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明天一早我就过去,你等着我。”
那个时候我想道:“朋友这种东西真是越多越让人觉得难过。”到了夜里,我实在受不了了,于是打电话给妈妈,结果妈妈平静地对我说道:
我在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等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发现头上放着毛巾,妈妈就在我的床边。就跟六岁那次一样,我患了赤痢,妈妈跟我一起被隔离起来,那个时候妈妈一直住在我的隔离房间里,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刚回到家就发起了高烧。大家都知道这是笨阿凡传染给我的,所以没有一个朋友愿意接近我。我想吃点东西,就是水果也行,于是打电话给对面公寓的朋友,让他给我弄点吃的。电话里的朋友似乎很不情愿,几分钟之后,我正躺在床上,这时门打开了。“我就放这儿了。”那个朋友把食物放在门口,就直接回去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是风疹。”
“我坐早上第一班新干线过来的。”
咦,这种斑点几天前我们屋的那个家伙不是也出过吗?其实我大概能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太放心,怕万一不是,不,其实是希望别人能告诉我这不是风疹。于是我直接去了医务室,医务室的大夫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
厨房里传来妈妈削苹果的声音。听着这个声音,我全身都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大家都指着我,让我照照镜子,于是我跑到厕所里,发现脸上长出了无数的红色斑点。
第二天,虽然我的烧基本退了,不过还是一直躺在床上。我中午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听到了熟悉的啪啪声。
那场事故过去不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不孝所受到的惩罚,我竟然患上了风疹。其实这都怪寄居在我这里的笨阿凡,他都这么大年龄了竟然得了风疹。他那些朋友都害怕被传染上,把他看成瘟神似的,纷纷离他远远的,可是我跟他住在一起,不能这样做。而且我以为会没事的,因为我小的时候患过一次流行性腮腺炎,所以认为不会被他传染上,就一直照顾他。笨阿凡的风疹好了之后,又过了几天。那天我正在上体育课,忽然发现周围乱哄哄的一片。
我扭头看了看床边,发现妈妈和早苗阿姨正在玩花骨牌。早苗阿姨原来是九州人,是妈妈的老朋友,现在住在横滨的女儿家。她自称是花骨牌大学首席毕业生。这次她听说妈妈过来了,于是马上过来跟妈妈一起练花骨牌。其实在赌博和简单的魔术方面,我从小就受到了早苗阿姨的严格指导。
妈妈说多亏了舅舅,她才能够装上质量好的假牙。
“小间,听说你高烧接近四十度啊。你的宝贝蛋蛋会不会被烧化了呀,摸摸看。”
“你这个家伙,我姐姐遇到这样的车祸,受了这么多痛苦,你们这算什么?你给我写成最好的!”
之后我像小时候一样,听着摇篮曲般的出牌声,不久又睡着了。
舅舅拿着诊断书去找医生算账了。
好像在我睡着的时候我的朋友和女友过来看我了,不过打开门之后看到两个老阿姨在这儿打花骨牌,他们都吓了一跳,很快就回去了。第二天来的朋友跟妈妈她们学玩花骨牌,妈妈还逼着他们陪着她们玩。因为这个缘故,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花骨牌在大学里很流行。
据说保险的支付额是根据牙齿掉了几颗、掉的牙具体是哪部分来决定用什么质量的假牙。伸一舅舅个子很高,脸长得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围腰子里面总是放着在赛艇中赢了的号码券。
《东京塔》第5节(4)
据说医院出事故诊断书的时候,妈妈的弟弟伸一舅舅看到妈妈的诊断书后对医院提出了抗议。
想当舞蹈家的笨阿凡来到东京后一次也没跳过舞,后来回九州了。我知道好几个朋友都像笨阿凡这样,为了追求某种东西而来到东京,结果一无所成又回去了。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懒,而是有一定的缘故。无论如何努力,都不会有成果,即使有开始也马上就结束了。无论你怎么有才能,在这里也没人关注你。
连妈妈发生车祸的时候我也没回去。他们通知我的时候,说妈妈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不过那起事故本身倒是挺严重的。阿布姨妈的店打烊后,妈妈她们和工作人员一起乘车回家,结果在路上对面冲过来一辆卡车,卡车司机正在打盹。结果两车相撞,阿布姨妈和其他人的脸、身上都受了重伤,不过妈妈只掉了几颗牙。
在这个过程中我一如既往,什么目标都没有,就这么混了四年,而且最后不得不留级。我不打算用老绅士的这层关系,也不想努力。那个老绅士的名片我都不知道放哪儿了。
我现在已经不再感到孤单了,也很少想妈妈了,考虑妈妈的问题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了。
这个时期就业也处于泡沫之中,无论多么不成材的学生,也总能找到两三个工作。班里的人都一个个定下工作了,而我面临着尴尬的抉择,究竟是留级,还是退学。
《东京塔》第5节(3)
我再也不能给妈妈造成负担了,而且也不知道留在大学里有什么意义。这四年来我就是这么过来的,画也没画什么,只是吃喝玩乐。可是就这么退学的话,那以后又做什么呢?
而且那个时候东京的迪士尼乐园开放了,即使我不回家,前野君、九州的朋友和表姐妹也会利用假期来我的住处住些日子。高中时候的师弟笨阿凡毕业后当了摩托车装饰工,后来他看了《闪舞》(FlashDance)这部电影,竟然想要当舞蹈家,于是来到东京,寄居在我这里。
“为什么呢?”
后来我给妈妈打电话的次数少了,放长假的时候也不回家了。我结识了不少朋友,还交了女朋友。我越来越觉得待在东京是理所当然的,连家乡话都快不会说了。
“反正我已经念了四年,不用留级,直接退学好了。”
可是我心里的愧疚和难过都被淹没到音乐和玩乐中了,不知不觉我已经不感到难受了。似乎我在东京的时候都是自己努力过来的,脸皮变得特别厚。
“那就不能毕业了?”
妈妈就像一直工作、最后会被用尽的橡皮,而我则在东京吃喝玩乐,像个傻瓜。虽然我也会打一些工,但都做不长。我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吉他、西装,这样就可以延期付款了,也就不用打电话给妈妈让她汇钱过来了。
“嗯,不过没关系,反正已经这样了。”
妈妈这时已经五十多岁了,每见一次就觉得她又老了许多。我们半年见一次面,感觉每次看到妈妈的时候她的身体就缩了一截。每每看到妈妈这个样子我就很心痛。
“为什么呢?”
那个时候妈妈在小仓的妹妹 阿布姨妈的店里帮忙,筑丰的房子还一直租着,不过妈妈一周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阿布姨妈家里,她们姐妹俩一起生活。
我把留级的事情告诉妈妈,结果她好像很不高兴。可能妈妈这四年来一直以我的毕业为目标坚持了过来。她的声音听上去好伤心。
妈妈是个特别认真的人,每个月都要写好几封信给我。每封信的内容都一样,让我注意身体呀,好好用功学习呀。不过不擅长写字的我基本不写回信,有什么喜事的话就直接打电话告诉她。
“你再好好想一想。”
“是很厉害呢,要是每天都有这种事做的话,就能赚到伙食费了。书出来的话寄一本回来,我给你姥姥他们也瞧瞧。”
妈妈无力地挂上电话,之后的两三天一直没再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我做了件很不好的事呢?”我想到妈妈失望的样子,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妈妈,太好了,我画一张肖像能赚三千块呢,画八张的话就能赚到房租了,简直太好赚钱了。”
不过几天之后,妈妈忽然精神抖擞地给我打来电话,似乎已经调整好心情了。
不久他们委托我为他们的小型喜剧画插图,这是我第一次被人预约画插图。而且那个研究班猛烈批判当时的作家、文化名人,还发行了单行本,现在想想书里写的那些东西真是太猖狂了。我负责给他们列出的人物画肖像,一共要画三十幅,每画一幅付我三千块。这是我第一次用专业知识来赚钱。
“我也会再努力一年的,你也好好加油,多坚持一年,到你毕业。能做到吧?”
我所住的那栋公寓里,隔壁房间住着一桥大学的一个学生,他好像参加了他们大学里的文艺研究班。他们在研究班里发表小型喜剧、小说、评论。他们研究班的人聚到一起之后,总是对文学高谈阔论,这一点跟我们美术大学的学生很不一样,我感觉很新鲜。
“啊,嗯,应该能做到。”
虽然我听不明白他们的工作内容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具体是什么事,不过从谈话的那种氛围来看,我感觉真像黑社会。
“没办法,你留级吧。”
“想跟您谈一下那件事。”
四年之后的现在,我再怎么着急也没用,由于学分不够的缘故,我念了大五。虽然我也觉得愧疚,心里强烈地自责,可是已经形成懒惰习惯的我,只反省了一会儿,就想到第二年春天之前这段时间没事可干,于是每天继续往弹子房跑,继续过我的堕落生活。
出租车的目的地是赤坂的一个高级饭店。这是一所大房子,可以看见日本的庭园。那个老绅士坐到上座,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我跟爸爸则相对而坐,A坐在我的旁边,不过他好几次站起来给那个老绅士斟酒。
大五的春天到了,可是就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一点紧张感都没有。这一年只要修满几个学分就够了,其实什么事都不用干。妈妈让我在这一年里好好想想将来的出路问题,但是这段时间筑丰的朋友时枝君搞到了一种玩弹珠的方法,跑来东京。有趣的是我竟然赚到了七位数,所以我不但没学好,反而变本加厉。如果玩弹珠这么容易赚钱的话,那我还不如就这么玩弹珠好了。我曾经认真地这样想过。虽然这种方法不能保证稳赚,但肯定不会输。现在可以说去弹珠房就是去“赚银子”,我得意得不得了。我为什么要留级呢?简直毫无意义。不过我没有认真做过大学生,也不敢断言说上大学就没有意义。
走在他们后面的A一边擦着汗,一边小声地对我说:“就拜托你了哦。”
那段时间妈妈在筑丰镇上开了家小饭店。那个店本来是一个熟人开的,后来直接转让给妈妈了。妈妈最喜欢做菜了,估计她一直很想自己开家饭店。妈妈写信告诉我这个消息时,似乎很兴奋,竟然写了好几页纸。
好像我让那个老绅士等了半天,弄得他心情不好了。他的话明显带有讽刺的意思,不过爸爸却毫不介意,马上催促那个老绅士说“那我们走吧”,然后往门口走去。
镇子的近郊有一条河,名字叫远贺河。那条河一直很平静,经常有人在河堤上放牛。不过妈妈的信里提到了一个传说,说远贺河里有河童。
“您儿子真不简单呀。”
妈妈借鉴了这个传说,把店的名字叫“河童”。这个时候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日本有一些酒馆的名字叫“河童”,估计是因为那些乡下人都认为自己镇子上的河里有河童吧。
爸爸的口吻好像是在批评一个迟到五分钟的人。我向那个老绅士道了歉,于是爸爸马上站起来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儿子。”
然后妈妈委托我设计刷到店招牌上的“河童”这两个字,而贴在店里面的菜单册子上的文字则委托给了爸爸。这是一场父子之间的竞赛。我在大学食堂的桌子上写了好几张“河童”。
“哟,迟到了呀。”
“你写的是什么呀?课题?”
休息室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绅士,爸爸则坐在他的前面,抽着烟。
“不是。”
我跟爸爸约好在位于副市中心 新宿的广场酒店的休息室见面。爸爸两天前又打了一遍电话,嘱咐我千万不要迟到,结果我还是迟到了五十分钟。我刚到休息室时,爸爸的同伴A就迅速站起来,满头大汗地用手招呼我过去。
“那是什么?乐团的名字?”
“哟,这样啊,电视台不错嘛,正好。我下周去东京见个人,正好到时候把你介绍给他吧,你到时候去一趟新宿。”
“我妈妈要开一家小饭店。”
舞台美术好像是世界上那种很不吃香的工作,据说四十岁之前只有吃面包的份儿。听到教授说这个时,我当时还没认真考虑过工作的事,所以觉得无所谓,而且我讨厌视频设计那种特别好找工作的专业。我总感觉要是做视频设计这些工作的话,好像会发生某些事情,这让我感到很害怕。
“为什么要起 河童 这个名字呢?”
“工作的话,好像说可以去电视台做美术。至于舞台美术本身不算什么工作。”
“好像说我们那附近有河童。”
《东京塔》第5节(2)
“哇,好厉害啊。”
“哦,是吗,你好像说过了。对了,这个专业一般找什么样的工作?”
《东京塔》第5节(5)
“舞台美术。”
我东京的朋友根本不相信河童的存在。暑假回家的时候,我直接从车站去了刚开张的“河童”。虽然饭店的房子挺旧的,不过布置得很漂亮。门口招牌的底色是蓝色,上面刷着白色的“河童”字样,也就是我设计的字。
“你在学校到底学什么专业?”
我自己感觉很不错。穿着白点花纹和服的妈妈站在柜台里,不好意思地笑着,似乎很开心。
大学一年级的秋天,有一天爸爸打电话说他要来东京出差。
爸爸坐在桌子边。他听说大五的儿子要回来,于是从小仓赶了过来。
我很讨厌这样的环境,看不起那些天天口口声声强调“个性”却偏偏一点个性都没有的人,可是我自己也看不出我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总是摆脱不了对自己的讨厌和自卑。
“妈妈,这个店不错嘛。”我对妈妈说道。于是妈妈对我说了声“谢谢”。
而且大家对美术大学的学生都另眼看待,所以这里的学生也抱有一定的优越感,好像只要进了这所大学就成了艺术家。
爸爸抽着烟坐在桌子旁。我跟他打了声招呼,说“好久没看到爸爸了”,结果爸爸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
去上课又怎么样?画了画又怎么样?我指的不是我自己不认真,而是觉得就算认真上课、画画的学生也没有未来。
“你不行啊。”
妈妈每个月的月末会给我汇来生活费,每次都会鼓励我好好加油。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好好努力做什么,只是每天无所事事,为此感到很对不起妈妈。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爸爸指的是什么呢?我感觉能指代的事情太多了。
每一天都很紧张,抓到什么就痴迷起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一天就过去了。
“还不行啊,你学了什么?你写的是什么字呀?”
从未见过的人,从未看过的物,从未听过的声音,从未闻过的香味,从未感觉过的自卑。
原来爸爸不是在说工作或留级的事,而是在说我设计的“河童”两个字。
跟我同一年级的同学一般绘画都比我要好。有很多电影、音乐我以前不知道。有很多漂亮的女人,有擅长吉他的人,有大小姐模样的女人,还有莫希干 的女人。满是酱油味的拉面,黑乎乎的乌冬面,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游戏厅,通宵的电影院。这里有的不是乞丐,而是流浪者。跑在流浪者身边的外国汽车,青林堂的漫画,牛肉饭,迪斯科,台球场,MTV,放炮的小船,偶像的演唱会,污浊的大海,冲浪运动员,面积广阔的公园,高层建筑,唠唠叨叨的大人,早熟的孩子。人,人,人,人,人,人,人,物,物,物,物,物,高楼,高楼,高楼,高楼,楼房的火灾。
“不好吗?为什么呀?”
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或者逃课,也什么事都没有。奇怪的不习惯和无聊的自由。
“写得太认真了,过于生硬了。看到这样的招牌,没人愿意进来的。”
我虽然刚高中毕业一个月,现在无论抽烟、喝酒都没人再说什么了。
爸爸这样解释道,可是我不敢苟同。我看了看饭店的墙壁,发现墙上挂了几份菜单册子。
来到东京之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可是我每次乘电车的时候还是觉得不习惯。因为标准语(日本的普通话)我之前只在电视上听过,现在听到电车里难看的中年妇女、恶心的男人也说着电视里的标准语,真是特别不习惯。
可是里面的内容基本不认识。难道是“筑前煮”?那个字会不会是“”?
“东京有那么有趣吗?”
里面的字差不多都这样。看来这个人不让菜单册子爆发出艺术的感觉就誓不罢休。
五月里有人这样说:
“根本就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嘛。”
他们认为只要去东京就会得到改变,认为自己的未来就会一片开阔,所以才逃到这里。
“有必要知道吗?”
如果说这些来自日本每个角落的人有目标的话,那也就是去东京这件事。除此之外其实什么都没有。
不,有必要。你看,由于爸爸写的菜单根本看不懂,所以妈妈自己写了一个小的菜单,放在桌子或柜台上。
这只是错把被风吹到自己脚下的各种传单当成自己的理想罢了。
不过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明白了爸爸所谓的我的字的“不行”,还有他写的让人读不懂的菜单的“好”。
明治时期的文豪曾这样说过。可是现在这个年代的年轻人内心里根本没有什么目标,没有高涨的热情,只知道随波逐流。即使有人把这个称为“理想”,也只不过是借用电视上、杂志上的话罢了,反而更显示出自己的无知、无聊。
我们关上店,三个人一起回到医院里的家。这样一家三口在一起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爸爸倒是若无其事,我和妈妈却有些心神不定。
“人的目标必须是出生的这个人自己为自己定的。”
爸爸来看我们的时候肯定会在小仓的叔外公开的日式点心店里买些点心。
这些人被聚集到这里,然后被挤榨、被定型,最后被混合到一起扔掉。
我们三个人吃了点心。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吹来蚊香的味道。
这里是吸尘机的肚子,是一个垃圾场,名字叫东京。
我至今还没听说爸爸妈妈离婚的事,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心里想道:“怎么回事呀?这两个人还不是生活在一起嘛!”其实我一直都希望他们能这样。
你看,又有东西过来了。和一秒钟之前、一个小时之前、一年之前的自己一样目光炯炯的废屑、尘埃又从隧道的出口来到这个地方了。
我终于可以从大学顺利毕业了。周围同年级的人又开始为找工作而忙忙碌碌。“这个公司有可能”、“我一直在做些有意义的事”,之前蠢相尽出的大学生朋友们到了这个时期,也突然变成了大人。朋友之间说话就跟同面试官说话一样,已经区分不出来了。
不停地飞舞,旋转,大家都是垃圾。
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找工作的打算。我到底想做些什么?看着众生百相,我还是不明白工作有什么意义。
那些自己看起来愚钝的四周的灰尘,那些无能的身后的纸屑,以及感觉光彩照人的自己,所有的废屑、尘埃都被不停地刮向同一个方向。
“反正现在能毕业了,以后的事等毕业之后再说吧。”
不停地,不停地,飞舞,旋转。
我这样对妈妈说道,妈妈则回答说:“好不容易到了现在,你就找找看吧。”于是我跑到学生办公室,浏览了一下招聘信息,到最后还是觉得不想工作。
尘土飞扬,连呼吸都很困难。在昏暗而狭窄的地段,只有机器的马达声在轰鸣,在相撞,在搅拌。
“应届生啊,不找工作就浪费了。”
可是穿过隧道之后,展现在面前的竟然是一个垃圾场。
妈妈留级也让我留了,我心里感到非常愧疚,想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找工作,可是我竟然连一个理由都找不到。
黑暗中细长的水管是通往理想和未来的隧道。一面颠簸摇晃,一面欢喜雀跃,最后期待战胜了不安。我们的心被无来由的一种可能性吸引住了,认为只要到达那里就可以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
于是我决定参加一个大型音乐制作公司的招聘。
到了春天,路上会有很多吸尘机来来回回,不断吸进尘土。东京就像这样的吸尘机,从日本的每个角落聚集来了很多年轻人。
“随便什么都行,你就参加看看。”
《东京塔》第5节(1)
到哪里工作都行,总之能先定下单位的话,父母就放心了。
爸爸的人生看上去很开阔,而妈妈的人生在十八岁的我的眼中显得很狭窄,因为妈妈把她的人生都分给了我。
我只有一件米色的衣服,于是就穿着去应聘了。到了那里发现笔试的会场里都是些穿着面试正装的学生。搞音乐工作为什么要弄这么难的笔试呢?我中间休息的时候感到很疑惑,于是跟其他学生攀谈起来,发现东京大学的学生尤其多。我更加不解了,从东大毕业出来为什么要来这种公司应聘呢?第一场面试的时候,面试官告诉我从这家公司开业以来,我是第一个从美术大学毕业来这里应聘的人。
因为是妈妈一个人把我抚养大的,虽然爸爸也照顾过我,可是他没有像约翰?列侬那样抚养我,没有花那么多时间跟我在一起。有些东西非常珍贵,光靠嘴和金钱是传达不了的,只有时间和身体才能传达。
三个考官中间有一个男的没系领带,他一面看着我填的表一面向我提问。这个家伙穿着花哨的衣服,还戴着一副红色眼镜,真让人讨厌。
即使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永世不再相见,我还是会去见他们的。而且我还要一直待在妈妈的身边。如果有人问我会选择妈妈还是爸爸,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妈妈。
《东京塔》第5节(6)
相反的情况也一样,如果妈妈跟爸爸不是真正的夫妻,那我可能会讨厌户口本上写着“夫妻”的字样。
“你写这些东西不觉得害臊吗?”
就算我跟妈妈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之间比所有的亲母子还要亲。
那个戴红眼镜的男人看到我写的“喜欢的话”里的第一行,好像感到不满意。突然问我“喜欢的话”,我能想到什么呀?考虑到这是家音乐制作公司,于是我想写首歌名。不过要是写点有气势或者拍马屁的倒还好,可我在招聘考试中竟然写了这样一首歌名:
即使户口本上爸爸妈妈的名字是分开的,或者说我的户口本上写着我是其他某个人生下来的,对我来说重要的并不是户口本上的这些东西。纸上的东西有什么重要的呢?
《AllYouNeedIsLove》(爱是全部)。
《东京塔》第4节(12)
“你的审美真是太土了,我就直说吧,你这样的审美能力不行,太土了。你不觉得很古老吗?”
我觉得爸爸也是,虽然他是个糊涂虫,老让妈妈伤心,可是我的爸爸就是他,再没有其他人了。
“Beatles很土吗?”
即使说妈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亲生母亲在某某地方,可是在我的心里,母亲就是我现在的妈妈。
“咦,是Beatles的歌?不过就算这样你不觉得害臊吗?”
高考的时候我看了户口本的复印本,虽然看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写成什么样才是对的,什么样才是错的,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关心户口本的问题了。“抚养的父母竟然比亲生父母还亲啊”,孩提时代在小仓的奶奶家听到的这句话确实不是我的幻觉,不过这句话在我的心里已经淡漠了很多。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竟然专程跑到这样一个地方。是这种人在写歌吗?太无聊了,我举了他们公司创作的一些作品,都是些当时流行的歌。不过我说他们的歌不过三年就会被淘汰,然后被扔进垃圾箱里。这些歌才让人觉得害臊呢。
我很小就担心自己到底是不是妈妈的亲生孩子,也曾为此心虚、劳神,不过我现在觉得这都无所谓了,不管是不是都没有关系。
“不过我倒觉得你的审美能力才让人害羞呢。”
我说随妈妈的便确实是我的心里话。这不是一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我觉得我们一家三口的关系已经不能靠一个户口本来解释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啊?什么地方?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妈妈从来没对我说过和爸爸分居的理由,也没说过爸爸的坏话,所以我想当然地认为这种奇妙的关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现在看来妈妈的心里一直为和爸爸的关系困扰着。
“你就不能听一遍《AllYouNeedIsLove》吗?可是首好歌呢,非常有名。”
这次妈妈是这样说的:“我本来打算等到你大学毕业的。”
应聘过这一次之后,我决定不工作了。我也对妈妈表明了我的意愿,结果她让我跟爸爸说一下。于是我打电话到爸爸的办公室。
但是站在妈妈的立场想一想的话,我觉得她并不是突然想到要离婚。她两次提到这个话题都是在我毕业的时候,一次是初中毕业,一次是高中毕业。也就是说妈妈平时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哟,我从你妈那听说了,说你不准备工作了。”
每次听到妈妈说这个话题,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妈妈突然会想到这个呢?就按照现在这种情况下去也没什么呀,两人只是偶尔见上一面,也没发生什么龃龉。
“嗯,不找工作了。”
我当时也回答说“随便,妈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过当时我还有些小孩子气,又多说了一句:“那我以后姓什么呢?我可不想改名字。”
“那你想干什么呢?”
我初中毕业、要去上高中的时候妈妈也这样问过我:“我跟你爸爸离婚你同意吗?”
“先打打工吧,反正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想干。”
而且这个话我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哦,这样啊,你要是想好了也行,按你自己想的做就行了。不过呢,不管你是画画,还是什么都不干,不管怎么样都要最少花上五年时间。一旦开始了,就必须坚持五年。你什么都不想干也行,你就五年什么都不干试试,在这五年里好好想想一些事。其实这件事本身就不容易,如果你中途后悔当初没工作的话,这就说明你连吃白饭的才能都没有。”
我回答说“随你的便”。反正我三岁时起他们就不住在一起了,就算我户籍会变化,但我想我跟父母之间的关系应该不会变吧。其实他们之前的这些年已经是事实上的离婚了,我的朋友也都这么认为。说实话,他们都分居十五年了,我和妈妈的户籍还在小仓那边,这件事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呢。
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妈妈和小仓的奶奶过来了。我想应该没有哪个人的父母、亲戚会来参加大学的毕业典礼吧。
“我跟你爸爸离婚你同意吗?”
不过我并不觉得丢人。妈妈和奶奶很紧张,对着教授、学生,所有动的东西不住地点头。
开学典礼之前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到附近散步度日,不过经常会在樱花树下思考来东京前一天妈妈对我说的话。
对于这次毕业,妈妈可能比我更有成就感吧。我把毕业证书递给她后,她就开始跟奶奶一起盯着看,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妈妈和奶奶住在新宿的一个酒店里,所以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就跟她们一起去了新宿。据说妈妈她们住的那个酒店是爸爸安排的。
洗澡间、厕所共用,房租是每个月两万二千元。这栋公寓跟在别府住的那所房子比较相似,租的人都是学生。青春期的男生运动之后一起洗澡的汗臭味,还有洗澡水的滑溜,这些都比别府的铁轮温泉有过之而无不及。
妈妈说要庆祝我毕业,一起吃一顿。不过妈妈以前没来过新宿,就连我也没在这里吃过饭,所以我决定不去那些陌生的店,而是带着妈妈和奶奶去了回忆胡同里的吉祥饭店。
跟学生办公室周旋一番之后,我定下了要租的公寓。那所公寓从学校出发要越过玉川河,再往立川方向走一点距离,是一栋木制的双层公寓。
干烧羊栖菜,盐烤鲫鱼,这个狭小的大众饭馆里有各种各样的家常菜。在新宿这边我只知道这个店,虽然我也想带好不容易来一趟东京的妈妈吃点她爱吃的,可是我对其他店都非常不熟悉。
这里的风景跟乡下有着不同的味道。即使走在自然风景很美的玉川河边,我也能感觉到城市的气息。
我们要了几个家常菜,然后用啤酒干了杯。
我之所以报考这所大学,一是因为武藏野的名气,二是因为这个学校比其他的美术大学学费要便宜,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理由了。不过走在这条樱花小道上的时候,我无数次庆幸自己选择了这里。
“祝贺你毕业了,这是你努力的成果。”
不过春天河道沿岸的樱花确实很美。抬头看着樱花枝条交叠,脚下踏在樱花花瓣铺成的地毯上,人的心情会变得很平静,思如泉涌。
“谢谢。”
从车站去学校的路在玉川河(地上水道)的边上。据说以前玉川河里流着清澈的水,现在水量大大减少了,估计已经不再是跳河自杀的中心了吧。
那天我也住在爸爸安排的那家酒店里,第二天我们一起坐上了公交车。奶奶在车上说了好几遍,说多亏我她才能到东京玩一趟。
武藏野的一所美术大学,位于东京的西部。国木田独步曾写过“武藏野的美,不亚于从前”这样的句子,他描写的武藏野到底在哪一带呢?
在东京这个地方,你的归属非常重要。你是在学校也好,在公司也好,无论你多么无能,这个地方都会对这些有归属的人很宽容。
现在不只是我,好多人都要离开这个镇子了。
可是像我这样没有工作的人只会受到歧视,特别是不动产公司,对我尤其苛刻。虽然我打工一个月赚十五万,他们却连一间三万的房子都不肯租给我。
“反正先在自卫队里待一段时间,把驾照考了,然后再想以后的事。”这个镇上的人习惯把自卫队混同于驾驶训练场。
我从立川搬到了国分寺。不过我毕业的时候在国分寺租的房子也到期了。所以我打算趁这个机会搬到市中心,结果走了很多家不动产公司,都因为我没有职业而不肯租房子给我。
《东京塔》第4节(11)
而且本来打算跟我一起住的笨阿凡是个莫希干。他想当舞蹈家的梦想破灭之后,曾经回到九州。他闷在乡下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忽然听到电影《初生之犊》(AbsoluteBeginners)里的一句台词,于是又回到东京了。
“你也可以去东京工作呀。”我对前野君说道。
“不从这里踏出去一步的话,那肯定一事无成。”
将要到镇公务所工作的朋友,决定第二年再高考的朋友,在当地的快餐店里上班的朋友,加入黑社会的朋友,已经为人父母的朋友,继承家里商店的朋友,所有人都开始走上不同的道路。
《东京塔》第5节(7)
毕业典礼也结束了,我从大分的租房搬了回来。第二年春天到来之前我一直是在筑丰镇上过的。前野君加入了自卫队,他的姐姐当上了护士。
我也不知道这句极其普通的话哪一点打动了笨阿凡,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踏出哪一步,总之笨阿凡这次回来后为了给自己打气,剃了个莫希干头,显得意气风发。
“嗯,我知道。”
“你想当莫希干?“
“真是太好了,去东京之前好好孝顺你妈妈。”
“师兄你也不是没工作吗?“
“是呀。”
“可是你这个家伙又是莫希干,又没工作呀。”
“你这个家伙从小就运气特别好。”
这样一来我必须继续付在国分寺租的房子的房租了。但是与其重新付房租,我情愿把这些钱用在搬家上。
“嗯。”
高田马场那里有一个老女人经营一家小的不动产公司。那里正好有处房子,里面的装潢也弄好了。这个房子在中野,是一栋混居的楼房。这栋楼里有两个房间,一间八铺席,一间四铺半席,还有洗澡间和厕所。这栋房子已经盖了三十多年了,所以房租只有八万五千块,相当便宜。两个人住的话,每个人只要四万二千块就行了。
“哟,考上了?”
那个老女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还给我们端来了茶和点心。可是如果我说自己没有职业的话,她可能就不肯租给我了。按照惯例,我又被问到了工作的事。
“你做得很好,谢谢。”妈妈竟然向我道谢。过了一会儿爸爸也打来电话。
“您在哪儿工作呀?”
“快点吃吧。”我和妈妈在这些菜和饭团的包围中庆祝了我高考的顺利。我把合格证书递给妈妈,妈妈则正襟危坐在那里看得出了神。妈妈一直用纱质手帕捂着眼角。
“我在出版社上班。”
被炉上放着一个大木桶,里边装着各种各样的饭团,有鸡肉饭的,紫菜卷的,干紫菜末的,抹紫苏的,一共有几十个。还有很多菜,有炒的,有烤的,有煮的,桌子上都放不下了。妈妈又从米糠里拣出腌的蔓菁、黄瓜之类的,盛到碟子里,在碗里盛上猪肉酱汤。
我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结果笨阿凡惊讶地看着我。
“肚子饿了吧?多吃点。”
“哎呀,真了不起。那具体是哪个出版社呀?”
我坐飞机回去了,不过后来又坐了火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妈妈系着围裙就出来迎接我,向我道了贺。
“其实是个小公司,叫讲谈社。”
“嗯。”
“哎呀,这个地方我也知道呢,很了不起啊。”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小心点,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之后我又说旁边的这个莫希干(指笨阿凡)是我亲戚家的孩子,要暂时跟我住在一起,不过他以后会出国留学。我编了这些谎话,好让老女人放心。她听了我的介绍,马上给房主打了电话,。结果房主同意把房子租给我们。
“我要吃妈妈做的饭团和咸菜。”
当那个老女人让我们填申请入住的文件时,我把笨阿凡手里攥的《少年杂志》夺下来,一面看着背面的底页,一面把公司的住址、董事长的电话号码写上,终于完成了这次欺骗活动。
“别的东西也可以啦,要不要吃肉?”
“没关系的。只要我们不拖欠房租,应该不会暴露的。”我安慰笨阿凡道。可是没过多久第一次房租就拖欠了。
“我想吃饭团。”
虽然我在浅草桥的广告公司打工,笨阿凡在中野的录像厅打工,可是要赚够房租,必须安排好用度,不然钱一眨眼就用光了。
“是吗,你早点回来,我要做很多好吃的给你。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说。”
而且这次我们是两个人一起合租,即使有一个人有四万二千块,另一个人不够的话,那也没法付房租。当然要想一个人交八万五千块,那我们肯定都没那么多钱。
“我买了件毛衣想送给妈妈。”
结果从一开始我们就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不动产公司打来的电话我们就当没听见,结果有一天那个老女人直接来到了我们的房间。
“是吗,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原来考上了呀。”妈妈重复了好几次“太好了”、“祝贺你”。我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是如此高兴,每听到妈妈说一句“太好了”,我就会越发地高兴。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给这里打电话也打不通,给公司打电话对方竟然说不知道中川这个人,真是搞得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妈妈,我考上了。”
没办法,可能还是把话说清楚比较好。我把老女人让进屋,给她泡了杯茶,然后调整呼吸说道:
“考试结果怎么样?”
“其实我辞职了。”
“喂,是我。”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打不通呢。那以后的工作找好了吗?”
电话终于轮到我了。我塞进一个百元硬币,拨了家里的电话,结果那头电话刚一响妈妈就拿起了话筒。看来她一直等在电话机旁。
老女人很为我们的事担心,最后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两块点心给我们,说道:
那是一件刺着花的胭脂色毛衣,我很想早点回去送给妈妈。
“那就得打工了呀。”
我昨天用妈妈给我考试的钱买了东西。我去了原宿,给自己买了一双鞋,给妈妈买了一件毛衣。我的包里装着画画的用具、换洗的衣服还有礼物。
我和笨阿凡吃着点心,一句话也没说。
有的人被抛起来,接受众人的祝福。有的人高举双手,有的人垂着肩膀早早地离开,还有的人噙着眼泪,咬着嘴唇。一年来的努力就被这一连串机械的数字下了评语。吹拂着武藏野的二月春风,欣喜的人觉得惬意,不甘的人觉得刺骨。
为了把拖欠的房租交上,我到中野车站前的消费者金融公司贷了二十万。然后在保证人一栏里写了爸爸的名字,并且事先给他打了电话。
考生在体育馆前的大广告牌前来来往往。
“不用担心,我会马上还掉的。”
我推开人群,到处找公共电话。有一个公共电话前排起了长龙,可是又没有其他的电话了。
我现在跟工作了的朋友基本不见面了。自己的生活环境改变了,接触的人也会改变。而且就算偶尔见一次面,他们也只得请我吃饭,所以都不怎么肯接近我了。
不赶紧的话就要死了,不快点去的话就要死了。人总是要死的。
我平时就是打打工,偶尔做点插图的工作。可是到最后增加的只有高利贷。
约翰?列侬的死给全世界的人都造成了某种影响,也在我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河童”的情况似乎也不好,因为那个镇上基本没什么人了。就算你有好东西,也不意味着你就能做好生意。
死亡竟然毫无征兆地到来了。如果总是害怕这样的死亡,那活着本身就会让人觉得恐惧。所有的思考,以及未来,在这样的死亡面前都失去了任何意义。
我经常让工作了的女友给我买饭吃,最后甚至向她借钱。她在一边高高兴兴地谈着单位的事,我却郁郁寡欢。
我早就忘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死亡。我还以为所有的死亡都是在时间的河流中衰老,腐朽,废弃,崩溃,然后倒下。
而且我现在连一杯咖啡都请不起,所以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差。
怎么会有这样的死亡?!我能够明白的只有约翰?列侬在今天死了这个事实。
自己喜欢做什么?自己打算干什么?我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问题了,摆在面前的最大问题是生存,是每天如何活下去。
那个凶手跟我一样,也是约翰?列侬的歌迷,从心底里喜欢这首《StartingOver》。就在这个人扣动扳机的几个小时之前,列侬还在他的《双重幻想》磁带封套上签了名。
笨阿凡的家里给他寄来了一个纸箱,一直被放在一边。有一天他在纸箱里面找到了火腿。
StartingOver,也就是“重头再来”的意思。约翰?列侬和这首《StartingOver》一起回来了,可是刚刚开始就遭到了罪恶子弹的袭击而倒下了。
《东京塔》第5节(8)
《东京塔》第4节(10)
这个纸箱已经寄来好久了,而且现在是夏天。火腿的外层变得黏黏糊糊的,就跟生鱼的表皮似的,好像在说“绝对不能吃”。
约翰?列侬新专辑的第一首歌名叫《StartingOver》。这五年来我一直等着列侬重返乐坛,等到了今天。这是因为列侬让我们等待,他休整的理由是抚养孩子。我好羡慕列侬,同时觉得他很伟大,因为我很憧憬他这种做父亲的方式。
“说不定把外面的弄掉,里面的还可以吃。”
简直不敢相信!我惊讶过度,身体也变得不舒服起来。刚在几天前,约翰?列侬休整了五年后重返乐坛,并且出了张新专辑。就在刚才我还在听磁带里的他的《双重幻想》(DoubleFantasy)。
笨阿凡饿得有气无力,像削苹果一样把火腿的外层削掉。
那天是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八日。
“不行,这个怎么看都已经腐烂了。就算你把外面的削掉,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能吃呀。”
“原甲壳虫乐队的成员 约翰?列侬在自家公寓的门前被人开枪打死。”
可是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变质的火腿也可以削着吃。那天夜里我们自然都食物中毒了。几个月前自来水就被停了,就是这样我们还是拼命地拧水龙头,结果发现水龙头几天前被水道局没收了。
这时俵孝太郎播的一条新闻使我惊呆了。
最近我们上厕所都是去中野的阳光广场,或者是周围的公园。可是我们现在上吐下泻,身体极其虚弱,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笨阿凡在没水的厕所里拉了一通,而我则在上面继续拉。
“我还什么都没想好。”爱挑食的笨阿凡把不喜欢吃的菜夹到盘子的一角。
我们在厕所里拉了半天,结果都快不成人形了。到最后我们被朋友带到了附近的医院。
“那你准备留在九州?”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次事件造成的打击,笨阿凡又决定回九州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但还是劝他再努力努力。
“我不想继续读书了。”
“到底努力什么呢?”
“笨阿凡你明年毕业了想干什么?”
说得太对了。我们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这个问题 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有一天我跟笨阿凡一起在住宿那家的食堂吃饭。这时电视里俵孝太郎正在用他那独特的声音播着新闻。
笨阿凡走了,我又找了一个合租的朋友。可是为了清算之前拖欠的房租,我又不得不来到高利贷的窗口。
这种心情就跟初中的时候一样,那时我想离开筑丰,去其他地方。现在也是,我想去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那个时候从九州来的表妹在下北泽租了一个房子,她隔壁的房间正好空着。表妹对房东说了一番好话,没收中介费就让我搬进去了。可是我的生活和收入并没有发生变化。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我决定只考一次大学,我可不想当“浪人”(没考上大学、决定第二年接着考的人)。我开始为高考做准备,而且越是学习就越想考上那所学校,其实更准确地说法是我只想早点去东京。
我还是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不同国家的人,他们都有不同的想法。去东京吧,去东京就能看到更多的人。去看看吧。”
女友跟我分手了,因为我连份工作也没有。可是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一种困窘的生活,我竟然变成了这样一种人 没有钱却每天去下北泽的酒馆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在回去的出租车上,我对爸爸说今天挺好玩的,结果爸爸边抽烟边把车窗打开了一点,看着窗外的景色对我说道:
我自己也承认我的大脑糊涂了,都没有人样了。我也只是在赌场的时候才很卖力,其他的时候为了让自己什么都不想,每天灌得烂醉,堕落得不行。我的吉他当掉了,相机也当掉了,连电视、录像机也都当掉了。
这时整个店里都流淌着《月亮河》。
就算我现在想弹吉他,想照相,这些东西也都不在了。不,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弹吉他、照相。我等着表妹的发薪日,发了钱之后就去喝酒。不知不觉间连我的朋友也都在等着表妹的发薪日。这种无耻的生活,简直一点意义都没有。
男色招待在我的脸边低声说道。
我现在打电话给妈妈也只是让她给我汇个一两万块,每次都是这样。连代替新干线乘车费的普通邮费都是妈妈寄给我的。
“我的爸爸也是个好人。”
妈妈的一封信里写到让我夏天回一次家。
“你会跳吗?我倒是什么玩的都玩过,就是没跳过舞。还是会跳舞比较好,你趁早练练吧。”我和那个男色招待在玻璃球下相拥跳了起来。他的化妆已经不成样子了,身体还很魁梧,我用手揽住他的腰,心里忐忑不安。
我隔了这么长时间回到医院里的家,妈妈却一点也没问我工作的事和平时的生活。
“啊?跳舞?”我犹豫了一下,这时爸爸插话道:
筑丰的姥姥已经患心脏病有一段时间了,现在住进了山腰上的医院。妈妈让我去看看姥姥。
男色招待从柜台里走出来,对我说道:“能跟我一起跳个舞吗?”
朋友时枝君这时正好来找我玩。我这些同学竟然都开着自己的车了。
我唱完后,男色招待表扬了我的歌,然后把磁带放进去,店里响起了音乐。
“你送我到姥姥的医院吧。”
卡拉OK里传出《妈妈》的音乐,这时店里的灯光暗了下来,玻璃球也开始自动旋转。我在台上唱的时候,那个男色招待一直倚着柜台,在呜呜地哭。我一面唱,一面侧眼看着那个男色招待,那个瞬间我忽然想到“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妈妈呀”这件天经地义的事。
自从毕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姥姥。姥姥躺在床上,脸上一点肉也没有,简直就像一具木乃伊。姥姥的嘴里面也没装假牙,嘴一张一合的时候特别像鱼。
“你唱给我听听吧。”
我再也看不到在盛夏的烈日下、在寒冬的冷风中拉着装鱼的两轮拖车的姥姥了。
“嗯,差不多吧。”
姥姥一个人躺在这间阴暗的病房里,静静地呼吸着。
“对了,你会唱《妈妈》这首歌吗?森进一的。”
“姥姥 ”
说到这里,那个男色招待拔下假睫毛,哭了起来。我也哭了,可是爸爸却一直在笑。
我向姥姥打了声招呼,姥姥笑了笑,对我说了好几遍同样的话:
“在那之后,过了约一周的时间,福冈的妈妈来信了。妈妈在信里说谢谢我上次的钱,还说她早就知道我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说既然我不想说,那她也说不出口。不过妈妈对我说,我以后想回家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回,不管我的身体变成什么样,我都是她的孩子。”
“是小间吧。怎么样?你有没有好好努力啊?”
“当时她的身体已经萎缩了,正在看电视。我看着妈妈的背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我好想喊着 妈妈 跑过去拥抱她,可是我办不到。我这样的身体,有什么脸见妈妈呢?到最后我把装了钱的茶叶袋扔进屋里,然后跑着离开了。当时我觉得自己好没出息,而且伤心难过,觉得对不起妈妈。
“嗯,我在努力呢。”
在男色招待的眼中,他的家已经破旧不堪,周围的景色也变化了很多。他没敢按门铃,只是绕到后门,从客厅窗户的缝隙里看到了年迈的母亲。
“哦,对了,那是我留给你的。旁边有一百万吧?你用这一百万去买锅吧。”
就这样过了几年,男色招待再也抑制不住想见母亲的渴望,终于违背了与哥哥的约定,回到了老家。那是一个下午。
其实旁边连一百万的影子都没有。姥姥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说了好几次要给我一百万让我买锅,说这是专门为我存的。
男色招待被迫接受了这个约定,可是他非常想见自己的母亲。于是他以男性的口吻给他母亲写信,撒了很多谎。他每月都会寄钱,并且写信安慰他的母亲。
我每次都会附和着说:“谢谢姥姥,我会到东京买锅的。”
《东京塔》第4节(9)
我含着眼泪从病房走了出去,坐到台阶的休息台上哭了起来。太没出息了,太难过了。而且最使我伤心的是我预感到这将是我见到姥姥的最后一面了。
“妈妈知道会伤心的。你以后绝不可以再出现在妈妈面前。”
《东京塔》第6节(1)
男色招待的家在九州的边上,一共有三口人,他、他哥哥还有他们的母亲。他上小学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从那时起他就觉得自己很难在村子里生活下去,于是初中毕业后就去了福冈的一家工厂上班。在那之后他辗转换过很多工作,在二十好几的时候终于进入了同性恋这个世界。从那之后他平时都打扮成女人的模样,还做了变性手术。他的哥哥发现了生活在福冈的弟弟的变化,对他说道:
东京的自由简直是太多了,可以说你随便走在大街上就能踩到好多。
那个男色招待听到爸爸说我们一家分居两地时,开始谈起他自己的身世。
自由就像落叶、像空易拉罐一样,到处都是。
“你可要让他好好摸摸哦。”爸爸边喝着白兰地边笑着说道。我第一次摸到的阴蒂就是这个假阴蒂,以前被称为阴茎的东西。
讨厌家乡,想逃离父母的监视,为了追求美妙的自由而来到东京。可是忽然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自由,感到很扫兴,于是想将自由戏弄一番。
“哇,什么?太可怕了。”我是真的觉得很恐怖。
一些缺乏自控的人所拥有的低级的自由,把他们的思维和感情麻痹掉,把他们引到了路旁的阴沟里。
“你摸摸看,这里可是个好地方啊,你看。”
这些人弄得全身湿漉漉、脏兮兮,然后顺流而下,慢慢地靠近下水道的处理场。
“啊?”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结果那个男色招待强行抓住在柜台这边的我的手腕,然后把我的手拉到他的大腿深处。
过去自己想追求什么呢?为了什么而哭泣呢?所有这些本应很重要的东西都在所谓的自由中淹没了,临死前还带着嘲笑。阴沟里的自由不受道德、法律的约束,可以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控制它。所剩下的自由其实只是违反道德、违反法律。
“你用手来摸摸我这里。”
再没有像自由这样让人不自由了。当我发现这个道理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层层的自由所束缚,动弹不得。
“哇,好厉害啊。”我是真觉得很厉害。
渴望自己能在空中自由飞翔。可就算这个愿望能实现,这就是幸福吗?就可以给你带来快乐吗?其实没有人知道。
“你看,没有吧?我很早就割了。”
当我们在鸟笼中渴望飞向蓝天,我们会最大限度地利用现在所拥有的自由,有限的自由,其实这个时候才是最自由的时候,才是自由的真正含义。
“既然你是处男,那我给你看件好东西吧。”那个男色招待在柜台里面掀起裙子,用手扒下小内裤,让我看他的大腿中间。
就业,结婚,法律,道德。这些烦琐的约束,被固定了的道路。我们只有在这些约束中追寻自由才有意义。
在那之后爸爸的话题又照例转向我还很幼稚、他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早就做过了那方面。
在自由泛滥的地方,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自由,只有貌似自由的幻想。
“你还是处男?”
我们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这里,来寻找自由。我们当时认为东京的自由肯定非常美妙。
“ 是的。”
但是所有人都走了同一条道路,然后回到同一个地方。
“还是处男?”
为了追求自由而出发,结果寻找到的是不自由,所以最后都会回到出发点。
“什么?”
五月里有人这样说:
“啊,这时候正可爱呀。那个做过吗?有经验吧?”
“你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吧,不过从今以后才是真正的麻烦。”
“十八了。”
妈妈刚开“河童”这个小饭店的时候,无论是她给我打电话的声音也好,每个月写的信里的内容也好,我都感觉充满了生气。从她的话里我听出了高涨的自信。酒馆、快餐店、司机旅馆等等,妈妈曾经为了抚养我到过很多很多地方上班。现在她终于有一家自己的店了,肯定会非常高兴,肯定每天都为自己能做自己想做的菜、想让别人品尝的菜而开心不已。
“你多大了?”
直到五十五岁才等到了自己的店。儿子写的招牌,丈夫写的菜单,妈妈肯定每天都在这些东西的包围中做着自己拿手的好菜。
看来小仓这个地方接客行业的人都喜欢说我长得像爸爸。
可是在筑丰镇上,商业街的门市一个个都关闭了,出租的房子也都拆了一处又一处。所以说虽然妈妈付出了努力,却没有回报,不到两年,“河童”也关门了。原来花了三百万买下的店现在竟然以二百五十万出手了,可见妈妈这样的人可能做菜还行,做生意却不适合。
“当然能看出来了,长得太像了。”
就是这样妈妈还是不愿意放弃。妈妈把店关了之后,又借了一个熟人以前开饭店后废弃的一处小地方,开起了套餐店。
“你怎么知道的?”
筑丰镇上的人越来越少。妈妈在这个镇子的角落里每天坚持做着五百块的套餐。
“啊,这是名先生的公子?”
妈妈以前的同学都在照顾着孙子辈,一面过着年老后安稳的日子。只有妈妈一个人在腰上贴着膏药,继续工作。
我们到的最后一家店是一个同性恋酒吧。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并排坐在柜台边。柜台里面有一个穿着裙子的男色招待,粘着长长的睫毛。这还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男色招待。
而我呢,被陷在东京这座自由的牢笼里,每天沉迷于赌博,在深夜里游荡。这样的我还要让妈妈每月寄生活费。
出了那家牛排店之后,我们又喝了几家店。无论在哪家店里,坐在旁边的老板娘、女招待根本什么都没问,爸爸就自顾自地宣布说:“哎呀,儿子说想去东京呢。”那是高兴的表现?还是觉得我很怪?
借高利贷的卡已经多达八张了。每四天就会有一次还款日,可是我连利息都还不上,房租也拖欠着,最后我被赶出了下北泽的房子。我现在也基本没事可做。一个月里面可能有一两次画插图或原稿的事,不过赚的钱也只够花上三天,我现在严重沉迷于赌博,连工作方面的电话都让人打到赌场。
听到这个,爸爸不怀好意地笑了,然后把身体缩回铁板那边,点了一根烟,笑着说道:“东京啊,这个不错嘛。”
我靠打一些对妈妈难以启齿的工来赚钱度日,同时赚赌博的资本。我自己觉得很尴尬,于是给妈妈打电话的次数骤减。
“我要去东京。”
我租了同学的男友在自由之丘的房子,那个地方他以前用做办公室。房间里面很冷清,只有三张办公桌。我把被子铺到房间的一角,开始在这里生活。
爸爸把身体倾过来,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这里没通电,没有煤气,没有自来水,就连厕所也要跑到九品佛的公共厕所。我用公共电话给以前的朋友打电话,把他们叫到自由之丘,然后让他们请我吃饭。我又打电话给以前的女友,说有事跟她商量,结果她来了之后我又向她借了钱。
“哟,什么决定?说来听听。”
《东京塔》第6节(2)
“不管我上学还是工作,我都做好了一个决定。”
现在谁也不愿意接近我了。学生时代,我还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的朋友很多,结果就因为这些事,我终于看清了事实。
我还是什么想法都没有。到底是考大学,还是工作?将来的目标、理想也都没有。不过只有一件事我已经决定好了。
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我真的这么觉得。在我眼里,那些能够按时交房租、每天用自己的钱吃着三餐、开着自己的车、跟女人在饭店里喝酒的同学就像是好莱坞电影里的人物。
“那是因为当时流行这个。”
极端的焦躁感、无力感,使我冲向没有水的厨房。这样的情况照出了穷困潦倒的我,但事实上我的身体里还潜藏着力量。
“爸爸你不也是从大学退学了吗?”
黏黏糊糊,我的每一天都像阴沟里的污水,不断地流走。
“那你就去念大学吧,上了大学再好好想想。反正有了四年时间,你可以慢慢想。职业学校就算了,就算去上也会马上退学的。”爸爸根据他自己的经验这么说道。
就在我认为我的这种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的那段时间里,滚石乐队初次来日本公演。
“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其实上大学、上职业学校或者工作都行。”
据说有一个工作了的朋友十天都要去东京剧院看公演,所以一共买了十张一万块的票。那次公演简直像万国博览会,热闹非凡,来的不只有滚石乐队的“粉丝”,有些人连TheRollingStones(滚石乐队)和RossettaStone(埃及的罗塞塔石碑)都区分不了,竟然也跑到东京来凑热闹。
“这可不行,你早上得去买菜。”
就连上厕所还要去寺院公共厕所的我都想去看这场晚会,于是借了些钱,拜托一个音乐杂志的编辑帮我搞到票。之后就是等着那天的到来。我自以为是地理解滚石,认为只有自己才有资格看这场演出。
“我早上起不来。”
演出的第一天将在毫无摇滚气氛的自由之丘。这一天的早晨,车站前到处是穿着不合身的滚石乐队T恤的人。
“都到这时候了,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真是不紧不慢的。他要是不上大学的话,我想让他开饭馆。反正他手也比较巧,还能天天吃到他妈妈做的菜,我觉得这倒是挺适合的。”
我买的票就是那天的。
牛排店的老板站在铁板那边,跟爸爸搭话道。
那天早上,我正裹着毯子在那间空空如也的房间里睡觉,忽然听到敲铁门的声音。是来要房租的?还是来要债的?我钻进毯子里,屏住呼吸。
“您的公子都这么大了呀?”
门外面有人说话。原来是电报局的人,他们给我送来了一份蓝色的电报。电报是妈妈发给我的。
“我问过你妈妈,她说你自己都还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工作的话就工作,想上学的话就上学,早点做决定!不过你还是去考大学吧,不然以后再想上也不容易了。当然考上考不上是由别人决定的,不过你有考试机会的话去考就行了。”
电报上说筑丰的姥姥去世了。
入秋的时候,我被爸爸叫到小仓。我们两个人坐在前面提过的那家牛排店里。
就在那天早上,姥姥在医院里停止了呼吸。
“你毕业了想做什么?”
最后一次看到姥姥的时候,姥姥躺在病床上,全身虚白,瘦得不成人形。那时我就预感到了这样的结局,可是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去,沉重的悲伤压得我异常难受,这个现实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东京塔》第4节(8)
姥姥躺在病床上、意识已经模糊的时候还在为我着想,说为我准备了一百万,让我拿去买锅。对我如此好的姥姥竟然就这么走了。
“会画画又有什么用?”我反驳道。我说的是真心话。那些家伙不用说都会发生交通事故,被警察抓住,到头来连跟女孩子怎么交往都不知道,仍然保留着处子之身。之后他们的情况会被通知给家人。
灼热的夏日,彻骨的寒冬,姥姥都拉着装鱼的两轮拖车,走在大街小巷里。姥姥的手上长满了茧子,硬邦邦的。
“我要是也能有份正儿八经的工作该多好啊。”
姥姥就这样靠卖鱼抚养大了九个孩子,老了之后却是一个人吃着泛黄的米饭。
这些人都是些兄弟俩姓氏不一样,或者是无缘无故被上班的废品店解雇的家伙。这些家伙虽然有勇气在红灯的时候全速往前冲,但在人的情感方面却很害羞、胆怯。他们看到那些上了好学校、天天装着一副正人君子面孔,却只知道做爱的人时总是气愤不过,于是用摩托车来轧跟自己年纪相仿的情侣。一天夜里,我正在屋里画画,那些人则嘴里叼着空易拉罐在旁边看着。他们中有个人咕哝了一句,说:
当历史剧和棒球比赛的直播冲突的时候,我经常跟姥姥争频道。姥姥这个人不会说话,连哄小孩子都不会,可是我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害羞地微笑着。
“不用担心啦,那里没骨头的。”
我小的时候有时特别怕姥姥,所以当小仓的奶奶问我喜欢谁的时候,我有时候都不会提到姥姥。
“涂了阿拉伯树胶溶液的话,骨头会变软的,说是尸体烧了都不会有灰剩下来。我已经涂过很多,骨头早就变得很软了。要是一次都没做过那里就不行的话,那可怎么办呀?”
兔子死了的时候,姥姥和我一起去了田里,用铁锹帮我给兔子挖了个坑。
那些家伙为了得到摩托车上的一根螺丝,竟然把整整一辆车偷来,只拆下上面的一根螺丝,然后把摩托车从桥上扔到河里。你看这些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但他们竟然无一例外都是处男。他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闲聊处男的事,不过由于甲苯中毒很是烦恼。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只要看到姥姥,就会坐上她拉的两轮拖车,跟她一起回家。
有一次,我租房子的公寓前停了好几辆改造过的摩托车,嘴里含着空易拉罐、甲苯中毒的一伙人大叫着“把女人交出来”。我出去问他们是怎么回事,没想到跟他们倒是臭味相投。那些人大多是没上过高中又没工作的人,所以夜生活自然持续到很晚。
上坡的时候我帮姥姥推车,她会给我十块钱。
我基本就没认真考虑过将来的出路,天天只是骑着摩托车来回转,然后到一个日本料理店打工刷盘子。我上了美术的夏季讲习班,不过还没考虑过要不要参加考试。
雨靴,橡胶水管,蓝色的两轮拖车,香烟,干烧竹笋,海参醋,闷鸡蛋,烧汽油的怀炉,煮大锅菜,心脏病的药,膏药和鱼的腥味。
现在住的房间自带洗澡间,想什么时候洗都可以,这一点确实很好,不过我经常让洗澡水烧着,自己不小心就睡着了,结果一年之内我有三次在夜里把浴缸烧爆了。每次都会被房东猛批一顿。
姥姥去了。
那个时候房东家的阿姨经常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说一声“打扰了”,就闯进去跟我混洗。我不知道这是习惯了混浴的别府人的正常行为,还是那个阿姨比较好色。于是我问了也住在那栋公寓里的一个女生,那个女生说房东家的叔叔也会说一声“打扰了”就进去混洗。现在冷静地想想,那个公寓可能已经习惯那样了。
我那天没去听滚石的音乐会。我从电信局打了封唁电。我没有钱回家,于是跟妈妈撒谎说我有事要做。我不知道怎么发唁电,结果不是发给舅舅,而是发到了姥姥的地址。
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搬了,我也从别府市搬到大分市内,在那里租了房子。这个房子是同为跨县上学的笨阿凡介绍给我的。这次的房子是新盖的,有洗澡间和厕所,不过房租竟然还是两万。之前住的别府的那家公寓,有一个公共洗澡间,也就是房东家的洗澡间。那个地方的人家都把温泉水引到自己家里,所以我每天都能泡上温泉。
我还未曾报答姥姥,姥姥就去了。与其说我是悲伤,其实更多的是悔恨,我因悔恨而泪流不止。我意识到人是会死的,于是惊讶,恐惧。
第二天,妈妈在别府的商业街上买了一个大烟灰缸,就是公司领导们房间里的那种雕花玻璃烟灰缸。妈妈把烟灰缸放到被炉上。
我想说的话不是“永别了”或者是“谢谢”。我的这种心情是从未体验过的,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别偷偷摸摸地抽,那样会造成火灾的。千万别搞出火灾,不然会给人造成麻烦。男子汉就要堂堂正正地抽。”
姥姥去世之后,妈妈基本都住在九州若松的阿布姨妈家。阿布姨妈一直单身,也没有孩子。妈妈就这样寄居到独自生活的妹妹家里。
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把藏在书桌抽屉里的Highlight拿过来,在妈妈面前点上,然后抽了起来。妈妈也点了一根烟,边抽边对我说道:
妈妈的大姐野笛姨妈和弟弟京一舅舅、伸一舅舅也都住在若松。他们住的地方走着就可以到,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好得令人吃惊。妈妈关了套餐店之后,寄居到阿布姨妈家。后来她在若松找到了一家租衣店的工作,开始在那里上班。
“我不抽柔和七星的。”
《东京塔》第6节(3)
“抽吧,没关系。”
有一段时间妈妈寄了很多纸箱到我住的自由之丘的房子。好像是那个租衣店要处理大部分衣服,妈妈和阿布姨妈接手了这些衣服。
“啊?”
据说妈妈和阿布姨妈把和式罩衫、长袖的衣服、裙子之类都送给了近亲、远亲,剩下的在义卖市场上卖了。妈妈同时还写了封信,说她们自己也搞义卖,赚了点钱,于是寄了些东西给我,让我处理掉,换些钱用。
“抽吧。”
有四个大纸箱。我打开第一个箱子,发现里面装的是婚礼上穿的白色燕尾服,第二个箱子里装的也是白色燕尾服,而第三个、第四个里面也都装着白色燕尾服。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妈妈发现,于是不敢抬头。结果妈妈把自己的烟和打火机拿到我的面前,说:
妈妈的信里还写到“你也可以自己穿”,可是这样的衣服就算是有钱人平时也不会穿吧。
“嗯。”
最后我数了数,发现四个箱子里面一共装了三十套白色燕尾服。有燕尾服上衣和裤子,还有裤带,里面的衬衣,装饰用的腰带,嵌着黑色丝线边角的,还有带着奶油色的。反正都是白色的。要是黑色的还好,这种白色的燕尾服除了婚礼上的新郎,谁还会穿呀?
“你是不是在抽烟?”
但是如果把这些白色的燕尾服放在这个房间里的话,两年没买衣服的我最后肯定会没衣服穿,所以可能会穿着这个去吉野家餐馆。
有一次妈妈来到我在别府租的房子后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坐到腿正伸在被炉里的我的面前,问道:
必须早点处理掉。于是我找了一个朋友商量,据说这个朋友在日本青年会馆旁边的公园里的自由市场有个摊位。我请求他在他摊位的旁边借点地方给我,我准备试试卖。
带妈妈去铁路附近的百货商店时,我每次都会劝她买些衣服或首饰,可是妈妈一般情况下什么都不买。不过偶尔会在降价的货车上买个手提包,这个时候我似乎终于放下心来,感到特别开心。
那天是个大热天,不过我自己为了当模特,穿了整套的白色燕尾服。我决定以一套八千的价格卖,结果跟我预想的一样,根本卖不出去。
虽然这里是没有什么生气的温泉小镇,可是和妈妈现在住的筑丰镇比起来,要算得上大城市了。这里的车站检票口有检票的人,商业街也大,还有拱廊。
我想了半天还是不想要这些燕尾服,其实就算想要,也没有我穿的场合。这些东西不入年轻人的法眼,不过还是有中年男人表示出了一定的兴趣。只要有这样的男人把衣服拿到手里,我就怂恿他们试穿一下。有一个男人试穿了,我看到后随便奉承几句,说他简直像多米尼加的情歌王子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结果那个男人开始掏钱包,说准备买一件。我感到很吃惊,问那个想买衣服的男人:
《东京塔》第4节(7)
“您准备什么时候穿这个呀?”
据说我这个年龄的人,一般都不齿于跟父母一起走路,我却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不仅如此,每次妈妈来的时候我还会带她到别府的街上逛一逛。
那个男人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他在一个卡拉OK厅上班,最近正好有表演,所以他一直在找到时候穿的衣服。
每半年一次,妈妈会利用周末来我别府的公寓看看,住上一两晚。妈妈来的时候,我们就不去奶油菜汤的套餐店,而是吃妈妈自己做的饭菜,或是带妈妈去牛排店、鳗鱼店,我特别喜欢这样的时刻。
原来如此!原来可以利用这个呀!那个男人是我的第一笔生意,在那之后我的衣服开始卖出去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男人问能不能两件卖一万五,结果我说道:“您说什么呀?三件一万都可以。”之后我就开始清仓甩卖了。
只要不完整,一切都是虚伪;只要不永恒,一切都是幻觉。可是这个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永恒的。
后来我为了回去的时候能少拿点东西,连三千块、一千块的价格都卖了。到最后我一共卖了二十多套,手里也有了七八万的现金。
人们嘲笑表面的理想、惨淡的良知。人们意识不到必将到来的衰败,于是把自己置身于模式化的幸福和大规模生产的生活之中,到处可见那些认为只要有一个家庭就必定会幸福一生的人。
“妈妈,卖得很好呢,赚了不少。”
庙会后的虚无,害怕事物即将消失,我一直对这些很胆怯。
我打电话给妈妈报告这次卖衣服的收入,结果妈妈惊讶地说道:
盛衰荣枯是多么无情,家庭的繁荣也只是一刹那。人们理所当然地去追求光辉和温暖,可是自己却不再相信这些,只会把它们当成昙花一现。
“啊?卖了七八万?果然是上年纪的人在自己的婚礼上没穿过这种衣服,所以想穿一回试试。”
最后只剩下了这样的结局。人们不再相信过去曾经存在过的短暂繁荣。
妈妈对她的兄弟姐妹都敞开心扉,不过她认为再亲近的人也要讲礼貌。所以虽然她现在寄居在妹妹家,每晚都能打花骨牌,但是她肯定认为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废弃掉,荒凉起来,大家都走了,于是没有人了。
从阿布姨妈家走一分钟,就可以到野笛姨妈家。野笛姨妈家旁边有一个平房,妈妈把那个房子租下来,搬了进去。那个房子并不宽敞,不过带个院子,设备也很齐全,是个典雅的旧式日本房子。
我们这代人出生在所有的繁荣闭幕之后,看到的只是靠惯性在运转的环境,现在甚至看不出这里曾经存在过的那一切有什么价值。
这是因为这个房子归若松出身的作家 火野苇平的兄弟所有,连家具都保留了下来。这个房子里的书架上竟然有很多旧的文学全集。
可能这些地方确实有过繁荣的过去,可是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些场景。
“你知道《花和龟》吗?”
听大人说,以前这些地方都很热闹。那个时候家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街上到处都飘荡着煮米饭的香味。
“嗯。”
开始和终了时的这种可悲,在小仓的城市,筑丰的镇子,别府的温泉镇,筑丰的姥姥家,小仓的奶奶家,都无一例外。
“它的作者可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作家呀。他的亲戚也都是好人,你可以向他们借借看。”
小仓的奶奶也跟姥姥一样,自己独自住在一个房子里。她们的孩子,她们的孙子辈,每天都在过着全新的生活,连停下来喘口气的空闲都没有。而奶奶和姥姥呢,她们每天都生活在同样的风景和同样的余象中,只是在延续着生命罢了,只有日历每天被翻到新的一页。
火野苇平在生前因喜欢各种各样的河童而著名。他以《粪尿谈》获得文学新人奖芥川奖,之后又写了《麦田和军队》等军队小说,还有以他的父亲、母亲动荡的人生为原型写的《花与龟》。他还写了很多以河童为题材的小说和诗。
姥姥在除了自己再没有其他人的家里,嚼着发黄的米饭,吃着治心脏病的药,看着显像效果很差的电视。在姥姥的一天里,究竟什么时候是快乐的呢?究竟人生的哪些事物会让我们快乐呢?怎么样才能觉得幸福?什么时候会感到悲伤?我把新摩托车的钥匙放到桌子上,姥姥的视线则没有停留在钥匙上。看着姥姥的侧脸,想到我跟姥姥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每天的生活却是如此不同,姥姥的样子让我感到无尽的悲哀。
《东京塔》第6节(4)
家具,还有自己的身体都腐朽了,老了。在这个不断老化的过程中,只有日历每天都会翻到新的一页。
在若松高塔山上的一座祠堂里,有一尊地藏菩萨的像,佛像的背后被钉进了一根很粗的钉子。据说这根钉子是火野苇平钉的,他仿照自己写的故事,为了不让河童做坏事,转而可以除灾,于是在佛像的后背钉上钉子。
筑丰的姥姥还跟以前一样,吃着保温桶里发黄的米饭。姥姥的家里充满了焚香和膏药的味道。每次闻到这种味道,我就觉得有些悲哀。姥姥的膝盖不好,所以在日式厕所里的便桶上面安了一个简易的西式马桶。
现在还有很多人来参拜这尊地藏,为了除灾摸它背后的钉子。
我让妈妈给我买这样贵的东西没关系吗?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妈妈打到我的银行账户里的,爸爸从来没给过我。寒冬的冷风和摩托车的引擎声一起从毛衣的缝隙中钻进我的身体。
说不定相信河童的妈妈是冥冥之中被比任何人都更相信河童存在的火野苇平召唤而来的呢。
我发动了引擎,于是摩托车发出单汽缸的、清脆而好听的声音。结了霜的田间小道,只有一条车道的公交车路线,风声呼呼的堤坝还有工棚。摩托车的银色车身闪闪发亮,在乡间道路上狂奔猛跑。
自由之丘的房租我照旧拖欠,而且房东知道我是转租的,到最后我不得不离开这里。
妈妈说完,把摩托车上的钥匙还有说明书递给了我。我没有目睹妈妈在摩托车店当场付十几万元的情景。
我现在做事要比以前认真一些了,可是不管我认真还是不认真,没有事干还是没用的。
“要小心事故,安全驾驶哦。”
连放高利贷的人都不肯贷给我了。我向违法营业的骗子中介请求帮忙,可竟然遭到了拒绝。我好不容易准备了一半的钱,另一半是向妈妈要的,最后终于凑齐了十五万。我想用这十五万在今天或者明天之内找到一处可以搬过去的房子,于是直接向不动产公司表明了我的意思。不动产公司给我找了一处房子,在都立大学那里,一个四铺半席的房间,没有洗澡间,厕所共用。我连房子都没去过,就直接跟他们签了合同。
站在妈妈身边的前野君看着摩托车念叨道。
我在夜里差不多把所有的家具都丢弃了。不过因为电视、录像机、音响设备这些值钱的东西都被我当掉了,所以现在所剩的家具本来就不多。我找了两个没有工作的朋友帮我搬了家。
“好雅致呀,不愧是新买的。”
从自由之丘到都立大学,中间是一站的距离。我的行李不多,所以也用不着租辆卡车,而且我也没有这闲钱。我从附近的木材店借了一辆两轮拖车,逃也似的在当天就把行李搬了过去。
新年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是我喜欢的雅马哈牌。镇上的摩托车店把新摩托车放到轻型货车上送货过来的时候,我既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连送货来的叔叔的话都没好好听,只是一个劲地在家门前摸着妈妈新买给我的摩托车。
我现在租的地方是一栋独门独户的旧房子,一共是两层,在高级住宅区里显得很刺眼。这栋房子现在都出租出去了,每一间租给一个人。一层有两间,二层也有两间,这些房间的面积都一样大。整栋房子只有一处狭窄的玄关,住在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在这里脱鞋。没想到在治安和卫生这么差的破房子里,除了我,其他三个租房子的人都是独自生活的年轻女性。
“反正我回到这边才骑。”
我还以为这些女人要不就是勤奋学习的女学生,要不就是给父母寄钱的孝顺OL(OfficeLady),可一到玄关那就可以看到散乱放着CharlesJordan香水和尖头的无扣皮鞋。
“你老是借别人的,肯定会给人添麻烦吧?”
而且这三个人都不怎么回公寓。可能是她们都瞒着父母在外面跟人同居,而这个地方只是她们名义上的“住址”。
“不会的。”
这样一来,这一栋房子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一个人住,不过有时候会有人寄包裹给那些女人,所以都是一天到晚待在家里的我帮她们暂时保存。
“骑别人的车万一发生事故怎么办?”
我保存的东西里有来自Cecile的包裹,还有一些很奇怪的邮购商品。她们每两周会回来一次,所以我都瞅准那个时候把东西交给她们。可是这些女人不但不道谢,反而只是把门开一点点,然后就像抢东西似的从我手里把包裹夺过去,那种感觉就像面前站的是一个变态人。
“嗯,不过不用买。”
虽然我们都住在一栋房子里,不过她们的心里可能是这么想的:“像他这样住在这种破房子里的人肯定是变态,而且只要想到我邮购的内裤曾经在这个男人的房间里待过,我就会感到恶心。啊,简直受不了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住在这样没洗澡间、没厕所的房子里,而且工作也没有,一整天都待在这里,肯定是属于犯罪者预备队里的堕落之人。简直是恶心死了。”
“你想要摩托车吧?”
人总是更愿意鄙视他人,而不是钦佩。
《东京塔》第4节(6)
不过我房间里的现状确实只能让她们鄙视、恶心。因为我把一个没有工作、名叫江本的男人带到这个房租三万的房子,现在是我们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
满十六岁之后,我马上考了机动车的驾照。每次回到筑丰这边我都会借朋友的摩托车骑。
江本是我以前打工时教的肖像画学习班里画得最差的一个学生。我后来不做那份工作了,就一直没见到他,不过前几天我在通向神社的大路旁发现了蹲在那里的江本。
寒假回到筑丰的家里之后,我一整天都待在被炉里,看摩托车的目录。几个月前的暑假,自己的儿子还那么专心地读《圣经》,到了冬天兴趣竟然已经转到摩托车上了。孩子的这种任性、愚蠢在父母的眼里是怎么样的呢?
“好久不见了啊,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跟江本打了声招呼,这应该就是缘分吧。江本仍然低着头,回答道:
单纯的恋爱在我复杂的眼泪中闭幕了。我突然讨厌起上学,也不想学习了。什么礼貌?什么认真?都是狗屁!虽然我没到深夜里跑去学校砸窗户的程度,但还是伤心地哭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我脑袋里的那本一千多页的《圣经》里的话。
“我饿了。”
夏天就这样结束了,我为这无法释怀的结局伤心不已。
《东京塔》第6节(5)
“不行。”
这是一个经典的场面。于是我对他说道:
既然T这么说,那无论是洗礼还是割礼我都能接受。可是在这个时候接受洗礼的话,我就无法判断出T跟我在一起是为了恋爱还是为了诱导我加入摩门教了。我感到很疑惑,想看看T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于是直言不讳地问了以下的问题:“我们能不能先不考虑宗教的障碍,让我这个不信宗教的人跟你这个基督教徒再重新交往一次?我不是对你信仰的宗教有什么偏见,我只是觉得只要有感情,就可以冲破宗教的阻碍。我想弄明白我跟你之间的关系,所以能不能再继续这样交往一段时间?”“不行吗?T。”我又紧接着问了一句,结果这次是T回答的:
“那来我家吧。”结果江本开始过来跟我一起住。他几天之后从在三鹰租的一个月三万块的房子搬了过来,连行李也都一起带来了。虽说我们两个都没什么家具,可是现在一个四铺半席的房间里放了两个人的行李,屋里显得空间不够。我们睡觉的时候,一个睡在桌子上面,一个睡在桌子下面,简直就像一张上下床。
其实这些话不是T说的,而是同为摩门教教徒的那个女伴说的。T对我似乎有些愧疚,不过还是可怜巴巴地对我说希望我能接受洗礼。
而且江本的纸箱上面全都有打印的“radishbo-ya”字样。
谈话的内容是:约会那天是星期天,本来应该是安息日。花钱就已经很不好了,还喝红茶这样的奢侈品,进单身男性的房间也是戒律严格禁止的。要是在以前,摩门教的教徒只能跟摩门教的异性交往。为了不再重犯几天前那样的错误,如果我还想继续跟T交往的话,那我就必须接受洗礼。不然的话就很难再继续交往下去了。
“radishbo-ya是什么呀?”我问江本。他告诉我说这是一个送蔬菜上门的店。这个男人真是麻烦。
我本来是打算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表演一下我的拿手好戏,让T知道我的优点,结果也不知道是这种念头太强了还是读《圣经》中毒了,那天竟然发挥不出平时的水平。不单单是没发挥出平时的水平,我的得分竟然比第一次打保龄球的T还差。我实在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于是编出种种理由,说球道上油太多了,球的种类太少了,然后跟T一起朝山上的公园走去。结果中途我们遭到了阵雨,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其实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所以我本来打算想像那些青春剧里的情节那样,把T邀请到我的住所,没想到结果竟然是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不过在那之后我又不能像乌七八糟的色情片那样,把浴巾借给对方擦头发,然后让对方换衣服之类的,所以最后的结果是我泡了一杯热红茶给T。要是青春剧的话,这种时候主人公可能是什么话都不说,然后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不过那时候的我心理方面还跟初中时一样,是个大好青年,根本不会想要接吻呀拥抱什么的。要是放在现在我会怎么做呢?那天不巧的是笨阿凡也来我这里玩,所以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喝了茶,然后就宣告这次约会结束了,这个夏天也结束了。表白的日子和这次约会正好在暑假的一头一尾,给我留下了两次深刻的回忆。第二个学期刚开学,我就被T,还有比T表情更严肃的T的女伴叫了出去。
不过有时候江本也能给我一些安慰。例如我们去走路要十五分钟的澡堂时,或者我把手伸到自动售货机的返钱口摸零钱时,由于江本的存在,我都顺利地挺了过来。
开学的前一周,我回到别府,然后跟T约好在别府车站见面,之后去保龄球馆。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约会打保龄球不错。煤矿镇上的唯一一项娱乐设施就是保龄球馆,在整个日本社会的保龄球热冷却了之后,筑丰镇上竟然又建了一家保龄球馆。在这样一个镇子上长大的我,从上小学起就只有保龄球很擅长。
“我想当一个插图画家。”
《东京塔》第4节(5)
江本竟然毫不知耻地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每天我都在读着这些不明所以的《圣经》,然后把读书的感想和对T的思念写到信里。我写的东西太多了,每次信封都涨得满满的。我写三封信,T大约会回一封。我们约好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一起玩。
“别想啦,放弃吧”,我这样劝他,结果他反而更不愿放弃了。
我年龄也不小了,可还是不好意思跟妈妈说这种事情。可能是因为我希望在妈妈的眼里自己一直是个小孩子吧,或者是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对女人感兴趣这件事。暑假的时候妈妈看到我突然看起《圣经》,却什么都没问。似乎我们都在保持一定的距离,来获得青春期的这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