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机关长,这是诬蔑,我对皇军忠心耿耿。”
“这你要说清楚,否则——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有人已经来告你的状,说你是重庆的奸贼,参与了那天夜里的谋杀活动。”
“除非你能对自己的行为解释清楚,否则我也怀疑你,因为太离奇了,你从来不去那儿过夜,恰恰在那天你去了,怎么解释?”
“这……”我的迟疑是故意的。
“这是巧合。”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你家在咫尺之外,为什么非要去熹园过夜?而且恰恰是那天夜里,熹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当然有这种可能,可我不是要你解释,我是要你回答问题,你去那儿干什么,是好玩吗?”
“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机关长,那天晚上,我本来……”我心须支支吾吾,因为马上要说到静子了。
“嗯,这确实是个特殊的日子。第二个问题,那天晚上你和谁在那儿过夜的?”
“说,不要吞吞吐吐的,吞吞吐吐我会怀疑是在现编瞎话。”
“就在那天晚上,一伙重庆叛贼企图暗杀机关长的客人白先生。”
“机关长,那我说实话,请你理解我,我……妻子已经走了一年多了……前不久,我交了一个女……朋友,那天晚上我想约她去那儿……过夜的,可最后她不同意……我们一块儿在对门餐厅里吃了饭后,她不愿跟我上楼……就走了。我因此心情很不好,又想反正房间开了,就在那睡了一夜,没想到正好碰上叛贼作乱,太倒霉了。”
“怎么特殊?”
“可我听说事实并不如此。”
“因为那是个特殊的日子。”
“就是这样的,不信机关长可以派人去问。”
“今天是12月7日,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问谁?”
“嗯,应该是今年8月……24日。”
“我女朋友,她……就是……机关长……您的……”
“什么时候?”
“我知道她是谁,可她并不是你的女朋友。”
“有过。”
“谁说的?”
“有过吗?”
“这你别管。”
“不是。”
“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第一问题,你是不是经常在熹园招待所开房间过夜?”
“好,就算是你的女朋友吧,可据我所知你那天根本不是要带她去过夜,你的女友亲口告诉我们,你带她去熹园不过是为了借她证件订房用,享受优惠。”
野夫办公桌上放着一枚金黄的子弹,我走进办公室时,他正在擦拭锃亮的军刀,低着头擦了好久,方才开口问我:“金处长,知道我为什么喊你来吗?”我说:“不知道。机关长有什么指示,请尽管吩咐,我一定努力效劳。”野夫说:“没有指示,只有几个问题。不是小问题,是大问题,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如果回答得不能让我满意,可能你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听我吩咐了。”我沉着应对,道:“我争取让机关长满意。”感谢林婴婴,给了我一夜准备时间,否则这场对话可能就会成为我的断头台。
“这……我怎么好意思直接对她说……就……编了个说法。机关长,说实在的,当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可能……直接说什么的,包括对招待所里的人说的,我也是瞎编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刚上班,野夫就打来电话,要我“马上过去一趟”。
“你对招待所的人是怎么说的。”
3
“我说……是她……要会男朋友……”
秦时光把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对林婴婴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林婴婴听得心惊肉跳。借上厕所之际,林婴婴给我打来电话报警。电话挂了,可我脑海里却一直盘旋着她最后说的那句话:这事要圆不过去就完蛋了!我算了一下时间,野夫可能明天一早就会叫我过去问话,我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查漏补缺……
“嘿,你确实很会编,可能你对我说的这些都是编的吧?”
秦时光说:说来话长……
“没有,没有,这是事实,这种事……怎么说呢,机关长,我……还是第一次,我怕有人传到保安局去,总想……掩盖……”
林婴婴说:到底什么事嘛。
“是吗?”
秦时光说:不是我奏他,而是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是的,那时我们关系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后来,吃了饭,我……请她去房间,她有点看出我的用意,就没去。”
林婴婴敏感地问:怎么,你在机关长面前奏了他一本?
“现在很好吗?”
秦时光说:哼,说吧,就让他说吧,我看他以后去哪里说,有本事找野夫机关长去说。
“还好。”
林婴婴说:反正没说好话。
“好到什么程度?”
秦时光说:经常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
“不瞒您说,机关长,昨天晚上……我们……就在一起……”
林婴婴有意激将他:问题不仅仅在此,他可能也发现我们接触比较多,所以……
“干吗?过夜吗?”
秦时光说:操!他胃口大嘛,都什么年纪了,还想吃嫩草。
“嗯。”
林婴婴说:一个光棍汉能出什么事,肯定是男女作风呗。说实话,他没少来骚扰我。
“在哪里?”
秦时光说:你猜呢?
“在莫愁客栈。”
林婴婴问:出什么事了,他?
野夫久久盯了我一会儿,叫随从进来,让他马上打电话给莫愁客栈,了解昨天晚上是否有一对男女在那儿登记过房间。我在窃喜——昨天晚上,我接到林婴婴的电话后,知道野夫一定会追查这事,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夜把静子约了出来。没多久,随从回来汇报:“莫愁客栈查了登记册,没错,昨晚十点多的确有一对男女登记住宿,男的叫金深水,女的叫……”野夫挥手不让他说,他从随从的目光里已经读到这个名字:远山静子。其实我身上有假名证件,静子也可以用假名登记,可昨天晚上我偏偏要用真姓大名。
秦时光说:你真聪明,一言中的。
随从走后,野夫对我拍了桌子骂:“你胆子真不小,连我身边的人也敢……碰!”我说:“机关长,我们是真诚相爱的。”他冲到我面前,刮了我一个耳光,声嘶力竭地训斥我:“你配对她说‘爱’这个字吗,她是皇军的巾帼英雄,你不过是……”他显然是想说“一条狗”,可他忍住没这么说。他气得团团转,我把早准备好的话一古脑儿端出来,侃侃而谈:“请机关长允许我冒昧地说两句,爱这个字也许不属于每一个人,但我作为皇军的忠实信徒,我想我应该是有权爱皇军的每一个人的,包括机关长,我也深深地爱着您。正因为有这份爱,我们才甘愿为皇军出生入死,以生命作证。”野夫转过身来,意味不明地看着我。我继续说:“有人怀疑我对皇军的爱,正如机关长怀疑我对静子的爱一样。机关长怀疑我是因为不了解我,有人怀疑我,把我指责为蒋匪,企图置我于死地,其险恶用心不言而喻。据卢局长说,就在不久前有人也曾向机关长指控他是蒋贼,今天又说我,到底是谁?机关长多次强调,我们保安局内部有异党分子,我认为想把我置于死地的人就有异党分子的嫌疑。机关长也许会怀疑我对静子的爱,但总不会怀疑我对皇军的爱吧。”
林婴婴听出弦外音,有意套他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金头出事了?
我清清嗓子还想说,被他一声断喝封住喉咙。他叫我闭嘴,叫我滚,正中我下怀。我标准地敬礼,恭敬地告辞,都是事先设想好的。出了楼,被风一吹,一股冷气直逼我胸膛,我这才发现,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了。
秦时光说:绝对的大地震,震中就在咱身边。
回保安局路上,我正好遇见卢胖子坐车出去,所以回到楼里我便直接上楼去找林婴婴。她看到我,笑嘻嘻地关了门,一边说:“终于把你请上来了,金处长,难啊。”我说:“谢谢你。”她问:“看来你已经过关了。”我又说:“谢谢你。”她明知故问:“野夫召见你了吧。”我说:“幸亏你给的消息及时,否则……我会措手不及的,谢谢你。”她说:“哟,你说了几个‘谢谢’了,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把你的客气给另一个女人吧。”我问:“谁?”她说:“还能有谁,当然是静子小姐哦,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天晚上你把她约出来了。”
林婴婴说:大震还是小震?
我盯着林婴婴看,心里在想:这个妖精,什么东西都瞒骗不了她。“这叫逢场作戏,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时候,我能理解。”林婴婴笑着说,像是在安慰我。我无语。她又笑着说,“你就把自己想成秦时光吧,革命需要你有时扮演一下秦时光。”我面露苦恼,语气诚恳,“静子小姐……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她是个……好人……”她又笑了,说:“你不会真爱上她了吧?爱情会降低人的智商,你可不能动真格的,动了真那你就真成了秦时光了,嘴就管不住啦。”我说:“不会的。嗳,秦时光怎么知道我那天晚上在熹园过夜的事?”她说:“是招待所的那个领班跟他说的。”果然如此!我说:“看来我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她问:“谁?”
秦时光说:不瞒你说,我们保安局要闹地震了。
我说:“秦时光。”
下午,秦时光征得俞猴子的同意,写成诉状,上报给野夫。野夫看了,给予高度的口头表扬,秦时光仿佛看见金深水跌入深渊,乐死了。晚上,他约林婴婴出来喝酒,酒过三巡,他管不住舌头了。以下是林婴婴后来向我转述的——
她说:“对,你必须掐死他对你的怀疑。”
这四眼狗!
我说:“我得找一个借口对他发一次难。”
事后我才知道,今天一天秦时光都在忙碌收集我的证据,那个领班确实看到我凌晨才离开招待所,他跟秦时光很熟悉,昨天我们在那儿开会,他认出了我,便和秦时光顺便聊起那次我带静子来开房间的事。是当男女绯闻来说的,秦时光却如获至宝,当天晚上便向俞猴子汇报。因为事情牵涉到静子,猴子倒是谨慎,怕捅马蜂窝,没有马上决定捅上去,而是要求秦时光去找静子证实一下情况。他认为,如果静子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在那儿过夜,这不过是一个偷情故事,一个鳏夫带一个寡妇去开个房间睡觉,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所以,第二天秦时光便把静子约出来求证。静子不知道秦时光手里握着刀子,她以为他是对男女情事的好奇,为了表明清白,她把我那天开房间的真实情况如实相告,而我却浑然不知。
她问:“野夫没有同你说是他告的状?”
估计她打电话的条件不是很好,身边很嘈杂,她不便多说,等我稍稍缓过神来,想跟她交流一下,她已经挂掉电话。
我说:“嗯。”
次日晚上,吃罢晚饭没多久,我正在看儿子画画,电话铃声突响。我听是林婴婴打来的,口气立即变得冷淡,想挂掉电话。她训我:“不要挂电话,你有麻烦了,我正跟四眼狗在外面喝酒,他说他已经抓到了你的把柄……”秦时光?我的心悬起来,欲挂的电话又扣在耳边。“他说有人看见在熹园暗杀白大怡的那天晚上你在现场,凌晨才走,是不是?”我马上想到那个领班,难道我走的时候他看见了?“他已经向野夫报告,估计野夫明天一定会问训你,你怎么办?”怎么办?我脑袋一时空了,愣愣地傻站着。“你必须要在野夫问训你之前想好应对他的方案,必须要把这个事圆过去,否则你完蛋了。”
她说:“那确实得找个借口,否则他会怀疑是我出卖了他。”
但是我错了!
这天下午下班时,林婴婴给我打电话说,她已帮我想好借口:我在勾引她,今天晚上她会跟秦时光这么说,让我等他来找我发难,然后我再反击。我又说谢谢她,她说:“你以为我为你做的这一切能用一个谢谢了掉吗?我不要你谢,你该知道我要什么。”我当然知道她要什么,我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告发你的。”她居然哈哈大笑一阵,说:“这不是我要的,这你早就给我了。”我说:“那你要什么?”她说:“做我的同志。”我说:“你在做梦。”挂了电话。其实,我还想对她说:你是个得寸进尺的家伙。
开完会,我们又在对门吃了饭。吃过饭,我就回了家,我的心情被蓦然撞见的一幕搞得很不安。是这样的,我从饭店出来准备回家时,刚好看见秦时光和招待所的那个领班背对着我走进招待所大门,他们勾肩搭背的样子好像很熟悉。那个领班,我想他应该记得我,我曾经用静子的证件找他开过房间。他们在嘀咕什么?太远,我听不见。可想起秦时光前段时间的作为(为李士武翻了案,把卢胖子钉上了“内鬼”的黑名单),心里不免有些不安。不过冷静下来我寻思一番,觉得领班不可能知道我那天住在招待所的,心里又释然许多。
4
是第三天下午,警政系统召开处级以上干部大会,地点在熹园招待所。会上,警政部部长周佛海——这个要被中国人的唾沫淹死的大汉奸,言之凿凿地通报了最近新四军南下的动向和共产党在南京大批扩建地下组织的情况,其言其义,和革老讲的如出一辙。
第二天一早,秦时光少见的准时来上班,先在自己办公室磨蹭一阵,大概是在为讨伐我磨牙吧。十分钟后,他鬼鬼祟祟来到我办公室,阴阳怪气喊我一声,说:“老金,看不出来啊,你藏得深哦。”我抬头看他一眼,问:“什么事,我藏什么了?”他说:“以前,人人都夸你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现在怎么想通了,连窝边的兔子都想吃了?”我说:“有正经事就说,没事走人,没看见我有事忙着。”他不走,反而坐下了,说:“当然有事。林秘书让我转告你,以后少去找她。”我淡淡地问:“为什么?”他说:“为什么?老金,你也知道,我喜欢她,我追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已经有了静子园长就别再来我们中间插一杠了,你这样说不定还会把你扯进班房里去的。”
我根本没上厕所,听到林婴婴走了就出来。陈姨很想了解事情真委,我没心思同她说,以“时间不早”为由,答应改天同她说。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决定我是再没机会同她说了。老天在帮林婴婴,我的意志起不了作用,只好一步步退回到她身边。
我不屑地哼一声,说:“班房是你开的。”他说:“我哪有这么大本事,但我相信静子园长有这本事,她要知道你背后在勾引其他女人,一定饶不了你。据我所知,你们的关系已经很不寻常。”我问:“怎么个不寻常?”他说:“你自己知道。”我说:“我不知道,说来听听。”他说:“嘿,听说你们都在外面开房同床了,还寻常吗?”我故作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是谁跟你说的?”他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说:“不,一定是野夫机关长告诉你的,这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我们一进书房,她立刻回身关上门,压低声音,来了一个恶人先告状:“这都是你逼的,别怪我,时间在一天天流逝,事态在一天天严重,我们却按兵不动,麻木不仁,任凭可怜的孩子们在魔窟中受摧残,敌人现在正在老鼠身上做试验,下一步就要轮到孩子了……”我气极而骂:“你闭嘴!”她说:“我偏要说,那是我们的孩子,中国的孩子!你之前不是也在协助我嘛,至少你还是党国的人,现在重庆也要求你进去探明情况,你难道……”我又叫她住嘴,“难道重庆知道你是这货色。你不要说,听我说,我长话短讲,今天我给你个态度,看在你曾经多次帮过我,我不去告你,我给你个机会,你去自首,其他事一概不谈,现在你走吧。”我毅然打开门,林婴婴还想说,我断然走开,去了厕所,把她丢给陈姨。我在厕所里大声喊道:“陈姨,今后别为她开门,我不想再在家里见到她。”陈姨说:“好,好,你走吧,姑娘。”林婴婴对我喊:“金处长,那么你还得在门上装个猫眼哦,否则陈姨怎么知道是我呢。”陈姨说:“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会问的。”林婴婴放低声音说:“陈姨,对不起了,我跟金处长闹了点小矛盾,没事的,会过去的。”陈姨说:“好,好,姑娘,你走吧,别为难我了。”
他嘻笑着说:“现在还有我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都在尽量躲避她,我心中没有决定,没有方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但到这天晚上,我再也无法回避了:我回家,一进屋,看见林婴婴趴在餐桌上,竟然睡着在那儿。陈姨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没办法,我已经劝她好多次让她走,她就是不走。”林婴婴醒来,说:“是的,金处长,你别怪阿姨,是我赖着不走的,因为单位出了事,局长要我一定要找你了解情况。”单位什么事?鬼话!我想,可嘴上只有这样问:“什么事?”她指指书房,“进去说吧。”我说:“就在这儿说。”她说:“这怎么行,绝密的。”说着擅自要进书房,推门,发现门锁着——我想一定是陈姨见她赖着不走悄悄锁的。林婴婴竟然拿出自己身上的钥匙捣弄着,一边说:“金处长知道,这难不倒我的。”陈姨急了,上前阻止她,“嗳,你这姑娘怎么这样没礼貌,这又不是你家!”我劝住她,亲自去开了门。林婴婴对陈姨扬了扬钥匙说:“阿姨,你别在意,我跟金处长很熟的,这是我家的钥匙,我逗他玩的。”
我故意停下来想一想,然后像突然大悟似的,猛拍一记桌子,骂他:“妈的,秦时光,原来是你!”他吓了一跳,问:“什么是我?”我说:“在野夫机关长那儿告我恶状的人是你!他妈的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缺德,到野夫机关长那儿砸我黑砖,说我是军统的特工,原来是你!”他说:“老金,你胡说什么,我从来没……”我冲到他跟前,厉声喝道:“别敢做不敢当!除了你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他说:“你凭什么这么乱指责我,老金,明人不做暗事,我们相处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我说:“是,我以前一直以为是了解你的,可你做的事让我无法理解!”他说:“我什么事也没做,老金,你别冤枉我……”我勃然大怒,上去揪住他前领,“走!跟我走,我们去找机关长,到底是我冤枉了你还是你诬告了我。走啊,怕什么,走啊!”
我愿以生命担保,我从来没有用延安的身份做过一件对不起重庆的事,我多一个身份仅仅是这个破碎的国家的需要,它能让我多做一份抗日救亡的工作。外辱当前,岂容自相残杀!请别背叛我,帮助我,让我们一起来拯救那些在大屠杀中幸存的孤儿,他们需要我们,需要每一个人齐心协力去帮助他们摆脱敌人的魔掌!
我拖着他走,来到走廊上,故意把动作、声响弄得很大,让大家出来看热闹。我一般不对人发火,是为了有良好的人缘便于开展工作,但这一次我要让大家都看清楚我是怎么发火的。果然,小青、李秘书等一些人都相继出来,有的围看,有的来劝我。我则变得更加来劲,出口大骂:“妈的,你不就是想当处长嘛,我挡了你的路是不是,你就这么不择手段要把我往死里整,你还是人嘛,你是畜生!良心是黑的,我们一个锅里吃了这么久的饭,你整天上班吊儿郎当的,我去哪里说过你一个‘不’字?可是你,睁眼说瞎话,说我是蒋匪,把我往死里整!”
我的预感是准确的,烟盒里有纸条:
楼上的人也下楼来观战,走廊上到处都是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跟菜市场似的。今天胖子不在家,我等着俞猴子下来。果然,他下来了,看我俩这架势,差不多都要打起来了,他一声断喝:“都给我闭嘴!像什么话,上班时间大吵大闹。秦时光,回你的办公室去!金处长,到底怎么回事。”我正欲说什么,他说:“跟我走,去办公室说。”
我回家已经很迟,一进家门,果然,陈姨告诉我:“晚上有一位姓林的小姐来找过你,给孩子带了好多东西,还给你送了一条烟。”我忙问:“她进我书房了吗?”她说:“怎么会呢,你交代过我,我记着的,不会让外人进你书房的。”我问:“她跟你说什么了?”她说:“跟我没说什么,跟达达问了些学校里的事就走了。”
我跟着他上楼,一进他办公室,我就来了个先声夺人:“俞局长,我没法干了,局长没在家,我先跟你说,我不干了!我要回家!”他给我拉了张凳子,“坐吧,有话好好说,什么事。”我说:“秦时光到野夫那儿告我的恶状,说我是重庆的内贼,荒唐!想当处长也不能这么黑心啊,他这不是要当处长,是要我的命!”他说:“有这回事?”我说:“你去问他吧,我反正不干了,没法干了!我这就回家,等你们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说罢,我真的掉头走了,摆出一副去意已决的架势。
2
我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继续表演着愤怒和决绝。不出所料,俞猴子带着秦时光进来了,“金处长,你这是干吗呢?”俞猴子问。“我要走,我要给自己留条命。”我头也不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走,再呆下去要丢命的!”我抬头特别地看了秦时光一眼,对他说,“我不干了,把处长让出来给你行了吧?”秦时光脸一红,说:“老金你误会了,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大声说:“你把我往火坑里推当然不叫对不起,叫什么?叫伤天害理!”秦时光说:“老金,我没有……”讪讪的样子。我说:“有没有你自己知道。”他说:“没有,真的没有。”俞猴子过来劝我别收拾东西,“金处长,听我说,他有没有做什么我们下来会进行调查的,现在你听我一句劝,别走,就算他诬告你,人家现在专门上门来对你道歉了,你也应该给人家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天不打赔礼人,你是一处之长,要大度一点,你们以前合作得很好嘛,不要因为一点小事把好好的过去一笔勾销了。人嘛,总是会有矛盾的,有矛盾不可怕,可怕的是把矛盾激化了。”转头给秦时光一个眼色,秦时光立即给我递上一根烟,说:“老金,来,抽根烟,消消气。我啊,你知道的,有时说话不太注意,容易被人利用。我可以对天发誓,你是我心中的大哥,我一向敬重你,我有什么不是不对你要原谅我。你是处长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个粗人,你跟我生气犯不着。”云云。这就是秦时光,该软的时候能软,当孙子也不在话下。俞猴子看我又要对秦说什么,用眼神制止我,掉头训斥仍然有话要说的秦时光:“行了,别说那么多,你爱说我还不爱听。嘴上说的都没有用,我警告你,以前你做过什么可以原谅,关键是以后,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否则走的不是金处长,而是你!”
这是天意,也是我的命!
这一仗以我大获全胜告终。
林婴婴和我也许都应该感谢这孩子,我几次冲动想向组织报告林婴婴的案情,最后正是这句话、这些孩子的形象冥冥地阻止了我,也安慰了我。直到这时,我才有所觉悟,今晚我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也许我是想来报林婴婴的案情的,但又被鬼使神差地阻挠了。
就这样,在我最危急的关头,林婴婴及时拯救了我,同时我们濒临破裂的关系也得到了挽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们的关系会怎么发展,现在则很容易想象了:我在林婴婴面前无险可守,似乎也只有“任她摆布”了。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已人,真没劲,没劲……
这天下班,我和小李、小青等人一同走出保安局大门,看见林婴婴在街对面的小车上,摇下车窗,探头对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过去,问她什么事。她说:“你是回家吧,我送你一程。”我说:“不必了,我今天不回家。”她说:“别骗我,上车吧。”我说:“真的,晚上我要请人吃饭。”她问:“请谁?按说你该请我吃饭才是。”说着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请静子小姐吃饭,对对对,你今天应该请她吃饭,就像我,应该去安慰安慰四眼狗一样。不过晚上我也想见你,我们都快一点结束吧,八点钟,我在你儿子的学校门口等你。”她的态度里多了一种不容商量的味道。我心里有些不甘,问:“什么事?”她答:“大事。”未等我表示可否,便叫车开走了。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真没劲……
八点整,我准时赶到儿子学校门口,不一会林婴婴的小车停在我身边。我上了车,她象征性地冲我嗅了嗅,不正经地说:“嗯,一身酒气,看来静子是准备把你灌醉又同你欢度良宵的,对不起,我坏了你们的好事。”我说:“你胡扯什么,我根本就没跟静子在一起。”她问:“你不是晚上请人家吃饭嘛。”我说:“请人吃饭是没错,但不是静子。”
大门少见地反拴着。我只好敲门,传来革灵的声音:“谁?”我说:“是我,来看老毛病来了。”革灵开门,手上竟然有枪,说:“啊哟,你怎么来了,谁通知你来的?”我说:“没人通知,我自己来的。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看。”我看出,革灵听了有些高兴,说:“来,进屋去。”进了屋,她给我泡茶又递烟。她发现我抽的烟正是她送的,问我:“这烟好抽吗?”我说:“很好的。”她说:“那以后我再给你买。”我说:“让你给我买烟,怎么好意思。”她唠叨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中华门走了,我现在是无牵无挂,挣的钱都不知怎么花,以前嘛要给他买烟买酒,还要买布做衣服。”我说:“刚才你怎么拿枪来开门?”她说:“他们都出去行动了,我得警惕。”我想起车站看到的情景,问她:“是什么行动?”她说:“在火车站,要除一个人。”我问:“是什么人?”她说:“共党分子,他太危险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他知道我们上海站的地址,上礼拜居然以此要挟我们给他们组织一批药品,太可恶了……”我脑海里突然反复响起刚才那个孩子说过的话:
我请的是刘小颖母子俩。很奇怪,自从和静子有了肌肤之亲后,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一个人——刘小颖。我不知道这和“爱”有多大关系,我只知道我很愧疚,我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愧疚,让我心里稍感安慰。可是,效果并不好,山山高兴得上蹿下跳,小嘴巴欢欢地说个不停,刘小颖则沉默不语,老是低着头吃东西。东西也吃得不多,没吃一会就放下筷子,我让她多吃些,她一味地摇头。我想谈点儿温暖的话题,可她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像受罪似的。我只好逗山山玩,一边喝了几口闷酒。最后,我吃惊地发现,刘小颖的两腮上,一边挂着一颗饱满的泪珠。
我可以肯定,秦淮河追杀的人一定是共产党。我怕他们来征求我的意见,悄悄离开了他们。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像一条丧家之犬,像一个可怜的幽灵,无家可归。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去了诊所。孩子们的笑声犹在耳畔,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立在诊所门前,那位卖煎饼的老头还在忙碌,我和他只是对视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你请的到底是谁?”林婴婴问我。我说:“你问的太多了,难道我必须告诉你吗?”她跺跺脚说:“你可以不告诉我,可是你今天必须要见静子,要请她吃饭,你刚才是不是真的没有跟她在一起?”我说:“是的。”她一听急了,朝司机喊:“回头。”司机问:“去哪里?”她说:“幼儿园。”我有些恼火,我不想受她支配,让司机别掉头。她对我解释道:“今天最大的事也没有去见静子重要,你不是口口声声说静子是个好女人嘛,她不是夫子庙里的野鸡,天亮就分手,分了手就没个念想的。我敢说,她今天一天都在等你的消息,等你去约她出来,可你却居然在请另一个女人吃饭,不可思议!这不是明摆的要让人家怀疑你别有用心嘛。”我懒懒地说:“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我也想过,可是……”她说:“没有可是,你今天必须要去见她,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为你自己圆昨天晚上的场。”说着从皮夹里摸出一对耳饰递给我,“呶,送给她,它可以为你的谎言增加可信度,你就说儿子生病了,去了趟医院,耽误了。”我拿在手上,无语。她让司机快点开,好像去迟了,我又有什么危险的把柄要被人揪住似的。这还不够,她还要叮嘱我:“到时候你见到她应该显得很急切的样子拥抱她、亲吻她,这比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容易露出破绽。”我心想,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大姑娘说这些不难为情吗?同时我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这些都没有错。
“不,我觉得他们都是黑社会的……”
5
“不,可能后面的人是黄皮狗扮的,他们经常穿便衣的。”
不过,有一点她错了。
“就是,早知道这样管它干什么。”
林婴婴一定以为那天晚上我和静子……上床了。其实没有。其实是应该那个的,一个光棍,一个寡妇,一个夜晚,一间房间,不干那个干吗?不神经病嘛。我不是神经病,我约她出来也是做好了这个准备的。所以,我们一进房间,我即主动将静子揽在怀里。因为太突然,她不乏紧张但更不少欢喜地钻在我的怀里,任凭我抱着,抱紧,抱紧……后来,我们也接吻了,接吻时她哭了,像个小姑娘一样的哭,好像吓坏了。但我们始终没有那个……不是我不明事,而是我不行。或者说,我不是神经病,而是我身体出问题了。好像是,我一年多没有做爱,已经丢了这功夫。最后,我们只是相拥而寝到天亮,各奔东西。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没劲。”
虽然没有那个,但毕竟亲了,吻了,抱了,相拥而寝了,捅破了以前一直暧昧的关系。所以,林婴婴说的也没错,今天我不来见她是没道理的,见了热烈相吻也在情理之中。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次见面静子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断手佬刚把大门关上,静子一把将我拉到一边,就在门口,疯了似地亲我,一口气足足亲了几分钟,好像她要用我的呼吸来救自己的命似的,亲得我喘不过气!亲吻的时候,她还用手大胆地摸我的下面,当发现我那玩意一反昨天的熊样,坚实地挺了起来,她竟然直截了当地说:“走,我们去开房间。”
就在这时,对面突然枪声大作,一个戴毡帽的中年人手上挂了彩,鲜血直滴,从一列货车底下钻出来往这边跑过来,后面明显有人在追。孩子王一看样子,立刻喊:“是我们的人,快!我们帮他逃走。”孩子们迅速行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引导那人往一个通道逃走,同时几个孩子又马上制造了一个假象,纷纷往另一个通道看热闹,感觉人是从那儿逃走了。两个追杀的人紧接着从货车底下追过来,其中之一竟是秦淮河!我以最快的速度闪躲到一边,以免他发现我。在孩子们的错误引导下,秦淮河和同伙往另一通道追去。完了,孩子们议论纷纷——
就去开了房间。
我走过去。孩子们看见我,看样子也察觉到了我目光里的同情,并受到了鼓励,一拥而上。其中一个少年,我印象较深的那个,显然是孩子王,他用力喝一声:“都散开!”孩子们都听话地散开了。“叔叔,你好!我认识你,上次你给过我钱,是不是?”孩子王问我。我点头,给他一张十元中储券,说:“去门口买十个包子,我请客。”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孩子王指派一个手下去买。“叔叔,你在火车站工作吗?”孩子王问我。我摇头,“这儿工作的人你该都认识吧。”孩子王说:“就是,你肯定不在这儿工作。你是干什么的?”我笑道:“我是打狗的。”孩子王说:“我上次打死一条狗你看见了?那是这儿王麻子家的狗,早该吃了它。”我问:“王麻子是谁?”很多孩子抢着说:“是车站警备队队长。”孩子们纷纷模仿起王麻子,口口声声喊着“太君”、“皇军”,对鬼子点头哈腰,学得很像回事,令我捧腹大笑。那个去买包子的少年拎着包子回来,见此情景也学着样将包子递给孩子王,说:“太君,我的王麻子把包子买回来了。”孩子王说:“把剩下的钱还给叔叔。”我说:“留着明天再买吧。”
进了房间,她更加放肆地亲我,亲我,亲我……从头到脚,把我每一寸皮肉,连脚趾头都亲了。我一度想用意志、可怕的想象、陈耀的鬼魂等不祥恶煞来帮助我回到昨晚的状态:无状态。可她变了,她变成了凶神恶煞,她温暖、潮湿的舌头像蛇一样在我身上游走,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更令我难堪的是,我的身体由于内心的苦楚迟迟不能进入高潮,我像吃了春药似的骁勇善战,为她至少赢得了两到三次癫狂。她每一次癫狂,我都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这也许是世上男人最痛苦的一次做爱!好在林婴婴事先给我编织的谎言(儿子病了),给了我逃走的理由。
我仿佛要去接什么人,随人流一直走进月台。进了月台,又离开人流,独自沿着铁轨走。走出百十米远,我看到一伙流浪儿,正聚在一个角落里,吃着也许是刚刚讨来的东西。其中有两个孩子我认识,上次我回家给妻子祭坟,进月台时前面走着一个鬼子,他们抢走了鬼子手上一袋东西,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后来回来我又见到他们,在车站里乞讨,我给了他们一张五元的中储券。
我们分手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只身来到玄武湖边。夜黑沉沉,可是我眼前全是两个女人的头像:静子和小颖——静子在笑,小颖在哭,哭声和笑声都一样折磨着我。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跳进湖里,一死方休。
我不想呆在家里,是我估计林婴婴今天晚上可能会来家里找我。我不想看见她,因为我不知怎么面对她。我也不知怎么来处理这事,如实向组织报告也许是最简单的,但可能会引发更多的悲剧和是非。隐情不报,我又怎么面对党国的利益和纪律?我心里有两个我在厮打,在搏斗。茫然中,我跟着路走,漫无目的,最后居然走到了火车站。
后来,我真的跳下去了,只是,我没有死,我的水性很好,我在深深的水底被冰冷的水赶上了岸。我趴在岸边,想站起来,可四肢冷得发抖,站不起来,只能跪着,对着星空,久久跪着,似乎要寻求天神的宽恕。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发现我是那么想、那么需要得到刘小颖的爱,就像出卖灵魂的人需要救赎一样,我需要用刘小颖的爱来救赎我,洗涤我……这个念头给了我力量,我一路狂奔,来到书店。刘小颖开门,看到满身是水的我,焦急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进门后二话不说,疯狂地抱住刘小颖,强行找到她的嘴唇,吻起来:“小颖,我需要你,我爱你……”小颖措手不及,被我这么吻了一阵后,突然奋力推开我,说:“金深水,你干什么!你疯了!”我说:“我没有疯,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小颖,我要你,我要娶你!娶你!请你给我吧,我求你了。”我重新想去抱刘小颖,她坚决不从,“你别过来,你……走开,走开……老金,你干什么,你到底怎么了……”说着哭了起来。看她哭了,我也冷静下来,抱着头蹲在地上,索索发抖。
吃完饭,我回到书房,达达在客厅里玩弹子。陈姨一边抹桌子,一边跟他说着这样一些话:“达达,你又在玩弹子了,这个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别把小嘴嘟着,难看死了……”“达达,我觉得你爸爸今天心里好像有事……”“达达,我觉得你爸爸今天可能真的跟人打架了……”他们的对话让我心里更加烦,于是,我开门出去了。
刘小颖怕我冻出毛病,没让我在她那儿多呆一会,她帮我叫来一辆人力车,把我赶走。回到家,睡到后半夜,我发觉浑身不舒服,意识越来越模糊。等第二天早上陈姨发现我在发烧时,其实我已经完全糊涂了,要不再送我去医院,生命也许就要离开我了:这样死去,我不会后悔的。死,是结束,是解脱。我在医院醒过来时,反倒有深深的悔恨。
“爸爸,你回来了。”儿子见了我大声喊,高兴写在脸上,不知有什么好事。我说:“对不起,爸爸今天有事,又没有陪你去玩。”他亮出一把玻璃球,说:“我在楼下玩呢,这都是我赢的。”难怪他这么开心。我说:“快去洗手吃饭。”他老练地接过我的话,学着我的腔调说:“因为晚上我还有事,吃完饭又要走。”我说:“你都成了爸爸肚皮里的蛔虫了,什么都知道。”他说:“蛔虫才不知道呢,蛔虫是一种低等动物,没有思考能力。”我被他这种装大人的样子逗笑了。他突然看见我手背上有血迹,问我:“爸爸,你怎么流血了?”陈姨也喊:“啊哟,就是,你这手怎么了?”达达说:“是跟人打架了吗?”我说:“你快吃饭,什么打架,爸爸从来不打架。”他说:“老师说现在大人最喜欢打架,全世界的大人都在打架。”陈姨说:“是打仗,什么打架。不知家里有没有红药水,我去看看。”我说:“不用找,我找过了,没有,吃完饭我就去医务室看看。”
我的病给林婴婴赢得了与静子单独接触的机会,她去幼儿园把静子接到医院。陈姨见了林婴婴,仍有点胆怯,说:“是你……”林婴婴笑道:“阿姨,我应该是第一个来看望金处长的吧,所以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嘛。你看,我还给金处长带来了他另一个好朋友。”静子看我病成这个样子,急得语无伦次,“啊,深水君,你……怎么……出什么事了。”我说:“没什么事,就是发烧,可能受凉了。”医生已经给我打了针,输了液,我已经脱离危险。静子问:“现在还在烧吗?”我说:“好多了。”陈姨说:“来的时候有四十二度,刚才医生又来量了一下,说还有四十度。”发这么高的烧,要死人的!静子吓坏了,竟用日语叽咕了一句。林婴婴自然听懂了她说了句什么,安慰她:“静子姐姐,你别担心,该担心的都过去了,剩下的就需要靠你的安慰来治疗了。静子姐姐,我敢说,金处长这次的病一定是为你而生的,你快好好安慰安慰他吧。”林婴婴把陈姨喊走了。
回到家,我和衣躺在床上,是一种被击垮的感觉。这一天让我变成了一个废物!突然,我从床上跳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顶国民党军帽,像模像样地摆放在眼前,久久看着,直到陈姨喊我吃饭才罢。我来到饭厅,没看见达达,问陈姨:“达达呢?”她说:“达达在楼下玩,我已经喊过了,马上回来。”我问:“他作业做完了?”她说:“早做完了,上午就做完了。”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陈姨说:“你今天去哪里了,我看你脸色很不好。”我说:“今天我见鬼了。”要不是这时达达回来,陈姨再追问我一句,我也许会把林婴婴的事跟她说,那鬼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好在儿子及时回来,打断了我们。
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林婴婴的优秀就在于她能捕捉任何机会,任何缝隙都将成为她猎取情报的旁门左道。她并没有离开医院,过了一个小时,重新来到病房。她进来看我气色有转,就说:“看来,静子姐姐就是一服良药啊,我出去才这么一会儿,金处长的气色已经明显好转。金处长,好多了吧?”我问:“你听谁说我病了?”她说:“你的冤家秦时光。我想,他一定不希望你这么快地好转,可事实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实是以静子姐姐和我的意志为转移的。静子姐姐,现在你该放心了吧。”静子有些羞涩,呐呐难言。林婴婴接着说:“不过静子姐姐,你那个门卫啊真讨厌,今天又不让我的车进去,否则我们至少可以提前五分钟到医院。你说,有这必要吗?一个幼儿园,又不是什么军事重地,搞的这么门禁森严干什么你说是不是?姐姐。”静子幽幽地说:“这是规定。”林婴婴说:“是啊,我纳闷的就是这个,姐姐,一个幼儿园何必制定这种规定,好像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的。金处长,你说有必要吗?”我说:“如果真是个幼儿园那是没必要的,现在这样子就说明……”林婴婴说:“说明什么,幼儿园是假的?静子姐姐,难道你还有什么秘密身份?”静子说:“没有,我们就是个幼儿园。”林婴婴笑了,“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幼儿园。”静子老实地说:“其实……这样子……我也不喜欢。”林婴婴说:“你不是园长嘛,你可以改一改规定啊。”静子说:“这规定谁都改不了,我舅舅也不行。”林婴婴绝不会放过挖掘的机会,她说:“那我知道了,我以前就听说那里面住着个大人物,他是做什么的。”静子上当了,说:“我也不知道,他整天呆在医院的楼上不下楼的。”林婴婴问:“他在楼上干什么呢?”静子说:“我不知道,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呢。”林婴婴说:“怎么可能?除非他是个幽灵。”静子莞尔一笑,“幽灵?他是个……残疾人,腿坏了。”我一听,怦然心动,这说明以前林婴婴跟我说的那些全是真的。
啊,林婴婴,你这个魔鬼!魔鬼!!
林婴婴还不满足,还在追问:“啊哟,静子姐姐,你可把我的好奇心挑逗起来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么了得,腿都不会走路,你们却什么都要听他的。”静子看看我,对林婴婴说:“好了,林小姐,你不要问了,我已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看到静子为难的样子,我连忙插话打圆场:“就是,林秘书,你可别让我们静子园长犯错误了,有些好奇心你永远不可能满足的,静子也不一定都知道。”静子眉目间露出几许忧伤来,说:“真的,很多东西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林婴婴笑着说:“尤其是关于这个大人物的事情?”静子安静地点了头。林婴婴说:“姐姐,那我就不多嘴了。”
我只是一味在走,漫无目的。是呀,尽管事先有怀疑,但是当她亲口对我这么证实时我心中的愤怒还是大大超出我的想象。这个下午我周身的血液一直在沸腾,情绪很激动,然而身体是冷的,我在发烧,又发冷,双脚像踩在了云端上,好几次我都羞点扑倒在大街上。
后来,静子出去上洗手间,林婴婴趁机悄声对我说:“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吧,静子说的那个大人物就是我说的那个家伙,腾村,想‘温柔地’灭杀我们中国人的那个魔鬼。”我说:“但你也该听出来,静子其实并不知情。”她说:“这也不一定,我们不能完全听她说的。”我说:“我感觉她说的是真话。”她说:“光感觉不行,一定要确实无疑,这也是你下一步应该尽快了解的。”我有些冷淡,“还是你亲自去了解吧,现在你是两边都要求你去了解。”她说:“你还不跟我一样,我的同志!”我说:“谁是你的同志?”她说:“你就是我的同志,我心里早已经把你发展了。”我说:“你做梦,我不姓‘共’。”她说:“但我们都姓‘中国’。”我说:“这话你敢对革老去说吗?我希望你主动去说。”她说:“我干吗要跟他去说,我不信任他,我信任的是你。”我说:“是因为我没有揭发你吗?等着吧,我会的。”她说:“不,你不会,因为我们是同志,志向共同,信念共同。”我说:“行了,我不跟你扯这些,我要休息了,你走吧。”她笑道:“等静子回来再赶我走吧。”我不理她,闭了双眼。
我不吭一声走了。
第二天,我转回家休息,林婴婴又来看我,走的时候从随身的拎包里摸出一盒巧克力一样的东西,犹豫一会,突然把它塞入我的被窝,在我耳边说:“好吧,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这东西是我的上级让我转交给你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喜欢它,让它照亮你的人生。”我欲拿出来看,一边问:“是什么?”她连忙把它按住,不让我拿出被窝,说:“等我走了再看,保管好它,别让人看见。”我已经有所预感,这是什么东西,林婴婴走后陈姨来看我,我悄悄将它往被窝深处挪了挪,让它紧贴我的肚皮,不一会儿,冰凉的它和我的身体有一样的温度了。
突然出来一彪形大汉,对我喝道:“你不想活了,妈的,擂我们家的墙干什么!”我连忙道歉,对方却得理不饶人,“谁要你对不起,对不起管屁用,你看,我家的墙给你擂成什么样了。”我看墙其实也没有怎么样,只是掉了一些石灰,倒是我的手已经鲜血直流。我人在气头上也懒得讨好人家,便说:“我看也没怎么样嘛,它又不是豆腐做的,哪会经不起我拳头打两下。”他说着要上来揍我:“嗨,还敢说横话,真是欠揍!”我也火了,拉开架势,拔出手枪对着他喝道:“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你别惹我。”吓得他连忙逃开,讨好我,连喊:“哥,大哥,对不起了,您请走,这没事,墙没事,你走,好走。”
陈姨走之后,我才把它从被窝里拿出来。这是一只很精致的方形铁盒,打开来看,里面表面上的确是一盒巧克力,但巧克力的塑料托子下却是一本《共产党宣言》。初见此书,我神经质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连忙关上盒子,将它重新塞进被窝里。过了一会,我又忍不住打开,却不是为了看书,而是寻找可能有的纸条。果然,书中夹有一张纸条。我把纸条捏在手心里,迟疑很久才展开来看:
我心里窝着一团怒气啊!
这是一本阳光普照的书,每一个字都是一盏灯,一个小小太阳。我就是读了这本书后才明白了生命的意义,有了终生的信仰。我和我的组织衷心希望你喜爱这本书,早日加入我们的组织,你的生命将因此变得更加光辉、灿烂。
我一个人,步伐凶狠地走在路上,周围人纷纷从我身边闪开,有的人还站在远处呆呆地盯着我。我的心里包着一团火,我觉得,如果我慢下来就会被这团火焚烧掉。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我猛然发现手里还提着枪。我连忙把枪藏了,尽快找了个胡同钻进去。胡同里十分安静,前后无人,我就近找了堵墙,狠狠地对着墙,拳打脚踢。
我看完,照例将它点燃,丢在烟缸里。很快,纸条化为灰烬,我的心也仿佛成了死灰。捧着书,一种盲目的不真实感包围着我,加入军统快十年,我一直把此书视为毒药、死敌,现在,这本书居然就在我的身边,还想钻到我心里去。我忍不住想打开来读一读,却又莫名地怕着什么,某个瞬间我甚至想点火把它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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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最终我还是把它收拾好,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