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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 上部 第十章

“你不能去找革老理论,他再三交代过,这行动很秘密的,不能让多一个人知道。”

“你把开会的情况跟我说一说。”

“你说吧,这么大的事我要给你把把关。”

“嗯,我刚回来不久。”

开始刘小颖坚决不肯说,后来经我再三劝说,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开口说了。这是我根据她说的想见的一幕——

“你们晚上开过会了?”

革老把秦淮河和刘小颖叫到他房间里开会,布置锄奸任务。

“可必须去一个女的,革灵要守电台去不了,只有我了。”

革老把一张照片往桌上一扔,说:“好好看看,要杀的人就是他。”秦淮河和刘小颖传看照片,革老一边介绍说,“这人曾是拉贝身边的人,大汉奸,就是他,向鬼子通风报信,把鬼子带进了难民安全区,把藏匿在安全区的几百位国军伤兵都杀了,后来还把安全区的教会女学生卖给鬼子做慰安女。”

“问题是——我总觉得让你去是很荒唐的,又不是没有其他人了。”

秦淮河问:“这么个大汉奸怎么到今天还没除掉?”

“就我们仨,杀一个人,去三个人也够了。”

革老说:“他后来出国躲了,前不久才回来。”

“还有谁去?”

秦淮河问:“回了南京?”

“对。”

革老说:“对,今天就在南京。”

“他们也要去?”

秦淮河说:“把这任务交给我吧。”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点着一支烟,点烟的手有些轻微的抖动。我坐下来,狠狠地抽着烟。我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叫小颖别去。她问我为什么,我具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我现在不信任革老,他这人没怜悯心。”我说我要去找他。她说:“这个行动是绝密的,你去找他不是把我卖了。”我说:“说不定他就想害你,什么人不能去非要安排你去,你打过几次枪嘛,你能杀谁嘛。”她说:“你不要乱想,不是安排我一个人去,秦淮河,还有革老,都要去。”

革老说:“你一个人完不成,他很狡猾的,而且我们现在还不知他具体躲的地方。”

让刘小颖去杀一个汉奸?这是不是革老的阴谋?我的大脑唰的一下闪过一道白光,随即,又如同闪电般炸响。我晕了一下,大脑出现了片刻空白。

刘小颖插嘴:“不知道地方怎么杀?”

几天后的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办事回来,很迟了,路过书店,看到书店和裁缝店都关了门,熄了灯。正当我走过书店门前时,书店的门缝里突然透出灯光。我以为小颖从里面看见了我,要找我,便凑到门前,透过门缝朝里面看。没看见什么,只听见有些动静,很诡异,便敲了门。刘小颖的声音传出来:“是谁?”听说是我,她开了门。刘小颖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她打扮得花里胡哨,几乎像个妓女。“我……我没走错门吧。”我半开玩笑地说。刘小颖一笑,再看看自己的怪异打扮,说:“我要去执行一个任务。”我问什么任务,她从身上摸出一把手枪,说:“杀一个汉奸。”我问:“莫名其妙,叫你去锄奸,谁安排的?”刘小颖说:“革老。”

革老说:“可他要经常去一个地方,我们知道。”

该怀疑的人不怀疑,结果肯定要冤枉好人,我对秦淮河的处境深感不妙,却没有想到刘小颖将因此卷入生死中。

秦淮河问:“哪里?”

我真想对他发笑,怎么可能得手呢,看看你们身边是个什么人吧。

革老对秦淮河说:“你去过的地方,香春馆,上次你失手了,这次绝对不能失手,所以我和小颖都陪你去。”

林婴婴说:“好了,你们别争,革灵姐最好想一想,有没有同他说过。”革灵说:“反正我没印象。”林婴婴说:“就是说,你要说也是在无意识中说的?”见革灵点点头,林婴婴摇摇头说:“就怕这种情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不晓得他已经知道了,他传出去也没有压力。我跟他接触不多,对他不了解,但他是我们核心中人,最好别出差错了。”革老冷不丁说:“这小子最近我喊他去做的几件事都没成!”林婴婴问:“什么事?”革老和革灵互相看看,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林婴婴又问:“昨天下午去夫子庙香春馆抓共党的人是不是他?”革老问:“你怎么知道这事?”林婴婴说:“我能不知道嘛,他带人冒充我们保安局的人去抓人,事情马上就报上来了,听说最后被人识破,轰走了,是不是?”革老对着窗外看一眼,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掉头对革灵说,“上次火车站的事他也没办成,这小子!说起来功夫贼好,几次行动都没有得手。”

秦淮河说:“没必要。上次还不是你专门交代不能开火,才搞得那么难堪,要我说一枪把那个鸟女人干了,拿了东西就走人。”

革老瞪一眼,说:“我就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么。”

革老说:“你懂什么,上次的任务是要捣毁他们的窝点,动不动杀人干什么。对共党分子还是要手下留情,知道不,跟日伪分子是不一样的。”

革灵想了想,说:“我想不起来了。”

刘小颖说:“就是。”

革老问:“应该?应该是什么意思!”

秦淮河说:“可你前天还说,要对他们开杀戒了。”

革灵说:“我应该也没说过。”

革老说:“现在是现在,情况又变化了。”

革老说:“反正我是肯定没同他说过。”

刘小颖说:“别说这些了,还是说说怎么杀他吧,我孩子一个人在家,不能呆久的。”

革灵说:“他应该不知道吧。”

革老拿起照片,先对刘小颖说:“这家伙是个色鬼,经常去香春馆嫖妓。我已经在香春馆安了内线,包了一个房间,是给你的。呶,衣服也给你准备了,到时你就假装那种人吧。”完了又对秦淮河说,“你就是去找她的嫖客,你们俩就在房间里守着,等他来。”

这不,散会后我去了趟厕所回来,正好听到他们在说这些“鬼事”。我没听见他们前面在说什么,想必是又一次行动失利了,在分析原因。林婴婴指指外面说:“他知道吗?”从后面的对话听,应该指的是秦淮河。革老说:“他没问题的,他跟你一样,是一号特使王天木带来的人。”林婴婴说:“这不是理由,别说一号特使,就是一号身边的人,你比如说陈录(前军统上海站站长),一号多信任他,后来不是变节了。”我心想,你本人不也是最好的例子嘛。“当然,”林婴婴解释道,“我不了解他,但我们也不能凭他的出身去认定他,是一号的人就一定可靠了,不一定的。一个人可不可靠,还是要通过一件件具体的事情去认识他,你比如这件事,他知不知情,不知道另当别论,但如果知道就要引起注意。”

秦淮河问:“今晚一定会去?”

其实,他已经见鬼了。

革老说:“一定。”

革老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对他剿共的反感是内心一直存在的一种情绪,尤其是最近刘小颖的事情上他拙劣的表现,让我的情绪越发之大了。而他现在对林婴婴倒是推崇有加,这也是我小瞧他的原因。我不知道,有一天他发现林婴婴的秘密后会怎么样,但我知道,这个秘密我是不想告诉他了。我本来是有点想告诉他的,或者说是在想与不想之间摇摆,现在不摆了,就是不想告诉他,让他见鬼去吧。

刘小颖问:“是哪儿来的消息,确凿吗?”

革老很不高兴,提高嗓门对我说:“你是在怀疑我擅自做决定?即使是又怎么了?我是组长,你必须听我的!”林婴婴出来替我打圆场,“老金不是这个意思,他这个人死板,做什么事都是有始有终,他只是不希望刚接受的一个任务还没有完成就停止。再说了,就算停止调查,老金也不可能不跟静子接触啊,既然要接触就可以同时进行嘛,只要不把重心放在那上面就行了,你说是不是?”革老对林婴婴点点头,再看着我,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雨花台同志,我对你最近的表现很有意见,老是跟我作对,你翅膀硬了,还是心变了,还是怎么了?嗯,告诉你,重庆刚刚给我颁发了奖章,一号对我的工作是满意的,你跟我作对没好处的。下面我来布置下一步任务……”

革老点头说:“我在里面安插了内线,会及时告诉我消息的。到时我们一块去,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到了那儿再商量。”

这个会上,革老通知我和林婴婴:暂停调查天皇幼儿园。“为什么?”林婴婴看了我一眼问道。革老不慌不忙地解释:“想要查清楚幼儿园里的秘密是一场持久战,现在事情多,先放一放为好,否则会耗费你们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你们俩是我们的宝刀啊,暂时还是先用在能够立竿见影的事情上吧。”我可以想见此刻林婴婴心里有多焦急,但她隐藏得很好,面不改色,徐徐道:“幼儿园里的秘密是党国的大患,早一天查清楚就能早一天免除后患,我看还是不停为好。”革老说:“虽说现在我们组人不少,但由于近日共党的地下组织在南京活动频繁,我这边有点吃紧,所以不得不把二位调过来。”我一听,瞥了林婴婴一眼,说:“就是说,让我们把幼儿园的事先放下。去对付共党?这是一号的命令吗?”革老答:“差不多吧。”我说:“一号要是知道幼儿园里的情况,绝不会这么说。我不同意。”我想我这么说林婴婴一定是高兴的,我也算是在帮她吧。

刘小颖这么说后,我原有的顾虑不大有了。我原来的顾虑主要是担心,怀疑,革老有意给刘小颖安排了一次艰巨的任务,让她去冒生死之险,她有幸完成任务则罢,不幸送命也罢,反正是惩罚她,给她苦头吃。可现在革老要亲自去,秦淮河又将一直在她身边——革老对秦淮河也许有所猜忌,但我想不至于要对他下毒手。而且,从这次任务的完成方式看,确实也需要一个女性,加上我对秦淮河的了解和信任,我打消了顾虑,没有阻止刘小颖出发。我只是带走了山山,送她上人力车,看她在夜色中消失,没有想到这竟是永别。

可结果好像是更冷了。

4

我为自己的颓废感到害怕。所以,当陈姨这天傍晚回来,说今晚革老要召集大家开会,问我能不能去参加,我没有因病推脱。我想去看看同志们,听听消息,受些鼓舞,把精神焐一焐热。

消息是林婴婴传过来的,当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床头的电话响起来,里面传来林婴婴的声音,她告诉我香春馆发生枪击案,有人死了,有人受了伤。我一时没转过神来,挂了电话我才想到刘小颖。我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穿上衣服跑出门。

那可不是阳世,是阴间。

我先赶到书店,发现门锁着,说明刘小颖还没有回来。我又赶到香春馆,看到现场非常混乱,聚着很多人,妓女,嫖客,看客,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乱七八糟的。有几个警察正在处理现场,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我发现是秦淮河。我马上想到林婴婴的话:有人死了,有人受了伤,难道是刘小颖受伤了?正当我想找人探听情况时,我看见反特刑侦处的马处长从楼里出来,我想躲开他,不成,他已经看见我了。他见了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竟然对我说:“她在楼上呢,中了两枪,估计活不成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革老的回音让我气得肺都痛!我本已见好的病情因此又卷土重来。这次生病,我在家足足休息了一个礼拜,也让我有空整理了一下心绪。说实在的,我有些累。很累。心累。革老、重庆、延安、林婴婴、刘小颖、革灵、静子,还有已经在这世上消失了的太太……他们不时地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千头万绪,矛和盾,纠和结,痛和苦,消耗着我的心力和精力。像我们这种人,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不能疲惫的,一疲惫就分心,一分心就出事。这些我都明白,可我就是累,不想出门,想到外面的世界,心里就会莫名地惆怅、烦躁、苦恼。我想要一种生活,带着刘小颖和两个孩子从这个城市消失。去哪里?我不知道。似乎很想念陈耀,想去跟他会合。

他说的是刘小颖!

吐了一口痰,其实将淤积出更多的痰。

我冲到楼上,看到两个医生正在一间房间里抢救刘小颖。我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医生得知我是她的朋友后,告诉我她已经死了,随即丢下我要走。我不准他们走,要他们送她去医院,他们让我看看她,意思是断气了。我上前看,地上全是血,小颖躺在血泊中纹丝不动。我抱住她,又摇又喊:“小颖!小颖!刘小颖!你醒醒啊,我是金深水。刘小颖,你快醒醒啊!你怎么能走啊,你还有山山,你不能走啊!小颖!小颖……”意外的是,刘小颖睁开了眼。我欣喜万分,喊医生:“你们看,她还活着!还活着!”我大声叫担架,要送她去医院。其中一个医生对我说:“别折腾了,她有话要说,快听吧。”我急了,冲他们发火,“你们先赶紧抢救她嘛。”那个医生说:“她就等着见你一面,坚持不了多久的。”我回头捧住刘小颖的头喊:“小颖,小颖,你挺着,没事的,医生会救你的。”她摇摇头,对我动了动嘴唇。我低下头,把耳朵凑上去,喊:“小颖,你想对我说什么,你说吧,小颖,我听着。”小颖的声音很微弱,但很清晰,仿佛来自天外:“我要走了,山山交给你了。”我大声喊:“你不会有事的,小颖,山山还等着你回家呢。”她摇摇头,闭了眼。我又喊:“小颖!小颖!你醒醒!你快醒醒!”她又睁开眼,呶动着嘴。医生说:“快听,她快坚持不住了。”我又凑上耳朵,大声喊:“小颖,你说吧,我听着。”我听到她又说了一句——

3

山山交给你了。

我看完,对着纸条吐了一口痰。

我看到她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再次请示重庆,依然不同意你与小颖的事,请谅。

有些爱,只有伤心;有些爱,只有痛苦;有些爱,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我知道刘小颖是爱我的,她只是不敢爱。刘小颖,她把生命的最后一丝热气给了我,我能给她什么呢?但愿,我的吻,能够告诉她我的爱,但愿,我的吻,能够陪她去天堂。

不过,更遗憾的是,第二天下午革老让陈姨给我捎回来一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

我真的吻了她!

只是,很遗憾,这点子是林婴婴奉送的。

尽管悲痛难当,但我没有乱掉方寸,我要尽快了解刘小颖是怎么死的,也想知道革老的情况。这会儿马处长正在楼下了解案情,我应该去到他身边,顺便探听情况。于是,刘小颖的死成了我去找马处长的理由。我去楼下找马处长,正好撞上辖地警长在同马处长交涉。警长要叫人弄走秦淮河的尸体,马处长不同意,阻止他说:“先别急,搞清楚情况再说。”警长说:“搞清楚了,马处长,是黑吃黑,没你的事。”马处长朝他丢个冷眼,吩咐他:“把老板娘喊来,我要问她话。”警长说:“马处长怎么还有这个闲工夫。”马处长说:“我闲什么闲,最近重庆和延安正掐架呢,万一是他们两家黑吃黑呢,我就可以顺藤摸瓜了。”警长说:“这倒也是。”便朝人堆里大声喊老板娘。马处长看到我,朝我走过来,问我:“怎么样?”我并不掩饰痛苦,说:“走了。”为了让他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痛苦,我又说:“这下我可完了,还要替陈耀养儿子呢。”马处长自然知道我跟陈耀的关系,没有多问,只是问我:“她儿子多大了?”我说:“五岁。”马处长宽慰我说:“别难过,拣了个儿子,你该高兴才是。”

有人说,这世上的一半事由谎言促成,这天我对革老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谎言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层层雾霭,让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我收拾好东西,与革老告辞。不知道是革老的针真的管用,还是我心情的变化,走在路上,周围的树木、街道、房屋,果真变得亮堂了许多,我的身体也变得轻快起来。

警长带着胖胖的老板娘过来,我们的谈话便不了了之。马处长要了解情况,老板娘便带他和警长一行人上了楼,看了枪战现场,我也一直跟在后面,看着,听着。老板娘解释说:“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我这里刚来了一个女的,长得也不是天仙样,年龄也不小了,三十的人了,可硬是有人提着命为她争风吃醋。呶,她就在这房间里接客,突然有人闯进来,开枪把嫖客打死了,就是楼下的那个死鬼。”马处长问:“那女的是怎么回事呢?”老板娘说:“你听我说完嘛,那个开枪的杀手是她的相好,他把嫖客打死后就噼哩叭啦地毒打他的女人,女的就跑,冲进对门房间,要跳窗逃跑,她男人完全疯狂了,就站在这儿,朝他女人连开两枪,然后就从这个房间跳窗跑了。”马处长问:“你知道那女的是谁吗?”老板娘撇撇嘴说:“她才来,我还不认识呢。”马处长说:“可我认识她。”警长和老板娘都很惊奇,老板娘问:“你怎么认识她?她是什么人?”马处长说:“她丈夫原来是我一个单位的,先是病了,瘫痪在床上半年多,后来自杀了,还有个孩子,才五岁。”老板娘说:“啊哟,这女人真可怜。”马处长说:“是可怜,可我还真没想到她穷得要到这儿来挣钱。”

革老开始取针,神色沉重,半显犹豫地说:“你说的这个情况是个新情况,容我想想再说。”我说:“革老,今天我把该说和不该说的都说了,树要皮,人要脸,有些话就到此为止,别跟人说了。”他说:“知道,我把它带到棺材里去。”我起身穿衣,说:“唉,人在病榻上,一听棺材二字心里都发虚啊。”他说:“这叫什么病,不找医生过几天也会好的,要有时间,明天再来扎一次什么事都没有了。怎么样,现在人是不是要轻松一点?”我试着眨眨眼睛,说:“嗯,眼睛都觉得亮了一些。”他说:“你走吧,明天没事再来吧,你现在生病单位都知道,往这儿跑勤一点也没事。”我看看自己,说:“我这个样子还真像个病人。”他说:“你本来就在生病,回去看看你的舌苔,跟青苔一样的,又黑又厚。”我笑了,说:“你这个神针扎了,说不定我没到家青苔就没了。”

这么一路听下来,我有个初步判断,觉得这个老板娘可能就是革老说的那个内线,因为她极力想把这件事说成民间故事,为女人玩命,黑吃黑,跟延安和重庆绝无关系。正是靠她的胡编乱造,连哄带骗,马处长做出了看似有根有据的分析,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没给我和我们的组织留下后遗症。唯一让我感到疑惑的是,在她的讲述中,包括其他当事者的流言中,始终没有革老和那个大汉奸的角色,好像那晚上他们根本没有出场。

革老认真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态度和眼神里却有前所未有的温存和慈悲。

当天晚上,我去诊所找革老,却只见到革灵。革灵说他父亲出去避风头了,在她的讲述中,革老不但出现在“枪战中”,而且受了伤,差点被“共匪干掉”。共产党?革灵其实是说漏了嘴。我说:“不是去杀一个汉奸吗,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革灵意识到说漏了嘴,解释道:“这家伙也投靠了共产党。”尽管革灵后来极尽所能,想把话编圆过去,但谎言终归是谎言,她可以巧舌如簧,说得严丝密缝,一时迷糊我,也不过一时而已。

革老有些惊讶,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问:“你们关系有这么深了?”我说:“从来就这么深,也可以说这么浅。不瞒你说,革老,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外面开房间了,否则你不想想,凭什么我们的关系能快速发展并维持至今,还不是一个‘欲’字,一个‘色’字。老人家,我今天跟你倒个苦水,我不容易啊,我在饰演什么角色,你知道!”他真切地叹口气,说:“我还真没想到你……有人说我们是吃软饭的,在花园里抗敌,吃香喝辣,屁话!牺牲是多种多样的,雨花台同志,你做出的牺牲党国都记着的。”我也做出动情的样子,说:“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不是邀功领赏,我也觉得丢人,一直羞于跟你说。可是……你如果想让我在静子身边留的时间久一些,让我们这种关系能够维持下去,我看……必须要断掉她的后顾之忧。说了你都不信,近来她常常在我面前夸林婴婴怎么怎么好,言外之音什么意思,我听得出来。你说,我能跟她发展关系吗?”他说:“当然不行。”我说:“她也看不上我。”他说:“这不是她看不看得上的问题,这是纪律,你们两个人怎么绑在一起?”我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刘小颖最合适,一来也了了陈耀的一个遗愿,二来,我们的关系是明的,保安局上下都知道我们两家是老交情,今天重新组合可能在人们的意外之外,但也在意料之内,可以理解的。”他问:“你们有感情基础吗?”我说:“感情嘛,是可以培养的,现在当然没有。”

到了第二天,有人把她的谎言击得粉碎,这人就是林婴婴。

我侧耳听,隐约听见电波声。看来,革老这边近来是够忙的。趁着扎针的闲工夫,我想和革老谈谈我和刘小颖的事情,可是我一出口,革老就不耐烦,“你又来了,又是刘小颖!我说深水啊,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一句话要说几遍啊,我的态度很明确——不行!理由很简单,静子这条线我们不能失去。”革老的态度我早有思想准备,我说:“革老你听我说,不是我不懂事,有些事根本不像你我想的一样,静子其实是希望我早点跟人结婚。”他说:“鬼话。骗鬼去,我已经七老八十了,鬼话骗不了我。”我说:“真的,革老,我不骗你,你以为人家真是爱我,还不就是想玩玩我。”革老盯着我看,却不语。我说:“其实道理很简单,我没有婚姻,人家反而有压力,怕我缠着她跟我结婚。可她能跟我结婚吗?就算她想,野夫也不会同意的。鬼子说到底是鬼子,静子表面上看温文尔雅的,骨子里跟别的鬼子没两样,好色,贪婪。我是看透她了,见面就想上床,下了床就想走人。”

5

第二天,我来到诊所,请革老扎针。这次感冒发烧后,我的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烧是退了,但浑身乏力,也没胃口。革老很开心,对我笑道:“给你扎了那么多次针,以前唱的都是空城计,今天看样子要动真格的了。”我说:“主要是没胃口,浑身乏力。”他说:“我刚才看你的舌苔就知道了,没事,今天一轮针扎下去,晚上就见胃口。胃口长,力气也就长了。”我问:“革灵呢,出去了?”他朝一旁呶呶嘴说:“在家。”

林婴婴又对我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这天下午,我为刘小颖丧葬的事去找卢胖子,离开时林婴婴递给我一片纸条,是这样写的:

临走前,她给我奉献了一个说服革老同意我跟小颖结婚的计谋。

晚上九点半,在你儿子学校的后门口等我,一定要来,有十万火急的事。到时会有一辆救护车来接你。务必准时!

她笑了笑,说:“只是暂时的。”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还是去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九点半,我准时出现在学校后门口,不一会,一辆救护车向我驶来,我有意识地往外走出几步,迎了上去。车子停下,后门被打开,有人喊我上车。我看见车上有不少人,都不认识,站在车下疑惑地问:“你们是什么人?”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坐起身,把嘴上的纱布扯下一点,喊:“老金,是我,快上车吧。”声音确实是林婴婴的,我这才上了车。

我抽出手,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我一上车,车子就开动了,林婴婴伸出手与我握手,“没想到吧,我成了个大病号了,哈哈。”我看看身边的人,愈加疑惑,真的没有一个认识的,而且他们都戴着口罩,即使认识在那种光线下也认不出来。林婴婴朝那些人看看,对我笑道:“别担心,他们都是你的同志,来,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新发展的同志,很优秀的,至于其他的嘛大家也知道规矩,我就不介绍了。”这些人的长相和气质都是我所陌生的,但凭直觉我知道,他们都是共产党。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参加共产党的活动,可我当时根本还不是她的同志,我觉得她太疯狂了!

她毅然上前扶住我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非常理解,真的……我可以想象你有多么难受。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同意你的决定,只怕革老……他是个冷血动物,要改变他太难了。”我轻轻拨掉她的手,说:“我已经有办法去说服他。”她问:“什么理由?”我说:“这你别管了,我自有主意,只要你保证刚才说的是真话,不要给他出馊主意就行了。”她说:“我保证,我绝对是真心的,甚至我还可以帮你怎么样从静子身边脱身出来。”我感兴趣地问:“有什么办法?”她说:“这不难的,有很多种办法,最简单的就是让你当个陈世美,让刘小颖当个泼妇,上街逮住你们骂,赶去幼儿园骂,去鬼子司令部骂,骂得你们俩脸没地方搁。”我一听就明白,点点头,问:“那静子那边的任务怎么办?”她爽快地说:“放心,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等你成了他人夫,我成了静子唯一的好朋友了,我的机会也许会更多。”我深深舒一口气,伸出手,和林婴婴握手,说:“我会协助你的。”她趁机深情地说:“做我的同志吧,你的生命会更灿烂的。”

我已经上车,想下车,没门,只好跟这些人一一握手,但双方都不多言,更不作自我介绍。我算了一下,连同司机,车上有六个人,除了林婴婴,另有一个女的,看上去胖胖的。车子驶出胡同时,林婴婴想把下巴上的绷带扯下来,有人却说:“别扯!留着它有用的。”此人就是今晚会议的主持人,是一位中年人,说话有点北方口音,后来我知道,他是老D,是他们这儿的三号人物。老D清了清嗓子,看看大家说:“我们开会吧,今天老A有事,来不了,我代表老A主持会议……”我知道,老A就是当时共产党在南京地下组织的头脑,是一名中央委员。听说此人是演员出身,擅长化妆术,神出鬼没,少有人知道其真面目。像这种“代老A”我想在南京也许有两三个,甚至更多。

她说:“那我告诉你,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不但伤害了我,也伤害了诊所的人,你会无路可走的。”绵里藏针。如今,她自信的口气就像如来佛的手掌。我真的想大发脾气,破口大骂,只是环境受限,只能咬牙切齿。我说:“我已经无路可走,我生不如死,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病吗,我大冬天跳进冰冷的湖里,我想自杀!只是想到孩子,没娘的孩子,我才……”林婴婴上来扶我,我打掉她的手,继续发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杀?我受不了,受不了她!我一挨着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你知道吗?!”她变得幽幽地说:“你不是说静子人很好的嘛。”我说:“可她不仅仅是她!她是一个鬼子的前妻,这个鬼子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杀过无数像我妻子和孩子的中国人!现在你让我去跟这么个女人睡觉,怎么受得了,我抱着她就看见一个刽子手也抱着她,看见我的妻子和孩子抱着我,对我哭,对我喊,你受得了嘛!我的天哪,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所以我恳求你,看在我们曾经合作过的分上,我请你就别再折磨我了,我决心已下,哪怕这是一条死路,我认了!”

会上,“代老A”老D首先明确,红楼小组从此成立,今后将不定期聚会。然后他分析了国内形势,指出国民党已再度挑起内战,“战争的风雨一时也许停不了”,要大家做好长期埋伏的准备,“打持久战”。在布置任务时,他说以后工作重心要转入收集军事情报和在工人中组织武装队伍这两个方面。

她显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说:“听着,你别冲动,我不知道你的情绪从哪里来的。”我说:“就从你身上来的。”她问:“我怎么了?请问。”我说:“你就仗着帮过我,我不会告发你,胆大妄为,如果我没猜错,今天早上你一定大有收获吧。”她打断我,说:“我们的关系难道仅仅是我帮过你?不不,请记住,我们是同志,同看一本书,同一个信仰,同一个目的。如果我没猜错,你昨晚一定看了我给你的书,并且我相信你一定大有收获。”我哼一声,“对不起,我一个字都没看,撕了,又烧了。”她说:“这不是你,也不是我的眼力。跟你说,口说无凭,在我没有对你充分的信任和把握前,我是不会把那本书给你的,那不是给你把柄嘛,你拿它去告发我,我百口难辩啊。我敢给你是因为我相信,我深信,你在心灵上已经是我的同志,只不过还没履行手续,给你书就是履行手续之一。”我大声说:“别扯了!我不姓革,会任你摆布的。告诉你,我已经下决心要跟刘小颖结婚,静子那边你也别指望了。”我估计她一定早从革灵那儿了解到我和小颖的事。果然,她听我说起刘小颖的名字一点不惊讶,径直对我说:“你别冲动。”我说:“我冷静得很。”

我左边突然有人插嘴说:“那以后学生运动是不是不搞了?”

吃了午饭,我还是觉得累,想再休息一会,刚上床,却听到又有人敲门。陈姨把林婴婴放进来,带她去了书房。我穿好衣服去书房,林婴婴对我四处嗅嗅,笑吟吟地说:“嗯,我闻到一股女人的气息,莫非是革灵刚走?”我气不打一处来,不客气地顶她一句:“你别革灵革灵的,这出戏结束了,你别再演了。”她问:“我演戏?我演什么戏了?人家喜欢你,追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别装了,我都知道,革灵怎么会喜欢我,还不都是你在煽风点火。你把她弄得晕头转向,好让你牵着她鼻子走。好了,够了,该结束了。”

我不记得老D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也许没有回答。提这个问题的是个青年,书生模样,但性子似乎有点急,提问的方式也不机智,几乎马上让我猜到是个学生。他的眉角有一块猪肝色的红记,这对他做地下工作似乎不大有利。后来,年底的会上我就没见到他,听说是被捕了,不久我又听到他被杀的消息。他是这个小组最年轻的同志,却是最早遇难的。

刘小颖走后,我觉得好累,不一会就睡着了。

一个暗号叫“红胡子”的山东人是我们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也许有五十多岁,额梢上有一撮下垂的白发,暗示出他古怪的性格。那天会上林婴婴和他闹了点不愉快,但起因记不清了,好像是在为天皇幼儿园的事情上有点分歧。他后来很快离开了我们,据说是去了上海,也可能是无锡。坦率说,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他身上我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怨气。还有一位同志当时坐在我右侧,是个魁伟的人,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头神秘的红头发,也许是染的,我不清楚。他乔装车上医务人员,穿着白大褂,并且有一个医生的暗号,叫“一把刀”。他在那天会上几乎没说一句话,以沉默而为我注目。很不幸,他几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几天里暴露了身份,在拒捕中被乱枪打死。

2

林婴婴一直坐在担架上,在我们中央,穿一身坚硬的黑色衣服,使她显得凶冷、离群,而头上的绷带使她显得圣洁,所以总观起来,她那天身上有一种圣洁的冷漠和敌意。她一直缄默不语,我以为她今天不打算发言了,但车子从郊外回来的路上,也就是会议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她突然说:“我挨到最后讲,是想多讲几句。”

她显然不信,我确实说的也是大话。

她说:“刚才老D说了,今天会议的主题是,粉碎重庆的分裂活动。我们得到可靠消息,蒋介石对我新四军的迅速发展壮大非常不满,把新四军说成是‘养虎为患’,他已经下令停止对新四军的供给,并且要求新四军撤离江南。戴笠一向是蒋介石的黑手,忠实的走狗,南京又是军统的老地盘,以前我们和南京的军统组织时有合作,这是抗日的需要。但如今时局已变,谨慎起见,老A要求我们从今天断绝和军统的所有合作和联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军统已经对我们下手,下一步也许还会加大力度,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对我们的安全高度负责。我昨天见过老A,他专门强调,要我转告大家,回去你们要召集各自小组开个会,如果有军统认识的同志,该躲的要躲,重要的同志也可以暂时离开南京;如果有军统知情的联络点,该撤的撤,该换地方的换地方……”

看罢纸条,我勃然生怒,拍着床板骂:“放屁!我敢说他根本就没有跟重庆汇报过这件事,他这是在吓唬你。”刘小颖迟疑地说:“可是他……也代表一级组织啊。所以,我劝你就别管我们,别跟他作对了。”我仍然生气,问她:“那我怎么办?你让我整天吊在一个鬼子女人的脖子上,暗地里又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偷情,然后到夜里就做噩梦,接受良心的谴责?我已经把情况都跟你明说了,现在我要你跟我结婚不仅仅为了陈耀,也是——甚至主要是为了我,把我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她说:“可是……这不可能的,鸡鸣寺不同意,我们将被以变节处之,说不定就被暗杀了。”我说:“这你放心,我会去说服他的。”她问:“鸡鸣寺?”我说:“对,我已经想好怎么去说服他。”

就这样,她一口气说了不少,语调、言辞、神情很是坚定、激烈、热气腾腾,具有演讲的气派。她说完后,另一个女的,我后来知道她叫老P,问她:“我在香春馆,敌人知道吗?”我听着觉得她的声音有点熟悉,仔细一想,好像就是香春馆的那个老板娘,我感到震惊!

你和雨花台重任在肩,万不可照陈耀遗嘱行事。现转达一号指示,电文如下:陈之亲属当组织照顾,切忌感情用事,否则将以变节处之。鸡鸣寺。

老P接着说:“以前敌人知道老J在那儿,还有人去骚扰过。”

刘小颖慢慢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说:“你看吧,这是革老亲笔写的,我回老家前就给我了,塞在我门缝里的。”

老D说:“敌人知道的是老J,不知道你。”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是的,这是个陷阱,令我窒息,我要不顾一切地逃跑,哪怕接受组织处分。我知道自己更需要逃跑,至于逃到哪儿,并不比逃跑重要。刘小颖低头不语,我以为她正在掂量我的话。我把头扭向窗外,看到有两片枯黄的香樟树叶正悠悠地飘过窗口。我嗅到了一股严冬的气息。

老P问:“老J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说:“喜欢上你了,这样好啊,反正我们是不可能的,你就同她好吧。”我沉了脸,道:“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我怎么能跟她好?这是林婴婴给我设的套子,我能去钻吗?我钻了她不是阴谋得逞了?她利用我拉拢革灵,让革灵来拆散我们,而最终的目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她问:“为什么?”我说:“让我为她干活,去幼儿园替她执行任务。所以,她是比谁都反对我娶你的,比革老都还要反对。告诉你,现在最需要我跟静子保持关系的不是革老,而是她!”她说:“这女人真歹毒。”我说:“所以,我们结婚吧。”她冷笑说:“让我做你的挡箭牌?”

老D说:“已回了,他在张罗幽幽山庄开业的事,管不了你那边了。”

我说:“以前她绝对没这么想过,但经林反复游说,我感觉她现在确实对我……不一样。”

车子开到鼓楼街附近后,老D宣布散会,然后他们几个人像约好似的,为自己炽热的信念所驱使,围成一圈,伸出双手,虔诚地叠在一起,齐声高喊:“中华民族万岁!共产党万岁!!”我的手虽然也被林婴婴强行拉过去,但口号我当然没有喊。

“能够把她说动心,说明她也喜欢你——革灵。”

胆大妄为啊,竟然敢把一个军统特务公然叫来参加共产党的地下会议,而且会议的主题还是“反军统破坏”!她真的不怕我出卖她吗?我当时并没有被她发展过去啊!开会的人,都是他们各小组的领导,她这不是在拿整个组织的安危做赌博吗?我觉得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肯定是说我喜欢她呗。”

然而,这就是林婴婴,冒险是她的作风!

“说了什么?”她问我。

不,敢冒险只不过是她的一半,她的冒险不是鲁莽,冒险的背后是她非凡的胆识。从当时情况看,她有足够的证据相信,我绝对不会出卖他们,从逻辑上说,我要出卖早该出卖她了。此外,这天晚上林婴婴手头还捏着一张底牌,足以保证她“胜券在握”。老D宣布散会后,人都陆续下车,最后车上除了司机,只剩下我和林婴婴,还有老P。我们最后都在香春馆下了车,下车前老P摘了口罩,我认出她就是香春馆的老板娘!

她的对立情绪明显有所缓解,开始用心听我说了。我继续说:“现在军统已经明确下达指示,要求我们近期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破坏共党在南京的地下组织上,林婴婴一定肩负了反侦察的重任。所以,她一心想巴结革灵,争取她的好感和信任,以获取我们的情报。”她问:“你上次不是说……她都已经进了我们的电台室了?”我说:“是,所以你可以想现在革灵对她有多么好,可她凭什么博得革灵这么信任?凭我!”她问:“你?你什么?”我说:“革灵最近突然跟我接触很多,我感觉得出来,她很孤独,她……一定是受了林的影响,以为我对她有意思。”她说:“她也死了丈夫,又没有拖累,我觉得你们倒是很好的一对。”我大了声:“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她还是冷冷的,问:“你什么意思?”我说:“我们结婚,这样就掐断了革灵的想法,林也不可能再借此去笼络她了。她为了讨好革灵,把我当敲门砖,我可以想象她在革灵面前说了什么话。”

夜已经很深,街上人车稀少,黑咕隆咚,但香春馆照旧闪耀着艳俗的霓虹灯光。车子从香春馆后面开进去后即熄灭车灯,顿时我们四周漆黑一团。这里连一盏照明灯都没有,只有靠前方屋顶灯箱招牌散发过来的余光,依稀照见院内情形。这儿有个小院子,一排平房兼为围墙。我们下了车,老P带我和林婴婴进了其中一间屋,司机则去了另一间。直到这时,我从司机的背影和走路姿势中,发现他好像就是林婴婴的那个司机——如果确实是的话,他一定专门乔装过,眼镜、发型、胡子、穿着,都和我以前见过的样子截然不同。我觉得这个夜晚对我过于奇特了,奇特得完全出乎我想象,因而不免让我有些心虚,好像随时要踩到陷阱似的。

刘小颖这才过来坐下,说:“我觉得……你让我感到陌生……”我说:“别说你,我自己都觉得不认识自己了。小颖,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说这事,是因为诊所的人找你谈过话,给了你压力,是不是?那么我问你,难道陈耀的遗嘱对你就没有压力吗?”她露出坚定的目光,说:“你误入歧途了,老金,这件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迈不过去的,你怎么还放不下?难道你就那么认死理?陈耀的死……和死前说的话,都是疯狂的行为,你没必要跟他一块儿疯。”我沉静下来,说:“我没疯,我恰恰是太清醒了。我已经证实,我的搭档是延安的人。”她谨慎地问:“谁证实的?”我说:“她自己,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怎么会自己跟你说?”我说:“因为她想发展我。”她说:“哼,那她就不怕你告发她!”我说:“我欠着她,我在工作中出了差错,身份差点暴露,是她及时相助才转危为安。”

进了屋,老P对我一五一十讲了发生在前天晚上的那场枪击案始末。不论是形体,还是长相,还是说话的声音、腔调、手势,老P都十足像一个我们观念印象中的老鸨,她首先坚决否认了革老在这里“有内线”的说法:“做梦,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有他的腿子?如果他有狗养在这,我的命早不在地上了,而在地下了。”不用说,这里是共产党的秘密据点。老P对林婴婴说:“因为他在这里碰到过老J,所以他怀疑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所以才几次三番派人来滋事。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掌握什么有用的情况。来滋事既是为了探听虚实,也是想通过滋事促使当局来封掉这里。封掉了,不管是不是我们的地盘,对他总是有利无害的。”

中午前,陈姨回来,我让她去把刘小颖叫来见我,为了想单独跟刘小颖说事,我交代她留在店里,管好山山。我有意把门虚掩着,上了床,再说跟革灵聊了一阵,也累了,想歇一会。没多久,刘小颖像个受了委屈的人一样,幽幽地进来,远远地站在我床前,问:“你怎么了?”我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不禁一阵抽搐,说:“你来,过来坐吧。”她向前挪了两步,依然远远地站着,像是怕我似的,又怯怯地问:“你怎么了?”我说:“还不是那天晚上,冻着了。”她问:“那天你怎么了?怎么……”我说:“过来坐嘛,叫你来就是要跟你说事,站那么远干吗?那天晚上的事……原谅我……我……冲动了……”她说:“别说了,除了工作,我们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我说:“问题是我们的事一直就没说,今天我必须要跟你好好说一说。”她说:“你下命令让我来就为了说这事?我不想听,这事情早过去了,不可能的,我也不需要。”我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可我需要!你过来坐下,听我说。”她依然站着不动,我说:“还要我下命令吗?那我命令你过来坐下,你站在那像什么话。”

林婴婴说:“这儿已成了是非之地,你做好走的准备。”

革灵怅然离去。

老P问:“我去哪里?”

革灵惊愕,想反问,但我不给她机会,起身去开门,送客。

林婴婴说:“幽幽山庄。”

当时我真有种冲动,如果革灵敏感一点,及时挠挠我的痒痒,我也许就会把林婴婴的秘密身份大白于她。那样,我的历史就该重写了。我说:“革灵,我看你们现在打得火热啊。”她说:“谁,你说我跟谁打得火热?”我说:“林婴婴。”她说:“是,我跟她挺投缘的。”我问:“你觉得这正常吗?”她反问:“有什么不正常?”我说:“我也……说不上,我只是觉得……她对你好像有点过分的好。”她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人投缘,多说几句私房话而已。”我干笑道:“说的不仅仅是私事吧。”她说:“那还能说什么,我们聊的机会也不多。要说好,我看她对你真是挺好的,一直在我父亲面前说你的好话。”我说:“她更在你面前说我的好话,说得天花乱坠的。”她说:“说你好还不行嘛。”我说:“问题是我没那么好,甚至我现在成了你父亲的头痛病。我知道,最近我有几件事是让你父亲,也许还包括你,不高兴的。”她问:“什么事?”我说:“比如说我同小颖的事,你父亲强烈反对,可是我……一意孤行,要娶她。”革灵说:“刘小颖不愿意跟你结婚,她都有这个觉悟,难道你没有?”我说:“难道组织非要把我和一个日本女人绑在一起,让我落下千古骂名?”她说:“谁骂你?这是工作,将来组织上还要给你邀功领赏呢。当然,组织上也不要求你必须要跟静子结婚,保持关系就可以了。”我有意气她:“保持什么关系?恋爱关系,还是肉体关系?”革灵备感意外,问我:“肉体关系?不至于吧,你们关系有那么深了?”我说:“行了,我累了,你走吧。”革灵关切地过来扶住我,说:“没事吧,我看你脸色确实很不好。”我故意挣脱了,说:“我犯的全是心病,四周的人没一个真正可以信任的。请转告你父亲,对共党下手不要太狠了,吓吓他们就行了,否则……搬石头要砸自己的脚。”

在老P的讲述中,前天晚上这里根本没有来什么大汉奸,来的是一个持双枪的杀手,五十来岁,罗圈腿,三角眼,下巴上有一条血红的刀疤。他第一次来是十点多钟,在前台付了一笔钱,要了一个房间,带走了钥匙。一个小时后,一个女的(该是刘小颖)来了,上楼直接去了房间,然后一个男的来了,也是直接去了房间。过了不多久,刀疤佬又出现了,他直接去了那房间,进门就开枪打死了那男的(秦淮河),女的还击一枪,趁机逃出房间,冲到对门的房间,想跳楼逃跑,却没有逃成:就在她跳窗之际,被追上去的刀疤佬击中一枪,撂倒在楼板上。刀疤佬上去又对她补了一枪,然后跳窗逃走。

我以为是陈姨告诉革灵我的病情的,结果她说是林婴婴。我问:“她去找你了?”革灵点头,说:“她也生病了。”我问怎么回事,原来昨天晚上林婴婴去诊所找她聊天(不是开会),临时上吐下泻,革老给她扎针,竟把她扎昏了过去。革灵说:“昨天晚上她都睡在我那儿的,现在都还在睡着呢。”我心里一笑,心想,她这会儿根本不可能在休息。最近,重庆对新四军在江南大肆扩展军力和地盘十分头痛,已经明确下令要出手阻止,要清除。林婴婴拿我当诱饵,骗取了革灵的信任,现在又用苦肉计把自己滞留在革灵房间里,这会儿她一定是在电报间里偷看秘密电文呢。

照这么说,这是一次谋杀,刀疤佬是革老派去要他们两人命的屠夫。

一天上午,陈姨送达达去上学了,我还没起床,听到有人敲门。这么早,才七点多呢,是谁?我以为又是林婴婴,开门看,却是革灵,精心打扮过的样子,漂漂亮亮的。“怎么是你?”我很意外。革灵笑笑进来,问:“你以为是谁?”我说:“我以为是陈姨回来了。”她说:“陈姨怎么可能这么早回来。”确实,这会儿她学校都还没到呢,去了学校她还要去诊所搞卫生,不到十点钟回不来的。我问:“有什么事吗?”我想她这么早特地来一定有什么急事。革灵显出轻松的样子,说:“别神经过敏,没有什么事,我是听说你生病了,来看看你。”我放下心,又生出问题:干吗来这么早,分明是想避开陈姨,跟我单独见面。看来,林婴婴还在给她灌毒。这么想着,我的心情陡然烦起来。我这次病完全是为两个女人闹的,她还来插一脚,分明是乱中添乱嘛,你们到底还要不要我活?想起来,这确实是我峥嵘岁月的一段荒唐经历,三个女人围着我转,加上一个古怪精灵的狐狸精(林婴婴),四个女人像四柱石墩子,给我架起一个火炉子,烧烤我,焖煮我。

这是真的吗?我心如刀绞,乱成一团。说实话,我也在怀疑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担心这是一场阴谋,但我还是不相信。我思忖,革老不至于下如此毒手,刘小颖和秦淮河毕竟是跟他这么长时间的手足。甚至,我想到,即使他心存杀念,以我对革老的了解和时局的判断,他会找到更高明的杀法,就是:派他们去执行一项必死无疑的任务,正如我开始担心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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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剿共行动已经拉开大幕,革老会这么蠢吗?我对老P的说法半信半疑。况且,老P这么说也有离间我的嫌疑,让我彻底反戈,尽快加入他们的组织。这么想着,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心静,对林婴婴和老P表现了应有的老练和持重,我对她们说:“如果你们能让我找到那个刀疤佬就好了。”林婴婴没想到我会这么冥顽,大声呵斥我:“你什么意思,还不相信?”我说:“口说无凭,我更相信你们说的这些是别有用心的。”林婴婴久久地瞪着我,最后憋出一句:“好,你等着吧,我会给你这一天的,让你信!那时候你别气得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