出来，略微有些尴尬，“那个，你先自己准备一下，慢慢来，别弄伤手。”
萍萍返身进去，金爷下车到门口，柳如丝正在后院修剪花枝，她头发松蓬地踱出来，手里还拿着花剪。金爷笑得轻佻，“……没事干，倒把你养得更骚了。”
田丹示意手里的针，“今天一针，明天一针，打三天。”
柳如丝冷哼一声，“有话说有屁放。”
徐天衣服脱了一半，睁大了眼睛看着田丹，“做啥？”
“铁林到你这里来，叫他把老料的案子快点结掉，仙乐斯老是不做生意你也没钱赚。”
门轻轻地打开了，田丹侧着身子进去，徐妈妈再次冒出来，蹑手蹑脚到儿子门口，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他怎么会到我这里来，我说话他也不会听。”
田丹拿着针剂悄声下楼，到徐天房前轻轻敲门，“……是我。”
“说不定等下就来了，你说话他肯定听。”
她端着脸盆出来，到后面倒掉水，将脸盆放回原处，轻手轻脚上楼，掩上门。徐妈妈紧接跟着出来，看看楼上，满脸震惊。楼上的房门又响，徐妈妈赶紧跟回去，合上自己的门。
“知道了，还有事吗？”
田丹会意地笑了笑，“衣服慢慢脱。”
“没了。”
徐天摇摇头，“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不送了啊！”
田丹轻轻舒了一口气，“要不要再陪陪你。”
柳如丝不客气的“砰”
徐天点了点头，“回房了。”
地一声关上门。大门差点撞到金爷的鼻子，金爷青着脸，命令小白相在这儿看着，等着铁林来了告诉他。
田丹听见外面重新归于安静，用气声问：“走了吗？”
铁林正骑车路过三角地菜市场，他看见徐天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手捂围巾，低头从菜场出来。铁林张了张嘴没有喊，眼睁睁地看着徐天走远。
徐天愣愣地摇头，田丹抿嘴笑着。门外的徐妈妈磨转身子离开，去厨房里拿脸盆，发现放脸盆的地方空着，她又转到自己房间进去，重重关上门，又轻拉开一条缝，小心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田丹愁云满面地收拾了前柜的东西，关好前门，脱下白大褂，拿了自己的包往后库去，方嫂从二楼下来。
田丹看着徐天紧张的样子，示意着要么干脆开门，徐天指了指门外，摇头。田丹贴到徐天耳边，轻声地问：“现在手疼不疼？”
田丹抿了抿嘴，“……我走了。”
徐妈妈的脚步到门前了，徐天崩溃地捂住脸，田丹也是大气不敢出，僵在原地。徐妈妈试探地喊：“天儿？”
“前面门关好了？”
俩人屏住呼吸听着徐妈妈的脚步上二楼，又下来，田丹跨一步，去将门合紧，反锁。
“关好了，长青哥还生我气？”
还是没人应声。
田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徐妈妈开门进来，数着手里的零票，抬头看见阁楼上半开着门，唤着田丹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应声。徐妈妈去柜子前将钞票放到纸盒子里，她看到了地上的水迹，水迹从炉子边一路洒到徐天房门口。徐妈妈眉头一跳，“田丹？天儿！”
“他出去办事，你记住嫂子的话就是。”
外头传来开门声，俩人动作同时僵住，徐天第一反应立即从床上弹起来将门合上。
“办什么事？”
田丹轻手轻脚地帮徐天把大衣脱下，徐天尽力让自己不动，且尽力控制心旌摇荡。
田丹又条件反射地问，话说出口了才觉得后悔。
“不要动。”
方嫂看着田丹不说话，田丹拎着包低头离开，走到巷口，看见徐天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笑意也回到田丹脸上，她小跑过去轻挽住徐天。
徐天喉头一滚，觉得田丹说得很有道理。
“什么事不开心？”
“只有一只手，你自己会？”
徐天理了理田丹掉落下来的碎发。
“不烫，我自己洗。”
“这也看得出来？”
“试试水烫不烫？”
田丹仰着脸看着徐天微笑。
徐天脸上一红，“麻药药效还在，没那么难过。”
“什么事？”
徐天一进屋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田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徐天腾地坐起来，把田丹吓了一跳，她关切地看着徐天，“是不是很难过啊？”
田丹眉眼弯弯，看着自己在徐天眼睛里的小小身影，“没事，就是一直想你的手有多疼。”
徐天一路飘着回房间，田丹扭身扯了自己的毛巾，跑到厨房里拿脸盆，倒热水。
“还好，只要看不见血就好。”
徐天呆呆地应了一声，田丹努了努嘴，“你到房间里去。”
徐天接过她手里的提包，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田丹感觉自己身边有了徐天的存在，方才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暂时散开，笑眯眯地望着他的侧脸，“绕远路特意来接我？”
徐天有点蒙，田丹看着他的样子乐了，“总要洗脸洗手再睡，手上都是血。”
“反正没事，早点看到你。”
田丹又噔噔噔地从楼上下来，“我给你倒热水。”
徐天感觉到田丹的目光，偏转了脸，对上她的笑靥，“笑啥？”
“在弄堂口打麻将，我看到了。”
“以前从来没觉得上班一天有这么长。”
待田丹走进家门，徐天也走入里弄，经过小翠家，他退一步往里看了看。徐天刚进来，田丹便从楼上探出身子，告诉他徐姆妈不在。
“一天短，一眨眼过去了。”
徐天一脸幸福地看着田丹的背影，田丹一步三回头地流连着，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纠缠在一起，两人又同时笑起来，徐天摆了摆手，示意田丹快些进去。
“那是因为你心里没有别的事情。”
“马上来。”
“我担心影佐又来找，这还不算事？”
“你快点啊。”
“不是说两清了，不会再找我们？”
“你先走。”
“不会了。”
“那我走了。”
徐天垂下眼睛，掩去心事，田丹帮徐天整理好围巾，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田丹只以为他的伤口又疼了，紧张地看着他，徐天立马换了一副笑模样，“……田先生的怀表在我房里，忘记拿出来修了。”
田丹帮徐天撑开大衣口袋，徐天龇着牙把手放进去，“这样就看不见了，到家我就回房间里。”
田丹挽着他的手更紧，笑得更明媚，“那明天我们一起去。”
“五分钟，帮我把手塞到大衣口袋里，轻点……”
徐天紧了紧臂弯，只想就这么沿着街一直一直走下去，“好，明天有事做了……”
“……你要等多久？”
俩人渐渐走远，迎着落日的方向。
“反正现在包着纱布，等拆线的时候再说。”
柳如丝家的门铃再次响起，柳如丝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又转回到镜子前拢了头发，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拉开门，看见外面的铁林，眼角眉梢不自觉地笼上笑意，又故意冷了冷脸，侧着身子示意他进来。
“能瞒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我要来？”
徐天耐心地说：“不是问我们俩，问手的事怎么办？”
“不知道。”
等到两个人回到同福里时，已经华灯初上，田丹拿着针剂，一路搀着徐天，到同福里弄口，徐天却让田丹先进去。田丹嘟了嘟嘴，说：“我就和你一起，问就直说好了。”
“那一点也没奇怪的样子。”
徐天嘴里说着断了一个手指头，影佐不会再找麻烦，其实心里想，也许明天影佐又来了……但起码现在不会。现在只有田丹偎在怀里，她从来没有这样过，真是太好了，以后她都会这样，好日子开始了，这个手指头切得真值……
“你来我用得着奇怪吗？在这里睡都睡过了。”
徐天抬起手臂尝试着轻搂田丹，田丹便将自己偎得更自然一些。傍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急诊室里，田丹发间的香气把徐天包裹住，这两人的心此时有一部分是乱七八糟的，但另一部分安静得要命，他们都向对方说了假话，藏起了一部分，又渴望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坦诚，希望今生是对方最可信任的那一个。在这样的乱世，有人依靠多么奢侈，尤其是依靠随时会被打断。很无奈，只好在被打断之前，把相互依靠的时间尽量拉长。当未来、以后这种说法，被忐忑不安缩小成明天、今天、下一刻，再往长远去想一想就头疼。
柳如丝话里有话，在言语上占铁林便宜。
“坐多久都好……”
铁林站起要走，“……没意思。”
田丹靠向他，徐天闭了闭眼睛，“……多坐一下好不好？”
“萍萍做菜去了，你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装什么装？”
徐天笑得促狭，“这种话听不清，要后悔一辈子。”
柳如丝坐在沙发上，也不拦他，闲闲地说。
田丹瞪大了眼睛看他，眼泪还挂在眼眶里笑着，“原来你听清了。”
铁林回过头来看着她，“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你说过了，不管以后怎样，哪里也不去，同福里是你的家，你是我的人。”
“整个上海滩，除了我这里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耍混蛋随便，白吃白喝白睡还一句‘谢谢’也没有，你找得出第二个地方吗？是男人就说实话。”
田丹听他这样说，眼泪又簌簌而落，“……你报仇？就会作践自己。”
铁林垮了脸，“……没有。”
“那这个手指头就白切了，还不如我帮你报仇，你和姆妈平平安安在同福里过下半辈子。”
“我这里让你舒服吗？”
田丹恨恨道：“可我不放过他！总有一天，我要给我的爸爸妈妈报仇。”
“舒服。”
“是。”
铁林小声嘟囔着。
田丹抚着徐天的瘦削脸颊，“……这样以后影佐就放过你了？”
“那坐下。”
徐天看着她后怕的样子怜惜地笑了，“我怎么会和小翠一起听评弹。田丹，我是不是很窝囊？”
萍萍端着菜摆了一桌子，铁林被柳如丝扯到桌边，铁林一脸郁闷地说：“……我想复职，那身皮穿六七年，脱掉到街上还不如金哥手下的混混威风。”
田丹心有戚戚地说。
“真的不喝酒？”
“我怎么不知道？幸亏刚才没问。”
柳如丝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洋酒。
“和小翠。”
“喝了我怕睡在这。”
“你一个人？”
“……那就不喝。”
徐天淡淡地笑了，“也就出出主意。影佐害死田先生之后又来过同福里，他要晓得我帮过那些朋友的忙，也会对我下手，所以跟他说我那天是到天兴书院听评弹。”
柳如丝嘴角一弯。
“你能帮什么？”
“姐，我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田先生……你爸爸的朋友正好也是我朋友，我们碰到那天……我说过是去帮忙，碰到田先生，我一个姓向的朋友后来托我再去看看田先生，结果碰到影佐。”
柳如丝点了点头，铁林手指头玩着桌布的绣花，自言自语道，“总捕房那些人我看不上，但大头来叫我，金哥也来叫我，下午本来想去找天哥说说……查谁的案子都行，老料那个货死了就死了，跟我有啥关系。”
田丹愣住了，过了半晌，眨眨眼问：“……你是共产党？”
“人死归天，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就你看不开。”
“影佐认为我是共产党。”
“想不清楚道理晓得？做巡捕抓坏人保护好人，宣誓的时候治恶维安，抓来抓去好人都死了，坏人从我手底下来来回回毫毛都不伤，好不容易死个大坏人，又要我擦屁股……”
“为啥要我说那天你去听评弹？”
柳如丝笑得慨然，“真啰唆，还以为你是个爷们儿看得明白这世道。”
田丹的眼睛里满是疑问，徐天缓缓地说，“……在日本读书困难的时候，影佐曾经帮助过我，现在他要我到新政府做事。日本人在中国弄一个他们扶持的政府，做汉奸谁愿意？加上前几天铁林的事，我欠他情，切一个手指头两清。”
“那你说这世道啥样子！”
“给他一个交代。”
柳如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最喜欢做什么事？”
“为啥！”
“我？”
“我自己弄的，用切八宝糕的刀。”
“只能说一样。”
“现在好跟我说了……是影佐？”
铁林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查案子。”
徐天看着田丹，眼里盛满暖意，田丹笑了一下，又心疼得连连掉泪。
“那不结了。”
“反正包着，就说手指头破了，她也不晓得破多少，不算说瞎话。”
柳如丝笑道。
两个人并肩坐着，田丹担心地看着他，“……回家怎么和徐姆妈说？”
“那你最喜欢什么？”
田丹赶紧把他扶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一坐再回家。”
铁林不服气，反问柳如丝。
徐天委屈地向下弯了弯嘴角，“疼死了。”
“只说一样？”
“不疼？”
柳如丝仰头喝下一杯酒，眼神灼灼，面若桃花，笃定地看着铁林，一字一句地说，“我最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我就喜欢钱，你喜欢我，你就是我的命。”
徐天立刻晃了晃身子，“晕。”
铁林怔住了，两人四目相对，铁林第一次没有回避柳如丝的眼神。柳如丝在铁林眼中看到了有一样东西在渐渐地融化，她的心也跟着一并化了。
徐天听着秦大夫的脚步远去，微微笑着，突然田丹将门从外拉开，彼此都吓了一跳，“站在这里做啥？”
“所以查案子做巡捕是你的命，对不对？”
“……那我开方子去。”
柳如丝含着笑看他，她的眼神把铁林层层包裹着，逃也逃不脱。铁林嗓子发紧，心脏好像停止跳动了，脑子一片空白，眼睛里只有柳如丝那张脸，他艰难地发声：“……你真喜欢我？”
“刚刚你还说晕血的胆子小好呀。”
“喜欢得要命，但你看不起我，你嫌我脏……”
田丹赶紧道了谢就要落荒而逃，徐天站在门边，听外面走廊上秦大夫的声音，“在哪里高就？弄得手指头也断掉，牢靠不牢靠？”
铁林闻言快速地摇着头，柳如丝示意他不要说话，她自顾自地说，“今天听好了，我身子一点也不脏，就是心比你脏。钱在你那里不算什么，派头排场你不在乎，洋房小车你也无所谓，姐姐都喜欢，喜欢得越多心里就容越多龌龊。你心里干干净净，两眼不揉沙子，半辈子就认抓坏人查案子，治……治什么？”
“配几支抗生素，自己带回去打好了。”
柳如丝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抬手就干，将要滴落的眼泪一并咽下，她的神色更加明艳动人，字字都打在铁林心坎上。铁林命令自己回过神来，轻咳了一下，说道：“治恶维安。”
田丹害羞得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秦大夫，消炎的药开好了吗我去拿。”
“这世道快都是坏人了，就你治恶维安，认这死理儿，挺好，要不然姐姐也该没方向了。”
秦大夫打趣道。
铁林愣愣地看着柳如丝，柳如丝扑哧一声乐出来，“没见过？……别看了，哪有这么瞪眼看人的。”
“晕血的男人好，胆子小，一年多没见换男朋友了？从前那个呢？”
“姐，谁说你脏我就揍他了，你真漂亮。”
田丹点了点头。
“你喜欢吗？说实话。”
田丹一颗心放下来，秦大夫笑着说：“男朋友？”
铁林这次不假思索，“喜欢。”
秦大夫扶着眼镜，“清创缝合，除了以后是断指没啥大问题，就是一个大男人晕血。”
“……那以后就不要叫姐了。”
“他怎么样？”
铁林的眼睛看着柳如丝，眨都不眨，抄起酒杯灌下一杯酒。他恍恍惚惚地从柳如丝家出来，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他飘忽着蹬上车，在夜街上骑得百转千回。
秦大夫摇了摇头，“小指第二节齐根断，他还带着断指，用不上了。”
小白相看着铁林离开柳如丝家，也从巷角离开，到了渔阳弄赌档同金爷耳语几句，金爷的脸色立马阴了下来，卷起赢的钱起身离开。
在路人的帮助下，徐天被送进了医院，田丹坐在急诊室六神无主，过了好久秦大夫从急诊室出来，田丹赶紧站起来，眼神里满是紧张焦虑，“秦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