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公子形象慵懒,眉梢含情,唇角带怨,看他摆出那副落魄感伤的模样,晏云之却是丝毫不为所动,表情平静地轻轻一笑,道:“子瞻真是谦虚了,此事若连你都帮不上忙,就真的没有人能救桑二了。”
“唉。”卓文远放下酒樽,长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帮,可连少安兄都没有办法的事,我能有什么好主意?恐怕爱莫能助啊。”说完颇为伤感地闷头将酒樽里的酒一口饮尽,继续道,“只能在这儿借酒消愁。”
卓文远低着头,眸光一凛,再抬头时却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问道:“少安兄此话怎讲?”
晏云之闻言,喝了一口酒,也微微一笑,问道:“那子瞻作为她的好友,还有此闲情逸致在这儿喝酒,倒也是镇定。想必是已经有了应对之法?不知可否透露一二,说不定,晏某也能略尽绵力。”
晏云之拿过酒壶来,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缓缓坠落的液体,莞尔一笑,道:“道理非常浅显。宋氏父子利用了洛京原本有之的几个事件,捏造了些线索,将罪名安到了闫琰和桑祈的头上。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确是很有可能被眼前的证据蒙骗。然而,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假的东西,总有漏洞,永远真不了。”
卓文远眸光微荡,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道:“我昨日不在城中,也是刚刚才听说。这次桑二怕是惹上了大麻烦。”
卓文远笑容微敛,听完他这番话,长眉一蹙,道:“少安兄不愧是司业,这一套是是非非的论调,说得实在深奥,还恕子瞻愚钝,未能领悟。”
“想必,桑祈的事你也知道了。”晏云之开门见山作答。
“简单,晏某只是提议你把真正的幕后黑手抛出来,闫琰和桑祈的罪名,自然也就洗清了。”晏云之品着佳酿,温声道。
“不知今日来访所为何事?”卓文远笑问。
卓文远“扑哧”一笑,连连摇头,无奈道:“少安兄说得轻巧,可我上哪儿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
“多谢。”晏云之也清浅一笑,温文尔雅地坐了下来,并接过了他递来的酒樽。
“哦?”晏云之淡淡一挑眉,道,“不知道吗?”
家丁领命而去,带着晏云之进门,再回来的时候,发现主人已经摆好了酒水点心,正在独自小酌。一见晏云之,卓文远勾唇嬉笑,道了声:“少安兄难得光临寒舍,快过来坐。”
卓文远也喝了一口酒,桃花眼意味不明地弯着,再次道:“不知道。”
卓文远听罢沉思片刻,优哉游哉地按照计划继续跟自己下着棋,道:“让他进来吧,就说我在花园里等。”
令他意外的是,晏云之得到这个答案后,并没有没完没了地继续纠缠下去,只说了一句:“那便是晏某找错了人,再去问问别人吧。”言罢从容不迫地起身,拢了拢衣袖,从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道,“这个小物件,作为今日这壶佳酿的回礼。晏某先行告辞,不必送了。”说完便施施然离去。
家丁答道:“并未说明。”
卓文远凝视着他放在桌上的东西,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淡,眸色却愈发深不见底。半晌后,他抬手捏起那物,猛地一用力,只听一声脆响后,小小的竹管应声断裂。而这竹管正是当初桑祈从王捕头家中遇到的歹人那儿所获之物,冯默博士口中的南方古笛。
卓文远前脚刚从外地回来,后脚桑巍就来了。这会儿好不容易送走桑巍,椅子还没坐热呢,又听说晏云之来访,长眉一挑,有几分诧异,问前来禀报的家丁:“他可说明了来意?”
随着竹管的毁坏,笑容复又回到他的面容,重新变回了那个风流俊逸、柔美多情的温润公子,他的眸光却是幽深一片。旁边的随侍犹豫着上前,问道:“公子,可还按原计划行事?”
少顷,晏云之的马车出了大门,一路向朝闻巷西侧而去,来到了卓府门口。
他慢条斯理地喝光了杯中酒,才道了声:“先把浅酒叫来吧。”
“是。”玉树恭敬地应了声,放下茶壶快步退下。
而在大牢里的桑祈,对二人的这番会面一无所知,只知道傍晚时分,晏云之来看她了。
“还在盯梢,听说人刚回来。”她复又为他把茶添满,回答道。便见白衣公子站了起来,整理了一番衣衫,轻声道:“叫他回来吧,我亲自去一趟。”
白衣公子一走进最里头的牢房,就看到暗室里,那个素衣姑娘全然没有颓废幽怨的模样。虽然未施粉黛,面上依然光洁如玉,发丝柔顺滑亮地垂在肩头,目光清澈见底,正蹲在地上,拿一堆豆子排兵布阵玩。她微微弓起的脊背,好像一根在狂风中顺势而弯的翠竹,外表闲适,内心坚韧,仿佛这世间,再沉痛的挫折,也不能将她打垮。
只见晏云之平静地啜了口茶,淡淡开口问:“白时呢?”
于是他的嘴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上前来,先递给她一封信,说是闫琰郑重地托付给自己的,要求定要第一时间交到她手上。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压迫感,让她不由得心都提了起来,迈步上前,请示道:“公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桑祈一听,赶忙起身接过信笺,还没打开看,便已感慨良多。回忆起第一次收到他的信,还是在国子监里,自己的桌案上。当时对方语气不善,洋洋洒洒地愤慨了一大篇,与她相约放学后一较高下。而今,也是篇幅冗长、情绪饱满的一封信,照旧力透纸背,说的却全然是另一回事。恐怕彼时,双方谁也不会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走到今天吧。
皇帝在对此事感到痛心疾首的同时,亦怒不可遏,已经下了三道圣旨追究责任。眼看着,时间已经不允许晏云之再去慢慢查出真相了。消息传到晏府里,玉树亲眼见着自家公子万年水波不兴的深眸里起了几道涟漪,光线暗了又暗。
桑祈花了好长时间,才将信上的内容一字一句读完,低着头,久久无法言语。闫琰这一次想表达的东西,其实也可以用简单两句话概括——“没想到你这么够意思。就算我闫琰英年早逝,这辈子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死得也值了。”
宋落天早就制造好了的“证据”,一拨接着一拨地向她席卷而来,压得她根本透不过气,只一次又一次地觉着回天乏术。
不想在晏云之面前哭出来,桑祈揉了半天眼睛,才将信笺折好,珍重地收起来,嗓音略带沙哑地哽咽道:“瞧他说的,好像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似的,谁要跟他同生共死了?”
桑祈入狱的消息,不像闫琰的那般声势浩大,因而大多数人都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可是她的罪名也随着消息的传开,变得越来越大。一开始只说她杀人,后来又说她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与闫家茶庄的罂粟事件有关的证人,是怕泄露更多情报,才先行灭口。至于为何由她出面灭口,也有证据指出,其实她和闫琰本就是一伙儿的。有负责看守闫琰的守卫证实,曾经看到过她秘密出入闫府,与闫琰密谋许久。
晏云之见她一直低着头,兀自逞强,不愿暴露自己的脆弱,也知趣地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安慰话语,只恰到好处地递上帕子,淡淡道:“他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眼下皇上已罢免了闫琰的职务不说,连闫太师也被以‘暂且休息一阵子’的名义软禁在了府中。也就大司马还能每天厚着脸皮跑到皇上眼前去闹腾,不依不饶地大喊冤枉。”
而后桑祈抬起头,将眼泪逼回去,遥望着牢房高处的那一扇窄窄的小窗。在不偏不倚地笼罩着世间万物的月色银辉下,目光逐渐变得柔和。她始终认为,如果真的有天道、宿命这种东西的话,也应该是公平的。就把这一切只当作上天对自己的一场小小考验好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但最终,胜利的人会获得无比坚韧的力量。
想到父亲为自己劳顿奔走,还有可能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危险。桑祈本来就一直压抑着的伤感,愈加浓烈,这下鼻头一酸,泪水是怎么也止不住,终于低低啜泣起来。
而今前路未卜,她凝视着落在地面上的一小块惨白月光,轻轻叹了一口气,想着恐怕要做最坏的打算了,才明白古人说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句话里蕴含的真理。怪自己没乖乖地听父亲的话,怪自己没遇事先跟旁人商量只想自己逞强。想起父亲已经斑白的霜鬓,她鼻间一酸,眼角悄然湿润了几分。但她依然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不断安慰自己道:别怕,桑祈,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还有转圜的余地。要相信邪不压正,你一定不会输给宋落天那个坏人。
牢房里只有她和晏云之二人,相对而立。她此时此刻却已顾不上身边还有个他,只想心无旁骛地发泄一会儿,发泄完了好能重新整理情绪,找回坚强的勇气。
可是,扪心自问,违背良心道义和出卖朋友的事情,无论怎样,她也做不出来。就算再给她多少次选择,结果都是一样。
晏云之的一袭白衣,与周遭灰冷幽暗的色调格格不入。仿佛有一缕光线,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溢出,将这孤深的牢房照亮。他沉静地站在她面前,良久后,稍稍上前一步,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近到她只要稍稍一探头,就能擦到他的衣襟。而后他虽然没有伸臂将她抱紧,却轻轻抬手,拍了拍她的头,温柔地抚了两下她披散着但依然整洁光滑的长发,身形完全将她笼罩住,像一面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墙,温声道:“别怕。”
而那讨人厌的声音消失后,桑祈的世界再次重归寂静。她嘴角的笑意渐渐退去,转而浮起一丝淡淡的哀愁,抱着膝盖,静坐发呆。她何尝不晓得,自己的不合作非但帮不了闫琰,还有可能让宋落天变本加厉地来对付自己?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好像冥冥中的一句命令,令难过再也无所顾忌地喷薄而出,涌上心头,桑祈虽然用力地胡乱点着头,哭得却更厉害了。
“老子真是太机智了。”他坐在回去的马车里,还忍不住暗暗自夸。
晏云之便静静地等她哭完。
若是今天,她顺了他的意思。洛京府衙的仵作自然能查出来那两个人死于自杀,她也就会无罪释放。若她不从,这起命案的真相便将随之永远石沉大海。等待着桑祈的,是和闫琰下场一样的无边地狱。
大牢里,一阵压抑的低声哭泣停下来后,桑祈胸口的那股闷塞之感舒畅了些,理智也重新归位,才尴尬地退后,转过身去,破涕为笑,道:“丢人了。”
宋落天每每回想起这个计谋来,都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慨一番。虽说可惜了那两个死士吧,但设计之完美简直令人拍案叫绝。不但让桑祈一步步顺利地掉到了坑里,就连结局也可以任他把控。
晏云之默了默,语气含了丝善意的笑,道:“是吗,晏某方才走神了,没注意。”
密室是真的密室,也确实只有桑祈一个人活了下来。可桑祈是凶手,还有一个很简单的前提,就是屋里的那两个死者得不是自杀的。
桑祈依然背对着他,揉了会儿眼睛,才回眸问:“想必你来也不是专程为了替闫琰送信,可还带了什么好消息?”
这个“死者遗孀”当然是他安排好的,所谓“死而复生”的丈夫,也是另有其人。那天晚上桑祈所见的,彻头彻尾都是一场戏。目的就是让她认为自己抓住了把柄,贸然出手,之后顺其自然地让宋落天的人得以演出那场密室杀人的戏。
“称不上,只是觉得你和闫琰可能就快安全了,没必要着急同生共死。”晏云之收敛衣袖,面上恢复了清冷淡泊的表情。
而后,就连桑祈一定会去见闫琰这件事儿,都是他精心调查后作出的判断,把她和闫琰的性格特点都拿捏得死死的。事情果然按照他的计划顺利进展。闫琰按照预期被带回了家,桑祈也从闫琰那儿听完来龙去脉后开始着手调查,沿着他铺设好的线索,一路查到了那个所谓的“死者遗孀”。
桑祈一听,眸光亮了亮,喜悦地走过来,问:“你有法子洗脱我们的嫌疑了?”
昨日桑祈见到的那一幕,当然是他安排好的。从一开始,凡事便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先是有意安排了一个喝茶致死事件,并以此为由头,牵扯出罂粟一物。进而将洛京的一系列事件,以里通外敌、图谋不轨的名义栽赃到闫琰头上。还在陈述罪名时,故意将死者的姓名等信息说了出来,让闫琰听见,引得他关注。
晏云之意味深长地笑了,道:“或许。”
宋落天一把扯过新帕子,用力在脸上搓着,心里怨毒地想着,这该死的贱人,本来还想给她留一条活路的,如今看来,还是死了活该,边想边冷笑,幸好他早就打好了盘算。
“或许”是什么意思,桑祈皱着眉头,晏云之却没再解释,只说让她安心再等些时日,便先行离去。于是她便怀揣着他递过来的这份希冀,小心翼翼地用微笑守护着,不再哭泣,安然地等待自己的结局,又没心没肺地过了两天。
门口那两个随侍见到刚才那一幕也是吓得够呛,都快抖成了筛子,这会儿赶紧跟上,又是递清水,又是把旧帕子接过扔了给他换上新的再重新擦一遍。就好像刚才朝他吐口水的不是桑祈,而是什么毒物似的,神情十分紧张。
仔细想想,大牢里虽然无聊,但是无所事事,落得一身清闲,不是也挺好的吗?她都已经有日子没有好好休息了,索性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宋落天脸色煞白,狠狠踢了牢门一脚,甩下句:“桑祈!任桑家权势滔天,你也别想从这大牢里出去!”便愤然离去,嫌弃地再不想多看她一眼。
相反的是,这两天里,宋落天就没那么自在了。他怎么也想不通,父亲明明说过难以追查下去的那些事,怎么就偏偏在他马上可以一举击败桑祈和闫琰的节骨眼儿上,突然露出破绽了呢?各种线索浮出水面,调查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桑祈见他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擦拭的样子,忍不住掩嘴偷笑,潇洒地一拂袖,转身走了回去,安稳坐下,摆摆手道:“郎君走好,不送。”
先是有人抓住了一个行踪诡秘、看似窃贼之人,一审问,才发现肩膀上有烙印,乃是西昭人士。
“你——”宋落天猝不及防,登时猛地闭上眼,跳脚怒吼,“贱人!你找死!”
先前闫琰和桑祈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市井街坊都知道他们犯的罪行是勾结西昭。眼下抓住个西昭人,便打起了十二分警惕,立刻送到了洛京府衙。好奇的街坊四邻也都跟来了,都想知道,这个西昭人到底偷偷摸摸地在图谋何事。
就在宋落天俯下身来,以为自己阴谋得逞的下一秒,只听一声清脆的“我呸”,被桑祈一口唾沫直面吐在了脸上。
甄永康迫于民众压力,公开审问了他,结果却在搜身的时候,搜出了内容令人惊恐的书信。接着顺藤摸瓜,牵扯出了一个幕后阴谋链条。
桑祈听完,眉梢微挑,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偏头避开他的扇子,又上前几步,一直走到不能再往前了才停下,而后倾身向前,靠在牢门上,贴近宋落天的面容,直视着他,嫣然一笑,勾勾手指,低语道:“我看不错,你凑近点,我们好好商议商议。”
原来这几个西昭人是西昭的主战派派来的细作,他们不甘于与大燕和平相处,时刻张着血盆大口,觊觎着大燕富饶的土地。奈何现在西昭国内,王座上的大汗不愿意打仗,想休养生息,改改穷兵黩武、劳民伤财的政策。他们不好违背王命,野心又难以平息,只好蠢蠢欲动地搞些小动作,希望从大燕内部先行下手。
这个距离,刚刚好够他伸出手来,用手上的扇子挑起她的下巴,眼中精光闪烁,勾唇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本公子就给你指一条明路。只要你肯出面做证,是因为你发现了闫琰那家伙的把柄,他才给你下的套,杀人灭口又嫁祸于你,本公子就保你冤屈得雪,早早离开这鬼地方,你看如何?”
于是他们潜入洛京,做了一系列坏事,并将其嫁祸到了闫琰的头上,试图挑起洛京世家名门之间的矛盾。眼见着宋家、闫家、桑家已经都被牵连了进来,就差在朝堂上当面翻脸了,他们本来很满意。可是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们在背后操纵了那么多起事件,除了王捕头家那次撞上桑祈,都没被人抓住现形,偏偏这会儿倒霉被盯上了。
桑祈抽了抽嘴角,只觉一阵反胃,一脸嫌弃地又小迈一步,道:“现在可以了吧。”
甄永康一路顺着这个被抓住的西昭人查下去,直到端掉了西昭在洛京的细作窝点,将五个西昭人押入大牢,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顺利地立下了大功。
宋落天得意地挑了挑眉,出言讥讽道:“怎么,还怕老子吃了你不成?放心,老子对你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毒妇可没兴趣,只喜欢柔若无骨的小娘子。”
宋落天当然也瞠目结舌。奈何无论怎么看,这个结果都完美得无懈可击,连他自己的那番算计,都被人家利用了去,也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桑祈皱着眉头,不太情愿地凑了过去。还没靠近他,便闻到一股脂粉味儿,厌恶地将眉头拧得更紧了,停下脚步,道:“我就在这儿听着,你说吧。”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宋太傅也不得不低头认输,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一边尴尬地扇风,一边安抚着桑巍和闫铮道的情绪。桑巍还一脸不屑地不愿理他,一甩袖子便赶去大牢接自己的宝贝闺女了。
宋落天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说话。其实狱卒都被他赶出去了,只远远地有他的两个随从守着,根本没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此番多此一举完全属于下意识的做贼心虚。
幸福的降临,如同大祸临头一样,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桑祈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自由了,一看见父亲明显憔悴了几分的身影,就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快走两步跑过去,二话不说抱住了他,像小时候那样埋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哽咽道:“父亲,您辛苦了,女儿此番知错……”
桑祈转头看看,想知道他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便顺着话头接下去,问道:“什么条件?”
自从桑祎辞世,已经近十年了吧。十年里,小女儿一直对他心存芥蒂,保持着距离,从来没有这般亲近的举动。如今又像孩提时代一般,全心全意地依靠着他,跟他撒娇,桑巍心里是说不出的五味陈杂。硬朗刚劲的面容上,线条变得难得一见的柔和,粗糙的大掌用力拍了拍她的肩,半晌无言。
宋落天却摇摇扇子,玩味道:“本公子说的可是实话,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一幕,不但他本人渴望已久,也是莲翩一直以来的愿望。她在一旁看着,亦由衷地感慨并喜悦,一激动,竟自己先哭了起来。
“哼,你要有那么好的心,母猪都会飞了。”桑祈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
桑祈听到她的啜泣声,才回过神,想着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与父亲这么亲昵,似乎有些不妥,于是便放开了手,转头去假意嗔道:“好好的,哭什么?你们这是来带我回家的,又不是要送我去刑场。”
宋落天成竹在胸,也不生气,又阴笑一声,抖了抖衣袖,道:“但是,我可以对他们说,你并非凶手,而是被陷害的。”
桑祈原本是想逗莲翩一下,缓解这悲伤气氛,没想到莲翩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道:“小姐,我这不是难过,是为你和桑公高兴啊……看你们这父慈女孝的……什么都值了。”
“那不就结了。”桑祈耸了耸肩。
“啊呸。”桑祈白了她一眼,嗔了句,“净说些不吉利的。”说完面上的笑容淡去,眼眶亦跟着湿润了几分。
宋落天眉头一蹙,冷哼道:“当然不会。”
女孩子们在这种时候变得感性,好在桑巍作为一个大老爷们,还不至于跟着闹伤感,大手一挥,豪迈道:“哭什么,都不哭,咱们回家,好好吃一顿,庆祝庆祝。”说完便催着二人赶紧离开这个让人再也不想回来的地方。
桑祈听完“扑哧”一笑,问道:“我求你,你便会出去说人其实是你杀的,让他们把我放了吗?”
为了庆祝小姐冤屈得雪,桑府上下好像过年一样,热闹非常。厨娘们忙忙碌碌,做了好几日都吃不完的美味佳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桑祈看着面前的玉盘珍馐,再看看府中家丁侍女们的笑容,感受着家的温暖,一不小心,又伤感了一番。而桑巍不愧是大风大浪里走过几遭的人,已经开始痛痛快快地喝上了。
“嘿嘿。”宋落天低低笑了笑,眸光阴鸷,道,“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不觉得应该对我换个态度吗?要不求求我?”
饭还没吃多大会儿,有侍卫匆匆来报,说闫琰和晏云之来了。桑祈本来正啃着个鸡腿,一听这消息,立刻放下银箸起身,快速擦了擦嘴,跑了出去,一路飞奔,第一时间赶到了大门。
桑祈一听见这声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冷地回眸,瞥了他一眼,勾唇道:“我就知道是你。”说完转了个身,站都没站起来,只闲闲揪着被子上的丝线,问,“说吧,你想怎样?”
闫琰和晏云之刚刚进门,只见桑祈一袭飘逸长裙,长发披在背后,如同青荇招摇在水底,乘风而来,径直跑到他们面前才停下。分明才几日不见,却好像已经过了几辈子那么漫长。如今两相对望,闫琰和桑祈都驻足,各自静默了一瞬,眼波变换,丹唇颤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默契地快步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
她吃完饭正对着牢门发呆的时候,宋落天来了。富贵公子哥儿一副嫌弃这牢房之地肮脏的表情,用手帕遮挡着口鼻,假装惊讶地扬声问了句:“哟,这不是桑二小姐吗,什么风把你给吹这儿来了?”
“你……胃口可还好?”半晌后,闫琰才紧握着她的皓腕,颤声问。
夜幕很快降临,牢房里只点了几根蜡烛,光线昏暗。因着她身份特殊,被关押在单独一处,周围没有人,也没有狱卒敢上前招惹。桑祈孤零零地吃了莲翩留下的酱牛肉,因为太无聊,有意嚼得很慢很慢。
“嗯。”桑祈郑重地点点头,眼含热泪,道,“我还给你准备了奶酥饼。”
卓文远、晏云之……她的朋友们也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
言罢,双方都用惺惺相惜的眼神,互相凝视着,大有相知恨晚,如今恨不能一醉方休之意。直到晏云之轻轻咳了一声,桑祈才意识到他也在,面色一红,松开了闫琰的手,上前两步,恭敬地给他行了礼,道:“这次多亏有师兄帮忙……”
她默默站了一会儿,动作缓慢地将莲翩送来的东西整理好,铺了层席子坐下来,托腮凝思。不知道此时此刻,都有谁知道了她的事,会不会像之前闫琰被关在宫中的消息一样不胫而走,这会儿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吗?
“不必。”晏云之这种一向被众星捧月的对象,对于自己竟然成了被冷落的那个人这一事实,面上倒是没太在意,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淡,抬手拦住她,道,“晏某也没帮上什么忙。”眼神却是意味不明地朝闫琰的方向瞟了瞟。可闫琰正想着奶酥饼,并未在意。
牢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桑祈一个人。
想起自己曾经在他面前哭泣,将脆弱不安的一面完全暴露出来,桑祈发自内心地觉着尴尬,就好像让人家看到过自己赤身裸体一样。于是她扭过头去,避讳着与他视线接触,道:“哪里的话,要不是师兄出力,定然不会这么顺利。而且……之前你在牢里对我说的那番话,也给了我莫大帮忙。”
好不容易才送走这尊大佛,甄永康连连扇着风,长舒一口气,堆着笑对她道了句:“那就委屈桑二小姐先在这儿候着了,下官还有要事处理。”说完赶忙退了出去,大口大口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心里泛起一阵悲凉的情绪。之前偷摸去晏府找他的时候,他曾经问,如果不是因为闫琰的事,她是不是不会见他。彼时她一时尴尬说了谎,而今却又想起了真正的答案。
可莲翩在阴暗的牢房里环顾一圈,哪里能放心得下,临走的时候,还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说好了不再相见,不再想念,却又不得不去寻,还再次欠了人家人情。恐怕,这一时半刻的,又要纠缠不清了吧?一想到这些,她就会忍不住叹气,叹自己没能更早遇到他也好,叹他为何那么光辉昳丽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也罢,总之是不该有的感情发生在了不该发生的时候,上演了一场注定以失败告终的痴恋。
桑祈朝她粲然一笑,道:“放心吧,你家小姐我命大着呢。”
桑祈的手指在衣袖中搅着,银牙一咬,暗暗告诉自己:好了,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桑祈,一定要坚持住自己之前的决断。就好像一曲终了,再余韵悠长,也要最终散场。于是她勾勒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上前搭上闫琰的肩膀,道:“好了,不说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来,府上做了好些菜呢,你也没吃呢吧,一起吃一起吃。”说着便要拖闫琰往院内走。
莲翩也一起来了,给她带了一大堆行头。有干净的被褥,也有换洗的衣物,还有些吃食。莲翩忍着眼泪千叮咛万嘱咐:“小姐,你可一定要保重,早些回来啊。”
还没走出两步,便听一个清冷而带着几分凉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哦?方才还连连道谢,这会儿便只叫小师弟,不带上师兄了吗?”语气里有几分失望,好像在责怪她不识礼数,不懂得长幼尊卑。
倒是桑祈自己很平静,反过来安慰起父亲,说自己没事,在这儿关不了几天,很快便会洗脱冤屈回家。桑巍隔着牢门看着她,恼怒地抬手指着她的鼻子,想骂两句不听话,又心疼得说不出来,循环往复了好几回,只能一拂袖,重重地叹口气。
桑祈没想到自己故意摆明了没有留客之心,对方还能这样不识趣地问出口。脚步一顿,微微蹙眉,不知如何是好。
桑祈入了洛京府衙大牢的消息刚传到大司马府的时候,桑巍怒不可遏,亲自跑到府衙里大闹了一通,要求甄永康放人。可甄永康抹了一脑门子汗,也不敢松口。
倒是闫琰大方,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附和道:“就是,师兄也一起来吧。”还不忘补充一句,“莲翩做的奶酥饼可好吃了。”
除了宋落天,桑祈想不出还有谁能用这一石二鸟之计,接连把闫琰和她都算计进去。而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她的这一猜想,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桑祈瞟他一眼,没好气儿地道:“人家可是晏云之,你以为都和你似的,就知道吃。”
可桑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人陷害的。她一边沉思对方构陷自己的手法,一边想着究竟是何人因何理由设下的这个圈套。思忖良久后,一个名字在唇边呼之欲出——宋落天。
“难道你不也是?”闫琰不甘示弱地回击。
经仵作检验,她手上的匕首与屋内两个死者的伤口吻合。封闭的密室、打斗痕迹、仅存的活口、手上还拿着杀人凶器……如此看来,案件的过程昭然若揭,根本无须侦破,只等待她供认行凶动机,庭审判决即可。
眼见要演变成一场斗嘴,晏云之淡淡笑了笑,道:“罢了,师兄就是逗逗你们。”说完便理理衣袖,一动不动。好像如果桑祈不主动开口相邀,他便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
原来,洛京府衙之所以会派人去那处小院,是因为接到周围的邻里报案,说这个院子里可能发生了杀人案件。先是听到有女人歇斯底里喊叫的声音,又听到打斗声,而后便没动静了。于是派了衙役前去,发现院门是开着的,屋子却门窗紧闭,并且落了锁。因为隔着门都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便急切地开始砸门。而后桑祈便一身是血地拿着凶器来开了门。
虽说没想邀请,但毕竟人家刚才问了……桑祈纠结了半天,试探地问了句:“那你到底来是不来?”
来到府衙后,洛京府衙的甄大人对她还算礼遇,没有直接将她收监,只让她暂时待在耳室里,待调查清楚情况后再发落。桑祈也便趁机拼凑了些自己晕过去后不知道的故事碎片,还原了事情的大致过程。
“不去了。”晏云之平静道,“晏某还有事没处理完,得先走一步。”
三个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没料到眼前的人会是这般身份。不过在洛京府衙办事,三天两头就要跟权贵接触,他们倒是也没什么紧张的,只不卑不亢地道了句:“那便得罪了。”按部就班地给她绑了手,带回洛京府衙。
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先不打算带上人家的,听到这句话,桑祈还是一阵失落,面上却一挑眉,爽快地应了声:“那好,回头再叙。”说完还大度地挥挥手。
这一握拳不要紧,衙役的吼声更大了,勒令她赶快束手就擒。考虑到清者自清,不必心虚,桑祈并没有逃跑,而是听话地把匕首递了过去,平静道:“我乃大司马府上的二小姐桑祈,尔等不必惊慌,我自会随你们回去一趟。”说着亮出了桑家的腰牌。
闫琰也跟着挥手。
武器?她糊涂了,自己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什么武器啊?她迷惑地顺着喊话之人的视线往自己手上看,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正握着一支陌生的匕首,并沾了满手鲜血。再急忙转身,只见屋内凌乱不堪,似发生过一起激烈打斗。而昨晚的那两个人早已躺在地上,双目圆睁,血流不止,没了生气。桑祈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眸光一暗,握紧了拳,明白自己被算计了。脑海中电光石火,琢磨着此番该如何应变。
晏云之当然不可能跟着挥手了,挺拔高傲地微微颔首示意,而后转身,信步出了大门。桑祈一直目送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轻叹一声,推了推闫琰,道:“走走走,吃饭去,我还饿着呢。”
桑祈让了让,想说你们要抓的人在里面。不承想对方却厉声朝她喊:“休得乱动!把武器放下!”
闫琰若有所思地看向晏云之的背影,只觉着今日这俩人似乎有些奇怪,却也说不出哪里蹊跷,于是思忖着,一步三回头,走得迟疑。桑祈不得不连连催促。而离开桑府的晏云之并没有回家,而是坐着马车,直接来到了宫里,请内侍代为通报,有要事要立刻见皇帝。
而门外的三个大汉则先是不约而同地倒退了一步,紧接着便凶神恶煞地拔出了佩刀。
内侍一开始很为难,说皇帝刚吃完饭,正在小睡,自己不敢去报,道:“要不请晏司业明儿早朝时再来吧?”以为这样说,一向随性的他便会打道回府。
桑祈惊讶于来人居然穿着洛京衙役的衣裳,并随身带了武器,一副前来抓捕的架势。心想自己还没报官呢啊,对方怎么效率这么快。
没想到今日,面前的白衣公子却只是淡淡道了声:“哦,那我便在这里等。”说完竟悠闲地到一旁站着了,大有今天不见到皇帝就不回去了的意思,也不逼迫他快去通报,只用威严的眼眸时不时扫视他一眼。
门外有人一边喊着:“有人吗?快开门!”一边猛烈地砸门。桑祈的头还很沉,被吵得更疼,蹙着眉,脚步摇晃着走过去开门。一拨开门闩,外面的人便立刻用力将门推开。双方面面相觑,都吓了一跳。
明明是大热天,内侍却出了一脑门子冷汗,无奈地觉得,自己也真是够倒霉的了,怎么就偏偏今日当差,遇上这么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神不说,还赶上大神千年难得一见地主动要面圣,而且还非见不可了……他小小一个内侍,哪里受得了大神这股扑面而来的气场压迫,没撑多久,就擦着汗,干笑道:“要不,小的还是先去看看吧,兴许陛下这会儿醒了呢。”说完深鞠一躬,快步退了出去。
好像睡了又长又沉的一觉,桑祈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但能听到耳边有嘈杂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大声喊叫,唤她起床。她觉得很奇怪,自己不是在外面吗,什么时候睡着的,怎么完全没有印象了呢?而且这个叫她的人也不是莲翩,居然变成了男子。莲翩去哪儿了?她房里有男人?想到这儿,她一个激灵,拼命睁开眼睛,动了动四肢,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她迷茫地坐起来,环顾了一圈室内后,才明白,自己还在那间屋子里,刚才恐怕是中了迷香之类的东西晕倒了。
皇帝确实是在午睡,但睡得不沉,还没等那内侍上前,就被脚步声扰醒,心烦地皱了皱眉头,懒洋洋道:“谁啊,这么不当心,坏了朕午睡的雅兴。”
当她意识到哪里不对,蹙眉看向角落里的男子的时候,只见男子身后一股细细的烟雾正在升腾而上,逐渐在室内弥漫开来。桑祈暗叫一声不好,怕是中了圈套,再想出门却是已经来不及了,没走几步,便眼皮一沉,身子一晃,栽倒下去。
内侍赶忙道:“禀陛下,是晏司业。”
“要解释,还是去官府吧,要不直接去宫里也成。”桑祈冷眼睨着她,拂开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说完这句话,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皇帝一听可来了劲儿,打着哈欠从龙榻上爬起来,玩味道:“他怎么来了,稀罕事。”
妇人急忙上前拉扯道:“姑娘,你听我解释……”
“可不是,还说有要事相告,看样子竟是不肯等到明日早朝。”见主子心情还可以,内侍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赶忙上前搀扶。
眼见事情败露,那男子缩在角落里,显得十分恐慌。
“嘿,有意思。”皇帝一挑眉,说着,“走,咱们去看看。”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好像晏云之的到来是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情似的。
“我怎么到这儿来的?”桑祈冷笑一声,抬手指着屋内的男子反问,“倒是我应该问问,他怎么还活着吧?”
因着皇帝特别怕热,外殿的香炉里由龙涎香换成了冰片,闻之可提神醒脑,遍体生凉。殿外屋檐的四角上,也有一股股冰凉的井水倒下,瀑布一般流泻下来,冲刷着盛夏的暑气。皇帝来的时候,晏云之正看着窗外的“雨帘”,优雅地静坐品茗,看上去也不像是心急火燎的样子。
里面的人听到敲门声,登时慌乱,压低声音议论一会儿后,妇人来开了门。一见是她,吓了一跳,颤声问:“姑娘……你……你怎么……”
皇帝便以为是自己这大殿起到了安抚心神的效果,心里颇为得意,扬声唤道:“少安,怎么今儿突然想起来见朕了?”
终于被她抓住证据了!这一切都是场阴谋!连那所谓喝茶死了的人都还活着的话,茶叶里含有足以致死的罂粟粉末,便根本是无稽之谈,闫琰一事也就能重新立案调查了。一想到这个被人收买的男子在这儿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闫琰却寝食难安,她就觉得太过不公平,只想今天晚上便拉着他去见官,于是不由分说地上前叩起了门。
晏云之闻声,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起身行了礼,道:“参见皇上。”
桑祈听到这里,怒火熊熊燃烧,简直一刻也坐不下去,恨恨地将瓦片放下,纵身跳到了地上。
“嘿嘿,免礼免礼。”皇帝笑眯眯道。看得出来,因为西昭派来的细作被一举歼灭,桑巍也不上门来闹腾了,他好像心情挺好。
“我呸,败露个屁,乌鸦嘴!”那男子打了个酒嗝儿,不屑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能想到我还活着?查不出我活着的证据,就没理说咱们诬告。”说完又不耐烦道,“倒酒倒酒,给老子倒酒。之前送的早喝完了,老子这一天憋得发慌,可馋坏了。”
可惜,晏云之带来的却是足以把这份好心情尽数剿灭的坏消息,那就是——他怀疑其实事情还没解决,其中还牵扯了更深,与大燕内部势力更加紧密相关。说着,便将自己是如何从桑祈和晏鹤行那儿听来了蛛丝马迹,又是如何查到卓文远身上,再如何逼卓文远就范的事一一道来。
“可这到底是昧着良心的钱啊。”那妇人依然很不安,道,“孩儿他爹,你说,这万一事情要是败露了,咱俩诬告人家闫家,会不会死得很难看?”
原来,那日他前去卓府拜访,实际上是揣了两个目的。其实他并不确定卓文远便是幕后真凶,仅是心里有所怀疑。对他说那番话,其一自然是希望他能够帮助桑祈,其二也是为了试探。结果果然没让他失望,卓文远一从外地回来,各路真相便如雨后春笋般涌出。从前根本查不下去的线索都一一有了着落,还顺利地让甄永康破了案。
接着那男人似乎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酒,大大咧咧地道:“你就是爱瞎想,能有什么不对的?那闫家小儿都要被定罪了,你我只需再等上三五天,就能拿上一大笔钱远走高飞,逍遥自在去。你看看你,还不多想想买点胭脂水粉打扮打扮,就知道整天提心吊胆,真是没富贵命。”
所以他等到桑祈和闫琰都平安无事后立刻来见皇帝,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叫皇帝别高兴太早,要当心着点卓文远。然而,他的一番话,皇帝根本没怎么听进去,一听说是卓文远,忍不住直笑,连连摆手,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你要说是宋家,或者桑家,哪怕是你晏云之要造反,朕都信。卓文远?不会,绝对不会。”
“唉,快吃吧,我总觉得今个儿特别不对劲儿。”——这是那名妇人的声音,说话间伴随了一阵瓷器与桌面碰撞的声音。
晏云之只是长眉微微一挑,对于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气定神闲地抬手饮了杯茶,淡然道:“臣的话已经说完了,却拿不出证据。信与不信,还望陛下三思,不必急着早下结论。”而后起身行了一礼,从容告退。
“怎么这么晚才来,老子都快饿死了。”——这个显得极为不耐烦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夜里上了灯,皇帝在皇后那儿歇息,把这事儿当个笑话跟皇后讲了。
只见院子虽然偏僻,却并不破旧,向内看去颇有一番别有洞天之感。仅有的一间房子里亮着灯,妇人又打开一道锁走了进去。桑祈便也跟着上了屋顶,学着之前看到过的那个拿竹管的人的样子,轻轻掀开瓦缝一角,偷听屋内说话。
彼时他正半躺着,让皇后给揉捏肩膀,舒服地眯着眼睛,笑道:“少安竟然怀疑子瞻在搞鬼,你说好笑不好笑?”
不出她所料,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那妇人从院中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拿着包东西出了门。桑祈放轻脚步,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一直跟踪到一处偏僻的院落。眼见着她打开门锁,确认没人尾随后走进去,自己也跃上了墙头。
皇后手上力道不改,眼里也含了笑,温声道:“不是我说他,子瞻那孩子若是有这些心思,兄长倒是还能少几分担忧。”
桑祈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发现她表情未变,更觉蹊跷。要知道,这一锭银子可抵得上他们家一整年的收入,缘何她却浑不在意呢?于是揣了这样的疑问,不顾对方婉拒,执意将银子放下了,说是不会再上门打扰,却在入夜后又悄悄折返。
“噗。”皇帝一想到国舅每次提到儿子时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就忍不住直乐。
这一日,桑祈寻到他家中拜访,见着守寡的妇人,并没有坦诚自己的身份,只道是听闻此事对闫家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看不过去,前来帮衬一把的,却觉着那妇人说话间言辞闪烁,行为举止也很奇怪,明明家中的顶梁柱倒下了,竟似不希望旁人关心,也不缺她那点资助似的。
皇后无奈地在他肩上捏了一下,假意嗔道:“陛下还笑?”
原来,闫家出产的茶叶,依据品质等级不同,分为好几种,既有卖给王公贵族的,也有卖给平民百姓的。据说喝茶后中毒而死的便是西市一户普通人家的男子。夫妇二人均在一家染坊做工,日子过得称不上红火,但也说得过去。
“朕不是有意的。”皇帝连忙告饶,抬手牵住爱妻的柔荑,服软道,“可你那侄子,也该收收心了。朕给他个御史中丞的位置坐,他还三天两头偷懒,就知道垂怜花街柳巷,连个婚事也还没着落。”
就这样,以这套首饰做起来太耗工夫为理由,桑祈接连往银楼里跑了好几天。并每天都借着监工之名,偷偷跑出去调查一会儿,再趁没人发现溜回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查出了问题。
皇后眸光微动,拿起一旁的犀角梳来,一边给夫君梳头,一边叹气道:“要说婚事,比起子瞻来,臣妾倒是觉得,苏家姑娘更让人着急。”
桑祈则根据闫琰提供的姓名,到洛京府衙找到当时涉案的捕头,开始了自己的调查。虽说自家父亲和晏云之都阻挠她,可当真只是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的话,她会看不起自己。既然担心朋友,就必须做点什么,何况查明洛京背后的黑幕也一直是她给自己定的目标。
“哦?”皇帝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而后,目的达成的她,当然不会真的去看什么银匠师傅,对掌柜匆匆一道谢,嘱咐他千万别说出去,回头另外有赏后,便飞身从后院翻了出去。掌柜被她变幻莫测的行事风格惊住,在原地呆若木鸡,半晌没回过神来,待到桑祈已经飞出去好久后,才一边叹着现在的姑娘为了会个小情人可真不容易,一边识趣地回去了。
皇后手上动作微滞,又叹气,惆怅满怀道:“陛下莫不是忘了?苏家姑娘只比子瞻小两岁,到现在还没出阁呢。”
掌柜一开始也很为难,后来在她“我堂堂大司马家的小姐,难道会跑到你们这儿来偷师吗?再说不让我盯着点,用料什么的,我怎么能放心?工艺上,雕错一个花纹可怎么办,这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强大逻辑下,不得不败下阵来,作了妥协,但只允许她一个人进作坊看着,旁人不行——正中她下怀。桑祈心中暗喜,表面却不露声色,学着宋佳音那副胡搅蛮缠、任性跋扈的表情,翻个白眼望天,丢下句:“成吧,你们在此候着。”便施施然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小门里。
皇帝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诧异地问:“她和少安的婚事,不是早就定下了吗?”
桑祈听罢,略加沉吟,道了句:“也对,还是我亲自去吧。”言罢让莲翩帮她把掌柜叫过来,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意图。
“要是早定了就好了。”皇后无奈道,“这不是一直拖着呢吗?”
“这……”莲翩为难道,“这银楼里的师傅,手艺可都是秘传的,岂会教婢子这个外人围观?”
“为何?”皇帝一脸不解,“朕记得他二人两小无猜,一同长大,前几年市井里还争相传言,说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来着。”
掌柜总不好把财神爷赶走,只能由着她了。一炷香的时间里,桑祈带着莲翩,还有两个侍卫,就耗在银楼的二层雅室里喝茶。喝了一会儿,她好像有点坐不住了,起身活络筋骨,对莲翩道:“我还是不太放心,要不你去后面银匠师傅那儿看看?”
皇后边听边点头,肯定他的说法,道:“从前确是如此,可是……最近看着,少安好像又跟桑家二小姐走得很近。”
“无妨,这套头面对我来说很重要,回去了不放心,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们打。”桑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吹着茶盏中的浮沫道。
皇帝一听“桑家二小姐”这几个字,脑袋里就“嗡”的一声,身子一绷,不敢相信地向她确认:“桑二?”
“让,让……小的这不是怕您无趣吗……”
“嗯。”皇后平静地颔首。
“怎么,不让等?”
难怪啊!难怪之前晏云之要向着她说话!皇帝紧紧握拳,呕了一口老血,深感自己当初所信非人,便听皇后继续解释道:“臣妾听子瞻提起过,说他们还一起练武、研究兵法来着,朝夕相处,很是亲昵。桑家姑娘从前还经常与子瞻玩在一处,如今都不去找他了,只缠着少安。”言罢眉心微蹙,手上动作彻底停了下来,探身到他面前,压低声音,带了几分担忧,道,“已经有传言说,他们有要私订终身的意思,还说什么桑家姑娘将门虎女,晏家郎君旷世之才,都非凡人命相,也是般配的一对呢。”
“这……”掌柜有些为难。
桑祈和晏云之……皇帝若有所思地回忆起来,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两个人若是在一起会是怎样。皇后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上前一些,按摩着他手上浮肿之处,继续道:“陛下,您说这桑家和晏家如今的地位都如日中天的。一个大司马,已经扰得您好几天晚上都睡不踏实了,要是再加上晏相……”
“那就好,你马上教人做吧,我就在这儿等着。”桑祈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前几日的心理阴影还没散去,皇帝嘴角一抽,面色沉了沉,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皇后见状,自觉失言,触怒了龙颜,不敢再多说,只尴尬地笑了笑,拿起梳子来继续为他梳头,柔声道:“您瞧臣妾这张嘴,又乱说话了。”
掌柜端详一番,拱手道:“能做,能做。”
寝殿内安静了一会儿,温婉贤淑的皇后,不声不响地将夫君的长发托在掌心,一缕一缕慢慢梳理。烛光满室,纱幔轻盈,气氛一片祥宁。
桑祈便凭着记忆,画了几样在苏解语那儿见过的,她出入宫廷时才会用的华贵饰品。虽然不太擅长丹青,画技平平,可花样确是普通铺子里没有的。只要没有,而且造型不复杂到做不了,她就放心了。桑祈将图样递给老板,故意谨慎地问道:“您看看,这个可能做?”
半晌后,皇帝眉梢一挑,回眸看看她,道:“既然你那么关心苏家姑娘的婚事,朕就准你去做这个红娘,上门替那两个孩子做主,赶紧把事定下来吧。都老大不小了的,也省得夜长梦多。”
可算有能打发这尊大佛的办法了,掌柜擦着汗,当然连声说好,马上叫人笔墨纸砚伺候。
皇后一听,会心地笑了,作了一揖,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先替他二人谢过恩典。”
桑祈皱着眉头,接了掌柜递上来的藏品,左挑右拣,也没有满意的,只是一再摇头。终于,双方都有点快要没有耐心了的时候,她灵机一动般,道:“其实我心里有个图样,要不我画下来,请您找师傅照着打,您看如何?”
皇帝满意地点着头,只觉白天睡少了,如今困意袭来,便无意再聊下去,打了个哈欠,道:“时辰不早了,落灯吧。”
女儿家的事情,桑巍不忍心阻拦,侍卫也不好时刻跟着,对于她来说是个好机会。因着还能顺便把莲翩带上,莲翩也很高兴。二人好似当真要去采购一般,有说有笑地打扮一番,出了门。为了蒙蔽侍卫,她们先正儿八经地去锦绣庄挑了两匹绫罗,让跟随的两个侍卫拿了,又到银楼说想打套头面。
这边厢,帝后二人鹣鲽情深,同榻而眠。那边厢,西郊外的小筑之中,同样纱幔飘飘,馨香袅袅,却只有美艳动人的娇娘独自一人。
次日她又开始梳妆打扮,这一次是打算上街买些绫罗绸缎,做几套夏季的裙装,顺便,也挑选几样首饰。
要说卓文远也确实是个会享受的主,不但将花魁独自包下,金屋藏娇,连人家青楼里的奢华汤池也学了来,仿照着在里间建了一个。汉白玉砌成的方池,四角各有一黄铜兽首,温水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保持着池内的温度。池子不大,仅容得下二人同浴,水也不深,坐下的话刚刚可以没过浅酒的肩膀。美人的长发披落,水蛇一样,随着池水的流动摇曳,嫩白如葱的指腹上,起了一层初生婴儿的皮肤般的褶皱。看样子,已经在池水里浸泡了许久。池边的窗半敞着,可以看到院中的七曲回廊和月色下的斑驳竹影。一阵夜风袭来,带来几许凉意,她却好像全然没有感觉到似的,只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水中的倒影。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闫琰这边除了将喝茶死人这件事的相关人员告诉她了,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线索。桑祈便借用了纸笔,将这些姓名记好后,又趁着夜色浓重,悄然潜回。
有人走过来,敲了敲门,唤了声:“姑娘?”
“你先别灰心。这不是回来了吗,说明还有转机。师兄在帮你调查,我也会一直帮忙的。”桑祈郑重地探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目光坚定,毫不动摇。
她分明听见了,却没有回话。
闫琰头痛地揉着太阳穴,道:“都怪我,补天石一事太不低调,怕是被他抓住了把柄,这会儿正记仇呢,打算把我往死里整。”
那人又叫了两声,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后,抬步离去。
桑祈点点头,抿唇道:“我觉着也是这么个理儿。而且,若当真如此的话,害你的元凶除了宋家那对老小,也断不会有旁人。”
听着脚步声消失,她轻轻叹了口气,伸出玉臂来,扬起一串晶莹的水花,然后按在池壁上,稍稍一用力,整个人从水中起身,只听水声朝池边的缝隙奔流而去。
闫琰听完这番话,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又叹道:“那就好说了。定是不光你们查出了猫腻,别人也发现了,便干脆顺水推舟,嫁祸到我身上,直接让我当替罪羊。”
月光照在美人婀娜多姿、闪烁着水光的玉体上,美不胜收。她就这样沉静地站了一会儿,任风将自己身上的水吹干,而后才拢了拢长发,拿起纱衣披上。肩头臂上,那薄如蝉翼的轻纱,即使覆了一层,也能看到肌肤白净的颜色。
“我晓得,我晓得……”桑祈见他情绪上来了,赶忙宽慰道,“你先别激动,咱们好好捋捋。其实之前,我就一直在和师兄查流寇与罂粟一事。只是苦于没有进展,也便没告诉旁人。”
浅酒在镜前伫立片刻,看着镜中的自己,半晌后缓缓抬起手,将发丝拨到一侧,挡住了肩膀上一个小小的印记,而后才开始按部就班地对镜贴花黄,点唇画眉,精心打扮起来。
“当然有蹊跷了。”闫琰跺着脚道,“我成天忙着练武,还要去皇宫里当差,恨不能一个人分成两个人使,哪有那个时间去组织什么阴谋!”
过了会儿,她打扮好,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发现刚才来叫她的仆役竟然还站在门口,虽然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郎君已经回去了?”
桑祈听着,眉头渐渐拧了起来:“我总觉得其中大有蹊跷。”
“是。”那仆役面无表情,站姿笔挺,道,“郎君说有两句话留给你:其一,今日他不怪你;其二,不准再有下次。”
“据说一开始这玩意混在茶里喝死了人,洛京府衙追查,才查到茶庄去。”闫琰解释道。
浅酒美眸一暗,苦涩地笑了笑,莲步轻移,向寝榻走去,赤脚在地上留下一串由深至浅的水印,轻声道:“奴家知错。”
桑祈仔细品着这番话,感到糊涂:“谁敢跑去翻你的茶庄?”
今夜的她,依然有着惊世之美,却无人鉴赏。浅酒和衣卧下,目光空洞地看着帐顶,轻叹一声,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他的一个奴隶而已。而连为自己命运唏嘘不已的浅酒都已经睡着的时候,桑府这边却还是一片热闹喧嚣。
她能打听到的消息再多,也不如他这儿全面,为了了解详情,也不得不去揭他的伤疤了。只听闫琰叹了口气,道:“别提了,到现在我也没想通,怎么就跟那些杀人放火之事牵扯上了关系。他们说,在一起窃盗案中,发现窃贼使用过一种叫作罂粟的东西。而后便有人查出来,我的庄子里有这玩意,于是怀疑背后是我指使。你说我冤不冤枉?”
桑祈没想到,闫琰酒量如此之差,酒品还如此之糟。他刚喝了一杯就有点醉醺醺了之后,竟然还愈发来劲儿,一边大嚼奶酥饼,一边喊着还要喝酒,任她怎么劝阻也不听。偏偏坏心眼儿的莲翩觉得这是个打击报复的好机会,由着给他倒。
都什么时候了还斤斤计较,桑祈嘴角抽了抽,挑眉道:“好吧,就好比亲兄妹,我能不对你好吗。”而后拢起袖子,拨弄着烛火,沉吟一番,待他吃完两块饼,恢复些许力气后才问,“说说,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好嘛,这下自作孽不可活了。这会儿琰小郎正撒欢儿地满地跑,追着莲翩讨教奶酥饼的正确做法,还像模像样地要了笔墨纸砚来,要好好地记下,免得以后吃不到了。于是他蘸好了墨,挥舞着大毛笔,就热情地朝莲翩扑了过去。
“兄妹。”闫琰忙着吃,还不忘含混地纠正。
莲翩今天为了庆祝小姐出狱,重获新生,刚换了套新衣裳,见状吓得赶忙跑了,生怕被墨水淋一身。
“这话说的,咱们师从同门,就好比亲姐弟……”
结果闫琰不依了,嘟着嘴嚷嚷:“小爷……嗝……小爷怎么着你了?你就跑。快给小爷站住……做……做饼!”说着,豪迈地大手一挥,一串墨点便朝前来阻拦的桑祈迎面洒了过来。
闫琰鼻头一酸,眼眶随即红了,感激地看着她,抬袖擦拭着眼角溢出的热泪,拿起一块奶酥饼哽咽着咬下去,细细咀嚼吞咽,借此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抽泣道:“还是你对我好。”
桑祈赶忙闪身避让,腰都要弯折了,才勉强避开。如此反复几次,累得出了一身汗,只觉得闫琰这甩墨水的本事,已经是出神入化,可比晏云之的剑法厉害得多,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都可以出师了。更要命的是,怎么就好像故意针对她似的,每次都正好瞄准着她来呢!什么仇什么怨,咱到底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非要这么解决吗?
桑祈见状,心下了然,理解地反握住他的手,慨叹道:“什么都不用说,我给你带来了。”于是抽出手来,递上带来的包裹,在烛光下打开——只见内里是满满一袋今天刚出炉的奶酥饼,屋内霎时奶香弥漫。
那边莲翩眼看就要被他追上了,惊叫着:“小姐,救命!”
“没吃。”闫琰轻轻摇了摇头,沉重地叹道,“什么都没吃……这两天一直胃口欠佳。”言罢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抬头,扯过桑祈的手,紧紧抓住,仿佛抓住溺死前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声线颤抖道,“既然你来了,不图旁的,我只有一事相求……”
桑祈累得坐下来,一边用手扇风,一边直喘气,无力地摇摇头,爱莫能助地道:“我是救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闫琰一改从前的一惊一乍,任她闯进了自己的卧房,拖着沉重的步伐点了两根蜡烛,坐在桌旁,显得神情呆滞,如同行尸走肉。桑祈看在眼里,感到心疼不已。前几天还是那么活泼明朗、鲜衣怒马的少年,才一晃不见,便成了这个样子。心酸漫上眼帘,她赶忙吸了口气,不让自己哭出来,关切地问:“在宫里,没吃什么苦头吧?”
话音刚落,闫琰已经将莲翩逼到了墙角,封锁住了她的去路,坏坏一笑,捏住她的手腕,在她惊恐的目光中,一扬笔,道:“说,饼怎么做的。”其实这会儿笔上的墨已经干了,倒是不会再洒得到处都是,保住了她的衣裳。可因为距离太近,这一笔直接从她面上划了过去,登时便在她光洁白净的面容上留下一道黑色粗线。而且好巧不巧地,还有一部分墨汁涂在了她的唇上,莲翩顿觉唇上一凉,口中满是墨汁的味道。于是她整个人脸色都黑了,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抬腿就给了闫琰一下子。
“你以为我乐意啊!”桑祈没好气儿地白了他一眼,趁没被人发现赶忙推着他进屋,关上了门。
因为身高差异太悬殊,这一下膝盖顶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只见闫琰瞬间瘫倒了,毛笔也掉在了地上,跟着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痛苦地弯下了腰。刚才还高高大大的少年,整个人越来越小,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我。”桑祈立刻作答,说完又觉得似乎指代不太明确,又补充了一句,“你师姐。”这才听见一阵披衣下地的窸窸窣窣声响,过了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闫琰头发乱蓬蓬的,一脸狐疑地看着她,问:“你怎么在我窗户底下?”
一时莲翩怔住了,周围看热闹的侍女也怔住了,没人敢上前。
“谁?”里面传来一声疲惫的声音。
桑祈在一旁左看看,又看看,尴尬地抽了抽嘴角,为难半天,觉着好像只有自己能上了,才揉着眉心走过去,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促狭道:“你……还好不?”
得知闫琰回到家中后,她想前去看他,这次却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再次半夜爬墙头。趁夜深人静,她提着兵器,连翻好几个墙头,来到闫琰的窗户根儿下。敲人家窗棂的时候,还擦着汗感慨,这皇上从宫里派来的侍卫,也是水准平平嘛。并且明白了,其实做个贼,也挺不容易的,主要不是技术问题,心理压力大啊。
闫琰忙着在地上打滚,平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散乱了,闻声艰难地抬眸看她,一脸辛酸,欲哭无泪地道:“师姐,我还没讨到老婆呢。”
而后的两天,桑祈一直在府里等消息,等来的有好事也有坏事。好的一方面是,在闫家的努力下,闫琰已经放出来了,如今正在家软禁,皇上派人严密监视了闫府,不许他出门,等待最后定罪;坏的一方面是,晏云之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那眼神,说不出的无助与迷茫。桑祈赶忙扶他起来,郑重道:“放心吧,以后一定能讨到。”
一阵晚风吹来,她感到有些凉,叹了口气,上了马车。
闫琰哼哼着,顺应她的力道起身,打量着罪魁祸首莲翩,好像突然想到什么,眼眸一亮,抓住桑祈的手,煞有介事地提议道:“要不,你就把她嫁给我吧,这样以后我就有奶酥饼吃了。”
苏府的大门缓缓关上,桑祈久久站在门外,捧着衣物,觉得自己来到洛京之后难得收获的友谊,怕是也要随之关闭了。但是把心意坦率地说出来,她不后悔,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只因无法这样欺瞒地对待一份真心相交的情谊。
莲翩盯着指向自己的手指,惊恐万分,头摇成了拨浪鼓,连忙拒绝:“不不不不不……公子,您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大不了婢子多赔您几贴膏药就是……”
夜幕天垂。
一听要赔的是膏药,不是奶酥饼,闫琰显得很失落,又坐在地上不愿起来。
苏解语沉默着作了个揖,亦是无言地转身往回走。身姿挺拔,气质高贵,她那逶迤曳地的裙摆,带走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
桑祈只得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放心吧,媳妇儿我虽然管不了,但奶酥饼不会少了你的。”
令桑祈颇感意外,怔怔地接过白日里穿过的那套衣裳和上面摆着的那枝六月雪,半晌无言。
闫琰这才眉开眼笑,高兴地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可是,她等了半天,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苏解语既没有伤心流泪,也没有指责怒骂,只低眸伫立了少顷,伸出手来,递过去两样东西,道:“你能与我坦诚相告,我很高兴。”
可是闹也闹过了,疯也疯过了,这会儿酒劲儿上脑,闫琰觉着头昏眼花,站也站不稳,一边拍,一边晃悠着就往身侧倒去,还带着桑祈也差点儿摔倒。
而后在她的注视下,桑祈紧了紧拳,豁出去说出了心里话:“我也是。我明白这样不对,也不想再同他有过多瓜葛,可这次的事情,我真的做不到袖手旁观。你可以觉得被我利用了,可以讨厌我,可以警告我从此离他远点,我都不会有一声怨言。”说完,只觉心里平静了很多,人也没那么局促不安了,安静地等着对面的女子说话。骂她自不量力也好,骂她恩将仇报也罢,无论是唾弃她还是谴责她,她都会一言不发地受着。有本事动了情,就要有本事承担相应的责任。她可以试图逃避,但不能自欺欺人。
幸好,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出现,一左一右,将两个人双双稳住。
又在苏家把衣裳换了回来。直到日暮,收拾妥当,起程之时,桑祈一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又痛下了决心,咬着唇,深吸一口气,转身正视着苏解语,道:“上次你问我的问题,我回去想了很久,觉得应该重新告诉你一个答案。”
尽管桑祈足够眼疾手快地去扶,却因为力气没有他大,非但没把他拉起来,反而差点儿被他带倒。
说谎的时候,心虚的她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连自己怎么寻的路回去,怎么跟晏相夫人告别的,都记不大清了,直到出了晏府大门,一路回到苏家,还是心潮难平。
“谢了。”桑祈松了口气,笑道。还以为是哪个赶来的侍卫,偏头一瞥,才发现伸出援手的人桃花眼弯弯,姿容倜傥,笑得暧昧,竟是卓文远。于是她奇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若不是因为闫琰,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躲着我?”晏云之语气平静地这样问了一句。桑祈便觉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什么思绪也没有了,怔怔地呆立了许久,才苦笑一声,强压下那份心动,挤出一个自以为自然的笑容,转头道:“师兄说笑呢,我哪有躲着你?不过是这两天身子不便,懒得出门而已。”
卓文远不落痕迹地将她和闫琰分开,挡在二人中间,拎起闫琰,挑眉道:“你说我怎么来了?还不是一听说你回家了,第一时间就赶来看你。”
犹豫一番,还是驻了足,却不敢回眸,心头乱跳地等着他继续说。隐隐地,竟是含了几分期待。她知道这不应该,可就是控制不住。
桑祈却是不太信,翻了个白眼,道:“说得跟真事似的。那我在大牢里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去看我一眼?公子可是怕那地方腌臜,脏了你的靴子?”
还没走出去几步,又听见他在身后叫她:“桑祈。”
卓文远眼波一荡,笑而不语,将闫琰交给自己的随侍,嘱咐他们用自己的马车送他回府,照顾妥帖后,才牵了一匹马,对桑祈道:“来,上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只要一在他身边,就会忍不住沦陷。桑祈腾地站了起来,快速说了句:“那就拜托师兄了。”转身便要逃离。
桑祈觉着这匹马似乎有些眼熟,围着它打量一番,才不敢相信地问:“这可是我的那匹小红?”
声线明澈,沉缓动人,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听在她耳朵里,也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仿若他拂过她发丝的手,撩拨得她心湖荡漾。
卓文远微笑着点了点头。
又听他淡泊地回:“下次注意。”
“真不敢相信,你在哪儿找到的?”桑祈的眼眸也像闫琰见到奶酥饼一样瞬间被点亮,发出了喜悦的光芒。
动作之流畅有如行云流水,根本没给她开口拒绝的机会。桑祈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发,脸上烧得通红,憋了半晌,才道是:“嗯,疏忽了……”
小红是她在西北的时候骑过的马,不但陪伴她度过了一段没有姐姐的时光,还见证过她第一次上战场,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可是在跟随父亲回洛京的途中,却不小心被她弄丢了。后来大动干戈地找也没有找到,为此她还伤心难过了许久。
“呃……不合身吗?”桑祈有些尴尬地低头看了看,支吾道,“我觉得还行啊。”言罢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晏云之将刚才她把玩的那朵花折了下来,俯下身,抬手拨开她的发丝,摘下了她的红宝石簪子,又将花枝插好,细细打量一番,方才退回身去,一脸云淡风轻,道:“不合适,因为换衣裳的时候没有换配饰,显得很不搭调。”
眼见着一年就快过去,她都已经放弃了希望,没想到如今还能再见到它。真像是做了场梦,一回首,发现原来一切依然如故。
晏云之轻轻施以援手,将她摧残的那朵花从她的魔爪中解救了出来,淡然道:“你特地多此一举地叫兰姬陪同,还穿了不合适的衣服,还需要问?”
卓文远牵着小红,将缰绳递到她手中。马儿立刻发出一阵欢快的嘶鸣声,甩动脖子蹭着桑祈的手。抚摸着它光滑柔亮的皮毛,看得出它这段时间似乎也没吃什么苦头,桑祈也安心了许多,亲昵地回蹭它。
她眨眨眼,奇道:“你怎么知道父亲不让我过问?”这回又没有探究的拜帖和浩浩荡荡的随从。
卓文远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这一人一马重逢的一幕,笑意柔和,突然趁她不备,一抬手将她抱到了马背上,自己也翻身骑到马上。双手从她的腰侧绕过,扯住了缰绳,催动马儿缓步走了起来。
只见他优雅一笑,从容道:“桑公不是也不想让你多过问吗?还是莫要惹老人家生气的好。”
“去哪儿?”桑祈不解,诧异地理了理头发,问道。
桑祈蹙眉看向他,不太甘愿,虽说的确是来找他帮忙的,可她也不想置身事外。不做点什么,她内心没法踏实下来,连觉都睡不好。
卓文远眯着眼睛笑,道:“随便走走。”
“你若信我,不妨就都交给晏某来办,自己不要插手。”晏云之倒是颇为自信。
多年前在西北广袤辽阔的草原,二人也曾这样同骑一马走过绚丽的野花,走过潺湲的溪涧,走过一段青葱韶华。
“说得轻巧,如何去找?”桑祈揉了揉额头,觉得十分苦恼。虽然昨夜在闫府说得信誓旦旦,但实际上她自己也是一团乱麻。先前始终苦于没有线索,如今又怎能在短短时间里突飞猛进?
如今,他们都已经长大。和她差不多高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现在二人平坐,都已经足足比她高出一头多,长成了宽肩窄腰、笔挺俊朗的郎君。一颦一笑,尽是韵味风流,以这样的姿势坐着,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拢在了怀里。比起这样到底还合不合适,桑祈更担心的还是自己小红马的马身安全。
晏云之稍加沉吟,平静道:“大抵便是将真凶找出,还他清白。”
马蹄嘚嘚,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走过浓郁的夜色,一路上她发现身后的卓文远难得地沉默着,始终不说话。终于在马儿来到河边,沿河而行,四周的树木茂盛,不见月光,一片漆黑的时候,桑祈用胳膊肘推了推他,问道:“怎么这么安静?”
得知他站在自己这边,桑祈先安了五分心,又叹了口气,一边把玩着花枝,一边向他求教:“那为今之计,我们该如何是好?”
“因为心里不舒服。”卓文远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比起平日显得有些低沉。
还没等她说完,晏云之抬手比了个打断的动作,微微点了点头,温声道:“我也知道。”
“嗯?”
一听说起正事,桑祈蹲在地上,抬头看他,未语先叹:“唉,正是……师兄,洛京这些事件,万万不可能与闫琰有关啊。且不说他根本没那个时间。就算有时间,也没那个智谋;就算有那个智谋,也断不是那种能沉住气不声张的性子……”
“你出了事,我不但人没在洛京,还帮不上什么忙。”沉默半晌后,他哑声叹道,语气竟是出乎意料的认真。
晏云之面上不做表情,眼底却浮现出丝丝笑意,抬步走过来,在她旁边花坛边坐下,开门见山道:“可是为了闫琰一事前来?”
桑祈微微一怔,莞尔一笑,温声道:“你当真了?我又不是真的怪你。”
桑祈缓缓扭头,看了眼被自己残害的可怜枝丫,干笑着放开了手,又蹲下身子,颤抖地轻抚着六月雪的花瓣,沉痛道:“原来你在这儿,可找得我好苦……”
卓文远苦笑一声:“我怪自己。”说完又沉默下来。
……
桑祈感觉到他环着自己的手臂缩紧了些,然后他勒紧缰绳,让马儿停下来,俯下身,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停顿片刻后,轻轻蹭了蹭。仿佛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发出一声悠远的叹息。一股属于这个男子独有的温热气息,随着这个暧昧的动作萦绕在她的面颊两侧。桑祈不由得面色羞赧了起来,稍稍侧身,偏错开来,轻笑道:“痒痒,别闹,等下掉下去了。”
晏云之表情淡然,视线从她身上飘到一旁,再飘回来,道:“你捏的那根是树枝,花在下面。另外,下手轻点,别把晏某府上的树伤着了,它又没招你惹你。”
卓文远也微微一笑,抬起头,直起身,没再戏弄她。四周只听得到马儿湿润的呼吸声和远处河水的流水声。气氛僵化了半晌,还是卓文远率先打破沉默,道:“桑祈。”
桑祈瞬间心头漫上一股偷窥被看穿了的羞愧之感,赶忙若无其事地扭头朝旁边上下左右打量,还把玩着袖口,哼起小调来,哼了一会儿,才又看他,做惊奇状扶着身边一棵六月雪,道:“师兄,你怎么不走了?哎,你看,这花儿多美。”
他总叫自己桑二,鲜有直呼其名的时候,桑祈觉得他这一次可能是要说什么正事了,便也转头看向他,问道:“嗯?”
桑祈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全无防备,先是赶忙止步避免撞到他身上,才发现正迎上对方的目光,甚至能看到对方眼眸中呈现出自己瞪得大大的眼睛。
借着一点点朦胧的光线,能看得到他漆黑幽深的瞳孔,正注视着她,开口道:“你若嫁给我,我必不会让你再受这般苦难。”
他不说话,她便也不知从何开口,只能这般保持着尴尬的沉默。走着走着,蓦地,前方的人脚步一停,回过头来看她。
桑祈先是一蹙眉,继而感觉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于是犹豫了一会儿,试探地问:“你这次是认真的?”
桑祈终于长舒一口气,向在座二人致了歉,跟着晏云之一起出门,往他的院子走。一路上,晏云之在前,她在后,专注地盯着前方的那抹山巅流云般飘逸不群的白色身影,思绪万千。
卓文远却笑了,道:“一直都是。”
然而晏云之却半晌没答话,只是凝视着她,直到她觉得自己都快要被那两个女人揣度的目光烤焦了,才开口道:“书房请吧。”
“这……”桑祈的眉头拧得更紧,更犹豫了。
桑祈硬着头皮在心里暗暗呼喊着抱歉,她也不想的,但这些事情,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她心里的那个人是晏云之,这一点她自己比谁都要清楚。那份时刻想要见他,却又不敢见他的心情;害怕他知晓,更害怕他不知晓的悸动;偶然一瞥便足以在沉睡中惊醒的怦然心跳,日日夜夜的心灵挣扎……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别人不能给的。即使与闫琰牵着手,即使读懂了顾平川的心意,即使此时此刻,卓文远距离自己这样近,也不能替代。因晏云之这个名字,这个人而产生的情愫,无法复制。
晏相夫人和苏解语闻言皆是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可是,同时,她也清醒地知道,晏云之不会属于自己。他就像天上的熠熠月华,像山巅的皑皑白雪,你可以欣赏他的美,却无法将其握在手中。他只属于那片高空,那座远山。只属于同样在那里,可以与他灵魂共鸣、默契无间的苏解语。
桑祈暗自又提醒了自己一遍:别瞎想,说正事儿,而后轻咳一声,放下茶盏,敛起衣袖,正色道:“桑祈冒昧前来拜访,是有一要事想麻烦司业,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并不想做那个介入破坏的人。但也隐约意识到,这世上,大概再也不会遇到比晏云之更风姿出众的男子,也就再也不会对某个人倾心了吧?既然如此,会不会嫁给一个虽然自己不爱,也未必爱自己,但确实能够相处融洽的人,像所有其他经营着一份没有爱情的联姻的夫妻一样,平平淡淡,不付出感情地过完这一生,也许反倒成了最好的选择。
晏云之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目光落在桑祈的面容上,黑眸幽深,有如古井,看不出个中情绪。
这个念头刚一浮出水面,脑海中马上又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响起,喊着不行不行!桑祈,你怎么能有这么委曲求全的念头呢?你就甘心堕落,用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多年的坚守吗?当初说好了,拒不接受联姻的命运,不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只想自由自在地凭借着自己的心意而活,替姐姐一起幸福下去的那份决心,都被马吃了吗?而且,你若是真这么做了,又该怎样面对卓文远,面对你们之间不再纯净的友谊呢?
“老身倒是没什么事,找你的是这孩子。”晏相夫人指了指桑祈,笑眯眯道。
桑祈,嫁给卓文远,爱情和友情,你会双双失去。就算你想断了追寻爱情的念头,难道忍心连你们二人多年的友情也一并抛弃吗?再说,再等等,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单恋晏云之那一枝花呢?想到这儿,桑祈长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卓文远的胳膊,沉声道:“你再让我想想吧,让我好好想想。”
“不知母亲特地叫孩儿回来所为何事。”晏云之打过招呼后问晏相夫人。
若是从前,卓文远大概会笑眯眯地继续贫上几句,惹得她烦了之后,二人打闹一番,再把这个话题越过去。这次他却收敛了笑意,只道了句:“桑祈,我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柔轻佻,却又不同以往地意味深长。
桑祈故作平静地一口把茶灌下肚,也学着苏解语的样子颔首示意。
二人骑马沿着洛水又散了会儿步,待到晨光微曦的时候,卓文远才趁着晨起的人们还在梳洗,没有出门,沿着浸润着薄雾的石板路将桑祈送回府上。
他只是对二人稍稍俯身作了揖,甚至都没有唤声她们的名字。
一夜没睡,桑祈随意跟他点了点头告别,安置了小红后,便打着哈欠回去补眠。而卓文远则带着一身朝露大步走远,独自一人消失在晨雾里,教人看不清去往何处。
她设想的那些内容都没有发生。
桑祈一觉睡到晌午才起,有些恍惚,揉着眼睛问莲翩:“闫琰可回去了?”
晏云之却步履从容,径直走过她,未曾停留,先给母亲见了礼,而后才转过头,同她和苏解语一一问候。
一听这个名字,莲翩脸色就黑了,老大不情愿提到他似的,嗤之以鼻道:“可不,让卓公子的家仆抬回去的。”
只那么一个瞬间,桑祈在心里设想了无数个二人相见的场景,心跳乱成了夏季的一场暴雨。
“哦。”桑祈应了声,拖着疲惫的双腿下地,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卓文远确是来过。然而昨晚的他却与往常不大一样,好似与幽深的夜色融为了一体,带着丝丝神秘与疏离。昨夜的相遇,仿佛只是一场夏夜的迷梦,只有马厩里安然自得嚼着饲料的小红作为他实际存在过的见证。
而他见到自己,又会作何反应呢?会不会挑眉称赞一句,师妹武艺颇有进步?抑或是清清冷冷地看着她,淡道一句又见面了。还是一本正经地讥讽她,哟,还知道来找我?会不会……像她抓心挠肝地思念着他一样,也很想她。
桑祈去看了小红一眼后,才揉着头,厘清了昨晚的种种过往。感慨自己可能是太高兴,又喝了不少酒,想多了吧。回房的时候,莲翩已经贴心地帮她准备好了解酒消暑、提神醒脑的凉茶,并对她道:“你还睡着的时候,有两个人来过府上递帖子说要见你。内容我一个也没看懂,都给你放书案上了。”
三天没见他了,她连怎样开口都不知道。是该问一句“近来可好,身体无恙乎”,还是应该唤一声师兄,嬉皮笑脸地问这几日还好吧?
“知道了。”桑祈说着,边喝茶边去翻,好奇着莲翩又不是不识字,怎么会有看不懂的内容呢。只见那两个帖子一个用的是淡淡樱色的花笺制成,因为莲翩帮她看过,已经打开来,正平躺在案上,依稀可见原先的折痕。却不是整齐的折线,而呈现出了不规则的折痕,更奇怪的是,花笺上一个字也没有。
好在,派了人后,晏云之很快便回来了。见他长腿一迈,进入堂中,桑祈心头狂跳,捏紧了茶盏,感慨万千。
莲翩说,来送这个帖子的人,并没有言明自己是谁家的。
于是桑祈便鲜少说话,只顾闷头喝茶,听苏解语和晏相夫人相谈甚欢,不知怎的,心里头竟然隐隐生出几许羡慕的意味,觉得今日喝的这茶格外酸涩。
有人送帖子给她,还不留名,也不写内容,着实诡异。桑祈微微蹙眉,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放下茶碗,将花笺拿起来仔细查看。一靠近,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再贴近鼻翼,细细嗅嗅,能够分辨出来,好像是一种花香。
说起来,苏解语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二人知根知底,好似忘年交,有许多话题可聊。时常说着说着,便默契地笑起来。她们虽然一直顾及着有桑祈在,礼貌地没聊什么只有两个人知道的事,只说些能教她也插得上话的内容。可桑祈只聊了两句,便觉得自己到底还是个局外人,只能和她们话题相投,却无法心意相通。
可她说不清具体是什么花的香味,只好招招手叫莲翩过来帮忙判断。莲翩仔细闻了闻,带着几分不确定,道:“大概是昙花吧,府上花园有几株,闻着像这个味儿。”
晏相夫人即刻遣人去晏云之的院子里找晏云之的随侍白时,让他去把晏云之叫回来,自己则又陪着二人聊了一会儿。
昙花?桑祈沉思一会儿,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心里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便开始尝试着动手将这个花笺折回本来的样子。她试了几次后,终于成功了,手上出现了一艘小小的纸船。见她捧着这个纸船,眼中疑惑尽消,笑得甜暖,莲翩不由得惊讶,凑过来问:“小姐,你看明白了?”
桑祈才干笑道:“那就麻烦夫人了。”
“嗯。”桑祈微笑着将纸船放下,道,“时间、地点、人物,都明白了。”
苏解语以为她又走神了,轻轻在座下碰了碰她的脚以作提醒。
莲翩一脸不相信:“这么具体?那么,是谁送来的?”
桑祈一抬头,出于礼貌想说不急,还是别打扰他的好,自己可以等,可心里又确实有些着急,于是便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必”了。只觉着还是头一次说个话这么费劲,这么在意他人听了之后对自己的印象。
桑祈看看她,眉梢一挑,笑得狡黠,道:“就是你的心中偶像、梦中情人——清玄君啊。”
“原来是阿祈找我儿有事。”晏相夫人闻言思忖道,“他应该是去国子监了,若是着急,老身差人把他叫回来就是。”
“啊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就知道戏弄我。”莲翩一听,耳根子立刻红了,恼羞成怒地推了她一下,翻着白眼儿走掉了,连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也顾不上问了。
苏解语先是表达了歉意,看桑祈一直光顾着喝茶不说话,又代为说了此番来意。
于是桑祈看另一张帖子的时候,房中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这张泛着蟹壳青色的信笺并没有清玄君的那么花哨,没有引人注意的香气,也没有奇怪的折痕。但是比平常的纸张要厚重,拿在手上有种坚实柔韧的质感。乍一看大气端正,干净素雅。仔细观察,才能看到上面还依稀绘有规整的云纹,工艺精湛,且有隐秘巧思。
“兰姬自从长成大姑娘,也不常来陪老身说话了。今儿是吹的什么风,你们都凑到一块儿了?”晏相夫人笑吟吟地命人给她们倒了茶。
同样是无字谜题,这一张因为信息量明显变少,解读起来要比方才的困难许多。桑祈琢磨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只好将它放下,先去梳洗更衣。一边梳头,一边用眼睛扫着它,心里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没有确凿证据——她隐约觉着,这张信笺,好像一个人。
“不敢当,不敢当……”桑祈尴尬地跟在苏解语身后走进去,寻了位置坐下。
一张纸,为什么会像一个人,她也说不清楚。只是在看到这张纸的时候,脑海中不禁浮现了第一次见晏云之,他撑的那把伞,还有他平日常穿的白衣,桌案上使用的文房四宝,他自己做的靛蓝,当作彩头送给她的那块玲珑环佩……他用过的东西,都带有他鲜明而独特的印记,外表质朴实际清贵,从来不以繁杂花哨的外表取胜,却有着志趣高雅深远的意味。尽管没有明确的线索,但桑祈觉得,这个帖子就是晏云之送来的。他没有说明时间、地点的话,应该就是等她看明白了,直接到他府上去。以他对她的了解,知道她会是这种性情不扭捏、直来直去的人。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那美妇人温柔笑道:“桑二小姐前两次来府上,都未得以一见,今日一睹芳容,才知竟是如此美人,真教人惊喜。”说着招招手,对二人道,“来,都别客气,上座吧。”
可是这一次,他错了。桑祈眸光微动,将头发打点好后,缓步走过去,将那张信笺收到了书架上。刚走出去几步,又觉得有些不放心似的,退了回来。再把它拿出来,纠结片刻,小心翼翼地将其夹到了一本书中,这才出门。
于是她震惊之情溢于言表,险些喊出声来,定下神来赶忙低头施礼,掩饰自己的惊愕。心想不会吧,这是晏云之的母亲?说是他姐姐也有人信啊。明明应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保养得如此容色鲜艳,肌肤如少女般光洁饱满,吹弹可破。恐怕当真是神女下凡,才生得出晏云之那样的儿子。
莲翩正在院中浇花,见她出来,上前问道:“小姐要出门了?那另外一张帖子是谁送来的?”
桑祈未曾见过此人,还以为是晏云之的嫂嫂之流,因着不知人家名号,刚想问苏解语如何称呼,便听她低声对自己道:“这位便是少安的生母——丞相夫人。”
“不知道……”桑祈干笑道,因为说谎,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假装眺望天空,感慨道,“今天天气还真是好。”
晏府的家丁拿了苏解语的名帖离去,回来后告知,晏云之出门了,还没有回来,要见他恐怕还得等上一会儿。二人便跟着他一路来到厅堂,发现有一妆容精致、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美妇人正在其中。
莲翩努努嘴,有些扫兴。她以为桑祈看明白了那帖子是谁送的,很快便会赴约。没想到她却在花园里转悠起来,优哉游哉地选了几朵花,将其残害后,直到吃完晚饭才走。
不一会儿,马车便到了晏府,二人有意避人耳目,走了后门,递了苏府的名帖。
昙花朝着圆月吐露它的第一缕幽芳的时候,桑祈来到了洛水河畔,送顾平川离去那天乘坐画舫的渡头。果然有一艘画舫等在那里,船上流泻出昏黄的暖灯,将四周漆黑的河水照亮,泛起粼粼光斑。
“但愿如此。”桑祈可害怕回去之后又惹得父亲发火,眉间仍凝着一抹担忧。
桑祈抬步上船,从背后拿出自己准备的见面礼——几串用鲜花做成的腰饰,笑道:“喏,送给你做酒钱。”
“倒也不必学得多惟妙惟肖,反正你家侍卫也没听过晴儿说话,应该不会被看破。”苏解语放开手,喝了口茶润喉,笑道。
话音一落,才觉得哪里不对。画舫上一时间有好几道视线同时向她射来,除了清玄君,在场的还有晏云之、严桦和苏解语。
桑祈忍不住笑,推搡着她道:“别学了,听着好假,我到现在还提心吊胆的,怕被发现呢。”
清玄君坐的位置离她最近,闻声眨了眨眼,笑意深深,问道:“送给我的?”
“无妨,反正是新衣,还没上过身。看你穿着合适,便赠予你吧。”苏解语捏着嗓子,还在学妹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
桑祈尴尬地站在原地,笑容僵在面上,微微点了点头。清玄君便落落大方地伸手接过来,把玩着,挑眉道:“哈哈,不错不错,虽然手艺不怎么样,心意却弥足珍贵。要说这世上有谁懂我,果然还是阿祈啊。”说完愉悦地干了一杯酒,抬手唤她快进来坐下。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院子里的苏小妹长长松了口气。而向晏府的方向驶去的马车上,桑祈扯着袖子,还有点尴尬,道了句:“真是不好意思,还借了你一身衣服穿。”
后面一句话明显意有所指。因为他虽然动作是招呼桑祈的,视线却似笑非笑地向晏云之脸上瞟。晏云之坐在最里面,只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回了他一个视若无睹的表情。
站在这个位置,视线被一丛花木遮挡,其实看不到里头的人,只能见着隐约露出的一袭衣角。侍卫颇为大胆地仔细瞧了瞧,见确实是自家小姐早上来时穿的那套红裙,也就打消了疑虑。自知自己这一身戎装,披金带甲的,在人家院子里不好多留,一拱手,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还是晚些时候再说吧。”又跟着家丁退了出来。
清玄君便自顾自地乐,拉过桑祈,道:“说说,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侍卫道过谢,便跟了进去。那家丁带他走到苏解语的院门口,停下来,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压低声音,一脸歉意道:“你看,正睡着呢,等会儿再来吧。”
“呃……”桑祈还略感尴尬着,老实答道,“花笺上染了昙花的香气,你用它的别称月下美人称呼过我,也只有你这样叫过。纸张又折成了船形,我们共同坐过的船,便只有宁泽离开洛京那日的画舫了。于是我便觉着,大概是你约我在这个画舫上见面。可是还不知道时间。鉴于只有这么两条信息,我又想,会不会昙花香气同时也暗指了是在昙花开放的时辰……”她说着,有些口干舌燥,拿过给自己准备好的酒樽,喝了一大口,才继续道,“可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苏府的家丁去了一会儿,回来却告知,自家小姐和桑家小姐方才一直忙着绘制图画,这会儿累了,正在小憩,怕是不方便说话。并表示,可以带他先进去候着,待二人醒了再说。
心思都被她猜中,清玄君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点头,露出赞许的表情。听完最后这句话,才又哈哈大笑着对她解释道:“其实是我跟少安打了个赌,他输了。”
可这是人家苏府的马车,他多问一句已是唐突,断不可能要求打开帘子看看,于是眉心微蹙,暗暗思量一番,上前请苏府的家丁代为通报,说自己有急事想见小姐。
“打赌?”桑祈不解地看向他。
“吾等乃桑府随侍,恭送苏二小姐。如有冒犯,还请见谅。”那侍卫说完,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目送马车走出去一段,心里还是觉得有几分蹊跷。
“对啊。”清玄君玩味地继续说道,“我跟少安说,要匿名给你送这么个拜帖。别人都看不懂,但你一定能明白,因为你我二人心意相通。可少安不相信。”说着抬手一指,道,“喏,你瞧,就是现在这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表情。于是我就跟他打了个赌,我们俩都派鲜少露面的家仆,去递一个不写字的帖子,看你究竟能读懂谁的。”
只听车内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细声细气道:“我是苏府二小姐苏意晴,外头是何人相问?”
言罢他也喝了口酒,说话的声音中都盛了酒香,浓郁甘醇,摇晃着酒樽,道:“这不,我们特地找了两个见证人,在他府上等了一下午也没见你去,这会儿你却在,岂不是说明我赢了?这么多年来,我也终于制了他一回,还真是多亏了你。”
桑府的侍卫见状,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道:“敢问外出的是哪位大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桑祈心头乱跳,为了掩饰只得跟着喝酒,垂眸轻叹道:“是啊是啊,他送那什么东西,真没看懂。我还以为是谁这么粗心大意,忘了写字呢。”说这番言不由衷的话的时候,她不敢看晏云之。自然也就没有看到,晏云之淡淡扫视了她一眼,眸光一谑。
晌午过后,一驾苏家的马车缓缓出了府。
桑祈便没来由地觉得后背一阵冷风吹过,仿佛幽暗的河面下有一双眼睛,森冷地将她那点小心思都看透了似的,只觉汗毛直立,后悔来了。
二人凑近些,低声商议起等会儿的计划来。
画舫缓缓行驶,关于打赌的故事告一段落,晏云之还是不声不响、自顾自地品茶,未见有任何挫败或失落的情绪。对于自己“没认出”他的帖子这件事,他到底有没有失望呢?桑祈不知道。却不想,向来对她白眼以待的严桦,这次却先对她开了口:“此次与闫家一同落难,你对宋家的行径怎么看?”
“太好了。”桑祈便松了口气,低呼一声,激动地上前抱了抱她。
提起这个话头,桑祈眸光一沉,表情也严肃了许多,敛袖看向他,正色道:“我觉着宋落天只是与我和闫琰有私人恩怨,宋太傅便由着他如此胡闹,实在有些过分。”
苏解语抬眸望向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无奈道:“自然会帮。”
“私人恩怨?”严桦剑眉蹙起,冷笑一声,“姑娘,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桑祈觉着她言下之意似乎有想要明哲保身的味道,便担忧地蹙起了眉,咬唇问道:“那……兰姬可会帮我?”
桑祈微微蹙眉,疑道:“严兄有何高见,还望指点。”
苏解语淡淡一笑,啜着茶,沉吟半晌,又道:“桑公也是为了你好,此事恐怕牵扯至深……”
严桦单手叩着桌面,指骨撞击紫檀,发出沉闷的响声,半晌后道:“三两句也说不清,严某只想问一句,桑家经过此事,是站在严某这边,还是继续保持中立?”
“正是。”桑祈忙道,“你懂我就好。”
父亲在朝堂上对宋家持中立态度,而不像自己和宋家兄妹关系一样剑拔弩张,此事桑祈虽然没听他具体谈过,也略知一二。就连这次宋家拿出证据针锋相对的时候,尽管桑祈一口咬定是宋落天给她下的套陷害,却因为没有证据,桑巍也没跟宋家闹崩,只是一再强调女儿定是被人冤枉的。
苏解语从收到她那莫名其妙的帖子,到见她带了这么多随从来,对她所处的境况已明了几分,闻言眸光微动,温声道:“阿祈要去找少安,可是为着琰小郎一事?”
“真相大白”后,宋太傅称自己也是一时糊涂,受人蒙蔽,这个说法桑巍也接受了。这一场风波便被轻轻掀过。因此街坊上甚至还流出了桑公胸怀坦荡、为人大气、不斤斤计较、有容人雅量的美言。
桑祈便在这无数双眼睛的盯梢下,热情地拉着候在门口的苏解语,有说有笑地聊着要画什么花样的话题,进了大门,直到绕到她的院子,才松了口气,牵着她的手,感激道:“兰姬,真是多谢你。”而后连坐一会儿都顾不上,便急促地道,“其实我来,是想让你避人耳目,偷偷带我去晏府一趟。”
总之,对于桑宋两家架没吵起来还握手言和了的这件事,她自己也是迷惑,闻言沉吟一番,坦白答道:“我也不太清楚父亲的立场。”
桑巍这才颇为感慨地放人,并派了几个侍卫,名为护送,实则监督,看着小姐别往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哼。”严桦又是一声冷哼,高傲地扬眉,面容冷峻,道,“还能是什么立场,无非想持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大司马自从回了洛京,就像是被人拔了牙的老虎,哪里还有什么昔日威风,简直是病猫一只。”
不负桑祈所望,苏解语回信说,确实今早便专门等着她了。
虽然自己对父亲的态度也颇有微词,但那是自己的想法,别人这么说自己亲爹,桑祈就不太乐意了,抿着唇,想要出言反击。一时间,小小的船舱里就弥漫出了一股硝烟四起的味道。
桑巍将信将疑,特地差人去苏府递了帖子,试探到底有没有这么回事。
大概是怕二人真的吵起来,闹得尴尬,好好的聚会不欢而散,有人抢在桑祈之前说了话,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来。只听一直没出声的二人中,苏解语惊讶地掩口低呼了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而后便面色微赧,温声浅笑道:“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还从家里带了些酥油茶,想给大家尝尝鲜。容兰姬先退下,稍后就来。”说完便起身向船舱外走,路过桑祈的时候,稍稍停步,道:“这是有人送家父的西北特产,兰姬也不大会料理,不知能否请阿祈帮个忙?”
不得已,她只能编了个先前约过苏解语要一起绘制扇面的谎,说自己好不容易交到个朋友,不好违约,今天一定要到苏府去一趟。
桑祈也不想当着晏云之的面跟严桦吵架,便忍下火气,点点头,起身跟了出去,直到走出船舱,面上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也不说话,只咬唇走路。桑祈一直跟在苏解语身后,来到船舷边才停下来。苏解语命人去将酥油茶拿过来,二人就在这里等。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桑祈一边对镜梳妆,一边暗暗叹息。虽然昨晚夸下了海口,可父亲看她看得严,自己的行动受限,只能找别人帮衬。而最信得过的人选,想来想去,当然还是晏云之。
吹着河面上微凉的风,遥望着两岸在黑夜里张牙舞爪的树影,桑祈蹙着眉,深深叹了口气,便听苏解语道:“严三郎说话一向如此,并非有意针对你。”
“请闫公放心,小女定为友人竭尽所能。”桑祈郑重道。而后听闫太师将今日朝堂上的事件仔细说了一遍,才行色匆匆溜出闫府,偷偷回了家。
桑祈这才低头苦笑一声:“我也知道。我生气的是,竟然有那么几分觉得他说得是对的,连我自己都不理解父亲是怎么想的,这才是最让人恼羞成怒的地方。”
闫太师从前对她和晏云之调查的这些事一无所知,而今一听,不由得捋着须髯,沉吟道:“既然你们已有线索,老夫也就不插手了,唯有尽力为琰儿多争取点时间,希望能来得及……”言罢沉沉叹了口气,看得出对儿子性命和闫府安危的担忧。
苏解语站在她旁边,与她隔了一点距离,没有显得很亲密,也没有很疏远,背对着船舷,看向船舱内,淡淡一笑,道:“说来,兰姬与严三郎也相识多年了,若非不是早了解他的秉性,听了这番话换谁都要生气。”
桑祈将自己的来意道了一遭,只道是:“罂粟一事,晚辈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定然与琰小郎无关。若是闫公信得过的话,不如就将此事交给晚辈处理。”
桑祈一听,也跟着笑了笑,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回眸道:“是吗?我倒是觉得,以你的涵养,即使再生气,也绝不会当面跟人家吵起来,不会落得要靠别人来帮忙收场的尴尬境地。”
虽然桑闫两家没有因为联姻走到一起,可是对闫琰与桑祈私下交好,以及桑祈教他枪法的事情,闫太师也略知一二,见她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造访,颇为慨叹。
苏解语笑而不语。桑祈顺着她的视线看,发现她在隔着船舱的纱帘,遥望晏云之的方向,便尴尬地转过头来,低声道:“说实话,没想到你会帮我。我还以为上次对你坦白了之后,你不会再理我了。”
偌大的宅子里,人人都不平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之感。
苏解语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很平静地回道:“阿祈心里有谁,是阿祈自己的事,兰姬就算想管也管不了。单单在这洛京城里,少安便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若是知道一个人仰慕他就要担惊受怕,介怀置气,兰姬恐怕早就气死了吧。”
闫府灯火通明。闫琰刚过完寿不久的祖父正拄着拐杖,面色阴沉地坐在上座,好像刚刚才发完一通脾气。闫琰的母亲,那位大气端庄的夫人,虽然依然沉稳从容,没有显出惊慌失措,却不难看出,表情也很凝重。闫太师作为一家之主,闫府上下的主心骨,更是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迷茫焦躁,只是说话的语气稍微有点快,听得出来,亦揣着几分担心儿子安危的不安。
桑祈一怔,没想到她竟然将感情之事看得这样敞亮透彻,相比之下,倒确实是自己心胸狭隘了,不由得苦笑一声,道:“清玄君常说我洒脱,却不知兰姬才是真正通透的那一个。”
以她如今的功夫,想要从府上侍卫的盯梢中金蝉脱壳并不费力。于是待到老老实实用完晚饭,跟父亲问过安,假装落灯歇下后,桑祈便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桑府的围墙,飞快来到闫府。
“也不尽然。”苏解语淡淡一笑,回眸认真地凝视着她,轻声道,“兰姬不洒脱。所以,即使再多女子心悦少安,包括你,兰姬也不会放弃。”
当务之急,她觉得要先与闫家人通个气,便对莲翩道:“总之,我得去看看。”
桑祈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视线,只弯腰趴在船舷上,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回道:“没关系,我放弃了。”
桑祈却并不觉得事态发展会这么乐观,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叹息道:“若是普通的罪名倒是好办,可这意图谋反不是小事,弄不好别说闫琰小命不保,就连闫家上下也难辞其咎。宋太傅这是要一举打杀闫家啊。”
关于这个说法,苏解语只笑了笑,不予置评。二人说话的工夫,有侍女帮忙将酥油茶的材料带过来了,由于不会弄,只好一股脑儿把用具也都搬过来,让桑祈帮忙指点。
莲翩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叹了口气,送上茶来,道:“小姐,你也别太心急。闫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这点风波还是能扛过去的。到时候大不了捐些钱财,削个爵位也就是了。”
桑祈便挽起衣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酥油茶的制作中,耐心地一边示范,一边给她们讲解。苏解语也在一边听着,但视线却没有专注地盯在煮茶的锡壶上,而是若即若离地看看远处的晏云之,再看看近处的桑祈,眉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
毫无疑问,闫琰不可能同什么窃盗、走水、杀人放火,甚至从西昭购买罂粟花粉之类的事情有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定是宋太傅使了什么计谋,硬生生将罪名扣在他头上的。问题在于,如何证明他无罪呢?
煮好茶,二人端着茶壶和茶碗回去的时候,船舱里的三个绝世公子正聊得热闹。也不知是在说什么,清玄君慵懒地半躺着,笑得欢快;晏云之依然坐得笔挺,面上也挂着笑意;就连冷酷惯了的严三郎,轮廓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而后桑巍却是下了狠心,打定主意不让她搅和进去。那天的侍女预言成真,桑祈真的被禁足了。对于这种情况,她自知硬碰硬更没有好结果,倒不如表面装乖,私下里想主意,所以暂且按兵不动,一边在院子里踱步,一边眸光沉沉地思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苏解语不由得笑问缘由,清玄君便懒洋洋地一抬手,道:“少安方才说,桑二五音不全,不识宫商,让她弹个曲子有如魔音入耳,还毫无自知之明地要在上元灯会的时候替名伶演奏。人家弹曲儿要钱,她那简直是要命。幸好他及时出手,挽救了万千洛京百姓的性命,做了大功德一件。”
于是她回眸,满眼的惊讶与不解。不知父亲今天这是怎么了,态度竟然如此坚决。
晏云之原话当然没有说得这么厚脸皮,让清玄君一改编后,连他本人的笑意都明显了许多。桑祈面上一红,白了他一眼,为自己辩驳道:“本姑娘只是懒得学而已,并不是学不会好吗?再说,虽然我不会弹曲儿,但是会唱歌啊,怎么能叫五音不全?”
“去什么去,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还没走出房门,就听身后父亲声色俱厉的一声吼,并以力拔山兮的腕力,将茶碗猛地扣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哦?”清玄君闻言来了兴致,撑起头眯眼看她,道,“我们这儿可有唱歌好的,你莫要大言不惭,要不来一首让在座诸位品评品评?”
桑祈却是不依,人是往外走了,嘴里却说着:“不成,我得去闫府问问。”
桑祈听过严三郎唱歌,知道他唱得好,但对自己拿手的歌谣也有几分信心。为了挽回刚才的颜面,一仰头,不甘示弱地道:“唱就唱。”言罢放下手上的东西坐好,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问题是人家并非信口雌黄,而是有真凭实据。”桑巍沉声道,有些不耐烦似的,摆手赶人,“此事你就别管了,赶快回去。”
歌声飘荡在水面上,随星子的流光远去,邈远清亮,空灵动人。一曲唱罢,只见清玄君若有所思地打着节拍,挑眉道:“别说,还成。”
桑祈一听是宋太傅举报的,顿觉哭笑不得:“宋太傅跟闫家有过节,不是早就明摆着的事儿了吗?他说的话还能信?”
桑祈差点没吐血。这可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中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内容,而且怎么说也是曾经在上元灯会上被人民群众夸奖过的,连在国子监曲水流觞的时候,那些挑剔的世家公子也都说她唱得好了,怎么到他这儿就变成“还成”了呢?这人的眼光未免也太高了吧?
桑巍一碗凉茶下肚,却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道:“宋太傅言之凿凿,不像有假。”
桑祈自觉自己没输给严三郎,不由得挑眉道:“那便让更好的来唱上一唱,也教我学学。”话音一落,她没想到的是,清玄君和严三郎竟然不约而同地将探询的视线投向了她对面的晏云之。
“没联姻怎么就不能有关系了?他是我朋友啊。”确定闫琰出事了,她十分不解地来回踱步,摇头道,“怎么可能是他呢?没有理由的呀。”
晏云之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环视众人一眼,大方一笑,温声道:“好,今日本就为了庆祝而来,便不扫你们的兴。”说完,理理衣袖,竟然是他唱了一首。
桑巍刚刚下朝回来,还没来得及更衣,正打算先喝点凉茶,闻言端着茶碗的手一顿,黑着脸道:“此事与你无关,莫要去管,反正我们也没和闫家联姻……”
往常只知道他说话的嗓音很好听,没想到唱起歌来更加动人。音色低的部分,浑厚绵深,就好像一则自远古流传下来的神话,讲着创世之初的故事;又好像一张有悠久历史的焦尾古琴,琴音在寂静凄清的夜里,于月下久久回响。好像繁星,陨落在地面,汇聚成一片闪烁着古老星光的湖。
桑祈面色阴沉如寒潭秋水,拿起披帛便匆匆向父亲的书房走去,也不让人通报,提着裙裾便快步迈上台阶,推门进了书房里,快步走到桌前,连招呼都省了,直接开口道:“皇帝把闫琰扣押在宫里了?”
至深,至美。
莲翩用力点头,抬袖抹了把汗,道:“眼下早朝已散,听说皇帝直接把琰小郎扣留在了宫里。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半个洛京城都知道了。现在闫家上下,怕是已经鸡飞狗跳。”
随着他的歌声,桑祈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看到他身后天垂丽象,五颜六色的流光变幻。仿佛他是在九重天上歌唱的神祇,歌声流泻而下,滴落到人间,演化为岁月的长河,河面倒映着色彩斑斓的万丈红尘。
桑祈一听,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险些被梅核卡到嗓子,一通猛咳之后才吐出来,早已涨红了脸,却顾不上这些,急急问:“当真?”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唱完的,什么时候开始畅快恣意地将茶换了酒,邀众人举杯共饮的。她久久地沉浸在这份震撼中,难以自拔,只觉得所有轻浮与躁动,都被这歌声洗濯了个干干净净。眼角不知不觉竟微微有些湿润。这种先是灵魂深处前所未有地感到平静,而后又前所未有地感到空虚的滋味,桑祈说不清也道不明。那股空落落的感觉,在清玄君又给她倒上酒,邀请她一起喝,并且众人都和着节拍,跟着晏云之唱起来之后,便又一扫而空,被及时行乐的念头填满了。
“何事如此慌张?”她不由得蹙了蹙眉,觉得这丫头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实在缺乏风度,相反还很镇静地吃了颗梅子。便听莲翩一边努力顺气,一边道:“琰、琰小郎出事了。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咱们让人查过洛京府衙今年办理过的案件一事?今日有人在朝堂上检举,称其中多起与他有关。包括上次那个罂粟粉末,据说也是他勾结西昭人买来的,有意图谋反的嫌疑啊。”
歌声在桨声灯影里的洛水河上,飘荡了很远很远。谁也没再提任何烦心的话题。世间所有烦杂俗事,都被隔绝在了这艘画舫之外。此处有酒、有歌、有花、有友。这一夜,尽兴而归,桑祈步履轻盈地跳下船的时候,心里由衷地畅快。
那是一个连一丝风也没有的闷热午后,头顶的树叶一动不动,桑祈正在院中的葡萄藤下闲闲摇着扇子纳凉,只见远处莲翩一脸惊愕地跑过来,连连叫着:“不好了,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