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明月楼的二层上开着窗,窗口正对着戏台,清风徐来,很是舒爽。晏云之、卓文远和另外几个公子一同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把盏聊天。晏云之和卓文远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二人挨着,却是面对两个方向。晏云之面对屋内,正和桌上的同侪交谈。而卓文远则不怎么说话,偶尔闲插一嘴,大多数时候却是望着窗外。
苏府在花园里布了酒席茶案,供众人一边赏花一边用茶点,戏台上还有著名戏班唱戏,气氛好不热闹。可这虽说是个萌生恋情的好时机,实际上大多还是公子和公子在一处,小姐和小姐在一处。所以桑祈没找到卓文远,晏云之却碰到他了。
晏云之说了一会儿话,抬手喝口茶润喉的时候,发现卓文远眉眼弯弯,嘴角和眼底噙着的都是笑意,便微微敛眸,朝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发现他果然不是在看戏,而是在看戏台旁边的人。
七月初七的晚上,苏府里变成了展示清玄君个人艺术造诣的舞台。作为花卉种植的个中高手,他不仅培育出了许多色彩独特、品种珍稀的花,还颇巧妙地将不同的盆栽摆在一起,或将不同的花朵插在样式各异的粗陶中,设计成了各式各样的造型,令人赞不绝口。桑祈看着面前的插花沉思,本是应卓文远的邀请才来的,而今却没见着他的身影,人去哪儿了呢?
一身浅紫色衣裙、身姿挺拔俏丽的桑祈便站在他的视线尽头,正独自一人安静地赏花,不时迷茫地左顾右盼,好像在寻觅着什么。许是感受到了向自己投来的两道视线,她缓缓仰头,朝楼上看来。而后眸中流露一抹亮色,招了招手,意思好像是叫卓文远下去。卓文远便懒懒倚在窗上,眯着笑眼,也朝她招招手,比了一个让她稍等一下的手势。
因着各家青年男女都会来参加,花会每每都是展示一个家族风貌的重要契机,各家各户都力求做到尽善尽美,不可让他人小瞧了去。在这方面,就连行事一向低调的苏家也不例外。
晏云之平静地擎着茶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而后眸光轻敛,看向桑祈的目光也多停驻了片刻。桑祈却一扭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视线,去看台上的戏子了。
桑祈本来避着与晏云之和苏解语碰面,不想去凑热闹。然而,千算万算,没算到当天上午,卓文远派人来找她,给她带了口信,让她晚上一定到场,自己有重要的消息要公布,只得一去。
卓文远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来,转而看着晏云之,低声笑笑,眸光意味不明。
与上元灯会和诗会不同,七夕的花会原本是各家各户自行在家庆祝的节日,没有什么公开场合的活动。因着世族子弟为了热闹,为营造出更好的节日气氛,便约定俗成地,每年都聚到一家府上共同赏花。年年负责招待的人家也不尽相同。巧的是,今年刚好轮到苏家。
晏云之便也转过身,悠然喝了口茶。
闫琰动作一顿,傲娇地白了她一眼,扭过头去不搭理她了。
“少安兄方才莫非也在看桑祈?”卓文远明知故问,玩味地把玩着手上的酒盏。
桑祈心下了然,颔首道:“想必是因为吃的东西比较多吧。”
一听说这句话,桌上的另外几人纷纷朝晏云之看来,表情各异。有惊讶,有疑惑,也有难以置信。
“是啊,你还没去过七夕花会呢吧?特别热闹,比上元灯会和诗会好玩多了。”说起这个事,闫琰倒是眼眸亮晶晶的,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
晏云之处变不惊,淡然将茶喝完,才瞥着卓文远的腰间,道:“看子瞻贤弟佩的这个荷包,觉得不大像是你的东西。黛色荷包配湖蓝衣衫,上面绣的还是奇怪的动物,贤弟这审美可真令晏某着急。”
“明日就是七夕了?”桑祈微微一怔,只觉时间过得好快,若不是他提起来,差点都把这茬儿给忘了。
卓文远也没嫌他不给自己面子,一挑眉,勾起唇角,笑意又深了几许,拎起荷包细细用指尖抚摸着,耸了耸肩,道:“没办法,桑二绣的,只能凑合着了。”
“哦。”桑祈应了声,有些无趣地踢着脚下的碎石子。便听他道:“不过再忙,明日的花会应该还是会去的吧。”
“是吗?”晏云之也淡淡笑了,这笑意却未达眼底。
时值酷暑,天气炎热,闫琰一边擦着汗,一边扇着风,蹙眉道:“不知道啊,国子监里倒是不忙吧。大概是家中有事,一时脱不开身呢。”
说话间,戏班中场休息,苏庭前来,登台说了几句话,大意也就是对诸位到来表示欢迎,请不要客气地吃好玩好之类。卓文远趁机与同桌人告别,说自己突然想起来还有一急事,便端着酒盏下楼。他在苏庭差不多讲完话要走的时候,也来到戏台上,敬了他一杯酒,道:“大人请留步。”
又过了几天,她才恍惚意识到,晏云之很久没出现了。一连数日,来观中的都只有她和闫琰。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问了师弟:“师兄人呢,最近很忙吗?”
这一幕,大多数来参加花会的人都没有留意到。一直在等他现身的桑祈却注意了,打算走过来问问他叫自己来究竟所为何事,靠近了些后,只听他正礼貌谦恭地对苏庭道:“晚辈昨日进宫,见了姑母,姑母这两天出宫不便,特地托晚辈问您一下,关于婚期的事,您和夫人商议得如何?”
于是她脚步一顿,受宠若惊地躬身行了个大礼,正儿八经道了声:“是,徒儿谨记师父教诲。”而后才眸光沉沉,表情凝重地离开了。后来再上山来,也没再提起这些烦恼之事,只顾和闫琰一同学习新剑法。
他说完还不忘一脸歉意地补充一句:“按说这是苏晏两家的私事,但姑母那人就是这样的性子,对一件事上了心,就非刨根问底不可,还望苏大人莫要觉得心烦。”
将要离开的时候,晏鹤行却又叫住了她,意味深长地道了句:“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桑祈,为师肯收你做弟子,是因为觉着你并非庸人,可莫教师父失望了啊。”
一听到“婚事”和“苏晏两家”这两个词,桑祈心跳猛地快了几拍,脚步一顿,便停了下来,继续站在不远处侧耳倾听。苏庭倒是没介意,大度地表示无所谓,先感谢了皇后的关心,才道是:“尚无定论。不过应该也快了,待定过日子后,再进宫告知皇后娘娘。”
桑祈觉着自己可能是找错人了,红尘之中,年轻男女的情情爱爱这种事,师父他老人家可能早就不关心了吧。自己这点苦恼,在人家眼里,压根不算个事儿。便不想再叨扰,闲闲陪他喝了会儿茶,随便聊了几句后,就准备起身辞行。
“那姑母应放心了。”卓文远笑吟吟地作了个揖,而后信步走下了戏台,好似没有看到桑祈一直站在不远处等自己,目不斜视地走远了。
晏鹤行便淡淡一笑,低眉喝茶去了。
桑祈呆怔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在这清风和煦的晚上,原本一切都是那么安宁和美。苏晏两家将要定亲,就等着看日子的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登时将这祥和的气氛击得粉碎。磨灭了她内心深处,一直以来深藏的那点小小希冀。
桑祈无言以对,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这倒也是。”
唉,亏得自己还自作多情来着,他都要择日成亲了啊。桑祈拖着失魂落魄的步子,绕过人群,一路寻到了苏解语身后,目光微湿,内心酸楚地望了她一会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扬声唤道:“兰姬。”
“苏解语那孩子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你是他的亲师妹,对你们好,不是很正常吗?”她这样一问,晏鹤行反倒是一脸不解。
苏解语正在带着妹妹游玩,闻声转过身来,见她一副奇怪的样子,有些诧异,微微一笑,问:“阿祈,怎么了?”
桑祈听着有些无奈:“都挺好的?”
“听说你和少安要成亲了?”桑祈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只觉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心上剜上了一刀。
“也挺好。”白衣飘飘的晏鹤行,在香炉氤氲的轻烟中端坐着,语气波澜不兴,从容作答。
一听这句话,周围的好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她们的方向看了过来。苏解语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她提起的竟然会是这码事,眸光微动,半晌后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淡淡笑着,低眸道了声:“是。”
“那……”桑祈纠结了一会儿,又清了清嗓,问,“您觉着师兄待我又如何?”
这个肯定的回答,给了她最后一击。桑祈勉强一笑,反倒觉得内心豁然开朗了。因为没有了期待,也便不再有任何疑惑与忐忑,剩下的只有浓浓的失落。可是,这又能怪谁呢?只怪自己芳心错许,又不是人家的错。于是她顺手从一旁的桌案上端起一壶酒,豪爽一笑,道:“来,我敬你一杯,先说声恭喜。”言罢一仰头,咕嘟咕嘟便喝了个干净,抬袖抹了抹溢出的酒渍,“咣当”一声将空了的酒壶放了回去。
“挺好。”
苏解语将酒盏托在手里,却没有喝,而是微微凝眉,问道:“你……没事吧?”
“您觉着师兄待兰姬如何?”
“没事没事。”桑祈大手一挥,道,“我只是想做第一个祝福你们的人。毕竟你和少安,是我在洛京为数不多的朋友嘛。”说完,不敢让对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睛,一转头,念叨着还要去敬晏云之一杯,便快步走掉了。
“算是吧。”
苏解语立刻被包围上来的几个世家小姐围住,纷纷兴奋地感慨她和晏云之这么多年终于修成正果。可最应该感到高兴的她本人,面上的笑意却始终只是淡淡的,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目光时不时地看向桑祈消失的方向。
“关于师兄和兰姬的事,师父可了解?”
刚喝光了一壶酒的桑祈,还觉得心里空空的,需要更多液体来填满。她并没有去找晏云之,而是找到刚才从戏台下来留在花园里的卓文远。一把扯过他,朗声道:“走,咱们去庆丰楼喝酒去。”
“哦?说来听听。”
以往不管她拉着他做什么,这位风流多情的贵公子都会二话不说就跟着,这一次却任她扯了两下,依然纹丝不动,只戏谑地看着她。
不愧是师父啊,居然早就发现了吗?被戳穿的桑祈连忙点头,摩挲着手中的青花瓷,重重道了声:“嗯……其实弟子一直有一事不解。”她清了清嗓,面色微红,道,“不知师父能否帮忙疏导开解。”
桑祈本来心里就不舒服,见他也跟自己作对,脸色沉了下来,蹙眉不悦道:“怎的,这儿还有什么美人,教你舍不得走不成?”
二人在室内小坐,桑祈乖巧地给晏鹤行泡了茶,又拿出茶点后,像模像样地坐在一边,小口小口啜着茶叶,思忖着该从何说起。还没等找出满意的开场白,只听晏鹤行先开了口,捋了捋长须,挑眉问道:“看你最近这阵子,一直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卓文远勾起唇角,摇了摇头,闲闲把玩着腰间的荷包,笑道:“那倒不是。只不过……你若不答应嫁给我的话,这酒,恐怕以后我都没法再陪你喝了。”
打定主意后,车夫上山去取马车的那天,桑祈也跟着去了。一看晏云之和闫琰刚好都不在,便让车夫在外面候着,说自己跟师父有话要说。
桑祈只觉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又被甩了一鞭子,登时火辣辣地痛,本来气恼地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了几分悲戚。这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子,不会永远属于她,不是每次她只要想起来,回头寻找,都会站在她身后,随时可以陪她疯,陪她闹,陪她策马扬鞭,陪她大口喝酒。早晚有一天,他也会是别人的夫君,会有一个比她更重要的人,需要他陪伴守护。
苏解语肯定是不行了。清玄君嘛,因为是苏解语的哥哥,感觉也有些别扭。于是想来想去,桑祈觉得自己家师父晏鹤行才是最适合探讨这个话题的人选。一来他一把年纪了,又独自隐居,就算知道了什么,也断不会去到处乱说;二来所谓师者原本就应尽到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责,按说也不会笑话她;三来毕竟他是看过晏云之光屁股的人。
想到这一点,桑祈便觉着自己终于在这一瞬间,懂得了加冠或及笄的意义。所谓成长,就是从前拥有的许多东西,都会慢慢失去。从前腻在一起的人,都不得不最终散场啊。一阵心酸感怀,她险些当场落下泪来,但还是倔强地一仰头,嗔了句:“不去就不去,谁稀罕。”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自顾自往苏府大门的方向走。
可是选谁呢?
沿途正好遇到闫琰,桑祈看了他一眼,径直走过去,不由分说扯了他的衣袖,丢下句“走,陪我喝酒”就走,全然不顾周围人讶异的眼光和闫琰本人的挣扎哀号。她一路就这么紧紧拽着他的袖子,一直到上了马,狂奔到庆丰楼,买了两大坛酒,丢给他抱着,又上马,飞奔到洛水河边,寻了处四下无人的位置后,才终于松开手。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喉头一哽,垂眸低声道:“对不起,我怕你不来,不想自己一个人……”
而后她自个儿琢磨了两三天,还是不明白晏云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觉着,既然不好意思直接问他本人,旁敲侧击地问问别人是怎么看的,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毕竟,比起她来,有些人更了解他,也更了解男人。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闫琰一路上迷茫得七荤八素,到现在都没怎么回过神来。只觉方才还置身于花团锦簇、美食无数、觥筹交错的苏府,突然就场景变换,跑到寂寥冷清的洛水河边来了。他仔细看着桑祈,发现她的目光还是飘忽没有焦点的。可是尽管不知道为何她会突然做出此举,他也不难看出,今天她很不对劲儿。他便没同她斗嘴,只疑惑地蹙着眉,理了理被她扯乱的衣衫,小心翼翼道:“我倒是无所谓……”
“停后门就好,后门就好。”桑祈一听,赶忙道。只觉这后门到的太是时候了,赶紧快步下车,招招手,丢下句“大恩不言谢,那我就先回去了,师兄再会”,便落荒而逃。
桑祈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二话不说,拆了酒坛的封口,仰头便灌。
话音未落,马车停了下来,白时的声音传来,道:“禀公子,桑府到了,属下把车停在了后门。”
闫琰这边则纠结了半天,也没捋平被她弄皱的袖口,见她不肯说话,只好跟着坐下,陪她一起看漆黑的河面。
晏云之淡淡一笑,道:“是吗?不用客气,应该的。”
桑祈闷头喝了一会儿酒后,终于放下酒坛,又拽了拽他的袖子。
视线一相交,桑祈只觉这气是白鼓了,几番欲言又止,也没好意思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啊”这种大言不惭的话问出来,便最终干笑一声,假装正经道:“这一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闫琰生怕自己的另一边袖子也惨遭毒手,惊了一惊,赶忙抽回胳膊,拢着长袖,郑重对她道:“放心,我不会跑掉丢下你自己一个人的,不用拉着了……”
“嗯?”晏云之方才也在看窗外,闻言平静地应了声,转过头来。
看着他说话时候认真的眼眸,桑祈微微一怔,会心地笑了,泪水同时盈满眼眶:“说什么胡话?这世上谁和谁都是要分开的。你早晚也会离我而去。”
晏云之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会儿,快要到家的时候,纠结了一天的桑祈,终于憋不住,想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一鼓作气,拿出勇气,抬眸看他,唤道:“师兄……”
这番话,如果不是亲耳听见,闫琰一定无法相信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他表情严肃了几许,想知道大好的时日,她的这份伤感从何而来,但还是忍住了好奇心,先道了句:“小爷说不会丢下你,就不会丢下。反正咱们都在洛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做朋友的。”
她反应过来,微微一怔,轻咳了一声,避开他的视线,扭过头去看车内的装饰,摆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有些人同你说话的时候,即使看着你的眼神充满诚意,你也不敢确认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另外一些人,即使他没有看着你,你就是知道,只要他对你开口,就绝对不会欺骗。闫琰这句话到底能不能化作行动,践行到底,桑祈不知道,可当中的情分她却感受得清晰。她眼眶一热,一行清泪便涌了出来,叹道:“没想到,第一个对我说这话的人,竟然是你。”说完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跟卓文远认识了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私交甚好,他都没跟我提过要一辈子。”
马车在石板路上摇晃而过,从人声鼎沸的长街,转入了相对寂静的街道,就快到桑府了,桑祈自己却没意识到。只见晏云之微微眨动眼帘,修长的睫毛像一群仙鹤在舞蹈,而后睁开眼,目光温和地迎上她的视线。
“闫琰啊,我有的时候在想,自己做人是不是太失败了呢?”她擦了擦眼角的泪,问了一句。
晏云之则继续合眸假寐,也不开口说话,想来是真的累了。桑祈偷眼瞄了几次,借着月光和街道上的依稀灯光,看着他俊逸绝伦、宛如美玉的容颜一片宁静,便奓着胆子,多看了一会儿。偷得浮生片刻,这是只属于二人的时光。在这一瞬间,相信眼前的这个男子,喜怒哀乐与自己有关。不知不觉,她便看得入了迷,撑着头,含了笑意。
闫琰蹙了眉,拿起另一个酒坛,捧在手里,却没有喝,疑道:“为何突然这么想?”
晏家只来了晏云之的贴身侍从白时一人,桑祈的车夫便在外头同他一起驾车,车里只有她和晏云之。明明挺好的一驾马车,地方宽敞,铺的垫子柔软舒适,她却感到如坐针毡,不时向外看去,显得很局促。
“感觉自己付出了很多,但终究都是竹篮打水,不过一场空。”桑祈耸了耸肩,苦笑道,“比如之前的事,我明明很努力地想去帮你,可不但没帮成,还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赔上了自己。比如卓文远,我明明把他当作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以为友人不在多,有他就够了,可到头来却只换来他一句话,就没有了以后……又比如我下了多少次决心,要放弃某个人和某些感情,却还是一直被其纠缠,不得开心颜。”说完又灌了一大口酒,沉默无言。
桑祈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坐了进去。
借着模糊的月光,能看到她璀璨的眼眸中,难得一见地流露出茫然无光的色泽。闫琰陪着她喝了一口酒,把关注的焦点都放在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上,沉思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探询问道:“你口中的这个人,不会是师兄吧?”话音刚落,桑祈就嗖地一扭头,瞪了他一眼,银牙紧咬,眼看又要哭出来。
桑祈轻轻朝踢踏的马蹄哼了一声。这驾马车前脚刚走,后脚晏家的马车就来了。比闫家来的那个宽敞了许多不说,车上还没有旁人。晏云之听见驾车赶来的白时唤自己,抬起眼眸,看了桑祈一眼,道:“还不上车,今晚还打算在外面睡吗?”说着大有谦让一下,先让她上去自己再上,或是她不上,自己也不上了的意思。
“哎,别哭别哭啊,我错了……”闫琰在家的时候,最怕妹妹来这招了,见状赶忙摆手求饶。熟料桑祈一咬唇,竟不是放声痛哭,也不是被拆穿了的恼羞成怒,而是顺着他的话,满腔哀怨地控诉了一句:“就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
桑祈的脸色却黑了黑,拜托,她就是不想坐他的车的好吗!这边厢闫琰却觉着,凡事交给晏云之,简直太让人放心了,于是压根不在意桑祈本人的想法,没心没肺地上了马车,愉悦一拜,说完“那我就先走一步”便扬长而去。
说着,她愤愤不平地将酒坛咣当一声放到地上,一脸不满,横眉立目地道:“你说,他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啊,对,你可以坐师兄的马车回去!”闫琰闻言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啊?师兄不是对你挺好的嘛……”看她没朝自己发火,闫琰才松了口气,挠了挠头,弱弱地帮晏云之申辩了句。
可是……他那个脑筋,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正在自我折磨之时,只听一直合着眼眸闲闲背靠在柱子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的晏云之淡淡开口道:“不是还有晏某人呢吗,不知道你们都在为难些什么?”
“对啊,讨厌就讨厌在这一点上啊!”桑祈瞪大了眼睛,一拍大腿,义正词严地表态。
闫琰还是放心不下,嘴上说着:“你先等等”,脑筋飞快转着想办法。
“啊……”这下彻底把闫琰弄糊涂了,怎么人家对她好,她反倒觉得讨厌呢?
“那就等晚点再走,在这儿多休息一会儿咯。”桑祈无所谓地道。
“他为什么要对我好?就跟对其他人一样,冷淡又疏离,成天板着个脸,不是挺好的吗?像我刚到国子监的时候,他就那样居高临下,用蔑视的眼神看着我,说一句‘不收,不去,没商量’。”她一边说,还一边挺直脊背,学着晏云之的表情。
“那怎么行,你这个样子……”闫琰往城门的方向看了看,纠结道,“待会儿进城,人可就多了,这个时辰街上还热闹着呢。”
那样子,闫琰看在眼里,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强忍着,嘴角抽搐着点了点头:“哦……”
闫琰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好把兄长赶下去,也不好把她扔下不管,一脸为难。桑祈不想给人家添麻烦,大度地挥了挥手,道:“没事,你先走吧,大不了回头,我自己走回去。”
“还有。有些话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不敢说出来,怕别人觉得我思想龌龊,小肚鸡肠,可是……他分明就总在占我便宜啊!说什么衣服和首饰不搭调,就自顾自地来摆弄我的头发,还顺走我一支簪子。说什么陪人家练剑,就动手动脚……”
这位仁兄人高马大,马车却窄。桑祈往里看了一眼就觉着,若是自己也上车一定很拥挤。而且若是熟人也就罢了,跟不认识的人挤在一起,好像也不太好。
“我可没看见他动手动脚,不是都挺正常的,在辅导你姿势来着吗……”闫琰听到这儿,又打断她,小声地伸张正义。
原来,这驾马车行到半途,正好遇到了闫琰的一个兄长。此人原本同友人饮酒,打算饮罢乘乘凉,自己走回去的。奈何一不小心喝得有点多了,走得踉跄,看到自家马车,便拦了下来,也要搭一程。
桑祈语塞片刻,更气愤了,扬声道:“对啊,你看,他就是这么讨厌!分明就已经很暧昧不清了,还总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让别人挑不出错来,觉得他似乎没动手动脚。”
桑祈彻夜未归不说,还穿着晏云之的衣服呢,不敢让人发现。打从下了山就一直低着头,抬袖挡脸。也不敢惊动府上的人,准备跟闫琰一起走,让他家的马车捎自己一程。可惜好不容易等到闫家的马车来了,一挑帘,俩人的表情却纠结了。
“那到底是动手动脚了,还是没动啊……”闫琰被她绕糊涂了。
路途难行,一行人边走边清理落石残枝,速度很慢,直到天黑才回到洛京城。一个个的,都很疲惫。一夜没睡的晏云之面上也显出了几分倦容,在城外,距离城门最近的一个茶棚里坐着休息,合眸半倚,等待先行一步的车夫回府后叫人来接。
“啊啊啊,这不是重点!”桑祈抓了抓头发,哀号了一声。
桑祈揉揉太阳穴,只觉这次不承认自己愚蠢也不行,真是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闫琰却不知下山的路途中,她沉默不语,竟是想了这么多内容,还以为她只是娇羞劲儿上来了,唏嘘着原来大大咧咧的桑二,也有如此小女儿的一面。
闫琰一脸无辜:“那你还说……”
理智告诉她,大抵应该是后者。可她心底深处却隐隐觉着,前面这个解释才是正确的。这样一想,她又糊涂了。都说晏云之为了苏解语守身如玉,从来不与女子亲近不说,连女子赠予的礼物都不收。如此看来,应当是对苏解语一往情深、痴心一片才对,并非那种三心二意或者喜新厌旧之人,又怎么会看中了她呢?
“成成成,不说这个,我们再说别的。”桑祈赶忙打断他,喝了会儿酒,平复平复心情,继续道,“我就是不知道,他脑袋里面,到底每天都在想什么。”
晏云之对她,绝对与从前不同,也与对旁人不同。她心里做了如是判断,却不明白原因为何。是他真的对她也有什么念头?还是只是因为自己对他有非分之想,所以看人家的时候,带了不一样的目光,只关注到他对自己好的细枝末节,并在心里将其加倍放大、不断强化,而自作多情地误会了呢?
“这……”
这一切,桑祈不是傻子,也不瞎,看在眼里断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闫琰纠结了一会儿,分析道:“可能都是些你我理解不了的吧。”
……
桑祈胡乱摇着头,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就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明明有兰姬了,还要来招惹我。你说,他那么聪明,对世事那么洞若观火……怎么会不明白,他那样绝世无双的男子,总在我身边,总对我那么好,我又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神仙,会……对他动心的呀。可是他又不能对此负责,只是事不关己似的撒手不管,施施然离去。反过来也许还会指责我自作多情,把他清水无秽的举措想得猥琐不堪……”
他愿意成为她熟睡时的依靠,不忍心吵醒她。
桑祈说着说着,终于抑制不住满腔的委屈和不甘,泪水夺眶而出,一边低头抹着眼泪,一边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接受我的心意,还要让我喜欢上他?”
他跟她对弈,故意让着她;
闫琰手忙脚乱,不知是该递帕子好呢,还是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些什么好呢,还是当作没看见好,只觉得怎么做都不对。桑祈便自顾自地哭着,越哭声音越大,眼泪越擦越多,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断断续续道:“其实我也知道,并不是他的错。错在我自己,不该在早知道他已经心有所属的情况下,还管不住自己,对他动了心。我也想忘,可是……可是就是停不下来啊。”
他耐心地教她读书,给她讲故事;
“我好讨厌自己,好讨厌啊。”她哭到伤心处,又开始喝酒,泪水和酒水混在一起,从面颊流下,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也因为刚才的抓狂弄乱了,整个人显得狼狈又颓唐。放下酒坛后,她打了个酒嗝儿,又开始从谴责自己回到了谴责晏云之的话题上来,道,“我更讨厌他,讨厌喜欢他这件事情,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他在她哭泣的时候没有嫌弃她,而是默默地陪着她;
桑祈说着悲伤地抱住地上的酒坛,俯身趴在上面,呆怔了一会儿,开始伸手推搡身边的人,又是蹙眉,又是嘟嘴。每推一下,都要问一句:“你说,你为什么这么好?为什么这么讨厌?为什么要招惹我?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亲自帮她绾发;
“你要成亲了。妻子很好,可惜不是我……”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而后紧紧扯着他的衣襟,从推开变成了拉着不肯放手,埋头哽咽一会儿,难过道,“既然你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能不能教教我,教我一个不再喜欢你的办法。让我能重新以平常心面对你们,重新做回自己。我太笨了,我能想到的方法都一一试过了,可是全都没有用。师兄,你指点指点我吧,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真的不想了……”说到最后,一抬眸,已是十足恳求的语气,万分无助的目光。
他为她拂去头上的落花;
俏丽动人的美人,这副乖顺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疼,闫琰也不例外。可是他却僵在原地,任她都快把自己的衣襟扯散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只陪她练剑;
一来,是知道桑祈喝多了,把他当作了晏云之。自家妹妹虽然偶尔也会哭闹耍赖,但通常塞块糕点就好了,这种情形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可是细细回想近来发生的种种。
二来,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么亲昵地拉着自己,都快钻到自己怀里来了。尴尬都来不及,已是面红耳赤,脑袋里嗡嗡直响,还哪有能好好说话的镇定。
桑祈纠结地看了他一眼。若是从前,她肯定也这么觉得。晏云之这么做,必是顺势为之,对她略施援手而已,就跟随手给路边的饥民施舍点瓜果没有区别。
三来……桑祈可能沉浸在自己的哀怨中,或是因为喝多了,完全没有注意。可他没喝多啊,早就发现晏云之本人来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他们几步之遥的身后,想必一定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更加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觉自己的处境水深火热,实在是倒霉透了。嘴上虽然是不敢跟着桑祈一起说晏云之坏话,心里却忍不住哀号,哭喊着:“师兄,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别玩我了,快来救救我。再这么下去,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啊!”
闫琰见她一路拿石子撒气,看上去闷闷不乐的,眨眨眼又凑过来,问:“怎么,害羞了?有什么的,你不是跟子瞻关系也很好吗?我听说他去年还背过你呢。师兄只是在特殊情况下抱了你一下,应该没什么吧,形势所迫啊。”
正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桑祈又开始扯着他的衣襟晃他,哭得凄惨无比,还向他的胸口靠了过来。闫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完了完了,自己恐怕今天要交待在这儿了。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抱女人,居然抱的不是娇滴滴的美娇娘,而是桑祈这样哭得没了形象的泼妇。更关键的是,这泪水还不是为他而流……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感慨自己活得才真是憋屈,鼻子一酸,也想哭了。
桑祈忍不住恼恨地踢了一下脚边的碎石,银牙紧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厮怎么越来越行为不端了。这么下去,还让她怎么保持平常心!
所幸,他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就在桑祈的头差一点点便要贴在他胸口上的时候,一只力道恰当而沉稳的手臂,坚定地将他拉到了一旁。
短短的一个多月内,她经历了这样多的心态变化,情绪起伏,每做一个决定都那么不容易。他却好像事不关己一样,总在她左右,轻而易举地拨乱她的心弦,让之前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他一抬眸,便见晏云之终于来救自己了。英姿俊朗的白衣公子,衣袂飘飘,从容地俯着身,一只手扶着桑祈,一只手轻轻挥袖,对他道:“你先走吧,这里有我。”
然后又发现,好像没那么容易忘,遂决定先远离他一阵子,想着等他娶亲、她嫁人之后,自然就释然了。可又因为各种事情,被迫与他牵扯在一起,无从远离。于是又只能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地相处,告诫自己不要有乱七八糟的想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是是是是……我先走了……”他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客套了,赶忙起身,把自己的位置和酒坛都让给他,飞快地行了一礼,拔腿就走。远离刚才的“修罗场”几步后,才站定,长嘘一口气,扑打着衣摆上的草叶,理了理衣袖,思忖一番,带着几分不安回眸望去。
说来,桑祈觉着自己越来越搞不懂他,也越来越拎不清自己了。一开始发现自己喜欢他的时候,确实失落了一阵子。而后想着没关系,过阵子就淡忘了,大家还可以好好做朋友,于是未加处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落荒而逃,到底是不是地道。把这两个人单独留下,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可是至少有一点,他是确定的。桑祈的一切担心与揣测,都并非没有根据。并不是她心思龌龊,想歪了什么。他也早就感觉得到晏云之对她的与众不同。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那么,晏云之和苏解语……又是怎么回事呢?定亲的消息,桑祈的反常,还有晏云之这个时候的出现,联系在一起,拼凑出让他捉摸不透的迷局。闫琰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去掺和了,这不是个该多管闲事的时候。纵使自己心有担忧,也应该让那二人自己解决。于是他又迈开步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她还记得第一次一不小心拍了人家肩膀的时候这人是个什么表情。记得每次有人靠近他,他都会不落痕迹地躲开,与之保持一定距离,至少不让对方触碰到自己,就连好友也不例外。所以清玄君喝醉了敢缠着严三,却不敢缠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晏云之,居然让她靠在他身上,睡了一个多时辰,非但没把她推开,还没横眉立目?
洛水河边,只剩下了桑祈和晏云之两个人。而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桑祈,对自己旁边已经换了人这件事还一无所知,只顾扯着他的衣袖抹眼泪,还在说着讨厌晏云之的话。
桑祈回想了一下自己夜半醒转的时候,感觉好像也就丑时刚过的样子,不由得面色更红了,抬眸又去瞥晏云之挺拔如松的背影,琢磨着,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隐约觉着,他和自己从前认识的那个清冷孤高、洁身自好的男子不一样了。从前别说碰到他的身子,就是摸一下他的衣角,他都要冷眼相看。
晏云之坐在方才闫琰的位置,也没主动出声提醒自己的存在,只半侧着身,任她拿自己的衣袖当手帕,目光温柔,又带着几分无奈,凝视着她的一言一行,半晌后才叹道:“真的这么讨厌我?”
“鸡鸣时分。”闫琰答得不假思索。他每天风雨无阻,固定这个时间醒来。
桑祈吸了吸鼻子,抽泣道:“是啊,你要娶别人了,我还没有理由讨厌你吗?”
桑祈扯着闫琰,故意同前面的队伍落开些距离后,才用贝齿轻咬着下唇,低声问:“你是几时醒来的?”
晏云之微微一挑眉,勾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道:“谁告诉你的,我要娶别人了?”
晏云之便又转过身继续走了。
“不用骗我,我都知道了。今天苏大人和兰姬都亲口承认了,还能有假?”桑祈一蹙眉,嗔怒地瞪了他一眼,道。
晏云之闻声转过头来,略显疑惑地看向二人。俩人都赶忙站直,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低头走路。
“苏大人和兰姬只是承认了,并没有主动提起这个消息,不是吗?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样问兰姬,她如果说出实情,岂不是很没面子?你呀,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呢?”晏云之一边耐心开解,一边掏出帕子来,抬手替她擦拭着眼泪,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
“哎哟……”他话音一落,腰上就被又羞又恼的她用力拧了一下,发出凄厉的哀号。
桑祈喝了酒,头脑不够清醒,被他这一番话绕得云里雾里,听得不明所以,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拨开他的手,问:“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桑祈听完,耳根立刻红了,感觉自己好像笼屉里刚蒸出来的馒头,头顶直冒热气。她绞着衣袖,抿唇看看前方晏云之的背影,半晌无言。闫琰拍拍她的肩膀,感慨道:“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师兄乃正人君子,只是对你关怀体恤,尽兄长本分罢了。”言罢还拍着胸脯义正词严道,“若是换了我也会一样。”
晏云之笑意更深了些,温声道:“你不用懂,只要耐心地再等等就好。”
闫琰尴尬地嘿嘿一笑,凑过来些,将自己醒来后看见的事对她低语了一番。
这算什么?桑祈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想要扯着他继续问个清楚,却被他伸臂一带,拉进怀里,贴上了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并且听得到他有力的心跳声,闻得到他身上特有的好闻的草木香气。
他这一走神不要紧,脚下踩着一块烂泥,险些滑倒。还是桑祈眼疾手快地扯了他一把,将他扶稳,蹙眉道:“还说没有,看你这做贼心虚的样子。”
河面上一阵晚风吹来,又吹落了一行泪珠。桑祈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却还是忍不住抬手搭在他的腰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哽咽道:“晏云之,我真的好舍不得……”
“啊?”闫琰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料到被识破,摸了摸鼻子,望天道,“没啊,你看错了吧?”
“我知道。”他轻轻抚着她的发,月光下,音色轻柔,又带了几分蛊惑。
晏云之走在最前面带路,闫琰和桑祈在后。走了一会儿,桑祈发现闫琰总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还低声地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便凑近一些,一边专注地盯着地面,挑好下脚的地方,一边好奇地问:“你这一脸奸笑的,是怎么回事?”
“不,你不知道。”桑祈摇了摇头,蹭乱了他胸口的衣襟,叹息道,“但我必须要舍弃。这份思念太沉重了,我不能带着它走下去。它会把我压垮的呀。”
在这儿吃了午饭后,师兄妹三人带着各自的车夫,一起启程下山。马车则暂时安置在了道观外,等派人来疏通了道路之后再取。
晏云之将她拥得更紧了些,面容平静温润,眼眸里好像有无数星子,在天河里一闪一闪,低头凝视着她哭花了的脸,宠溺一笑。这回也不用袖子或什么手帕了,而是直接抬起修长如玉的手指,为她细致入微地擦着眼泪,道:“你无须舍弃,也不会被压垮。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在,晏鹤行去看了一圈,很快就回来了,说除了发生滑坡的地方,别处伤亡并不惨痛,只吹折了几棵小树。
桑祈靠在他的怀抱里,被他这样温柔对待着,不知不觉,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可还是一脸不相信,抬眸看他,抿唇问:“真的?”
“去后山了,说是看看那边受灾是否严重。”晏云之说着,视线看向院内一角。桑祈跟着看,才发现昨夜的惊风急雨中,有几根粗壮的树枝被吹折,落了一地。仿佛昨夜经历了一场浩劫,从这些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身上,还能看得出战况的惨烈。上山来的时候还清宁平和的古观,一下子便显得破败了许多。而再抬眸向观外的山上看去,只见万物都被雨水浸润透了,草木呈现出苍翠欲滴的色泽,湿淋淋地蓄满水坠着,不由得唏嘘,一时恍惚,生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慨。
“真的。”他看着她被泪水冲刷得湿润的眼眸,唇角微弯道。
看晏云之没有表态,默认了这个说法,桑祈便也就没有异议,点着头,四下环顾一周,奇道:“师父他老人家呢?”
“可是……兰姬怎么办?怎么跟苏家交代?你肯定还是在骗我。”
“清理了一部分,马车还不能通行,他们先停在外面了。不过等地上晒干些,人可以走过去。”闫琰指了指头顶许久不见的大太阳,把情况简要地说了一下,“路现在还泥泞湿滑,我们过了晌午再走。”而后又把晏云之之前跟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晏云之一向说话算话,没有什么是他答应了但是做不到的事情,桑祈向来这样认为。可此时此刻,她却还是不安忐忑,怀疑他说这番话,是不是在故意安慰她而已。内心的悲戚,便也挥散不去。
桑祈有些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揉着被光线刺激的眼睛问:“路况如何?”看他俩的样子,应该已经去查探过了吧,院子里停的马车也不见了。
晏云之见状,不得已,只得在她的眉心力道极轻地弹了一指,苦笑道:“真拿你没办法。怎么别人的话你都信,反倒是我说的就不信了呢?好吧。其实,父亲的确有想要和苏家联姻的意思。心目中的人选,也当然是我和兰姬。”
一见她,闫琰先咧嘴不怀好意地乐了一会儿,才道:“你可算是起了。”
桑祈含怨看着他,咬着唇不说话,表情却是在说:你看,我说得对吧!
终于舒服了些的桑祈,按照没有人叫她起床的状态稳定发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她伸着懒腰从临时睡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躺着的了,只好挠挠头,起身下地,发现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而窗外的雨声似乎已经停了。于是她开门出去,只见晏云之和闫琰正好推开道观大门进院。二人身上都披着蓑衣,一个表情淡泊,脚步沉稳;一个面色有些焦虑,纠结地在泥地里跋涉。
晏云之视若无睹,淡淡一笑,继续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想娶兰姬,怎么会拖到这个时候?就算兰姬去替祖父守孝期间不能举办婚事,早在苏老爷子去世之前,也可以先把庚帖换了,定下聘书。怎么可能一拖便拖了这么多年?”
闫琰摸摸鼻子,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戏谑地笑。
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桑祈被他的话吸引住了,蹙眉问:“对啊,那是怎么回事呢?”
晏云之低头看书,面容淡然,语气无波地道了句:“无聊。”
晏云之便用玩味的目光看着她,手指轻轻摩挲过她的面颊,问:“你以为呢?”
“就是……”他难住了,纠结半天,学着以前对方的样子,仰头答了句,“字面上的意思。”
桑祈只觉得被他手指触过的每一个毛孔都忍不住在战栗,想偏开头去躲过,却怎么也逃不开,只得泄气道:“我怎么知道?”
“什么叫摸她手了?”晏云之微微挑眉,问道。
“因为那是长辈的想法,不是我的,我不愿意。”晏云之说着,将她凌乱地挡住侧脸的鬓发一一耐心拨开,继续道,“虽然现在,长辈们仍然坚持这个意思,皇室也在其中干预,妄图指手画脚。但是在我心里,只把兰姬当作知己好友,而不是恋人。如果硬要按着他们的意思娶了她,那才是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她,更对不起我们多年的情谊。没有一个人会过得顺心如意。你觉着,我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说完,他把她的鬓发整理好了,莹白如雪的柔滑凝脂悉数显露了出来。他俯下身,从容而优雅、大方自然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而后就停在这里,保持着这个与她亲密相依的姿态,声线低哑,道:“我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你可愿意再给我点时间,陪我一起等?”
终于得以抽身,晏云之果然瞥了他一眼。闫琰赶忙连连摆手,走远些才低声道:“我真没看见刚才你摸她手了……”
桑祈将他的这番话、他的这个举动,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这么说,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
闫琰在旁边看着,又想阴阳怪气地咳嗽了,出于怕被他白眼,才拼命死撑着,扭过头当什么也没看见。
晏云之又笑了,反问她:“难道你觉得我不喜欢你吗?”
刚迈了半步的晏云之,只觉衣角猛地被人抓了一下,脚步一顿,停下来回头看她。他扯了一下衣角,没扯出来。再稍微用力扯了一下,还没扯出来。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俯下身,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拨开。
“不不不。”桑祈用力摇了摇头,道,“我不要再猜了。我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一个确定的答案。”说完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那里沉静如深潭,落着她的倒影。
这边用两个方椅拼起来的小空间,刚好够她躺下,闫琰还很有眼力见地帮忙拿了几本书过来给她做枕头。可好不容易安顿好她,师兄弟二人刚要走,桑祈似乎睡梦中感觉到自己被挪动了,很是不满,翻了个身,用力扯住了意识中的“被子”。
晏云之吐气如兰,搭在她肩头的手臂缓缓下移,搂住她的腰肢,而后缓缓低头,在与她的柔唇极近极近的位置,声音清润却坚定地道了句:“对,我也喜欢你,只喜欢你,桑祈。”而后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啄。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却让桑祈觉着一股强烈的悸动瞬间在体内流窜,由唇上的这一点,蔓延到四肢百骸,一发不可收拾地,带出了每一根神经的狂喜。
晏云之用余光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桑祈,再看看闫琰腾出来的位置,淡淡道了声:“嗯。”便将书册放下,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放”了过去。
她甚至一个没忍住,差点兴奋地直接从地上蹿起来,立刻拉住他的手,连声道:“真的?真的?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鸡鸣时分,雨也渐渐小了。闫琰踏实地睡了一夜,因着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醒转,还没等伸开僵硬了一夜的胳膊腿,就不小心看到了不远处的晏云之和正靠在他身上的桑祈,一时惊愕万分,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刚要喊出声来,便见晏云之回眸,表情坦荡如常地看了他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他赶忙捂住嘴,瞪大眼睛,点头如捣蒜。心里面设想了无数个此情此景的解释说法,最终还是觉得,看晏云之平时的为人和刚才那副光明磊落的样子,应该就是见桑祈睡得太不舒服,稍微尽一下师兄的义务,帮帮忙而已吧。再想想自己大大咧咧地占了个好位置,不由得羞愧,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在他身边附耳道:“让桑二过去睡吧,那边舒适些。”
“没早告诉你?定情信物不都送过你了吗?”晏云之说着,瞄了一眼她的腰间,挑眉道,“你还一直不肯佩带。丝帕也送过了,环佩也送过了,还为你绾过发,抱也抱过了,还要怎样才算是告诉了?你几时听说过我如此待别人,包括兰姬?”
晏云之伸臂将她扶正,以免她睡着时滑倒下去,又用一只手稍稍将其固定,而后稳如泰山地坐着,一边看书,一边充当人肉靠垫。
他耸耸肩,笑了。那笑容虽然只是恬淡而端静的,称不上有多灿烂,温暖却胜过她长这么大见到过的所有朝霞。
晏云之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在她马上就要晃倒了的时候,悄然起身,挪了个位置,将她稳稳扶住,坐在了她身边。桑祈只觉得好像靠在了什么软一些的物体上,比桌子舒服多了,挺好,一满足,一放松,便又睡了过去。
桑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空落落的腰带,才想起来那个他曾经贴身佩带过的玲珑环佩。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惊呼一声,径直便搂住了他的脖颈,埋头在他的颈间,泪水簇簇而落,连声叹:“太好了……太好了……原来不是我自作多情……”
“不用了,我是师姐,也要有风范的。”桑祈又打了个哈欠,道,“反正我睡了一觉,也不太困,陪你一起坐着吧。”说着拿起了刚才晏云之立在她面前的那本书,随便翻开一页看了起来,然而……本来就没睡够,书本内容又无聊,没多大会儿她就又困得昏昏欲睡,开始以头点地。
见她被心爱的人表白之后,全无娇羞拘谨的模样,反倒像个孩子似的,就像一直想做某件事,但之前没有得到长辈的应允,或者被长辈命令禁止不许,又实在忍不住心里痒痒地想去做,于是一直惴惴不安、小心翼翼,觉得自己时刻在犯错,内疚不已的孩童,而后有一天,突然得知其实自己是误会了,这件事原本就是可以去做的时候,便觉得豁然开朗,开心地跳起来,肆意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你若想去那边睡,把他叫醒就是。”晏云之道,“你是女子,他本该有君子风范,只是不小心睡过去了,醒来自会让你。”
晏云之任她抱着自己乱蹭,又是哭又是笑的,笑容无奈,表情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桑祈就这样胡乱开心了一会儿后,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坐直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晃着他的长袖,道:“喂,晏云之,你再说一遍你喜欢我。”
这个答案当然不能除却她心底的疑惑,桑祈耸耸肩,回头看去,朦朦胧胧地能看到闫琰正睡得沉,便只得再转过头来,将声音压得低过窗外的雨声,感慨道:“师弟也是个心大的。”
“嗯?”
“算是吧。”晏云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再说一遍嘛。”
“或者说,你熬夜熬习惯了?”桑祈揉着肩膀,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声音微哑,眼睛也还被困倦纠缠着睁不开。
“……我喜欢你。”
晏云之翻动了一下书页,笑而不语。
“嘿嘿嘿嘿……”
桑祈不太相信地望过去,只见他书册后面的那双眼眸,依然幽深清澈,黑白分明,确是看不出疲惫,便打着哈欠叹道:“真怀疑你是天上的什么神仙,都不用睡觉的吗?”
桑祈听完,心口又是扑通扑通一阵狂跳,勾唇幸福地傻乐。
她以为,看晏云之的样子,好似一直没睡,应该是担心雨下得太大的话,观里也会出事,所以才守夜来着,却听对方平静道:“我不困。”
借着酒劲儿,她又凑近些,壮着胆子道:“那你再亲我一下。”
“脖子疼。”桑祈摇了摇头,道,“还是不睡了。要不你睡吧,有什么事我看着。”
晏云之一挑眉,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了她一眼。
晏云之闲闲看着书本,头也没动一下,淡声道:“早着呢,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
“亲不亲嘛!”见他一副高冷的样子,她不由得撒娇耍赖道,“不亲我就继续哭给你看。”
趴在桌子上到底不舒服,桑祈睡了一会儿,变换了好几个姿势,终于打着哈欠爬起来,睡眼惺忪地问:“什么时辰了?”
不料那姿容绝世的白衣公子却镇定自若地回了句:“你哭你的,谁管你。”
不知不觉,晏云之就凝视了一会儿。桑祈好像是发觉了这道视线,又好像是做了什么梦,眉心微蹙,转了转头,换了个姿势继续睡。晏云之便抬起手来,轻轻挪动烛台,放到更靠近自己的一边,用一本书卷挡住了能照到她脸上的光线,之后复又专心地看自己的书了。
……
龙章凤姿的俊朗公子,读了会儿书后,目光落在了面前女子的娇颜上。发现她睡着的时候,那明亮炫彩的眸子合着,整个人显得没那么爽朗鲜活,样子却意外有几分乖巧。白净细腻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瑕疵,看上去十分光滑,安静得像上好的釉面。要不是浓密的睫毛偶尔微微颤动,会让人恍惚觉着,面前的人只是个巧夺天工的精美瓷器。
为什么跟戏本里写的不一样,这人怎么软硬不吃,自己就是找不到能制服他的方法呢?刚才的温柔深情什么的,都是装的吧?现在分明才是他的正常模样,让人感动是假,窝火才是真。桑祈憋屈地努了努嘴,忽然计上心来,狡黠一笑,道:“那你不亲我的话,我亲你了。”
雨夜,深山里的古观,院外停着三驾马车,不时从中传来阵阵鼾声。观内,晏鹤行在里间的卧房睡着,闫琰在椅子上半躺睡着,桑祈趴在桌案上睡着。只有晏云之一个人还保持清醒。烛光照亮他面前的一小块天地,供他揽卷阅读。也照亮了桑祈的睡颜,他只需一低头就能看见。
于是她半跪在地上,让自己的位置高一些,与他齐平,便扑了过去。不料衣服太长,下摆被膝盖压住,距离掌握得也不太对。这一扑不要紧,还没等亲到人家,就“哎呀”一声栽倒下去,还保持着两臂伸开的飞扑姿势,看起来就好像刚才一瞬还是只振翅欲飞的美丽凤凰,让人本以为,会保持着这个耀目的身姿,完成一次完美翱翔。谁知下一瞬,便演砸了,这美丽的鸟儿被自己绊住,“啪叽”一声栽了个跟头。
晏云之无奈地笑笑,轻唤她两声都没唤醒,于是悄然起身走过来,帮她调整了个舒服些、第二天不会落枕的姿势,又拿过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才坐了回去,继续看自己的书。
所幸没摔在地上,而是被她追随的天神稳稳接住。桑祈一脸尴尬,吐了吐舌头,一边把裙摆扯出来,一边道:“我太笨了。”
一个漫不经心,一个小心翼翼,一盘棋下了很久都没有个结果,先困的当然是注意力集中的桑祈。一开始还偶尔低声同他聊几句关于上次严桦问她的那个问题,关于之后宋家如果再找碴儿怎么办的问题,这会儿眼皮终于是真的抬不起来了,懒懒地摆了摆手指,胳膊力道一松,便倒头枕到胳膊上,在桌上睡了过去。
本以为晏云之又要挖苦嘲讽她,可对方并没有。他只是淡淡地附和了一句:“嗯,我看也是。”便抬手勾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桑祈慵懒地撑着头,不落子的时候,将白玉棋子捏在两指间把玩,轮到自己的时候再轻轻放下,目光一直盯着棋盘,知道对方厉害,不敢掉以轻心。晏云之却坐得端方,执着黑子,从容而落,有的时候甚至根本不看棋盘一眼。
这悱恻缠绵的一吻,不同于方才的浅尝辄止,而是细致地将唇齿的每一丝芳泽都感受了一遍。起于她惊慌失措、瞪大眼睛的一道视线,止于她沉沦其中、舌尖轻颤的一声嘤咛。
屋外,依然风雨大作。屋内,晏鹤行和闫琰都睡下了,只剩下他们二人醒着,闲敲棋子,静听雨声。一旁的油灯上,火苗不时跳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将这一角落照得温暖安详。让人全然感觉不到,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午夜,喧嚣得好像永远都不会停的大雨,除了山洪还将带来多少未知的危险。
夏季天空晴朗,北辰率领着满天星斗高悬。地上流萤飞旋,阵阵微风拂动,河面上波光粼粼。双唇分开的时候,小姑娘终于害羞得两颊绯红,抬不起头了。
“也好。”桑祈便不疑有他,回身拿了棋盘来,同晏云之对弈。
始作俑者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拉着她起身,道:“好了,先回家吧。”
睡了,这么快?桑祈疑惑地回头去看。闫琰刚想起来喝口水,听到这句话,立马又把屁股按回了椅子上,闭着眼睛装死。行动上不敢有违,心里已经把晏云之怨念了一万次。
桑祈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被他送了回去,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想不通昨天晚上的一切,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自己的春宵一梦。她迷茫地坐在床上,不愿起来。直到莲翩进来叫她,视线落在梳妆台上,讶异地“咦”了一声,才让她的注意力稍稍有所转移。
桑祈刚才学了太多知识需要消化,便盯着书本,大方地一摆手,道:“不碍事的,你去教他吧,我自己温习温习。”晏云之不知是听了这句话,还是感受到了闫琰的恶意,一回头,冷眼睨了一眼,闫琰立马老实了。他便又转过身来,云淡风轻地道:“没关系,他不用我教,已经准备睡了。你若累了,我们下盘棋歇歇?”
只听莲翩笑道:“前些日子一直没见着,我还以为你这支红宝石簪子丢了呢。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可毕竟也是咱们从西北带回来的东西,用了好多年,都觉得有感情了。”说完把玩着发簪问,“小姐,你是在哪儿找到的?而且……怎么还有支坏了的簪子放在这儿?”
哪里是不会,分明是偏心眼儿!闫琰嘴角一抽。虽然老大不乐意,却不敢找晏云之的碴儿,识趣地走开了,寻了个靠墙的椅子坐下来,从背后朝两个人做鬼脸。
桑祈一听红宝石簪子,赶忙看过去,只见莲翩一手拿着一支发簪。左手里正是自己那日穿着苏解语的衣裳去找晏云之的时候,晏云之说衣服和首饰不搭调,自作主张地帮她换下来后就没还给她的那支,而右手则是她昨天戴的那支银簪,上面原本有两排小流苏,如今有一排却不知去向。
晏云之淡淡看了他一眼,喝茶润着喉,干净利落地道:“不会。”
什么时候还回来的呢?什么时候弄坏的呢?桑祈自己也记不得了。
闫琰也在旁边跟着听了好半天,见晏云之终于讲完了半本书,上前拉住他道:“师兄,要不我这术数,你也给我讲讲吧。”
她呆怔片刻后,才回忆起一个模糊的情景。好像昨天她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了之后,发簪也掉了。后来捡起来,发现上面的流苏不知掉在了哪里。晏云之便拿出这支红宝石簪子帮她重新理好了头发,将坏了的那支放在了她的手上。而后自己回府,因为喝了太多酒,吹了半宿的冷风,头痛不已,便混混沌沌地将各种首饰都摘下来,丢在了妆架上。
晏云之便有条不紊地继续讲解起来,用一个又一个耐人寻味、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串联起了书上的知识。桑祈听得入迷,只觉自己像一只小船,他是驾船的竹篙,带着她在浩瀚的学海中遨游,轻而易举地避开暗礁湍流,采撷鲜美的莲子。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过了子时。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快步走到莲翩面前,接过那支红宝石簪子攥在手里。只觉心跳得飞快,一股难以名状的甜蜜涌上心头。
“那这里呢,这里也有故事吗?”桑祈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又翻了一页问他。
这么说来,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并非黄粱一梦,都是真的了?她对晏云之说出了心里话,晏云之也对她表白了,说只喜欢她。事到如今,她回过味儿来,仍觉得不敢相信,拿着发簪,忍不住一阵傻乐。
“正是。”晏云之微微一笑,颔首道。
莲翩觉得,自家小姐好像又不太正常了,不就是找回了一支簪子而已,至于乐成这样吗?于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道:“我先去把这支簪子拿去修了,你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刚才卓府派人来送信,说是卓公子想邀你到府上去一趟呢。”
桑祈眸光一亮,有如醍醐灌顶,顿悟道:“原来如此,那么后面的男子跌入江中,化为江神,立志于要冲毁阻隔古蜀地区与外界的天险大山,指的就是这条江会经常泛滥发生水患了?”说着也在书册的配图上一指。
“知道了。”桑祈笑眯眯地把发簪放下,步履轻盈,哼着小调去洗脸,对她道,“我想吃白水煮蛋,再加份肉粥和青菜。”
“简单,你看。”晏云之说着,低下头,拿过她的书本,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一边在上面指点,一边解释道,“故事里提到的古蜀地区人们喜辣,你可知为何?便是因为书中记录的,此地四面环山,终年阴湿。人们为了祛湿发热,才多食辛辣。今后你再想起来这个故事,记得主人公为了给喜辣的妻子找寻辣椒而冒险行走于生死一线的天险栈道,也就知古蜀地区的地貌风俗了。”
莲翩应下了,抬步出门,临走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桑祈平日是不爱吃这个的。但是从前大小姐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或者桑祈的生辰,都会给桑祈煮一个蛋,要求她吃掉,说这是家乡的传统,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不能忘。后来大小姐不在了,这个习惯也保留了下来。白水煮蛋,在桑祈心里,和庆祝、纪念等词语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桑祈听着听着来了兴致,不由得坐起身来,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故事中。待到故事讲完,她有些不解地看着身边的白衣公子,问:“可这故事,同我要看的书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七夕是昨天呀,今天有什么可庆祝的?莲翩想不通。
“哦?”晏云之瞥着她压了一半的书,理理衣袖,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说着,便讲起了一个大燕流传已久的神话传说,故事情节引人入胜,用他的嗓音说起来更加动听。
桑祈剥水煮蛋的时候,还是一直笑眯眯地哼着小调。被莲翩问了缘由后,神秘兮兮道:“有个好消息,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
“说得轻巧。”桑祈白他一眼,道,“问题不是找不到方法吗?这些记录那么无聊,比兵书枯燥多了,看两行就困了。”
莲翩于是更加迷惑不解,追着问了好几遍:“什么好消息?哎呀,好奇死了,你快告诉我啊!”
于是晏云之便也起身,挪了个地方,坐在他刚才坐的桑祈旁边的位置,开口道:“学习一事,讲究方法。方法对了,事半功倍。方法错了,事倍功半。”
桑祈却优哉游哉地吃完煮蛋,擦擦手,施施然出门去了。一路上,她完整地回味了一番昨天晚上晏云之同她说过的话后,忍不住又露出了笑容。他想保护她的心意,她懂,但是她并不畏惧。同外界的阻力相比,她更害怕的是,他心里没有她。只要他跟她站在一起,前方有再多大风大浪,便也都对她构不成威胁了。她会与他一同面对,一同承担,一同搏击风雨。
闫琰也趁机站起身来,舒展着胳膊腿活络筋骨,还下意识地离刚才那本书远些,好像再也不想跟它有什么瓜葛似的。
想着想着,她已信步到了卓府,门口早就有家丁专门候着她了。一路跟着家丁来到卓府的庭院,上了湖边的小舟,她还主动跟卓文远打了招呼。虽然昨天这人不讲道义地弃她于不顾,可是她也并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心情好,也就不怪他了。毕竟他们就是这样打打闹闹的朋友嘛。
桑祈在哈欠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后,终于忍不住了,无力地趴在桌上,摆摆手道:“不行不行,我得休息一会儿。”
倒是卓文远见着她元气满满的样子,感到奇怪,一挑眉,戏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说出来也让我乐乐?”
闫琰也没好到哪里去,最不擅长的就是术数,为了克服这个缺点,也在跟书本死磕。晏云之则闲闲读着本传奇故事,不时在桌子上叩叩,提醒二人集中注意力。
小舟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卓文远亲自撑着竹篙,站在船头,青衫拂动,长发飞扬,挺拔俊美,同周围的菡萏莲叶相映成趣。桑祈坐在船尾,托腮看他,笑道:“是有好事。”
按照晏鹤行的说法,用兵之道,核心无非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妥善将三者运用好的将领,就可以称为用兵如神了。就算不保证百战百胜,也能以少胜多,凭四两拨千斤之势,化腐朽为神奇,省时又省力。若要参透这些,便不光要熟读兵法,还要广泛涉猎博物知识。可是……桑祈看着自己面前这本天书一样的节气历法、大燕地貌记录,只觉太过枯燥乏味,看三页一打哈欠,眼看就要睡着。
“我还以为听说了晏云之和苏解语要择日成婚,你会不高兴呢。”卓文远道,“看你着急地拉着我要走,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可是,哪有什么是大师兄解决不了的问题呢?桑祈感觉又回到了国子监里似的,自己和闫琰是认真听讲、却还是一知半解的弟子,对方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什么都难不倒的司业。
桑祈白了他一眼,嗔道:“哼,你这会儿倒好意思提了。”
晏鹤行便将自己的藏书拿了几本过来,给他们腾了个吃饭用的桌子用。自己则在书桌上写自己的著述,嘱咐他们有事尽管找大师兄,大师兄解决不了再来问他。
卓文远便耸耸肩,笑眼弯弯地道:“我不过是想激激你,谁料你真走了。这不,今个儿还得是我低头赔礼,又把您老人家请来了。”
大雨还在滂沱地下着。闲来无事,桑祈提议,难得师父和师兄都在,要不还是趁此机会一起研读兵书吧,这样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正好及时请教他们。
“嘿……倒也不是坏事。”桑祈莞尔一笑,显得有些羞涩,但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喜悦,爽朗道,“其实,晏云之昨天晚上跟我表白了。说他想娶的人是我,不是兰姬。”
吃完了饭,收拾完毕,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哦?”卓文远一听,动作顿了顿,问道,“那你怎么说?”
闫琰脸色更红了,不想再被她数落,只得为难地动起筷子来,勉强吃了几口。晏云之一直没说话,看着桑祈吃完后收拾碗筷离去的背影,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说我也想嫁给他啊。”桑祈说着,拿起面前小几上的酒盏把玩着,道,“虽然,有些对不住兰姬。但感情这种事,原本就不能勉强。若他心里的人是我,我也不想放手。”
桑祈低声笑笑,又把碗推回去,道:“我都吃饱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她可不想真的把他抬回去。说话间,不经意地瞟了眼晏云之,琢磨着他会不会像闫琰一样,也吃不惯。却不料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夹着野菜,舀着粥,只是吃点小菜而已,吃相也那么优雅好看,像在品尝山珍海味。不由得感慨真是人外有人,天上有天。她抬起胳膊肘捅了捅闫琰的腰,道:“你看看人家师兄,再看看你。”
卓文远听着听着,放下竹篙,也坐了下来,任小舟静静地停泊在一丛荷花环抱之中,眸光里晦暗不明,半晌后才举起杯来,笑道:“那我岂不是要敬你一杯,祝你终于找到合适的意中人,顺便再恭贺个新婚之喜?”说完,抬手拿起几案下面准备好的一壶酒,将两个酒盏倒满,自己拿起了一杯。
闫琰黑着脸,瞪她一眼,倔强地一仰头道:“小爷这叫懂得谦让,你明白什么?”说着将自己面前那份粥推倒了她面前,道,“为了照顾你这个落汤鸡,让你多吃点。”可话音刚落,肚子就发出一声哀怨的啼鸣。霎时小公子便脸色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噗,还早着呢。”桑祈笑道,也拿起了杯子,大方地一饮而尽。
桑祈朝他做了个鬼脸,挖苦道:“公子哥儿,你若再不吃的话,等到雨停就饿倒了,还得让人抬你回家。回去人家问起,琰小郎莫不是淋了雨病倒了。我们还得解释,不是不是,其实是饿的……多丢人啊。”
卓文远却将杯盏放在手上把玩着,并没有喝,而是看着杯中的液体,挑眉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皇上未必乐于见到晏家和桑家强强联合。就像我之前同你说过的。现在各大家族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而你选择的联姻对象,将决定这一平衡是否会被打破。”
桑祈从前跟着父亲在野外打过仗,急速行军,风餐露宿,经历过不少只啃干粮的日子,而今还有热汤喝,自然不挑剔,吃得津津有味。对于晏鹤行来说,这便是惯常吃的菜式,也不觉得什么。闫琰就不一样了,在家娇生惯养着,哪里吃过这么朴素的菜肴,放眼望去,满桌不见一块肉,明明很饿,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擎着筷子,半天没动,表情纠结,不知从哪里下手。
“我明白。”桑祈放下酒杯,又给自己倒满,平静地道,“可我还是想争取一下。毕竟,婚事不只是制衡的工具,还事关两个人一辈子的幸福。”
一顿用材平平、做法考究的美味做好后,三家的车夫也都回来了。把马车停在道观门口后,正在车中休息。闫琰端着菜,晏云之帮忙撑着伞,给他们送了些干粮和热汤。再回来,师徒四人才开始吃饭。
“那……桑公的意见呢?”卓文远又试探性地问。
桑祈虽然在家不常下厨,但好歹也是四人中唯一的女子,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跟着晏鹤行一起到小厨房里,帮忙打下手,简单置办了几个菜。白菜豆腐,用事先备好的老汤头煮一锅,加上几枚干贝。看似简单,却芳香四溢,喝着暖和。新鲜采摘的野菜和莲藕,带着盛夏的清香,用热水焯一下,清脆爽口,再淋上点酱料,配粥吃最是开胃。晏鹤行亲手种的黄瓜,洗过切段便可以直接吃,带着一股天然的甘甜。
“父亲?”桑祈想了想,笑道,“他应该会尊重我的意思吧。”
即使再想回去,也不能冒着大雨赶路。山路湿滑,危险不说,雨越下越大,有再好的功夫,用再快的速度赶回去,怕也是难逃一场风寒。于是三人便都依了他的提议。
“也对,在这方面,他总是强不过你。”卓文远沉吟半晌后,摊摊手道,语气是闲散自然的,看着她的目光却复杂难言。
晏鹤行回眸看了心思各异的三个徒弟一眼,朗声笑道:“好在老夫这儿还备了些吃食。你们今日就随遇而安,在这儿歇息一夜,明日再下山吧。”
桑祈拨弄着手边的荷花,没有注意,刚想说那是,自己在这方面早就跟父亲达成过协议,他之前总往府上跑去说服父亲,完全是无用功,却忽然觉得,大概是因为这夏日的午后太安闲,荷花的香气太浓郁,眼皮一沉,一股倦意袭来,好想睡上一觉。
“是啊。”闫琰一声叹息,不安地在屋中踱起步来。也不知道是担心道路问题,还是担心山那边自家茶园的情况,抑或是担心自己的晚饭。
待到她伏倒在案上,睡着了之后。卓文远试探性地叫了她两声,见她没有反应,方低低一笑,长臂一伸,将杯中的液体悉数倒进荷花池里。
门关上后,地上留下了一大摊水渍。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就被风扫进来这么多积水,外面雨下的情况可见一斑。桑祈眉头依然蹙着,心里有些担忧,不知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下山了。平静自若的晏鹤行则缓步走到窗前,还颇为玩味地念了句:“洛京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啊。”
荷花开得紧凑而茂盛,小舟停在花丛深处,四周全是接连碧色,遮挡住了外围的视线。加之莲枝娉婷净直,在无风的午后挺拔高耸,好似一堵密不透风的花墙,若是舟上的人不站起身来的话,很难被旁人看见。他动作小心翼翼,收了酒壶和酒盏,将小几推到船尾后,扶着熟睡的桑祈躺了下来。自己则靠在她身边,半卧着,撑头看她。
晏云之点了点头,两个车夫便领命离去。
身侧的美人睡得很沉,通体弥漫着一股水莲的清香。鹅黄浅碧的轻纱间色罗裙,清丽动人,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份精致的糕点,引得人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卓文远的视线从她乌黑亮泽的秀发上缓缓下移,端详着她浓密如缎的睫羽、光滑如瓷的肌肤、白净胜雪的鼻尖与丹红赛过这池中最美的那朵花的唇瓣。眼眸又黑又深,仿佛在欣赏一份追寻已久、爱不释手、奈何主人却不肯割爱相让的艺术品。就这样注视了一会儿后,俊美的公子微弯了他暧昧风流的桃花眼,抬手轻轻拂过她的额头,拨弄着她的鬓发,轻叹一声:“桑二,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呢?”
桑祈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叹口气,道:“这么大的雨,等会儿万一再有落石泥流怎么办,太危险了。你们别去了,把晏家人也叫回来吧,且先都在观里候着,待雨停了再说。”说完,看向晏云之的方向,问,“师兄意下如何?”
美人睡得正香,没有开口回答。他也知道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只是带着几分无奈,继续自言自语:“如果你能让我省点心,我们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说是不是?”说着指尖温柔地下移,在她的脸颊上摩挲流连,细细抚摸着她水润的柔唇。良久后,低头吻了上去,吻过她的额间,吻过她的眼帘,吻过她的鼻翼,吻过她的嘴唇,吻过她的耳垂,一路向下,轻吻着她的脖颈。轻柔而珍重,好像在对待什么珍宝,而后一翻身,整个人将她压在身下,支起头来看她。
“禀小姐,路倒是没被冲毁,可是落石太多,需要清理。晏家的仆役已经在清理了,我们赶过来通报一声,等下也过去帮忙。”
桑祈还在睡着,但丹唇被他吻得更加红润,更加娇艳欲滴,也更加有诱惑力。
桑祈一听,微微蹙眉,问道:“路被冲毁了?情况可严重?”
他微微一笑,玩闹似的,抬手拨弄着她胸前的衣襟。每次都拨开一点点,然后再松手放回去,如此循环往复,弄得衣襟松散,能看得到脖颈下方一片莹白如玉的肌肤。卓文远便动作一顿,眸光晦暗,长腿一屈,将身子半撑了起来,肆意地噙住她的唇,撬开贝齿,吸吮着她口中的甘甜,手也不老实地来到了她的腰间爱抚,拉开她的腰带,准备进一步攻城略地。
桑家的车夫扶着斗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小姐,公子,方才听得山下一阵巨响,我等去看了一下,发现大雨导致山洪,山上泥石滚落,阻了道路,怕是一时半会儿无法通行了啊。”
可是,就在腰带被解开一半的时候,桑祈好像在睡梦中不太舒服,蹙着眉头哼了一声,挪了挪身子,轻轻抬手推他。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弄疼了她,低头去看是不是腿压到了她。这一看,目光却停在了她的衣裙下摆——只见她在诗会上赢来的那个一直收藏着没舍得佩带的玲珑环佩,如今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阵乱雨,瞬间从门缝中泼了进来,带来阵阵凉意。闫家的车夫和桑家的车夫都在门外,虽然穿了蓑衣,戴了斗笠,可因为风大,雨都是斜着刮的,照样被淋得满脸都是水。
于是他眼底的迷醉与狂乱渐渐退去,又恢复了一片幽深如晦。他停了很久很久之后,才自嘲地一笑,翻身到一边,小心地将她的衣衫拢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人各自听到自家车夫招呼,感慨着奇怪了,怎么这么心有灵犀,刚要走他们就来了,还是一起来的,疑惑地开了门。
桑祈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船上睡着了,睡了多久,只觉得醒来的时候,头有些轻微的涨痛,胳膊酸,腿也酸,连嘴唇好像都酸了。她揉着太阳穴起身,一起来不要紧,看到自己的衣裙吓了一跳,总觉得,好像衣襟散开了,腰带也有些松,再加上自己身上感觉也奇奇怪怪的,登时瞪大眼睛,扯紧衣裳蹿了起来,尖叫道:“卓文远!”谁料这一声喊出去之后才发现,青梅竹马的男子并不在身边。
孰料,二人正商议着要走,还没出门,外面却传来了车夫的嗓音,唤道:“小姐,公子。”
小舟上只有她一个人,四周是寂静的荷塘,连一丝风也没有。放眼望去只有无穷无尽的莲叶荷花,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她蹙着眉,不安地站起来四下张望,出声叫道:“卓文远?”
“是啊,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明日再来?”闫琰大约饿了,揉着肚子提议。方才看得太专注,用脑过度,桑祈也觉腹中空空,便点头附和。好在,可以借用师父的斗笠蓑衣,回去倒是不致再被淋成落汤鸡。只是穿着这身衣服……还得千万避人耳目才行。她低头瞄自己一眼,不自在地咳了咳。
没有人回应。
桑祈皱着眉头往紧闭的窗子方向看,叹道:“恐怕今天是练不成了吧。”
“卓文远!你在哪儿呢?不要吓我……”叫了几次都没人应答之后,桑祈有点害怕了。她不识水性,也不会划船,把她一个人丢在这荷塘深处,可教她如何是好?
对此,桑祈和闫琰当然一无所知。一晃就过了一个多时辰,参读完了图谱,雨还没停。
正在她哭丧着脸,准备拿起竹篙来,研究研究怎么把自己运回去的时候,突然,只听水上传来一阵波浪声,而后小舟随着水流猛烈地晃了两晃。而她由于处于站立状态,本来就不是很稳,这一晃吓得赶紧俯身抓住船舷惊叫。就在悲戚地觉得自己怕是要栽到湖里的一瞬,庆幸船终于不晃了。她刚稍微松一口气,便感到头顶一阵清凉,水花扑面而来,不由得又是一声惊呼,赶忙抬袖去遮,可还是被淋了一脸水。她懊恼地擦去之后,才见卓文远正泡在荷花池里,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青衫在水里招摇,与荷叶连成一片,不分你我,丹唇皓齿,眼眸柔媚,水珠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光辉,看上去活像一朵刚出水的青莲。
晏云之领悟能力极强,只消一眼就能看明白图文含意,因而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在看桌上的图谱,而是目光温柔地瞧着旁的东西。
好看是好看,但是——也太遭人恨了。桑祈咬牙切齿地嗔了句:“你这变态!吓死我了。”说着,还不甘心地蹭到船边,也俯身掬起一捧水朝他泼过去。
窗外疾风骤雨,窗内却烛光平静,师门三人,好像并肩生长的树木一样,温馨地挨在一起。独木难支,如此便可撑过风雨。
“哈哈哈……别闹别闹,我可是一番好意。”卓文远赶忙闪躲,笑眯眯道。边说边踩着水靠近,让桑祈帮个忙把自己拉到船上。桑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递给自己的手,轻咳一声,道:“让我拉你上来可以,但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桑祈也死死盯着图谱,假装没看见。不知不觉,注意力便都在图谱上了,也就无心再想什么有的没的。
“什么问题?”卓文远甩着头发上的水,一脸迷茫地问。
闫琰看书向来认真,一点也没发现,倒是晏云之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视线玩味,似乎在说:小师妹,你又心思龌龊了。
桑祈差点又被甩到,赶忙闪躲,边拿袖子挡住脸,边支吾着问:“那个……你刚才是不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做了什么坏事?”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被晏鹤行打了岔,只道是今天让他们一同来,是为了传授一套新剑法。可惜天公不作美,外面下了雨,只好先将画好的图谱交给他们自行领悟,等雨停了再出去练习。因着图谱只有一本,三人要坐得很近才能一起看。两个男子都比较有君子风范,谦让着,让桑祈坐在中间,闫琰在她的左边,晏云之在右边。桑祈感觉自己像在受夹板之刑,两边都是布满铁钉的木板,万万碰不得。但相比较而言,好像其中一边的钉子更多些。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悄悄往闫琰的方向挪了挪。
“坏事?”
桑祈脸色更红,扯着衣袖,继续瞟晏云之,见对方依然平静自如,不由得心里暗暗叹气。想着闫琰就是不懂事,大师兄这么磊落坦荡的人,哪里会对她有什么暧昧的心思呢?带了一件衣服,就只是个巧合而已嘛,毕竟正常人备用的衣裳,一件也就够了。不然呢,还准备一车吗?
“咳……你懂的。”
闫琰连忙告饶,龇牙咧嘴笑道:“不不不,我这不是风寒,是针眼……”
“不懂。”卓文远一脸无辜。
闫琰瞪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桑祈,而后开始阴阳怪气地连连咳嗽。桑祈本来已经够尴尬的了,听他在那儿故意没个好动静,抬腿就踩了他一脚,嗔道:“淋着的分明是我,你倒感染风寒了是怎么着?”
“你……”桑祈面色一红,懊恼道,“少装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就是男男女女,什么奇奇怪怪的活动……”
“我要是也淋着了可怎么办?”闫琰叹了口气,假装很为难的样子。晏云之平静地道:“光着。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害羞的。”说完,还抬眸扫了他一眼,一脸的不屑。
卓文远沉吟片刻,风流暧昧的桃花眼一眯,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容,恍然大悟道:“哦,你是指那件事……”
“是,怎么?”晏云之吹着热茶,云淡风轻地问。
“哦你个头!”桑祈看他这样子就忍不住又扬水泼他。
闫琰凑上来,挤眉弄眼地问:“师兄,你可就带了这一套备用衣裳吗?”
“嘿嘿。”卓文远巧妙地闪躲着,道,“奇怪,我几时占过你便宜?”
闫琰于是又忍不住笑。桑祈白他一眼,怕走起路来踩到衣裳跌倒,只好缓缓在地上蹭着,寻了个位置坐好,偷眼看向晏云之。他倒是淡淡品着茶,没什么异样的表情。
“从前是没有,但是……”桑祈一怔,绞起袖口来,局促道。她想说可这次她觉得身上不大对劲儿,又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比较妥当,正在挖空心思地找合适的形容词的时候,只听卓文远又是一阵坏笑。
虽说穿他的衣服好像很不合适,可这个时候要是还冒着感染风寒的危险,故作扭捏,就是她不识趣了。桑祈便面色微红,点点头,借用师父的内室换衣服去了。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着了他的长袍,造型有点奇怪。她在女子里算是身量高的,奈何晏云之修长挺拔,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衣服穿在她身上,好像长裙一样拖了一地,就连想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也要捋上半天。
“嘿嘿……该不会是,你做了个春梦,在梦里跟晏云之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醒来就以为是被我非礼了吧?哎哟,真是千古奇冤,人间惨案。你看着,等会儿就要七月飞雪了。”卓文远边说,还边摇头叹气。
桑祈下意识地一接,拿在手上一看,发现是一件衣衫,男式的——晏云之的衣衫。她诧异地看向他,只见他面色如常,抖了抖衣袖坐下来,解释道:“我也是出门之后才知道要下雨,车上就这么一件备用的衣裳,你凑合换换吧,别等下着凉了还得我们照看。”
桑祈恼羞成怒,干脆收手不拉他上来了,嗔道:“呸,胡说八道。你要不是做贼心虚,你往水里跳干什么?你这龌龊心思,就是跳进洛水河,也洗不清的。”
桑祈和闫琰自觉地又变回了学生身份,脚步一停,都不好意思再打闹下去。晏云之则收了伞立在门口,一解斗篷,丢在一边的桌案上,露出内里干爽的白衣,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抬手朝桑祈丢过来一样东西,道:“给你。”
卓文远也不用她拉了,一按船舷,纵身一跃翻了上来。这一跃带动船身摇晃,又吓得桑祈脸色发白,死死扣住船舷。俊美公子即使全身湿透了也依然俊美。濡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平日宽袍缓带,看不出身材,此刻只需瞥上一眼,便能将他完美矫健的身姿与精致流畅的肌肉线条尽收眼底。可惜桑祈压根没看,只见他带上了一船水,下雨一样洒落,赶忙又挡脸。待到下完“雨”后,便听一阵扑通扑通的声响,面前掉下来好几个新鲜的莲蓬。
桑祈心头一跳,停下脚步看去,果然是晏云之来了。他撑着宽大的油纸伞,大夏天的却披了件绣着红梅的黑色斗篷。伞是黑的,斗篷是黑的,长发也是黑的,彼此搭配,便与往日的一袭白衣胜雪不同,给人一种格外沉稳内敛、威严有度的感觉。
桑祈眨眨眼,放下袖子,诧异地看他。卓文远挑着眉回视,嬉笑道:“专门去给你采的莲蓬,还说我图谋不轨,我不冤枉谁冤枉?”说着捡起一个莲蓬塞到她手上。
闫琰算是彻底看出来这老头儿靠不住了,快速跑了。二人正打打闹闹着,门又开了。
桑祈呆呆地看着一船莲蓬,哑口无言。眼下卓文远这全身都湿透了,一时半会儿也晒不干,便也不继续在藕花深处饮酒晒太阳了,撑起竹篙,又将小舟渡了回去,停泊在岸边,叫人来帮桑祈把船上的莲蓬收了,等会儿带回去。自己则回去换身衣服。换好衣服,莲蓬也收好后,他亲自帮她拿着装莲蓬的竹筐,送她出门,告别之前,将竹筐递到她手里,声线平静而温润地问她:“晏云之的事,你真的决定好了?”
“什么欺负人!师姐这是想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奶酥饼一起吃,有大雨一起淋。你看看我,多凉快。”桑祈一本正经地说着,就要抬手去拽他。晏鹤行依然稳如泰山,岿然不动,放下茶盏,又呼了一口气,道:“也有道理。”
桑祈接过竹筐,点了点头:“嗯。”便见他潇洒地收手,长袖一振,笑容淡淡,道,“那我也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我决定,也要成亲了。”
“哎,师父,你看师姐这是不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闫琰尖叫一声让开,往晏鹤行身后躲。晏鹤行稳如泰山,岿然不动,低眉喝了口茶,呼气道:“啊……是啊。”
“咦?”桑祈怔了怔,“这么快,你也决定好了成亲的对象了?”
桑祈只得垂下头,又叹一口气,拖着湿漉漉的衣裳往桌边走。闫琰赶忙避让,生怕她把水抖自己一身。桑祈便上前,故意用头发在他面前甩。
“嗯。”卓文远微微颔首,“之前在苏家,和这次叫你来,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如果你还是不肯嫁给我的话,我就要另娶他人了。”
想着,她求助地看向晏鹤行。晏鹤行摊摊手,泰然自若道:“老夫也不知道会突然下雨,柴火都在外面淋着呢,没法给你烤火。”
“是谁?”桑祈不由得好奇。
她捋着头发上的水,白了他一眼,又皱眉看着自己紧贴在身上湿透了的衣裳,有些发愁。看样子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若是不出太阳的话,她难道就一直这么湿着?虽说不至于太透亮,可怎么说都不舒服啊。
卓文远理着袖子,平静地道了句:“宋佳音。”
桑祈忘记带伞或斗笠,只得下了马车,拎着裙裾,用手徒劳地挡在头顶,快步跑进观内。才不过一瞬的工夫,就被浇了个透心凉。闫琰比她早到些,避过了这场祸患,正在屋里跟晏鹤行说话,一见她的落汤鸡造型,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桑祈瞠目结舌,半晌没说出话来,表情抽搐了好一会儿,才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可想好了,千万别后悔。”
洛京又下起了雨。与之前的阴雨连绵不同,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一下子便狂风乍起,豆大的雨点瓢泼而落。
“我知道。”卓文远却是一副乐天安命、没什么不情愿的样子。
师父这日叫她和闫琰一起上山,她虽然觉得有可能又碰到晏云之,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一路马车颠簸,心也随之起伏。其实她心底是想见他的,这一点她当初骗不了苏解语,现在也骗不过自己。
桑祈与他挥手告别,转身离去,还在为自己好友的未来唏嘘感慨。
经历了前次事件和这次相聚,她隐约明白,自己只要还在洛京一天,只要还是属于这世族阶层的一分子,就永远与晏云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是打定主意不再见他,便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得了的。于是她对于命运的固执安排,不免又感到有些挫败。
却不知卓文远目送着她的背影,笑容越来越淡,眸光愈发幽深,轻叹了一句:“这句话应当是我对你说才对。桑祈,希望今日你做此决断,将来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