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个老爷们儿打电话这么骚,恶心人嘛!”
“我不骚能请到人家吗?这不就是跟人家拼面子吗?”沈公子有点儿愤愤不平。
“我要是跟老娘们儿这么骚,我媳妇不得扒我的皮啊?”
“对,是我让你请吃饭,但我让你这么骚了吗?”
“问题是,你不能总这么骚啊。上次你给税务局的打电话,你也说什么税务局的制服,你一看就控制不住,太冲动了,你太想人家了,你必须要看到,让人家过来。”
“操啥?不是你要我请人家吃饭吗?”
“我就这一套说辞啊,要么你教我点儿新的?”
“操!”赵红兵肯定起了鸡皮疙瘩。
“我不会,我请人家吃饭从来没像你这么骚过。还有,检察院和税务局的制服真能诱惑你啊?你咋说得那么逼真呢?”
“我现在老骚了。”沈公子坐在桌子上,学着赵红兵的口音,还对赵红兵抛了个媚眼。
“真的,真能诱惑我。”
“你他妈的现在是真骚啊!跟个老爷们儿打电话你也能骚成这样?”
“认识你这么多年,以前咋不知道你有这癖好呢?”
赵红兵看着沈公子在那儿挤眉弄眼打电话,乐了。
“红兵我告诉你,现在城管的制服都能诱惑我。只要穿制服的,都能诱惑我。”
“好嘞,那一会儿见!”
“操!”赵红兵不跟沈公子说话了。
“……”
“真的,只要穿身制服,就能管到咱们,就能诱惑我。红兵你说说,税务管咱们吗?工商管咱们吗?消防队管咱们吗?就连城管,都管咱们,说咱们建筑垃圾乱扔。你看,哪座庙不拜行啊?”
“我真没事儿,我一守法良民,能有什么事儿啊?就是想你了,就是想跟你喝酒了。”
“那你至于这样吗?”
“……”
“哎呀,红兵啊,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只要是个穿制服的,肯定就能找到借口处理你。我现在一见穿制服的就哆嗦。”
“哈哈,那好,就知道你肯定来。要么,把刘检和谢科也叫上?”
“然后穿制服的就能诱惑你?”
“……”
“是啊,我从小就对能管住我的穿制服的人心存敬畏。然后,我对穿制服的就特别地感兴趣。”沈公子还故作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就说你来不来吧?”
“你小时候都有什么样穿制服的管你?”
“……”
“我小时候……那什么啊,我小时候,最敬畏的啊,就是……哎呀,我不自幼体弱多病吗?小时候,我去南礼士路那边儿的一个医院的次数比较多,成天有大夫护士拿大针管儿欺负我。”
“我真控制不住了!”
“然后呢?”
“……”
“然后我就对穿白大褂的特别敬畏,特别有兴趣。长大了以后,就想……”沈公子笑得有点儿不怀好意。
“不行了,我控制不住了,你快来……”
“就想什么?”
“……”
“那什么,长大了以后就想欺负她们呗。要么我以前怎么喜欢你三姐呢?白大褂嘛。”
“嗯那,老冲动了,根本抵制不住你那身制服的诱惑。”沈公子还来了两句东北口音。
“滚远点儿。”
“……”
“你看看,是你问我的,现在又不让我说。”沈公子看样子挺委屈。
“我咋不想你呢,我一想起你那检察官的制服,我就受不了。”
“那你也不应该请人吃顿饭还那么不正经。”
“……”
“不正经是我的特点啊,是个人就知道我没正经。你说说,俩人儿坐一起正襟危坐,谈论国家大事人生理想,能成为朋友吗?不可能啊!必须得不正经,两个人必须得说点儿不正经的,才能真正成为朋友。”
“没事儿,啥事儿都没有。就是想请你吃饭!这不是想你了吗?”
“人家冯检是个副地级干部。我真纳闷儿,你没一句正经的怎么就把人请来了。”
“……”
“副地级干部怎么了?副地级干部就不是人啊,检察长就不是人啊?说不定人家比我流氓多了。再说,你把他当副地级干部,我可没有。当年,咱们开亚运饭店时,冯检就是个研究生毕业没几年的小伙儿,没少在咱们饭店赊账。你不管钱当然不知道,我要是把以前开饭店那堆欠条儿找出来,说不定里面还有他签的条子呢。”
“那是,那是,晚上,能赏光来吃顿饭吗?”
“人家现在是检察长了,身份不一样了,你就不能那样跟人家说话了。”
“……”
“红兵,问你件事儿呗。”
“冯检,咱俩多久没喝酒了?”
“说!”
“……”
“咱刚复员那会儿,你爸的官儿比冯检大吗?”
“哎呀冯检,我想死你啦……我小申啊!”
“权力大一点点吧,级别一样的。”
赵红兵回到公司,路过沈公子的办公室时,沈公子正开着门坐在办公桌上,操着一口正宗的北京腔大声打电话。
“好,就算是一样。那我问你一句,为什么你爸除了我骑摩托太快以外从来没批评过我,但一见到小纪就习惯性地抬腿就踢。四儿啊什么的,一见你爸就哆嗦。这是为什么?”
二十二、制服诱惑
“小纪、四儿,他们几个从小我爸就认识,收拾他们收拾习惯了。你不同,我爸认识你的时候,你至少23岁了。”
或许,摧毁它们,只需要一个小风浪。
“21。”
又有谁能知道,两颗看似坚不可摧的心,其实,早已伤痕无数。不知,还能经受多少风浪?
“就算21,那也不小了。我爸那是不好意思训你。”
又有谁能想象得到,几个小时前,他俩曾像受了欺负的孩子一样,蜷曲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抱头痛哭。
“扯。”
李四又恢复了懒洋洋没精打采大烟鬼的样子,又变成了谁一见心都一哆嗦的社会大哥。
“那你说是为什么?”
赵红兵显得自信满满,英气勃勃,神采奕奕。他又变成了当地江湖中人人敬仰的老大。
“因为,我从来就没怕过你爸,从来就没因为你爸的地位而对他有什么畏惧。我和他聊天的时候,我俩地位平等,我把他当成朋友。你爸爸在我眼中,不是市委常委,只是个和我比较谈得来,而且懂得比较多的慈祥老人。久而久之,你爸爸也把我当朋友了。小纪他们一见到你爸爸就是一副要挨踢的熊样儿,换了我,我也踢他们。”
夕阳下,他俩衣着光鲜,宝马香车。
“你是要教育我?这道理我能不懂?”
夕阳的余辉对这两个在小黑屋里待了十来个小时的人来说,还有点儿刺眼。
“你懂,你最懂。”
两个江湖大哥,两个兄弟,前后脚走出了那间小黑屋。
“我是说你别那么不正经,操!”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不正经三十多年了,你第一天知道吗?”
李四没说话,捏了捏赵红兵的肩膀。
“我第一天知道你这么骚。”
“检察院的刘检、冯检。也许,还有谢科长。”
“我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请谁吃饭?”
“谁能把你怎么着?”
“沈公子晚上请人吃饭,他让我也去。”
“不服比划比划呗。”
“不知道,快了吧。问这个干吗?”
“你是对手吗?”
“几点了?到晚饭时间了吗?”在小黑屋里,根本就不知道时间了。
“……”
今天的对话,拨云见日了。
沈公子说得对,只要是穿制服的就能诱惑他。
黑暗中,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显然,两人都轻松了。
无论沈公子有多少钱,见到这些管事儿的人,都得恭敬着点儿。自古以来,社会的各阶层无论怎么划分,官都在商之上。经商的想做大,没“官”的支持挺难。尤其对于赵红兵、沈公子这样的从事房产开发的来讲,没有官员的支持,想成功简直是天方夜谭。
“嗯。”
九哥说过:“你要适应这个社会,而不是让社会来适应你。”
“我就知道你乐于做这样的事儿。而且,这样的事儿,最好你自己去做。”
赵红兵、沈公子当然懂,他俩在当地有点儿厚积薄发的意思,多年开饭店积累下的人脉,现在都派上了用场。这也是赵红兵团伙始终能在当地能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原因。
“也算我一股。钱咱是不缺的,但和领导沟通这样的事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帮助些穷人,我愿意亲自去,不敢劳人家沈公子大驾。”
20世纪80年代没钱没地位的刘海柱等人每天晚上和一群混子吃饭,是个警察就能管他们,是个警察就能收拾他们,因为他们是地痞流氓。
“这些事儿,沈公子一直在帮我做。”赵红兵继续说。
20世纪90年代的有点儿钱但在主流社会中没什么地位的张岳、李老棍子等人每天晚上跟一群有钱人吃饭,有钱有底气,敢于跟警察叫板,但都败了,所以他们只能称得上是黑社会性质的团伙。
的确,拥有沈公子这样的朋友,谁想起来,心都会暖暖的。
2000年以后,赵红兵等人有钱有地位,每天晚上和政府腐败官员吃饭,和司法部门的腐败领导称兄道弟,所以,他们是——黑社会。
说起沈公子,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如果赵红兵等人现在再去拿片儿刀砍人、拿喷子轰人,那他们的确是太不长进了,越活越抽抽儿了。街头打架斗殴,不可能再是赵红兵等人做的事儿了。
“沈公子呗!”
赵红兵和沈公子开始肉搏了,他俩之间肉搏,从来都不是闹着玩儿,从来都是下“死手”。肉搏的结果通常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那下手是真狠。
“谁呀?”
两人刚进入对战状态,赵红兵的手机响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别急,会有人帮你做。”
赵红兵看了手机屏幕至少10秒,接了电话。
“红兵,给穷人捐款也好,捐物也罢,我都心甘情愿。而且我之前也一直在做,广东人挺讲究这个的。但是,你说给领导‘布施’,这事儿,我……”
“下楼吧。”打电话的是大虎。
“随便叫什么。但是,能要你的命的人,太多。你非但一个都不能得罪,而且,关键人物你得个个‘布施’。”
“你在哪儿?”
“那能叫布施吗?”
“你公司楼下!”
“需要对领导布施。”
“等着!”
“还需要什么?”
赵红兵和沈公子都松开了对方。
“但,这些还不够。”
“大虎吧?”
当然,赵红兵、李四也好,古时的富人也罢,无论他们的初衷究竟如何,归根到底,他们做了好事。
“对!”
现在,赵红兵要李四布施,首要目的也不是大发慈悲,泽被苍生。今天的他们已经不再迷信,不再相信积德行善能有好报。赵红兵让李四布施,目的是保住李四的命。
“走!下去!”沈公子又跃跃欲试了。
古时,富人总爱布施,他们布施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是大发慈悲,更多的是,他们都迷信,他们为了给自己积德。让自己的钱流出一些,保自己平安,也让自己赚更多的钱。
“等下,我打个电话。”
“相信我,能!”
“快打!”
“……”
沈公子太多年没打过架了,如今有人找上门来,真是求之不得。
“能!”
赵红兵打了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过来吧,有点儿事儿。”
“这些人,能救我?”过了一会儿,李四还是发问了。
“给谁打电话呢?”沈公子问。
“……”李四沉默半晌。
“没事儿。”
“救你。”
“叫些人跟咱们下去吧?”
“最终目的是什么?”
“不用,我自己下去。”
“帮助人肯定是目的之一,但不是最终的目的。”
“我跟你一起下去。”
“那目的何在呢?”
“不用。”
“对,这和咱们小时候的理想不是很接近吗?你不是在帮助劳苦大众吗?这些劳苦大众,今天就在你的面前。”
“我肯定要跟你一起下去。”沈公子有点儿急。
“这就是你说的布施吗?”
“……”赵红兵看看沈公子,没说话。
“当然帮不过来,尽你所能吧。以你现在的能力,已经可以帮很多人了。”
两人一路沉默,下了三楼。赵红兵也许在想:或许今天,他也会变成第二个二虎。
“全市那么多穷人,我帮得过来吗?”
楼门口,停着一辆车,车前站着一个人,大虎。
“你捐的不是地方,你的钱花的不是地方。再说,你那叫斗气,不叫捐款。钱,要花在刀刃上。钱送到敬老院去,送到读不起书的孩子家里,送到医院里去。那才管用。”
大虎一个人来的。
“我也没少捐款,上次跟二虎掐起来就是因为我在夜总会里捐钱。”
“啥事儿?”没等赵红兵说话,沈公子先斜着眼睛朝大虎来了一嗓子。
“咱们这儿的几个敬老院的房子都该修了,孤寡老人的伙食也该改善改善了。咱们这儿的乡下,还有很多孩子读不起书,上不起学。咱们这儿的医院里,还有看不起病的人,活活病死在医院里。”
大虎没说话,也没看沈公子。他看起来有些消沉。或许,他的内心比赵红兵还要痛苦。
“怎么还?”
赵红兵也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大虎。
“自己把钱主动还给老百姓。”
今天,终于到了这两个江湖大哥面对面的时候。或许,他俩早就该见,这一刻如果早点儿到来,事情远不会如此糟糕。
“什么选择?”
两人见面的情景,一点儿都不剑拔弩张,反而很平静。尽管,他们上一次通话是以“操你妈”结束。
“但你还有一种选择。”
看到这个局面,沈公子也平静了下来。
“……”李四继续沉默。
“赵红兵,有些事儿想跟你谈谈。”半晌,大虎说话了。
“你如果不还,会有人让你还的。让你家产充公,多少家产都全部归零。”
“谈吧。”
“……”李四沉默。
“只想和你一个人谈。”
“早晚有一天,你要还给老百姓。”赵红兵的话有点儿耸人听闻。
“可以。”
“对。”
“来我的车里吧,安静点儿。”
“你的钱,归根到底还是来自老百姓,对吧?”
“好。”
“呵呵。”李四没回答,但又笑了。
沈公子没说话,转身上了楼。沈公子明白了,大虎来,不是来打架的,是来谈的。架打到这份儿上,下一步肯定就是杀人了。黑社会杀人也是暗杀,谁还敢明杀?刚才沈公子跟赵红兵一起下来,是怕赵红兵被大虎绑走。但显然,大虎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四儿,你是怎么有的钱,钱从哪儿来,我从来没问过你,也没想知道。但我知道,你的钱肯定不是在广州打工攒下的吧?”
大虎和赵红兵上了车。大虎坐在驾驶位上,赵红兵坐在副驾驶位上,两人都很沉得住气,都不看对方,只是静静地目视前方。根据后来事情的发展,那天的对话应该如下:
“红兵,你说这个干吗?”
“我弟弟昨天夜里被人黑了,你肯定知道吧?”
“我觉得你也达到了,你的钱可能几辈子都花不完了。今天咱们三个人在这里喝了这么多酒,醉成这样,可能花的钱还不够在你海鲜酒店里点一个菜。”
“……”赵红兵不置可否。
“达到了。”
“你知道我现在想怎么样吗?”
“那我再问你,你的目标达到了没?”
“……”赵红兵还是不说话,继续目视前方。
“对……”承认这个,挺难,但李四还是承认了。
“我现在想杀了你。”大虎说这句话时,也目视前方。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恶狠狠的。
“那就对了,你小时候的理想并不是你真正的理想,是被强行灌输给你的理想。你三十岁时具备了独立思考的能力,那时的理想,才是你真正的理想。”
“……”赵红兵继续沉默。
“如果到了国家危急存亡的时候,我肯定会。但如果没到那地步,我的理想还是赚钱。”
“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会吗?”赵红兵追问。
“你不敢。”赵红兵终于说出了三个字,坚定有力。
“……”
“对,我不敢,但你也不敢杀了我。”大虎的语气中带着嘲讽。
“那让你三十岁时再参军,你还会去吗?”
“你不是我的对手。”赵红兵没有回答是否敢的问题。
“赚钱。”李四沉思了一下,给了赵红兵这个答案。
摧毁对方的信心和心理防线,是赵红兵常用的策略。
“那我再问你个问题,你三十岁的理想是什么?”
“别人怕你那是因为不了解你,但我大虎可没怕过你。我从来就不信你真敢杀了谁!”
“呵呵……”李四居然难得地笑了。可能,他想起了他那并不阴暗且充满阳光与憧憬的童年。
“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赵红兵不理会大虎说些什么,自言自语重复着同一句话。
“嗯,对,我小时候也是。当兵,消灭阶级,消灭压迫,把那红旗插遍全世界,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做牛做马的劳苦大众。做什么事儿都跟马恩列斯毛五大伟人保证保证。”
车里没有开灯,车窗外,天已经黑了。
“小时候?当八路军啊,打反动派啊。咱们这代人,又有谁不是啊?”
两个江湖大哥长时间地沉默。
“说吧,小时候你的理想是什么?”赵红兵发问了。
“事情到了现在,咱们也别讨论谁对谁错了。我就想问你,你究竟想怎么着?”
两个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的人,忽然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开始谈理想。房间里,有呛人的烟味,浓浓的酒气。
“随便你。”
“好。”
“赵红兵,以前我们算得上半个朋友吧?我今天自己一个人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谈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究竟想怎么办?如果你像现在这个态度,那你下车吧。”
“先别问我布施给谁。四儿,咱谈谈理想吧。”
“我说‘随便’的意思是:打还是谈,随便你,我奉陪。”赵红兵肯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布施给谁?”
“你觉得今天我来找你,是要找你打下去?”
“布施。”
“那你来找我是干吗?”赵红兵明知故问。
“咋花?”
“找你要钱。”
“有多少花多少。和命相比,钱算啥?”
“找我要钱?要多少?”
“嗯?”
“200万。”
“花钱。”
“我为什么要给你200万?”
赵红兵之所以能被这些江湖大哥当成大哥,很大的原因就是,在关键时刻他能给人依靠,能给人希望。就像是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中,那个给了大家活着回国希望的假团长,大家都很信赖他。
“我弟弟两条腿都折了,下半辈子得坐轮椅了。我弟的两条脚值不值200万?”
“红兵,你说怎么办?”
“你弟弟的腿折了,你凭什么找我要钱?!”
“想整你,人家绰绰有余。”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行吗?”
“……”
“……”赵红兵没说话。
“二虎不是因为你前段时间和他掐架才来寻仇的,他是谢家兄弟找来的。谢家兄弟的老叔,是咱们检察院批捕科的科长。官的确不是很大,但他有什么样人脉和权力,你应该懂吧。”
赵红兵明白了,大虎是找他来私了这件事儿了。
“……”李四继续沉默。
“就算不是你,那也是李四。是个人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我该跟你要钱吗?”大虎虽然语气还算平静,但眼睛已经红了。
“就那些人,随便拿出一个,甭管官阶高低,只要实权在手,要是下了决心整你,保证你永世不得翻身。”
“……”赵红兵还是没说话。
“对。”
二十三、迟来的谈判
“他们这样的人,吃了你会吐骨头吗?他们会在喝彩声中吃了你,然后让你彻底完蛋。咱们钱多有什么用?抓的就是有钱的。在他们面前,我们永远都是下三烂。”
大虎也不再说话,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的确,没人想过要去找袁老头报仇,虽然,谁都知道,是袁老头一手把张岳送上了断头台。自古,邪不压正,尽管有些不怎么正直的人坐在了本该正直的位置上,但还是让人感觉那是“正义”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赵红兵平静地看着车外忙忙碌碌下班的人们。
“……”李四沉默了。
“你们这群人有点儿太霸道了吧?霸道了这么多年,你们没够啊?”大虎说这话时语气也很平静,听起来倒不太像在指责赵红兵。
“张岳要是被社会上的人打死,恐怕不光你我,就是张岳手下的那些兄弟,也能让这人死100个来回了。但是,你我有想过去找那袁老头报仇吗?有人想过去找袁老头报仇吗?”
“……”赵红兵不说话。
“对!”
“你们这群人真就一点儿亏都不能吃?我真没听说过你们这群人吃过什么亏。难道吃点儿亏你赵红兵就没面子了?你赵红兵就不是社会大哥了?”大虎并不是咄咄逼人,倒是有点儿语重心长。
“没忘张岳是怎么折的吧?就一个已经退居二线的曾经的司法机关领导,就能用一件和张岳有牵连的命案把张岳连根端掉,对吧?”
“……”赵红兵继续不说话。
“嗯?”
赵红兵有个很好的习惯:聆听。平心静气地聆听,无论对方有多冲动。
“对,你不怕他,但是,有些人是要吃人的。吃了你,他们还不吐骨头。”
无论是和朋友还是和对头,赵红兵都愿意聆听。他能聆听朋友的抱怨,也能聆听对头的质问。
“我怕他吗?”听李四的说话口气,他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聆听”两个字虽然听起来很简单,只要忍住不说话就行了,但在生活中普通人却很难做到。比如一对恋人其中的一个对另外一个不满,发泄了几句,对方多半都不是耐心地把“不满”听完,而是反唇相讥,结果肯定就是吵架。吵架绝对不会使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只能加深两个人之间的裂痕。再比如有人跟“对头”谈话,两句话说完,对方多数情况下就开始忍不住了,接着两个人开始对骂,说不定还会大打出手,然后老死不相往来,事情越搞越糟。
“不管咋说,二虎只能咬人,只能把你咬伤,未必敢把你咬死。他不能置你于死地。”赵红兵说话还有点儿颠三倒四。
所以说,“聆听”听起来很简单,但真的做起来,需要极高的修养和极大的耐心。
据说,好久之后,一片黑暗中的赵红兵打破了沉寂。明显听得出,赵红兵的酒醒了大半了。
赵红兵可以做到。只要赵红兵觉得对方是可以说得通道理的,而且是真诚的,他就能耐心地聆听下去。一直听到连对方都觉得该说的说完了,再说下去不好意思了为止。
或许是一小时,或许是三小时,或许是五小时。没有一丝光线的小黑屋里,谁都没有时间概念。
在“聆听”的过程中,赵红兵不但从不动怒,而且,会分析对方究竟对什么不满,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然后,再根据自身的情况作答。
或许,有人睡着了,或许,有人又醒了。
简而言之,“聆听“的作用有三:1.让对方尽情发泄;2.让自己知道对方究竟有哪些不满,想要怎么样,然后采取相应对策;3.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镇定——镇定是一种力量。
气氛极度压抑。
在对话中,赵红兵总喜欢后发制人。赵红兵认为大虎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他开始说了。
漆黑的小屋中,长时间的沉寂。
“大虎,你觉得这事儿我占了便宜了?”
痛哭过后是沉寂。
“没有,咱俩谁都没占着便宜,但更亏的肯定是我。”
忍耐了两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你家亲戚把我公司的人差点儿没捅死。那是我家邻居的儿子,我怎么跟他爸交代?我让你带他们来找我,你却说是我叫人上门打人……”
落泪,再落泪,泪如雨下。
“别说那些破事儿了行吗?你觉得这事儿到现在还和那几个孩子有关系吗?”大虎控制不住,打断了赵红兵的话,说话的声音有些激动。
他们能挡住一次大虎这样的巨浪,能勉强抵挡住二虎这座冰山,但还能挡住下一次吗?下一次巨浪袭来是在什么时候?谁知道?或许,就在今天呢?
“……”见大虎又要发泄,赵红兵又停下来不说了。
就像是一艘漂泊在大洋中的豪华游轮,虽豪华,但长时间的行驶早已让它千疮百孔。一个巨浪袭来,它就有可能翻掉。然后,万劫不复。
“对,就你家邻居的儿子是人,我家亲戚就不是人?我的两个弟弟就不是人?我的小弟弟死在街头,对,那是张岳干的,和你没什么关系,但张岳是你们一伙的吧?你和张岳什么关系谁不知道?我就不信张岳对我弟弟动手的时候你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小弟弟自从和你进了一个号子以后,他也把你当成大哥。他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好多次:赵红兵这人是个人物,值得一交。你知道不?你在号子里欺负他,出来以后还总拿话挤对他,但你看我小弟弟对你说过什么过火的话吗?哪次见到你,我家三儿不是给足了你面子。凭他的名声,他至于这么让着你吗?我小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吧?他除了受你和张岳的欺负,还受过谁的欺负?他是受欺负的人吗?他八岁那年就敢拿刀来砍我!他是觉得你有个大哥的样子,所以被你挤对几句也就算了。你真以为我弟弟不敢动你了?他是觉得你是个人物,是可以当朋友交的。你明白吗?赵红兵!你就这么看着我家的三儿被张岳的人打死在街头,你就这么狠心?你真他妈的毒!我就问你一句,我家三儿做了啥亏欠你的事儿?你对他这样!他真把你当成他的朋友,你呢?”
他们真的很无助。
大虎终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脸转向了赵红兵,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这两个在外人眼中沉稳至极的男人,这两个兄弟,抱在一起,像是两个七八岁的受了欺负的孩子。
赵红兵继续默不作声,只是喉结抽动了一下。
去跟外人宣泄?传出去还不被笑掉大牙?
“然后,我二弟弟又因为你手下的事儿,去砍了王宇,砸了李四的饭店。对,他做得是不对,但那也是李四提着枪跑到我们东郊在先。就这样,你们至于要了我二弟弟大半条命吗?你告诉我他下半辈子咋过?我知道,你也好李四也罢,都绝对不会承认我二弟弟的事儿是你们干的,但是你能告诉我是谁干的吗?你告诉我,我现在就杀了他!你说得对,我不是你的对手。我承认,我是没你有手段。你的手段我清楚得很,假如我二弟弟去告了你们说是你们干的,你们肯定打死也不会承认。花钱找人摆平关系以后,再反咬一口,把我二弟弟告了。告他去李四的酒店砍人砸店,再把我二弟弟扔进监狱几年去。你们几个,的确太有手段了。”
去跟兄弟去宣泄?宣泄以后还有兄弟瞧得起他们吗?
大虎越说越激动,眼眶完全红了。
去跟自己的家人宣泄?吓到家里人怎么办?
“……”赵红兵还是不说话,掏出烟,点着了两根,递给大虎一根。
人都需要宣泄,可赵红兵和李四跟谁去宣泄?
“我们哥儿仨吃亏就吃在没手段啊。我二弟弟咋就那么傻呢?他怎么就不会像你一样,找人去砍人讹人吓唬人自己却不动手呢?”大虎说话有点儿哽咽了。
他们还为对方而哭:自己最好的兄弟,也像自己一样承受着相同的折磨。赵红兵能从李四身上看到自己,李四看赵红兵也像是在照镜子。他们都不知道,今天,是否就是两个人的最后一顿酒。
“……”赵红兵抽了口烟,不说话。
他们都努力了很久,付出了太多,但在四十岁时还要承受这些……
“你他妈说话!”看着赵红兵这么沉默,大虎火更大了。
他们为自己而哭:表面上是风光的众人敬仰的大哥,但实际上却是惶惶不可终日,每日提心吊胆。黑道有仇家,白道有司法,都想要他们的命。他们是在悬崖上走钢丝。而且,他们都不只是自己在走。四十岁的男人,妻儿老小却都在陪他们走钢丝。今天宝马香车,明天可能就是阶下囚;今天纸醉金迷,明天可能就是另外一个二虎。
“大虎,你的话说完了吧?”
赵红兵和李四这两个年近四十饱经沧桑的男人,绝不是为了王宇而哭。
“对,说完了!”
二十一、布施
“那你也听我说,别打断我,行吗?”
先儿哥不知道他俩在哭什么,但看到他俩痛哭不止,也被其情绪感染,禁不住流下泪来,又不好进去打扰,于是掩门退了出来。
“你说。”
瘦小的李四被赵红兵抱着,像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张着嘴,大口地呼气,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但没有发出声音。
“第一件事:你家三儿的事儿。你家三儿敬我,我知道。他比我要小好几岁。我承认我经常拿话挤对他,那我是在跟他开玩笑。你家三儿看起来又凶又愣,但是心肠挺好。你们哥仨儿,就三虎子最单纯,心肠最好。讲义气,对人不使坏,该咋样儿咋样儿。他比你和二虎都强多了。我对三虎子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他早就不把我当朋友了。你还以为他傻啊?我和你家三儿在年轻的时候的确掐过几次,但那时候才几岁啊?自从进了一个号子,我和你家三儿关系一直不错。”
这两个中年汉子紧紧地抱在一起,泪水滴在对方的脖子上。
“那你还……”
赵红兵和李四正在抱着头哭。
“听我说完。”
十分钟后,先儿哥把啤酒搬上了楼。借着开门一刹那的光亮,先儿哥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
“没了,我下去再搬一箱。”先儿哥说。
“三虎子出事儿,我是真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连张岳都不知道最后三虎子会死在街头。张岳是因为三虎子报案冲了费四的局子,想收拾三虎子一顿,结果张岳找的那俩二愣子打死了三虎子。后来,我听说,是你让三虎子去举报的。这么说来,该收拾的倒应该是你。我也觉得三虎子干不出那事儿来。”
“啤酒没了吧?”李四终于嘶哑地说了第一句话。
“扯淡……”
半个小时过去了,三个人说的话,一共只有俩字:“四儿……”还是不断重复的。而且还全是赵红兵递啤酒时说的。房间太暗,赵红兵得给个动静,让李四知道自己的方位,好伸手过来拿啤酒。
“听我说完。”
碟放完了,音乐没了,房间里最后的光线也没了。黑暗的包房里,就剩下了三个男人撞啤酒瓶的声音和咽下啤酒的咕噜声。
“……”
又干了……
“我对天发誓,我当时真不知道张岳要动三虎子。我说的话,你相信吗?”
赵红兵再递给李四一瓶:“四儿……”
“相信。”大虎也知道,到了这份儿上,赵红兵已经没必要抵赖。
简单地一撞,李四还是不看赵红兵,但俩人又干了。先儿哥在一旁,也跟着喝。
“然后再说你二弟弟的事儿。你说四儿昨天拿着枪去了东郊?你也太能扯了吧?昨天一整天,四儿都和我在一起,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开发区管委会的王X和孙X。我们四个在李四的洗浴中心从11点一直待到晚上7点多,如果需要,我找人来跟你对质。昨天四儿根本就没去东郊,除非他有分身术。”
赵红兵也干了,然后又递给李四了一瓶:“四儿……”
“好,我相信你。那我问你,昨天晚上我二弟弟的事儿是不是李四干的?不是李四干的也是你干的!对吗?你敢否认吗?”
用心唱歌的李四没看赵红兵,撞完就一大口把一瓶啤酒干了。
“……”赵红兵不承认,也不否认。
唱到一半时,赵红兵提着一瓶刚打开的啤酒主动和李四撞了一下:“四儿……”
“不说话对吧?不说话就当你承认了。你就说说我二弟弟的事儿应该怎么解决吧?”
几多心中创伤……
“你说来听听吧。”
沉默去迎失望
“200万。”
几多找到是颓丧
“呵呵。”赵红兵笑了,不置可否。
几多天真的理想
“这钱,不管你也好,李四也好,必须得出。200万拿出了以后,我弟弟的事儿,谢家兄弟的事儿,拆迁的事儿,都一笔勾销。”
但我只有尽量去躲
“……”赵红兵还是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前方。
长夜渐觉冰冻
“你肯定是在想,这钱你不出我能把你怎么样吧?”
谁共我疯狂
“……”
寻梦像扑火
“我也近50岁了,早活够了。我家一共哥儿仨,小弟弟死在你们手里,二弟弟残在你们手里,值200万不值?你说和你没关系,但真的和你没关系吗?我小弟弟的死和你没关系,那你和张岳有关系吗?我二弟弟的残和你有关系吗?就算和你没关系,和李四有关系吗?我也不管什么张岳李四了,我今天就讹上你了。今天来之前我就想好了,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也不活了,咱们一起去死吧。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但是告诉你,有人会拿我的全部身家财产去找人杀你全家,杀李四全家,连那什么费四的全家,还有你那干儿子——就那张岳的儿子,全杀!你相信吗?”
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大虎的声音又颤抖了。
沿路没有指引
“相信。”赵红兵居然说相信。
谁伴我闯荡
大虎是真急了,真要拼命了。
前路是那方
虽然这场谈判没有硝烟,没有剑拔弩张,但却实在是凶险。一旦谈崩,接下去的日子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于非命。
此时的李四,还是没说话,又继续唱下一首:《谁伴我闯荡》。当时当地的歌厅普遍还不是自动点唱,所以,李四可能嘱咐了老板把一张碟从头放到尾,这样省事儿。
“200万。”
赵红兵和先儿哥都没打扰他。先儿哥下去抬了一箱啤酒,啤酒是最劣质的,在歌厅才卖两块五一瓶,在这档次的歌厅也只能买到这种啤酒。先儿哥抬进来,插上门。
“我考虑一下。”
但,就看现在李四的样子,说他有以上经历,谁信?那天的李四,完全就是个落魄酒鬼的样子。
“说行还是不行?”
他还是当年在前线六个人执行一次危险任务后,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我也不是印钞厂,哪儿来那么多钱给你?”
他二十岁出头就把这个城市中最大的犟驴老五打得退出江湖。
“你现在告诉我,行还是不行?你要说你拿不出这些钱,我不相信。”
他是当地在广东玩儿得最开的的混子。
“那王宇的事情怎么办?”
他是敢用扎啤杯和手枪直接对抗的亡命徒。
“王宇的医药费我出。你别打岔!现在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他是曾经在广东拎着一把枪刺击退了几十人的悍将。
赵红兵看了看大虎,不说话。
他是这个城市中最有名的江湖大哥之一,以阴险著称。
大虎也看着赵红兵,也不说话。
这个体重不足120斤,蜷曲在阴暗的歌厅的破旧沙发上,两眼发直,提着啤酒瓶子拿着麦克风大声唱歌的人,是谁?
“大虎,我这辈子没被人逼过,而且,最他妈烦有人逼我。”赵红兵说话了。
在城市中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喝醉,放声大唱,或许就是李四经常的发泄方式。
“我今天就逼你了。”大虎的眼睛在冒火。
这个世界,有几个人不是戴着面具活着?
“晚上等我电话吧。”
二狗觉得,虽然每个人的性格外在表现都有所不同,但内心的情感与需求却是相近的。平日看起来永远开心且开朗的人,或许,会在暗夜里一个人闷在被窝里抽泣。他想要发泄,但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所以把所有的痛都悄悄地自己扛。而平日看起来沉默阴暗的人,或许会一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大醉,然后放肆、狂野得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惊诧——他也需要表现,也需要发泄。
“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四又枯干又瘦小,平时说话声音跟蚊子似的,但唱起歌来却底气十足。虽有些嘶哑,但很有韵味。左手麦克风,右手啤酒瓶,盯着屏幕,唱得投入且认真。
“我让你晚上等我电话。你啥意思?还逼我给你写张欠条吗?”
不想你别去……
“……”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地空虚
“200万给不了,给150万,我和四儿各75万。你记住,我给的75万是看在你家三儿的面子上,不是看你的面子,更不是给那二虎的。这钱你必须交到三虎子家的孤儿寡母手里。你家哥仨,就数那二虎最不是玩意儿。”聊了快一个小时,赵红兵终于也说了句不好听的话。
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大虎居然没说什么。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欷歔
“你不是说我们这帮人太霸道吗?你不是说我们这帮人从来不吃亏吗?今天我吃亏不吃亏?操!你拿三虎子说事儿,你拿二虎说事儿,你还拿谢家那哥俩说事儿,和我他妈有什么关系?你就没让迷愣来我公司找我?你就没连我怀孕的老婆都想动?”
尽是深渊的水影
“……”
踏着灰色的轨迹
“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反正,事儿就到今天为止。你该怎么做,心里有数吧?”
再有那些挣扎与被迫
“……”
前路没法看得清
大虎没搭话,他又看到了离车4~5米的一个穿着一身整洁的破旧运动服、运动鞋的老朋友。那个老朋友坐在赵红兵公司的台阶上,不紧不慢地嗑着瓜子儿。
冲不破墙壁
“大虎,我相信你现在敢不要命来杀我全家。但是,你觉得我怕吗?告诉你,我怕的肯定不是你,我怕的是麻烦,懂吗?”
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
说完,赵红兵拉开车门,甩手关门,走了。
何时麻醉我郁抑
赵红兵真的吃亏了。混了这么多年,赵红兵他们这伙儿人真的第一次吃了亏。这次是赵红兵第一次拿出钱来给对头,平事儿。
酒一再沉溺
而且,这是发生在赵红兵等人已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前提下。
李四对进了包房的赵红兵和先儿哥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坐在破沙发上自己唱自己的,他唱的是《灰色轨迹》:
就在两三年前,因为不到100万块钱,赵红兵可以不讲任何情理,拦都拦不住,非和实力雄厚的吴老板玩儿命。
整个包间一片漆黑,又重又厚的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所有光线都来自于包房里的那个不大的电视。桌子上是数不清的啤酒瓶子,“菜”是一盘瓜子,但这盘瓜子,显然没被动过。
原因是:那已是赵红兵的全部身家,赵红兵真的可能会因此一蹶不振。
歌厅包间的门一打开,烟把人的眼睛呛得睁不开。李四一个人抽了多少烟?
今天,在已经基本打垮了大虎团伙的时候,赵红兵居然不可思议地出钱了,而且还出了那么多。赵红兵疯了?赵红兵服软了?赵红兵怕了?
据说,赵红兵见李四的地方,是在医学院后面的一家歌厅。那家歌厅又破又小还有些脏,就是个小妓院,只有两三个包房,基本没人去那儿唱歌。去那里的人,应该都是去嫖娼的。但李四居然一大早在那儿一个人弄了个包间唱歌。
肯定都不是。
据先儿哥说,那天,是他终生难忘的一天。这句话乍一听有点儿像小学生作文,但从先儿哥这样一个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男人口中说出,却一点儿也不像小学生作文。
原因是:防止狗急跳墙。钱的数额虽然不小,但赵红兵今天却出得起了。这些钱出了以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可以让李四不再次被通缉,可以使自己在东郊的工程顺利进行……尽管,损失了钱,还丢了点儿面子。但孰轻孰重,赵红兵当然拎得清。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就在王宇被砍、二虎被黑的第二天早上,赵红兵带着先儿哥见到了李四。
二十四、风往哪儿吹
没人敢再问了,再问二虎该恼了。大家也看出来了,二虎是真不知道。
二龙和谢老二可以把一场和平谈判激化为两大集团的厮杀;赵红兵和大虎可以把一场大家都认为肯定要弄出人命的厮杀和平解决。
“真不知道!”
差距,不是一点点儿,大哥就是大哥。
“怎么可能?”
沈公子在那段时间曾评价说:这么多年来,真正可以称得上赵红兵对手的一共就俩人,一个是李老棍子,一个是大虎。其他的比如东波、赵山河什么的,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对手。
“不知道……”二虎一脸茫然。
李老棍子看起来有点儿鲁莽,其实他的心机可能还要略胜赵红兵一筹,但他却没赵红兵生猛,至少没当年的赵红兵生猛。开始时李老棍子还能跟赵红兵打个平手,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李老棍子在武力方面肯定不是赵红兵的对手了,但他在赵红兵的阴影下依然呼风唤雨,守住了半壁江山,依然是江湖大哥。他懂得忍,足见其智商。
“你是怎么被人绑出去的?”
虽然大家都说大虎这人心眼多,可大虎的心机跟赵红兵比还真差了一截。但是呢,大虎急眼了以后真有股玉石俱焚的劲儿。这劲头一般人不具备,成了名的江湖大哥更没几个愿意去这么做,但大虎真就敢。
据说,多年以后,只能以轮椅代步的二虎曾在一次酒后跟别人说:“你们谁死过?哥们儿我就死过一次。就我腿断的那次,锤子砸完就是一刀,一刀完了再一锤子,真想自己快点死了。我以为咬断舌头就能死了,结果咬舌根本没法死,操!”
甩手关了车门的赵红兵快步上了楼,头也没回。
这笑话以讹传讹,最后传得好像二虎真的是被蜘蛛侠给黑了一样。
台阶上,那个嗑瓜子的人也优哉游哉地溜达着远去了。
所以有人开玩笑说:二虎是被蜘蛛侠给黑了。
“红兵,回来了,晚上一起去吃饭吧,人差不多该到了。”
难道是从窗户飞进来的?二虎家小区的房子在东北也得算是最土的了——外立面贴了光溜溜白晃晃的锃亮的瓷砖,就这光溜溜的瓷砖墙,有人能从窗户外爬进去?
沈公子根本没问赵红兵谈的内容,他看赵红兵那一脸的疲倦就知道,肯定赵红兵又在闹心了。他在赵红兵闹心的时候,从来就不给赵红兵添堵。
公安局的人说:就二虎家这反锁的防盗门,全市历史上能把它无痕迹打开的只有二东子,连当年的大民二民都没那能耐。但是人家二东子早就“洗手”了,而且二东子是李老棍子的手下,怎么可能帮李四干活呢?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好好招待下。对了,准备75万。”
问题出来了,门都反锁了,人是怎么进去的?
“嗯,知道了。”沈公子心跟明镜似的,根本没多问。
据说当夜,二虎在赵红兵的公司“嚣张”了一圈以后,和同伙们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粥城简单地吃了点儿消夜。他的同伙都怕他出事儿,一直把他送到了家门口,他家在五楼。大家都亲眼看见二虎进了家门,而且还把防盗门给反锁了。
“有二龙和小虎的消息吗?”
这悬案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其中有个情节连二虎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咋回事儿。后来,这情节就越传越玄。
“没有……他俩都不接电话。”
警察往外拉二虎的时候,拽的是胳膊。结果警察一拽,发现跟拽着根面条似的,绵软无力。原来他胳膊粉碎性骨折了好几处——二虎算是废了。
“嗯……你给他俩发条短信,我不会发那玩意儿,告诉他们明天不回来的话以后也别回来了。”
麻袋里装的人是二虎。据说二虎从麻袋里被拉出来时,就是个血葫芦,身上没一处完好,全是紫红色的血痂。他浑身几十处刀伤,但普遍不深。他身上还有无数处被钝器击伤的痕迹,而且,被钝器击中的部位也全都不致命。其中,膝盖被钝器砸得粉碎。据说,那是被貌似锤子的东西砸了无数下的结果。
“哈哈。”沈公子见到赵红兵扔狠话,乐了。
那天清晨,这老太婆在垃圾场中发现了一个东北常用的能装200斤大米的黄色大麻袋。大麻袋不但轻轻地蠕动,而且还带着血,老太婆就报了案。
“笑啥?”赵红兵又开始对沈公子“龇牙”了。
据说,二虎是在当地那个最著名的垃圾场被一个拾荒的老太婆发现的。那垃圾场就是九宝莲灯家旁边的那个。
“看你发火,觉得好玩儿。”
当然这怪事是有原因的:二虎被吓破胆了,清醒以后警察无论如何问,他都不说,坚决不说。
“有啥好玩儿的?”
二虎砍了王宇的当天晚上,躺在家里就被人黑了。究竟是谁黑的他,到现在还是个悬案,虽然当地的江湖中人甚至市民都知道是谁干的。
“就算他俩不回来,你还真能一辈子不答理他们?”
二十、悬案
“我真就一辈子不答理他们……”
那个眼神空洞闷声不响咬人的驼背精瘦汉子,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红兵,我说你呀,也别生气了,现在的孩子都这样。”
二虎不曾料到,这天晚上,既是20年来他最风光的一天,也是他20年来风光的终止日。
“咱俩像他们俩那岁数的时候,在火车站门前开旅馆了吧?挣多少钱不说,但咱们俩起码自己能养活自己吧。他俩呢?除了惹事儿就是惹事儿。”
……
“说实话,小虎和二龙这次的事儿做得的确是不怎么样。但是吧,他俩在现在这些孩子里,已经算不错的了。”
二虎肯定恨不得站在南山的顶上,拿着大喇叭朝全市人民喊:从今天起,咱们市,我和我大哥说了算!
“他俩还算不错的?操!”一向镇静的赵红兵,居然被气得有点儿哆嗦了。
二虎不但志得意满,而且他心中有底,认定此次李四和赵红兵只能吞下这颗苦果。我二虎出门身边有兄弟,家里有超强的防盗门,白道你奈何不了我,下黑手我也有防备。你赵红兵和李四能奈我何?
“嗯,真算不错的。不信你听我说。”沈公子始终笑吟吟的,倒是看得挺开。
也幸福
“你说!”
纵做鬼
“你就没觉得,现在你们市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
二虎一吐闷气。压了他们兄弟近20年的赵红兵、李四等人,今天,终于被他踩在了脚下。二虎实在是受够了赵红兵、李四等人的霸道。二虎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大哥对赵红兵服软。今日一搏,他消了大哥的怨气,也间接报了三弟的仇。有山东作协副主席王兆山之词为证:
“嗯……是,的确比前些年少了很多,这是因为计划生育吧,很多人家都只有一个孩子。”
这一天,是二虎混社会近二十年来最疯狂也是最风光的一天。他肯定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骄傲与满足。
“嗯,或许计划生育是原因之一,但这不是最大的原因……”
留下这几句话后,意气风发的二虎绝尘而去。
“你啥时候学会卖关子了,有话快说!”
“你们老板暴力拆迁,打了我亲戚一次又一次。现在,我亲戚的腿都断了。告诉你们老板,我要找他,我要告他!”
“跟你说吧,我发现了,你们这里现在只要有点儿本事的人,过了18岁,基本就全到北京、上海、浙江、江苏、广东等地谋生去了,对不?”
很晚了,赵红兵的公司当然没人。二虎当然谁都没找到,可能二虎根本也没想找到谁。二虎也没有砸赵红兵公司一块玻璃,但是他给赵红兵公司几个在打扑克的保安留了话:
“……”
据说,在二虎砸了李四的洗浴中心之后,居然还去了赵红兵的公司。
“你看啊,在你们这里,能考上大学的,18岁左右就考上了大学。考上了大学以后——甭管什么破烂大学——你见过有几个回来找工作的?都他妈远走高飞了。你也甭说应试教育什么的,人家能考上大学的孩子,总得说是精英吧。一次高考就带走一批精英,这些孩子再也不回来了。你说这年轻人是不是少了一部分?不但少了一部分,而且少的还全是精英。”
“怎么着,你李四一个通缉犯,还敢去报案,告我砸了你的酒店和洗浴中心不成?”此时的二虎肯定这么想。
“你话不能这么说,考不上大学的孩子里也有不少精英啊?”
二虎又砸了李四的洗浴中心。
“对,我也是这意思。但是你看啊,剩下的这些里面,但凡自己有点儿本事,能在外面找到点儿营生的,也基本全出去了。会唱歌的在咱们这儿的夜总会唱一晚上50元,去南方唱可能就是200元。能说会道的在咱们这里卖日用品,顶多就是个糊口,但是人家出去卖点儿工程机械什么的,可能一年光提成就是几十万。对吧?”
一不做,二不休。
“嗯……”
而此时的二虎在砸了李四的海鲜酒店后,又直奔李四经营的洗浴中心。
“所以就说啊,现在你们这里,优秀的年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为什么呢?因为在你们这儿没用武之地啊!人家在外面一个月赚5000块,谁还回家来赚500块?”
医院里,2000cc的血输进了王宇体内,王宇才逐渐恢复神智。
“倒也是。”
刚才李四一动不动。现在,到了李四该动的时候了。
“或许还留下点儿精英吧,但那也全在政府机关里供职,不可能来你这儿打工,对不?所以我说啊,二龙和小虎这俩孩子,在现在咱们全市剩下的这些年轻人里,还真算不错的,你看他们平时办事儿不也还可以吗?这次也就是偶尔出出格。别气了,红兵。”
赵红兵太了解李四了,他太清楚李四要干什么了。
写到这里,二狗又想起了个世人皆知的故事:据说,二战过后,美国军队和苏联军队都开进了德国。苏联人那时候强横啊,把德国人好的机器什么的都拆了下来,拆完急匆匆就打包运回国。但是人家美国人看着苏联人抢机器根本不着急,根本不眼馋。人家美国人只抢人,抢德国的科学家。
只有李四,像是一条闷声不响,悄然走到某人身侧,然后张口就咬人的狗。
所以几十年后,美国成了美国,苏联成了苏联。
这与赵红兵和沈公子的沟通方式也不同。沈公子虽然急了的时候也不说话,但其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太丰富,是个人就能看出沈公子究竟想干什么。
倒是没人用武力去东北抢人才,但是东北的人才却全被经济发达地区吸引走了。如此恶性循环,优秀人才永远只出不进,那东北的未来在哪里呢?
这与赵红兵和张岳的沟通方式不同。张岳嚣张且外向,心里有了事儿,藏不住,必须要向赵红兵抖个干净。
假如二狗在上海想找人帮忙建个回归分析的模型,二狗就在自己家所在的小区随便选一栋,逐层挨个敲门,敲一晚上肯定有人会做。但要是在家乡,恐怕二狗把手都敲折了,也找不到一个会做的。或许敲了一个星期的门,到最后还真找到一个会的,一看那大叔已经奔50岁了。咋回事儿啊?一问,是1990年以前毕业的大学生,岁数大了,折腾不动了,就在东北这儿继续混下去了。
遇到事时两个人都不说话,都面无表情。通过外人根本感觉不到的眼神变化和细小的动作,他们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是赵红兵和李四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
这样下去的结果肯定是:几十年后,上海会更加“上海”,东北只能无奈地更加“东北”。
赵红兵依然没说话,转头带着背王宇的服务员走向了李四的车。
二狗一回老家看电视就看到当地政府官员招商引资的“政绩”。吸引来的“资”要么是房地产开发商,要么是来挖矿的,就没一种和高科技沾点儿边儿的。除了盖房子的就是修路的,除了修路的就是挖矿的,除了挖矿的还是盖房子的。真不知道他们500年后是不是能把英特尔这样的公司给吸引来。对了,就算500年后他们真吸引来了英特尔,难道还能靠二龙这样的人去设计半导体去?还别说,二狗真没见过家乡的哪个政府官员在制订人才引进战略。可能人家真不着急吧,咱中国啥时候缺过人啊?
“有事儿你打电话给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王宇如果死了,告诉我。
虽然“敲门”的事儿纯属二狗的个人臆想,但二狗的“臆想”也是有根据的。谁不信谁随便找个东北的地级市去试试!可能还有狗友说:“那你孔二狗怎么不回去建设东北去?”这个二狗爸爸早就给二狗定论了:“你如果回来,那你两年肯定就得变成个混子。为什么啊?因为你没事儿可做啊。”
赵红兵也没说话。
“那你不北京人吗?不大城市人吗?你咋还非赖我们这儿?撵都撵不走!”赵红兵听沈公子批评自己的家乡,有点儿不乐意。
李四没说话,伸手递给了赵红兵他的车钥匙。
“我不是所有的事业都在这儿吗?我不是十几年前就上了你的贼船吗?我现在还下得来吗?”
王宇明白,只要四哥活着,一定能为他报仇。
“呵呵。”
李四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去轻轻地捏了下王宇的手。
“真的,咱就说说三姐。”
李四那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到悲恸,看不到怜悯,更看不到愤怒。
“别拿我三姐说事儿!”
“四哥……”
“你说说啊,你三姐她可是从全国最有名的医科大学毕业的。当年,她一毕业,首选就是回老家,只不过后来三姐夫工作调动她才去了省城。假如现在她毕业,还可能回来吗?”
浑身是血的王宇被服务员背了出来。此时王宇的意识已经模糊,但据他后来回忆,他还记得在海鲜酒店门口,他见到了四哥,那个背部微驼眯着眼睛的枯瘦的中年汉子。这条汉子,是王宇一生中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嗯……”
三辆车牌上蒙着白布的轿车转瞬间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
“别说你三姐,就算是张岳,他毕业了以后可能回来吗?肯定出去找事儿做了。再比如说四儿,他当年是跑路跑到了广州,但如果他在广州不犯大事儿,他还能回来吗?”
事实也证明,李四绝非薄情之人。
“四儿的情况比较特殊……”
二狗绝不会因为李四没有冲进去救王宇而对李四的人品产生怀疑。相反,二狗认为,李四此时的做法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以前四儿是犯了事儿才跑,现在你们市里那些手头硬的孩子都主动跑到广东去当打仔了,哪儿赚钱往哪儿跑。别看他们在你们这儿混不出名头,但是到了外地,凭着那不要命的劲儿,还真说不定能闯出来。”
要留得青山在。
“他们那是混社会吗?有那么混社会的吗?他们要么当打手,要么捞偏门。这哪叫混社会啊?”
冲进去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逞匹夫之勇,从来就不是李四的作风,更非赵红兵的作风。玩儿命是张岳一家几代人一直在干的事儿。
“甭管人家是干吗,你不得不承认,现在留在咱们这里的混子质量都下降了。你再从年轻人中发掘出个李老棍子来?不可能了。红兵,要是你年轻20岁,你也未必会老老实实留在这里,对不?”
此时,江湖大哥又算得了什么?如果这个时候赵红兵和李四冲进去,下场应该和王宇差不多。即使赵红兵和李四身手出众,在已经砍红了眼的二虎等人的乱刀和枪管下,恐怕也在劫难逃。
“……”赵红兵没说话。
肯定不是。
“你看看,最近这些年新冒出哪个社会大哥了?现在在社会上玩儿得出去的,还是前些年那帮人。所以说吧,别生气,你得接受现实。现在的孩子都是二龙和小虎那样,他俩真不错了。”
赵红兵和李四变得冷血了吗?薄情了吗?
“别磨叽了,你快给他俩发短信啊!”
赵红兵不用拉着李四,李四也不用拉着赵红兵。看到酒店内的王宇被砍,这两个人肯定没有一个会冲进去。就算是他们手里有一把微冲都不会,更何况此时他俩手无寸铁。
“这就发。哎,对了,晓波还真不错,有几分当年你的风范,无论是打架的劲头儿还是谈事儿的能力。但是吧,他被你和他爹管得太死了,否则他也许能混得出来。”
他们“呆”的原因只有一个:沉着。
“别扯淡,发你的短信。”
他俩一动不动肯定不是因为被吓呆了。这两个全市最有名的江湖大哥怎么会被砍人吓得呆若木鸡?
“……”
他们眼中看到的惨景,常人即使在电影中看到,恐怕都会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失声轻叫。但当时这两个人都呼吸均匀,表情平静,一动不动,亲眼目睹了王宇被砍的全过程。
“今天晚上我不去了,你顺便跟冯检说说晓波工作的事儿。晓波现在在‘电大’也毕业了,总得找个正经工作。要么他也要往外跑了。”
就在几分钟前,这两双眼睛隔着酒店的玻璃窗,看着一个跟随了自己十几年的生死兄弟,被仇人一刀又一刀地砍倒在地,生死未知。
“他能干啥?”
在这双空洞的眼睛后面约一米处,还有一双永远镇定从容的眼睛。即使是天塌下来,这双眼睛也绝对不会流出一丝丝的恐慌与惊惧。
“勤杂,开车,干啥不行啊?那么大个活人还没点儿用处啊?你问问冯检吧。”
这双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一向没什么神,而且,还有些空洞,那是种一眼望不到底的空洞。
“你干脆让他来咱们公司呗!”
曾经被这个人用这种眼神盯过的人,非死即残。
“扯淡,能让他来咱们公司吗?”
这眼神足以让这世界上的任何人感觉到冷。
赵晓波初中都没毕业,然后再也没读过书。家里先给他买了个“技校”的文凭,又给他报名上了当地的“电视大学”。在“电大”读书期间,赵晓波肯定是一天课也没上过,只是每年考试的时候,去“考”一下。
因为,在距离海鲜酒店正门不到十米的阴暗处,有一个站着一动不动的驼着背的人,正在眯着眼盯着他。
混到了二十一二岁,他电大也“毕业”了。在这期间他找人代考,参加了“成人高考”。二狗还没大学毕业,人家赵晓波已经是本科毕业了。
二狗不知道二虎出门的时候是会不会感觉到有点儿冷。
到赵晓波“本科毕业”时,家里就该花钱给他找工作了。
“走!”二虎又是一声令下,瘸着腿带人走出了海鲜酒店。
赵晓波的“职场之路”,也是当地那些家里有门路的孩子的典型职场路。农村的大学生即使想回到当地也很难找到好的工作,因为,好的工作机会都被赵晓波这样的“本科毕业生”抢走了。那些农村大学生如果回到当地,也就只能在中学当当老师。这样谁还愿意回去?
“对,不认识我就对了!”二虎霸道地说。
“我估计进检察院这样的单位,起码得15万。没15万根本进不了。”
海鲜酒店内继续鸦雀无声,用餐的客人们都在这腥臭的空气中继续低头吃,没一个人抬头。服务员们也都低头呆立,一动都不敢动。
“该花钱就得花呗。”
“你们认识我是谁吗?”砸得差不多了,二虎提着刀大声问了用餐的客人和服务员一句。
“进去以后一个月800块,15年赚回来,呵呵。”
可能,砸什么店也不如砸海鲜酒店过瘾,那是真有的砸。
“呵呵,让你办你就去办呗。总是有个营生,比他一年打架打出去15万强。”赵红兵看了看沈公子,乐了。
砸海鲜酒店别有一番情境:海鲜酒店内,鱼缸无数,砸碎了一个,“哗啦”一声巨响,连鱼带水一并洒出。
“你晚上就跟我一起过去呗?”
“砸!”二虎一声令下。
“不去,我还要再去找一下四儿。谈完以后,我回家去休息,累。”赵红兵的确太累了,心累。
砍得差不多了。
赵红兵找到李四,这是一天中两个人第二次见面。
十几年前,二虎在李四台球室门口差点儿砍死李四那次,只跑了个王宇。今天,二虎终于抓到了王宇。
“四儿,大虎来找我了,你出75万。”
后来据目击的人说:王宇是条汉子!挨了那么多刀,一声都没吭,一句都没求饶。被砍了十多刀的时候,抱着头蜷曲在楼梯上的王宇兀自怒骂“操你妈”不止。
“谈好了?你做主了?呵呵,75万就75万吧。”李四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他也得为赵红兵考虑。
雪白的衬衣,变成了血衣。
“我来找你,目的不是说这事儿,主要是捐赠的事儿。”
雨点一样的刀片儿砍在王宇的胳膊上、腿上、背上。
“嗯,你说来听听。”
乱刀砍来,王宇抱着头蜷曲在楼梯上。
“明天,咱们俩先去敬老院走走。我安排一下,就咱俩去。”
王宇脚下一软,趴在了楼梯上。
“没问题啊。”
这一刀砍得极狠,王宇衬衫被砍破,背上被砍了一道长约30厘米的大口子,鲜血立刻染红了雪白的衬衣。
“嗯,那你准备下吧。”
当王宇刚迈上第一个台阶时,背后又中一刀。
“红兵,还有件事儿,我跟你说你别生气啊。”
二虎一把拉住了王宇的夹克衫,王宇奋力一挣,二虎手里多了件夹克衫,王宇继续向前跑。王宇想跑回二楼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枪。
“你说吧,你今天咋跟个娘们儿似的?你说啥我能生气啊?”
被一刀砍懵了的王宇只知道转头就跑。
“当年,供出咱们俩的哥儿俩,你还记得不?就是让你稀里糊涂进去待了四年那哥儿俩,就是收拾东波那哥你俩!记得不?”
王宇事后回忆说,只感觉 “嗡”的一声,眼前一片白,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生存的本能告诉他:必须跑!
“能不记得吗?怎么了?你要动他们?”
开山刀一刀砍中了王宇——二虎出手根本没什么征兆。
“不是。”
“我操!”二虎骤然一刀就朝王宇抡了上来。
“那你要怎么着?”
“出去?”二虎带人向王宇迎了上来。
“那哥儿俩是王宇的邻居,王宇和他俩感情挺深。就前天,王宇说要跟我拿5万块钱。我问王宇干什么,王宇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我逼问才知道,那哥儿俩的妈生病了。他们刚出来,一分钱没有。他们家本来就困难,又不认识什么人,只能找王宇了。王宇刚买了房子手头也没什么钱,就来找我了。”
“不在,有事儿出去说!我跟你出去,别在这儿磨叽。”王宇根本不怕二虎。这些年来,赵红兵、李四团伙一直压制着虎家兄弟,王宇不大相信二虎敢在这海鲜酒店里做什么。
“你不会是要帮助他俩吧?”赵红兵眼睛都瞪圆了。
“李四呢?”
“嗯,是。”
“二虎,啥意思?”
“……”
王宇按掉了手中的电话。
赵红兵看着李四,说不出话。那个一向毒如蛇蝎有仇必报的四儿,一天之间变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此时,李四就在酒店外,而且,他和赵红兵在一起。他的车只比二虎的车晚到了半分钟,亲眼看见了二虎等人拿着家伙冲进了自己的酒店。李四清楚,二虎等人进酒店的目的肯定是寻仇。如果王宇在酒店里,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换在以往,知道这哥儿俩出狱,李四非找人办了他俩不可,肯定得给这两个人留下终生残疾。今天这四儿是怎么了?
王宇在接到李四电话时,已经和二虎等人照上面儿了。
“本来吧,我也没想帮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嘴不牢靠,我现在还是他妈的通缉犯呢。你也在里面扔了四年,这苦,咱俩自己心里清楚。”李四继续说。
“我看见他们了……”
“……”赵红兵还是不说话。
“我看见二虎带着人刚进咱们酒店,看样子是来找事儿的,赶紧跑!”
“但是吧,你说,王宇是不是咱们的好兄弟?跟了咱们这么多年,啥事儿人家王宇退缩过?昨天晚上,王宇又挨了刀。这么多年,王宇天天叫我哥,但真就没求过我一件事儿。所以,我琢磨着,一定得答应他。不为别的,就为王宇,就为他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四哥。”
“怎么了?”
“嗯?”
“赶紧跑!赶紧地!”
“还有啊,今天白天咱俩在歌厅,你说的一句话,我回来以后自己琢磨了下,你说得有道理。”
“在!”
“哪句?”
“在酒店吗?”
“咱们的钱是从老百姓那儿来的,也早晚得回到老百姓那儿去,倒不如咱们自己主动还。”
“四哥,啥事儿?”
“哦,这句啊,然后你就决定帮那个把咱们俩咬出去的哥儿俩了?”
据说正在此时,王宇的手机响了,王宇边向二虎等人走,边接。
“帮谁不是帮啊,帮近在眼前的不是帮吗?红兵你也别太怪那哥儿俩。他们又不是混社会的,当时年纪又不大,进去三下两下就被警察给吓糊涂了,供出咱们真的情有可原。”
“你们啥意思?出去!”正在吧台旁边站着的王宇高喊一声,迎面走了上去。
“你就别开导我了,我又没说要怎么着那哥儿俩。”
“李四呢?操你妈!”二虎继续喊。
“那就说好了,明天先去他们家。”
大厅内没一个人敢吭声,客人们纷纷低头“专心”用餐,表示自己和他们要找的人无关,而且也不敢多看他们一眼,怕“犯照”挨一顿砍。
“你自己去,我不去了。”
瘸着腿的二虎嗓门极大。
“你怎么不去呢?”
“我操你妈的,李四呢?”
“我不去,又不是我要帮他们,你自己去吧!”
“李四呢?”
赵红兵拍了拍李四的肩膀,走了。
酒店一层大厅内用餐的客人们顿时鸦雀无声。是个人就看得出来,这些手持开山刀,或许还持有枪支的人进来是干什么的。
在回去的路上,赵红兵肯定在想:“四儿还是四儿吗?怎么有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感觉呢?今天小黑屋里的痛哭和对话,对他影响就这么大?”
十几个人,从三辆车上下来,冲进了李四的海鲜酒店。他们是奔进去的,酒店的玻璃门是被撞开的,不是推开的。
是的,李四真的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转变就是这么大。
二虎等人开的三辆车,车牌号上都蒙上了白布——“办事儿”时在车牌上蒙白布是虎家兄弟的习惯。他们这习惯绝不仅仅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嚣张:我车牌上蒙了白布,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
那天过后,李四那双阴森森的眼睛,据说变得多少有了点儿人气儿,人们再看到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时,心里都不怎么激灵了。而且还听说,大家偶尔还能听到李四笑出声。
李四的海鲜酒店是当地最高档的酒店之一,来此就餐的多数都是当地的社会名流,八点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二虎就是要在这些当地的社会名流面前,灭掉李四的威风。
李四真的变了。
晚上八点多,三辆车齐齐停在了李四海鲜酒店门口。李四的海鲜酒店就开在市公安局的对面,那里也是当地的主要商业区。二虎敢于在和市公安局一路之隔的闹市区的海鲜酒店动手,足以说明他的决心。
虽然变得不多,但是身边的人能感觉到。
两个团伙十几年的恩怨,就要在今夜了断。江湖格局,今夜过后必然会发生改变。
从那以后,李四去过无数家敬老院,帮助了无数的孤寡老人。李四还去过多家学校,帮了五十多个学生,并且还全额资助了5个来自农村的大学生。
而且,对于李四等人,二虎根本不缺胜利的案例。当年在李四的台球室,二虎不是找上门去把李四等人都打了个半死吗?
那些被李四帮助过的人,应该都不知道,眼前这个枯瘦的、眯着眼的、笑起来有些温暖的大恩人,就是江湖中人见人怵的四哥。
这次,二虎要找回过去这些年来所有在赵红兵、李四等人面前栽的面子。
实在对不上号。
二虎这次和李四对决,肯定比以往任何一次心里都有底。而且,二狗也相信,他此时也已决定放手一搏,就像血肠子二龙和丁小虎第三次去网吧搏命一样。
夹着个小黑包的李四,把里面的手枪换成了一沓子一沓子的现金,亲手递到一双双需要他帮助的颤抖的手里。
十九、我的四哥我的哥
无论谁做好事,心里都有幸福与满足感。混了20年江湖的李四,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善良,以前居然都不知道。
差距,不是一点点儿,大哥就是大哥。
但,后来也有人说:如果李四继续阴毒下去,那么,很可能他就不会死了……
二龙和谢老二可以把一场和平谈判激化为两大集团的厮杀;赵红兵和大虎可以把一场大家都认为肯定要弄出人命的厮杀和平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