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喜宴,闹洞房的时候,歇斯底里的新娘子叉腰站在门前,把前来的宾客通通赶了回去,直到最后一个人也悻悻地走掉后,才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床上,连连喘息。她早上起来就没吃东西,还哭了一天,又闹了一通,这下彻底没了力气,连想朝卓文远翻白眼都翻不起来了。一身红衣、柔媚如狐的新郎,与暴躁的她截然相反。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既不上前责备她不懂事,也没有打算拥着妻子更衣就寝的意思,只是坐在桌旁,气定神闲地喝茶。
“但愿。”桑祈对宋家人可不这么乐观,耸耸肩,不耽误他款待宾客,先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宋佳音先坐不住了,哼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嗔道:“本小姐都屈尊降贵来了,你莫非还嫌弃本小姐,不愿娶我不成?”
“呵。”卓文远轻笑一声,“放心,阿音只是刁蛮任性了些,咽不下这口气罢了,还不至于要把我吃了。”
“咦?”卓文远一脸对于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这件事感到十分意外的表情,放下茶盏,疑道,“莫非,阿音是嫌为夫在这儿喝解酒茶喝太多了,没尽早过去陪你共享夫妻之乐,跟为夫置气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桑祈不悦地白了他一眼,蹙眉喝着酒,道:“还没有结果。与其关心我,还是多担心担心你的洞房花烛夜吧。”
“呸。”宋佳音面色一白,恼羞成怒地咬牙道,“谁稀罕!你休想碰我一下。”
“怎么说话呢?”他无奈地抬手打了一下她的头,故意转移话题道,“还有那份闲情逸致操心我,你和少安的事怎么样了?”
“哦。”这句话反倒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卓文远温雅一笑,起身理了理衣襟,道,“好吧,那我去书房睡,你也早点歇息吧。”说完走上前,吹灭了红鸾帐前的龙凤双喜烛,拿起屋内仅剩的照明来源——桌上的烛台,便要离开。
“像。”桑祈认真点了点头。
宋佳音一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见他当真要出门了,才脱口而出,唤了声:“等一下。”
卓文远一挑眉,笑容戏谑,反问:“我看起来像有问题的样子?”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洞房的方向。
“又后悔了?”卓文远一只手已经搭在门闩上了,闻声转过身,挑眉问。在烛火照应下,显得他的眉眼格外魅惑。某一瞬间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是修行千年的红狐,衣摆翩翩,好似九根尾巴,正在暗处妖冶地招摇。
桑祈看在眼里,不得不感慨,卓文远为了这桩婚事,也是挺拼的。新娘被送入洞房之后,她绕过人群上前,给他敬酒的时候,有意扯了扯他的袖子,凑上去低声问:“话说,你没问题吧?”
宋佳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不满道:“你走你的,烛台留下,另外再把我的婢女叫进来。”
宋佳音几乎是硬被父亲虎着脸塞上花轿的,哭得比喜婆见过的任何一个新娘子都要伤心,一路哭着到了卓府,一路哭着行完礼,让到场的宾客都感到别扭不已。反倒是新郎卓文远身着大红喜袍,长身玉立,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不管对方如何挣扎,一直贴心地紧紧握着新娘的手。
听完这些要求,卓文远却狡黠地一笑,眸光缓缓暗了下去,难得一见地显得面色严肃起来,负手而立,道:“宋小姐,哦不,卓夫人。你可别忘了,这不是你们宋府,而是卓家。我们这儿没有让侍婢在房内服侍主子就寝的规矩,夜里过了亥时,也不许点灯。”
日升月落,很快,洛京就在当事人双方一个不情不愿、一个心不在焉的态度中,迎来了卓文远和宋佳音的大喜之日。
“你……”宋佳音见他说完这句话径自推开了门,心里一慌,赶忙道,“可是本小姐……怕黑,从来没有晚上一个人熄灯睡过觉。”
“没有令我无能为力的人吗?”卓文远慢慢将樱桃核吐在一旁的帕子上,长腿微屈,眸光潋滟,轻笑了声:“也未必啊。”
“那没关系,睡上几次就不怕了。”卓文远回眸一笑,施施然离去,并且走的时候还让自己的随侍在外面锁上了门,还带走了钥匙和宋佳音带来的贴身侍婢。
浅酒眸光微动,去拿樱桃的手轻轻一颤,说话的语气却还是平静的,只道:“世上怎会有令郎君无能为力的人,依奴家看,不出多时那位姑娘便会对您言听计从。”
宋佳音在漆黑的房间里,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想到自己第一天来,就被他摆了一道,先是震惊,又是愤怒,可很快,便尽数被恐惧的情绪吞没,只剩下了对黑暗的畏惧,全身都颤抖起来。一个没忍住,惊慌失措地跑到门前,尖叫着:“死卓文远,你给我回来!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快来人,给我一个烛台!火折子也可以啊……喂!你们这些贱人,敢不理我!”
这一日,他又在浅酒的别院里小坐,一边吃着美人喂过来的樱桃,一边撑着头,暧昧地笑,道:“宋佳音那姑娘可没那么好说话,怕是娶了她,以后可有得闹腾。”
空荡荡的大门外,无人应答。
而卓文远则继续游手好闲,有事没事总往外跑,去找他的如花美眷。
直到喊得没了力气,她才又是惶恐,又是委屈,无助地滑倒在地上,紧紧缩成一团,最终因为劳累过度而昏睡过去。
总之,都怪桑祈,都怪她不知廉耻,才害得宝贝妹妹受此等大辱。宋落天怨愤地想,自己早晚有一天,要为妹子讨回这个公道。
卓文远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看上去昨天一晚睡得很好的样子,还换了身清爽利落的水蓝长袍,一开门,故作惊讶地问:“咦,夫人缘何睡在地上?”
眼见着妹子差点哭得晕厥过去,站也站不稳,宋落天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暴雨淋了个湿透,对桑祈真是恨得牙痒痒。要不是她,宝贝妹妹嫁给卓文远也就嫁了。虽然卓家实力是不如他们宋家,但毕竟卓文远出落得一表人才,为人温润,又是皇后疼爱的亲侄子,也不算吃亏,哪里至于难受成这个样子?要不是她,明明跟卓文远卿卿我我了这么久了,突然又移情别恋,非去晏云之和苏解语之间横插一脚,贪得无厌地想要攀上第一公子,父亲又怎么会挑中卓家联姻,逼妹子去蹚这潭浑水?
宋佳音迷迷糊糊地感到眼前突然一亮,被晃醒了,抬眼看到身前挺拔昳丽的男子面上那关切的神情,满腔怨愤无从倾诉,一撇嘴,又哭了起来。
宋佳音好像觉得这句话也有几分道理,沉默了一会儿,却还是抿着唇,重重叹了一声:“可我还是不愿意……总觉得是人家不想要的东西,才轮到我。哥,你说说,从小到大,我用的什么不是全洛京最好的?虹霓阁的缎子,每年我都买新染的第一匹;云庄的柔纱,送到宋府来的也是最轻薄的;还有胭脂、首饰,甚至文房四宝……我哪里要过什么被人挑剩下的物件。”说着说着,又觉心中悲恸无比,放声哭泣起来,蹭到门前,吃力地拉开门,扑倒在兄长身上,泪如雨下,道:“我不想嫁给卓文远,真的不想。哥哥,求你了,你去跟父亲说说,我求你……”
“啧啧啧,哪有新婚第一天还哭的新娘子?”卓文远怜爱地蹙了眉,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叹息道,“看你这成了什么样子,昨晚脸也没洗,凤冠也没摘,喜袍都脏了。快来人,给夫人梳洗梳洗,换身衣裳。”
宋落天很想说一句,未必如此。可是一直以来卓文远和桑祈的亲密全洛京人都看在眼里,这辩解的话语,说出来也是苍白无力,于是只得劝道:“话虽如此,但这也是你的一个好机会啊。你看,从前你和桑祈作对的时候,总有他帮衬桑祈。如今你若是把他拉到你这边来,桑祈身边不就没有盟军了?媳妇儿和朋友,他该帮谁,应该还是有分寸的。”
早有侍婢在外候着,听到主人命令后快步进来,一左一右拉着宋佳音到妆台前,按下坐好,把她头上的饰物摘下来。卓文远则一直立在后面看着,保持着摇头叹气、满目怜惜的样子。
“这……”
宋佳音望着铜镜里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亦是不忍直视,低头死死攥着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哑声道:“我……太累了,梳洗完毕,你们就先出去吧,让我再睡一会儿,晚点再去给父亲母亲见茶。”
“哥,”宋佳音哽咽着唤了一声,将他的话打断,咬牙恨道,“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嫁给一个心里有桑祈的人。”
他流露出的片刻温柔,让她有了自己可以提出此番任性要求的妄想,以为自己若是肯先服软,他也不会继续变本加厉。没想到她那狐狸似的狡猾夫君叹了口气,上前亲自帮她梳着发,似笑非笑道:“那可不行。为夫等下还有事务要忙,可没时间等你。”
“唉……”宋落天担忧地来回踱步,绞尽脑汁想出个劝慰的句子来,“子瞻又没惹过你,而且他那个人脾气温和,婚后肯定不会欺负你……”
于是她又心头一酸,涌出一串眼泪来。本想开口骂人,可一想到昨晚的沉沉夜色,无助又绝望的颤抖,便心有余悸,最终死死咬着唇,忍下了这口气。
“你走,我不想听!”房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哭啼,听得出来,她的嗓音都嘶哑了。
三日回门,受尽委屈的宋佳音,在家里情绪爆发,歇斯底里大哭一场,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卓家,差点以死相逼。不幸的是,她依然被父亲黑着脸赶了回去。母亲虽然心疼女儿,也不得不劝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嫁了只狐狸,也得认了。而卓文远则继续做一脸无辜、和善可亲状,好像欺负宋佳音的人不是他,他也格外心疼妻子,同仇敌忾似的。于是如此“软硬兼施”,在原则问题上一点不通情理,但又时常于她最无助之时温柔出现,拉她一把,细心安稳一番的做法进行了没有半个月,就将宋佳音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在他面前偃旗息鼓,再不敢造次。
哥哥宋落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在门口跺脚砸门,忧伤道:“妹子,你就是再不开心,也不能不吃饭啊。要是饿坏了身子,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而桑祈和晏云之这边,依然腹背受敌。这一日,二人见了一面。要说这一面见得也确实不易。桑巍曾虎着脸不让她再和晏云之往来,总派人盯着她,为此父女俩还刚刚起过一番争执。这会儿她趁着父亲不在家,费了好半天劲才偷偷跑出来。
宋佳音不但没绣完嫁衣,还把母亲给的那套红鸾喜服剪了个粉碎,气得好几天不肯吃饭。
晏云之近来也诸事繁忙,所以二人也没约在别的地方,桑祈干脆直接到国子监里来找他,坐在他平时休息的房间,泄气地趴在桌上,懒洋洋地哼哼。
卓府和宋府,上上下下忙碌不已,都在准备这场大婚。两个主角,却又都好似事不关己。
晏云之则在一旁气定神闲地批改作业,半晌后才稍稍抬头,道了句:“你大限将至了?”
而与之相反的是,卓文远和宋佳音的联姻一事,倒是进行得异常顺利。从确定联姻,到互换庚帖,到下聘送彩礼,再到挑选吉日,仿佛只用了一瞬间的工夫,眼看着,就要到行礼的日子了。
“哼。”桑祈只动动眼皮,白了他一眼,哀怨道,“快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马上就要去了。”
各自向彼此坦言之后的一段时间,虽然三个人态度是明确了,但事情进展得依然不顺。如桑巍和晏相所料,皇室忌惮着两家联姻的势力,打定主意要横加阻挠,接连往晏府送了两次圣旨,催促晏云之和苏解语的婚事。只不过晏相拖着,迟迟不肯执行。
晏云之勾唇淡淡一笑,暂时停下手上的动作,道:“别闹,我今天要把这些作业都批改完,你先自己玩会儿。”并指了指窗口,示意她可以去摧残一下窗边的花花草草什么的。
其实所谓的公平竞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吧。虽然看上去,桑祈这边有晏云之本人的支持,她这边则有外界环境的推动,好似难分伯仲。可实际上,孰胜孰负,不是早就注定了的事吗?然这短促的一声轻叹,很快便被江面上的晚风吹散,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
桑祈连看都没看,撑起头来,凝视了他半晌,叹道:“难得见一面……”
“是这个理。”苏解语也跟着温婉一笑,领了她的情。二人一同干了一杯酒,可是放下酒杯的时候,苏解语却因心思百转,而动作迟缓,极目远眺江面,轻轻叹了一声。
“有何难?”晏云之已经复又开始提笔书写了,闻言头也不抬,平静地打断她的话,道,“以后有的是时间在一起。”
说着她从盘中夹起一片沾满桂花酱的莲藕,放到了桑祈面前的骨碟里。桑祈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低眉注视着那片糖藕,也笑了笑,挽起袖子夹起糖藕咬了一口,道:“这样最好,我来也是想自己主动跟你挑明。觉得起码比你从别人嘴里听到要好。从此,我们就公平竞争,谁也不亏欠谁。”而后也夹了一颗旁边盘子中的五香蚕豆,放到苏解语的盘中,笑道:“我记得你不爱吃甜食。”
听到他这样说,桑祈心头一甜,不自觉地笑了,可笑意过后,又有担忧,蹙眉道:“可是,万一我们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家里还是冥顽不灵,于是我们最终还是没能在一起呢?”
苏解语握着杯盏,沉默半晌后,才微微一笑,道:“若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一向了解,在感情方面,他是个不会将就的人,却还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其实也有不对。”言罢,缓缓将杯中酒饮下,敛去笑意,认真地看着桑祈,道,“可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我若说心里对你没有任何芥蒂,还能好好与你做朋友,也是不可能的。主动退出,更是无从谈起。桑祈,兰姬还是那句话:不会放弃。晏云之不是糖藕,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晏云之微微抬眸,看神经病似的审视着她,音色清澈如水,似珠玉在弦,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敬你肯来见我。我知道如今你当真有一百个恨我的理由,就算打我一顿也不为过,却没动手,便值得一敬。”桑祈言罢,先行一饮而尽。
桑祈眨眨眼,无从回答了,只得端起茶杯,若无其事地喝水,喝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看你这么有自信,又好像其实也没做什么。我真好奇,你到底怀揣着什么妙计,一直不与我说?”
苏解语接过酒盏,笑意清浅,轻声问:“不知阿祈敬我什么?”
“也没什么良策,只是觉得着急担忧也无用而已。”晏云之悠悠然抖抖袖子,放下毛笔,一边研墨一边道,“君子待时而动。”
桑祈主动给二人面前的酒盏斟满了佳酿,举杯道:“这一杯,我敬你。”
好吧,既然他如此有把握,自己也应该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才是。桑祈这样想着,便主动蹭了过去,从他手中接过墨块,道:“你继续改,我来帮你磨吧,能快些。”
一个时辰后,在谢雪亭夏夜的晚风中,桑祈和苏解语相对而坐,衣摆随风拂动。
“哦?”晏云之侧头看她,似笑非笑,道,“不嫌弃我忙于琐事不理你了?”
苏解语告了退,刚想回房,便遇到家丁来报,说有拜帖送来,是给大小姐的。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的落款是桑祈,她握紧信笺的指尖止不住颤抖。
桑祈平静地摇摇头,回道:“你不是说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不必急于一时嘛。那你现在要忙什么,我陪着就是了,能帮上忙更好。”说完便缓缓研起墨来,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一边,看着面前男子静如美玉的侧脸,恍惚出神。过了会儿,发现晏云之忽然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看,她眸光一亮,笑问,“忙完了?”
如今苏晏两家骑虎难下,怕这亲事不成也得成。只希望晏云之那边不要太固执己见,能将事情圆满解决就好。作为一家之主,他同晏相一样,在意的也并非男欢女爱层面的小事,而是整个家族得失的大局。比苏解语的苦恼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叹自己那个离群索居的儿子也指望不上,真是白养了。他无奈地扶额摇头,摆摆手让女儿先回去。
“没。”晏云之微微摇头,抬起笔尖指了指她唇角的方位,面色如常,道,“注意你的口水。”
只是没想到七夕花会那天,卓文远竟然又催了这件事,还让旁人听了去。以为亲事已经定了下来,皇后也顺了这意思,让皇帝拟旨赐婚去了。
“咳……”桑祈连忙尴尬地半转过身,抬起长袖来挡住头,一脸想死的表情,另一只手掏出帕子来快速擦了擦,一边擦,一边忍不住傻乐。只要一想到这个宛若天人下凡般、令万千少女魂牵梦萦的男子是自己的,幸福感就喷薄而出,在体内肆意乱窜,笑意根本停不下来。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仰天长啸,大喊三声“哈哈哈哈”,痛快地吼一句:“我桑祈的命实在是太好了!”
苏庭已经听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过一次,个中细节,其实他更清楚些。早在女儿及笄将至,而晏家迟迟不来提亲的时候,他就明白,恐怕这桩亲事未必能成了。所以皇后来表达了想促成此事的心愿后,他也没有急于表态,只表示再等等。
可一来想着做人要低调,二来毕竟还没最后敲定,她也就只是在脑海里想想作罢,不会真的表现出来。暗自腹诽他片刻后,桑祈才放下袖子,清清嗓子,转了回来,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慨叹一番后,苏解语决定收拾起心情,还是先去父亲那里一趟。眼见着每日晨昏定省的时辰要到了,即使心情再不好,礼数也是万万不能缺的。于是她洗了把脸,收拾一番后,出了院门。
晏云之便也只字不提。
这套嫁衣,也许终有见光的一天,不致永远尘封箱底吧。
墨研磨好了,闲来无事,她也随着他的视线,往写满字迹的宣纸上看去,观察他批改作业,他先用朱砂圈出需要修改的地方,再换上普通毛笔,写上修改意见。看着看着,在他批阅完一页的时候,她自然地伸手,帮他将批改好的纸张拿起来,放在了一边。
如此跌宕起伏,如此一波三折,扑朔迷离,那传说中的大燕第一公子的发妻身份,最终又会花落谁家?现今,她自己也说不清了。只知道,若皇后真的执意要促成这桩婚事,她怕是不会主动退让。
晏云之的动作稍稍一顿,深深地注视了她一眼,眸中一片柔情。桑祈却先读了一遍下面这张宣纸上的新内容,好奇他会在哪里下手,并未留意。
她人生中的前二十年,都在按照“晏云之的妻子”这个标准要求自己,接受着这个预设好的身份生活。二十年后,才发现这个身份不一定属于她。而就在她准备要放弃了的时候,却又传来皇后想要下旨赐婚的消息。本以为一切都会就此尘埃落定,没想到晏云之又态度强硬地表示拒不接旨。
他便笑了笑,又拿起朱砂笔,继续手头的工作。如此循环往复,桑祈又是帮忙研墨,又是帮忙翻页,配合得十分默契,令他的效率提高了许多。原本以为到学子们放课后才能批改完的作业,比预期提早了一个多时辰完成。
这才是早已被众神书写好的命运,你无能为力,无从反抗。苏解语苦笑一声,又将箱子盖好,精心地擦去箱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晏云之起身理了理衣摆,将厚厚一沓纸张收好,对她道:“走吧,现在可以陪你了,一起出去散散步?”
她早就知道,晏云之的心,在这个女子身上了。只因着自己心底那份厚重的爱意,不肯轻言放弃,想着再争取争取,再为自己搏一搏。于是她也耍了些小心机,然而晏云之和桑祈对彼此的情意,就像汹涌的浪潮,一路推进,势不可当。
“嗯!”终于等到这一刻,桑祈欢快地起身跟了出去,边走边活络着筋骨,环顾国子监的后院,感慨道,“其实也没离开多久,怎么就觉得这里与我在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呢?”
苏解语记得,自己曾经偷偷上山看过她和晏云之一起练剑。见到那一幕,才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佳偶天成。虽然桑祈的动作总是慢半拍,让晏云之不得不迁就着,但那种心灵上的共鸣,是她与他合奏的时候,无论多么琴瑟和谐,都没有过的默契。
“因为你的心态不同。”晏云之从容解释。
而后,她便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很多面,很多在洛京的世家小姐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性情。她与洛京是那么格格不入,那么色彩浓烈鲜明。她的洒脱爽朗,她的明朗温暖,她的巧笑顾盼,她的率真大方,她的坚毅刚强……都像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教人移不开眼。这个女子,分明美丽不输给任何一个姑娘,却选择像一个男子一样活着,什么都想靠自己。虽然有的时候会有些莽撞,有些草率,却勇敢得一塌糊涂。
“也许吧。”
本以为,他是要带自己去看烟火,苏解语心情更加雀跃。谁知到了灯会现场才发现,醉翁之意不在酒,晏云之的目的是为了给桑祈救场。她忍不住去接近那个姑娘,想知道桑祈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竟然能令晏云之待之如此与众不同。
那时候总想着怎么赶紧把荷包送出去,确实每天在这儿都觉得压力挺大的。桑祈笑着,快走了两步,来到曾经玩过曲水流觞的地方,蹲下来用手拨弄着清凉的溪水。如今,不用上课,不用送荷包,再故地重游,才发现其实国子监里很安逸。
上元灯会,她回家的那天,第一时间便去找了晏云之。晏云之已经从清玄君处得到了她要回来的消息,正在府上等她。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内心是何等欢喜,可这股欣喜劲儿还没过去,就听他问了一句:“要不要去灯会走走?”
晏云之在她旁边卓然而立,偶有路过得见的人,免不了一阵窃窃私语。而他却在议论声中,稳稳地牵起了她的手。
可是直到她绣好了嫁衣,他也没有来。一别三年。三年后,他身边出现了那个人——桑祈。
直到迈进家门,桑祈还甜蜜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感觉掌心酥酥麻麻,连带着心里都痒痒的。可是,迈进大门不久,就觉得不大对劲儿。府上气氛凝重,侍卫们也好像表情都很紧张的样子。于是她笑容一沉,快步往书房走去。
到了快要及笄的年岁,晏云之对她还是那样一副礼遇有加、却不温不火的态度,让她有些心焦。彼时她以为,只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在他的身边,所以才让他没有认清情感的机会,没有感受到失去自己的失落。于是她借着给祖父守孝的由头,辞别洛京。以为晏云之会看清内心对她的思念,前去寻她。
一推门,发现父亲不在,屋子却挤满了曾经在他麾下的将领们,桑祈眼皮一跳,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行了一礼后,蹙眉问:“各位叔叔来此,不知所为何事?”都是来劝她不要嫁给晏云之的?动用这阵仗未免有点过了吧。
尽管旁人都津津乐道地说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可她表面笑意盈盈地听着,内心却十分苦涩。因为她知道,在晏云之眼里,自己的身份或许只是一个妹妹、一个友人、一个知己,却并非他倾心所恋的佳人。
“二小姐。”一个留着小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先开了口,简明扼要地将来意说与她听。
她会让哥哥帮忙打探晏云之都在读什么书,自己必然也要读上几遍。晏云之练习的曲目,她必定也会弹奏,甚至还会模仿晏云之的字体。长此以往,终于成了可以读懂他的一言一行,与之默契无间的那个人。可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明白了,晏云之对她,并没有存一样的心思。
桑祈瞪大双眼,震惊不已。
她知道,自己会被天下所有女子羡慕,甚至妒忌。自己也希望不负众望,成为可以配得上他、与他并肩的那个人。所以,她努力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熟读史册,通晓玄经,深谙礼数,帮助母亲操持家务,学习如何做个好妻子。
原来,今日快要下朝之时,大家已准备散了,告病多日的甄永寿却突然出现在大殿上,大喊着有冤屈要诉。只见他衣衫褴褛,头破血流,身上伤痕累累,哪里像是病了,分明被人严刑拷打至此。一时间,大殿的气氛立刻严肃起来。
自小她便经常见到他,同他玩在一处。后来,看着那个男子渐渐出落得越来越英姿俊朗,才貌双绝,她心里时常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暗喜。站在他身边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为这个男子将会是自己未来的夫君这件事,感到无比骄傲。
甄永寿是桑巍的老部下了,跟着他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多年,回到洛京之后才没过多久安生日子,居然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最先做出反应的便是桑巍,眉头紧锁,上前问道:“你……”
从她记事起,就知道苏晏两家世代交好,有不少联姻的先例。晏云之的生母严氏又同自己的母亲是支交,情意深重,更想亲上加亲。
而他伸手要去拉甄永寿起来,不料对方却愤愤地甩开手,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几乎是整个人倒在地上的,大喊道:“陛下,臣冤枉啊。陛下,请您千万为臣做主。”皇上一头雾水,迷惑道:“爱卿何事冤枉,这又是被何人所伤啊?”
她以为,这是她的命运。
只听他双目赤红如血,眼含热泪,咬牙悲愤道:“正是大司马桑巍。”
里面躺着的并非旁的,正是一件绣功精美绝伦的大红喜袍。苏解语苦笑一声,抬手细细抚摸着每一处针脚。母亲叫她继续绣着嫁衣,却不知道,她早已经偷偷绣好了啊。早在多年前,她便想着有一天,能够穿着这身红衣,站在他身边,与他执手相看,互许终身。
一言既出,满朝文武,尽数哗然。
丫鬟见状,上前问有何吩咐。苏解语只疲惫地摇摇头,叫她先下去,留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若是没叫的话,不必来服侍,而后独自一人静坐片刻,起身,走到角落里,打开了一个红木箱子,望着箱中的东西,怔怔地出神。
甄永寿称,自己因为掌握了大司马通敌卖国、意图谋反的罪证,被大司马关押拷问。今日多亏防守松懈,才有命逃出来,并将所谓的罪证取出,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上。他悲愤陈词道:“大司马因为长女被迫入宫,终日寡欢,最终郁卒而死一事,对皇室一直心怀不满。但臣万万没有想到,这份不满,竟然催生出了他的谋逆之心。去年冬天,洛京城郊常有流寇作乱,臣弟京畿太守甄永康曾经怀疑过,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并非流寇,并将这一隐忧秘密知会于臣。于是臣在暗中调查,发现那些流寇遗留了此物。”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样沾血的物件,让内侍官帮忙递到了皇帝面前。
进府之后,苏夫人又安慰了女儿几句,便回了自己住处。苏解语也步履沉沉地回了房间,坐下来一声叹息。
皇帝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内侍官手上的小竹管,不解地问:“这是何物?”
苏解语怅然叹了口气,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无力道:“女儿知道了。”
“此物乃是南方某地特产的古笛,能吹奏出人耳听不到的声响,有扰人心智的功效。这种古笛的制作工艺早已失传,最后一门掌握这项手艺的人家,便是先前挑起南方叛乱的岳氏一族。”甄永寿解释。
苏夫人移身过来,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了一会儿。眼睛都肿成水蜜桃了,苏府也快到了,苏夫人才擦着眼角,一边平复着情绪,一边安抚女儿道:“不过,你现在也当真不必早早放弃。虽然少安个人表了态,可皇后那边还在施压。搞不好,这亲事到最后还是能成的。听娘一句劝,你那嫁衣,继续绣着吧。”
皇帝一听岳氏,脸色便冷了几分,对于那次西南边境的叛乱仍然心有余悸。当时若不是在西北的桑将军支援,恐怕现在西南的半壁江山就已经易主了。等一下……好像哪里不对,岳氏一族乱党,不是已经被桑巍全数歼灭了吗?既然如此,只有他们家会做的笛子,又怎么会出现在洛京呢?
“别说了,娘,各人有各人长处,人家自有长处是女儿比不过的。”苏解语偏过头去,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也开始默默流泪。
皇帝看向了桑巍。桑巍则在看甄永寿,面色比他还阴沉,紧紧攥着拳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还没哭,苏夫人为自己的爱女感到不值,反倒一阵心酸,眼眶一红,先偷偷抹起泪来,抽泣道:“唉,我苦心的孩儿啊……你怎么如此善解人意,偏偏人家还不领情……像你这么好的女子,这世上还能到哪里去找……”
“臣便是当年跟随大司马平定西南乱党的部下,所以一见此物,亦是心生疑惑,于是暗中调查一番。才知道原来大司马当初并未将岳家赶尽杀绝,相反还秘密安置了他们,企图利用他们的技艺在洛京兴风作浪,一同造反啊。”甄永寿说着,愤懑地看向桑巍,目眦欲裂,充血赤红,咬着干涸皲裂的嘴唇,吐了口殷红的鲜血,恶狠狠道,“算我甄永寿瞎了眼,如今才知自己跟随多年的人,竟是窝藏祸心的乱臣贼子!”
而后她合上眼眸,沉沉地向身后靠去,声音极轻地道了声:“您就别逼我了,女儿虽然心悦于他,也有着自己的骄傲。有些行径,还是不屑于做的。”
话音一落,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一时间好像没人能接受这个说法,包括皇帝自己,也将信将疑地揉着太阳穴,道:“这……仅凭一根小小的竹管,怕是下不了定论吧。”
“娘!”苏解语微微蹙眉,唤了一声,将声音提高几分,仓促地打断母亲的话,面色惨白,看上去情绪激动,连指尖都在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半晌后才哽咽地抿唇道了句,“您以为,女儿没使过手段,没耍过心机吗?女儿做过了,什么都做过了,可是没有用啊……”
甄永寿扭过头,正义凛然,挺直身板道:“当然不止这一条罪证。臣前些日子以拜访为名去了一趟桑府,偷偷调查一番,又找到了此物。便是因为将其偷走,才被这披着羊皮的狼囚禁,逼迫我交出,我才落到了今日这般田地。”又掏出了一个边角已经破损了的小册子,看上去似乎之前是埋在土里的,上面全是灰尘。
“竭尽所能?”苏夫人不这么认为,蹙眉道,“娘可没看出来。你若真想让他对你上心,便是使些手段……”
皇帝又一脸嫌弃地离远瞧着,用帕子挡了嘴,怕吸一鼻子灰,问:“这又是何物?”
“娘!”苏解语出声打断她,眸光微颤,道,“你怎知女儿没有争取过……女儿实在是竭尽所能了。”
内侍官帮忙翻看了一下,拱手道:“启禀陛下,这册子上写的都是一些洛京人家的资料,哪一家住在什么位置,姓甚名谁,上面还用了黑线和朱砂标注。”说完指着一处给他看。
苏夫人却不认同这种说法:“你们又没有一起生活过,如何知道以后就不会有感情?夫妻之间的情谊,都是需要慢慢培养的。娘同你父亲成亲之前,也没有感情啊,现在还不是过得好好的?要我说,少安只要娶了你,日久天长的,总会忘记那个阿祈。女儿啊,你又何必早早放弃?刚才在晏府的时候,居然就顺了他的意思……让娘说你什么好。自己的幸福,是要自己去争取的啊。”
皇帝瞧着这一堆黑黑红红的线和乱七八糟的人名,还是一知半解。
苏解语自嘲地笑了笑,道:“感情这种事,说不清的。与时间长短、距离远近,都没有干系。大概我和少安,就属于有缘无分吧?”
甄永寿便道:“这册子上的内容与洛京府衙自去年大司马回京之后办理过的案件对比着看不难发现,标注朱砂的,便是去年发生的命案。标注黑线的,则遭受过窃盗。可见背后均乃大司马一手策划,若非如此证据确凿,臣也不愿相信大司马竟然是这样的人……”说着说着,还悲痛地掉下几滴眼泪来。
“唉。”苏夫人又叹了口气,“娘就是想不通,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么般配,又要好,为何他偏偏会中意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阿祈?”
皇帝挑眉,又一次感到难以置信。
苏解语微微挑起眼帘,抬眸轻叹了一声,道:“阿娘,其实,少安也不是第一天这个态度了。他对女儿是什么心思,女儿一早就知道。只不过从前一直抱着还想努力努力的念头,想要腻在他身边试一试。如今……”
这时宋太傅恍然大悟地开口说话了,“启禀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太过耸人听闻。可仔细想想,先前那些西昭细作一案,虽然已经破获,却没有牵出幕后隐藏更深的势力。想必,单凭西昭人,没有洛京的里应外合,纵使有着通天手眼,也难成气候。今日说来,大司马莫不是为他们提供情报之人?放眼洛京,的确桑公最有这个实力啊!”
做母亲的岂会不了解女儿的心思,苏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句:“不是我挑理,少安这件事做得确实不地道。”
“放屁!老子有这个实力,难道你就没有?”一直沉默不语的桑巍,听到这儿才终于开口,对宋太傅怒目而视。
一旁的苏解语反倒看着比她平静得多,闭目养神,表情无波。看着,竟有了那么几分心如死灰的意思。
这一辩解不要紧,甄永寿捂着胳膊上皮开肉绽的伤口,又将他狠狠骂了一番,称自己所信非人,枉费了跟他出生入死的情谊,要多悲痛又多悲痛。
而苏府离去的马车里,苏夫人的惆怅可就去得没那么快了,又想叹气,又怕再勾起女儿伤心的情绪,只得望向窗外,眉头紧锁,不知说什么是好。
桑巍任由他红口白牙骂了一会儿,却没像攻击宋太傅一样还嘴,只是面色几番变幻后,大步走上前,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道了句:“老夫才是看走眼的那一个,这么多年,竟没想到你……”
这个时候,他又不免有些羡慕逍遥事外的二哥晏鹤行了,若是自己也能卸下肩头的担子,恣意而为,纵情山水,该有多好?年迈的丞相神情流露出几丝怅惘,但只存在仅仅一瞬,便又消失不见。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多数人已经理清头绪。这一巴掌,便被周围的人拦了下来。
晏云之恪守礼节,慢条斯理地起身,给父亲母亲都行过礼,才施施然离去。自己儿子这个倨傲的性子和执拗的脾气,晏相比外人更了解。他不想做的事,谁也别想勉强。可是……和桑家联姻,又一定会被皇室顾忌。他又怎么能不为儿子的前途,为晏家的安危忧心呢?
皇帝若有所思地盯了面前的两件证物和大殿正中跪着的那个证人半晌,眼珠转了几转,道了句:“既然人证物证俱在,大司马就别怪朕不客气了,还是烦请到天牢里坐上一坐,等待朕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吧。若查清当真并非爱卿所为,朕也定会还你个公道。”说完,传令侍卫上殿,将大司马带下去。
“无须何人相授,道理本应如此。孩儿既然要娶桑祈,就有保全桑晏两家之法。”晏云之依然一副“我永远都是正确的,你们能奈我何”的淡定模样,看得晏相牙直痒痒,不想再跟他口舌之争,摆摆手让他去了。
几个侍卫上前拉扯,不料大司马虎躯一颤,对他们怒目而视,那股征战沙场多年、饮血而归、被称为“鬼枪修罗”的威严终于在洛京显现。让几人登时脊背发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拂袖,脊背挺得笔直,声如洪钟,道:“老夫自己会走,用不着你们上手。”
“你二伯就是这么教你的?”晏相冷眼一眯,怒气又重了几分。
说完他目光复杂,深深地看了跪在地上的甄永寿一眼,而后一拂袖,转身走远。
“孩儿以为,这与晏氏兴亡是两码事。”
大殿中继而爆发了一阵激烈的议论,皇上连喊了好几嗓子都没压过去,只得无奈地让内侍官通知下朝,自己先回去缓缓了。
“没忘?”晏相冷哼一声,白眼道,“那你说说,执意要娶那桑祈,不肯跟兰姬成亲,又是怎么回事?”
桑巍的这些部下和幕僚便马不停蹄地聚到了桑府来。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并无一刻忘记以晏氏福祉为己任。”话音刚落,晏云之便从容作答。
桑祈听完几人拼凑起来的描述,不解得很,摸索着在椅子上坐下来,眉头紧锁,道:“父亲为何不在大殿上申辩?”
晏相却不听这个,长叹一声,摆摆手叫她走开,示意自己没事,愤愤道:“老夫自己的身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晏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安康。你问问这臭小子,他可把我们放在心上?”
“我等也不理解桑公的做法,或许是觉得清者自清,没多久就能安然无恙地出来了?”一个旧部来回踱着步道。
晏相一听,又气得连连急喘。晏夫人赶忙上前,帮他拍着后背顺气,劝慰道:“别气别气,身子要紧。”
“依父亲的性格,应当不会啊。被人冤枉了,肯定要第一时间骂回去不是吗?”她迷茫地抬眸,看向自己比较熟悉的傅先生。
晏云之却在父亲怒气冲冲的注视下,平静地喝了口茶,淡声道:“孩儿知道。”态度良好,却是坚毅、毫不服软的语调。
傅先生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她的说法。
这边厢,苏家的马车刚走,晏相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斥道:“不孝子,你可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这……”先前那些旧部也糊涂了,一时也想不出别的理由来,只得背着手踱着,步伐更加焦躁。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正如她所遭遇的一样,只要她和晏云之都想促成这件事,晏、苏、桑家就没有一家好过。
桑祈叹了口气。眼下桑家只有父亲带着自己在洛京,其他亲眷要么在老家齐昌,要么留在了西北镇守。一时半刻,怕是家里也没有个能做主的人,只能自己拿主意了。虽然自己也很心焦,但表面上还是要拿出桑家人的样子来,不要乱上加乱。于是她沉着起身,先谢过了在座的叔叔伯伯们对自己父亲的担忧,拜托他们各自回去帮忙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反驳甄永寿拿出的证据,为父亲洗清冤屈,并表示自己会先想办法进天牢去见父亲一面,而后再从长计议。
她觉着自己和晏云之就像是在跟时间赛跑,前面是皇后动作飞快,远远地把他们甩在后面,后面是两个家族沉重的负担拖着他们的后腿。
几个旧部一方面打心底里觉得桑巍是被冤枉的,一方面见桑祈临危不乱也放心了许多,见天色不早,便陆续回了。
她不选,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一个两全之法。也许想出这个方法不能急于一时。可是,皇后对于给苏解语和晏云之牵线这件事,却是越来越上心了。
临走时还有人拍着她的肩膀,叹气道:“闺女,别着急,咱们都是大风大浪里走过的人,再多生死关头不都过来了,这次也一定没事。”
桑祈脚步一顿,沉吟片刻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她不能选,也选不出来。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为了政治联姻的目的,是从小到大一直支撑她的信念。不靠夫家的力量,而是靠自己为桑家延续荣耀,亦然。两个信念就像是支撑着她的两条腿,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放弃哪个都会让她变成走不稳的废人。
“阿祈前不久也刚被人陷害过,结果虚惊一场,父亲此番定然也会逢凶化吉。”桑祈反倒朝那人笑笑,出言安慰对方。
桑祈还是不服气,摇着头道:“不,女儿相信总会有解决之道的,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也没有什么扭转不了的宿命。”说完,她不想再跟父亲争辩下去,转身要走,却听桑巍在后面沉声提点了一句:“好吧。那爹给你指条明路,唯一一个让别人不忌惮你的办法,就是像晏云之现在这样,明明有经世治国之才,非要在国子监里做个小小的司业,韬光养晦。你若是嫁给晏云之,还继续让他一辈子这样下去,并且自己也能放弃要当个女将军、为家族争光的理想的话,倒是也有可能太平地过日子。你可愿意做出此等牺牲?爱情和理想,要是必须放弃一个,你怎么选?”
傅先生是最后一个走的,让桑祈送自己一段,待到只有彼此二人时,才沉声道:“阿祈,傅某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唉。”桑巍一拍大腿,摇头叹气,道,“说得轻巧,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哪还有那么多政权纷争,早就天下太平了。有的时候不是你去找麻烦,而是麻烦来找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便是这般道理啊。”
“肯定又是宋家搞的鬼。上次设计我不成,这次直接对父亲出手,真是越来越过分。上次栽赃我和闫琰买通西昭细作,这次又说父亲勾结南方乱党,他们到底哪里找来的那么多假证据?总用一个套路,不觉得烦吗?”桑祈扶额道。比起上次,她已经没那么意外了。
桑祈抿着唇,细细将父亲的这番话消化了一遍。其实个中道理,她又何尝不懂,可她不甘心,也不肯认命。她相信,凡事总有转圜的余地,于是沉声道:“可是我们并无谋反之心,他们即使忌惮,没有证据,又能奈我何?更何况,我相信我等为大燕效忠,皇帝早晚也会理解我们的一片赤胆忠心……”
傅先生似乎并不这么认为,沉吟了一句:“也未必是假的。”
桑巍一开始不愿意细说,被问了好几遍之后,才不得已,重重叹气道:“阿祈,你姐姐的教训、闫家的教训,你还没吸取吗?你以为嫁给晏云之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爹费了多大力气,遣散部下,削减兵力,自断羽翼,才换来我们桑家在洛京平静安稳的日子。若是你和晏云之成了亲,你以为皇上还会是现在的态度,宋家还会是现在的态度,容我们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坐着?不收拾我们,他们连觉都睡不安稳的呀,我的傻孩子。”
“先生此话怎讲?”桑祈诧异地问。
桑祈不明所以,皱着眉头问:“父亲何出此言?我嫁给晏云之有什么问题?”
傅先生却未详谈下去,只道了句:“总之,你先想办法与你父亲见上一面再说。我会亲自去一趟齐昌,请你大伯过来暂时代为主持府上大局。”
且不说晏云之,就是她也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那日下定决心后,她开诚布公地与父亲深谈了一番,表明了自己非晏云之不嫁的态度,没想到桑巍听后盛怒,言辞俱厉地要她尽早放弃这个想法。
“阿祈也这么想,先谢过傅先生了。”桑祈说着,深深拜了一拜,恭送他出门,而后顾不上吃晚饭,匆匆进屋换了套衣服,带上两个侍卫,坐了马车往皇宫去,打算连夜见父亲一面。
桑祈以为,凭借着晏云之的能力,成功打消皇帝要苏晏两家联姻的念头,并不是什么难事。却没料到,这件事遇到的阻力比她预期之中还要大上许多。
谁知,到了宫门口,内侍竟然以皇帝已经歇下了,没有亲笔手谕不敢放人进天牢为由,不让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