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中石:“是笑话吧?”
方孟韦:“是他们不能跟崔叔比。想不想听那两句话?”
“是实话。”方孟韦十分认真,“那个议员是个老夫子,总统请几个议员去征询意见,无非以示开明而已。那个议员却当了真,当着总统骂这些带兵的将军叫‘二如将军’。总统问他何为二如,他说‘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岂不是二如将军’!当时就把总统气走了。”说完这段闲篇,方孟韦沉默在那里。
“两句什么话,我可不能跟他们比。”崔中石也跟着坐下了。
崔中石望着他:“是实话,无奈人家最不愿听的就是实话。”
方孟韦强颜一笑,一边走回座位,一边说道:“崔婶做的东西怎么会吃了不舒服?我是想起前不久一个议员说那些党国将军的两句话了。对比崔叔,心中有感。”
“我就愿意听到实话。”方孟韦抓着这个话题,深深地望向了崔中石,“崔叔,你帮我爹这么多年了,无论是行里的开支还是你家里的开支,都是精打细算。行里的人对你没少怨言,现在连崔婶这么好的女人也埋怨你了。这样做,你为的是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吃了不舒服?”崔中石关切地问道。
崔中石有些诧异:“行长是信任我,才让我管着钱,我当然应该这样做。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做?”
方孟韦接过擦手,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酸楚——崔叔待人之无微不至,律己之无处不严,诸般好处好像只在此一刻才真正感觉到,他心里难过。
方孟韦:“可在南京对好些人你也是挥金如土呀!就没有心疼过?”
将将一勺水便将手洗干净了,崔中石的一块干净脸帕又已经递了过来。
崔中石似乎有些明白方孟韦今天来的原因了,回望着他,好久才答道:“当然心疼。央行的钱就是国库的钱,一分一厘都是民脂民膏啊。可你不给他们行吗?不要说我,就是行长,你今天不给,明天不给,后天就会撤了你,换上一个愿给的人。”
方孟韦连忙走了过去,将手伸到空脸盆上方,崔中石勺中的水细细地一线流了下来,方孟韦赶紧两手搓洗着。
“我爹我知道。”方孟韦开始单刀直入了,“可对崔叔你我还是不太明白。家里的日子如此清寒,又担着这么大的干系,为什么还愿意干这个金库副主任?”
方孟韦已经嚼完了最后一口棒子面饼,崔中石心细如发,早已走到旁边的水桶舀起一勺干净水,在脸盆架子边候着了。
崔中石默默地坐在那里,少顷答道:“孟韦,我的身世你也知道些。父祖辈没有给我留下家当,砸锅卖铁供我读完了财会学校。遇上了贵人,就是你爹,在上海便给了我银行职员的位子。带我到北平后又让我当了这个金库副主任。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愿意干,我怎么答你?我不愿意干,还能到别处干什么?”
“你说得对。”崔中石也感慨起来,“你来之前,你崔婶正在跟我吵架。一口一句我把美元黄金都拿到外面养女人了。我怎么说得清?就让她猜疑吧。”
方孟韦沉默了,但能看出他此刻心里十分复杂。崔中石这一番话十分入情入理,他也十分愿意相信,可爹为什么那么肯定地怀疑这个崔叔是共产党?
方孟韦望他的目光带着审视了:“现如今中央银行像崔叔这一级的职员还这么清廉,我相信你,人家可不相信你。崔叔,有时候好人做过了头未必有好结果。”
方孟韦抬起了头:“崔叔,你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崔中石:“我手里当然有美元外汇,可那都不是我的,是行里的。”
崔中石:“当然明白。”
方孟韦已经几口喝完了粥,放下了粥碗,又拈起了剩下的两块棒子面饼:“可你是央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手里没有美元外汇人家也不相信哪。”
方孟韦:“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崔中石当然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真诚地望着他:“行里给我的薪水是很高,可法币再多,也赶不上物价呀。”
崔中石:“有些能,有些不能。”
方孟韦吃着,没有看崔中石,却问道:“崔叔,家里真这么困难?伯禽和平阳可正在长身体。”
方孟韦:“把能说的说给我听。”
崔中石在一旁坐了下来。
崔中石:“为了行长,也为了你,当然也为了我和孟敖的交情,这次去南京活动我被人怀疑上了。加上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和军方物资管理委员会的账是我在经手,这里面有贪腐,我必须要接受调查。上面的人厉害,竟叫孟敖来查我。这道坎虽然难过,可我不怕。行里没有贪,我也没有贪。他们查到一定的时候也不会真查下去。我现在过不去的只有两道坎,说出来你也帮不了我。”
“用不着那么麻烦。”方孟韦一手端起了那半碗粥喝了一大口,另一只手直接拿起一块棒子面饼嚼了起来。
方孟韦:“我帮不了,还有谁能帮你?”
崔中石:“好在都是干净的,我去给你拿筷子。”
崔中石:“谁也帮不了。我听天由命。”
方孟韦:“够了。我就吃这个。”
方孟韦:“崔叔,我现在说真心话,你也得真心听进去。不管你身上担着多大的事,冲着这几年你一直对我大哥好,尤其这一次你拼了命在南京活动救我大哥,我也一定会帮你。崔婶跟着你可没过过好日子,还有伯禽和平阳,为了他们,我也会帮你。把你过不去的两道坎告诉我。”
崔中石连忙拿开了纱罩,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神色:“就半碗白粥,几块棒子面饼了……”
崔中石深望着他:“我说,你帮不了也得藏在心里。不然,你就会反而害了崔叔,也害了我一家。”
“有吃的吗?崔叔,我还没吃晚饭呢。”方孟韦来到北屋坐下时已经看见桌上的纱罩罩着一个大碗和一个碟子。
方孟韦的血气涌了上来:“大不了你是个共产党!还你的情我也救你!”
崔中石关院门时目光闪了一下,他已经察觉了方孟韦不自在的神情。
崔中石一惊,急忙望向门外,接着走到门口,望向西屋。
“进去说吧,崔叔。”方孟韦本能地像往常一样回了这句,叫了这一声,进了院门。
好在叶碧玉刚才跟他吵架,这时还带着一儿一女在西屋关着门怄气,方孟韦刚才的话她没有听到。
崔中石还是那个“崔叔”的样子,目光也还是那副亲和的目光:“这么忙还来看我?”
崔中石转过了身,一脸沉重地对着方孟韦:“我什么都不能说了。孟韦,就凭你刚才那一句话,吓也会把你崔婶吓死。”说完默坐下来,再不吭声。
门口就剩下崔中石和方孟韦了。
方孟韦压低了声音:“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崔叔你能不告诉我吗?”
“我早就烦了!”叶碧玉一听见崔中石的声音立刻换了腔调,身子倒是让开了,转头冲着崔中石又嚷道,“趁着方副局长来了,请他帮忙跟行长去说,侬再不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带着伯禽和平阳去上海!”嚷着自顾自向西屋走去。
崔中石又想了想,望向他:“我告诉你。第一道坎就是行长。”
“烦不烦哪?”崔中石在她身后出现了,“还不让方副局长进来。”
方孟韦:“你说下去。”
叶碧玉看见方孟韦,立刻换了一副委屈的嗓子:“是方副局长来了,侬来得正好。老崔到底犯什么事了?门口还派着警察看着我们?别人不知道侬知道,我们家老崔可是行长的人,替央行卖命卖到被警察管起来了,这算什么事?北平这地方没法过了,侬来了正好帮帮我们,跟行长讲讲,明天就帮我们老崔调到上海去……”
崔中石:“昨天同来行长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我想了一晚也没想明白。今天上午去五人调查小组前,行长又找我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可有一点我懂了,行长在怀疑我。孟韦,什么坎我都能过,不能过的就是行长对我不信任。你帮得了我吗?”
院门立刻打开了。
方孟韦:“难处既在我爹身上,我答应了,就能帮你。说第二个难处吧。”
“崔婶,是我。”门外的方孟韦知道她的牢骚是冲着门外那些警察来的,连忙自报家门。
崔中石:“第二个难处你恐怕真就帮不了啦。因为这个人是徐铁英。门口你们局里派的警察你看到了,昨天徐铁英派孙秘书到车站接我你也在。刚才你不说到那个议员骂那些将军的话吗?我现在告诉你,你的这个新任顶头上司就是个‘二如局长’!当然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招摇,现在就去挥金如土。可他开的口比好些人都大。不为现在,是为将来能挥金如土。过去干中统,他杀人从来就没眨过眼,现在又兼了个北平警察局局长和警备司令部的侦缉处长,杀人就更容易了。共产党他会杀,可只要与他无关他也未必会去杀。但有一种人他必然会杀,就是挡了他财路的人。孟韦,现在好些人的财路都在崔叔手里管着,哪一天我顾不过来了,也就成了挡别人财路的人了。原来有行长罩着我,未必有人敢杀我。现在连行长也怀疑上我了,别人要杀我就是迟早的事了。真到了那一天,你崔婶还有伯禽、平阳还望你照看着点。”
“你们到底是警察局哪个部门的?找麻烦有本事到中央银行北平分行去,你们方副局长的爹就在那里!”叶碧玉在紧闭的院门内声调很高,却掩饰不住还是有些紧张,又带着一些不耐烦。
戛然而止!
两个警察多了个任务,还得帮方副局长看车。于是一人站在车边,一人站在街口,不能再溜达了。
崔中石慢慢闭上了眼,坐在那里,一副并不寄希望于方孟韦表态的样子。
方孟韦向胡同走去。
方孟韦猛地站起来,压低了声音:“崔叔,我只说一个条件,你做到了,我拼了命也保你!”
两个警察:“是。”
崔中石慢慢睁开了眼。
方孟韦面无表情:“那就好好地执勤。”
方孟韦:“我大哥是个性情中人,更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只要求你今后干任何事都不要再牵连到他!他平安,我就保你平安!崔叔,今天我们说的话到此为止,你明白我明白就行了,最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说完就大步向门外走去。
两个警察同时答道:“是。”
方步亭坐在谢培东不久前坐的那个地方,戴着耳机,闭着眼在专注地听。
方孟韦下了车:“徐局长安排你们来的?”
谢培东默默地站在门边,关注着门外。
两个胡同口的警察已经发现了方副局长的车,这时赶紧走过来了,在车外行了个礼:“方副局长好!”
方步亭已经听完了方孟敖和何孝钰所有的录音,慢慢睁开了眼,取下了耳机,在那里细细想着。
方孟韦知道这是徐铁英直接派来的,跟自己打过招呼,说是应付五人小组,名为配合稽查大队查账,实为保护崔中石,免得让自己的大哥方孟敖为难。其实为了什么方孟韦知道,一个字:钱!
谢培东走了过去,望了一眼方步亭,接着走到他背后。
胡同里,也有两个警察局的内勤警察,在崔中石家门外东边一个、西边一个,来回溜达。
就在方步亭座椅背后推开的壁橱——一台窃听器,两盘磁带还在转动着!
在车里一眼就看到,胡同口站着两个北平警察局的内勤警察,在那里来回地走着。
谢培东按了按钮,磁带慢慢停了。
一个人开着北平市警察局那辆巡视的吉普,把车开到东中胡同的街口停下了。
方步亭:“先不急着关。”
方家还有一个心事沉重不回家吃饭的人,便是方孟韦。
谢培东停下了手,壁橱仍然开着,窃听器仍然露在那里。
北平的太阳已经衔着西山了。
谢培东走到了方步亭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方家这顿晚餐看样子谁也吃不下了。
方步亭:“对孟敖和孝钰这番交谈你怎么看?”
谢木兰也没回嘴,又气又恼,加上自己给自己的委屈,忍着哭,快步跑上了楼。
谢培东:“先说能肯定的吧。”
“站住。”谢培东叫住了她,“从今天起再掺和你大哥的事就不要出这道门。”
方步亭点了下头。
“爸。”她轻叫了一声,转身向西边楼梯走去。
谢培东:“孝钰这孩子肯定还不是共产党。”
东边楼梯的二楼上,她看见爸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了。
方步亭点头,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欣慰的神情。
谢木兰蒙在那里,好久才跺了一下脚,突然又怔住了。
谢培东:“下面就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了,可能跟行长的判断会有些不同。”
程小云:“你别吭声了,她家那么远,我去安排车送。”立刻跟了出去。
方步亭:“都同了还要你说干什么?”
何孝钰没有停步更没有接言,已经走到院门了。
谢培东:“那我就直陈陋见了。行长,孟敖也不可能是共产党。”
谢木兰在后面叫道:“那么多东北同学的事你也不管了!”
方步亭:“何以见得?”
何孝钰:“就我跟他在一起,当然是我得罪他了。程姨,我走了。”说着也不再理谢木兰,快步向门外走去。
谢培东:“他要已经是共产党,还急着找什么共产党?您也都听到了,孟敖这孩子不会装假。”
程小云是过来人,立刻看出了何孝钰难受的神态:“别瞎说。谁会得罪你大哥啊?”
方步亭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
谢木兰满心的欢喜猛然被一阵风刮得干干净净,直望着何孝钰:“电话铃都没响,哪有什么突然要紧的事?要走,也不会跟我们招呼也不打一声呀?谁得罪他了?”
谢培东:“那我就看不出什么了。”
这时程小云也出来了,看出了何孝钰的不自然,望了谢木兰一眼,委婉地问何孝钰:“是不是突然接到什么要紧的事,他赶回去了?”
方步亭:“你还是老实了点。怎么不想想孟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共产党?”
“走了?”谢木兰惊诧地叫道,“什么时候走的?我们怎么不知道?说好了吃晚饭,他怎么会走?”
谢培东:“为什么?”
何孝钰:“走了。”
方步亭:“曾可达的话起作用了,孟敖在怀疑崔中石,怀疑他不是共产党。”
谢木兰:“饭都做好了怎么又要回家了?我大哥呢?”
谢培东低头沉默了。
谢木兰立刻出来了。
方步亭:“下边该怎么办?”
“程姨、木兰,我回家了。”何孝钰向着厨房喊道。
谢培东又抬起了头:“那就不要让孟敖再跟崔中石接触。”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方步亭这才又点了头:“崔中石是不会再主动跟孟敖接触了。可挡不住孟敖会去找他。好在徐铁英以北平警察局的名义看住崔中石了。当然不是因为怀疑崔中石是共产党,而是为了盯着他要那20%股份!前方的仗不用打,后方已经败了。这个党国啊……”沉默了少顷,他又戴上了耳机。
“能抽出时间还是去国外治疗治疗。”方步亭真心关切地说道,“我走了。”
戴上耳机后,方步亭这才又对谢培东说道:“把昨天晚上崔中石和徐铁英的谈话再放给我听一遍。”
“帮我送送方行长,然后你也回家吧。”何其沧又转望向方步亭,“步亭,我的腿不好,就不送你了。”
“好。”谢培东又走向了壁橱,开始倒磁带。
那个李妈连忙从厨房出来了:“校长。”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层客厅。
“李妈!”何其沧向厨房喊道。
何其沧因常年落下风湿,夏天也经常是一床薄毯盖在膝上,现在依然坐在刚才见方步亭的沙发上,却露出爱怜的目光,移望着面前那个忙活的身影。
方步亭:“那就改日再说,我先告辞。明后天再来看你。”
梁经纶在给他调热水,正把手伸进那只泡脚的木桶试水温。
何其沧:“既无法改,还做方案,摆明了就是弄虚作假嘛。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水温正好。梁经纶提着木桶走到了老师面前放下,又蹲下身子帮他掀起薄毯折搭在他的腿上,慢慢帮他卷上了裤腿,轻轻帮他脱了鞋袜,捧起他的一只脚放进了木桶,又捧起另一只脚放进了木桶。
方步亭:“说真话也只有靠其沧兄你们这些德高望重的贤达了。”
梁经纶:“水烫吗?”
何其沧:“币制无法改革的方案?”
“多此一问。”何其沧的语气不像先生倒像父亲。
方步亭沉默了一下,接着深深点了下头:“一针见血。就围绕这两点,其沧兄帮我参考参考这个方案。”
梁经纶一笑,也很像一个孝顺的儿子,接着便有轻有重地给他搓按着两腿。
“什么大家?无非看在我有几个美国朋友,和司徒雷登大使能说上几句话而已。”何其沧脸色并不好看,“币制改革?银行有准备金吗?那些垄断了市场的财团会愿意拿出物资来坚挺市场吗?没有这两条,写什么币制改革方案?”
和往常一样,这时何其沧和梁经纶都不说话,老的目光,少的双手,都像春风。
方步亭已经拿起了礼帽拎起了公文包:“财政部和央行又在催币制改革的方案了。我告诉他们我的这份方案正在请你修改,他们也十分看重。币制再不改革,真正民不聊生了。救民于水火,还得多仰仗其沧兄你这样真正的大家呀。”
“今天学生们没有被抓的吧?”何其沧问起了白天的事情。
“官身不自由嘛。”何其沧拄着拐杖站起来,“下回再来吧。”
梁经纶:“全国各大报纸都在报道,他们也不敢不收敛了。”
方步亭走了过来:“好不容易想跟你聊聊,又催我回去了。”
何其沧:“国已不国了。你没有去吧?”
何其沧这时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经上了一盘江南人爱吃的玉兰片,一碟花生米,两人的碗筷显然也已经在用了。
梁经纶:“没有去。各大学去的教授不多,听说都在商量着联名上书。不只是东北的学生,北平各学校的师生也已经好些天买不到配给粮了。抗战苦了八年,抗战胜利了还在受苦。先生,听说财政部在酝酿什么币制改革,你和王云五部长是同学,能不能真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币改方案?”
方步亭不露声色地听到这里,答道:“央行总部哪有这么多事?好吧,我这就赶回来。”放下了电话。
何其沧目光严肃道:“这种时局,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方案能够改革币制?你也是研究经济金融的,你认为改得了吗?”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梁经纶:“难。可也不能看着法币一天天变成废纸。今天的物价已经涨到两千三百万法币一石粮了。百姓活不下去,许多公教人员也都活不下去了。”
谢培东:“行长,您听着就是。孟敖走了,两个人谈得不怎么投机,有点不欢而散。您原来准备跟何副校长谈的那些话,现在似乎不宜讲了……”
何其沧:“你回来前方行长来过了,也提起过这件事。”
又等了片刻,电话那边传来了方步亭的声音。
梁经纶:“他也提到过币制改革?”
谢培东态度十分谦和:“何校长吗?我是谢培东啊,我想请问,我们行长到了府上没有……谢谢,请我们行长接电话。”
何其沧苦笑了一下:“他是央行的人,最清楚国民政府的家底,拿什么来搞币制改革?”
对方很快接通了。
梁经纶:“那他是什么意见?”
听着马连良,谢培东拿起了一部电话的话筒,拨了号。
何其沧:“希望我帮他拿一个币制不能改革的方案。”
我把你这大胆的马谡呀!临行之时山人如何告诫于你,叫你依山傍水安营扎寨。你却不听山人之言,你你你是何道理……
梁经纶抬起了头:“先生,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您不要生气。”
这时播出的已是马连良的《斩马谡》,正好播到诸葛亮在念那段内心十分沉痛的道白:
何其沧:“你说。”
坐在这里的谢培东完全回复到了平时那个谢培东的样子,脸上毫无表情,取下耳机,拨动转钮,那个“收音机”里又传出了京剧片段。
梁经纶:“先生不觉得跟方步亭这样的人交朋友有损清誉吗?”
何孝钰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被他顺手关上的房门,满目茫然。
何其沧有些不高兴了:“我该跟谁交往,不该跟谁交往,心里有数,还轮不着你来提醒。”
“自己吃着好的,高喊帮那些挨饿的人,太不真实了吧?”方孟敖并未回头,撂下这句话,开门走了。
梁经纶立刻答道:“是。我说错了。”
何孝钰:“他们可是正在底下为你做晚餐。”
两人沉默了。
方孟敖在门边站住了。
何其沧从来就不会真正责怪自己这个最爱的弟子,深深地望着他,觉得隐藏在心底许久的事今天必须要跟他说了:“我也有件事正要问你,你要跟我说心里话。”
“大哥!”何孝钰在他身后脱口叫出这个称呼。
梁经纶似乎预感到何其沧要说什么了,沉默了少顷:“先生请说吧。”
“那我也当然该走了。”方孟敖此时的目光已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好感了,接这句话时特意把“当然”两个字说得很重,“北平那么多学生、教授和老百姓在挨饿,今天晚上我还得带着我的大队去监督民食调配委员会到底是不是在准备发粮。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的时间。”说完便向房门走去。
何其沧:“你是看着孝钰长大的。你觉得孝钰长大了吗?”
何孝钰:“当然是希望你查贪腐,帮学生。”
梁经纶低下了头,依然轻轻地替何其沧搓着脚:“在先生眼里和我的眼里,孝钰永远是个孩子。”
方孟敖:“你和木兰挡我的车把我叫回来,希望我干什么?”
何其沧:“现在还是孩子吗?”
何孝钰:“全国都在声援了,我们北平学联的学生当然该去。”
梁经纶不接言了。
“耽误你很久了,再问你一句吧。”方孟敖望着何孝钰,“7月5日到北平参议会抗议,今天到华北剿总抗议,你和你的同学去了没有?”
何其沧:“是呀,你们太亲了……可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知道方步亭今天来我这里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他反而露出了可以轻松一下的神态,在等听最后的结束语。
梁经纶:“不是希望先生帮他跟上面说,不要搞币制改革吗?”
这套窃听装置确实十分先进,谢培东立刻听到了两个人站起来的声音,也立刻预感到了这番对话可能即将结束。
何其沧:“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他来是想跟我谈孝钰的事。”
何孝钰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梁经纶的手停了一下,依然没有抬头:“先生的话我不太明白。”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方孟敖恢复了常态,那种虚己以游世的常态,“开始就说了,闲谈而已。我也不要找共产党。”说着站了起来。
“跟我说话不要太深沉!”何其沧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何孝钰当然也感觉到了这位一到北平就毫不掩饰对自己有好感的男人,突然间流露这种万不该有的神态,她有些慌了,竭力镇定自己:“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梁经纶立刻抬起了头:“先生,我能有什么深沉。现在的青年都在追求自由,包括孝钰,我没有权利过多干涉她。”
方孟敖眼中的亮光慢慢消失了,那双眼眯成了一线,平时这样的眼神是用来望那些自己憎恶或者不屑一顾的人的。现在这样看一个女孩,他还是第一次。何况眼前这个女孩是何孝钰!
“你心里还是明白的嘛。”何其沧的语气缓和了,“你也还是个青年,怎么就不追求自己的自由?”
何孝钰:“正像你说的一样,他们也不会把这三个字写在脸上,因此我不能确定我见过的人里哪一个是共产党。”
这话梁经纶又不好回答了。
方孟敖的眼睛此刻闪着亮光,在等着她说下去。
何其沧:“这几天孝钰总是往方家跑你知不知道?方步亭今天来也并不是急着要说什么币制改革的方案,他是想跟我谈儿女亲家的事。”
谢培东何时有过这般的片刻数惊,眼睛又倏地睁开了,手又连忙拿起了那支铅笔!
“他提出了吗?”这时梁经纶才认真了。
——“我肯定见过共产党。”
何其沧:“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有这个念头,他也得看清了我的脸色才敢提。他那个大儿子方孟敖到北平后听说在学生中影响很大,你对他应该也有些了解。现在牵涉到了孝钰,其实也牵涉到你。我现在就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谢培东在高度专注地听,何孝钰的声音出现了:
第一次听到恩师把自己和何孝钰连在一起说,梁经纶真正心事纷纭了。面对这个一直慈父般关爱自己的先生,他有太多的内心挣扎。当年先生保荐他去美国留学,背后其实就是党国的安排。这么多年自己的秘密一直瞒着他,现在更必须瞒下去。他只能继续欺瞒恩师:“那个方孟敖,我没见过。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国军空军的王牌飞行员,抗战还不错。前不久因为命令他的大队不轰炸开封上了特种刑事法庭,后来又被判无罪,不知为什么被国防部看中了,派到北平来查贪腐。牵涉到国民党上层,牵涉到方家,背景很复杂。我也不希望孝钰在这个时候跟他和他们家有太多的接触……”
“是不是该你回答我了?”方孟敖又转过头来望向何孝钰,“你还没有回答我,见没见过共产党。”
“是呀,背景很复杂呀。”何其沧接着感慨了,“不过有关他的事有些你还是不知道的。我跟方家是世交,抗战前两家常有往来。孝钰的妈和方孟敖的妈那时关系也很好,两家的孩子因此经常在一起。方孟敖年纪大些,那时对他弟弟还有木兰、孝钰都很好。孝钰的妈就经常夸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出息。可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了,他因为母亲妹妹被炸死的原因一直不跟父亲往来,也不认这个家,一个人在外面生生死死的,自己也不成家。这样的青年,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局,让人不放心哪。”
何孝钰感觉到了,这样沉默下去可不是了局,于是又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真实,怎么知道他不自私?”
梁经纶站起身去拿干毛巾,走回来替何其沧擦脚:“先生想叫我跟孝钰说什么?”
谢培东在耳机里聆听着,又恢复了最初入定的神态,静静地等着下面的对话。
何其沧:“她也是从小就没母亲,有些话我做父亲的也不好问。你侧面问问她,对方孟敖印象如何。这个时候只有你能够开导她,你开导她比我管用。”
接下来又是沉默了,因为方孟敖说完了这句话又望向了窗外。
梁经纶:“我试着跟她谈谈吧。”
“错了!”方孟敖手一挥,露出了平时那种目空一切的神态,“我佩服他是个真实的人。还有,他不自私。”
“不是试着谈,要真心跟她谈!”何其沧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看似严厉,但明显严厉的背后更多的是鼓励,“我已经去了电话,孝钰今晚会回来。我先睡,你在这里等她。最好今晚就跟她谈。”
何孝钰:“你已经说了,他隐藏得很好,因此你佩服他……”
梁经纶已经替他擦好了脚,又替他套好了拖鞋,搀扶起他:“先生放心去睡吧,我在这里等孝钰。”
方孟敖显然有些不太满意何孝钰的沉默了:“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佩服他?”
说完,搀着何其沧向二楼走去。
这才有了刚才的沉默。
燕大未名湖北镜春园。
原来何孝钰此时只是深深地望着方孟敖,并没有接言,也没有追问。
虽是动乱时期,又已经放了暑假,入了夜还是有不少学生和教授到未名湖畔来,有些是相聚慷慨国事,有些是想到这里暂避尘世的烦恼。
耳机里这时又沉默了。
何孝钰被方家的车送到了燕大校园门口,没有回家,一个人穿过未名湖畔,径直往北。
谢培东脸上突然出了一丝怪异的神情!也就是露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了。他把高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耳机上。
此时北平控制用电,未名湖畔的路灯本就昏黄,五停其四,小径便很黑。何孝钰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加快了脚步,来到了燕大师生几乎不来的湖北镜春园一道小门外。
——先是一声轻叹,接着是以下话语:“你没有猜错,我见到的共产党就是三天前被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判处死刑的那个人。一个藏在国军空军作战部多年的作战参谋,多次将特密军事情报在第一时间报告给他的上级。隐藏了十年,最后要不是自己有意暴露自己,别人还是发现不了他。让我佩服。”
镜春园是清朝嘉庆皇帝的女儿庄静公主的赐第,民国时归了徐世昌,司徒雷登兴建燕京大学时多次想把这座园子一并买下,徐家不卖。因此镜春园便成了燕大校园中的一块“心病”——从燕大想到已经属于教职员住所区的朗润园还得往东绕行。
谢培东又十分专注了,此时一秒一秒都显得那样漫长,耳机里终于又有了方孟敖的声音:
里面有人简单地问了几句,竟将门开了,里面也没开灯。已是农历六月初四,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何孝钰进了门。
何孝钰:“那你就告诉我你见到的谁是共产党。”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方孟敖:“我可没说那个死刑犯就是共产党。”
镜春园一间小屋。
何孝钰:“你自己说的嘛。”
屋内有弱光从窗口透出。
何孝钰也望着他,发现他眼中好亮,显然是在观察自己的真实反应。
开门人将何孝钰领到小屋门口:“在里面等呢,你进去吧。”说完自己竟走了。
方孟敖这时紧紧地望着何孝钰:“你怎么知道的?”
何孝钰敲门。
谢培东手中那支铅笔放下了——准确地说是从手里滑落了。听到这段话,他似乎长吁了一口气。
“何小姐吗?”
“共产党?”何孝钰这时迫不及待地接话了。
“是我。”
方孟敖却反而显得平静:“我见过的人,佩服的不多。抗日在空军服役那几年,我只佩服过陈纳德将军。一个老头,退了役,竟然能够拉起一支世界第一流的空军飞行队,让日本人服,让中国人服,让美国政府也服。那以后我没佩服过什么人。直到三天前,我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遇到一个死刑犯。”
“请进来吧。”
在这里,何孝钰也睁大了眼紧张地在等待着他即将说出的这个人名。
何孝钰轻轻一推,门开了,却依然没有进去,因今天见她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
谢培东开始用铅笔将“崔中石”三个字一笔一笔地涂抹上,这个动作显示着他此时的心理——不希望方孟敖说出的真是他写出的这个名字!
那人走过来了:“刘云同志离开北平了,今后我跟你联系。请进吧。”
——“我当然能肯定。”耳机里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
何孝钰点了下头,跟他进了屋。
接着便是等,等听方孟敖说出这个名字!
门关了,那人转过身来——原来竟是上午在未名湖畔跟中共学运负责人严春明见面的那个老刘!
谢培东已经拿起了一支铅笔,耳机里暂时还没有方孟敖的回答声,他却已经在空白的公文纸上先行写下了三个字——崔中石?!
“我也姓刘,孝钰同志,你今后就叫我老刘吧。”那个老刘对何孝钰十分和蔼。
她愣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接着问道:“你怎么能肯定你见过的是共产党?”
“我叫你刘叔吧,以前我对刘云同志也这样叫。”何孝钰望着这个从里到外都像校工,和一身书卷气的刘云完全不同的老刘还是觉得陌生,说话也就有些怯生。
何孝钰比谢培东更惊!
老刘笑了:“我是从解放区来的,工农出身,看着不太习惯吧?”
谢培东猛地睁开了眼,捧起了搁在办公桌上的收音机!
何孝钰:“刘云同志说了,知识分子就应该向工农学习。往后刘叔多教教我。”
——“见过。”方孟敖当即明确答道。
老刘笑得更亲切了:“那我跟你一样,也得好好向工农学习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延安抗大毕业的。国民党不承认,我也是大学学历。跟你一样,算是个知识分子了。”
耳机里的声音:
何孝钰当然感受到了对方是在消除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也跟着笑了:“您是大学毕业,我还差一年才毕业呢。论学历我也得向您学习。”
——何孝钰:“你见过共产党吗?”
老刘装出得意的样子:“互相学习。请坐,时间不多,我们抓紧谈。”
耳机里的声音:
两人都坐下了。
谢培东的身子坐直了,眼睛依然闭着,神情更加专注。
老刘谈工作时便严肃了:“刚见的方孟敖?”
“我能问你,你当然也能问我。”方孟敖转过头望向了她,“只要能回答你的。”
何孝钰:“是。”
“我能不能也问你一句?”何孝钰轻轻地回话了。
老刘:“印象怎么样?”
方孟敖依然望着窗外:“我这样问为难你了。共产党也不会把这三个字写在脸上,写在脸上的也未必就是共产党。你们北平的学生多数都倾向共产党,你是进步学生,有可能见到过共产党。我也就这么一问。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保持沉默。”
何孝钰:“很难说话,很难沟通。”
何孝钰早已怔在那里,睁大了眼望着方孟敖。她也万没想到方孟敖一上来会这么一问!她只能感觉到他问这话并无恶意,却很沉重。怎么答他?
老刘更严肃了:“你没有直接跟他谈工作上的事情吧?”
下面何孝钰会怎么回答?他在紧张地等听。
何孝钰:“刘云同志都跟我说了,这些都不能谈。”
这句话同时在谢培东的耳机里传来时,他的眉毛飞快地颤动了一下,眼睛闭得更紧了。
老刘:“那你们应该很好说话嘛,怎么会很难沟通?”
入耳惊心!
何孝钰:“他一上来就问我见过共产党没有。我当时就紧张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二楼行长办公室。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老刘也突然紧张了。
方孟敖望了一眼房门,在感觉门外是否有人,飞行员的耳朵和眼睛告诉他现在是安全的,于是目光转望向了窗外,有意不看何孝钰:“你见过共产党吗?”
何孝钰:“我只好反问他见过共产党没有。”
何孝钰真正紧张了,只好又点了点头。
老刘紧张的神情立刻放松了:“他于是有些生气了,是吗?”
“今年你二十二岁了。”方孟敖依然说着这个貌似多余的话题,“十年了,我跟家里没有来往,你们都长大了,都变了,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们现在的情况。下面我问的话都是闲谈,你知道就告诉我,不愿意可以不答。好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何孝钰突然觉得这个刘叔和刘云同志一样,也很睿智,一下子便感到亲近了不少。
何孝钰望着他,点了点头。
老刘和蔼地望着她,语气却十分郑重:“我把情况都告诉你。方孟敖同志是我党单线发展的特别党员。原来一直跟他联系的那个同志现在不能跟他联系了,他当然心里焦虑。他问你见没见过共产党,就是这种情绪的表现。”
“1937年我们分手的时候你才十一岁吧?”方孟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么一个问题。
何孝钰恍然大悟,方孟敖问她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
何孝钰是接受任务来接触他的,但没想到第一次接触会是这样的情景,会是方孟敖主动地和自己单独待在一起。她现在只能沉默,等待他问话。
——方孟敖当时的语气……
方孟敖这才坐了下去,点燃了烟,轻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吐出。接着便是沉默,显然是在考虑怎么问话。
——方孟敖当时的表情……
何孝钰:“当然。”
——方孟敖突然离去……
见她掩饰紧张的样子,方孟敖又强笑了一下,掏出了一支雪茄,“可不可以抽烟?”
那个老刘十分安静地在一旁看着陷入回想的何孝钰。
何孝钰心里突然冒出一阵紧张,想站起来,却还是强装镇静地坐着。
何孝钰望向了老刘:“刘叔,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跟他接触了。请求组织另外派个人去接触他吧。”
已经答应他可以坐下了,方孟敖却依然站在那里。他本就很高,现在离何孝钰也就一米远,何孝钰抬头望他时便显得更高。
老刘一直十分和蔼的面容慢慢变得严肃了:“你不能这样想。这个任务是刘云同志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我无权改变。我们也曾交换过意见,这个任务对你是艰巨了些。可是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去完成。何况学运部梁经纶同志他们那边也交给你了同样的任务……”
房间里,何孝钰感觉到了方孟敖神态的变化。刚才在楼下他还开着玩笑,这时却变得十分严肃。
说到这里那老刘一时沉默了。
谢木兰房间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轻轻被掩上了。
何孝钰最重的心理压力也正是这一点!自己一直以进步学生的面貌在参加由共产党学运部秘密领导的学联活动,可在学运工作那边她只是个进步青年。自己曾经十分敬重也十分依靠的梁经纶,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北平城工部上层领导发展成了正式党员。二十出头的女孩,心里充满了神圣。可一回到现实生活,面对学联的那些同志,尤其是面对梁经纶,她并没有神圣感,反而总感觉自己是在欺瞒他们。
方孟敖突然回来了!共产党?铁血救国会?身家性命所系!这条窃听线于是秘密装到了方孟敖可能到的每个房间。方步亭要随时知道这个儿子的秘密,随时准备对策。为了救这个家,也为了救这个儿子。当然,窃听只能在这间办公室,只有方步亭和谢培东两个人能够听到。
老刘的眼何等锐利,立刻改变了刚才严肃的态度,恢复了长者的和蔼:“不要有压力。组织上也不会给你压力。仍然按照刘云同志的嘱咐,就以你在学联的身份继续接触方孟敖同志,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接触他,发现他可能出现危险情况时及时向我汇报,汇报的方式还是先通那个电话,这里不能经常来。最重要的一点你务必记住,你是以学运工作部那边交给的任务去接触方孟敖同志的,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刘云同志和我交给的任务。学运工作部如果只叫你接触方孟敖,你就执行。如果叫你去发展方孟敖同志加入组织,千万不能执行。”
身为把握国民政府金融命脉中央银行驻北平的大员,方步亭要为多少上层、多少高官赚钱洗钱?方步亭之所以把自己的办公室设在家里这栋洋楼,就因为多少埋有隐患的密谈不能够在北平分行进行。尤其抗战胜利这三年,方方面面的眼睛都盯着央行,方步亭可以为他们赚钱,但不能为他们替死。因此在这里秘密装下了录音窃听装置,以往无论是谁到这里来密谈,包括关键的专线电话,方步亭都要暗中录音。自保是方步亭的底线。
何孝钰望向老刘同志:“今天回去梁教授就会问我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不是方步亭这个家太可怕,而是国民党这个政权太可怕!
老刘:“像回答我一样回答他,很难接触,很难沟通。”
——接着从耳机里传来的是何孝钰的声音:“当然。”
何孝钰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
谢培东闭上了眼,入定般听着。
老刘跟着站起来,满目关怀地看着她,是在暗中给她鼓励,给她勇气。
——竟是方孟敖的声音:“我可以坐下吗?”
何孝钰转身要走时,突然又站住:“刘叔,我总觉得让方孟敖同志这样下去,他会有危险……”
只见他将调频的按钮一拨,唱腔立刻消失了,一个令人万万想不到的声音在耳机里传来了:
老刘又笑了:“放心。组织上和你一样,在时刻关心他。”
这款收音机确实新式,还有一副耳机。谢培东插上了耳机,唱腔从耳机里传来更真切、更清晰。
何孝钰突然又感到一阵心乱,是那种只属于自己的心乱,连忙掩饰道:“刘叔,我走了。”
收音机里立刻传出了杨宝森的唱段,是《文昭关》伍子胥一夜白头那段苍凉沉郁的唱腔。
“孝钰同志。”老刘又叫住了她。
他在方步亭平时坐的办公椅上坐下了,拉开了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捧出了一台美国新式的交直流收音机,打开了,调着频道。
何孝钰转过身来。
方孟韦显然将电话挂了,谢培东站在那里面呈忧色,也挂了电话。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走到办公室门边,确定几道锁都闩上了,又走回办公桌边。
老刘的笑已经十分慈祥:“第一次见面我们还有两件事没做呢。”
先是把房门的几把锁都锁好了,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方步亭那把座椅上坐下。开始拨电话:“孟韦啊……跟学生代表都谈完了……是呀,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学生嘛,是应该多体谅他们的心情……不要赶回来了,善后要紧……心烦?……准备去崔副主任家看看?跟行长说了没有……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一定要去就去看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感情用事……”
何孝钰眼露疑惑。
谢培东并未回自己房间,而是来到了方步亭这间办公室。
老刘已经伸出了他的粗糙的大手——何孝钰明白了第一件事,连忙将手伸了过去。
“来了!”楼上这才传来谢木兰不甚情愿的应答声。
老刘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笑问:“明白第二件事了吗?”
程小云提高了声调:“快下来吧,我忙不过来了!”
何孝钰其实已经明白了,那老刘开始说了第一句暗语:“花长好。”
开始还没有回应。
何孝钰立刻跟着他,两人接着说道:“……月长圆,人长寿!”
程小云便一边忙活,一边跟着唱机里的程砚秋同步轻声唱着,估计谢培东已经回到自己房间了,这才走到厨房门口,向楼上喊道:“木兰,你快下来帮我一下!”
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座钟的钟摆摆动了起来,声音却比同类的座钟要小得多。
“我不管。今天一切都交给小嫂管。”谢培东对程小云永远是礼貌而不苟言笑,今天却话很多,“等我回到房间再叫木兰下来。让她在这里待着,不要上去。”叮嘱了这几句,见程小云微笑会意点头了,才悄悄走了出去。
这是特地请钟表师调的,因何其沧有早睡的习惯,入夜九点以后家里就必须保持安静。
“木兰能帮什么厨。”程小云好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向谢培东一笑,“我知道姑爹的意思,也知道行长的意思。平时都是姑爹辛苦,今天就不要管厨房的事了,也不要管他们的事了。”
梁经纶望向了座钟,已经十点了!
他先挑了一张程砚秋的《锁麟囊·春秋亭》唱片,放唱起来,然后走到程小云身边,说道:“小嫂,叫木兰下来帮厨。”
他眼中露出了猜疑,又转望向茶几上的电话。
方步亭有意避开,去了何其沧家。谢培东陪到厨房,自有一番交代。
何孝钰应该早就到家了。他的手伸向了电话,却停在那里,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今天是刻意安排,由程小云下厨做西餐。
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以往,程小云搬到外面居住,家里常是蔡妈、王妈做饭,下厨做方步亭、方孟韦、谢木兰喜欢的拿手菜反倒是谢培东的事。这时,方步亭常来陪,方孟韦偶尔也来陪。只有谢木兰不愿来陪,她跟自己的亲爹总是不太亲,而且就怕他。
只响了一声,梁经纶已经拿起了话筒:“你好。”
这一切显然都不是为下人准备的,完全是欧美的生活理念,主人要下厨房,家人要在这里陪伴说话聊天。
对方的声音却让他有些意外:“严先生……”
最让外人惊奇的是,厨房里也摆着一长两短一组沙发,长茶几上摆着喝咖啡、饮茶两套用具;还有一架唱机,许多唱盘。
夜很静,对方的声音虽然压低着仍然清晰,而且显示着兴奋:“你那个方案所需要的资料找到了,赶快到图书馆来吧!”
厨房西边挨窗是一列德国进口的不锈钢连体灶,墙上安着好几个通风扇。
梁经纶知道是有重要的情况,听语气是好的情况,但还是想先摸点底:“今天太晚了吧?我还要等何小姐呢……”
厨房便有二十平米开外,这在当时中国的京沪平津穗五大城市里,都已是一个小户之家全部的住家面积了。
对方严先生兴奋的声音透出急迫了:“立刻来吧。你那个方案有答复了,是正面的答复!”电话挂了。
不入方家厨房,不知方家是真正的贵族。
梁经纶站起来,职业的经验让他有一种直觉——严春明的兴奋背后好像隐藏着一个很深的计划!严春明察觉不到,他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