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汉山笑了一声：“方大队，你还真相信什么行政院？那只是一座庙，管庙的是中央党部。党部要我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方大队，你义薄云天，我懂的。可为了我这条贱命，这样干不值得，赶紧飞回来吧。”
方孟敖的声音：“为什么不留下来配合查账？”
方孟敖的声音：“听清楚了，现在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北平能听到，南京也能听到。把你知道的那些贪腐黑账说清楚，就没有人敢杀你。什么时候到南京，我来看你，红酒兑可乐。”
马汉山：“看到了。”
马汉山：“杀不杀我真无所谓。方大队，党国这本烂账谁都管不了，你这么英俊潇洒的一个好人，开开飞机，喝喝红酒多好。不要管了，现在降落，兴许还能看我一眼……”
方孟敖的声音：“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你看到没有？”
“听清楚了。”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激昂起来，“现在不只是救你，是救我们！徐铁英为了那本黑账，先是抓了你，现在又跑到北平分行抓我姑爹，说你和我姑爹都是共产党。听明白了吗？”
马汉山：“报告方大队长，是我。”
“我是共产党，谢襄理也是共产党，放他娘的狗屁！”马汉山立刻激动起来，“他徐铁英为了20%股份杀了一个崔中石，先说是共产党，后又说不是共产党。他怎么不说宋子文和孔祥熙也是共产党？明白了，方大队，有什么话你只管问，我们哥儿俩正好用美国这套先进通讯设备向全世界发布消息，明天《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给他娘的报个头条！”
李宇清的眉头立刻展开了。
李宇清顿时紧张起来，俯下身去：“老马，注意党国形象！”
“马局长吗？”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
马汉山转望向他：“怕我说，我现在就走。”
李宇清皱了一下眉头。
方孟敖的声音又传来了：“马局长，下面不是我问你，要请你问另外几个人，这几个人都在我飞机上……”
“万里无云，好天气啊。”马汉山望着窗外，从扬声器里突然说出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合时宜。
马汉山立刻猜到了：“是不是那本黑账上的人？”
调度员看了一眼他三七分明的发型，小心地将耳机靠后给他戴上。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是账册上排名前八个人。有一份表格叫他们填，他们说他们公司都是在上海注册的，北平、天津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我已经把飞机上的扩声器打开了，请马局长问问，我们有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
“靠后点儿。”马汉山乜向调度员，“头发。”
“好！”马汉山声调高昂，“方大队，我来问，问完后还有不愿意填表的，直接从飞机上扔下去，看谁敢给他们收尸！”
调度员立刻将耳机向马汉山头上戴去。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他们都在听，马局长请问。”
李宇清：“给马局长戴耳机。”
马汉山：“你们这八家混账王八蛋公司！老子问你们，今年4月民食调配委员会成立，北平、天津几百万人的配给粮食和民生物资都是谁在经手？民调会的钱都拨给你们了，粮食呢，物资呢，你们都供应了吗？上海注册，北平黑钱，中央银行走账，打着民生的旗号发饿死百姓的财，弄得民调会发不出粮，逼得学生造反，南京派来的调查组查不动你们，让老子背黑锅，无非是你们将51%的股份挂靠在了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今天总统宣布币制改革了，所有的钱都要归国库，你们还拿上海说事！蒋经国局长就在上海，方大队，不要跟他们说那么多，直接把他们开到上海去，交给经国局长亲自审问，那51%到底是他们的私产，还是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的股份！”
“不用了。”马汉山径自走到呼叫台前坐了下来，“耳机！”
一阵吼问，马汉山的嗓子冒烟了，举着戴手铐的手，向李宇清伸去。李宇清正暗带赞赏地望着马汉山，见状转头，低声说道：“水！”
李宇清望向马汉山身后的宪兵：“打开手铐。”
值班指挥立刻端着一搪瓷杯递过去了。
李宇清以为他要握手，低头才看见，马汉山雪白的衬衣袖口前露着手铐！
马汉山悠悠地竟喝完了一搪瓷杯水。
酷暑的天，马汉山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被两个宪兵押着，倒像是带着两个随从开会，走向李宇清，笑了一下，伸了伸手。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51%的资产八个人都填了，是他们的私产。马局长，还有没有该问的？”
南苑机场控制塔内，李宇清的眼睛，深沉中流露出感慨。
“开工厂做生意也不容易，这一刀够他们疼了，该保护我们还得保护。”马汉山喝完水，嗓子润了，声调也变了，“比方本来是你们的20%股份，为什么要被军界、政界的一些混账王八蛋要挟，拿去走私？7月6号侯俊堂都被枪毙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让党通局来占这个股份？徐铁英说是党产就是党产？方大队，这20%股份让他们填上自己的财产。我刚才的话南京都听到了，说不准美国中央情报局也在监听，他徐铁英再拿共产党说事，说这个股份是党产，老子随时出面戳穿他。想杀我灭口，他自己先去跳楼！”
曾可达闭上了眼。
“明白！”扬声器里方孟敖这一声答得十分干脆。
王克俊：“总统正在训话，要不你跟总机说，叫总统接你的电话？”
北平分行金库值班室的电话在办公桌上尖厉地响了。
曾可达：“王秘书长，立刻要宣布币制改革了，请跟南京总机说……”
被一副手铐铐着，两个人这么久一动不动，就在等这个电话。
王克俊没有好脸色了：“你们如果还嫌在北平闹得不够，你来管，我这就走。”
徐铁英：“电话也不敢接了？”
曾可达还在望着他。
谢培东：“电话就在你手边。”
王克俊只瞄了他一眼，直接对话筒那边：“知道了，我在这里等候。”把话筒搁下了。
徐铁英慢慢拿起了话筒：“北平分行金库，有话请说。”
曾可达忍不住插言道：“能不能叫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直接通话？”
“谁叫你到金库里去的！”话筒里竟是叶秀峰的斥责声。
王克俊的脸突然阴沉了：“叫我们接线，线接好了却不知道哪个部门通话……还在开会，开多久？”
徐铁英依然不露声色：“是，局长，讯问谢培东是陈部长的手谕，央行俞总裁也批了字……”
孙秘书也望着王克俊。
“陈部长叫你去金库了吗？”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恼怒，“方孟敖突然驾机起飞你知不知道？那个马汉山在机场控制塔公然呼叫几家乱七八糟的公司，说党通局要侵占侯俊堂在平津的20%股份你知不知道？币制改革第一天，一个马汉山押不来，反而跑到北平分行的金库去，授人以柄！现在，方步亭去了西山监狱自请坐牢，何其沧也闹着要来南京坐牢，弄得总统在南京召开紧急会议你知不知道？”
曾可达望着王克俊。
押马汉山去南京，到金库突审谢培东，中央党部两面作战的策划不能说不周密，唯独没想到的是方孟敖驾机升空后居然能通过控制塔跟马汉山对话，而且公开捅出了侯俊堂20%股份的事。徐铁英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败在共产党的手里，还是败在党国内部。
王克俊拿起话筒：“南京总机，南京总机，北平分行金库的专线已经接通，哪个部门跟金库通话，请立刻接线。”
沉默也就一瞬间，徐铁英觉得这一仗无论如何也应该挽回：“局长，币制改革是总统颁布的国策，第一天便出现共产党在北平操纵破坏，您和陈部长应该在会上向总统痛陈利害……”
电话班的班长立刻捧着一部电话，递到王克俊面前。
“痛陈什么利害？”叶秀峰电话里断然打断了徐铁英的话，“想听听总统是怎么痛陈利害的吗？”
两个电话兵也跑出来了：“报告，电话线已经接好。”
“请局长传达……”徐铁英闭上了眼睛。
铁闸门洞开着，金警班站在门内，王克俊以下所有的人都站在门外，可以看见两个电话兵在两个金警的看护下，在院内接好了最后一根电线。
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既像他的江苏官话又像是浙江奉化的国话：“‘党通局不管党，到处管财，把手伸到预备干部局还不够，还伸到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去了，中华民国这个总统干脆让你叶秀峰来当好了……’这就是总统刚才对我的痛陈！你徐铁英在北平拉的好屎，这么大一张屁股我来揩还不够，还要陈部长去揩吗？”
中央银行是国民政府的底线，金库则是中央银行的底线，就连王克俊也知道这道铁闸门自己不能逾越。
徐铁英闭着眼，也闭住了气，但觉一阵气浪从脸上身上扑了过去，调匀了呼吸：“知道了。局长，党产不能保，共党不能抓，我请求辞职……”
李宇清对自己的副官：“传达行辕留守处命令，押马汉山立刻来控制塔！”
“辞职也得揩了屁股再辞！”电话里叶秀峰的声音透出了杀气，“第一，我们在那八家公司没有任何股份；第二，紧急会议决定，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着交北平警备司令部立即逮捕！”
值班指挥：“在机场禁闭室里，下午的飞机押送南京。”
那边挂了。
李宇清：“在哪里？”
徐铁英话筒还在手里，金库的电铃便震耳地响了起来！
“我知道，长官。”值班指挥立刻接话道。
徐铁英慢慢望向了谢培东。
李宇清一怔：“稍等。”转对自己带来的副官，“马汉山在哪里？立刻查问！”
谢培东的眼中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电话一个字也没听见，电铃如此震耳地响着，仿佛也没听见。
方孟敖扬声器里的声音：“李副官长，请你以行辕留守处的名义，叫马汉山立刻到控制塔来。我要跟他通话。”
等到电铃声停，徐铁英嘴角挤出一丝笑：“谢襄理，你赢了，调查停止。想知道为什么吗？”
李宇清将耳机贴到了耳朵边：“方大队长吗？我是李宇清，请讲话。”
谢培东慢慢站了起来：“我从来就没有跟谁争过输赢，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停止调查。”
值班指挥：“长官，方大队长呼叫你。”
徐铁英：“有人替你顶罪了，这个人你总想知道吧？”
李宇清从出神中醒过来，立刻琢磨该怎么在这个语境中对话。
谢培东望向了他。
所有值班人员都望向了李宇清。
徐铁英：“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刑法》，擅自驾机起飞，要挟党国。这一次特种刑事法庭开庭，我就不能为他辩护了。”
“李宇清副官长在吗？”扬声器里传来了方孟敖的问话。
谢培东心内震惊，却轻轻问道：“再送你十万美元，你愿意辩护吗？”
值班人员中已有人在偷笑了。
徐铁英心中的恼怒可知，却依然笑着：“共产党真有钱啊。毛泽东、周恩来住窑洞穿布衣，手一挥，既能够将我们中央银行的钱汇到香港送给那些民主人士，又能够拿我们中央银行的钱送给我们党国各个部门，我说什么好呢？不过现在行情变了，这一次要想救方孟敖可得一百万美元，你们有吗？”
李宇清紧绷的脸一下子松下来了，张开了眼，也张开了嘴，出了神，在听着这万难想到的对话。
谢培东：“徐主任不是那么贪婪的人吧。一卷录音带在法庭还了侯俊堂十万美元，要了他的命。你就不担心我这个保险柜里也有一台录音机吗？”
“那你为什么向孝钰求婚？”何其沧的声音转而激愤了，“当年，你爸扔掉你妈独自去重庆，现在你向我女儿求了婚就开着飞机跑，你们父子都是什么德行！”
“谢培东！”徐铁英终于恼羞成怒了，“党通局的前身你知道，我们中统整个系统都盯上你了！下半辈子我也不想干别的了，就等着当两次公诉人，这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方孟敖，下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你。周恩来就是搬来一座金山也救不了你们！”
方孟敖的声音这才传来：“何伯伯，这是我和我爸的事，您不要管。”
谢培东：“周恩来有没有金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谢培东的命没有那么值钱。我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一切。几天前被你们抓后说是去了解放区，刚才，你又说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里。中华民国如果还真有法庭，真有法律，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找你讨还女儿。徐铁英，希望你应诉。”
又是两三秒钟的沉默。
徐铁英倏地掏出了枪。
“明白什么？！”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激昂起来，“你开着个飞机是想去撞山吗？你爸跑到西山监狱是想去拆瓦吗？你们父子到底要干什么？”
电铃恰又尖厉地响了。
沉默，方孟敖的声音：“我明白了，何伯伯……”
徐铁英手中的枪也响了！
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听清楚了，这是庄子的话，意思是，复仇的人不会去折断伤害过他的宝剑，再愤怒的人也不会怨恨偶然飘过来伤害他的瓦片。”
——分贝超出了极限，人的听力便会短时间出现失聪，声音消失了。
沉默，方孟敖的声音：“我不知道，请何伯伯解释。”
沉寂中，徐铁英望着谢培东，谢培东望着徐铁英。
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这是谁说的话，什么意思？”
沉寂中，从中间击断的手铐！
方孟敖的声音：“不敢，何伯伯请说。”
沉寂中，谢培东的背影出了值班室，走向了铁门。
“逍遥游呀，啊？方孟敖，你本事大，我现在有一段话向你请教，你听着。”扬声器中这才传来何其沧的声音。
沉寂中，徐铁英把枪插回了枪套，走出了值班室。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圆了。
南苑机场控制塔里也是一片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玻璃窗外的跑道。
李宇清的眼睛亮了。
C-46终于降落了，后尾舱门刚完全打开，那辆中吉普便飞快地开了出来。
“何伯伯好，我是方孟敖……”
李宇清看见了开车的方孟敖，看见了坐在吉普车内的那八个商家和两个飞行员，看见了列队跑出来的十八个飞行员。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李宇清：“拨空军司令部电话。”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扬声器。
值班指挥：“是。”立刻拿起话筒快速拨号。
扬声器里何孝钰的声音：“我爸有话跟你说，请你回话。”
李宇清看见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在跑道上整齐地列成了两排，这是在等自己。
所有的目光都混乱地碰在一起。
“李副官长！”值班指挥的声音好生异样！
“方孟敖，方孟敖……”扬声器中传出来的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李宇清转过了头。
所有的眼睛又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扬声器。
值班指挥捂紧了话筒，两眼圆睁望着李宇清。
李宇清愣了一下，立刻答道：“好，好。请您呼叫一下方大队长。”
李宇清快步走了过去，目询着那个值班指挥。
“我耳朵没聋。”扬声器中立刻传来何其沧生气的声音，“你能不能够不要吼叫。”
值班指挥满脸惊恐，失了声，双手将话筒递给李宇清，立刻避开了，笔直地站在一边。
李宇清对着耳机话筒：“电话已经接好，请何副校长呼叫方大队长……何副校长，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
“李宇清吗？”
值班指挥亲自打开了扬声器。
话筒里浙江奉化的口音使李宇清猛醒了，双腿一碰：“报告校长，是我！”
李宇清明白了，接过了耳机：“打开扬声器。”
“我不是你的校长，黄埔也不敢有你这样的学生！”
这回是调度员取下耳机递给了李宇清：“长官……”
李宇清脸色大变！
李宇清：“请何副校长通话！”
“是李副总统叫你去的南苑机场，还是你自己去的南苑机场？”
那个值班人员快步接过李宇清手中的电话话筒，一把扯下电话线，拉到呼叫台旁，从一个装置上拔下两根电话线，将手中的电话线插进了接线孔中：“报告，接好了，可以通话了。”
毕竟是黄埔二期，李宇清镇定后朗声答道：“报告总统，是我自己。”
值班指挥：“快！”
沉默，那边的声音：“说理由。”
李宇清立刻转对那个值班人员：“立刻连接！”
李宇清：“是，总统。属下接到燕大何副校长的电话，才知道方孟敖飞行大队突然驾机升空，而且屏蔽了与地面的联系。兹事体大，我是总统派到北平的，必须赶到机场，让飞机降落。现在飞机已安全降落，方大队就在跑道上待命。”
李宇清这才又对电话说道：“何副校长，我们现在立刻把您的电话连接到呼叫器上，请您跟方大队长通话……请不要挂电话。”
“飞机是降落了，党国的脸也都丢了。谁叫你让马汉山进控制塔的？”
值班人员：“能！”
李宇清不再辩解：“是属下失职，愿意接受总统处分。”
李宇清：“能不能拔掉那个专线，把这部电话连接上去？”
应答得体，检讨及时，那边的声音和缓些了：“你的处分以后再说。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那个值班人员：“报告，傅总司令有条专线电话能够直接呼叫。”
李宇清沉默了，可不能沉默太久：“报告总统，方孟敖飞行大队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编制，方孟敖本人是经国局长委任的……”
值班指挥望向一个值班人员：“能不能连接？”
“不要拿蒋经国说事！”那边的声音立刻又严厉了，“我现在问你们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何副校长请稍等。”在一旁正跟何其沧通电话的李宇清捂住了话筒，对调度员，“不要呼叫了。”接着转望向值班指挥，“能不能把电话连接到呼叫器上？”
李宇清：“行辕留守处一切听总统的命令。”
南苑机场控制塔内，调度员不停地呼叫：“特飞大队二号！特飞大队二号！李宇清副官长要跟你们方大队长通话。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立刻逮捕，移交北平警备司令部！”
刘云的口述立刻变成声波飞出了华北城工部，飞向了无垠的天空。
南苑机场跑道上，咔的一声，方孟敖的手被铐上了。
刘云直接口述。
李宇清铐了方孟敖，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回转身：“押马汉山过来。”
报务员握住了电台机键。
跑道上，方大队二十个飞行员列成两排沉重地站在那里。
刘云快步走到了刚才那部电台前：“给周副主席发电。”
跑道外，宪兵排列成三行站在他们对面。
整个城工部一片沉寂，门外上空，飞机的轰鸣声时隐时现。
单副局长还是没有躲过这趟倒霉差事，带着几个宪兵小心翼翼地簇拥着马汉山过来了。
拿着电文纸，刘云貌似在看，其实在急遽思索。
方孟敖笑了。
电文翻译完了，译电员将电文纸递给了刘云。
马汉山也笑了，加快了步子向方孟敖走去。
“是。”解放军警卫悄悄地退了出去。
那个单副局长尽职，带着几个宪兵紧跟着也加快了步子。
“知道了。”刘云目光依然在电报纸上。
李宇清恰好站在那里，让过了马汉山，却瞪住了那个单副局长。
一个解放军警卫快步走了进来，走到刘云身边：“报告，不是轰炸机，是一架国民党运输机，持续在上空兜圈子……”
单副局长急忙刹住脚步，慌忙敬礼：“报告李副官长！卑职奉命押送马汉山，请李副官长指示！”
徐铁英闯进金库审讯谢培东，方孟敖驾C-46运输机突然起飞……
李宇清：“在这里等着。”
刘云的目光看向方格纸上的内容：
单副局长茫然了一下，接着便深刻领悟了：“是！”不但没有再跟过去，目光也望向了别处。
那个译电员业务精熟，几乎没有怎么看旁边的密码本，一个个汉字已经在数字密码下面的方格中显出来了。
那二十个飞行员还有那一个排的宪兵此刻也如此默契，都眼望着前方，没有一个人望向方孟敖和马汉山这边。
“完了……”报务员刚搁下笔，刘云一把抄起电报密码走到中间长桌前，啪地摆到一个译电员面前：“抓紧翻译。”
马汉山望着方孟敖。
刘云就站在那台电台前，紧盯着报务员记录密码的手。
方孟敖也望着马汉山。
只有一台电台还在收听电报，飞快地记录着电报数字密码。
方孟敖的手伸过来了。
好几个解放军报务员都坐在电台前，停止了收发报。
马汉山其实早看见了他的手铐，这时有意不看他的手，说道：“方大队，你是个干净的人，手就不要握了。”
从大门能看到院子里持枪的解放军警卫都在望着上空。
方孟敖望着他那三七开笔直一条缝的头和那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笑道：“你今天比我干净。”手掌固执地伸在那里。
防空警戒！
马汉山将手慢慢伸了过去。
阜平县城，华北城工部。
方孟敖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你儿子的事已经办了，在南京荣军医院戒毒。到时候有人安排他来看你。”
航线标示员：“还在阜平上空盘旋。”
马汉山被方孟敖握着，轻声一叹：“谢字我就不说了。我生的这个儿子是来讨债的，他也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见面的事就不要安排了。”
李宇清的目光盯向了电话，皱了一下眉头，走了过去，拿起了话筒：“接燕京大学何其沧副校长……不接了！”倏地又放下了话筒，转回身走到雷达玻璃标示板前，“飞机现在的位置？”
方孟敖的笑容凝住了。
依然没有回应！
马汉山：“方大队千万不要误解，你们是好父子，我们不是。我这一辈子坏事干不好，好事干不来，到南京枪一响，都过去了。最后一件事，与好坏无关，还要请方大队长帮我去完成。”
“特别飞行大队二号！特别飞行大队二号！我是北平南苑机场，我是北平南苑机场，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方孟敖侧耳听着。
值班指挥：“呼叫！持续呼叫！”
马汉山：“崔副主任西山的墓方大队长去过没有？”
李宇清：“继续呼叫！”
方孟敖：“去过。”
那边值班人员刚停止呼叫。
“去过就好。”马汉山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从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无主的老坟，只有半截碑，上面刻着‘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几十根金条，是我全部的家底。币制改革撑不了两个月，国民政府不会再管老百姓的死活。请方大队长转告崔夫人，到时候取出来，养两个孩子应该够了……”
“是。”航线标示员满脸的汗，直勾勾地盯着雷达。
方孟敖倏地望向马汉山。
李宇清：“严密关注，飞机是不是飞往石家庄！”
马汉山已经转过头去：“该走了！”
值班指挥：“报告长官，阜平没有机场，再过去石家庄有简易机场……”
这边，单副局长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的脸再也无法矜持了：“共军的防区了……阜平有没有机场？”
李宇清摆了下头。
航线标示员看着雷达，在玻璃标示板上用水笔很快标示出了飞机的位置，惊了：“飞机飞向了西南方向！航线标示是阜平上空！”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宪兵这才走过去了。
李宇清走到了雷达显示屏玻璃标示板前：“飞机现在的飞行位置？”
马汉山最后望向方孟敖：“兄弟，我们俩联手摆了徐铁英一道，他放不过你，中央党部那些人也放不过你。到了军事法庭什么也不要说，让老爷子还有何副校长出面，最好判个开除军籍，立刻去国外。蒋经国不好惹，共产党也最好不去惹。”
又在重复呼叫了。
马汉山再也不看方孟敖，独自向跑道上的飞机走去。
值班指挥：“接着呼叫！”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几个宪兵急忙追了过去。
值班人员望向值班指挥。
李宇清过来了。
扬声器里没有回应！
方孟敖：“去哪里？”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扬声器。
李宇清苦笑了一下：“违犯军令，只能移交警备司令部，请你理解。”
“是。”值班人员取下耳机，拨动按钮，对着呼叫台上的话筒，“南苑机场呼叫特别飞行大队方大队长！南苑机场呼叫特别飞行大队方大队长！请回答，请回答。”
方孟敖回笑了一下，望向了跑道上那二十个飞行员，“他们呢？”
值班指挥：“用扬声器，呼叫C-46！”
李宇清：“回军营，曾督察会安排。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呼叫，我跟飞机通话。”李宇清非常熟悉控制塔的调度，直接走到了呼叫台前。
“不了。”方孟敖径直向李宇清的车走去。
值班指挥陪着李宇清和北平行辕留守处的人快步走了进来。
李宇清跟了过去。
南苑机场控制塔这里也在忙作一团地敬礼。
副官立刻开了后座车门。
“敬礼！”
方孟敖刚要钻进车门，忍不住，还是转身了。
孙秘书站在铁闸门前，手掌紧紧地按在电铃开关上。
二十个飞行员，二十双含泪的眼，齐刷刷地敬礼！
“是……”曾可达觉得胃酸都涌了上来，刚要转身，剌耳的电铃声已经剧响起来！
方孟敖戴着手铐，只向他们笑了一下，进了车门。
王克俊这才望向曾可达：“对里面的金警班说，把电话专线接到金库，南京要和里面通话！”
何宅一楼客厅的收音机又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中央广播电台，中央广播电台，总统蒋中正颁发《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之同时，行政院颁布了《金圆券发行办法》……”
中吉普上的话务班，抬着车轮般大的一盘电话线，还有上电线杆的锯齿踏脚以及一切接线工具先后跳了下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何其沧怒不可遏，拿着话筒，一连三拍沙发扶手！
副官：“话务班，接线！”
何孝钰、梁经纶都屏着呼吸站在一旁，望着怒不可遏的父亲、先生。
“不用说了。”王克俊连礼都没回，对身边的副官，“叫话务班下来，赶紧接线。”
收音机：“……《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曾可达闭了一下眼，迎了过去，敬了一个礼。
“关掉！关掉那个币制改革……”何其沧一声怒吼。
后面也是一辆中吉普。
梁经纶立刻关掉了收音机。
王克俊的车来了。
何其沧对着电话话筒：“叫我出面，让方孟敖飞机降落，现在飞机降落了，你们竟把人抓了……告诉我，是哪个混账下的命令！”
“敬礼！”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们一齐肃身敬礼。
梁经纶、何孝钰都在望着何其沧手中的话筒。
“不要再提建丰同志！”曾可达怒吼道，“你还想把建丰同志陷进来吗？”
门外，方步亭的手举在门前，欲敲未敲，放了下来，闭上了眼。
孙秘书：“一切听建丰同志的指示。”
远远地，那辆奥斯汀停在路边。
曾可达：“这架飞机要是回不来，今天我和你就在这里先枪毙了徐铁英，然后自裁吧！”
门内，何其沧的怒吼：“你李宇清不敢回答，就叫李宗仁接我的电话！”
转眼，飞机消失了。
片刻沉默，何其沧的怒吼：“说话！回我的话……”
——日光刺目，飞机上的标识看得清清楚楚！
何宅一楼客厅如此安静。
曾可达、孙秘书，还有那些青年军和宪兵都感觉到一大片阴影掠过，刚一抬头，巨大的C-46运输机几乎擦着屋顶飞了过去！
梁经纶的眼。
一阵轰鸣声从低空传来，耀眼的太阳光突然暗了！
何孝钰的眼。
曾可达：“会有指示的……”
何其沧的愤怒仿佛浪打空城。
孙秘书：“如果建丰同志有指示，你现在就可以处决我。”
忧急，惶惑，他将话筒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摇了摇，放回耳边，望向女儿。
曾可达：“第一天就配合徐铁英破坏币制改革，你以为还有机会接受审查吗？”
何孝钰过去了。
孙秘书：“我愿意接受组织审查。”
何其沧将话筒下意识地递给了她。
“预备干部局的内奸？”曾可达目光望向了他。
何孝钰接过话筒，听了片刻：“爸，是电话线切断了。”
孙秘书低沉地答道：“我的档案永远在预备干部局。”
何其沧：“什么电话线切断了？”
曾可达的声音低沉得发冷：“党部给你许了个什么官？”
何孝钰：“我们的电话被切断了。”
青年军经济纠察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都站在了一起，望着大道中间的曾督察和孙秘书。
“这是燕大的电话！他们敢……”何其沧猛地站起，眼前一黑。“爸！”何孝钰扔掉了话筒，却搀不住父亲。
可那道铁闸门将曾可达和他的青年军还是拦在大院外。
梁经纶长衫一闪，一把抱住了何其沧。
运钞车终于停在了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
“其沧兄……”客厅门被猛地从外推开，方步亭奔了进来！
航线标示员：“飞机从西山方向又折回了北平，在城内低空盘旋。”
梁经纶扶着先生坐回沙发，何孝钰满眼是泪，去抚父亲的胸口。
“怎么回事？”
“不要动他！”方步亭轻声止住了何孝钰，走了过去，“我来。”
放下这个电话，他立刻走到了航线标示的玻璃板前，俯身看去：
梁经纶让开了。
值班指挥抢过话筒，才听了几句，立刻焦躁了：“共军又没有飞机，当然是我们的飞机，开什么炮？低飞，低飞又怎么了？还会掉下来？你们向傅总司令报告，这是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直管的特别飞行大队，有问题，请他直接问行政院，问空军司令部！”
何孝钰也让开了。
空勤值班递给话筒：“华北‘剿总’的。”
方步亭轻轻捧起何其沧的一只手，三个指头搭上了他的寸、关、尺。
值班指挥大步过去：“哪里的电话？”
何其沧两眼微闭，靠坐在沙发上腰板依然笔直，如老僧入定。
“是！是！我们严密监视飞机航向，随时报告！随时报告！”南苑机场控制塔内的值班指挥刚放下空军司令部又一个追问的电话，转过头满脸的汗，那边另一个电话话筒早伸在那里等他了。
何孝钰在忧急地望着。
王蒲忱不再犹豫，转头对执行组长：“快去，搬把椅子来！”
梁经纶也在忧急地望着。
方孟韦：“职责所在，就让他打个电话。”
方步亭轻舒了一口气，将何其沧的手轻轻放回沙发扶手，安慰地望了一眼何孝钰，瞟了一眼梁经纶，在何其沧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方步亭：“坐个牢还要请示？”
何其沧的眼慢慢睁开了，虚虚地看见了何孝钰，看见了梁经纶。
方孟韦望向了方步亭：“爸……”
两个人竟都没说话，只望向自己身旁。
王蒲忱：“就算有人得罪了老人家，今天是币制改革，北平分行的行长却到这里坐牢来了，怎么样也得让我向南京请示一下吧？”
何其沧慢慢转头，突然看见了方步亭！
方孟韦望向了王蒲忱：“不关你的事，安排吧。”
“不要动，不要生气。”方步亭伸过手来搭在何其沧的手上。
方步亭盯着王蒲忱的眼：“4月份不是大选了吗？不是民主宪政了吗？狗屁！你们还在这里设秘密监狱，搞特务政治，还什么保密局、党通局。告诉你，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来坐牢的。你不敢审我，就叫党通局那个徐铁英来。我在这里等着他！孟韦，叫他让开。”
何其沧将方步亭好一阵看，摆开了他的手：“关我什么事？我生什么气？”
王蒲忱保持着距离，挡在方步亭前面：“这里是我负责，有任何责任，方行长可以报保密局或者国防部处分我。”
“是啊。”方步亭收回了手，“生气都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方孟韦一推车门，也快步走了过去：“爸！”
“唉！”何其沧一声长叹，望向上方，“二十几岁的人闯祸，快六十的人也闯祸，儿子把飞机开到天上，老子跑去坐牢。现在孟敖被他们抓了，我的电话也被他们切断了……怎么把他救出来，该找谁……”
“方行长！”王蒲忱只好自己奔过来了。
没有回应。
方步亭居然有如此震怒的一面：“什么东西，抓我还轮不到你！”
何其沧又望向了方步亭。
那个执行组长一怔，啪的一记耳光过来了，抽得他眼前一黑。
方步亭眼睑低垂。
方步亭压低了声音：“抓崔中石、抓谢木兰都有你吧？”
何其沧这才醒悟还有梁经纶和何孝钰站在面前，目光慢慢移向了梁经纶，猛然一醒——这个学生是蒋经国重用的人！
执行组长望了一眼王蒲忱，哪里敢松手。
梁经纶也看出了先生眼中的神情，说道：“先生不值得找他们。该找谁，说一声，我去。”
“松手。”方步亭站住了，也不看他。
这是默契，不能为外人道！
执行组长快步过来了，迎着方步亭，也不知道该怎么拦，闪到一边挽住了他的手臂：“方行长，请留步……”
何其沧没有看方步亭，也没有看女儿，只望着梁经纶：“方孟敖属于哪个部门？”
“拦住！”王蒲忱依然抓住车门向兀自站在不远处的执行组长和几个军统喊道。
梁经纶：“原来属于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币制改革了，应该还隶属天津经济管制区北平办事处。”
说着，方步亭已然向闪房方向漫步走去。
“你代表我。”何其沧坐直了身子，“去找那个曾可达，让他转告蒋经国，国民党要把人当枪使，我何其沧随时去南京堵枪口。这个话希望蒋经国告诉他父亲！”
“这里不是关共产党的地方吗？”方步亭的声音将王蒲忱的目光引了过去，“北平分行有共产党，我就是，安排牢房吧。”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王蒲忱：“我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安排什么囚室？”
方步亭依然眼睑低垂。
方孟韦见他的着急也不像装出来的，说道：“王站长，事情跟你无关，你要愿意关照，就请安排一间干净的囚室，搬张床进去。”
“看他干什么？”何其沧眼中的秘密如此单纯，“去呀！”
“方副局长！”王蒲忱急了，“什么审问？审问谁？”
“是。”梁经纶还是望向方步亭，“方行长，我能不能借您的车去？”
方孟韦：“人都来了，你们审问不就全清楚了吗？”
方步亭看梁经纶了。
王蒲忱虽已接到电话，这时也不能就这样接下方步亭，一手伸进车内，抓住车门：“方副局长，什么共产党？老人家到这里来干什么……”
梁经纶的眼神竟如此镇定。
方孟韦一闭眼，转身上了车。
“孝钰。”方步亭转望向何孝钰，“你也去。告诉小李，送了梁教授，到我家叫上程姨，你们一起去警备司令部看看孟敖。”
“回去！”方步亭转头望向他，“你又不是共产党，上车！”
何孝钰已经点了头，立刻想到应该征询父亲，望向了父亲。
本是路上商量好的，此刻见到父亲这般状态，方孟韦还是不禁悲从中来：“爸，我在这里陪你……”
何其沧：“代表我，去吧。”
“回去吧。叫你程姨给我准备几套换洗衣服，让小李送来就是。”方步亭望着那几只鸟儿，对方孟韦说道。
梁经纶已经走出了客厅门。
方步亭是第一次来西山监狱，慢慢扫望，西山在目，高墙在前，偏有几只鸟儿这时落在了高墙的铁丝网上。
何孝钰转身时眼泪流了下来。
方孟韦拿开了帽子。
方步亭关了客厅门，听到院外汽车发动，才转过身来：“老哥，楼上去谈。要不要我扶你？”
“我知道。”方步亭轻轻摆了摆手。
何其沧拄着拐杖站起来，看出了方步亭眼神深处的春秋：“来，扶我一把。”
“爸。”方孟韦取下了自己的帽子举到父亲的头顶替他遮挡刺目的日光，“飞走了……”
“这把壶是范大生民国二十年给你做的吧？”何其沧房间里，方步亭放下热水瓶，捧起了那把套着棉罩的紫砂壶递给何其沧。
飞机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他还在望着天空。
何其沧接过壶，直望着方步亭。
这是儿子在给自己致意，方步亭怔怔地追望着飞机。
方步亭拉过凳子，在对面坐下：“前不久有人也给我送了一把范大生的壶，还有三个杯子。”
很快，刚飞过的那架C-46绕了一圈再次飞了回来，还摆了一下机翼，又从监狱大院上空飞了过去。
何其沧：“谁送的？三个杯子什么意思？”
方步亭倏地下车，王蒲忱伸手扶他，被他摆掉了手，抬头寻望！
方步亭：“蒋经国。托曾可达代送的，三个杯子代表我父子三人。”何其沧：“政客！下三滥的手段！这样的东西你也接？”
方孟韦：“是大哥的C-46。”
方步亭：“我也不想接啊，可我的儿子在他们手里，说得好听是重用，说穿了就是人质。谁叫我当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经理呢，还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个能争取美援的兄长呢？他们缺钱哪……”
C-46是当时最大的飞机了，在西山上空，还飞得如此之低，以致飞机的机影倏地掠过了西山监狱的大院！
“那就叫孟敖别干了，出国去！”何其沧坐直了，找地方放茶壶。方步亭伸手接住了茶壶。
车门外的王蒲忱也抬头向天空望去。
茶壶在两个人手中握住了。
方孟韦从副驾驶座的车窗伸头望向天空。
方步亭：“老哥，我今天为什么自己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叫孟敖违犯军令开飞机上天？你明白了吧，被逼的呀……”
方步亭没有下车，突然问副驾驶座上的方孟韦：“是不是飞机声？”
何其沧望着方步亭的眼。
“方行长。”王蒲忱亲自拉开了奥斯汀后座车门，望着坐在后排座上的方步亭，一手护着车顶，等他下车。
方步亭望着何其沧的眼。
方步亭的奥斯汀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何其沧：“置之死地而后生？”
“爸。”何孝钰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方步亭将茶壶紧紧地捧了过来：“我在银行我知道，你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你也知道，国民党的家底已经掏空了。蒋家父子不死心，试图通过币制改革起死回生，没有用的。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牵扯到国民党内部的权力之争，孟敖就是他们的炮灰。我仔细看了他们的《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和《陆海空军刑法》，孟敖今天擅自驾机起飞，又主动降落，最高判半年刑期，开除军籍。先让他关几天，押往南京你我再出面，至少可以减去刑期，只判开除军籍。那个时候蒋经国也无法再利用他了。如果你愿意，让孝钰跟他一起出国。”
“那就不打了。”何其沧又闭上了眼，“儿子不要命，爹也不要命，我死了，还要我女儿为他们操心吗……”
何其沧望着上方想了好一阵子，倏地站起来：“去打电话，叫梁经纶回来！”
何孝钰没有再拿电话，只望着父亲。
“电话切断了。”方步亭轻声提醒，“让梁经纶去见见他们也好。”
何其沧：“李宇清应该会立刻去机场……打个电话问问西山监狱，你方叔叔怎么样了？”
“你不知道！”何其沧走到窗边，“等他回来再说吧。”
何孝钰搁好了话筒，又望向父亲。
方步亭望着学兄的背影，一下子觉得自己永远没有长大，又觉得他也永远没有长大。
何孝钰连忙接了话筒，隐约还能听见话筒里李宇清的声音：“何副校长放心，我们立刻过问……”
顾维钧宅邸后门路边，梁经纶下了车，望着何孝钰。
何其沧再伸手去放话筒时，手臂无力，够不着了。
何孝钰在车内也望着他。
何其沧轻叹了口气，待女儿松开了手，对着话筒声调也平缓了些：“马上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对于何其沧并不重要。你们的人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利益，逼北平分行的行长去坐牢，逼人家的儿子开飞机上天救父亲。请转告李副总统，他出面过问，我可以配合，可以等你们一个小时。”
何孝钰透过他，望向胡同里的岗哨：“你能进去吗？”
从女儿的眼中，他还看到了方孟敖！
梁经纶：“跟他们说清楚，我是代表你爸来的，应该能进去。”何孝钰：“说不清楚呢？”
何其沧有些清醒了，望了一眼女儿。
梁经纶不再审视她的眼神：“方孟敖救过我两次，说不清楚，我大不了第三次被抓。”
何孝钰立刻捂住了父亲手里的话筒，轻声说道：“爸，方孟敖的飞机不回来，您到西山监狱救不了方叔叔，也救不了谢叔叔。”
何孝钰将脸转向了另一侧窗，眼睛又湿润了，但听见梁经纶对司机小李说：“不要在这里停留了，送何小姐走。”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何其沧更激动了：“空军司令部的秘书长是宋美龄，空军司令是周至柔，方孟敖开飞机去哪里我管得了吗……”
“好。”
何孝钰挨坐在父亲身边，扶着他的手臂。
车开动了，何孝钰猛一回头。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其沧对着电话，声调不高，气势已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向美国人告状，你们国民政府不要脸，我何其沧还要脸！我不会再跟司徒雷登说一个字。给你们半个小时，再不派车送我去西山监狱，我就坐飞机到南京坐牢去！”
胡同里一阵风起，空中飘拂的是杨柳枝条，路面上飘拂的是梁经纶的长衫后摆。
那架C-46运输机已经腾地升空了！
车开在张自忠路上。
控制塔的值班人员，有些望着他，有些望着玻璃窗外。
“何小姐，你的信。”小李在前面将一封信反递过来。
喊到这里，他蒙住了。
何孝钰怔了一下，接过了信。
“是！是！立刻设路障，阻止起飞！”值班指挥捧着话筒，转身喊道，“空军司令部命令，地勤设障，阻止起飞，阻止起飞……”
信封是空白的。
“嗯。”何孝钰走向电话机。
她又看了一眼小李，小李在专注地开车。
何其沧想了想，转过身：“拨北平行辕留守处，找李宇清，电话簿上有他的号码。”
何孝钰撕开了信封。
“爸！”何孝钰叫住了向门外走去的何其沧，“国民政府要抓人，就应该让国民政府的车送您……”
信上，工整的八行笺，工整的竖行毛笔字：
“那我就走路去！”何其沧焦躁了。
照顾好父亲，照顾好自己，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何孝钰：“这样的事还要惊动多少人哪……”
何孝钰倏地望向小李：“哪儿来的信？”
何其沧闭上了眼，顿了一下手杖：“是丢人哪……打电话给清华的梅校长，借他的车送我。”
小李依然专注地开着车：“你家门口，一个学生给我的，嘱咐了，你一个人的时候给你。”
何孝钰：“坐着燕大的车，人家会认为您是拿司徒雷登叔叔压他们。”
激动之后不禁失望，何孝钰的目光收了回来，将信装进了信封，贴身放进了衣里。
何其沧又望向了女儿：“为什么不能？”
车加速了，何孝钰抬头又望向小李：“能见到谢叔叔吗？”
那口黄色的老皮箱还打开着，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套衣服，何孝钰抹了一下腮边的泪水：“爸，要去，您也不能坐学校的车。”
“谁？”
坐在一楼客厅的何其沧拄杖站起，望了一眼女儿，又移开了目光：“带几本书吧，给我带上那本《春秋》，给你方叔叔拿两卷《全唐诗》。”
何孝钰：“你们谢襄理。”
院外吱的一声，学校的车来了。
小李：“今天可能见不到。币制改革了，我们行长在外面，行里全靠谢襄理一个人打点呢。”
玻璃窗外，吉普车已被那架C-46运输机吞没，后尾舱门在慢慢升合。
何孝钰不再说话，望向窗外。
“是！”调度员戴着耳机，开始在话筒里忙乱地传达指令。
青树，绿荫，池塘。
值班指挥：“命令轰炸机升空，不许降落，听候指令！”
顾维钧宅邸后园的鹅卵石花径，又是青年军，又是宪兵，一双双眼睛，大煞风景。
“报告！”坐在雷达前的调度员，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画了一道飞行航点，大声报道，“轰炸机即将飞抵机场，即将降落！”
李营长在前，梁经纶在后，前面已能看见曾可达住处了。
“是！”一个值班人员立刻拿起了电话话筒，“南苑机场调度室，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
李营长站住了，让到路边。
值班指挥吼道：“接空军司令部！立刻接空军司令部！”
梁经纶身前的花径上站着孙秘书！
值班指挥蒙了一下，玻璃窗外，但见方孟敖那辆吉普猛地启动，驶向了洞开的飞机后尾舱门！
“争得很厉害。”孙朝忠往前了一步，声音低沉，“梁经纶同志这时不能去。”
控制塔的扬声器里又传来了陈长武的声音：“我们是特别飞行大队，有随时执行紧急任务的权力！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再复述一遍，命令轰炸机延迟降落，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
“退后。”梁经纶的声音比他更低沉。
值班指挥啪的一声打开了机场的喇叭，大声喊道：“方大队长，方大队长，你们已经严重违反空军航空条例，我们将封闭跑道，执行紧急军令！”
孙朝忠沉默了片刻，往后退了一步，仍然挡在路中。
正对着飞机运输舱门，吉普车油门在一脚一脚低吼着，等待运输舱门全部打开。
梁经纶望向了李营长：“把你的枪给我。”
跑道前方，C-46运输机的尾部突然开了一条缝，运输舱开启了，越开越大。
李营长：“梁先生……”
方孟敖一踩刹车，吉普车倏地停了，坐在上面那八个人同时一晃！
梁经纶严厉了：“穿上军服我是上校。把枪给我！”
吉普车驶入跑道，正前方就是那架C-46运输机。
李营长犹豫着抽出腰间的手枪递给了梁经纶。
吉普车后座上坐着那八个平津工商界的头面人物，被郭晋阳和另一个飞行员用枪押着，一个个面如土色。
梁经纶拉枪上膛，望着孙朝忠：“把枪抽出来。”
开车的竟是方孟敖！
孙朝忠没有抽枪：“梁经纶同志……”
透过控制塔的玻璃窗，他的目光倏地聚焦于那辆中吉普：
梁经纶的枪已经指向了他的头：“像那天一样朝我开枪。”
值班指挥这才看到，有一辆中吉普从侧面滑行道正向跑道开去。
孙朝忠还是没有抽枪。
话筒里又传来了声音，隐约能听出是陈长武的声音：“我是二号，我是二号，奉命驾机执行任务。我队一号在后面吉普车里，有命令请对他说，有命令请对他说！”
“那就让开！”梁经纶手一抬，枪声在后园震荡，大步走了过去。李营长手快，一把拉开了孙秘书。
值班指挥急了：“什么紧急任务？我们没有接到调度命令！你们已经违反飞行军令！方大队长，请执行调度命令，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
又一声枪响，梁经纶所过之处，青年军、宪兵惊愕的眼神！
从控制塔玻璃窗看到，那架C-46运输机停止了滑行，三十六米宽的机翼完全占据了整条跑道！
“谁开枪？！”曾可达出现在走廊上。
话筒里终于有回应了：“我们有紧急飞行任务，叫轰炸机延迟降落。复述一遍，叫轰炸机延迟降落。”
“李营长！”梁经纶迎着走廊，没有回头。
值班指挥脸上冒汗了，大声呼唤：“五分钟后有轰炸机从跑道降落！命令你们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听到请回答！”喊着，他取下了耳机，打开了扬声话筒。
李营长快步追了过来。
一架C-46运输机丝毫不听指挥，从侧面的滑行道快速滑进主跑道。
“把你的枪拿去。”梁经纶只往后一递，已经上了走廊。
控制塔内其他空勤人员都站在那里，惊愕地望向玻璃窗外。
曾可达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方大队！方大队！”南苑机场控制塔内的值班指挥抢过调度员的耳机捂在耳边，望着玻璃窗外大声呼叫，“你们没有飞行任务，飞机立刻停止滑行，不能进入跑道！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梁经纶脚步不停：“徐铁英在里面吗？”已经进了房间。