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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梁经纶摇了摇头:“周恩来!”

方步亭:“他姑爹?”

方步亭一震,眼睛睁得好大。

梁经纶默想了少顷:“就算蒋经国不阻拦,另外一个人不同意,孟敖也不会出国。”

梁经纶:“谢襄理是共产党,就是由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共产党。孟敖是共产党,就是周恩来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蒋经国先生用方孟敖,表面上是在争取你还有我先生支持币制改革,骨子里是在跟周恩来较劲。这两个人有一个不同意,孟敖就走不了,也不会走。方叔,就看您怎么跟谢襄理谈了。”

“是呀,问谁也不会告诉我呀。”一声长叹,方步亭又望向了梁经纶,“今天,你对我说了实话,现在,我也把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和你先生商量了,请他找司徒雷登大使,再请司徒雷登大使直接找蒋介石,开除孟敖的军籍,然后送他出国。你说,蒋经国会不会设法阻拦?”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我知道了。希望我们今天谈的话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想走,你先生和我也可以安排你出国。”

梁经纶:“问谁?谢襄理还是孟敖?”

“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孝钰和孟敖能一起出国。请方行长相信我。”

方步亭望向了窗外:“那我就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方步亭望着梁经纶的眼,没有再回话,向茶几上的电话走去。

梁经纶:“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也想确定这一点。”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汽车的低音鸣笛。

方步亭:“他姑爹会不会就是方孟敖在共产党的上级?”

方步亭停住了,向窗外望去。

梁经纶:“应该知道。”

他的那辆奥斯汀来了,程小云下了汽车,何孝钰下了汽车。

梁经纶:“没有证据,相反,他们有贪腐的证据在谢襄理手中。”方步亭又默想了好一阵:“你告诉我,方孟敖知不知道他姑爹的身份?”

接着,客厅门从外面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程小云,何孝钰跟在后面。

怒气过后,方步亭显出了暮气,再望梁经纶时,眼神有些空了:“国民党,那个徐铁英,为什么没有抓木兰的爹?”

看到方步亭和梁经纶站在那里,程小云怔了一下,何孝钰也有些意外。

梁经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没有回答。

对视也就一瞬间,方步亭:“正想打电话,还以为你们回家了呢……”

“他自己的女儿!”方步亭吼完这句立刻止住了,望了望二楼,神情黯然了,“二十年了,他竟然瞒了我二十年……自己的女儿被害了还要瞒我……你们这些国民党,还有共产党,到底在想什么?”

“回家?你有家吗?”程小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你的家十年前就没有了,现在木兰没有下落,你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大儿子反被关了……银行那栋楼是你的家吗?”

“我愿意。”梁经纶,“可是谢襄理不会同意您这样做……”

方步亭没有回话。

“我召开一个中外记者会,你愿不愿意出来做证?”方步亭眼中熠熠闪光。

梁经纶望向了地面。

梁经纶:“没有具体的人,要说背后就是党通局还有中央党部。”

何孝钰过来了:“程姨……”

“徐铁英算什么东西?”方步亭露出了刚烈之气,“告诉我他背后的人!”

程小云:“你爸呢?请你爸下来。”

梁经纶:“他们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杀害木兰的是徐铁英。”

“问得好!”何其沧已经站在二楼了,“接着问,叫他回答。”

方步亭掏出手绢揩了眼泪:“告诉我,杀木兰的是蒋经国还是陈果夫陈立夫!”

看见何其沧,程小云的眼泪下来了:“何副校长……”

梁经纶:“是……”

“不要哭。”何其沧还真是怜疼程小云,“哭什么嘛……对这么不惜福的人,回家去,骂也可以,打也可以。”

“12号那天晚上……”方步亭吞下泪水,“木兰的爹还有你都在演戏给我们看?”

程小云忍住了泪:“您知道,来北平后我就一直住在外面,上个月才搬到那个楼里,我不想再回去。在您这里住几天,跟孝钰一起住。”

梁经纶没有回避,静静地坐着,眼中也有了泪星。

“我看好!”何其沧立刻答应了,“让他一个人回去,尝尝孤家寡人的味道。”

方步亭还是颤了一下,喉头一哽,默在那里,眼泪盈了出来。

说完,何其沧转身回房间去了。

梁经纶:“是。”

“孝钰,我们上去。”程小云再不看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方步亭:“木兰是不是死了?”

何孝钰望向方步亭:“方叔叔……”

梁经纶也深深地望着方步亭:“您问。”

方步亭:“让你费心了。”径直向门外走去。

“我只问你一件事。”方步亭坐在何宅一楼客厅内,深深地望着梁经纶,“你如实告诉了我,以你先生和我的力量,我们可以安排你去美国。”

何孝钰这才望向梁经纶。

曾可达:“不要查了。写报告吧。”

梁经纶:“我去送送。”

王副官:“随后我去查。”

回到方邸大院,进了院门,方步亭站在廊檐下,望向空荡荡的院落,望向那栋二层洋楼。

曾可达:“谁说的?”

回家的路上天便阴了,这时已是彤云密布,而且很低,阴历七月半这场大雨要下了。

王副官这才明白,这是感慨,不能流露表情,想了想,答道:“好像出自《后汉书》……”

“行长。”小李站在院门口低声叫道。

曾可达望向了他:“这句话出自哪个典故?”

“什么事?”方步亭没有回头。

王副官好生错愕,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

小李显然在那里犹豫。

——这是报告的内容吗?

方步亭:“说吧。”

曾可达望着窗外凝神想着,突然说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小李:“夫人不在家,我是不是把蔡妈、李妈叫来,总得有人给行长做饭,收拾屋子。”

王副官拿着纸笔进了房门,屏息望着曾可达。

“明天叫吧。”方步亭回头了,此刻看着这个小李多了好些亲切,“你去银行,完事没完事,都接谢襄理回来。”

曾可达转身回到座位上,竭力平复情绪。

“是。”小李答道,去拉院门。

望着王副官失态的神色,曾可达察觉自己失态了:“拿纸笔来,起草一份紧急报告。”

方步亭突然又问道:“知道小少爷在哪里吗?”

“到!”王副官仓皇地开门出来了。

小李:“听夫人说,好像回了警察局,找徐局长去了。”

放下话筒,曾可达走到门边,倏地开了房门:“王副官!”

方步亭:“知道了,你去吧。”

曾可达整张脸都黑了,话筒里不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室外的蝉声同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嗯。”小李从外面把院门关了。

电话在那边啪地挂了。

院门一关,风便起了,方步亭伸手探了一下,是西风,接着看见好些竹叶纷纷飘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卷。

“不要再提‘孔雀东南飞’行动!”这次那边的声音十分决断,“以国防部调查组的名义,把你刚才的建议写成书面报告,今晚九点前电发总统府第四组交陈秘书,转呈总统裁决!”

靠院墙那把大竹扫帚也吹倒了,在地上翻了个滚,还在被风吹着移动。

“建丰同志!”曾可达再次打断了建丰同志的电话,“我的建议不是这个意思,币制改革,还有‘孔雀东南飞’行动……”

天越来越暗,方步亭眼前一花,看见谢培东拿着扫帚在慢慢扫着院子。

“你刚才的建议,无论是否已经跟陈秘书说了,我都同意。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应移请空军司令部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梁经纶发布分裂党国的言论应立案调查他的真实背景。如果方步亭因此不配合币制改革,即请央行撤掉他北平分行经理的职务。如果何其沧因此影响美国援助,我们就不要美国的援助。”

那么大的风,吹到谢培东的身边都绕了过去,只有竹叶在他的扫帚下纷纷飘去!

曾可达:“是……”

紧闭着眼,再睁开时,哪里有什么谢培东,那把扫帚还在地面!

“不要打断我的看法。”建丰同志也是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声调打断了曾可达。

方步亭走了过去,拿起那把扫帚,顺着风扫了起来。

“建丰同志!”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打断建丰同志的电话。

风卷着竹叶,顺着扫帚的方向,向东边飘去,方步亭在扫着风。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都要以总统的意见为最后意见。也许我在上海搞币制改革,总统不愿让我分心;也许你在北平的工作让总统很放心,陈秘书亲自见你都代表了总统对你的信任……”

风越来越大,竹林有了呼啸声,接着尖厉起来。

曾可达只好答道:“是……”

手中的扫帚渐渐握不住了,方步亭停了下来,这才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在风中响着。

“不是指示,只是看法。”

他松开了扫帚,向风中的电话铃声走去。

建丰同志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平淡,曾可达控制住心中的失落,答道:“是,请建丰同志指示。”

“徐铁英被撤职了,已经调回南京。”窗外风雨已经很大了,一楼客厅话筒里方孟韦的声音还是如雷贯耳。

“我谈几点看法。”

“等一下。”方步亭一震,轻轻放下话筒,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把另外几个开关都开了。

梁经纶:“我来倒。”

整个客厅,包括二楼灯都亮了。

方步亭却问:“水在哪里?”

方步亭踅了回去,又拿起了话筒:“谁是新的局长?”

梁经纶也跟着站起来,望向他。

“是曾可达。通知了,叫我和所有人都在局里等他。”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慢慢四处打量。

方步亭:“听着。他来了以后,提到你大哥,提到你姑爹,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再打电话。”

梁经纶:“利用他的国民党很清楚,是预备干部局,是蒋经国先生。共产党以前是崔副主任,现在是谢襄理。”

按了机键,方步亭飞快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薛主任吗?谢襄理离开没有……是,是我叫他回来的,今晚我们要在这边和央行对接。银行那边由你负责,通知所有的人加班,按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方案,21号前所有的账户都要冻结。”

方步亭:“我未必知道,请说。”

搁了话筒,方步亭突然感到又渴又饿,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狠喝了几口,这才发现放茶壶处有一张纸条。

梁经纶:“我不说您也应该知道。”

那是程小云留的字条:

方步亭:“能不能说具体一点儿。”

肉在蜂窝炉上,饭在下面。

梁经纶:“国民党,还有共产党。”

方步亭放下了茶壶,拿起了字条,向厨房走去。

方步亭重新看他了:“被谁利用?”

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心里陡然一酸。

梁经纶:“国库没有钱,老百姓没有钱,钱都在少数人手里,他们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支持币制改革,最多两个月币制改革就会宣布失败。这一点您清楚,我清楚,我先生也清楚。您卷进来了,因为您是北平分行的行长。我卷进来了,因为我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人。我先生也卷进来了,因为他能够向司徒雷登争取美援。最不应该卷进来的是方孟敖,他不懂经济,也不懂政治,不应该再被利用。”

他闻到了久违的红烧肉蒸梅菜的香味!

方步亭:“你说。”

方邸一楼厨房。

梁经纶:“下面我会把该说的话都跟您说,不该说的话我还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不是为了隐瞒,而是说了也于事无补,请您理解。”

锅盖揭开了,肉碗还在锅里,方步亭拿着筷子,站在灶前已经吃了一块肉,筷子又伸进了锅里。

方步亭:“你能够这样领悟,我们便能够谈下去。”

“我也没吃饭呢。”

梁经纶:“方叔,刚才我先生教我的那番话,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今天我跟您谈的话,您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同样,您跟我说的话,我也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方步亭猛一回头,谢培东站在厨房门口!

方步亭:“怎么称呼都行。”

方步亭看着他,把谢培东看得都要倒过来了!

梁经纶:“方叔。”

谢培东却望着灶上的锅。

方步亭:“什么称呼?”

方步亭把筷子一扔,走出了厨房。

何宅一楼客厅内,梁经纶完全是晚辈的姿态,看着方步亭:“方行长,今天跟您谈话我想改个称呼,希望您同意。”

饥饿是最难受的。

“上海这边会议还在进行,用最短的时间说你对梁经纶同志这番言论的看法,还有对方孟敖怎么处理,说具体建议。”

最难受的却不是饥饿。

又是短暂的沉默。

方步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谢培东端着那只锅,手上还夹着两只碗、两双筷子,放在餐桌上。

曾可达只得又接着说道:“陈秘书回了一句,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赤手将肉碗端出来了,将锅底的蒸饭也端出来了,冒着热气,他也不怕烫。

那边依然没有接言。

谢培东盛了一碗饭摆在餐桌对面,又盛了一碗饭摆在自己面前:“吃饭吧。”

曾可达扛不住了,接着说道:“我回答他,建丰同志对梁经纶同志的评价是‘人才难得’。”

方步亭却拿起茶壶喝了两口,没有起身,也不接言。

曾可达有意停住,没想到电话那边并不接言,这种沉默便有些可怕了。

谢培东不再叫他,吃完一大口饭,夹了一小筷梅干菜,接着端起肉碗倒了一点油汤在饭里,拌了几下,大口吃了起来。

曾可达:“没有直接谈看法,只问我你对梁经纶同志平时怎么评价……”

看着谢培东站在那里吃饭的孤单身影,方步亭陡然想起,老婆死了,女儿也死了,这个妹夫,这个共产党,到底是什么人!

“陈秘书什么看法?”

三两口便吃完了,谢培东拿着自己的碗筷,又拿起空锅走进了厨房。

曾可达:“是。”

方步亭听到了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刷锅的声音。

“徐铁英的记录被陈秘书拿走了?”

谢培东又出来了,走到客厅门前,捧起了门柜上那摞厚厚的账册:“为了救我,你去了西山监狱,孟敖驾机上天,小李都告诉我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慢慢谈。”说着,向楼梯口走去。

又是片刻沉默。

方步亭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就不怕徐铁英再来抓你?”

曾可达:“事先没有通知,陈秘书是突然来的,向我和徐铁英传达总统的训示。梁经纶同志这个时候也突然闯来了,是因为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门卫挡不住,陈秘书不便见他,就在里面房间。梁经纶同志当时十分激动,我无法制止,徐铁英当场记录了他的谈话,我也只好记录。”

谢培东在楼梯口站住了:“徐铁英已经撤职了。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饭吧。”

“陈秘书来,你是不方便向我报告还是没有时间报告?”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望着谢培东上楼的身影:“谁告诉你的?”

这一次那边是真的沉默了,曾可达望着墙上的壁钟,大概有六七秒钟。

“你们不都怀疑我是共产党吗?当今天下,哪有共产党不知道的事。”谢培东上了二楼。

曾可达听出了建丰同志很少如此惊诧,小心答道:“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进了二楼办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谢培东,任他在办公桌前归置那摞账册。

“哪个陈方先生?”

方步亭走到阳台玻璃窗前坐下了,望着窗外。

曾可达:“报告建丰同志,陈方先生来了。”

风声停了,雨幕连天。

那边突然沉默了,接着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不制止?”

谢培东过来了,在他对面坐下。

曾可达:“我在场,还有徐铁英。”

“8月12号那天,你去找木兰,也是大雨。”方步亭听着雨声。

“什么谈话记录?跟谁的谈话记录?”

“是。”

曾可达有意沉默了两秒钟:“是梁经纶同志的谈话记录。”

“1928年11月1号,中央银行在上海成立。”说到这里,方步亭转过头盯着谢培东,“11月5号,你就抱着木兰来找我,那天好像也下着大雨。”

“那封电报是怎么回事,谁的言论?”

谢培东慢慢避开了方步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是。”

曾可达:“是我,建丰同志。”

“二十年了,我和你风雨同舟,什么话都跟你说,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你现在就回答我一个‘是’字?”方步亭敲了桌子。

“可达同志吗?”果然是蒋经国的电话。

“你要我怎么回答?”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的电话只响了一声,曾可达立刻拿起了话筒。

方步亭的眼神又倒过来了,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妹夫,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蓦地又涌上心头,如此其貌不扬,如此没有情趣!

绕室徘徊,电话终于来了。

方步亭又望向了窗外:“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今天必须问了,你要说实话。”

何其沧依然坐着:“去吧。”

谢培东:“你问。”

方步亭站起来:“我下去了。”

方步亭:“我妹眼界那样高,我在美国写信给她介绍回国的同学,她一个也瞧不上,怎么就会瞧上你?”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梁经纶答道:“是。”

谢培东:“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

何其沧望了梁经纶好一阵子,说话了:“我启蒙早,四岁上的私塾。记得第一天去上学,我的父亲,孝钰她爷爷对我说,用心读书,要藏得住话。我问,什么是藏得住话。我父亲告诉我,只该你一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只该两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三个人说。我当时并不明白,只是照着做了。好多年后我才悟出这番话的道理,天下本无事,都是传出来的。现在我把这个话教给你。见曾可达的事,孟敖的事,跟方行长一个人说就行了。你们下去说。”

“到今天,到现在,你还要瞒我!”方步亭又连敲了几下桌子。

梁经纶便不宜再往下讲,静静地候在门口。

谢培东:“我没想瞒你。”

按理,这时何其沧应叫梁经纶进房,可依然只望着他,方步亭也在望着他。

方步亭:“那就回答。”

梁经纶站在门口:“先生,方行长,我见了曾可达。”

“她怎么看上我的只有她知道。现在你问我,我也想问她。”谢培东突然提高了声调,“可她已经过世二十年了,怎么回答你?!”

何其沧望向了房门外,方步亭也望向了房门外。

方步亭一下被哽住了,满耳都是雨声,不知过了多久:“那我就直问了,当年,她是不是参加了共产党,你也是共产党,你们才结的婚?”

脚步上楼的间隙,方步亭已回到何其沧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这个答案国民党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想知道。上午在金库,徐铁英就一直追问我,甚至问到了在重庆我见没见过周恩来……”

何其沧:“上来吧。”

“周恩来”三个字让方步亭一震,他屏住了呼吸:“你怎么回答?”

何其沧和方步亭对视了一眼。

谢培东:“在重庆八年,你比他们都清楚,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周恩来。我是不是共产党,你妹是不是共产党,都不应该由你来问,我会回答他们。”说着,向办公桌走去。

“先生,我回来了。”梁经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回答谁?你不是已经知道徐铁英撤职了吗?”方步亭直指第一个问题。

何其沧依然坐在二楼房间自己那把躺椅上,方步亭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两人都知道梁经纶回了,也知道梁经纶进了客厅。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谢培东已经走到了桌前,“徐铁英撤职,是孟韦打电话告诉我的。”

梁经纶也没再回头看他,推着车慢慢向何宅院门走去。

方步亭被噎住了,慢慢吐出那口长气,也不知道是放心了,还是更紧张了。

上车,再没回头,飞快地骑去。

谢培东:“署理局长是曾可达,接下来调查我的应该是他。我准备了两样东西,你先看看。”说着,从桌上拿起两纸信笺。

那人笑道:“何副校长要求学校再给他拉一条专线,总务处晚上会派人来。请梁教授告诉何副校长。”

方步亭又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走了过去。

电线杆边也停了一辆自行车,那人将自行车推过来时,掉在地上的信已经不见了。

谢培东递给他第一纸信笺:“这是我给你和央行总部的辞呈。在他们证实我是不是共产党以前,我要求辞去北平分行的襄理,接受他们的调查。你先签个字吧。”

那人将信失手掉落在梁经纶脚下,转身向电线杆走去。

方步亭接过那份辞呈,只扫了一眼:“还有一张呢?”

梁经纶没有去接那封信。

“呈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的诉状。”

说着,那人掏出一封信递给梁经纶:“上级的介绍信,看完烧掉。”

方步亭一怔,没有去接,只望着谢培东。

那个人:“严春明同志牺牲了,我接替他的工作。今后我跟你单线联系。”

谢培东:“8月12号,他们逮捕无辜学生,抓了我的女儿。当天释放学生,王蒲忱告诉我木兰去了解放区,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木兰还在他们手里。在金库,我就告诉了徐铁英,身为父亲,我不会放过他们。”

梁经纶慢慢又转过了头:“你说什么?”

方步亭只觉心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把抓过那张诉状。

“张月印同志。”这一声很轻,梁经纶听了却如此响亮!

诉状遮住了方步亭的目光,埋住了他的头:“你真觉得木兰还在他们手里,能够救出来?”

这就不能搭话了,梁经纶不再看他,脚一踏。

一片沉寂,暴雨扑打落地窗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那个人系上了工具套:“梁教授认为我是谁派来的呢?”

方步亭:“还有,你能保证在法庭上他们不会坐实你是共产党?”

梁经纶开始审视这个人了:“是。请问谁派你来修的?”

谢培东:“不需要保证,没有谁能坐实我是共产党。”

那个人接着说道:“听说何副校长家的电话线断了,我是来修电线的。梁教授是去何副校长家吗?”

方步亭慢慢将诉状递过来,谢培东来接时,他又紧紧地捏着诉状:“想没想过,你告的是党通局和保密局,特种刑事法庭不会受理你的申诉?”

——他当然更不知道,此人正是火车上曾经跟崔中石接头的地下党。

谢培东:“那就看他们要不要起诉孟敖了。”

梁经纶再望那人,搜索记忆,并不认识。

点到话题了!

“是梁教授吧?”那人望向了他。

方步亭:“你想不想他们起诉孟敖?”

“辛苦。”梁经纶应付了一声,正要踏车。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孟敖是你的儿子。”

“对不起!”那人非常敏捷,拿着腰带瞬间便下了电线杆,走到路中,捡起了地上的工具套。

“我希望他们起诉孟敖。”方步亭盯着谢培东的眼神,“罪名无非是违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结果大不了是开除军籍。开除了军籍,我正好安排他出国。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蒋经国,他还要继续利用孟敖。”

路旁电线杆上一人正在解开腰间的安全带。

还有一个是谁?方步亭有意停顿了,谢培东也只是看着他,并不追问。

梁经纶抬头。

方步亭:“我说一个猜测,另一个人可能就是周恩来。”

路面上是一个装着电工工具的皮套。

谢培东眼神更虚了,方步亭却看到了更深!

梁经纶一握刹车。

方步亭:“多余的话我都不想再说了。我只想让蒋经国先生和周恩来先生都知道我的意思,孟敖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开除了军籍,希望他们都放过他。”

突然,一件东西从眼前砸落,掉在梁经纶车前约两米的路面,还弹跳了一下。

恰在这个时候闪电来了,从阳台的落地窗正中扯了下来,仿佛要将这间屋子撕成两半!

长衫已经湿透,下摆掖在腰间,前面就是何家了,梁经纶放慢了车速。

方步亭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

燕南园何宅外小路上,烈日当空,空无一人,梁经纶骑着自行车,也不就路旁的树荫,飞踏而来。

谢培东也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

王副官这才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雷声却迟迟未来。

房门从里面关上了。

谢培东苍凉地拿起桌上的辞呈和诉状,放进了公文包:“我也说一个猜测吧。如果我真是共产党,真能够在周恩来先生那里说得上话,你猜我会怎么说?”

“等一下。”曾可达又叫住了他,将手里那份记录递给王副官,“将这份记录立刻电发建丰同志!”说完,转身进了房门。

方步亭:“于公于私都会请他让孟敖出国。”

“是。”

谢培东:“他会听我的吗?”

“没有什么徐主任了……”曾可达又望向了园子里那条小径,“回电话,未经南京同意,谁也不许跟方大队长见面。”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

王副官:“警备司令部电话,说是方行长夫人还有何副校长的女儿要看方大队长,未经徐主任批准不敢同意,跟方副局长发生了冲突。”

“于公于私都会让孟敖出国。”谢培东拉上了拉链,提起了公文包,“曾可达现在应该到警察局了,我这就去将辞呈和诉状交给他,是不是共产党,请他们立刻立案调查。同时传达你的意见,请他立刻转告蒋经国,赶紧起诉孟敖。”

“嗯。”曾可达这才看向他。

窗外的雨声立刻大了,四面八方敲击着方步亭的心!

王副官颇诧异,曾督察既不送客,也不回房,站在门口出神,等了少顷必须过去了,轻轻叫道:“督察。”

方步亭伸手抓住了谢培东提着的公文包:“雨太大,小一点儿再去。”

陈方戴上墨镜便再没说话,也再不回头,黑布洋伞罩着,下了走廊,踏着花径而去。

谢培东:“你忘了,找木兰那天,雨比今天还大。”

年轻的中山装疾步走到陈方面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副墨镜递给了他,接着撑开了那把很大的黑布洋伞。

方步亭慢慢松了手:“我去叫小李。”转身先出了办公室。

曾可达住处走廊对面的房门立刻开了,王副官陪着另一个年轻的中山装走了出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叫你进来的?”方步亭站在二楼走廊栏杆边,厉声喝问。

“是。”曾可达口中答着,还是紧跟着送到了门外,“王副官!”

跟着出来的谢培东也看到了,对面走廊上,小李站在那里!

陈方的手软绵绵的:“都是江西人,不说客套话。共克时艰,不要送了。”

“是,行长……”小李露出惊慌,“夫人要换洗的衣服,今天晚上还得送去……”说着双手捧起了栏杆下的皮箱。

曾可达指尖捏着记录,双手握住了陈方,“感谢总统信任,感谢芷公关照。”

“你刚才在隔壁房间拿衣服?”方步亭更严厉了。

陈方伸出了手。

“是……”

“是!”曾可达双手接过了记录。

方步亭回头望了一眼谢培东,又盯了一眼对面走廊的小李,快步向楼下走去:“你下来!”

陈方笑着摇了摇头:“不敢。”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份记录,看了看,择出曾可达记的那份递还给他:“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小李拎着皮箱从那边楼梯小心地下了楼。

称字而不称名,是尊称对方,称一个字再呼之为公便是最高的尊称了。陈方字芷町,曾可达这时如此称呼,可以视为巴结,也可以视为发自内心之尊敬。

谢培东也跟着下了楼。

曾可达:“请芷公指示。”

“打开箱子。”一楼客厅内,方步亭紧盯着小李。

陈方:“坚决反腐不要忘记坚决反共。我没有话传达了。只问一下,方孟敖怎么处理,还有梁经纶刚才的言论你怎么看?”

“是。”小李将皮箱放在地上,打开了箱盖。

“在。”曾可达这才回过神来。

皮箱里确实是程小云的衣服。

“曾督察。”陈方在轻轻叫他。

方步亭不宜降低身份翻看:“你刚才一直在办公室隔壁,我的房间?”

曾可达再想看徐铁英时,已经没了身影。

小李点了下头。

徐铁英:“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握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方步亭:“好轻的身手……都听到什么了?谁派你来的?”

曾可达伸出了手。

“是夫人。”小李满脸无辜,“电话打到门卫室,我接的,夫人告诉了我衣服都放在哪里,叫我拿……不信,行长可以打电话问夫人……”

陈方递过一个可以握手的眼神。

“为什么不走这边楼梯!”方步亭依然逼问。

曾可达避开了徐铁英的目光,望向陈方。

小李:“夫人说了,不要惊动行长。”

说到这里,徐铁英突然向曾可达伸出了手。

方步亭慢慢望向了谢培东:“这个家里,我还能相信谁?”

徐铁英望向了曾可达:“7月6日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你对方孟敖的怀疑是对的,到北平以后你们对崔中石的怀疑也是对的。共产党、周恩来经营多年,在党国各个要害部门都安插了他们的人。对此党通局一直在严密关注,秘密调查。由于取证艰难,在审讯方孟敖时,我才会为他辩护,也是为了继续查找证据。我来北平不只是为了什么党产,核心任务是找出潜伏在中央银行的共产党。党费没有钱,军费没有钱,政府开支、民生教育都指着中央银行,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账却掌握在共产党手里。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还有刚才那个梁经纶,他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也绝不是真正的国民党。这个人口口声声只提先总理,只提经国局长,只字不提总统。这是在分裂党国、离间骨肉。但凡有可能,他就会利用何其沧、司徒雷登和一切美国的关系反对总统。至于方孟敖,我只想提醒一句,不能让他将国军的飞机开到共产党的解放区去。”

“那就谁都不要相信。”谢培东望向小李,“先送我去警察局,再给夫人送衣服。”

陈方看了看他:“可以。”

谢培东已经走向客厅门,小李拉好了箱盖,拎着皮箱,兀自站在那里不敢动。

“谢谢陈主任……”徐铁英必须抓住最后一次机会了,“有几句重要的话,事关戡乱救国,我能不能先跟曾督察交代一下?”

谢培东拿起了门口的雨伞:“这么大的雨,门外听不到我们谈话。”

“已经安排人去清理了。”陈方这次很快回答了他。

推开门,风声雨声扑面而来,谢培东撑开雨伞独自走了出去。

陈方接着说道:“我也是一小时前在华北‘剿总’接到总统的电话,传达而已。”说着看了一下手表,“傅总司令安排了五点的飞机,时间很紧了。我和曾督察还有几句话说,请徐主任到后门等我一下,一起走。”徐铁英想到了这个结果,却没想到如此决绝:“陈主任,我在北平警察局有一些党通局的秘密材料,还有一些个人的物品……”

“去吧。”方步亭不再看小李。

徐铁英慢慢站起来,望着陈方。

“是。”小李快步追了过去,顺手抄起了门口的一把雨伞,消失在门口。

陈方:“中央党部、全国党员通讯局从来就没有在平津八家企业有任何党产股份,谣诼纷起,你必须解释清楚。即日起解除你在党通局和北平的一切职务,回南京接受调查。”

方步亭茕茕孑立,望着门外的雨,又望向了茶几上的电话,走了过去,还是没有动那个电话,独自坐了下来。

徐铁英倏地睁开了眼。

车开往去警察局的路上,四面风雨,车内几乎看不见车外。

——直呼其名。

谢培东坐在后座,望着前面的小李:“以后任何事都要先报告行长,这个家,他说了算。”

“那就抓紧调查。”陈方站了起来,“徐铁英。”

“知道了。”

徐铁英:“证据正在抓紧调查。”

谢培东慢慢闭上了眼,突然又睁开了,望向小李:“是不是走错路了?”

陈方:“有可能还是有证据?”

小李:“听说那条路又倒了电线杆。”

徐铁英闭上了眼:“有一份明细账目,原来在崔中石手里,现在在谢培东手里。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共产党。”

谢培东坐直了身子:“听谁说?”

陈方:“我是问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别人手里。就像刚才这个梁经纶说的,北平分行,崔中石、谢培东,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会不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后果,比如共产党掌握了明细账目,通过别的渠道栽赃中央党部?”

小李居然没有回答。

徐铁英:“党通局没有在所谓的20%股份里拿一分钱,那八家公司填的表就在这里,都是他们的私产。”

谢培东:“夫人怎么会给你打这个电话,叫你到她的卧室拿衣服?”

陈方依然不紧不慢:“有什么说什么。”

小李还是没有答话,开了一小段,把车停了。

徐铁英沉默。

谢培东紧盯着他!

陈方又轻声问徐铁英:“关于那20%股份,党通局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什么人手里?”

那边的后座车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人坐了进来!

徐铁英:“是。”

车门紧接着关上了,车又开动了。

曾可达:“是。”

身边那人拿下礼帽,伸过手来:“谢老!”

陈方将两份记录对折了一下,放进了中山装下衣口袋:“这份记录不能再外传,我亲手交给总统。”

——是张月印!

曾可达想了想,答道:“人才难得。”

何宅客厅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雨声如瀑。

两个人都坐下后,陈方这才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显得十分谨慎谦恭,轻声问曾可达:“对这个梁经纶,经国局长什么评价?”

“范主任!”何孝钰的声音已经很大了,依然显得这样微弱,“这么大的雨……”

陈方:“都请坐吧。”

门外廊檐下那个范主任收了伞,大声接道:“不能耽误了,何副校长等急了吧?”

徐铁英站起来,双手将记录也交给了他。

院子里,两个工人还扛着人字梯,雨衣里抱着电话线站在暴雨中。何孝钰:“叫他们快进来。”

曾可达立刻过来将记录交给了他。

梁经纶也走出了门外:“先到廊檐下来!”

两个名都签完了,陈方站在那里等着。

两个工人从雨中走到了廊檐下。

这次只翻了翻,陈方便将记录放回茶几:“徐主任也请签个名吧。”徐铁英坐下签名了,签得如此之慢。

梁经纶立刻看到了那双眼睛——白天跟他接头的人!

陈方又走到了徐铁英面前,拿起了茶几上的记录。

范主任安排道:“你们两个,王师傅进去拉线,小刘在外面接线。”

曾可达过去签名了。

“快进来!”何孝钰让到门内。

轻轻地将记录放回桌面,陈方望向了曾可达:“请曾督察写上记录人,签个名。”

那个范主任跺了踩脚,又甩了甩伞上的雨水,进去了。

徐铁英也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坐。

王师傅脱了雨衣,也跺了跺脚,扛着人字梯、拎着电话线跟进去了。

曾可达没有坐。

梁经纶对何孝钰:“你陪他们,我在门外看着。雨大,关上门。”“好。”何孝钰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陈方回头了,向曾可达那张桌前走去,拿起了他记的那份记录看了起来,同时轻声说道:“二位请坐。”

那个小刘,人字梯还在肩上,只放下了电线,向梁经纶伸出了手:“梁经纶同志。”

飘拂的长衫消失了,风声因梁经纶而起,随梁经纶而去!

梁经纶也伸出了手:“小刘同志。”

陈方看着他,曾可达看着他,徐铁英也看着他。

“我是1927年‘四一二政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共产党员!”谢培东对张月印从来没有如此激愤,脸一扭,望向了车窗外,“我的身份原来只对周副主席负责,去年才跟城工部交叉,你们却安插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司机在我身边对我进行监视,现在还来跟我谈什么复杂的政治背景,什么突发事件。张月印同志,我明确地回答城工部,我没有办法继续把方孟敖留在北平,更没有办法拖住蒋经国的什么‘孔雀东南飞’行动,请你转告刘云同志。”

“借辆自行车就行。”梁经纶已经跨出了房门。

窗外都是雨幕,车突然猛地撞了一下,谢培东和张月印都剧烈地一晃!

“派车送你吧。”曾可达走过来了。

张月印一把扶住了谢培东,见小李还在猛打方向盘,大声呵斥:“怎么开的?!”

陈方点了下头。

小李已经吓坏了:“对不起,张部长,倒了一棵树……”

梁经纶:“我能走了吗?”

“城工部明天就把他调走。”张月印还在扶着谢培东,“谢老,您自己安排一个司机。”

梁经纶:“币制改革的论证报告是我帮助起草的,我当然理解。”陈方:“理解就好。跟何副校长和方行长好好解释。”

谢培东一抖手臂,抖掉了张月印的手:“我不是小孩,年轻也不是错误。方步亭那里我已经瞒不下去了,也不能再瞒了。我必须向国民党摊牌,让他们审讯方孟敖,然后安排他出国。城工部如果继续坚持意见,我请求报告周副主席。”

陈方:“听说何副校长和方行长都在等你的答复,这很重要。有一件事情请你向何副校长还有方行长说明,中央党部和党通局在平津地区没有什么20%股份的党产。币制改革事关国家安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五千万美国援助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冻结,币制改革也不会在第一天就流产。我的话请你理解。”

张月印也严肃起来:“谢老的意思,你现在只能按方步亭的意见办,不能执行城工部的意见?”

梁经纶:“我说了,请陈主任指教。”

“停车!”谢培东突然叫道。

那陈方面目依然和善:“不敢。党内像梁经纶同志这样有见识的不多啊。奉命来处理一些事务,不期邂逅,请你理解。”

小李小心地将车停了。

他不再看曾可达,望着陈方:“请陈主任指教。”

谢培东望着张月印:“我的身份是北平分行的襄理,见曾可达我只能传达北平分行经理的意见。没有时间了,张月印同志,请你下车。”

梁经纶蓦地明白,自己今天被彻底卖了!

张月印:“谢老,我今天传达的指示,关系到全国的解放战争,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

曾可达:“介绍一下,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谢培东:“放心。没有了一个方孟敖,包括没有我谢培东,中国依然会解放。”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

“那我就不说了。”张月印一推车门,下去了。

一个身穿中山装、五十出头的人,走了出来,面相和善,目光内敛。来人向曾可达和徐铁英微点了下头,在梁经纶面前站住了:“梁经纶同志吗?”

“雨伞!”小李在前座急忙拿起了雨伞。

梁经纶意识到了什么,向卧室方向望去。

车外连天的雨幕,已经不见了张月印。

梁经纶回头,竟发现曾可达和徐铁英都笔直地站在那里,望向卧室房门。

“开车。”谢培东靠在后座,“到警察局后就说车撞了,耽误了时间。”

梁经纶转身了,一阵门风,长衫拂起,他又站住了:“还有,请你们立刻接通何副校长家里的电话,这种卑劣的手段丢国民党的脸!”“等一下!”曾可达突然叫住了梁经纶。

“是……”

“记录完了吗?”梁经纶转过身来,“记录完了你们可以把我的话上报,可以说是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说的,也可以说是共产党党员梁经纶说的,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请你们将方孟敖立刻释放。现在北平分行的行长就坐在何副校长的家里等着答复。如果方孟敖继续关押,牵涉到党通局的非法党产,美国的五千万美援就可能立刻冻结,币制改革在第一天就可能流产!你们已经抓过我两次,可以抓我第三次,可我现在必须回去,给方行长和何副校长答复。”

“开快点儿!”谢培东闭上了眼。

房内,竟能听见两支钢笔的写字声。

大雨在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整个北平警察局从大门到大院,所有警察都穿着雨衣,列队站在雨中。

烈日当空,偌大的后园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没有一丝风声。

方孟韦举着雨伞站在大门外。

戛然而止。

孙朝忠举着一把更大的雨伞,罩着依然身着少将军服的曾可达也站在大门外。

“那我就直接回答吧。”梁经纶再也不看他们,“中国是世界最大的农业国,四亿多农民,99%以上都不识字。他们不懂什么是共产主义,也不懂什么是三民主义。他们只懂得没有土地就没有饭吃,只知道谁能让他们生存就跟谁走!先总理领导国民革命深知国情,因此提出了‘平均地权’的民生主张。这个主张被国民党抛弃了,却让共产党在他们的解放区通过土地改革获得了民心。在党内只有经国同志看到了这一点,在赣南试行土地改革反而受到你们的攻击,中央党部甚至说他是苏俄共产党。1941年开始的党团之争,你们中央党部臝了,政学系赢了,孔宋财团赢了。在农村依然是不到10%的人占据着90%的土地,在城市依然是不到1%的人占据着90%的资产。你们少数人的利益保住了,国民党却被你们一步步推向失败,推向灭亡!”

显然已经等了很久,北平分行那辆奥斯汀终于来了,停在方孟韦面前。

曾可达还是没有接言,这句话也没有记录,脸上也依然没有表情。

方孟韦伸手拉开了后座车门,雨伞盖住了半个车顶。

梁经纶:“你的家在赣南,你的父母、你的兄长现在还在老家种田,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三民主义?”

孙朝忠罩着曾可达也走到了车旁。

曾可达又望向他了,却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雨伞罩着谢培东下了车。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梁经纶看着曾可达记录完徐铁英的话:“曾可达同志,徐主任提的这个问题,我想请你帮助回答,可不可以?”

不顾雨大,曾可达的手伸出了雨伞:“谢襄理,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

曾可达竟然不再看他,而是在记录徐铁英的问话。

方孟韦半个身子挡住了曾可达,敲了一下车窗门。

梁经纶没有看徐铁英,而是又望向了曾可达。

小李摇开了车窗。

“说得好!说得很好!”徐铁英记完了这段话的最后一个字,这一次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里间卧房,接着问道,“梁经纶,你刚才说共产党在解放区搞土地改革,又提到了这是先总理‘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的治国纲领。我现在问你,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是不是一个主义?请你直接回答。”

“半小时前就出来了,怎么开了这么久?”方孟韦大声问道。

“那就改成我们!”梁经纶愤然接道,“‘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是先总理孙中山建立同盟会时就提出的纲领,在改组国民党时更是写进了党章!几十年过去了,在国统区,占中国面积2/3的农村,依然是不到10%的人占据90%的土地,三亿多农民没有饭吃!城市的资产掌握在不到1%的人手里,上千万居民竟然要靠美国的救济粮活命!去年一年,国军已锐减到三百多万,竟还是发不出军粮,前不久在北平就发生了第四兵团和民食调配委员会抢粮的事件。民不聊生,人心尽失,我们国民党到底在干什么?”

小李:“雨大,车撞了一下,耽误了。”

“说得好。”徐铁英铁青着脸飞快地记录,“有个建议,你在说共产党的时候似乎应该把他们改成我们。”

方孟韦:“还能开吗?”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其实你们都知道。截止到今天,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民国政府因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不得不推行币制改革的时候,在西北,在东北,在华北,还有华东,共产党已经在他们的解放区全面推行了土地改革。一亿三千万农民分到了土地,一亿三千万人成了共产党的坚定拥护者,共产党正规军迅速扩充到三百万,民兵两百万。一亿三千万人的土地全是他们的后勤补给。以东北解放军为例,每人每年就有军粮五百斤,部分地区一个解放军每年能领到军粮一千斤。去年,华北解放区大面积灾荒,共产党发动农民生产自救,几十年不遇的灾情,没有饿死一个灾民,还保证了他们每个解放军每人一年三百多斤的军粮……”

小李:“还能开。”

飞快地记录。

方孟韦:“不要等谢襄理了,给夫人送衣服去吧。”

沉默。

“是。”小李在车内答道。

“那就请记录吧!”梁经纶的声调激昂了,“你们真想知道共产党在干什么吗?”

方孟韦不再说话,搀着谢培东径直向大楼走去,将曾可达撂在那里。

曾可达望向了他:“有什么就说什么。”

孙朝忠望向了曾可达。

梁经纶蔑视的目光里浮出了寒意:“曾督察是不是也要我回答?”

曾可达的目光也盯向了他,慢慢接过雨伞:“回去再看一看预备干部局的纪律。建丰同志都是自己打伞,自己拿包。”举着伞,独自走了进去。

曾可达竟在记录徐铁英的问话!

孙朝忠被撂在了雨中,但见门内门外,所有的警察一齐向曾可达敬礼。

梁经纶连蔑视的眼光都懒得给徐铁英了,慢慢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一手举伞,一手还礼,望着前面那顶雨伞,走向了大楼的大门。

“今天,中华民国政府颁布币制改革法案。”徐铁英一边说一边记录着自己的话,“共产党在干什么?身为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党员,梁经纶不可能没有接到共产党的指示。你所知道的共产党指示是否报告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如果没有,请你现在报告。”

雨中,孙朝忠再看那辆奧斯汀时,已经消失在雨幕中。

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学委梁经纶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方孟韦没有进来。

说着,徐铁英操起了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

孙朝忠也没有进来。

“预备干部局不回答,就说明这个梁经纶是代表共产党在说话。”徐铁英始终忍着不看里间卧室,坐了回去,望向梁经纶,“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问你一个问题行不行?曾督察,请你也记录。”

曾可达蹲在一个打开的柜前,找出一盒茶叶,又拿出了另一筒茶叶,接着拿出了好几筒茶叶,不禁感慨:“徐铁英喝茶还真讲究呀。有六(音:lu)安瓜片、君山银针、大红袍,还有不同产地的名茶,谢襄理喜欢喝哪一种?”

曾可达慢慢放下了笔,没有回答,目光向里间卧室望去。

“白水就行。”谢培东在沙发上答道。

“曾督察!”徐铁英猛地站了起来,“刚才你还明确表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从来没有调查过党通局,现在这个人说的话,到底是代表预备干部局,还是代表共产党北平城工部?”

“还是喝茶吧。”曾可达拿起一筒茶,回头望向他,“庐山云雾,我们家乡的茶,怎么样?”

梁经纶:“谢培东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如果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不拿出证据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却在西山监狱暴露我在预备干部局的身份,枪杀他的女儿?徐主任今天去金库不是抓共产党吗?为什么谢培东还在担任北平分行的襄理负责北平的币制改革?只有一个答案,北平分行握有证据,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确有非法的20%股份党产!”

谢培东:“曾局长也喝吗?”

曾可达还在记录。

曾可达:“我不是什么局长,只是暂时署理几天。谢襄理喜欢,我陪你喝。”

徐铁英已经放下了笔。

谢培东:“新生活运动,还是不要坏了你们的纪律。”

梁经纶:“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如果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不拿出证据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如果不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要突然将他秘密处决?”

曾可达把另外几筒茶叶放进了柜里,拿着那筒庐山云雾茶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朝两个杯子里都倒了茶叶,拿起热水瓶倒水:“新生活运动是一种精神,以茶待客也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端着两杯茶过来了,“谢襄理有好些年没有回江西了吧?”

记录。

“谢谢。”谢培东端起茶,揭开盖子,吹了吹,饮了一口,“是庐山的高山云雾,跟我去年在庐山喝的一样。”

沉默。

“谢襄理去年去了庐山?”

梁经纶:“那就请回答我以下问题。”

谢培东:“中华民国的夏都,中央银行在那里也有别墅。”

记录。

“哦……可惜今年去不了了。”曾可达端起了茶杯,“不过,只要币制改革推行了,跟共产党在全国战场决战,我相信明年我们能在庐山见面。到国防部招待所,我请谢襄理;到中央银行别墅,谢襄理请我。我们喝新茶。”

沉默。

“但愿吧。”谢培东放下了茶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份辞呈,“这是我的辞呈,请曾督察先看看。”说着,递了过去。

梁经纶:“徐主任是不是拒绝回答?”

“什么辞呈?”曾可达依然端着茶杯。

记录。

谢培东将辞呈摆到曾可达面前的茶几上:“徐铁英、党通局怀疑我是共产党,我必须先向北平分行和央行辞职,以便于你们调查。”

沉默。

曾可达这才放下了茶杯,拿起那份辞呈,看了看,又放下了:“徐铁英这样说有证据吗?”

梁经纶:“如果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确有党产股份,我要求曾督察在调查表格上填上党产并注明合法来源。如果党通局否认在平津地区有合法的股份党产,请徐主任明确回答擅闯金库的合理原因。”

谢培东笑了一下:“有证据应该也不会给我看吧。”

记录。

曾可达望着谢培东:“没有证据,谢襄理何必急着辞职。币制改革刚开始,万事丛错。天津经济区,北平是重点,谢襄理这个时候辞职会不会把事情搞复杂了?”

沉默。

谢培东:“徐铁英被撤职了,方孟敖被抓了,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不调查我,事情不是更复杂吗?”

梁经纶:“币制改革第一天,党通局全国党员联络处主任徐铁英公然闯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请问,到底是为了抓共产党,还是为了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的20%股份?”

曾可达有意沉默,深深地望着谢培东。

徐铁英已经没有了台阶,抽出了钢笔,掏出了笔记本。

白天,徐铁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

曾可达沉默了片刻,竟拿起了笔:“徐主任,是否一起记录?”

“我问几句话,谢襄理方便就请回答。”曾可达开口了,“你来辞职,请求调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方行长的意思?”

徐铁英望向了曾可达。

谢培东:“我自己的意思,方行长也同意。”

梁经纶:“那就共产党。曾督察,请你笔录。”

曾可达:“那我就冒昧推测一下,如果深入调查,牵涉到崔中石将几十万美元转到香港长城公司的事,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徐铁英:“共产党。”

谢培东:“我说不清楚。”

“我已经回答了。”梁经纶,“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被你们抓过,共产党党员梁经纶也被你们抓过。你希望我用哪个身份?”

曾可达:“牵涉到北平分行为民调会走的账,牵涉到党通局的20%股份,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徐铁英在盯着梁经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谢培东:“说不清楚。”

曾可达仍没接言,从梁经纶背后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低头翻阅另外几份表格。

曾可达站了起来:“都说不清楚,谢襄理为什么还要求我们调查?”

梁经纶:“我可以问了吗?”

谢培东:“正因为说不清楚,才请求你们调查。”

“是!”

曾可达:“谢襄理这么信任我们?”

曾可达:“所有的人撤出后园,到门外警戒!”

谢培东也站了起来:“我想最后信任你们一次。在要求你们调查的同时,还要请你们给我一个说法。”

“在!”李营长在走廊石阶下大声答道。

曾可达:“什么说法?”

“李营长!”曾可达对门外喊道。

谢培东:“七天前,8月12日,就是你曾督察陪着我去追我的女儿。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我女儿并没有去解放区。曾督察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女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梁经纶:“什么身份都行。”

曾可达怔在那里,少顷,反问道:“徐铁英真是这么说的?”

“什么身份?”徐铁英终于抬头了,“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还是共产党党员梁经纶?”

谢培东:“我是不是共产党,希望你们都能够赶紧调查,给个结论。是共产党,你们可以冲着我来,不要害了我的女儿,接着把孟敖牵连进去!这是我的要求,也是方行长的意见。现在是宪政时期,我们准备诉诸法律。”说着,谢培东掏出了包里的诉状,递了过去。

梁经纶依然在望着徐铁英:“党通局如果拒绝回答,请预备干部局给我一个答复。”

曾可达一把接过诉状,认真地看了起来。

曾可达倏地转过头。

万籁倶寂,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我想问党通局几个问题。”梁经纶打破了沉默。

曾可达抬起了头:“你们真的希望让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方大队长?”

卧室的门开着,拉了窗帘,光线暗淡。

谢培东:“国防部和空军司令部都下令抓他了,难道你们不会审判?”

曾可达飞快地向里间卧房望去。

曾可达:“谢襄理这两样东西我能不能誊录一下,原件明天还你?”

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峙。

谢培东:“曾督察拘押我都行。”

徐铁英坐在沙发上低头只看那八个商家填的表格。

“言重了。”曾可达拿起谢培东的辞呈和诉状,“请回去告诉方行长,你们的要求,我今晚就向南京请示,明天给你们答复。”

曾可达跨进自己客厅的房门,便是梁经纶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